1999

银河奖举办至今,有如下进步:

一,稿件的数量与质量方面。前五届银河奖,收到的稿件大约只有几十篇到一百多篇至二三百篇。近几届银河奖收到2000-3000篇稿件。不仅数量大增,质量也大为提高。

二,作者更加年轻化,作者中有大量在校大学生。

三,评奖更科学。前四届都是少数“专家”评奖,与读者无关。后来由读者投票,使其成为读者能参与的盛事,多则数千人投票。如今成立了银河奖评奖委员会,将读者的意见与专家意见结合起来,更科学更准确。


1999年(第十一届)

特等奖

《伊俄卡斯达》赵海虹

一等奖

《带上她的眼睛》刘慈欣

《异域》何宏伟

二等奖

《黑暗中归来》潘海天

《笑吧,朋友》唐晓鹏

《潮啸如枪》星河

三等奖

《心灵密约》周宇坤

《来自远古》于向昀

《超越永恒》李梦吟

《心歌魅影》王麟


特等奖

《伊俄卡斯达》

作者:赵海虹

这是一双有魔力的眼睛,黑色的眼珠晶莹剔透,瞳仁深处闪烁着一种厅异的微光。那仿佛是贝雅特引导但丁上天堂的灵光;又仿佛是幽寂深长的拱道里燃起的灯火,虽然温和却具有一种持久的热力。多看一会儿,便仿佛会被吸进这双。眼睛里去了。

“你好,我叫亚特。今天突然上门打扰,给你添麻烦了”他大声说。我一激灵,避开他的目光,心中生出怪怪的感觉:这孩子身上带有一种难言的气质,他明亮的眼睛,庄重的表情,过于周到的祀数都不符合他的年龄。我不禁暗骂肖苇:死丫头,真会给我添麻烦,听说我休假,居然把你当事人的小孩扔给我。我又不是保姆,叫我使这个怪小孩怎么办好呢?

亚特见我半晌不作声,表情有些局促,他望望脚下光可览人的地板,默默地弯下腰,脱下自己的皮鞋,规规矩矩地放到鞋架上。他左手已伸向架上的拖,但又收了回来,可怜巴巴地看我的脸色。我被打扰的懊恼之情在他的目光中化为乌有——这孩子太懂事了,看着都让人心疼。肖苇也真是的,莽莽撞撞地扔下孩子就走,换了个怕生的孩子还不知会怎么着呢。

我上前两步,帮亚特解下又大又沉的肯包,示意他换上拖鞋。

“你好,我叫陈平,肖律师的好朋友。这两天就由我来照顾你。”

亚特跟随我走进客厅,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大背包,那里头都装了些什么?只是换洗的衣物不会有那么沉的。

“陈,你是记者吧?”他在沙发上坐定,兴致盎然地问。

“是肖律师告诉你的吧?”

“那么这是真的了。你就是《默》周刊’海外传真’版上频频露面的陈平?”

咦?我觉得事情不对劲儿。这小人精说话的语气仿佛他自己读过<默>周刊这本华文杂志似的。”你懂中文?这句话未经思考就从我嘴里蹦了出来。”是,我会一点儿。我常看〈默〉周刊,它是第一流的华文杂志。”亚特用流利、纯正的普通话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从未遇到过中文说得这么好的N国人,我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并不厅怪,我懂七国语言。”

”请问你贵庚几何?”我改用日语问。”我五岁。”他也用日语回答。

我像被定住了一样,呆呆地看着亚特。是的,我相信他会七国语言。可他才五岁?他看上去至少有十岁!我面对着这个怪孩,一时间手足无措,心里直发毛。

亚特一定了解我的感受,他把两保佑小手攥得紧紧的,低声地说:“如果可以,我想告诉你我有十岁,但是我不想骗你。而,我出生证上写得很清楚,我是五年前出生的,由不得我撒谎。”

我忽然有个新念头,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有早衰症吧?”早衰症患者是语言天才么?

“那么你至少是个神童,测过智商么?”

“两百四。”

我打了个哆嗦:智商超过一百二十就可以归入天才的行列,这个小人精是个超级天才。

我简直对他产生了敬畏之情,不知该如何招特这位全人类的宝贝才好。

“嗯……。那么……。亚特,你想喝点什么?有可乐和鲜奶。”

“如果可以的话务我想要点儿鲜奶。”

当然可以。”我从冰箱里取出一升装的鲜奶,为他倒满了一杯,“不过,我以为小孩都喜欢可乐呢。”

亚特目光闪烁,仿佛表示:别把我和一般的小孩相比。可口里却说:“可乐没有营养。”

一个五岁的小孩居然告诉我可乐没有营养!我又好气又好笑——二十好几的我依然喜欢可乐,所以我还不如一个五岁幼童有见识……。当然,我是不如他,我只会三国语言。想到这儿,我自觉很没面子,干笑了两声,却听见我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几乎同时,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十二下,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亚特,中饭想吃点什么?”

“不用麻烦,陈,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

真够体贴人的,我生怕他要我做营养大餐呢。“我做饭时候你要不要看电视?”

“谢谢,我不看。电脑在哪儿?”

“在书房里,你……。”我望着他从背包里掏了一大摞电脑软盘,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必要教他如何使用那台古老的“686”,“可以随便使用。”

金黄色的鸡蛋在煎锅里“吱吱”叫着,加热后罐装牛肉散发出浓浓的酱汁的香味,碧绿碧绿的蒸豆子淋上淡黄色的奶油,看上去是那么诱人……。这些年我一人住在这套偌大的公寓里,很少请人来吃饭,想到是在准备自己和亚特两个人的午餐就觉得很有干劲——看来,我并不讨厌亚特,也并不排斥多一个人生活。

“亚特,吃饭了!”我连叫了三声却听不到任何反应,只得走进书店去叫。亚特并没有开动电脑,他一直在看那份我随手搁在打印机上的今天的〈晨报〉。

我陡然想起今天〈晨报〉的头条新闻就是关于他母亲的报道,慌忙上前夺下他手中的报纸。他用平静又略带忧伤的目光迎向我,轻轻地说:“妈妈是无罪的。”

我只觉鼻子发酸,虽然仍不习惯他早熟的目光,但同情使我一时冲动起来,一把将亚特搂进怀里。他小小的脑袋非常坚硬,我亲切地揉揉地柔软地亚麻色的头发,无数细小的发鬈在我的指间跳动,在我的心中激起了母性的温情?

亚特把脸埋在我的胸前,温热的眼泪如潮水般不断从他的睛眶里涌出来,把我的衣裳搞得湿漉漉的。我用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异常柔和的声音说:“哭吧,亚特,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我摇摇头,安抚地轻拍他的背:“我当然不会。”

“那么……。你不会笑话我像小孩子么?”

“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嘛。”我不禁失笑,“况且,即使是个成年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做得比你更好了。”

亚特的情况确实很特别。他母亲被指控谋杀了他的父亲。

至今一个多月前,确切地说是今年3月7日,欧辛夫妇带着他们的儿子住进了“海之回忆”旅馆。旅馆坐落在本市南部海滨,中等规模,主要接特来海滨度假的游客,由于价格实惠,服务周到,在附近一带口碑甚佳。旅馆218号房的欧辛先生已失踪两天。

沙鲁的话:“欧先生一家三口是3月7日住进我的旅馆的,就算没有合登记我也不会记错,警官,我的记性很好,而且那一家……。怎么说呢,非常特别,你只要见一面就没法忘掉。弗尔。欧辛先生——这名字就很古怪(Farocean,意为:遥远的大洋)。我得说,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耀眼夺目的美男子,他一走进大厅,整个屋子仿佛都亮堂起来啦。他身上有一种古典的优雅,让人联想到……莫札特的音乐,像安魂曲一样舒缓……"不,我没有跑题,警官,我认为我没有跑题。总之,欧辛先生是那种令人一见难忘的美男子,一想到他可能遭到的不幸,我就觉得难受。他的夫人,梅拉妮。欧凌晨扑克上去比先生的年龄大几岁,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位丈夫做陪衬,她本来也可以称得上是个漂亮女人。她的脸略有些消瘦,金丝眼镜后面的那双碧眼里含着一丝忧愁,好象总有什么事情让她心神不定。她在旅馆登记簿上签名时手有点儿发抖,当时我觉得这位太太可能有点神经质。真的,警官,你绝对可以相信一位在这一行干了二十三年的旅馆经理的判断,虽然这么说不厚道,但这位太太就是那种会出事的人。至于他们的孩子亚特,可真是个机灵乖巧的小家伙,看上去大概有十一二岁,但不晓得为什么没有上学。这孩子,也有点儿怪……“好的,警官好的,我拣重要的说。欧辛先生的身子骨好像不那么硬朗。爱莉莎,旅馆服务员告诉我说:“夫人,如果您的丈夫需要一位医生,我很乐意向您推荐……。‘她却好像很害怕,打断我的话说:‘不’经理先生,我不需要再找什么医生了,我本人就有行医热照。’既然她已经这么说了,我再坚持请医生就未免不礼貌了,好像我怀疑我客人的人格似的。后来欧辛先生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他太太知道瞒不过我,便来向我请求让她丈夫往下去,她保证他得的绝不是传染病,而且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为证明她的话具有权威性,她真的向我出示了她的医生执照。既然欧辛先生的病既没有传染可能又没有致命危险,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让他继续付给我房钱?我没想到后来会出这种可怕的事情……“4月5日早上七点钟左右,大厅值班的玛拉看到欧辛太太搀扶丈夫走出宾馆,但同一天下午三点钟,欧辛太太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说自己的丈夫已独自‘回家去了’。玛拉马上把这事儿向我报告。认能相信这么一个病人会‘自己回家’呢?况且他的妻儿还都旅馆里呢。我怀疑欧辛太太害了她的丈夫……“是,是,警官,我不该这么说,因为还没发现欧辛先生的失踪是可以确认的事实,所以4月7日,也就是昨天,我通知了警方。”

玛拉的话:“那天我当值警,警官。大约七点零五分时,欧辛太太搀扶着她丈夫从电梯间走出来,我向他们问好,只有太太回答,这很不寻常,因为欧辛先生一向很有礼貌。当时欧辛先生戴着一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不,警官,不会是冒充的,欧辛先生有一米九几,当时我们旅馆里没有比他个子更高的客人了。欧辛先生好像在瑟瑟发抖,几乎把整个身子都在他妻子身上。欧辛太太主动告诉我,他们要去海边散散步……“不,我没有劝阻,警官,我一向不是那号多嘴的人,可这次我确实后悔来着……那天下午1点心15分,欧辛太太一个人回来了,我很奇怪,她又主动告诉我说:‘我丈夫已经独自回家去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弗尔·欧辛先生。就这些。”“爱莉沙的话:“警官先生,欧辛太太是冤枉的,她绝不会杀死她丈夫,噢,上帝呀,您不知道她有多么爱他。

即使欧辛先生有一亿美元的遗产,她也不会为钱谋害他的。再说,这世界上不可能有哪位女性全狠得下心杀害弗尔·欧辛先生的,他的脸是那样俊美,充满男子气概,像古希腊的雕塑一样,尤其是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像有魔力似的,把我们都迷住了……您问我们指哪些人?所有人,警官先生。所有见过他的人没有不爱上他的。欧辛先生不仅仅只有漂亮的脸,他非常有礼貌,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他总是很体贴旁人,每次我到达218刻间打扫卫生,他都会微笑着用他深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说:“对不起,辛苦你了。”小费也给得很多。噢,谁不爱欧辛先生呢?

“好的,警官先生,我长话短说。我很早就发现欧辛先生身体不大好,有几次我进屋打扫时他躺在床上,他太太坐在床边,他的头就搁在她的膝盖上。我是懂爱情的,真正的爱就在梅拉妮·欧辛太太的目光里,那是一种无比缠绵的感情。丈夫望着妻子的目光也是那么温柔,那情形……就像一对相亲相爱的野鸽子。可我也看到欧辛先生的脸色很差,大概还不停地冒冷汗。因为他太太用纸巾不停地给他擦汗。我当时就说了要去请医生,可欧辛马上微微喘着气说‘不需要别的医生’……“欧辛先生的病越来越重了,我的眼睛可是雪亮雪亮的呢,他们瞒不过我。欧辛先生渐渐不大说得出话了,我还看到他衬衣领口开得低的地方露出白纱布的边角,还有长袖衬衫的袖口也是……我简直怀疑他除了脸、脖子和手这些必须露出来的地方之外,其余部位都扎上了纱布,裹得像木乃伊一样了呢。我在倒垃圾的时候没有发现大块纱布,欧辛太太可能用别的法子把换下来的纱布丢掉了。还有一件可怕的事情,我曾经在冲洗浴缸的时候发现一些东西……你绝对想不到那是什么,警官!那是两小块皮肤,挺厚的。小指甲一样大,一面是灰白色的,另一面鲜红鲜红的。我当时可真吓坏了,我好像看到欧辛先生全身上下的皮肤一块块地往下掉……啊,我的上帝呀,我简直到不敢想!可我又不能告诉经理……,“对,这事儿我没告诉沙鲁先生……为什么?如果告诉他,我想他一定不会让欧辛先生再住下去的。也许他是该去医院,可他一定有什么不想去或者不能去的原因,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您问欧辛太太会不会因为丈夫太痛苦而帮他“安乐死”?说实话,警官先生,我虽然不希望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这倒是我唯一能接受的关于欧辛太太杀丈夫的理由。她爱他,警官先生,我相信她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为了爱而不是别的什么。”

梅拉妮-欧辛的话:“今年3月7日,我和丈夫弗尔-欧辛带着儿子亚特住进了“海之回忆”旅馆。在那之前弗尔的身体就不太好,但检查不出病因。我想带他到海滨休假两个月,帮他调养身体。但弗尔的病情急转直下,我确认那是一种罕见的绝症,因为弗尔不愿继续在病痛中挣扎,希望我帮助他“安乐死”。我答应了。弗欠喜欢海。希望死生葬在海里。

4月5日,我扶他到海滨,坐上事先租好的快艇驶向大海。我在快艇上为弗尔注射了特殊的针剂,凶停止呼吸后,我用塑料布把他的遗体包裹好,绑上石块,然后沉入海底。我是下午回旅馆的,不想吓着别人,就推说弗尔回家了。我也知道没人会相信我的话,我也没打算逃避责任,所以一直住在里,直到您出现。”

关于梅拉妮·欧辛一案,虽然还有少数人像那位宾馆服务员一样相信欧辛太太是为了爱情而帮助丈夫实行了“安乐死”,大多数人,包括我,都认为或至少倾向于认为她谋害了自己的丈夫。这个案件有两大疑点:第一,N国各法律有一定区别,本州立法机关尚未通过“安乐死”合法化的条文,作为医生,欧辛太太不可能不了解这一占。她为什么甘愿被判过失杀人而不愿把她丈夫送到其它视“安乐死”为合法的州,到指定的“杀手医生”那里去接受“死亡注射”呢?此外,能为病人实行安乐死注射的医生是经过政府考核的特别指定的医生,欧辛太太并不具备此资格。第二,欧辛太太在为丈夫注射了致命的针剂之后,将他的尸体沉入大海,这使得“安乐死”一说推动了最可靠的证据。如果她的丈夫真的患有夫法治愈又痛苦难耐的病症以至于需要“安乐死”,他的尸体是为患病一说提供支持的最好证据,欧辛太太“毁证”的作法只能使用权人认为她是想毁尸来迹。鉴于以上两点,虽然欧辛太太持有丈夫亲笔写的要求“安乐死”的证明书,并且欧辛先生在去世前两周己把他的全部财产转到太太名下(因此她谋财害命动机不成立),但与论认为,此案以谋杀罪名成立的可能性很大。

虽然梅拉妮·欧辛太太很有钱,她却并未聘请有名的大律师为自己辩护,而是接受法院指派的(一般都不怎么出名的律师)肖苇作她的辩护律师。我为此很为肖苇叫屈,作为一位华裔女性,想在N国的法律界打开一方天地实在是太艰难了。肖苇前几次的案子辩护得很成功,眼看再冲一冲就有资格开办私人律师事务所了,谁想却摊上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如果她的当事人梅拉妮败诉,会给她的前途带来难以反动派去的阴影。

明知是必败的案子,肖苇却依然全心投入了准备工作,甚至还把局外人——我也扯了进来,帮着照顾她的当事人的孩子。我对欧辛太太这样狠毒的女人毫无好感,可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喜欢上了她的儿子——虽然过分聪明却又懂事得让人心疼的亚特。

“突然上门打扰”的那一天晚上,亚特就住在我家里。我在客厅地板上为他铺上了厚厚的褥子,绝对比我自己的睡还要舒服。

斗夜时分我从睡梦中惊醒。也许是因为心里老惦记着亚特吧,我很久没有像这样睡睡不安稳了,我悄悄起订,轻手轻脚地推开通向客厅的门。亚特睡得怎么样了?如果睡相不好,着了闵会生病的。他会不会因为住在陌生人家里而睡不着呢?——瞧,我简直像一位母亲那样操心了。

眼前的景象让我吃了一惊:亚特的铺位空荡荡的,被窝是凉的,他已经离开很久了。我略一搜索,立刻眼现了从书房里漏出的微光——这孩子,一定又在玩电脑了!

果不出我所料,我推门进屋时,亚特正坐在电脑操作台前,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书房里没有开灯,荧光屏射出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像是浮在黑暗中似的。那是一张多么漂亮的脸呀!光洁而饱满的额头,挺拔的鼻子,坚定的下额,加上一双深遂的黑眼睛,这张脸庞科就是一件艺术品!如果他长得像父亲,那我满可以认为“海之回忆”旅馆的经理与女服务的证词中关于弗尔·欧辛英俊外貌的种种叙述看来像是夸大之矢确实可信。

“亚特,”我轻志说,“怎么还不睡呢?”亚特转过脸来,他的眼里沉积着深深的悲哀,那种悲哀已超越了一个孩子所能忍受和表达的极限。我简直是惊惶失措地奔上前去拉住人他的手,问:“亚特,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个样子?”

“本来,用不着这橛的,本来一定会有别的办法。”亚特缓缓地说,“可是她一定要不得样。她说,这是她应得的惩罚。”

“亚特,你在说什么呀?”听他用稚嫩的童声说出这种神神怪怪的话,我不由失色,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妈妈的案子没有胜诉的希望了,对吧?如果被判犯有谋杀罪她会死的。你们不用瞒我,妈妈早就告诉过我,打算让她的经纪人做我未来的监护人,照顾我长大成人。”

我闻言打了个寒战。怎么?她居然早已抱定必死之心了么?她这又是为什么呢?

当我的目光转移到电脑视屏上时,禁不住又吃了一惊,亚特正在英特网上阅读古希腊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的名作《俄狄斯王》。

《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腊悲剧的典范作品。主人公俄狄浦斯出生时,因神示他将弑父娶母而被弃山崖,后为牧人所救,流浪为生。途中他为自卫杀死了他真正的生父——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后来又因破解了人面狮芬克司的谜语而被拥为该城的新王,娶了先王的寡妻伊信息反馈卡斯达,没想到她就是自己的生母。最后真相大白,俄锹浦斯刺瞎双目,流浪于茺野,与自己的儿子结婚生子的伊俄卡斯达悬梁处荆为什么亚特半夜三更想起来看这部古代诗剧呢?我一时如坠五里雾中。

“陈,”亚特摇摇我的手,“请让我再看一会吧,再看15分钟,不10分钟就好。我只想明白,为什么伊俄卡斯达非自杀不可。”

“小孩儿别说大话。”这一刻我又记得他是一个孩童,不管他智商有多高我都不买帐。

我亲昵地拧拧他的鼻子说:“你拉倒吧,快睡觉!你不休息害得我也睡不踏实。”

亚特上门后的第三天,肖苇让我带让孩子和她一起去探望梅拉妮·欧辛母子分别仅三日,但重逢的场面令人既感动又心酸。梅拉妮(现在我愿意这样称呼她了)对儿子的感情是如此真挚强烈,使我怀疑这样的女人是否能狠心谋害自己的丈夫。

母子俩说了一大萝悄悄话,说话时母亲的目光还不时从我脸上扫过,他们仿佛在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几乎要对这种不顾别人在尝只管自己谈天的作法感到不满时,梅拉妮对着我开口了:“陈小姐,我想和你单独谈一谈,可以么?”

还不是反而把她的律师肖苇排除在外了么?这也太说不过去了!我当然要拒绝,而且颇有几分义愤:“我不认为有什么话是肖律师不能听的。她是你俩的律师,这些天一直在为你的案子四外奔波:她还是我的朋友,如果不是她求我帮忙,我也不会照顾你的儿子。如果有什么不能告诉她的话,你也就不必对我讲了!”

“我回避好了。”肖苇一下站起来,脸上倒并无悦之色。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别走,啊,你走我也走。”

“肖律师,请你留下吧。虽然我们相处时间不长,但我感到你是一位值得信赖的人。”

梅拉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关于我的案子,真是对不起了。如果当事人被判死刑,律师也会被认为是无能之辈的,我可把你害惨了。”

“什么死刑?胡说什么?”肖苇猛然打断了梅拉妮的话。

“我罪该处死,只可怜了亚特这个孩子。原想托给经纪人照管,可亚特并不喜欢耸。刚才他说陈小姐和他投缘,他很喜欢和陈小姐在一起。我知道,陈小姐是《默》周刊驻N国的海外记者,工作很心,但即使你不能照顾他,以后能做他名义上的监护人也是好的。”

一向镇定自若的肖苇第二次动了气:“天哪!梅拉妮,你这打的是什么主意呀!陈平今天和你才第二次见面,你就让她做你孩子的监护人!你太过分了!”她重重折了一把我的户膀,“喂,你别犯老毛病,一时感情和事,后患无穷。”

当然,梅拉妮的要求太冒昧了,我不能也无法答应,可我在亚特恳求的目光下慌了手脚,这孩子的眼神里有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东西。我必须控住自己千不能一时心软而为自己招来无穷的麻烦。“不……这不可能。对不起,梅挟妮,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事实上,即使答应了,记者的职业使我漂泊不定,也根本无法尽到责任……”“对不起,陈小姐,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很失礼。其实,我是希望能让亚特远离这个可怕的地方,希望能把他送到中国去,不受干扰地成长。我想陈小姐也许有办法……”“亚特还要出庭作证的。”肖苇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了她的话。

“他的证词没有用,别人会认为是我教唆的。再说,只要我无法澄清所谓的‘两大疑点’,我就无法证明自己不是蓄意谋杀。我说得对么,肖律师?”梅拉妮凄然微笑着望向肖苇,她的神情令肖苇哑口无言,“我不想让亚特上庭,更不想让他成为人人同情的小可怜——‘因为他母亲谋杀了他父亲’。虽然亚特不是个一般的孩子,可这样的环境他是受不了的。陈小姐,亚特喜欢你,他从小到大除了父母之外从未这样喜欢过一个人。我想念他的判断力,求你帮忙,把他送到中国去,就是交托给你信得过的人也可以……”“为什么?”我对于她的信任是毫无感动,但心吓已隐隐感到一种难言的不安,她一定还有别的苦衷,“你虽然说得有理,便并不需要把亚特送到中国去你的案子在本州虽然轰动,但在别处影响并不大,犯得着为此把那么沔的孩子送出国吗?请原谅我狼子野心根问底的确脾气,但你既然要让我负起这么大的信任,我现所当锻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梅拉妮闻言浑身一震,她把亚特拉进怀里,右手缓缓抚摸着他的头,动作非常非常轻柔,仿佛春风吹过四野。

“梅拉妮,作为你的律师,我也要求了解真相。”肖苇正色说。是的,她也有这个权利。

“我之所以一直隐瞒着这个秘密,完全是为了亚特。我踏错一步,说错一句都会害了我的孩子……”梅拉妮缓缓抬起头,好像承担着难以言表的心理负担。

“妈妈,你可以说。”亚特打断了她的话,“陈和肖那是会保守秘密的。这是我让你说的,我后果自负,绝不反悔。”

我体味到梅拉妮的苦心,连心应志:“我会保守一切应该保守的秘密。”

“我也是……如果你有充分的理由。”肖苇淡淡地接上一句。

“好吧……好吧……也许我今天做错了事,但多年以来,我一直想找人倾诉这一切,那可怕的罪孽快把我折磨死了,它一直压在我心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想办法忏悔的话,我会发疯的。弗尔和亚特虽然理角我,但是他们无法真正体会我的心情……他们甚至根本不认为我犯了罪。可是我有罪,苍天在上,我罪该万死,我……就是伊俄卡斯达。”

我的头“嗡”的一声响,仿佛霎时间涨大了好几倍。

“我全名梅拉妮·弗恩·欧辛,今年四十岁。亚特是我的第二个孩子,而我的头生子……就是亚特的父亲弗尔·欧辛……”以下是梅拉妮的叙述——事情要从十六年前说起。那是1991年夏天,我刚满二十四岁,研究生毕业后就留在N国某名牌大学的生命科学研究院工作。院长加里对我很照顾,使你得以参加一项特殊的研究。在十六年前,那项研究还是相当超前的。研究课题是:如何“克卤动物甚至高级动物。当时震惊世界的绵羊多利尚未出世,但“克卤这个课题的研究,在世界各地许多研究机构里都悄悄地进行着。

就在那个夏天,一个偶然的电话改变了我的人生:我的朋友洛克在他的大西洋探险之旅中发现了有趣的东西,他说那与我的学科有关,请我到他那儿去看看。洛克一向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色的冷静的探险家,电话里他兴奋难抑的语气和帮作神秘的言辞让我感到事情极不寻常。既然想念洛克有重大的发现,我就不能不想到加里院长,我自知不识尚浅,如果真有意外收获,我愿与院长共享,在他的指导下研究。于是我冒昧地向院长发现邀请并说明了情况,院长笑说:“好呀,那我就跟你去一趟,就当是休假好了。”我们两人带上一些轻便的设备,来到了大西洋中的恐龙号的海洋考察船上。

“恐龙号”停泊在大西洋南面一个无名小岛附近,船上共有3人。以船长洛克为首的三位探险家虽然年龄差别很大,生活经历各异,但却殊途同归,都为海洋探险这个迷人的事业投入全部热情。

船长洛克是一位年轻的探险家,他是我大学时代的校友,那几年正在追求我,不过我必须说明。我虽然很喜欢他,但却从未对他产生过那种感情。

“洛克,你到底发现了什么?是沉没的大西国亚特兰蒂斯的废墟还是几亿年前就已来绝的水生动物?”我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问。

“我的发现远远超出你的想像。你们跟我来就是了。”洛在让我们穿上潜上水衣,当“恐龙号”潜入海底约230米处时,他带着我们“走”出舱我外。

海底是一个奇特的世界,没有亲身经历的人绝对无法体会。电视片里的海底景观总是那样美丽而有秩序:蓝盈盈的海水,千姿百态、五颜六色的珊瑚,翩然游戈的钱群……但事实上,海底也有它的暗角,有一些阴暗恐怖的地区:在这里,巨型藻类疯狂地生长,一团团、一蓬蓬、仿佛包围着睡美人城堡的那片魔法森林。我们三人就是在这样一片“魔法森林”里艰难地前行着。

巨型褐藻可以称得上是植物王国的“高植物之最”,它们一般分布在美洲沿岸较深圳特区的海底,高度从几十米至上百米,最高的达500多米,陆上的巨杉与之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虽说植物在深海难生长,但在230米深的海底依然不难见到藻类。由于我们身处的这片“褐藻林”密度太大,这一带海水里含氧量较少,鱼类几乎无法生存,所以这里就像是一片死亡之林,无比凄凉幽寂。

游到“林”深处,洛克忽然转向头顶斜上方,我和加里院长紧随其后,不一会儿,我们进入一个巨大的海底深洞。

这个深洞原本应该是在陆地上的,后来由于地壳运动沉入海中。

“根据检测结果,这个洞穴沉入海底的时间约为五万年,”洛克说话时手中的探照灯向洞穴中四处照射,霎时间,一座银光闪闪的奇特的半贺形建筑物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

“天哪,洛克!你真的发现了大西洲的遗迹,真的有史前文明!真的有一个国家沉入了海底!”我不顾笨重的潜水服,激动得与洛克拥抱庆祝,我简直高兴得快发狂了!

“瞧你,别性急呀,如果只发现了废墟,我叫你来做什么!”洛克的语气里颇有几分得意,“我和同伴已经在建筑物一边开了个洞,梅拉妮,加里院长,我们一块儿进去瞧瞧吧。”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史前文明遗迹内产的景象,加里院长直到病逝也还牢记着那一幕,因为那实在是太惊人了!我们这一代人类,我是指有六千年文明的这一代人类,呕心沥血所取得的这一点儿文明成果,居然还远远不如我们的“上一代”在五万年前就已取得的成绩,我们就像一句骂人话说的那样“越活越回去了”。

一进入建筑物内部,我就大致猜到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整个贺形大厅里呈环形摆放着无数棺形的机器,机器上半部分是透明的,用灯一照,可以看到繁重冶机器里都躺着一具不着寸缕的躯体,其身体构造与人类极为相似:体型很漂亮,腿与臂较长,上身较短,五官与人类几乎完全一样。虽然没有开机检查,我与加里院长都认为他们已经死去。

我是常看科幻小说的人,“冬眠机”或“睡眠机”这个词一下子跃入了我的脑海中。这里也许是史前人类的“冬眠基地”,人们因为各种不同的理由来到这里,进入能延缓新陈代谢速度的冬眠机,希望多年以后在设定的时间被重新唤醒。在十年、几十年甚至是数百年后的世界,他们原先的难题是否能得到解决?

然而,这个基地里的“冬眠者”却没有想到,在他们睡着的时候,这片大陆整个地沉入了大西洋,没有人来唤酷暑他们,他们只能这样一直沉睡下去他们睡得太久了,太久了,睡美人已经沉睡了一百年,可唤醒她的王子却没有出现,于是她和她的城堡就真的永远也无法醒来了。

我含着眼泪察看圆厅里的棺形机器,整个大厅的的棺形机排成一个套一个、越来越小的环形,贺心处只放着一台机器。这种众星棒月的排弄方式里包含了无限的敬意,我狂想那里睡的人生前一定很了不起,但是他或她,也一样无法醒来了。

“你没有打开一台机器看看么?”院长问洛克。

“我们船上的三人中虽然有一位工程机械方面的行家,但因为不知道这机器的原理而无法着手。况且,如果这种机器是能延缓新陈代谢的‘冬眠机’,那么,可想而知,发明者的科技水平远远超过我们,如果贸然打破水晶盖,会对尸体会造成很大的破坏。”

“那为什么没有立刻公布这个消息?这可是震惊世界的大发现呀!”我禁不住问。

洛克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说:“我想先告诉你。”

让我怎么感谢洛克才好呢?他给予我这样千载难逢的研究机会,这份礼物太重、太珍贵了,这比任何甜言蜜语或者珠宝首饰更能打动我的心。可是,我并不爱他,他这使人难以拒绝的情感反而令我惶然了。但我又无法抵御眼前的诱惑,我不能放弃这个做梦也想不到的机会呀。

忽然,我脚下的金属地面微微震颤起来,轻微的震动就令洛克产生了足够的警觉:“天哪……这,这怎么可能!附近有一座海底火山……可不应该这样,这些天一点征兆也没有呀……火山要喷发了……真他好的见鬼……这儿完了……啊,有危险,我们马上离开,再晚就来不及了……”他简直语无伦次,脸上的表情像要哭出来似的。

我一时间如雷轰顶。洛克这个谦谦群子居然吐出脏话,可见总是严重:如果海底火山爆发,这个“冬眠基地”可能就保不住了!这可是史前文明的重要遗迹呀,这里每一台“冬眠机”里躺着的尸体都是我们研究史前人类的宝贵资料,都是真的无价之宝呀!我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些稀世珍宝就此消失?那我们就仅仅是入宝山而空返的大傻瓜,更是人类科学史上的罪人啊!

“梅拉妮,快来帮忙!”加里院长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一回头,我就看见他手里挥舞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狠狠砸在那台圆厅中心的棺形机的水晶盖上,一下,再一下……他用尽全身力气,砸碎了水晶盖。

脚下的地面震动得更厉害了,洛克拦住我:“梅拉妮,拉走,不能再耽搁了,这儿很危险,……加里院长,快走吧,再迟就出不去了,你不要命了么,快走!”洛克冲上前去抱住加里院长的腰,拼命想把他从机器旁拖开。

“梅拉妮!”加里院长的一声怒吼叫醒了我。我跑到加里院长的身边,然后从在洛克怀中挣扎的院长手中接过一个印发盒,快速打开拿出取样筒,双手探入棺形机内,把取样筒的一头紧紧按在那具尸体的大腿部位上,一触按钮。

两秒钟后,持筒的手一震——这就是取样成功了。

“好,现在,快走!”加里院长松了一口气,把手中的探照灯转向出口的方向。

“院长,请等一等,请你把灯转回来,我想看一看他的脸。”我几乎是哀求着说了这句自己都感到奇怪的话。

“胡闹!”洛克简直快急疯了,他将院长向出口处猛推了一把,然后几乎穷凶极恶地向我扑了过来,“梅拉妮,你知道要出什么事么?火山如果爆发,这一带的海水会被煮沸的!

而这里可能会整个沉到海底深处……什么都可能发生!”

我已经记不得是怎样匆匆心心地离开了那个水下溶洞,离开了那片史前人类的“墓区”。对那段仓皇脱险的经过我不甚了了,只模模糊糊地知道洛克带着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了“巨藻林”,回到恐龙号上,然后驶离了危险区域。当时我一心一意只想着史前文明、冬眠基地以及这个小小的取样筒,这时我忽然意识到:由于冬眠机的特殊功能,长眠不起的史前人身上仍然有可能存在活着的细胞,而取样筒的采样里甚至也可能存在活着的细胞,而取样筒的采样里甚至也可能发现这种活细胞!考虑到我们院正在研究的课题,如果有活细胞就有可能靠它克隆重出一个史前人来!天哪,我简直为这一奇妙的设想心醉神迷,难以自己。不难想像,当我沉醉在这一奇思妙想中时,对自己身边发生的事,那使是天大的危险,也很难给予充分的注意。

在我们离开后半小时,无名岛附近的海域沸腾了。我们从远处依然能听到海底火山雷鸣般的怒吼,但除此呼啸,伴随着火山的轰鸣,有一种压掐的“隆卤声,仿佛是一个巨人痛苦的呻吟。在那呻吟声中,无名岛缓缓下沉,不久就消失在海面上。突然无名岛沉没之处倾泻下去,海面上出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巨大漩涡,虽然我们远在十五海里之外的洋面上,却依然感到了那个可怕的洲涡惊人的威力。

“看来,那个溶洞真的沉到深海底沉到我们无法再接触的地方去了。”洛克放下望远镜,脸上的表情不无苦涩,“五万年前,也许是地势高,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个无名岛没有与整个亚特兰蒂斯大陆一起沉入海底深处,而只是下沉了一部分淹没了那个溶洞。附近的火山也许5万年来一直没有再喷发过,恰好当我们发现了溶洞的秘密时,火山就发怒了,好像是在责怪我们打扰了史前人类的长眠似的。”

不,我不是这样想的。也许是读过许多文学作品,我心中保留了太多的浪漫。我总觉得得这是一个奇迹。在那片世界上最阴森、最恐怖、最怪异的森林——巨型褐藻林中,有一位王子已经在那里静静沉睡了五万年。是的,他是一位“睡王子”。采样的时候我已经留意到:圆厅中心的“冬眠机”里躺着的是一具男性的躯体。为什么五万年前没有走,为什么等了整整五百个世纪?这一切,仿佛都是要等着,等着与我们相逢,等着被我们唤醒。

是的,从某种角度来说,史隆重技术可以帮助他重新醒来。

一周后,洛克重新考察了原无名岛所在海域,证实了岩洞(原来位于无名岛岛体水下约200米处)连同岛屿,都已从我们可以探测接触的世界中彻底消失了。我和加里院长回研究院后不久,就听到了“恐龙号”在一次风暴中发生意外,船上三名探险家全部遇难的消息。洛克他们原本答应过,在我们进行的研究有结果之前,会为“海底基地”的发现保守秘密。我相信,在他们死后,除了我和加里院长,这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史前人类冬眠基地的事了。

对那次采样结果的研究是在一种全封闭式的绝密状态下进行的。虽然那是1911年,多利出世给世界带来的巨大影响力与“克卤对社会伦理观念的强劲冲击尚未出现,但加里院长早已预料到,即使是出于崇高的科学目的,克掳人”定然是社会所不能允许的离经叛道的行为。所以,在证实史前人的采样中确实还保存着活体细胞后,克隆史前人的实验只是在我与加里院长两人之间秘密进行的。

多利的创造过程你们都了解吧?有三只羊参与了那个实验。母羊A为多利提供载有遗传信息的细胞核(从体细胞中抽取),母羊B为多利提供卵子,抽去卵子中的细胞核,卵子在实验室发育成胚后被植入母羊C的子宫内,产下的小羊就是多利。从遗传学的观点看,多利的父母主是母羊A的父母,它与母羊B、母羊C没有血缘关系。在我们的实验中,史前人的体细胞就相当于母羊A的细胞,而为了绝对保密,同时也为了应付各种不测,我义无反顾地一人充当了母羊B、C的双重角色。

作为一个还没有出嫁的姑娘,忽然要生一个孩子,这大概是一位女性能为科学做出的最大牺牲了。对圣玛丽亚传说是一位处女妈妈,现代科学却让传说变成了现实。

当那个小生命在我的腹中一天天长大,自我献身精神与对科学的热爱都未能完全抹去的那种淡淡的遗憾感渐渐消失了。女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怀孕生子,不论原先是自愿或非自愿,不论她对孩子的父亲怀着恨意还是爱情,一旦她的腹中开始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原始的母性会立刻使她爱上自己腹中这块微微蠕动的小肉团。

这个小生命在我的子宫里成长了122天,加上试管培养的时间,胚胎的成长速度仍然快得惊人。这122天里,我的心态逐渐从一个实验者转变为一位母亲。我不怕发胖,尽量多吃有营养的东西,希望能对孩子有好处;平时注意休息,即使感冒发烧坚持不用药物,以免对胎儿造成不良影响。

当孩子第一次用他刚成形的小脚丫在我的肚子里蹬动时,我的心也骤然抽动,种难言的温馨与甜密在我心里暖暖地融化开来。像一般的母亲一样,我开始幻想婴儿将来的样子,婴儿的性别当然是男的,如何为他取一个名字,一个帅气、威风的名字?

这122天中,另有一种担忧时时刻刻威胁着我: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实验,我腹中的胎儿随时可能流产(据说多利是上千次实验后才成功的一例,可见克隆的成功率很小),但我却无法想像再怀一次孩子。这种“随地可能失去他”的危机感更加深了我对孩子的爱。

我们的实验有如神助,孩子终于顺利出生了。在20个钟头的阵痛之后,完全虚脱我的软绵绵地伸出手去:“孩子,我要抱一抱我的孩子。”“没有什么孩子,梅拉妮。”加里院长神情严肃地站在我订前,“他是一个史前人,他的父母五万年就死了,你不是他的母亲。”

“不,他也是我的孩子,是我生了他,不是么?”我愤怒的精神超越了软弱的肉体,挣扎着从病订上坐起来,这一刻我恨透了加里院长,他居然说我不是孩子的母亲。

“冷静,梅拉妮,冷静。这段时间你一直有点失常,你忘记了我们是在干什么,你忘了实验的初衷。”加里院长双手按住我的肩头,强迫我躺回订上,“好好休息。我已经为你在C城联系了一个新工作,你身体恢复后就得离开这儿。你不能留在孩子身边。”

“你说什么?”我震惊地抬眼望向加里院长,“你在说些什么?”

“梅拉妮,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科学,你千万不能感情用事。我绝不是要把你摒除到实验之外,独战成果。从头至尾,你才是这项实验的最大功臣。但是,梅拉妮,你现在对这个孩子——这个史前人,怀有一种母亲般的情感,这种感情对我们的实验有害无益,因为你将无法以冷静、理智、科学的心态面对他……”加里院长的话如同给我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我的激情与愤怒被烧熄了。刹那间,那个执著、坚定的科学工作者梅拉妮·费恩又回来了,二十四年间我锲而不舍地追求的理想又回来了。那122天的经历和感受变得那样虚幻不实,仿佛只是一个漫长的美梦,而现在,梦醒了,我也认清了自己的责任。

“你说得对,院长。我特在这孩子身边是不大好的,我同意离开一段时间。”虽然,我已经变回到原来的位置,但说这话时心仍像刀割一样疼痛。

“你放心。他是人,我不会把他当成实验动物。”加里院长的表情很温和,他的眼神如同一位慈祥的祖父。我一直是这橛地崇拜他、敬重他,他的许诺是可以信任的。“过几年,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再请你回来。”

“院长,在我离开之前,可以看一看孩子么?只是看一眼,可以么?”

“梅妮拉,你现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是错误的……”“我明白了,”我连心打断他的话,“那……好吧,我服从你的安排。”我的眼泪终于禁不住夺眶而出,滚烫的泪珠争先恐后地滑下脸颊。为了科学,我牺牲了我的孩子,这是多么沉重的代价啊!

在C市的八年经历平淡无奇。我取得了行医资格,当上了救死扶伤的医生,但是我的感情生活几乎一片空白。每当遇到对我感兴趣的异性,我就条件反射似的把自己封闭起来。当然,我并不是什么绝世美女,不有男人会对我穷追不舍,我逃避感情的结果就是一直独身。

这八年里,我时常会做一个相同的梦,梦中的我又回到了1991年的夏天,回到了那片神秘而诡异的海底“森林”。

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黑暗的森林深处召唤着我:“来吧,快来吧,梅拉妮,我已经等了你五万年了……”当八年后我又回到研究院时,仿佛也听到了那个声音的召唤呢。它一直存在,一直在吸引着我……让我回研究院是加里院长的意思,八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我又回到了这个我工作过、学习过、孕育过梦想的地方。我几乎等不及与院长叙旧,急于想看到我牵挂了狼年之久的……“孩子”。

然而,我失望了。我归来时,适逢加里院长出国考察,周围的人对于“一个八岁男孩”的事都一无所知。我几乎是灰心丧气地安顿下来,又无精打采地到院长为我安排的实验室工作。就是在那里,我遇见了我的同事、后来的丈夫——弗尔·欧辛。

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一个姑娘不曾有过浪漫绮丽的梦想:辛蕾拉的水晶鞋、英俊江河的白马一王子……美好的幻想不受严酷现实的约束,于是再丑再不讨人喜欢的姑娘都会在梦中遇上能给自己幸福的意中人。我也曾经有梦,曾经想入非非地勾勒着自己心中王子的形像,但是我从未奢望有朝一日他真的会出现在我面前。所以,当弗尔热情地握住我的手说“欢迎你”的时候,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我此刻心中的震撼。

从我看到弗尔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爱上了他。这种爱来得这么突然,简直让我措手不及。爱情照亮了我的生活,我觉得一切都改变了,世界已不再是原来的世界。

弗尔是一个厅妙的人,他拥有比他的外貌更加出色的才华。在工作中几乎没有任何问题可以难倒他。他待人那样诚恳、那样热情、那样善解人意,处处体贴入微。他不仅有令我一见倾心的风度气质,同时具有能逐渐影响我、打动的崇高人格魅力。

两周后的一个下午,对我来说是个极不寻常的日子。那一天,我刚到实验室……“梅拉妮,我想跟你谈谈好么?”弗尔为我站了一杯咖啡,他看着我的眼睛里燃烧着热烈的火焰火焰,令我感到窒息,感到自己在他的注视下已经灰飞烟灭。他就像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塑变成的真人:高大、英竣健美,有着高贵、优雅而略带神秘的气质。他此时的话音、语调、眼神、动作无不传达着一种难以言状的亲切感,仿佛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好……好吧。”我嗫嗫嚅嚅地说,逐渐清醒了理智提醒我;自己已是个32岁的老女人,相貌平平我不应该再存有任何的幻想。

弗尔微微一笑说:“知道么,梅拉妮,虽然我还年轻,可有时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很苍老,因为我从未遇到让我真正感兴趣的人或事。不过,最近,情况改变了……”他忽然在口,漂了我一眼。

我的心呀,不要跳得这样厉害吧。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对刚认识对知心朋友倾诉心声。他颇有深意地目光在我身上徘徊以徘徊总是舍不得游离。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眼神里竟包含了这么多的深情厚爱?

“自我遇上了你……”弗尔轻轻地把话说完,然后用他那对深不见底的黑眼珠吸引了我全的精神与魂魄。

“可是,弗尔,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我忍痛报出这个数字与其说是要吓退他不如说是在提醒自己。

弗尔微笑着摇摇头,那微笑从他的嘴角开始渐渐化开,荡漾在他的整张脸上,使他面部的每一根线条都变得特别的柔和、亲切。

“可是,我还有个八岁的儿子……”我脱口说出这句话,顿时后悔莫及:关于那个孩子的一切,原本只是我和加里院长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说出这种话来呢?

我真的不明白我自己。

“是么?”弗尔的表情更温柔了,“他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为了工作,牺牲了他。”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再遮遮掩掩反而惹人怀疑。

“你还是很想念他的”。

“嗳?”我惊异于他每锐的洞察力。

“正因为心里总惦记着他,你才会脱口说出这个秘密,不是么?”

我闻言大惊失色,他说的“秘密”是什么意思?是碰巧说中还是真的了解一切内幕?如果是后者,那院长为什么要泄密?

弗尔缓缓贴近我的身体,他舒展双臂把不知所措的我搂进怀里。他的动作是那么轻,却又有一种不容摆脱的气势。

隔着衬衫,我能感到他身上传来的热量,甚至还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我在他强健有力的怀中颤抖着说:“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弗尔低头凑向我的耳边,微微喘息着说:“我?我就是你一直想念的‘八岁孩子’呀。

梅拉妮,是你给了我生命。”

刹那间我晕了过去。

我在哪儿?这里怎么这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身边是什么?长长的、滑腻腻的,缠住我的手脚。我好冷呀,身子冰冷冰冷的,四周的空气了也冰凉冰凉的……不,不是空气是海水。我忽然明白过来,我是在海里呢,我是在大西洋海底的巨褐藻林里。这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个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来吧,来吧,梅拉妮,我已经等了你五万年了……”随着那声音,四周渐渐亮堂起来,无数团如萤火景大小的明黄色的光点在我身边飘舞着,然后缓缓向一处聚集起来。在那里,在巨褐藻丛中,有一具晶莹剔透的水晶棺,远远地可以望见水晶棺内躺着一个古希腊雕塑般的男人。我心中骤然涌出一股热流,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那是我的睡王子!那是我的睡王子呀!”

我狂奔到水晶棺旁,棺里躺着的人一动不动,真奇怪,我不管我怎样瞪大眼睛都看不清他的脸。“院长,请等一等,请你把灯转回来,我想看一看他的脸。”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于是,霎时间,场景又变了,变成了那个溶洞里的“冬眠基地”,我看到院长、洛克和“我”正要离开,“我”恳求院长让我看一看棺形机里那个史前人的模样,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在危急时刻提出那样不合时宜的要求。“胡闹!”洛克把那个“我”与院长拉扯着推出圆厅。而现在的我,这个高高在上、洞烛一切的我,像看电影似的望着这一切发生,我仿佛是凭着第六感觉而不是眼睛,注视到了棺形机里的那张脸,那张轮郭鲜明、俊美绝伦的脸……那是弗尔·欧辛!

我缓缓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这次是真的回到现实世界了。我的身子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而心中荡漾着一片难言的苦涩与无奈。屋子里非常错暗,有一个人正站在床边俯视着我,与八年前的情景是何等相似!我静静地望了他很久,终于叹了口气说:“原来,你并没有出国。”

“是的,我没有,我一直在密切注意整个事态的发展。”加里院长淡淡地说,“从你回研究院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在暗中观察你,知道你爱上了弗尔,知道你费尽心思想找一个‘八岁孩子’,也知道他终于忍不住对你泄露了身份。”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禁怒火中烧,两个“为什么”像子弹出膛似的冲着加里院长飞去。

“梅拉妮,你冷静一点,好好听我说。我会给你合理的解释。”

“八年前我听从了你的话,可现在怎么样呢?我为什么还要听你的话?你能给我怎样一个‘合理’的解释?上帝呀,我在找一个八岁的大小伙子,我一无所知地爱上了自己的儿子,不和他亲热……这叫合理么?而你,却是这一切的草帽后操纵者!”我一时间怒不可遏,恨不得杀了他,“你这个魔鬼,你到底要干什么?”

悔恨和悲哀忽然向我涌来,淹没了怒火与愤恨,我哭出声来,不知该怎么办好。我为什么要爱上弗尔,为什么要爱上自己的儿子呢?这个世界是不会原谅我的,我更无法原谅自己。我还记得怀孕时的心情,还记得胎儿在我腹中踢动小脚时引起的温柔的感触,我如何能把他和弗尔联系在一起呢?

其实,即使院长不回答,我也已明白弗尔为什么长得这么迅速。他的我们不是同一个进化端点上的生物,我不记得他在我的子宫里只待了122天就出世了,他生命时钟比我们的走得快得多。

“梅拉妮,请你听我说,好么?”加里院长的表情像在训话。八年前他曾是我敬爱的师长,直到此刻这种尊敬之情尚未在我心里完全消失。我机械地点点头,听他作何解释。

“八年前你走后,我把孩子带乡间别墅,和我一如妻子一起秘密地抚养这个孩子。你可以想像,这对我们来说有多么艰难,但我不能不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我不知道他本体的名字,随口称呼他弗·欧辛——是的,他是从遥远的大洋里走出来的……生物。”

“弗尔表面上看和我们没有多大差别,但如果用仪器检查马上就能发现许多问题,比如他的肋骨比人类多两根,又比如他没有盲肠——从这一点看,他比现代人类进化得更彻底。

弗尔的成长速度是惊人的,三个月大时他的外表就像一岁多的孩子了,而且已经学会说话,两岁时接近人类的八岁儿童,到五岁时就已发育成熟,进入成年期了。我曾经害怕他会像人类中的早衰症患者一样过早消耗完他的生命,但进入成年期后,他的生长速度明显放慢。如果说他现在的身体相当于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男性,那么按照他这两年的生长速度,十年后,他便相当于三十八岁的人类。”

“弗尔的身体虽然长得很快,却依然比不上他吸取知识的速度。他简直像一台电脑,无论传授给他什么样的知识,他都能过目不忘。通过英特网他学习了各种他感兴趣的科目,算得上小有成就。哲学、文学、艺术、医学、物理、化学、数学……他在任何一个领域都已达到了专业水准,前不久他匿名发表的关于量子物理学方面的论文在国际上引起轰动,许多世界知名学府都在建筑这位天才作者,希望能聘请他任教。在语言方面,他也拥有不可思议的天赋至今他已掌握了三十多个国家的四十一种语言,用笔名发表的英文小说新近被列入了畅销书的排行榜。至于电脑,简直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世界上任何一个加入国际联风的资料库存都像是敞开大门欢迎他随时光游玩的公园,即使是我国国防部的绝密重地,也早就被他逛过好几趟,如入无人之镜,事后完全不留痕迹。话说到这儿,如果我告诉你,是弗尔破译我设置的重重密码,从研究所中心电脑上找到了关于他身事的资料,你想必也不会再奇怪了吧。”

“可是既然他知道我是他的母亲,为什么还要和我相爱呢?”我实在是想不通,“或者他与欠人类的观念不同,但是院长你不是和我一样的‘人’么?你为什么纵容他这么做,甚至在幕后指使他?”

“对不起,梅拉妮,我早料到你不喜欢这样,但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你不了解弗尔,或者说,你不了解以前的弗尔,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说他可怕并不是指他待人处世的态度恶劣,恰恰相反,他是一个最讨人喜欢的小伙子,智慧超群,相貌英竣谈吐大方、对每一个人都那么和蔼、礼貌。但是,在内心深处他却异常孤独,找不到归属感。他从小就意识到自己与正常人的差异怀疑自己是一个怪物,不是‘人’。虽然在他成年后,我把他安排在研究所工作,开始让他接触人类社会,但他在这个大千世界里仍然充满了‘异己’感。是的,他待每个人都很亲切,但他却谁都不爱,他对他生存着的这个人类的社会没有半点留恋之情。如果哪一天感到厌烦了,他会毫不犹豫地毁灭他自己,同时像推倒积木一样把这个无聊的‘玩具世界’一同葬送。我从不小瞧弗尔的能力,他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天才,按他现在水平,只愿意,确实可以造成世界性的大灾难。”

“那么说,院长你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而牺牲我的喽?”我听着加里院长的话,强作镇定地冷冷微笑,心头却掠过一丝寒意。

“很久以来,这种恐惧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我怕自己会像弗兰肯斯坦一样最终自食其果。如果我能除掉他——那将像杀害我的亲孙子一样痛苦——我会这么干的,可是我觉悟太晚,虽然我处理了全部保留的史前人活体细胞,但弗尔·欧辛已经成人了,而且他的智慧就如同最厉害的武器,简直无坚不摧,我斗不过他。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他出生的秘密。我在电脑里储存了一份你怀孕时的身体情况记录,并没有具体的说明,但他却马上看懂了。他问我:‘我到底是谁?那个孕育我的女人现在在哪里?’我忽然醒悟到:梅拉妮,你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只要有你,只要他爱你,不管是什么样的爱,他就会对这个人世有所留恋,我就不必担心他会做出疯狂的事情了。”

“你把史前人类的事告诉他了?”

“除非不说,要说只能说真话,弗尔·欧辛不是会受骗上当的人。”“他的反应如何?”

“从那一刻起,弗尔就不再是一个可怕的危险人物了。因为从知道真相的第一秒钟,他就全心全意地爱上了尚未谋面的你。这种爱不同与母子这爱,但它高于一切,因为对他来说,你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实际上,你也并非他的真正意义上的母亲。”

“不……”我的抗议是这样软弱无力。

“梅拉妮,这是真话。”我听到这个低沉悦耳的声音不由浑身一震。弗尔·欧辛推开虚掩的门,从内室走了出来。

加里把他单独留在屋里。

“你是……我的孩子?”我难以置信地轻轻地抚摸他靠在我胸前的头颅,却找不到一个母亲的感觉,“为什么要和我相爱呢?”

“不,我的父母在五万年前就死去了,你不是我的母亲,梅拉妮,但你给了我全部。”

弗尔用他那双深遂的黑眼睛罩定了我,无比深情地倾诉心声,“梅拉妮,我的出生是一个悲剧。克隆技术只能克隆本体的躯壳,却无法承继本体的思想和记忆。我不属于现世,但我同样不属于一万年前的世界,那我是个什么人呢?梅拉妮,我找不到我生存的意义!”

“噢,弗尔……”我的脸已被泪水浸泡得又痒又胀了,也许我和加里院长确实犯了一个错误,不该把这样一个璀璨的生命带到世上却又给了他一段悲惨的人生。

“梅拉妮,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是我和这个世界这间人仅有的联系,你就是我的出生地春色的身体是我永远的家乡。噢,费尔……”我完全被他打动了,我该怎么办?”

“我爱你,梅拉妮,我要永远和在一起。我们结婚吧。”

“噢,弗尔!”我惊呼出声,“可你是……”“别再说我是你的儿子!我听腻了这一套!”弗尔生气了,我从来没有见他发过火的,“人类社会禁止近亲通婚是为了防止血族劣变,人口素质下降,可我们两人在跗遗传上毫无关系,我们的结合并不违背生命的真理。”

“但是违反人类社会的伦理道德……”我幽幽的说。

“现在的清规戒律与我何干?至于你,梅拉妮,是你把一个五万年前的幽魂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应该对我负责。”

“可你才……八岁呀。”

“不对!我是生长了八年,但我的生理状况已相当于一个二十人类。我的身份证明上则是二十五岁,我们当然可以结婚。”

呵,上帝,耶稣,真主,这世界上所有的神呀,饶恕我的罪过。我爱这个人胜过这世间的一切!他是我的睡王子,在海底长眠了五万年,只为了等待与我相逢。是我,用我的心,用我的爱,用我的身体唤醒了他。他曾是我腹中一团蠕运的血肉,现在却是一位无与伦比的美男子,一位惊世骇俗的天才。在他神秘的目光后面,隐藏着一个消逝的时代,一片沉没的大陆,一段灿烂的文明,他就是科学本身!和他结婚,就像是与严特壮蒂斯的传说结合,我无法抗拒他就像我无法抗拒科学的终极诱惑。

我和弗尔·欧辛婚后的第二年,加里院长去世了,几乎是同时,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那是我弗尔爱情的结晶,是伊俄卡斯达之子,为纪念那片沉没的大陆,我们给他起名“亚特”。

在我怀上亚特的时候,生活突然变成了一场噩梦亚恶特在我的腹中踢动小脚,我两次怀孕的记忆便发生了重叠,仿佛我怀着的是弗尔——而他却是与我同床共枕的丈夫!可怕的噩梦似乎在亚特出生的那一天结束了,可是伊俄卡斯特式的“乱伦”罪恶感如同一副沉重的枷锁,缠绕在我的心头。我总是很恐惧,害怕某种巨大的不幸会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会像俄狄浦斯夫妇一样遭到命运无情的惩罚。深重的危机感如达摩克里斯之剑,高悬在我的头顶,让我负罪的灵魂即使在幸福的家庭生活中也得不到片刻喘息的机会,弗尔发现了这一点,他痛苦极了,但又不愿意离开我——难道我就能离开他么?不!不!

八年后,不幸真的降临了——弗尔得了一种怪玻他当然不能去医院检查,那会泄漏他身体的秘密。便我是医生,他自己在医学上的造诣也是惊人的,我们俩的诊断不会错:他患的疾病虽然不会传染可是也无法治愈。那不是现代医学所知的任何一种病症,破坏力极强。

在我们到海滨旅馆疗养的一个月里,费尔的病情急转直下,他每日都痛苦的死去活来,要知道,他身上的皮肤像石灰壁一样,轻轻一抓就一块块的往下掉呀!

我和加里院长十六年前犯了一个大错误,我们在史隆史前人的过程中一直没有问过自己这个个问题:这个人为什么会住进“冬眠基地”?在我们的世界里,也有极少数人把自己用特殊方式冷冻起来,在“冬眠”中度过未来五十年的时光。这些人中绝大多数都是身患绝症,希望在未来能得到救治的人啊!

我不想再描述弗尔的病状了,疾病加在他身上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我全部感同身受。后来发生的事你们是知道的,但那全然是没有办法的事啊!既使明知道自己将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宁可牺牲性命来缩短弗尔的痛苦。

以后,也许会有别的办法,但是弗尔已承受不住了。而看着他受折磨的惨状,我也快发疯了。弗尔说:“我不能害你。”可是,他早就害苦我了,那段婚姻使我成了人类社会的罪人。究其本源,却又是我和加里院长一手造成了这段悲剧——那么,就让我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吧。

弗尔离开人世之后,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应有的惩罚。我犯了伊俄卡斯达之罪,弗尔活着的时候,他的爱还能给我一些支持,现在他死了,我也没办法再活下去了——在内心深处,自始至终我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从来没有。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听了梅拉妮的故事,我和肖苇久久说不出话来。

肖苇摘下眼镜假装擦拭,漫不经心地找去眼角的泪痕,这个“铁娘子”也会掉泪的么?

而后她清了清嗓子,说:“梅拉妮,你别灰心,只要谋杀罪名不成立……”“肖苇,别说了!”我焦急地打断她的话。她难道不明白么,只有公开梅拉妮的秘密才有可能推翻谋杀的罪名,但若公开秘密,不仅梅拉妮无法再在人类社会中存身,连亚特也会被社会抛弃。

“肖律师,”梅拉妮的脸煞白煞白,憔悴得怕人,她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点儿……疯狂,“我早就被定了罪,在这里,”她用手指指心口,“即使这世上没有别人知道我的事,我仍然被定了罪。请你不要把我的故事说出去,那救不了我却会害了亚特。活下去的代价是这么大……不,我的生命值不了这么多。”

“别激动,梅拉妮,你的秘密是安全的。”我心不迭地宽慰她,“你可以完全放心。还有,我会尽快联系好,送亚特去中国。我会关照他的。”

梅拉妮默默点头,脸上浮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容的意义:她终于可以结束这罪恶的生命。

我和肖苇两个人一起散步的时候,她向我道了歉,说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让我揽上了这么一桩麻烦事。不过她仍然没有忘记指出,我自己应对此负主要责任:“你呀你,让你别感情用事,结果呢?你一时头脑发热,居然答应帮养孩子!”

“怎么了?刚才你也不是很受感动么?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也不会有别的选择。”我拍拍肖苇的背,笑了一笑,“好啦,好啦,事情没那么严重。亚特自理能力很强,不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经济上又有他提供生活费,不会有问题的。只是,把他送到中国去生活的话,我就没法自己照顾他了……我父母那里,不知道可不可以……”“天哪,”肖苇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爸妈若知道这事和我有关会恨死的。天下居然有你这样不怕给父母添乱的女儿。”

“不,话应该反过来说,世上居然有这样无私的父母。”我语调里混了骄傲与歉意这两种不同的感情。

我实现了自己对梅拉妮的许诺:在她的案子正式开庭前,把亚特送到了中国——住在我北京的父母家中。

临走前,亚特修改了出生证明,把他的出生年份提前了九年,一则为避免他外观与真实年龄的巨大反差引起别人怀疑:二则为以后的迅速生长留下余地。他现在的样了可以冒充发育不良的14岁少年,弗尔·欧辛生前做过测算,亚特五年后的生理状况大约相当于20岁的正常青年,而在那之后,生长速度就将大大放慢,接近于常人了。

刚到北京的第二天早晨,我接到肖苇的电话:梅拉妮于当天凌晨在看守所自杀身亡。

梅拉妮踏碎了自己的金丝眼镜,用碎镜片割破了她自己的血管。使用这种工具自杀是很难的,自杀者必须下很大的决心,忍受痛楚的折磨,才能用那样的碎破玻璃片切开自己的动脉。她是一心求死啊,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最好的解脱。

然而,我不能不想到,在她的自杀背后也许还有着别的原因。在法院开庭之前自杀,这个案子就会不了了之,或者不会像败诉那样对肖的造的极大的危害,这是她对我们的报答。

又或者,她还不能完全相信肖苇,怕肖苇作为律师不愿坐视自己败诉,而把她的秘密在法庭上抛现来。她为了保护亚特,便以自杀的代价作交换,使肖苇保守秘密。

无论是一种交换还是一种报答,这都是她作为母亲能为亚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两个月后的一个清晨。

“叮呤呤……”订头的电视电话铃声把我吵醒了。“喂,我是陈平。”我没好气地打开声频接收器,这种一大早不让人睡觉的电话最烦人了。我心中充满了歉意:这孩子最近怎么样了呢?我对他的关心太少了,他母亲自杀已经两个多月了,他只怕还没能振作起来吧?我用手指在视频钮上轻轻一点,亚特的身影便投身在不远处的墙壁上,他的表情你像两月前听到噩耗时那样肃穆悲哀。

“你好么,亚特。这两个月来,我一直没有过问人的情况,实在对不起。”

“没有什么可道歉的,你的工作这么心,不用为我操心。我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没事了,中国的生活很适合我,真的……”“真的没事么?不可逞强。”我强忍着悲伤,凝视着这双坚定、悲伤而勇敢的眼睛。我面前的这个孩子是梅拉妮和弗尔·欧辛唯一的后代,是一段不容于世的恋情的结晶,是史前文明唯一的活证据。他的身上继承了使弗尔·欧辛致病的基雷达,可能是显性的,也可能是隐性的,若是前者,要不了多少年,他也会像强尔·欧辛辛一样悲惨地死去。

“陈,别哭呀,我都没哭,你怎么倒哭起来了。”

我闻言一摸脸颊,这才发觉眼泪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偷跑出来了。“什么呀,我才没哭呢,是刚刚点的眼药水……眼药水!”

“真是的,”亚特阴郁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恍若乌去中射出的一线阳光,“你就是这么好强,才找不到男朋友。这样吧,如果过几年你不嫁不,就让我来娶你好了。”

“你这个小鬼……”我破涕为笑,忘了是在通电视电话,举起手来要敲他的脑袋。我立刻省悟到自己的错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正想说点儿解嘲的话,而前的孩子却忽然呆呆地望着我说:“可是,陈,我真有可能像我父亲那样的结局么?”

原来他早已想到了弗尔·欧辛的悲剧的重演!

“陈,我还有多少个明天可活呢?”

大惊失色的我颓然跌坐在床上,一时间心如刀饺,不知说什么才好。

(完 )


一等奖

带上她的眼晴

作者:刘慈欣

连续工作了两个多月,我实在累了,便请求主任给我两天假,出去短暂旅游一下散散心。主任答应了,条件是我再带一双眼睛去,我也答应了,于是他带我去拿眼睛。

眼睛放在控制中心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现在还剩下十几双。

主任递给我一双眼睛,指指前面的大屏幕,把眼睛的主人介绍给我,是一个好象刚毕业的小姑娘,呆呆地看着我。在肥大的太空服中,她更显得娇小,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显然刚刚体会到太空不是她在大学图书馆中想象的浪漫天堂,某些方面可能比地狱还稍差些。

“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她连连向我鞠躬,这是我听到过的最轻柔的声音,我想象着这声音从外太空飘来,象一阵微风吹过轨道上那些庞大粗陋的钢结构,使它们立刻变得象橡皮泥一样软。

“一点都不,我很高兴有个伴儿的。你想去那儿?”我豪爽地说。

“什么?您自己还没决定去哪儿?”她看上去很高兴。但我立刻感到两个异样的地方,其一,地面与外太空通讯都有延时,即使在月球,延时也有两秒钟,小行星带延时更长,但她的回答几乎感觉不到延时,这就是说,她现在在近地轨道,那里回地面不用中转,费用和时间都不需多少,没必要托别人带眼睛去渡假。其二是她身上的太空服,做为航天个人装备工程师,我觉得这种太空服很奇怪:在服装上看不到防辐射系统,放在她旁边的头盔的面罩上也没有强光防护系统;我还注意到,这套服装的隔热和冷却系统异常发达。

“她在哪个空间站?”我扭头问主任。

“先别问这个吧。”主任的脸色很阴沉。

“别问好吗?”屏幕上的她也说,还是那副让人心软的小可怜样儿。

“你不会是被关禁闭吧?”我开玩笑说,因为她所在的舱室十分窄小,显然是一个航行体的驾驶舱,各种复杂的导航系统此起彼伏地闪烁着,但没有窗子,也没有观察屏幕,只有一支在她头顶打转的失重的铅笔说明她是在太空中。听了我的话,她和主任似乎都愣了一下,我赶紧说:“好,我不问自己不该知道的事了,你还是决定我们去哪儿吧。

这个决定对她很艰难,她的双手在太空服的手套里握在胸前,双眼半闭着,似乎是在决定生存还是死亡,或者认为地球在我们这次短暂的旅行后就要爆炸了。我不由笑出声来。

“哦,这对我来说不容易,您要是看过海伦。凯勒的<<三天所见>>的话,就能明白这多难了!”

“我们没有三天,只有两天。在时间上,这个时代的人都是穷光蛋。但比那个二十世纪盲人的幸运的是,我和你的眼晴在三小时内可到达地球的仍何一个地方。”

“那就去我们起航前去过的地方吧!”她告诉了我那个地方,于是我带着她的眼睛去了。

※※※

草原

这是高山与平原,草原与森林的交接处,距我工作的航天中心有两千多公里,乘电离层飞机用了15分钟就到了这儿。面前的塔克拉玛干,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已由沙漠变成了草原,又经过几代强有力的人口控制,这儿再次变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现在大草原从我面前一直延伸到天边,背后的天山覆盖着暗绿色的森林,几座山顶还有银色的雪冠。我掏出她的眼晴戴上。

所谓眼睛就是一付传感眼镜,当你戴上它时,你所看到的一切图象由超高频信息波发射出去,可以被远方的另一个戴同样传感眼镜的人接收到,于是他就能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就象你带着他的眼睛一样。

现在,长年在月球和小行星带工作的人已有上百万,他们回地球渡假的费用是惊人的,于是吝啬的宇航局就设计了这玩艺儿,于是每个生活在外太空的宇航员在地球上都有了另一双眼睛,由这里真正能去渡假的幸运儿带上这双眼睛,让身处外太空的那个思乡者分享他的快乐。这个小玩艺开始被当做笑柄,但后来由于用它“渡假”的人能得到可观的补助,竟流行开来。最尖端的技术被采用,这人造眼睛越做越精致,现在,它竟能通过采集戴着它的人的脑电波,把他(她)的触觉和味觉一同发射出去。多带一双眼睛去渡假成了宇航系统地面工作人员从事的一项公益活动,由于渡假中的隐私等原因,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再带双眼睛,但我这次无所谓。

我对眼前的景色大发感叹,但从她的眼睛中,我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抽泣声。

“上次离开后,我常梦到这里,现在回到梦里来了!”她细细的声音从她的眼睛中传出来,“我现在就象从很深很深的水底冲出来呼吸到空气,我太怕封闭了。

我从中真的听到她在做深呼吸。

我说:“可你现在并不封闭,同你周围的太空比起来,这草原太小了。”

她沉默了,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啊,当然,太空中的人还是封闭的,二十世纪的一个叫耶格尔的飞行员曾有一句话,是描述飞船中的宇航员的,说他们象……”“罐头中的肉。”

我们都笑了起来。她突然惊叫:“呀,花儿,有花啊!上次我来时没有的!”是的,广阔的草原上到处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能近些看看那朵花吗?”,我蹲下来看,“呀,真美耶!能闻闻她吗?不,别拔下她!”,我只好半趴到地上闻,一缕淡淡的清香,“啊,我也闻到了,真象一首隐隐传来的小夜曲呢!”

我笑着摇摇头,这是一个闪电变幻疯狂追逐的时代,女孩子们都浮躁到了极点,象这样的见花落泪的林妹妹真是太少了。

“我们给这朵小花起个名字好吗?嗯……叫她梦梦吧。我们再看看那一朵好吗?

他该叫什么呢?嗯,叫小雨吧;再到那一朵那儿去,啊,谢谢,看她的淡蓝色,她的名字应该是月光……“我们就这样一朵朵地看花,闻花,然后再给它起名字。她陶醉于其中,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忘记了一切。我对这套小女孩的游戏实在厌烦了,到我坚持停止时,我们已给上百朵花起了名字。

一抬头,我发现已走出了好远,便回去拿丢在后面的背包,当我拾起草地上的背包时,又听到了她的惊叫:“天啊,你把小雪踩住了!”我扶起那朵白色的野花,觉得很可笑,就用两只手各捂住一朵小花,问她:“她们都叫什么?什么样儿?”

“左边那朵叫水晶,也是白色的,它的茎上有分开的三片叶儿;右边那朵叫火苗,粉红色,茎上有四片叶子,上面两片是单的,下面两片连在一起。”

她说的都对,我有些感动了。

“你看,我和她们都互相认识了,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我会好多次一遍遍地想她们每一个的样儿,象背一本美丽的童话书。你那儿的世界真好!”

“我这儿的世界?要是你再这么孩子气地多愁善感下去,这也是你的世界了,那些挑剔的太空心理医生会让你永远呆在地球上。”

我在草原上无目标地漫步,很快来到一条隐没在草丛中的小溪旁。我迈过去继续向前走,她叫住了我,说:“我真想把手伸到小河里。”我蹲下来把手伸进溪水,一股清凉流遍全身,她的眼睛用超高频信息波把这感觉传给远在太空中的她,我又听到了她的感叹。

“你那儿很热吧?”我想起了她那窄小的控制舱和隔热系统异常发达的太空服。

“热,热得象……地狱。呀,天啊,这是什么?草原的风?!”这时我刚把手从水中拿出来,微风吹在湿手上凉丝丝的,“不,别动,这是真是天国的风呀!”我把双手举在草原的微风中,直到手被吹干。然后应她的要求,我又把手在溪水中打湿,再举到风中把天国的感觉传给她。我们就这样又消磨了很长时间。

再次上路后,沉默地走了一段,她又轻轻地说:“你那儿的世界真好。”

我说:“我不知道,灰色的生活把我这方面的感觉都磨钝了。”

“怎么会呢?!这世界能给人多少感觉啊!谁要能说清这些感觉,就如同说清大雷雨有多少雨点一样。看天边那大团的白云,银白银白的,我这时觉得它们好象是固态的,象发光玉石构成的高山。下面的草原,这时倒象是气态的,好象所有的绿草都飞离了大地,成了一片绿色的云海。看!当那片云遮住太阳又飘开时,草原上光和影的变幻是多么气势磅薄啊!看看这些,您真的感受不到什么吗?”

……

我带着她的眼睛在草原上转了一天,她渴望地看草原上的每一朵野花,每一棵小草,看草丛中跃动的每一缕阳光,渴望地听草原上的每一种声音。一条突然出现的小溪,小溪中的一条小鱼,都会令她激动不已;一阵不期而至的微风,风中一缕绿草的清香都会让她落泪……我感到,她对这个世界的情感已丰富到病态的程度。

日落前,我走到了草原中一间孤伶伶的白色小屋,那是为旅游者准备的一间小旅店,似乎好久没人光顾了,只有一个迟钝的老式机器人照看着旅店里的一切。我又累又饿,可晚饭只吃到一半,她又提议我们立刻去看日落。

“看着晚霞渐渐消失,夜幕慢慢降临森林,就象在听一首宇宙间最美的交响曲。”

她陶醉地说。我暗暗叫苦,但还是拖着沉重的双腿去了。

草原的落日确实很美,但她对这种美倾泻的情感使这一切有了一种异样的色彩。

“你很珍视这些平凡的东西。”回去的路上我对她说,这时夜色已很重,星星已在夜空中出现。

“你为什么不呢,这才象在生活。”她说。

“我,还有其他的大部分人,不可能做到这样。在这个时代,得到太容易了。物质的东西自不必说,蓝天绿水的优美环境、乡村和孤岛的宁静等等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甚至以前人们认为最难寻觅的爱情,在虚拟现实网上至少也可以暂时体会到。

所以人们不再珍视什么了,面对着一大堆伸手可得的水果,他们把拿起的每一个咬一口就扔掉。

“但也有人面前没有这些水果。”她低声说。

我感觉自己剌痛了她,但不知为什么。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再说话。

这天夜里的梦境中,我看到了她,穿着太空服在那间小控制舱中,眼里含泪,向我伸出手来喊:“快带我出去,我怕封闭!”我惊醒了,发现她真在喊我,我是戴着她的眼睛仰躺着睡的。

“请带我出去好吗?我们去看月亮,月亮该升起来了!”

我脑袋发沉,迷迷糊糊很不情愿地起了床。到外面后发现月亮真的刚升起来,草原上的夜雾使它有些发红。月光下的草原也在沉睡,有无数点萤火虫的幽光在朦朦胧胧的草海上浮动,仿佛是草原的梦在显形。

我伸了个懒腰,对着夜空说:“喂,你是不是从轨道上看到月光照到这里?告诉我你的飞船的大概方位,说不定我还能看到呢,我肯定它是在近地轨道上。”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自己轻轻哼起了一首曲子,一小段旋律过后,她说:“这是德彪西的<<月光>>。”又接着哼下去,陶醉于其中,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月光>>的旋律同月光一起从太空降落到草原上。我想象着太空中的那个娇弱的女孩,她的上方是银色的月球,下面是蓝色的地球,小小的她从中间飞过,把音乐溶入月光……直到一个小时后我回去躺到床上,她还在哼着音乐,是不是德彪西的我就不知道了,那轻柔的乐声一直在我的梦中飘荡着。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变成了呼唤,她又叫醒了我,还要出去。

“你不是看过月亮了吗?!”我生气地说。

“可现在不一样了,记得吗,刚才西边有云的,现在那些云可能飘过来了,现在月亮正在云中时隐时现呢,想想草原上的光和影,多美啊,那是另一种音乐了,求你带我的眼睛出去吧!”

我十分恼火,但还是出去了。云真的飘过来了,月亮在云中穿行,草原上大块的光斑在缓缓浮动,如同大地深处浮现的远古的记忆。

“你象是来自十八世纪的多愁善感的诗人,完全不适合这个时代,更不适合当宇航员。”我对着夜空说,然后摘下她的眼睛,挂到旁边一棵红柳的枝上,“你自己看月亮吧,我真的得睡觉去了,明天还要赶回航天中心,继续我那毫无诗意的生活呢。”

她的眼睛中传出了她细细的声音,我听不清说什么,径自回去了。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阴云已布满了天空,草原笼罩在蒙蒙的小雨中。她的眼睛仍挂在红柳枝上,镜片上蒙上了一层水雾。我小心地擦干镜片,戴上它。原以为她看了一夜月亮,现在还在睡觉,却从眼睛中听到了她低低的抽泣声,我的心一下子软下来。

“真对不起,我昨天晚上实在太累了。”

“不,不是因为你,呜呜,天从三点半就阴了,五点多又下起雨……“你一夜都没睡?!”

“……呜呜,下起雨,我,我看不到日出了,我好想看草原的日出,呜呜,好想看的,呜……我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溶化了,脑海中出现她眼泪汪汪,小鼻子一抽一抽的样儿,眼睛竟有些湿润。不得不承认,在过去的一天一夜里,她教会了我某种东西,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象月夜中草原上的光影一样朦胧,由于它,以后我眼中的世界与以前会有些不同的。

“草原上总还会有日出的,以后我一定会再带你的眼睛来,或者,带你本人来看,好吗?”

她不哭了,(此处去掉一句),突然,她低声说:“听……”我没听见什么,但紧张起来。

“这是今天的第一声鸟叫,雨中也有鸟呢!”她激动地说,那口气如同听到世纪钟声一样庄严。落日六号※※※又回到了灰色的生活和忙碌的工作中,以上的经历很快就淡忘了。很长时间后,当我想起洗那些那次旅行时穿的衣服时,在裤脚上发现了两三棵草籽。同时,在我的意识深处,也有一棵小小的种子留了下来。在我孤独寂寞的精神沙漠中,那棵种子已长出了令人难以察觉的绿芽。虽然是无意识地,当一天的劳累结束后,我已能感觉到晚风吹到脸上时那淡淡的诗意,鸟儿的鸣叫已能引起我的注意,我甚至黄昏时站在天桥上,看着夜幕降临城市……世界在我的眼中仍是灰色的,但星星点点的嫩绿在其中出现,并在增多。当这种变化发展到让我觉察出来时,我又想起了她。

也是无意识地,在闲暇时甚至睡梦中,她身处的环境常在我的脑海中出现,那封闭窄小的控制舱,奇怪的隔热太空服……后来这些东西在我的意识中都隐去了,只有一样东西凸现出来,这就是那在她头顶上打转的失重的铅笔,不知为什么,一闭上眼睛,这只铅笔总在我的眼前飘福终于有一天,上班时我走进航天中心高大的门厅,一幅见过无数次的巨大壁画把我吸引住了,壁画上是从太空中拍摄的蔚蓝色的地球。那只飘浮的铅笔又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同壁画叠印在一起,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我怕封闭……”一道闪电在我的脑海里出现。

除了太空,还有一个地方会失重!!

我发疯似地跑上楼,猛砸主任办公室的门,他不在,我心有灵犀地知道他在哪儿,就飞跑到存放眼睛的那个小房间,他果然在里面,看着大屏幕。她在大屏幕上,还在那个封闭的控制舱中,穿着那件“太空服”,画面凝固着,是以前录下来的。“是为了她来的吧。”主任说,眼睛还看着屏幕。

“她到底在哪儿?!”我大声问。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她是'落日六号'的领航员。”

一切都明白了,我无力地跌坐在地毯上。

“落日工程”原计划发射十艘飞船,它们是“落日一号”到“落日十号”,但计划由于“落日六号”的失事而中断了。“落日工程”是一次标准的探险航行,它的航行程序同航天中心的其它航行几乎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落日”飞船不是飞向太空,而是潜入地球深处。

第一次太空飞行一个半世纪后,人类开始了向相反方向的探险,“落日”系列地航飞船就是这种探险的首次尝试。

四年前,我在电视中看到过“落日一号”发射时的情景。那时正是深夜,吐鲁番盆地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如太阳般耀眼的火球,火球的光芒使新疆夜空中的云层变成了绚丽的朝霞。当火球暗下来时,“落日一号”已潜入地层。大地被烧红了一大片,这片圆形的发着红光的区域中央,是一个岩浆的湖泊,白热化的岩浆沸腾着,激起一根根雪亮的浪柱……那一夜,远至乌鲁木奇,都能感到飞船穿过地层时传到大地上的微微振动。

“落日工程”的前五艘飞船都成功地完成了地层航行,安全返回地面。其中“落日五号”创造了迄今为止人类在地层中航行深度的记录:海平面下3100公里。“落日六号”不打算突破这个记录。因为据地球物理学家的结论,在地层3400-3500公里深处,存在着地幔和地核的交界面,学术上把它叫做“古腾堡不连续面”,一旦通过这个交界面,便进入地球的液态铁镍核心,那里物质密度骤然增大,“落日六号”的设计强度是不允许在如此大的密度中航行的。

“落日六号”的航行开始很顺利,飞船只用了两个小时便穿过了地表和地幔的交界面----莫霍不连续面,并在大陆板块漂移的滑动面上停留了五个小时,然后开始了在地幔中三千多公里的漫长航行。宇宙航行是寂寞的,但宇航员们能看到无限的太空和壮丽的星群;而地航飞船上的地航员们,只能凭感觉触摸飞船周围不断向上移去的高密度物质。从飞船上的全息后视电视中能看到这样的情景:炽热的岩浆剌目地闪亮着,翻滚着,随着飞船的下潜,在船尾飞快地合拢起来,瞬间充满了飞船通过的空间。有一名地航员回忆:他们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了飞快合拢并压下来的岩浆,这个幻象使航行者意识到压在他们上方那巨量的并不断增厚的物质,一种地面上的人难以理解的压抑感折磨着地航飞船中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受到这种封闭恐惧症的袭击。

“落日六号”出色地完成着航行中的各项研究工作。飞船的速度大约是每小时15公里,飞船需要航行20小时才能到达预定深度。但在飞船航行15小时40分钟时,警报出现了。从地层雷达的探测中得知,航行区的物质密度由每立方厘米6。3克猛增到9。5克,物质成份由硅酸盐类突然变为以铁镍为主的金属,物质状态也由固态变为液态。尽管“落日六号”当时只到达了2500公里的深度,目前所有的迹象却冷酷地表明,他们闯入了地核!后来得知,这是地幔中一条通向地核的裂隙,地核中的高压液态铁镍充满了这条裂隙,使得在“落日六号”的航线上,古腾堡不连续面向上延伸了近1000公里!飞船立刻紧急转向,企图冲出这条裂隙,不幸就在这时发生了:由中子材料制造的船体顶住了突然增加到每平方厘米1600吨的巨大压力,但是,飞船分为前部烧熔发动机、中部主舱和后部推进发动机三大部分,当飞船在远大于设计密度和设计压力的液态铁镍中转向时,烧熔发动机与主舱结合部断裂,从“落日六号”用中微子通讯发回的画面中我们看到,已与船体分离的烧熔发动机在一瞬间被发着暗红光的液态铁镍吞没了。地层飞船的烧熔发动机用超高温射流为飞船切开航行方向的物质,没有它,只剩下一台推进发动机的“落日六号”在地层中是寸步难行的。地核的密度很惊人,但构成飞船的中子材料密度更大,液态铁镍对飞船产生的浮力小于它的自重,于是,“落日六号”便向地心沉下去。

人类登月后,用了一个半世纪才有能力航行到土星。在地层探险方面,人类也要用同样的时间才有能力从地幔航行到地核。现在的地航飞船误入地核,就如同二十世纪中期的登月飞船偏离月球迷失于外太空,获救的希望是丝毫不存在的。

好在“落日六号”主舱的船体是可靠的,船上的中微子通讯系统仍和地面控制中心保持着完好的联系。以后的一年中,“落日六号”航行组坚持工作,把从地核中得到了大量宝贵资料发送到地面。他们被裹在几千公里厚的物质中,这里别说空气和生命,连空间都没有,周围是温度高达五千度,压力可以把碳在一秒钟内变成金钢石的液态铁镍!它们密密地挤在“落日六号”的周围,密得只有中微子才能穿过,“落日六号”是处于一个巨大的炼钢炉中!在这样的世界里,<<神曲>>中的<<地狱篇>>像是在描写天堂了;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命算什么?仅仅能用脆弱来描写它吗?

沉重的心理压力象毒蛇一样撕裂着“落日六号”地航员们的神经。一天,船上的地质工程师从睡梦中突然跃起,竟打开了他所在的密封舱的绝热门!虽然这只是四道绝热门中的第一道,但瞬间涌入的热浪立刻把他烧成了一段木炭。指令长在一个密封舱飞快地关上了绝热门,避免了“落日六号”的彻底毁灭。他自己被严重烧伤,在写完最后一页航行日志后死去了。

从那以后,在这个星球的最深处,在“落日六号”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现在,“落日六号”内部已完全处于失重状态,飞船已下沉到6800公里深处,那里是地球的最深处,她是第一个到达地心的人。

她在地心的世界是那个活动范围不到10平方米的闷热的控制舱。飞船上有一个中微子传感眼镜,这个装置使她同地面世界多少保持着一些感性的联系。但这种如同生命线的联系不能长时间延续下去,飞船里中微子通讯设备的能量很快就要耗尽,现有的能量已不能维持传感眼镜的超高速数据传输,这种联系在三个月前就中断了,具体时间是在我从草原返回航天中心的飞机上,当时我已把她的眼晴摘下来放到旅行包中。

那个没有日出的细雨蒙蒙的草原早晨,竟是她最后看到的地面世界。

后来“落日六号”同地面只能保持着语音和数据通讯,而这个联系也在一天深夜中断了,她被永远孤独地封闭于地心中。

“落日六号”的中子材料外壳足以抵抗地心的巨大压力,而飞船上的生命循环系统还可以运行五十至八十年,她将在这不到10平方米的地心世界里渡过自己的余生。

我不敢想象她同地面世界最后告别的情形,但主任让我听的录音出乎我的意料。

这时来自地心的中微子波束已很弱,她的声音时断时续,但这声音很平静。

“……你们发来的最后一份补充建议已经收到,今后,我会按照整个研究计划努力工作的。将来,可能是几代人以后吧,也许会有地心飞船找到'落日六号'并同它对接,有人会再次进入这里,但愿那时我留下的资料会有用。请你们放心,我会在这里安排好自己生活的。我现在已适应这里,不再觉得狭窄和封闭了,整个世界都围着我呀,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上面的大草原,还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一朵我起了名字的小花呢。再见。”透明地球※※※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到过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处,我都喜欢躺在那里的大地上。

我曾经躺在海南岛的海滩上、阿拉斯加的冰雪上、俄罗斯的白桦林中、撒哈拉烫人的沙漠上。……每到那个时刻,地球在我脑海中就变得透明了,在我下面六千多公里深处,在这巨大的水晶球中心,我看到了停汨在那里的“落日六号”地航飞船,感受到了从几千公里深的地球中心传出的她的心跳。我想象着金色的阳光和银色的月光透射到这个星球的中心,我听到了那里传出的她吟唱的<<月光>>,还听到她那轻柔的话音:“……多美啊,这又是另一种音乐了……有一个想法安慰着我: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离她都不会再远了。

(完)


《异域》

作者:何宏伟

我跨了进去,而后便觉得大脑中嗡嗡的乱响一通,开初眼前那种微微闪烁的白亮忽然间就变成了黄昏。四周长满了高大得给人以压迫感的植物,有种不应该的慌乱掠过我的心中,我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眼蓝月,她似乎没有什么不适的感受,于是我又觉得惭愧。戈尔在我身后不远处整理设备,仪器已经开始工作,当前的坐标显示我们正好处在预定区域。大约二十米开外有一团橄榄形的紫色区域,那里是我们完成任务后撤离的密码门。我始终认为这次行动是不折不扣的小题大作,从全球范围紧急调集几百名尖端人才来完成一个低级任务,这无论如何都显得过分。我看了眼手中最新式的M·42型激光枪,它那乌黑发亮的外壳让所有见到的人都不由得生出一丝敬畏。但一想到这样先进的武器竟会被派上宰牛刀的用途我心里就有股说不出的滑稽感。

“2号,你跟在我身后,千万不要落下.蓝月在叫我,说实话,她的声音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也就是说不够温柔,尤其是当她用这种口气发布命令的时候。

“我叫林川,不叫2号,我也不想叫你1号。”我不满地看她一眼,老实讲我的语气里多少有点酸溜溜的味道。在演习时输给她的确让一向心高气做的我有些沮丧,我本以为凭自己的力量不会遇到什么对手。

蓝月有些意外地看着我,微风把她额前的短发吹得有几分凌乱,而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不知怎的竟然让我感到一丝慌张。如果站在客观的立场上来评价的话(当然我现在是根本做不到这一点),蓝月的确可算是具有东方特质的美人儿,就连我们身上这种古里古怪的特警服到了她的身上似乎也成了今秋最流行的时装,让人很难相信她竟会是那个又黑又瘦的蓝江水教授的女儿。从基地出发的时候蓝江水特意赶来给蓝月送行;他一副狠狠琐琐的样子,在这个人才济济的全球最大的科研基地里,蓝江水是个没有出过成果的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我听说只是因为他曾经是基地的最高执行主席西麦博士的老师才勉强担任了一个次要部门的负责人,蓝江水显然对女儿的远行不甚放心,一直牵着蓝月的手依依不舍,我想他应该知道我们此去的任务是什么,别说是危险了,恐怕连小刺激也说不上。当然,做父母的心情我多少也能体谅一些。之后西麦博士开始谈笑风生地给我们第一批出发的特警交待此去应注意的一些问题,他的话不时被掌声打断。在此之前我从未这样面对面地见到过西麦博士,他看上去比平时我们在媒体上见到的西麦博士要亲切得多,言谈举止问都显现出大科学家特有的令人折服的风采。我知道西麦博士是我们时代的传奇人物,正是他从根本上解决了全球的粮食问题,现在世界上能养活500亿人跟他的研究成果密不可分。像我这样的外行并不清楚那是些什么成果,但我和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正是从“西麦农潮源源不断运出的产品给予了我们富足的生活,像我这种年龄的人几乎从生下来起就承受恩泽。多年以来,位于基地附近的西麦农场几乎己成为了人类心中的圣地。当然与此同时,西麦博士的声望也如日中天,他现在已经是地球联邦的副总统,不过普遍的观点是他将在下届选举中毫无疑议地当选为总统。在西麦博士讲话的时候我偶然地瞟了蓝江水一眼,发现他眉字间的皱纹变得根深,而他的目光也有些飘忽地看着远处,仿佛那里有一些令他感到很不安的东西。但当他的日光无意中与西麦博士接触到时,那种不安的神色立即消失了,代之以一种谦恭的表情。这个场景并没有激起我的任何探究的念头,我只是个警察,对这些事情没有知道的兴趣。

这时戈尔叼着一只雪前走了过来1他是我们这个小组里的3号。戈尔是令我讨厌的那种人,尽管现在世界上多数人都和他一样。好烟酒,爱吃肥肉和减肥药,不到五十岁的人居然已经有了十二个孩子,而且听说其中有三个还是特意用药物产生的三胞胎。当初分组的时候我就不太情愿跟他在一组。戈尔是我们这个小组之中体格最大的一个,背的装备也最多,就这一点还算让我对他有那么一丝好感。戈尔是我们几个人中唯一参加过真正的战争的人,那差不多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几个国家为了粮食以及能源之类的问题打得不可开交。有意思的是后来西麦博士出现了,一场战争在快要决出胜负的时候失去了意义。戈尔于是从军人变成了警察,他时时流露出没能成为将军的遗憾,不过我觉得他没有一点将军相。我记得从被选中参加这项任务时起,戈尔的脸上就一直罩有一团红晕,兴奋得像头猎豹,他甚至戒了酒。在这一点上我有些瞧不上他,不就是打猎嘛,何必那么紧张,西麦博士说过,我们的任务其实就是到西麦农场去消灭那些逃出了圈栏的家畜。不过说实话,我到现在仍然没看出这个地方哪一点像是农场,在我看来这里树高林茂活脱脱是片林常远处浓密的植被间不时跳出几只牛羊来,看见我们就惊慌地跑开。我叹口气,连一丝抓枪把的欲望都没有了。

“4号5号6号以及第5小组在我们附近,他们暂时未发现目标。”戈尔很熟练地浏览着便携式通讯仪上的信息,他的声音突然高起来,“等等,4号发出求援信号,他们遭到攻击。好像有什么东西……”“我们快赶过去。”蓝月说着话已经冲出去了。我抽出激光枪紧随其后。

眼前是一片狼籍,三名队员倒在血泊中。我不用细看便已知道他们都已不治,因为那实际上是三具血糊糊的彼此粘连的骷髅。血液和肌肉以及内脏组织的碎未飞溅得满地都是,骨骼在断裂的地方白森森地支楞着:我下意识地看了眼蓝月,她正掉头看着相反的方向,我看出她是强忍着没有当场吐出来。周围立时就安静下来了,我从未想到西麦农场安静下来的时候会这样可怕。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死亡的气息。尽管我不愿相信,但眼前的情形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们竟然是被一一吃掉的。我检查了一下,有一位队员的激光枪曾经发射过,但现场没有任何东西曾被激光的烧过的痕迹。

戈尔的嘴唇微微发抖,他满脸惊惧地望着四周,手里的枪把捏得紧紧的,与几分钟前己判若两人。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样,事情的发生太过突然,从我们接到报警到赶到现场绝没有超过十分钟,但居然有种东西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袭击并吞吃掉三名全副武装的特警战士,甚至还从容不迫地排泄掉他们的残海世上难道真有所谓的鬼魁?

差不多在一刹那间,我们三个人已经背靠背地紧挨在了一起,周围的风吹草动也突然变得让人心惊肉跳。我这时才发现周围的景物是那样陌生而怪异,那些植物,天啦,那都是些什么植物啊?几乎在同时,蓝月和戈尔也都转过头来,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良久之后还是蓝月打破了沉默,她有些艰难地笑了笑:“这果然是个农常”蓝月说的是对的,这的确是个农场,而我们正好就在农场的某块田地里。那些我们以为是树的植物竟然都是——玉米。戈尔在前面探路,他故意发出一些很大的声音,我想这是他原先就设计好的行为。因为这是猎人驱赶野兽时常用的一招。只是我不知道现在这招是否仍然管用,三名特警的死状让我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猎杀者还是被猎杀者。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到七公里外的管理中心查修设备,那里是西麦农场的中枢所在。本来每隔约十来分钟西麦农场就会向外界输出一批产品,但一大前这个惯例突然中断了。也许我们心中的所有谜团都要在那里才能找到答案。行动之前我们给其他四个小组发出了通知,但一直都没有收到任何回音。当然,我们谁也不愿去深想这一点意味着什么。

蓝月一路上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的嘴一直紧抿着,似乎还没从刚才那可怖的一幕中挣脱出来。她的这副模样让我的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些软软的东西,我走上前从她肩上取下补给袋放到自己的背包里。她看我一眼,似乎想推辞,但我坚持了自己的意思。蓝月看了看前面咋咋呼呼一路吆喝的戈尔,脸上的心事显得更重要。

“别太紧张了,”我用满不在乎的曰气说,“刚才我给基地发了信。”

“援助?”蓝月突然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重复了我的话,。‘你真认为会有援助人员?”

我意外地看着她,“当然会有。出发时西麦博士不是说过当遇到危险白,连我们在内这次只派出了五个小分队,大部分特警都在基地,怎么会派不出援兵?”

蓝月没有回答,她拿出张纸条递给我:“这是我父亲在我临出发前偷偷给我的,你看看吧。”

我接过纸条,上面的字迹很潦草,看得出是匆匆而就:“西麦农场里有古怪,万望小心从事。如遇强敌速逃,不可抵抗。”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科学家的话好难懂。”

“说实话我也不太明白。”蓝月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再加上当时时间实在太紧他才会写下这么几旬莫名其妙的话。不过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基地是不会派遣援兵的。”

“为什么?”

“因为基地不可能收到我们的求救信号。无线电波无法在基地和西麦农场之间穿越。”

我如堕迷雾。“可我们就在基地附近呀,要是没记错,我觉得基地和西麦农场中间好像只隔了一道墙而已。”

“可你知道这道墙之间隔着什么东西吗?这些奇怪的玉米树,还有那种在十分钟里吃掉三个人的……”蓝月语气一顿,看来她也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描述,“你不觉得这一切太不正常了吗?”

“你是说……”

“是的,我要说的就是,这根本不是常理中的地方,”蓝月的语气越来越怪,“或者说,这根本不是我们的那个世界。”

“可这会是哪儿?”我差点要大叫起来,蓝月的话语中暗示的东西让我感到某种未知的恐惧,“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戈尔突然在前面喊道,“你们快跟上来,我们到达中心了。”

周遭安静得过分,中心的大门敞开着,安全系统显然早已失去了作用。我们径直由大门进入,里面也是死一般的寂静。我以前从来不曾见过像这样宏大的建筑,感觉上天花板的高度超过八十米高,简直就像室内大平原。很多硕大无朋的机械四处堆放着,如同一只只蛰伏的岩石,一时间看不出它们的用途。

“大家小心!”蓝月突然喊道,她手里的激光枪立即发射了。差不多在同一时刻我也发现了危险所在,在我倒地的瞬间里我手里的武器也开火了。一时间烟尘飞扬,一股焦臭的味道弥漫开来。

激战的时候时间过得很慢,等到我们重又站立时才发现我们以为的敌人其实是一种足有两米高的造型像怪兽的机械。它长有六只脚和两只手。口的部位上安有锯齿般的高压放电器。刚才我们击中了它的头部,一些散乱的集成电路块暴露了出来,显然,它是个机器人。

“快来看,”是戈尔在惊呼,我和蓝月奔上前去,然后我们立刻明白他为何惊呼了。在那个怪鲁的脚爪和口齿间残留着大块的血肉组织,已经开始腐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配合它那副狰狞可怖的模样真让人胆战心惊。

我倒吸一口气,转头看着蓝月。她一语不发地环顾四边,脸上写满疑虑。

“是它干的?”我喃喃地说。有关机器人失去控制进而酿成大祸的事情近年来时有发生,西麦农场的变故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准是这种东西干的。”戈尔恨恨地说,他似乎不解气,又用激光枪打掉了怪兽的一只爪子,“干嘛要造出这种武器来?”

“我还是觉得不对。”蓝月说,“你们注意到没有,这个家伙的标牌上写着‘采集者294型’.从名字看它不像是武器,倒像是一种农用机械。它会不会是用来捕捉牲畜的?而且你们看别的那些机械像不像收割机?”

我点头:“这样讲比较合理。可是这些东西好像都失灵了。”

“它们自身的元件都完好无损,失灵的原因肯定是中心的计算机中枢被破坏后它们再也接收不到行动指令的缘故。我们先搜索下周围,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蓝月很沉着地指挥着。

我们三人呈一字形排开在杂乱无章的机械群中搜寻,如同穿行在丛林中。由于电力供应中断大厅的绝大多数地方都是漆黑一团,我们的工作进行得很慢。除了偶尔传来的金属碰撞声外这里静得就像一座坟墓,我能很清楚地听见每个人的喘息声。虽然一路上的机器还是那些个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不知为何我的心中却渐渐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有几次我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想找出这种感觉的来处,但我什么也没能发现。

差不多过了十五分钟我们才到达管理中心的计算机机房,里面所有的设备都死气沉沉的。我打开背包取出高能电池接驳到机房的电源板上,一阵乱糟糟的闪光之后机器启动了。

蓝月娴熟地操控着键盘,她的眉头紧蹙着。我的电脑水平比戈尔高一小截但比蓝月低一大截,于是我很自觉地和戈尔一起担任警戒工作。

“怎么会这样?”蓝月抬起头喃喃低语,“部分程式有被改变过的痕迹。电脑记录的改变日期是……917402年的7月4日,”“等等,你是说哪一年?”我大吃一惊地问。

蓝月急促地看我一眼说,“哦,我弄错了,对不起。”

我狐疑地看着重又低头操作键盘的蓝月,她刚才的这句话分明是在掩饰,她肯定对我隐瞒了什么,可是917402年又是什么意思,这个时间难道有会有什么意义吗?如果有意义又意味着什么呢?我越发觉得这次的任务不那么简单,简直透着股邪气。看来蓝月似乎知道某些秘密的东西,她本该对我讲出来的,但她显然顾虑着什么。

戈尔在一旁很焦急地来回走动,并不时催促着蓝月。他看来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雄心。不过我这时反而没有了一点轻看他的念头,我知道像他这样经过残酷战争洗礼的人都不是胆小鬼,他们并不害怕危险,但我们现在面对的却仿佛是某种超自然的东西,而这正是象戈尔这样的人的弱点。

“你能快点吗?”他大声说道。“我一分钟都不想呆下去了。”

蓝月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她对戈尔说:“我正在拷贝系统瘫痪前的数据记录以便带回基地作技术分析。现在我要和林川到机房背后的区域查看,等拷贝完成后你带上磁带与我们上会合”机房背后和中心别的地方一样也是堆满了收割机之类的机械。不知怎的,先前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蓝月幽幽地看我一眼,“你也感觉到了?”

我一愣:“感觉,什么感觉?”

蓝月指着那种似乎叫什么“采集者”的机械说:“你看它跟我们最初见到的那一台有什么不一样?”

我立刻就明白是什么东西一直让我感到不安了。眼前的这台“采集者”在外形上和最初的那台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但在体积上却大得多了·,足有6米多高。我这才回想一路走来见到的“采集者”的确是越来越高大,那种让我产生异样的感觉正是因为这一点。我走近这台庞然大物,它的标牌上写着“采集者4107型”,从型号序列上看它是比294型更新型的产品。我有些不解地望着蓝月,她对此却是一副仿佛有所预料的样子。我想开口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但她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蓝月突然停下来,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般僵立不动了。

“怎么了?你……”我开口问道,但我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我也看见了那个耸入云夭的东西一一“采集者27999型”。如果说世上真有什么东西能称得上巨无霸的话我看也就是它了。相形之下“采集者4107型”只能算是小不点了。尽管我一再提醒自己这个足有50米高的大家伙其实根本动不了,但是我仍不由自主地颤抖。按蓝月的分析它应该是一种捕捉牲畜的机械,可那会是种什么样的牲畜啊!一时间我的背上冷汗涔涔。

这时我们听到了戈尔的呼喊声,他已经拷贝完了数据。蓝月拉了一下仍在发呆的我说:“走吧,我们先返回基地再说。”

返程的路在我的感觉中比实际的要长得多,我想在蓝月和戈尔的心中一定也有这样的体会。有几次我们都听到一些奇怪的响声从周围的农作物丛林中传来,以至于我们三人都曾开枪射击。当然,除了在玉米树的茎千上穿出几个洞来之外没有别的任何效果。开始我们还保持着合适的速度,到后来尽管我不愿承认但我们己的确是在狂奔。就在我感到自己已经快要崩溃的时候我们终于远远地看到了那扇门。

“别忙,”蓝月阻住就要进入出口的我和戈尔,“我们应该再和另外四个组联系一下,一旦我们出去就再也和他们联系不上了。说不定他们需要帮助。”

戈尔时咐地喘着气,他看上去是累坏了,“那就快点,这个鬼地方我一秒钟也不想呆了。”

蓝月发出了联系信号,并把重复发送时间问隔定为30秒。“我们等30分钟,看看有没有回应。”

我在蓝月的旁边坐下,默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不自在地回过头来问道:“你千嘛这样看我?”

“为什么不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这不公平。”我尽量使自己语气平静。

蓝月的脸上微微一红:“你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她的态度激怒了我,我有些失控地大声吼道:“你一开始就瞒着我们很多事。你根本就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你也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不对我们讲明呢?难道我们出生人死却无权知道一点点真相?”

戈尔走过来,他无疑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我们两个人直勾勾地瞪着蓝月。

蓝月怔怔地盯着远方,似乎对我的话充耳不闻。良久之后她才轻轻地叹出一口气,说:“我并不是存心欺骗你们,从西麦农场开始运转以来从没有人进来过。我也是到了这里之后才最终明白了许多事情的。而在此之前我并不像你们认为的那样知道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既然你们那么想知道真相,那我就把我知道的全说出来吧。反正一旦回到基地,你们马上就会想清楚是怎么回事的。这件事情的源头要从32年前说起,当时我父亲取得了他毕生最大的研究成果。就在那一年他发现了‘时间尺度守恒原理’。这个名字听起来复杂,其实意思很简单。根据这个原理,只要不违背守恒性原则,人们可以任意改变某个指定区问内的时间快慢程度。举例来说,人们可以使包含一定数量物质的某个区间的时间进度变为原先的两倍,与此同时减慢包含同样数量物质的另一个区间的时间进度为原先的二分之一。”

我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西麦农场正是一块被改变了的时区?”

“准确地说是一块被加快了的时区。”蓝月纠正道,“我们从进入西麦农场算起已经过了5个小时,可是等到我们返回基地时你们会发现时间停留在了5小时之前。送别的人群还在那里,在他们看来我们只是刚走进传送门就立刻出来了。这5小时只是对我们才有意义。就算我们在西麦农场过上几十年甚至老死在这里,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过去了一天。还记得在机房里我念出的那个‘917402年’的时间吗?对人类来说西麦农场是在二十几年前修建的,但在西麦农场里却已经春播秋收过去了九十多万年,也就是说西麦农场的时间进度是正常世界的四万多倍。西麦农场里的一年差不多只相当于正常时区里的十来分钟,所以在我们的世界里会感到西麦农场总是按这个时间间隔输出产品。你们无法体会当我见到这个时间时的那种惊心动魄的感受。正是西麦农场九十多万年的生产供给了地球上五百亿人这二十年来富足的生活。”蓝月说着话转头看着戈尔,“你好像说过,你有十二个孩子。”

戈尔一愣:“是啊,我带有他们的照片,你想不想看?”

“等等,”我打断了戈尔的话,“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既然是你父亲发现了这个原理,那为什么却是由西麦博士创建的农场?”

“这件事正是我父亲心中的一个结。当年他刚一发现这个原理便立刻意识到了它在解决人类粮食等问题上的应用前景,但几乎就在同时他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一个称得上可怕的问题。想想看,我们人类其实也是从低等生物逐步进化而来的,如果我们把那些暂时比人类低等的生物放进一个比我们快了许多倍的时区……”蓝月不再往下说,也许她也知道根本不用再说了,因为我们已经见到了后果。

“所以我父亲忍痛放弃了他毕生为之奋斗的成果,对整个世界秘而不宣。但他没想到的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和助手却背叛了他,”“你是说西麦博士?”

“就是西麦,”蓝月苦笑,“他创建了与外界隔绝的西麦农场,用聚集的太阳光束作为农场的能源。老实说西麦也是少有的天才。从‘时间尺度守恒原理’到西麦农场之间其实还有不短的距离,就好比从爱因斯但的质能方程到核聚变发电站之间还有莫大的距离一样。等到我父亲发现时一切都来不及了,西麦已经成为了人类的英雄。我父亲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尽可能地避免他所担心的事情发生。可是这一切还是发生了。”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问题?”我有些多余地问道。

“刚开始时西麦农场的时间只是比正常时间快一倍左右,但是人类很快就不满足了,他们不断提出要过更高水平的生活的要求,于是西麦加快了农场的时间。但是人类的欲求越来越高,以至于后来成了以需定产,人们只管对西麦农场下达产出计划,由农场的计算机自行安排时间速度,最终使得一切失去了控制。你们也看到那些机械了,它们都是农场的计算机根据需要自行设计的,单凭机械的升级换代速度你就能想像出农场里的生物进化得有多快。如果你有一种办法能站在正常的时区观察西麦农场,你将会看到怎样一幅图像呢?”

蓝月没有再往下说,她的目光有些迷离了。其实用不着她来描述,因为我想像得出那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情景:白天黑夜飞快更替以至于天空像是灰色,人造太阳在空中飞快地划出道道连续不断的亮线。风雨雷电云来雾去等自然景观走马灯似的频繁出现永无终结。植物像是慢录快放的电影般地疯长和枯黄以至于看起来更像是动物,而那些真正的动物则如同跳蚤一样地来来去去,所有的生物都在以成千上万倍于人类的速度生长繁殖遗传变异。死亡以不可想像的速度追逐着生命同时又被新的生命追逐,造物主在这片加速了的实验室里孜孜不倦地验证着生命最大限度的可能性……良久,谁都没有说话,我只感到阵阵头晕。蓝月描绘的情景让我不寒而栗。戈尔的情况也不比我好多少,他无力地瘫坐在地,身体仿佛虚脱了一样。

蓝月忽然看了下时间说:“30分钟已经到了,我们回基地吧。不过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最好先保密。”

就在蓝月低头去取通讯仪的时候戈尔突然跳了起来,他的目光“钉”在了我身后。与此同时我也看到自己脚下出现了一片巨大的阴影。我马上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几乎是在本能的驱使下我立刻把蓝月扑倒在地并一同向旁边滚去,手中也己多出了一把激光枪。但戈尔先开火了,我听到了一声令人肝胆俱裂的嚎叫,就像是由千万只野兽一起发出的声音。等到我回过头去的时候却只看到一片犹自摇摆不定被践踏得狼狈不堪的玉米林,而我和蓝月刚才所在的地方留下了几道深达三尺的爪痕。

戈尔的眼睛瞪得很大,仿佛要从眼眶里掉落出来,他的两条腿都不见了,地上一片血迹斑斑。我默默地走过去把耳朵贴在他仍在蠕动的嘴唇上想听清他在说些什么。许久之后我抬起头来用手合上了戈尔那双不肯闭的眼睛。“他说什么?”蓝月问我,"他看到了什么?”“他一直在重复着两个字."我低低地说,“妖兽。”

我有两天没有见到蓝月了,我们一回到基地就被分隔开了。然后便是无休止的情况汇报。我的头上被接上了各式各样的仪器设备以帮助我回忆那段经历,由此整理出的一切材料都只报送西麦博士本人审阅。我当然不会违背我和蓝月的约定,谁也从我嘴里套不出我们之间的那段谈话。这些日子以来,蓝月的样子时不时地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的眉字和长发,她的声音,还有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尽管我不愿承认,但是我内心中有一个快乐的小声音在执著地追问,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有时候这句话甚至通过我的口突然地冒出来吓自己一跳。

今天看起来比较清静,都过了十点了还没有什么人来烦我。我当然不会让时间白白流逝,和往常一样我无论如何都要干些有意义的事情,也就是说接着想蓝月。想她现在在于嘛,吃了没有呀,吃的什么呀,还想像她如果穿上普通女孩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如果没人打搅的话我可以这么神乎乎地想上一整大,我到现在才发现男人婆婆妈妈起来也是蛮了得的:不过今天我刚神游了几分钟就被拉回了现实,蓝月一身戎装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唯一得出的结论就是她不是按正规渠道进来的,因为随后我便看到负责看管我的几个人全都很无奈地躺在外面房间的地板上。

“等等。”我用力挣脱蓝月拉着我一路狂奔的手,“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跟着你逃走。”蓝月也停下脚步,她的脸上因为奔跑而泛起红晕。“你太天真了。西麦是因为西麦农场而成为人类英雄的,难道他会让你揭露其中的隐情?你还不知道,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西麦正在筹划再建另一个农常”“那原先那个农场怎么办?尽管有密码门暂时把农场和我们的世界隔开,但如果那种……东西……再进化下去,密码门迟早会被突破的。现在西麦博士去创建的新的农场,几十年后岂不又和今天的西麦农场一样?”

蓝月含有深意地笑了笑:“如果西麦还是一个科学家的话,他肯定也会这么想,可是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政治家了。西麦农场是他全部的政治资本,他如果放弃就会马上一名不文。”

“那他至少应该先把西麦农场的时间恢复正常,否则这样下去的结果太可怕了。”

“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我父亲当年就不用保守秘密了。”蓝月冷冷地说,“我们还是快走吧,车就在前面。我父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我们。”

蓝江水教授比我上回见到他时又仿佛瘦了些,一见面他就握住了我的手:“听蓝月说你算是救过她一命,真谢谢你。”

蓝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脸上微微一红:“谁说的,当时我自己已经发现危险了,他只是看起来像是救我一命而已。”

蓝江水正色道:“受人之恩不可忘,还不过来谢谢林先生。”

我自然连声推辞,同时把话题转到我向蓝月提的那个问题上去。

蓝江水一怔,他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点起一支烟来。我注意到他的手有些发抖,我年轻的时候和现在相比对许多问题的看法都很不一样,简单点说,我那时在对待科学的态度上是非常乐观的,我相信科学能最终解决人类面临的所有问题。同时我还认为就算科学的发展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的话也只不过是暂时的,而且随着科学的进一步发展这些负面问题都会由科学自身来圆满解决,可是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却再也无法这么乐观了。”

“为什么?”

“到现在我仍然认为所谓科学研究其实就是不断揭示自然的谜底。我常常在想,造物主为何要把它的谜底深深地埋藏起来?核聚变为何必须要在几百万度的高温下才能发生?微观粒子为何必须要在几十万至几千亿电子伏特的能量撞击下才向人类展现其内部结构?反物质为何要在极其苛刻的条件下才能产生?不过我现在已经想清楚了或者说我认为已经想清楚了这个问题。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上述这些反应能在很‘常规’的条件上发生,那么在石器时代或是青铜时代的人类甚至远古的一只玩火的猿猴都可能已经把这个世界毁灭了。即便是现在又有谁敢保证人类有绝对的把握可以万无一失地操纵一切呢?”

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但我还是问道:“那个‘时间尺度守恒原理’也是这样的谜底之一?”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词了,是蓝月对你讲的吧?世界上知道这一原理的人不超过十个人,而真正掌握它的核心内容的人就只有我和西麦。西麦农场里发生的事情是无法逆转的,它的时间可以继续被加快但却再也无法被减慢,而与之对应的那块时区的情形则正好相反。”蓝江水的脸上不自觉地抽掐了一下,他猛吸一口烟,茵茵的烟雾中他的脸变得模糊不清,“对一个从事科学研究的人来说如果一生里都没有成果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最痛苦的事情却不止于此。就好像一个农艺师辛勤一生才培养出新的作物品种,然而却发现它的果实虽然芬芳可口但是有毒。我当时就是那种心情。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直到今天我有时仍然忍不住问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到底后不后悔,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在多数情况下我都发自内心地回答:不。”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蓝江水灭掉香烟说:“我想去和西麦谈谈。”

蓝月叫起来:“不行,西麦是不会回心转意的,他已经不是科学家了,他是搞政治的人。”

蓝江水笑了笑,脸上的皱纹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要是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其实是最理解西麦的人,你们一定不会相信。”

“我当然不相信,”我大声说道,“你和他没一点相同。”

“可事实上我的确理解他。”蓝江水幽幽地说,“因为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差一点点就成为了西麦。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这件事已经拖了二十几年,是必须解决的时候了。”

“那我们该做些什么?”我追问道。

“你们唯一能做也是必须去做的一件事就是一一回西麦农常”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在两天后居然有胆回到西麦农常说实话我不能算是有英雄气概的人,但正如蓝江水教授所言,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

行前蓝江水对我和蓝月说:“西麦农场里的某种生物显然已经进化到了惊人的地步,根据上次从‘采集者’上提取的部分组织标本作的分析来看,这种生物的智慧水平己和人类不相上下,更不用说它还有着那样强大的自然力量。如果现在不把问题解决的话,那么过不了多久恐怕人类的未日就会来临。”

现在我们又置身于西麦农场了。正常时区里的两天在西麦农场相当于差不多两百年。看着四周那片我们曾在两百年前出没过的丛林地带1我的胸臆问涌起一种无法言表的感受。沧海桑田这个词在这里找到了最好的注释。由于缺乏管理,当年的农作物大部分都已消失,把土地让位给了生命力更力强大的高达数米的野草,物竟天择的原理在这片土地上充分显示了自己的力量。

我们这次的目的很简单。蓝月对上次拷贝的系统进行了分析,证实了西麦农场的计算机是被某种智慧生物更改了程式造成系统瘫痪,很可能就是那种妖兽。仅凭这一点就足见它们已经具有了多么发达的智慧。我们这次计划修复系统以便利用西麦农场里的机械来对付那些我们至今都不知道长得什么样的可怕的东西。由于经历过惨痛的教训,这次我和蓝月的装备和防护措施要严密很多,我们甚至无法看清彼此的脸。但即便如此我的心里仍是忐忑不安,不知道蓝月的感受会不会比我好点。

到中心的这段路上虽然有过几场虚惊但总算没出什么事,我们见到了不少已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的牛羊之类的牲畜,经过两百多年的不受管理的自由生长之后它们显然应该算是野兽了。这些家伙不时急匆匆地在我们附近掠过,一副警惕性很高的样子。在任何一个生态系统里位于最高层的只会有一种生物,看来它们也不过是妖鲁的美食而已。

现在蓝月已经坐在中心电脑前开始修复系统。一切都还比较顺利,太阳能电站首先开始了工作,中心的照明也紧接着恢复了。从外面不断传来机器启动的声音,大屏幕监视器上显出了西麦农场的全图,上面一个个的移动的黄色亮点表示机器都动起来了。蓝月得意地除下头盔冲我一笑,竟然美得让人头晕。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嚎叫,正是那种让我一想起来就要发抖的声音,蓝月的脸色也是倏地为之一变。从声音判断妖兽离我们不会超过一百米。

"快,下达采集命令。”我大声喊道;

“我正在找寻命令菜单项,正在找……”蓝月急速地点击着鼠标。

大地开始剧烈地颠簸,让人几乎站立不稳。在这样的情况下电脑很容易损坏,如果在此之前不把采集命令发出去的话就来不及了。我大声催促着蓝月,由于过度的紧张,我的声音有些变调。

“我正在找,”蓝月艰难地回应,她的语气像是在哭,“……找到了,我……”一阵大的颠簸涌来,我和蓝月被掀翻在地。与此同时机房的顶盖被揭掉了,然后我们就看见了那种东西,我想那就是妖兽了。我看不出它是由哪种生物进化而来的,只看出它是六足动物,分化出两对前肢和一对后肢。其中的一对前肢肌肉发达十分粗壮,足有十一二米长,趾端生有弯钩样的利爪。而紧靠其后的另一对前肢却又纤细灵活,长不足四米,且很明显地长有应当称作“手”的五指。它的脖子有两米多长,上面支撑着一颗硕大无朋的头颅,毗开的嘴缝里露出尖利的牙齿,粘糊糊的涎水从中滴落下来,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这时候我看到了它的眼睛,在我看到它巨大的头颅时我仍不敢相信它是一种高级智慧生物,但当我看到它的眼睛时我相信了这一点。我和它对视着,我看到了它眼睛里有着藐视的意味,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了对手全部心思的眼光。这是唯有智慧生物才具有的眼光。巨大的震撼之下我无法准确描述自己此时的感受,我想我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感觉就是它太强大了,在它面前我们简直弱小得可笑,就像是两只蚂蚁。我甚至没有了一丝拔枪的念头,因为我知道那不会有一点用处。

蓝月突然转身抱住了我并扯去我俩的头盔,将她的脸与我紧贴在一起,我感到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她的这个表明心迹的举动让我感动不已,巨大的幸福充斥了我的胸膛。一时间我几乎忘记了死神就在眼前,或者说我的眼中已经看不到死神了。不过我仍旧无法抑止地流出了眼泪,并不是因为我就要死去,而是因为我的族类将要面临的灾难。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高尚的人,但我相信任何一个人处于我现在的境地时都会流出意义相同的泪水。相对于整个物种而言,个体生命的命运其实是微不足道的。这时候妖兽缓缓举起了它的第一对前肢,然后以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速度向我们劈了下来。风声凄厉。

但奇迹出现了,一台“采集者4107型”冲了过来,看来蓝月在最后的时刻点中了命令,它显然不是妖兽的对手,只两三个回合就变成了一堆废铁。不过这点时间已经足以让我和蓝月脱离险境了。我们一路飞奔,四周到处传来阵阵令人毛骨惊然的嚎叫。

西麦农场变成了战场和屠场,这是无生命的“采集者”和有生命的妖兽之间的战争。机器的爆炸声和妖兽的嚎叫声交织在一起,火光与血光纠缠在一起。妖兽张开巨口撕扯着“采集者”的合金身躯,如同撕扯着一张薄纸。除了“采集者27999型”外它显然没有任何对手。

“采者27999型”的轰鸣声让人除此之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而当它的锯齿间突然拉出一道蓝白色的弧光时,天空中就会响起让大地也颤栗不已的一声霹雳,与之同时传来的血肉被烧焦的气味会令人恨不得把胆汁也吐个干净。相形之下采集者比妖鲁要残酷得多,因为它是一种收获并加工肉类食品的机器。每当一只妖兽被击倒后,采集者就会启动整套加工程序,将妖兽的尸体开膛剖肚剔骨剜肉,那种血肉横飞的场面让人一见之下如同置身阿鼻地狱。

我和蓝月一路奔跑着朝密码门的方向逃去,随身带的与中心无线联网的便携式电脑不断显示着这场战争进行的状况。代表采集者的黄色亮点和代表妖兽的红色亮点都在急速地减少着。我焦急地关注着力量对比的变化。有几次采集者明显占据了优势,但很快又被超出。我在心里为采集者加油。我不敢想像如果采集者输掉了这场战争的话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也不敢想像那些嗜血的妖兽又会怎样对待我们的世界。红色的亮点逐渐占据了优势,黄色的亮点一个个地熄灭,我的心向着深渊沉落。最后,有六个红色的亮点留了下来,那是六只妖兽。

我无意识地回头看着蓝月,她的眸子一片死灰。我有些歇斯底里地说:“它们都是雄性,要不就都是雌性。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上帝会保佑人类的,上帝会的。”我无法自制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就像在念着一种维系着唯一希望的咒语。

蓝月苦笑道:“妖兽也有它们自己的上帝。六只妖兽全为同一性别的几率实在大小,但愿我们能活着逃出去报信,除了原子武器恐怕没有什么能消灭它们了。”

我绝望地摇头:“可是,如果使用核武器的话,就算能消灭妖兽,人类的大部分甚至于全部都会因为持续几年的核冬天而死去。”

蓝月沉默了半晌。“那我还是和你一样请求上帝吧,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蓝月作了个祈祷的姿势。这时她突然叫起来,“看哪!红点不见了!”

果然是的,这怎么可能?难道上帝真的听见了人类的呻吟,因而用他仁慈的力量拯救了我们的世界?

“我知道怎么回事了。”蓝月惊喜地说,“这六只妖兽刚才都已经受了重伤,只不过暂时未死罢了,害得我们虚惊一常”我站在山坡上有些后怕地环视着四处,仍不敢相信我们居然完成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空气中的血腥味正在消散,黄昏的原野上拂过阵阵清风,人造太阳正朝着地平线上连绵的草浪里滑落,那些无害的小兽们出没其间。我仿佛第一次意识西麦农场也具有一个普通农场一样的田园风光。想到我和蓝月即将离开这里永不再来心中居然有些不舍。我转头望着蓝月,她也同我一样眺望着四周,目光中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我低声问道,“是你父亲的事?”

蓝月没有回答我,她转过身去,“走吧,回我们的世界去,感谢上帝,这个地方我们再也不用来了。”

不久以后我便发现蓝月和我都错了,西麦农场其实是一个幽灵,从一开始它就用它无比强大的力量给我们织了一张密密的网,我们生生世世都无法逃脱了。

我们在西麦农场的这场十多个小时的历险只不过是正常世界里的一秒钟,这样的反差总让人感觉是在做梦。当然,如果梦中总是有蓝月的话我倒是无所谓要不要醒来。想到这一点时我不禁朝蓝月咧嘴一笑,却发现她的眼光里也闪现着同样的意思一一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吧,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我们去哪儿?”我问蓝月,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由她拿主意。

“去找西麦。”蓝月似乎早有安排,她的语气中有隐隐的担心,“不知道我父亲和他谈得怎么样了。”

西麦在基地里的官邸守备森严,我和蓝月这样优秀的特警也费了不小的劲才潜入进去。幸好只要过了门口的几关之后里边也就没有什么障碍了一一有谁愿意像在牢笼里一样地生活呢?

“快过来。”是蓝月的声音。我飞奔过去,在会客室的角落里我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蓝江水和西麦。蓝江水的手中拿着一只老式的枪,显然他是在射杀了西麦之后自杀的。

在蓝月连声的呼唤之后,蓝江水的眼睛缓缓睁开,他嗫喏着问道:“他死了吗?”

我过去查看西麦的情况,他的瞳孔已经散大,使得平时里充满睿智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怕人。然后我又退回来对蓝江水说:“他死了。”

一丝很复杂的表情在蓝江水脸上浮现出来,他足足沉默了有一分多钟。但他最后还是露出高兴的神色说道:“这就好,这个世界上掌握‘时间尺度守恒原理’的两个人终于都要死了。我本来只是想劝他放弃重建西麦农场的念头,可是他不同意,我没有办法只好这样做。我了解西麦,他并不是一个坏人,在整个这件事情里他并没有多少错。要说有错也只是因为他顺从了人类的需求。实际上在我所有的学生里他是最让我得意的一个。西麦只小我五岁,更多的时候我都只当他是我的助手而不是学生。”蓝江水说着话伸出于去拽住西麦已经冰凉的手,有些痛惜地摩擦着,“现在我们俩一同死去倒也是不错的归宿,也许在九泉之下我们还能续上师生的缘分,还能……在一起做实验。”

蓝月痛哭出声:“你不会死的,我们想办法救你。”

蓝江水的目光渐渐涣散了。“我自少年时便许身科学以求造福人类,没想到我这辈子对人类最后的馈赠竟是亲手毁去自己的成果。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敢肯定自己做对了没有,我只能说我也许避免了更大的浩劫发生。没有了西麦农场,地球上的五百亿人会在几个月里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大半,面对他们我的灵魂看来是永远都得不到安宁了…"蓝江水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渺不可闻,两滴浑浊的泪水自他苍老的眼角缓缓滑下,最后融人了脚下这片他深爱的曾经掩埋过无数像他一样的汲汲无名看的土地。

死者己矣。

只有几天的时间我便意识到蓝江水临死前所预见的是一副多么可怕的场景。储备的食物很快告急,这个星球上自从人类诞生以来最可怕的饥荒开始了。五百亿张嘴大张着,就像是无数个黑洞。政府下令大规模地退耕还田,但这对大多数人来说肯定是来不及了,养尊处优的人们在灾难到来时尤其脆弱,大规模的死亡场面就要出现了。过不了多久这颗星球的每个角落都将堆满人类的尸体。那是一种何等可怖的场面埃不过我毫不怀疑我和蓝月能挺过这场灾难,因为我们是训练有素的特警,生存能力远胜于常人。随着人曰的减少,粮食的压力将得到逐渐缓解。只要熬过了最困难的时期一切都会好转的。我和蓝月在这个饥饿的星球上四处逃亡,脱避着政府的通缉。

“我快要疯了。”蓝月痛苦地伏在我的肩头,由于营养不良和精神上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她瘦了许多,"这一切真是我父亲造成的吗?”

我安慰地拍着她的背:“这不是他的错。这是人类向自然界过度索取所必然付出的代价。人们对自然界的索取自古开始就没有停止过,而到了创建西麦农场这一步更是在向自然界的未来索龋如果原本没有西麦农场,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人。现在死于饥荒和将来死于妖兽是两枚滋味相同的苦果,人类必须咽下其中的一枚。”

说到这儿我突然愣住了,我朝远方大张着嘴但却说不出话。蓝月用了很大劲才让我回过神来,她快吓哭了。

“你怎么啦?”蓝月有些害怕地抚着我的脸。

我艰难地笑了笑:“我想起一件事。看来才过了十来天我们又要旧地重游了。”

一千年过去了,西麦农场里一片蛮荒景象。“采集者”不锈的身躯依然伟岸地耸立天宇,妖兽的残骸都已荡然无存,而当年埋骨干此的队友们却依稀音容宛在。想到差不多一千两百年前我和蓝月在这片诡异的土地上由相识而相知,以及一千年前那场惨烈绝伦的决定人类命运的大战役,我不禁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甚至怀疑那些都只是一场梦中的场景,但此刻掌中所握的蓝月的纤纤小手又肯定地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是的,我们又回来了,而且这一次我们将不再离去。我和蓝月正在写一封信,再过一会儿等我们将这封信通过密码门发出去之后,我们将永久性地毁掉这个唯一的出口。在这封信里我们把关于西麦农场的所有事情都向世人作了说明,而蓝江水和西麦这两位天才之间的是非恩怨恐怕也只能任由世人去评说了。

……我们并不清楚会有多少人能看到这封信,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能理解我们的行为。今天我们回到西麦农场其实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妖兽虽然不存在了,但这只是暂时的。在一个比人类世界的时间快了四万多倍的时区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按照严肃的进化观点,现在在西麦农场里的这些无害的动物甚至植物中最终肯定会产生出比人类高级得多的生物,人类将永远不会是它们的对手。不要让我相信不同智慧生物之间和睦相处的神话,就算可能也不过是其中高一级生物的施舍罢了,就好比我们人类也为别的生物建造国家公园一样。而最大的可能性却是西麦农场里的这些生物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冲出西麦农场,给人类带来真正的灭顶之灾。如果那一天成为现实,先父蓝江水先生的灵魂将永堕地狱不得超生。

所以我们决定回到西麦农场,最起码我们现在还是西麦农场里最高级的生物。我们将活在这个时区里,同这里所有的生物按同样的节拍进化。如果不出现大的意外,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将继续或者说一直保持进化上的优势(但愿我们的这种乐观估计是正确的)。凭借这种优势我们就能为人类守护西麦农场这块脱僵的土地。透过仍未关闭的密码门看出去,我们多灾多难的家园是那样的美丽,让人留恋万分,想到就要与之永别我们不禁潜然泪下。现在我们最想问的一句话就是:这一切到底为何耍发生?难道人类对自然的索求真的是永无止境?

也许过不了多久(相对于你们的时间感来说),我们这一族将进化成某种和人类大相径庭的生物,甚至于当有朝一日相逢时你们根本就认不出我们曾经是人(谁知道造物主会怎样安排呢),但是请相信,我们的心是永远和人类一起跳动的。而且我们要把这颗心代代传给我们的后人,要让他们和我们一样永记自己的根。

林川蓝月

绝笔于西麦农场

时历918653年12月78

(完)


二等奖

《黑暗中归来》

作者:潘海天

黑暗中归来

作者:潘海天

引子已知的宇宙中有一万亿个星系:超星系团、多重星系、Irr星系、涡旋星系、棒旋星系、赛佛特星系,蝎虎座BL型天体……银河系中有二千亿颗恒星:造父变星、超巨星、主序星、白矮星、中子星、脉冲星、超新星、黄道十二宫、八十八星座……一 黑暗然而,窗外是一片黑暗。

我绝望地盯着灰蒙蒙的电脑屏幕,试图在脑海中搭构出一个宇宙模型来。牧师还在一旁喋喋不休。

斯彭斯已经放弃了努力,偷偷地离开教学程式,打开了一个游戏。可是一小簇暗绿色的电火花随即在牧师的指间闪现,让他猛地坐直了身子。

这已经是他今天挨的第几鞭子了?我摇了摇头,百无聊赖地看了看屏幕上那片黑暗空间,注意力漫无边际地向四处浮动起来。牧师的铜制嘴巴就在我的眼前一张一合,我努力想捕捉住那些话的含义,它们却象流水一样掠过我的耳边。我知道自己今天又无能为力了,于是低下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裸女图……牧师猛地伸出一只钢铁长臂敲了敲我的桌子。

“阿域!”姑姑正生气地嚷道。

“什么?”我吓了一大跳,飞快地挺直了身子,用手掌盖住桌子。光线从舱顶的冷光灯中倾泻在那个钢铁浇成的庞然大物上,它的红眼睛闪着吓人的光。

“回答问题,小伙子!你刚才在听课吗?”牧师紧紧盯着我。

“我……”我竭力转动发木的脑筋,即使在糊弄像牧师这样没有自己大脑的机器人方面我也不是个行家。牧师直接听从姑姑的指挥,但并不意味着他对我们毫无威胁。我可不想像斯彭斯那样当众挨鞭子。

斯彭斯在旁边直踩我的脚,他在他的荧光板上写着什么东西,但我什么都看不见。

“对不起,我没有听清楚你的问题……”我低声嘟囔道,“我不知道。”

姑姑让牧师继续恶狠狠地瞪着我:“不知道什么?你以为这是在开玩笑吗?”

“好吧,我刚才走神了。”看了一眼周围望着我的孩子,我不得不承认说。

牧师又盯了我一会儿,直到我垂下眼帘。我听见他摇了摇头,损耗过度的轴承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吱嘎声:“阿域,你真叫我失望。要记住所有的孩子都在看着你呢。”她严厉地补充了一句,“不要违抗教育程序。”

以和他笨重的外表不相称的利索,牧师转过身子,面向着整个教室问道:“那么谁来告诉我答案?”

孩子们沉默着,小秀树犹豫地抬了抬手。

“秀树。”姑姑说道。

他妈的,完全正确。我愤愤地想,自从他开始上课以来,姑姑总是拿我和他作比较。我真厌烦这一切。

“完全正确。”姑姑尖声表扬道,同时让牧师转过身来狠狠盯了我一眼,“下面我们来看几个密度最高的天体,我要把望远镜转向金牛座A方向……”电脑屏幕“啪”的一响,自动切换到烛龙观测室那架直径1.5m的望远镜头上。

屏幕上依旧是那片笼罩一切的黑暗。

可是姑姑无视于此,她继续嚷道:“现在你们看到的就是PSR0531+21,脉冲周期33毫秒……”有人在角落里嘀咕了一声,我的心跳了一下,那丫头又要惹事了。

果然,姑姑转过了教室里所有的二十个光电管红眼,怀疑地盯着角落:“迦香,你刚才在说什么?”

她小声但是清晰地说:“我刚才说,我们干嘛要听这些胡说八道,谁都知道,外面那儿什么也没有!”

噢,我呻吟了一声,这次太过份了,虽然没有人喜欢姑姑,但是从来没有孩子敢这样对姑姑说话。我意识到教室里一片寂静。小秀树冷漠地掉过头去,关注着自己面前的屏幕。他以前对其他人也总是这么冷淡,我想道。

姑姑有一阵子好像被这意外的反抗搞懵了,但她马上恶狠狠地握紧了鞭子:“不要违抗教育程序!你想触犯戒条吗?”

我不敢回过头去,但却比任何人都更关注这场争斗——但愿她能想起我的话:别作声,傻瓜!什么都别说。

迦香不再吭气。可她还在咬着嘴唇,毫不服气地回瞪着牧师。我预计到她目无尊长的下场,于是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中午下课后到禁闭室去,不许吃午饭,你需要好好反省反剩”姑姑的声音由于激动而颤抖了起来,她看了我和斯彭斯一眼,暴怒地补充道。“你们三个都去。”

又倒霉了,我想,早就知道会这样。

禁闭室里又挤又暗,只有一盏昏暗的荧光灯闪着光,叫人心烦意乱。上一次只有我和迦香在里面,可是这一次加上斯彭斯就不那么令人激动了。

斯彭斯属于印地安人种,也许是一个克里克混血儿,至少迦香是这么说的,不过唯一体现出来的是——他比我还小三岁,可是块头已经比任何人的都要大,以至于他的饭量也比任何人的大。他悲叹着揉着肚子说:“我简直饿得要命,我早提醒过你们,不要在吃饭前犯错误──我以前这么说过吗?”

我生气地踹了他一脚:“往边上挤挤,你的胳膊肘顶在我的肋骨上了。”

要不是那只蟑螂帮忙,迦香压根儿不打算理我,她打出生起就是一个固执得要命的姑娘。

“别作傻子了。”后来我说。

“可是那儿确实什么也没有……”迦香转过身去抚弄着金属墙上亮闪闪的镀铬窗框,把脸庞贴在那冰凉黑暗的玻璃上,“你真的相信有星星吗?从我出生起,外面就是黑色的,什么都看不见,即使是烛龙也看不见。姑姑却告诉我们那儿是光的海洋,成千成亿颗无法想象的巨大火球,喷射着不可思议的能量,几百万度的高热表面,光线能刺瞎你的双眼——你能想象得出吗?”

“史东告诉过我,”斯彭斯插嘴说,“宇宙已经终结了——他从一张光盘上读到过——总有一天,所有的恒星都会象蜡烛一样暗淡下去,然后一个一个地熄灭。黑暗将统治一切直至宇宙末日。也许现在已经到世界末日了。”

“别听他的鬼话,”我生气地说,“史东是个疯子,他崇拜黑暗,总在背地里给那些不懂事的孩子灌输自己的理论。”

“我是不懂事的孩子吗?”斯彭斯不高兴地说。

我闭上眼睛,不去看窗外那撩人的黑暗,记忆象流水般从封存已久的角落里漫出来:“……很早以前,有人曾经告诉过我,我们正在暗物质中飞行。我当时不明白他的话,后来在姑姑那儿也查不到更多暗物质的性质。不过有份资料推测它没有电磁辐射,所以我们无法发现它——一切都是不可知的……”“等一等,”斯彭斯说,“暗物质的理论我也见过,可它被姑姑归在了U区——不可信赖和未经证实的——因为除了一个关于Ω的极度理想主义化的数值猜测,根本就没有其他的证据。”

“什么Ω?”迦香问。

“Ω是宇宙学中最为神圣的一个数,”我解释说,“它是宇宙密度和临界值(每立方码三个氢原子)之比,从数学和美学角度来看,Ω正好等于1时,宇宙是最简单也是最美的,衰老的宇宙像凤凰一样能在火中重生——而Ω要等于一,宇宙中就必须有大量的我们观测不到的暗物质和隐物质存在。”

迦香犹豫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暗物质,Ω就会小于1——那么宇宙的将会是什么样?”

我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窗外,那儿是永恒的黑暗。如果Ω小于1,那么宇宙将是开放的,无限的和永恒的——它将永远地膨胀下去,恒星将燃烧殆尽,星系团越离越远,一个稀薄的充满灰烬的宇宙。一个黑暗的宇宙。

“史东说的宇宙。”斯彭斯说。

“可我相信,他告诉过我,宇宙一定是简单和最美的。他的话我一定要相信。”我说道,捏紧了拳头。

斯彭斯怀疑地问:“他是谁?我不记得飞船上有比你更疯的人了。”

“别管他是谁,”我烦躁地说,“你当然忘记了。你只懂得每天去钻那些黑管子,或者玩你的多巴胺。”

斯彭斯退缩了一下:“干嘛那么凶?暗物质,算是暗物质好了。我听你的,谁叫你是头儿呢。”

我没理他:“好啦,傻丫头,我们算是和好了?”

二 迦香

迦香是个傻瓜,一个难以说服的女孩子。她从来都不轻易相信什么,周身总是散发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活力,而这种活力在窄小的船上通常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在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里,她显出与众不同的可爱、健康、体态优美。她的牙齿雪白,又尖又小,腰身纤细。即使在刚进禁闭室她怒气冲冲地皱着眉,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时也让我着迷。

“别作傻子啦。”那时候我劝她说。

“我傻吗?”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儿什么也没有?”

她掉过头去,不想理我。

“你的宠物跑出来了。”斯彭斯在一旁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报告说。

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只蟑螂正从禁闭室一条生锈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傲慢无礼地大步向前奔来。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种油乎乎的脏家伙总是使我发怵至极,自从笨头笨脑的埃伯哈德把装着小蟑螂的试管打翻以后,几乎满船上都是这种脏玩艺儿了。我叫了一嗓子,猛地窜到了桌子上,把吊灯撞得晃动了起来。乱成一团的黑影在窄小的舱室里发了疯地转了起来,仿佛整个禁闭室都在旋转。

“别闹了。”迦香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光着手抓住了那只倒霉的闯入者,把它扔进了供回收的垃圾通道中。

“不生气了?”我问她。

“为什么我们不能告诉她她错了。”迦香说。

我叹了口气:“这没有用,迦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即便是姑姑也不允许违抗教育程序,她是自己的囚徒。”

“她不该因为我说实话就惩罚我们。”迦香说。

“傻瓜,”我嘲笑道,“她把你关进了禁闭室。姑姑是不容置辩的。她永远不会出错。”

“是吗?”迦香歪着头地瞅了瞅我,“这么说上次关禁闭真的是因为你打翻了试管罗?”

“见鬼,那是埃伯哈德打翻的,”我说,“我被关起来是因为一切都搞糟了,姑姑很生气。她是个责任心很重的老太婆,她认为我们出的每一次错都是因为她没有尽到管教和引导的责任。我们以前就该明白,她唠叨个不停只是为了缓解她自己的心理紧张,我们有没有在听,想些什么根本就无关紧要!”

“可是总有一天,你总得面对面地告诉她错了。”迦香说。

“为什么是我?”我悲叹道。

“因为你是这儿的船长!”迦香毫不含糊地说。

那时候迦香还经常和我们一起上天文课,后来她来得越来越少了,她只是个荷载科学家,不需要上宇航员的课。她的专业是搞生物研究的,大部分时候她总是呆在植物园里和那些瓶瓶罐罐们呆在一起。

那儿是飞船上最大的一个空间。这个令人惊愕的地方是块肥沃、富饶而不可思议的天堂。实际上它是一个梭形温室,不论何时总是灯火通明;想想那些碳作物、蛋白质作物和维生素作物;那些仿佛在散发出土壤气息的、粘滑的肥料;由植物、光线、阴影形成的奇怪世界;我们把它称之为天堂是因为它确实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那里面的二氧化碳含量达到了6%,对植物有益而对人是有毒的——那是个无法企及的世界。三条走廊交汇到这儿,而在高高的走廊下面就是阴暗的死气沉沉的飞船底舱。

再后来斯彭斯也抛弃了他的爱好,不再跟着蜘蛛满船乱爬——他获准进入了烛龙,成为第五位进入飞船核心地带的人——我也就几乎找不着人陪我闲荡了。每天下午的自由时间里,我要么在舱房里沉湎于睡眠之中,要么跑去给迦香的植物园添乱——至少她是这么说的。她这么说也颇有理由,迦香头一次被关禁闭就和我密切相关。

那一次我一走进紧挨着天堂边的胚胎室,她就嘘了一声,“别出声。”她说。

“我还没出声呢。”我说。

迦香站在两盏解剖灯之间,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襟工作服,发梢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就像是在柔风的吹拂下。她俯身在解剖台上,好像一个丛林精灵正俯身在那些充满魔力的瓶瓶罐罐上。隔着一堵钢金属和玻璃墙,就是那个充满银色、淡青和深绿色的光线的透明世界。

我好奇地凑过头去,立刻大叫了一声——试管里有一大堆黑糊糊的拼命蠕动的节肢目动物,它们那成百上千只油腻腻的飞舞的脚爪让我恶心得要命。

迦香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她正在耐心地用一个真空吸管把那些丑家伙从大试管里分到一个个小小的带透气罩的玻璃培养皿中。

“这些是什么怪物?”我压低嗓音问道。

“亚美利加蟑螂,”迦香回答我说,“我在帮姑姑把它们转移到培养皿里。”她调整了一下紫外灯的角度,灯光照耀下,那些蟑螂们乱哄哄地爬得更起劲了。“你让它们紧张了。”迦香说。

“为什么?”我说,“我压根儿就不想碰它们一指头。”

“它们本能的反应,饥渴、恐惧、憎恶,我们是不能想象的。人类的动机都很复杂,所以无法理解昆虫类的简单。”迦香微笑着瞥了我一眼,仿佛我就是那个很复杂的人类代表。

“可我们干嘛要带上这些东西?”

“这是我上课用的,”迦香解释说,“我要上一些神经生物学的解剖课程,这些昆虫是最好的实验品。哺乳动物需要更多的空气和食物,这些小家伙的要求可低得多了——我说,你既然来了,就帮我把这些培养皿送到恒温室去。”

“我才不想碰那鬼东西呢。”我捏紧了拳头,宣布说,坐下来翻检那些看上去比较有趣的玻璃容器。有两个空玻璃管上的标签写的是“AA——T12,冷冻胚胎室”。

“胚胎?”我说,我的情绪莫名其妙的低沉了下来,“这些昆虫也是这么来的——从试管中诞生?”

“怎么啦?”迦香问道,她一定觉得我的样子很好笑。

“这些家伙——它们生下来就是实验的工具。你用这些虫子做神经反射实验根本没有意义——”我捏紧了拳头,一种难以言诉的震颤像水银一样顺着掌心浮动,让我的思维摇摇晃晃,轰轰烈烈地穿过那些光线、植物、烛龙和黑夜。

“——因为,”我摇摇头甩去幻象,“你得到的实验数据都将是错的。它们在这种环境里会发疯,它们会把精神病一代传给一代。就像姑姑把精神病传染给我们一样。”

“小心戒条,在这儿姑姑听得见你的话。”迦香看着我,她开始担心了,“是不是史东去找你胡说八道了?你今天有点不对劲,你病了吗?”

“去他妈的戒条,”我平时不老这么说话,但那天下午我觉得自己不容反驳,“我们的目的地如此的遥远,以至于生下来就要呆在这只破船上吃无土栽培的翼豆,呼吸还原过的空气,还要和这些油乎乎的甲克虫一起飞行——而我却连牢骚也不能发?我们没有未来,我们的航行没有目的,这一切根本就没有意义!我们只是被一个一个地剥开,和你的亚美利加蟑螂一样,被那台老机器慢慢地解剖分析着,它只是想知道我们在这种疯狂环境下的反应,看看到底那一种族的人类更适合于宇宙航行。”我握紧拳头,温暖的水银爬上我的大脑,我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拎起了那只装满了爬虫的玻璃管子挥舞。

“阿域,”迦香警觉起来,生气地说,“多巴胺会使你上瘾的。斯彭斯不该给你神经震颤器,它只会让你们精神分裂。把试管放下,你要把它打破了!”

震颤器是斯彭斯唯一成功组装起来的玩艺儿,它能依靠压力发射短微波电子脉冲刺激神经,使大脑皮层产生多巴胺——一种天然兴奋剂,那是一种能改变平衡感的药品,有点像在舱外微重力下时的感觉,轻飘飘的。这是我在飞船上能找到的少有的一点乐趣。

“别担心,我没有用震颤器。”我耍赖说,一边把那个小方盒子偷偷塞进口袋,“我今天虽然有点不清醒,但我碰都没有碰多巴胺一下。”

“我感觉很好。”我说。那天我感觉一直很好,直到后来埃伯哈德打破了装蟑螂的大试管。

三 埃伯哈德

“出什么事了?”埃伯哈德紧张不安地问。

他一出现在胚胎室的门口,我就知道一个下午的美好时光就要泡汤了。这个慢条斯理的,胖乎乎的荷载电子物理学专家是个破坏他人情绪的高手。

埃伯哈德是飞船上最聪明的人之一,差不多在所有的科目上他都能拿到优秀,不论是皮尔查德的经济学导论还是汉谟拉比的法律条文,他总能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他还能闭着眼睛算出波函数3次幂的乘积,毫无疑问,他是个天才。

他的根本性缺点可能就在于他分不清所学到的和生活的区别。他总是一味地维护飞船上不存在的秩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调和船上对姑姑的尊严和戒条发起的一次次争斗。飞船上没有人喜欢姑姑,因此也就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他使自己变成了个极不讨人喜欢的孤僻的家伙。总而言之,他就是一个傻子。

一看见我拿着的玻璃瓶子,他就惊愕得连嗓音都变了样。“船长,你不应该跑到这儿来。”他颇为严肃地说,“如果每一个人都随随便便到别人的工作室里窜门,那船上就全乱了套了。”他蹙着额头叹着气说,“再说姑姑看得到这儿的一切,你难道不明白吗,她什么都会知道的。你又会被挨罚,关进禁闭室或者做清洁,这成不了小孩们的好榜样。”

“别扯了,埃伯哈德。门口那只监视器已经坏了快一天了,那个老太婆什么都不会知道的。”我没好气地说,发现自己还拿着那只试管,连忙厌恶地把它扔到了桌上,就让它在边缘处危险地晃动着。

“坏了?”埃伯哈德惊恐地大声说道,“快一天了?他们应该马上报告的,维修机器人一会儿就能把它修好。我真不明白现在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担起责任来。我们只有唯一的一条船,它也许还要在一条危险的航线上跑很久,”埃伯哈德痛苦地说道,“如果我们这些船员不关心它,那么谁还会关心它呢?总有一天,它会象泰坦尼克号那样沉掉。”

“行啦,埃伯哈德,”我生气地说,“上次你就说过我们会象什么什么号一样炸掉,或者象什么什么家伙那样消失掉。不要再看那些灾难小说了,它们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埃伯哈德犹豫了一会儿,迟疑地问我,“我想问一下,你是否知道监视器为什么不起作用了?那会变得很危险吗?”

“知道,”我说,“斯彭斯把它的调压平衡器拆掉了。”

埃伯哈德脸色变得刷白。“他做了什么?”他皱起眉头说:“这是违反戒条的。他不应该这么做。如果他已经这么做了,”他极其痛苦地看着我,“船长,我们要去报告给姑姑吗?”

我转过身,满腹怀疑地直盯着他。埃伯哈德的脸上是一副纯洁、诚实的表情,他永远不会做出任何姑姑不喜欢的事情。不论船上有谁破坏了我们赖以生存的道德准则,他总是会痛苦得发疯。要不是他是个傻子,他的正直品性简直令人惊叹。

“你要是敢对别人说一个字,我就把你塞到垃圾口冲到太空去。”我说,“到底你是船长还是我是船长?”

埃伯哈德打了个寒噤,退缩了。

“听我说,你到底想不想帮我把它拿到恒温室去。”迦香说。“别把它搁在桌子边上好吗?”

“我死也不会去碰那鬼东西。”我厌恶地说。

“让我来吧,”埃伯哈德自告奋勇地说。“这玩意儿有危险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伸出又短又粗的指头去抓试管,活象去拿一管硝化甘油。

如果说我在整件事件中也有错的话,那就是我不该恶意地在他碰到试管的一瞬间用大拇指猛地捅他一下。

埃伯哈德象是中了一枪,整个人跳了起来,带着一种他自己绝不会意识到的逃避危险的快速反应把装满了小爬虫的试管远远地扔了出去。试管在解剖桌后面的角落里飞散成万千块玻璃碎片。有几只蟑螂给埃伯哈德的这种不人道做法吓傻了,昏头昏脑地扎在玻璃碎屑里爬不起身来,但是大部分蟑螂们把握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张开它们那小小的油质翅膀四处逃命。

迦香尖叫一声,伸手去按电磁门的开关。在门缝合拢之前,还是有几只勇敢的蟑螂象阿尔戈号穿过达达尼昂海峡一样飞快地冲出生天,逃之夭夭了。

埃伯哈德疯狂地嚎叫,弄得我以为他被蟑螂吃掉了。说实话,我心里也怕得要命。我以前从来没有让数不清的恶心玩意儿劈头盖脸地扑到身上来过。

迦香拂去扑到脸上的几只蟑螂,摸索着打开了一个喷雾器,一股生物麻醉剂一直扑到我的脸上,暴动的蟑螂们这才老实了下来。

惊魂甫定,我转过身凶狠地盯住埃伯哈德,“好了,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愚蠢透顶的胖水桶。放跑了这些蟑螂,现在你满意了?”

埃伯哈德慌了神儿,“我只不过想帮你。”他说。他总是千方百计想帮助别人,我生气地想,“这玩意儿有危险吗?”“不会出什么事吧?”他总是心惊胆战地问着,而只要他在就不可能没有危险。

“你这回可完了,”我幸灾乐祸地说,“瞧你干的好事。打翻了试管!姑姑会把你关起来的。”

“阿域,别对埃伯哈德那样,这事你也有份。”迦香生气地说。

门外有几个小孩尖叫起来,姑姑肯定发现这边出了什么事。牧师怒气冲冲的脚步声从门外的廊道下传来,埃伯哈德吓得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噢,不。”他可怜巴巴地说,“姑姑不会惩罚我的,是吧?我从来没有犯过错。”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他来抓你了。”我几乎是高兴地说。

电磁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了,脸色阴沉的牧师冲进了房间,他大步穿过胚胎室,抓住了我和迦香,把我们关进了禁闭室。

我知道辩解是没有用的,只有在心里狠狠地诅咒拆掉监视器的那个疯小子。这是我第一次出现在一个乱糟糟的场面却没有闯祸,但姑姑还是把我关进了禁闭室。要不是迦香在我身边,我简直要气疯了。

“就为了三只蟑螂,”我生气地嚷着,“三只小蟑螂。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不公平的。”

“我倒希望姑姑不太明白我们闯的祸有这么大。”迦香反驳我说,“你知道蟑螂的繁殖能力吗?过三个星期,跑掉的一只雌蟑螂就会生出头一胎四十只小蟑螂来。如果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的话,两年后,它就会有四千万只后代。”

“不可能,”我说,“你是在吓唬我。你猜会发生什么,两只雄蟑螂会为了争夺雌蟑螂大打出手,最后两败俱伤。那只可怜的雌蟑螂会孤零零地活着,然后干干净净地死掉。”我拍了拍衣服,得意地说。

被震动惊醒,一只小蟑螂从我的工作服口袋里钻了出来,摇了摇触角,飞快地溜入门缝,加入到自由世界中去了。我目瞪口呆地盯住它爬出去的缝,说不出话来。

迦香快活地在一旁说:“现在是四只蟑螂了。”

四 斯彭斯

刚从婴儿室里出来的小孩会把飞船看成一座由数不清的门槛,一模一样的长廊和让人晕眩的梯子组成的巨大迷宫。时间很快就让我们发现这是个可笑的假象。它的内舱室长800米,宽60米,共有五层,这是一个压抑狭小的洞穴,每一条缝隙都受着姑姑的监视——也许只有底舱是个例外。

底舱是飞船上最古老的部分。它和我们现在居住的上层甲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那儿是巨大的超尺度的引擎所在地,还有最古老的船员生活区。那个建造它的星球不论是否已经毁灭,他们所能留下的全部智慧和文化都已延展在这艘冷冰冰的机械飞船中。每一个最小的焊点,最小的螺丝都延续着祖先们的思维方式以及他们对待宇宙的态度。这也许就是斯彭斯如此迷恋飞船上各种机械的原因。

飞船各层中央是一个巨大的中庭,站在底层往上看,在一条条横架中庭空间的玻璃廊道的远远的正上方,就是发出柔和的淡淡的光线的“烛龙”,一条陡得眩目的旋梯直通到它那狭小的入口处。它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姑姑在人类艺术课中提及的罗马万神庙穹顶中央所开的圆洞。万神庙的圆洞是古罗马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的联系,烛龙则是孩子们和姑姑之间的维系,那儿是姑姑的最神圣的大脑所在,只有渡过了成人仪式的孩子们才会被获准进入,那几乎是一种荣耀。

在平时,姑姑从不和任何人直接交流,只有那些牧师和蜘蛛们——她的各种化身在黑黝黝的通道里静悄悄地漫步,维系着这个庞大世界的秩序和运转。

无可置疑,飞船正在慢慢地死去,它的肢体在磨损,分解;它的亮晶晶的金属外壳在生锈,腐烂;它那庞大得不可想象的仓库区中的不可回收物质已经渐渐损耗殆荆姑姑不得不关闭了几个不会危及生存资源的舱室,将能用的资料首先被用于烛龙、先锋船、引擎室……所有那些最重要的地方。姑姑相信引擎区没有孩子们的干扰会工作得更好,因此把底舱也关闭了。

底舱被关闭后不允许任何人的进入,因此也就失去了控制、照明、通风以及监视的必要。姑姑没有想到,在一段时期里,那块角落变成了爱冒险干点傻事的孩子们青睐的宝地。

那儿封闭后我只去过一次。黑暗和死亡象尸衣一样紧紧地包裹着我,到处充满了想象出来的恐惧。尘土,生锈的滑轮轨迹,废弃的零件。但是在这些第一眼带来的感觉后面,它仿佛拥有我们一直缺少的东西:我们的祖先曾经在这个舱室中生活,衰老,死去。它留下的是漫长的岁月和传说。走在底舱黑暗的,看不到四周因此仿佛没有边界的巨大空间里时,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横跨几个世纪的力量,那些远古的人们把一切留给了他们永远也不会看到的在计算机教导下学习和成长的后代,而他们将永远不会知道飞船会到达一个什么样的宇宙空间,孩子们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他们以及他们的世界已经永远地消失了,不复存在了。虽然孩子们传说他们的灵魂还会在那儿俯瞰着我们。

那儿还有一个废弃的儿童游乐区,拂去厚厚的铁锈,还能分辨出木马、滑梯和双人秋千。只有最大的孩子在这儿玩过。我和秀树。可是秀树已经死了。我不由自主想起了秀树,他的魂灵也会在这儿飘荡吗,还是会飘荡在外面,在他死去的地方,在那些永远无法捉摸的黑暗空间里?

在他死去的时候,四周的黑暗也象滞窒的浓雾一样厚重。在底舱黑暗的空间中,他那白色的身影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晃动。我逃出底舱的时候已经惊恐万状了。我忘掉了底舱带来的所有那些重大沉思,发誓再也不往那儿走一步了。

也许只有斯彭斯是能真正不在乎那儿的阴森气氛的人,在那次让姑姑大发雷霆的跟在蜘蛛后面的游荡中,斯彭斯甚至在底舱捡到了一个亮晶晶的玻璃六面体,把玻璃体反转过来,一些晶亮的色素微粒会在其中组成一幅幅有趣的活动画面。那是地球上严冬的森林景象,白雪皑皑的林地中四望空寂,然后,渐渐能看到几只秃雕在天上盘旋;公麝背着寒风而立,缓缓地吐着白气;几只山雀拥挤着蹲在树上耸起羽毛取暖,一只黑熊缩在老树的断干中冬眠,它的心跳每分钟只有十次。奇怪的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六面体上却刻着“死亡”两个字,字迹歪歪扭扭,仿佛刻字人在这之前已经耗尽了每一分力气。

“刻字的家伙一定是个和史东一样的疯子。”斯彭斯说。

“死亡,”史东在餐厅里说,“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将死去,以接受最后审判。”

“听着,史东,”我生气地说,“你要是不停止向小孩散布这种言论,我就把这事报告给姑姑。”

“你不会去报告的。”他恶狠狠地说,看透了我的伪装,转身走了,他身上怀有一种激烈的情绪,令人不安。

史东总是对自己的意见和某种事物充满狂热的激情。自从在存储器里发现了一些宗教文稿之后,他把自己的所有激情都投入到这些神灵崇拜和信仰之中。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了听信他那些瞒着姑姑传播的煽动性的预言。甚至斯彭斯这种家伙有时也会表现出一点可疑的倾向。

“你为什么不去报告?”斯彭斯问。

“我不能利用姑姑去对付另一个异教徒!”我烦躁地回答说。

我说过没有,斯彭斯是个大个子,但他的模样长得挺斯文,要是在平时,你看见他两手插在兜里,低着头走路,还会以为他会是一个什么老实家伙呢。可是一眨眼的工夫,你准能发现他正趴在哪儿起劲地撬着一个电磁锁或是别的一个什么机械玩艺儿。他的兜总是鼓鼓囊囊的,里面塞满了细铁丝,薄铁皮,以及不知从哪儿拆下来的小零件。

中肯地说一句,这家伙纯粹是一个蹩脚的机械迷,几乎所有的东西到了他手里都会被大卸八块,却再也装不起来。有一阵子他突然对飞船结构有了兴趣,抛下专业课不上,跟在几只蜘蛛的后面爬遍了全船。他游荡了所有阴暗的角落,在底舱废弃的舱室中,他捡到一个玻璃六面体,上面刻着隐含着无可比拟的巨大时间之前的文字;在烛龙发黑的黄铜门面前,他被电击了无数次。那些日子简直是蜘蛛们的噩梦,姑姑几乎启动了所有的备用蜘蛛跟在斯彭斯的后面来收拾残局。

没有人会相信斯彭斯会突然抛下他所钟爱的机械事业和蜘蛛朋友们,把全部热情投入到他的物理专业中去,可这事居然还是发生了。我拿定主意再也不能相信这种人了。

斯彭斯早就度过了他的14岁成人仪式,可是他总是习惯在获准进入烛龙之前犯上几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于是又被姑姑取消了资格。

这么着,斯彭斯虽然比埃伯哈德大一岁,却是在他之后第五个踏入烛龙的船员。前面四个人是我、史东、埃伯哈德,以及当飞船从沉睡中苏醒来时拥有的第一位孩子。

站在楼梯休息平台上,斯彭斯美得呲着牙直乐,他在漫游全船的日子里无数次想溜进去的烛龙观测厅的大门终于向他打开了。虽然他堪称一个拆卸天才,但还是在烛龙的门锁前败下阵来。仿佛有人早意识到有人会试图过早地闯入这个神圣的殿堂,这道门锁上装有DNA分子检测装置,胚胎解冻满14年之后,它所携含的DNA分子式才可能被姑姑输入其中。其他任何不合法的闯入者都会被门上携带的高压电所击倒。斯彭斯一定对这一点印象深刻。

“欢迎你,小家伙。”我坐在观测转台上那张舒适的座椅上说。要不是为了斯彭斯,我压根儿就不喜欢来这种地方。此刻,斯彭斯却没有理会我的招呼,我意识到这位新成员正像个傻瓜一样张大了嘴,站在观测厅的门边。

“你不是很想了解飞船吗?”我说,“在那些黑暗的走道里瞎钻只能是浪费时间,飞船的精华实际上都在这儿。”

任何头一次进观测厅的人,反应都会和斯彭斯差不多。这儿像是个优雅的带穹顶的圆形小剧场,一个仿佛由巨大水晶构成的球壁包容着它。特殊设计的壁灯只有朦朦胧胧地照亮圆厅的下半部,金属地面光滑如镜,反射着暗红的光亮。

有半边的圆墙上排满了发亮的小格,每个小格里是一块极其脆弱的记忆水晶,神秘的火花在其间星星点点地闪烁跳跃,这儿就是神圣的程序所在地,是飞船上体积最小,也是最重要的货物储存地。整个人类文明的知识都存储于此。如果愿意,也可以这么说,这儿是姑姑的大脑。

气势更加逼人的另半边圆弧吸引了斯彭斯的视线,它实际上是全透明的。阴森可怖的黑色深渊赤裸裸地展示在每个人的面前。在黑暗笼罩的穹顶下,是烛龙那八爪鱼般巨大的铝钢躯体,一抹暗淡的红光舔着它光滑冰冷的金色表层。

“别去碰那玩艺儿,”我告诫他说,“那是姑姑最精密的仪器之一,我们必须依赖它寻找目的地(如果有的话),如果你胆敢拆下烛龙的一枚螺丝,就死定了。”

“听着,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就干脆别到这儿来,我们不在乎你。”史东在一边冷冷地说。

观测室里的其他大孩子没有说话,他们看着斯彭斯的眼光是冷冷的,他们不喜欢他。我伤心地想,我们船上的每一个人几乎都互相不喜欢。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几乎马上就同样憎恨斯彭斯了。

从踏入观测厅发光的金属门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原来的机械迷斯彭斯了。基因中深深埋藏着的遗传条码攥住了他,让他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天生是一名优秀的天体物理学家。从那一天起,他以一种不寻常的热情投入到烛龙的物理观测和研究中,把机械学和我这个昔日旧友抛到了一边。

五 秀树

一阵阵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出的震撼越来越频繁地靠近了飞船,不安的情绪开始笼罩在我的心头上。先锋船再次靠近了,母船正在对它的质量引力做出反应。每隔6个月,先锋船就要返航检修,那也正是宇航员出舱的日子。

我害怕出舱去。很久以来我就一直对外面的那片黑暗空间充满了恐惧和憎恶之情。因为在执行第一次出舱任务时,我就被吓得惊慌失措。在过渡舱外我见不到一丝光亮,从飞船舷窗里露出的每一道光线仿佛都被这黑暗抓住扼死,秀树在我耳边不断地呻吟。就在那一次之后,我开始疯狂地设法逃避出舱。

但是,这一次事情看来无可挽回。姑姑认为,有三个孩子必须在我的带领下作第一次的出舱训练。我说过,姑姑是不容反驳的。

过渡舱在底层甲板上,这不是秀树在其中死去的过渡舱,最早使用的过渡舱属于被封闭的区间,但我还是觉得很不舒服。我被迫套上了又厚又重的宇航服,和三个小家伙挤在狭小的舱内。舱内带金属味的空气让我觉得刺鼻难受。只要想着外面的黑色深渊就能让我越来越害怕。后来,我站在那儿,开始憎恨起那些孩子,要不是这些总是需要照顾的孩子,我本来用不着站在这儿,用不着在外面那冰冷的黑暗中面对过去。

我抬头想瞪瞪过渡舱中的那几个孩子,却猛地打了个寒战——我没想到小秀树也在其中。他长得和死去的船长一模一样。门栓咔哒一声合上了,头脑中那些刺痛人的细节像令人窒息的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我浑身冒汗,这个不吉祥的巧合是如此地狰狞可怖。

他没有看我。刚出生时他就和原来的船长一样自信、目标明确。他的成绩也总是比我好。他根本用不着我的指引。

另外两个孩子正怯生生地望着我,仿佛不知道现在该干些什么。我转过头冲着那两个孩子没好气地说道:“操作手册!看看你们的操作手册!再检查一遍你们的安全绳,把它扣好。”

两个孩子楞楞地看着我,好象什么也没听见,其中一个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我生气地说:“喂,怎么啦?我说检查安全绳!”另一个孩子也动起了嘴唇,但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越来越感到恐惧,冲着对讲机喊道:“出什么事了?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人理我。小秀树的脸上是一副怪异的表情,他的目光仿佛穿过了我的身体。我惊慌失措地回头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的惊恐感染了孩子们,他们瞪大了眼睛起劲地动着嘴唇,我却什么也听不到。

出什么错了。一种可怕的孤独感抓住了我,我吓得浑身冰凉,对讲机里一片死寂,我觉得仿佛一下子被所有的人抛弃了。没有人能听见我的话,他们将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他们将会把我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这儿,留在这可怕的地方。

“回答我!回答我!我什么也没听见,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痛苦地尖声叫道,控制不住自己,疯狂地踢起了舱门。孩子们被吓坏了,有一个小孩打起了嗝,两眼极恐怖地向上翻了起来。但我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我没有理会出事的孩子,歇斯底里地捏起双拳,敲打着舱门。“把门打开,把门打开。”我冲着舱内的监视器拼命地吼道。有一瞬间,我觉得又回到了八年前出了事故的那一刻,那时候,舱门也是这么矗立着一动不动。

“让我离开这儿。”我大声叫道,知道谁也听不见,忍不住哭了起来。

姑姑把我放了出来。她很生气,因为宇航服的对讲系统出了故障,还因为我的表现实在差劲。

对讲机被破坏了,这搅得埃伯哈德很是不安,后来他跑来找我说:“你应该找斯彭斯查问一下,他是不是又拆了对讲机。这样干简直太危险了。他会跟你说实话的。”

“当然是我拆的,”斯彭斯瞪着眼告诉我,“是你让我拆的,不是吗?上个星期你告诉我不想出舱去,要我想想办法,对吧。”

我已经忘了这回事了。后来我什么也没告诉埃伯哈德。

从过渡舱里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见一见迦香。在过渡舱外,姑姑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忙乱的蜘蛛和救护机器人发出各种刺耳嘈杂的声音象旋涡一样把我围绕在中间。在我扰起的这一片纷乱中,我感到极度疲倦。小秀树曾经走到我的跟前,他眼光里流出的轻蔑让我无地自容。我知道,没有人看得起我这个船长,即使是斯彭斯,我想他也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难以信赖的玩伴。飞船上存在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义,除了那个小女孩,也许她是真正理解我的人。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迦香见过面了。突然间,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想和她单独在一起,即使这需要打破誓言再下到底舱去。

蜷着双腿缩在冷却管的后面,能看到从上一层舱室漏下的灯光。那些矗立在过道两侧的巨大机器都以一种奇特的、超现实主义的比例倾斜着,投到墙上的影子很容易让人胡思乱想。我刚开始有点后悔,一团小小的黑影溜了进来。

“迦香?”

“是我。”她说,

我碰着了一只细长柔软的手,她摸索着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那个孩子没事吧?”我有点内疚地问。

“他还好,有些紧张过度了,姑姑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情况很不好的是你,阿域。”

我虚弱地一笑:“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真糟糕,不是吗?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混得还挺好。”

“你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即使害怕也不该表现出来,阿域,你是船长埃”“别傻了,你们为什么老觉得我是船长,我不是!”我愤怒地叫了起来,“我什么也不是!要不是那一次事故……”我哽咽着说,“我根本就算不上船长。没有人知道,我一直在害怕。我害怕做船长,我害怕出舱去,我害怕黑暗。就是在底舱这儿,我也觉得害怕。”

“我知道,”迦香同情地看着我说,“你在害怕。但这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阿域,我们每个人都害怕,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心理上的黑暗时期,问题在于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出黑暗——船长,你不相信自己吗?我们都是基因工程的产物,每一个人都是最优秀的。你可以是一名好船长!”

“胡说,我不行!船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才是船上最大的傻瓜!我当不了船长!”我发火了,暴躁地反驳说。

“你并不是从小就害怕黑暗;你不愿意学习,也不是因为你不喜欢你的专业;你的基因组本该把你塑成一名勇敢的宇航员,可你一直在拒绝它!”黑暗中,迦香把脸一直凑到我的眼前,“为什么?阿域,你到底在躲避什么?想想看,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你知道我说得对。”

我闭上双眼,脸色苍白。黑暗像尸衣一样紧紧地抱裹着我。我努力回忆,却只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紧盯着我,一个白色的影子悄悄地掠过心头。“我不知道,”我烦躁地叫了起来,“我不想知道。”

迦香毫不放松地紧逼过来:“那么秀树呢?”

“什么?”我猛地抬起头。

“小秀树!你为什么要怕他。今天他也在舱里时,你很不对劲。”

我强作笑脸:“笑话,一个小毛孩子,我为什么要怕他。”

迦香默默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低下头,紧咬牙关,寒意从心头直冒上来。我又看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看见了那张苍白的沾满血渍的脸。那是秀树的脸,另一个秀树的脸。他才是飞船真正的船长。

后来,姑姑紧急动用了宇航员储备,孕育出了新的船长。小秀树今年刚满8岁,已经显示出了非凡的组织能力和天赋,他简直和当年的秀树一模一样。所有的孩子都心知肚明,只要小秀树一满14岁,船长一职就非他莫属。

从小秀树出生那天起,我就一直躲着他,见面时我也从来没有给过他好声气。别的孩子对此视而不见,飞船上的日子早已让我们学会了互相漠视,也许只有敏感的迦香知道我是在逃避什么。

“把你的恶梦说出来,阿域,”迦香在我耳边悄声说道,“我会和你一起承担。”

“没有人记得什么了,”我说,“那一年,我才8岁……”……耳机里传来阵阵刺耳的警报声,四周的黑暗浓厚得仿佛可以挥手搅动。我和秀树就像是无边的黑潮水中孤独无助的溺水者,而飞船的过渡舱那扇该死的门就是打不开。

秀树的脸在头盔后面若隐若现,消逝的每一秒钟都在带走他的生命。

六 先锋船

那天是我第一次被允许出舱行走,刚开始一切都显得很新奇。外面是一个黑色的世界,舱外的探灯只能把幽暗的甲板照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引力发生器的效用在舱外被减弱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轻飘飘地飞来飞去。但是微引力引起的新奇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我的头变得很晕,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带我出舱的就是秀树。他那时候还是飞船上唯一能进烛龙的大孩子,我们很少见到他,因为他几乎每天都埋头于烛龙之中不知道忙些什么。我们总是躲着他,他长得脸色苍白,瘦长难看,但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尊敬他。因为他聪明绝顶又狂热孤僻,不管有人没人的时候他总在自言自语,这实在是让我们敬佩。

有时候秀树对我们仿佛漠不关心,有时候却很严厉,在我的记忆中他仿佛总是在冲我大叫大嚷,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

但是那一天里,他对我还不错。在舱外他给我示范了各种舱外维修的操作方式,还与我合力拆卸了一段废弃的船头甚高频天线。“小心点,小家伙,”他叫道,“把你那笨蛋夹钳拿开。”他俯下身去,我能感觉到他在厚厚的宇航服下绷紧的肌肉。

这种活本来交给蜘蛛干就行了,但姑姑坚持每一位宇航员得自己学会这项技能。这是教育程序规定的。

拆卸天线时,我看见飞船前方有一团雾气蒙蒙的光亮。

“你上课没有好好听吗?那是充当飞船前锋的防护船,”秀树说,“它一个月回来一次,我们平时看不见它。”

“是因为这儿很黑吗?”

“黑?”他大声嘲笑着说,“黑暗能蒙蔽我们的眼睛,还能蒙蔽我们的心吗?”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默然不语。

过了一会儿,我胆怯地说:“姑姑的课我听不太懂,有时候……她说的和……和……”我找不到该说的词汇,满脸通红地朝着黑色的空间挥了挥手,“和这些……不一样。”

“他妈的,小家伙,你可别当着姑姑的面指责她。”秀树扔下了夹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生气了。

“听不懂也好,那上面尽是些谎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思绪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最后他说:“好吧。小家伙,我要和你说,不管你能理解多少,你来看——”在雾蒙蒙的探灯所能及的一点点范围内,这是一个灰白、死寂的世界,偶尔有些细细的电火花在一些外架的仪器上闪闪发光——除此之外,阴影和亮光的分界线是那么的黑白分明,以至于这儿看上去像一个虚假的剪影。发白的船身横亘在我们的脚下,仿佛一条巨大的死鱼。到处布满了一条条灰黑色的斑痕,那是它在这无边的空间中流浪久远、历尽沧桑的证据。然后,在外面,就是那些黑暗。

“我们在这儿,”他脸色苍白,但两眼放着光,“看着这些木乃伊,你能想象曾经有过呼吸着的大地吗?我们离开了陆地,是因为要探求它的秘密。它静卧着,有如黑色光滑的丝绸,闪着诱人的光。但是有一天,我们发现它是无边无际的,没有什么比无边无际更让人觉得可怕……和美丽。”

“你觉得这儿美吗?一个黑暗的不得超生的地狱。但是我们被创造出来,能在这儿思索、悲叹,这不是个奇迹么。”他热切地望着我,我能看到青青的细小的筋脉在他的额头上搏动,“你相信暗物质吗,你相信吗,不论世界多么恶劣,可是宇宙一定是最美的。否则,我们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你相信吗?”

他的样子很吓人,而且我明白他想从我这里掏出一个肯定的回答,但我还是胆怯地说,“我不知道。”

“这没有用。”他说,抡起夹钳,以一种狂热的病态疯狂地砸着天线支架,叫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那么我呢,相信还是不相信,无法证实还是证伪?什么是真理?”

“我正在找它,”他停下手来,“我就要发现了,就要发现了。”他带着一种茫然的,发傻的微笑向着那朦胧的黑暗的远方望去。

那时候史东还在牙牙学语,我不能肯定他是否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后来,那天晚上在布满炸弹的底舱里,史东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当然记得他,”他说,“他不是个好头儿,他本该看好我们这帮孩子,带着我们一起求道,而不是一个人。你没注意到他已经疯了。”他带着嘲弄的语气说,“因为他迷失了方向。”

是的,他是有点疯狂。我害怕地发现自己正在这么想,于是立刻大声反驳说,“我们必须尊重他,因为他是飞船上头一个孩子,他得独自面对这空邃、疯狂的空间,他用不着向我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们屈尊低就。”

“所以他死了,”史东下结论说,“我们每个人都会跟着死去,去接受审判。”

“去你妈的审判,”我没好气地说,“那时候我还小,不然他不会死的。”

那时候我确实太小了,小得只会提些问题。

“那些先锋船——它去前边干什么?”我虽然有点害怕,还是忍不住问道。

秀树仿佛重新意识到我在他身边,他回过头来盯着我看了一眼,怪笑一声,“它去干什么?”他扔出了手里一小段拆下来的废弃天线,它慢悠悠地划出一道曲线,离开了飞船轨道。“嘿,瞧着,如果没有先锋船,我们就会……”一团耀眼的火花猛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砰的一声”秀树微笑着说,“这是因为我们在以每秒3万公里的速度飞行,而宇宙中充满了带电粒子,这么高的速度使我们撞上它就像撞上重磅炸弹一样。而先锋船是我们的摩西——它分开红海,带我们前进。”

我带着一个孩子特有的惊讶目睹着船头的弹射排架缓缓张开。

“马上要发射先锋2号了,它们都是由特别坚固的材料制成的,但还是需要轮换检修。”秀树说,“我们必须参与检修。这是程序规定的。”

雾光靠得更近了。整条飞船都轻轻地抖动了起来。先前那架先锋飞船的喷嘴正在全力喷射,它缓慢地减速,沿着另一条副导轨滑向船头舱。它将在那儿停留一个月作彻底大检,准备下一次的发射。

秀树好象有点紧张,先锋船上千疮百孔,疮痍满目,一条姿态控制舵可怕地聋拉着。“它好像经历了一场恶战,这儿很危险,咱们先回到后面去。”他说。

“可是程序……”

“去他妈的程序,别告诉我该做什么,”秀树吼道,“我总是对的!”

先锋船靠得更近了,凶狠地撞击着船头导轨。飞船上的磁力夹竭力想控制住它。

“来不及了,小家伙,固定好你的引导绳。”秀树冲我大声喊道。“抓紧它。”

我恐惧地睁大眼睛,看着这头可怕的钢铁怪兽撕咬着母船。脚下的甲板剧烈地抖动着。一大块残破的船壳忽然从先锋船上脱落,悄无声息地向我冲来,残片上剃刀船锐利的边缘在我的视野里清晰无比。我完全被吓呆了。

秀树放开了引导绳,高高地跳了起来把我扑倒在地。但是反作用力把他推向了凶狠地噬来的残片。他那白色的身影猛地滑过我的面前,重重地撞在船头甲板上,又反弹起来,压在了我身上。

我看见了他那张苍白的脸,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涌了出来。“带我回去,他妈的小家伙,”他吃力地说,“我的氧气控制系统撞坏了。”

氧气正从秀树航天服的破口中急速涌出,宇航员能在缺氧的情况能坚持多久,十四秒?十六秒?我记不清了。在过渡舱的门外,我笨手笨脚的,怎么也打不开它了,秀树在面罩里疲倦地冲我笑:“我要坚持不住了,……阿域,(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照看好孩子们……”他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层黑雾,而我只懂得放声哭嚎。

过渡舱的外阀门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慢吞吞地滑开。隔着内阀门,我能看见所有的蜘蛛都疯了般在舱口那儿乱爬。空气终于涌了进来,可是秀树已经死了。

在过渡舱外的那十秒钟当中,死亡和黑暗从来没有距离我那么近过。飞船上的孩子矢折的并不在少数,我们曾经多次目睹过死亡。有一次,随着解冻的胚胎复活的瘟疫席卷了全船,隔几天就有一个孩子死去的消息传来,每个人都被隔离在自己的小舱室里静待医务机器人或是死神的敲门。即使是那一次,我也没有如此贴近地看见过死神的脸。那次事故中,死的本来会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家伙,会是我……“你在责怪自己,阿域,”迦香说,轻轻地,“但这不是你的错,这是秀树的选择。我们不应该承当其他人的选择。”

“后来我才明白,秀树对我大声叫骂是因为他一心想让我像他那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宇航员,可就在那天,我被吓破了胆。”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它们正在难以控制地发抖。我猛地捏紧了卷头大叫:“见鬼,我再也不行了,我再也成不了一名好船员了。”

七 史东

斯彭斯突然跑来找我。他唾液飞溅,激动得要命,瘦瘦的脖子上的筋脉剧烈地跳动着:“我有了一个大发现!头儿,简直难以置信!我认为需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

“紧急会议?你疯了?姑姑不会同意你这么瞎搞的。”我没好气地说。“这属于非法集会。”

“我早想好了,”斯彭斯神秘莫测地一笑,“我们可以到烛龙观测厅去,在那儿姑姑什么也不会知道。我保证你会大吃一惊。”

“等一等,”我怀疑地说,“那里原先也有个监视器……”“现在没有了,”斯彭斯不耐烦地说,“快走吧,埃伯哈德和史东已经在那儿等了——你到底去不去?”

埃伯哈德?史东?我疑虑地盯了斯彭斯一眼,他们俩不可能被加入到斯彭斯的玩笑中去。也许斯彭斯真的发现了什么?我从床上爬了起来。

斯彭斯如果只是想吓我一跳的话,效果确实很惊人。他把烛龙厅里的灯都关了,只留下了那盏暗红色的壁灯。里面很黑,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跨过满是散乱仪器和纸张的地面,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四周。那儿的墙上投放着斯彭斯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大幅天体的特写幻灯。我认出著名的蟹状星云,它们向外延伸的红色尘埃云让它们看上去像是被剥得剩下血管和神经的手掌;一张我叫不出名字的暗星云,它的形状像是悬在空中的脚;那些星星的照片在红色壁灯的照耀下反射出点点诡异的光,仿佛正在抖动。史东和埃伯哈德也在里面,他们的表情看上去很不自在,只有斯彭斯那付一向自鸣得意的傻脑袋上挂着笑容。

我诧异地盯着这块地方,气愤地说:“我的天,斯彭斯,你干嘛要把这儿搞得这么黑,你知道姑姑发现了这儿被你糟蹋成这样会把你怎么着吗?”

“没工夫理会那么多了。”斯膨斯带着几分得意洋洋的神情把我扯到计算桌前,“你来看。”他的手指娴熟地在屏幕上跳动着,一条红线从暗影里流出来,斜斜穿越屏幕。

“我找到了七年前烛龙的对外扫描数据,你不会相信的,这是从最早的档案中调出来的。还记得吗,你在禁闭室里提到过的暗物质理论。你曾经提到过的那个人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我们根本没有暗物质的任何数据,它好象是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但他相信暗物质云的密度通过反馈星际氢频率应该是可追踪的。他独自演算出了暗物质密度数据,还在计算机里留下了一个密度转换公式。”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在屏幕上划出了另一个窗口,“我在这两个月中重新扫描了舱外,这是烛龙打出的数据表——”另一根红线出现在窗口里,它的波纹曲率和前一条极为相似。也许它们能够重叠在一起。

但是斯彭斯没有把它们叠在一起,只是把它们一上一下地并排摆着。“现在,”他眼巴巴地看着我,“你看出问题所在了吗?”

“你发烧了?这儿有三千个数据,我能看出什么?”我生气地说。

“别管那些数据!”斯彭斯紧揪着我的衣领叫道,“这些曲线说明密度正在下降!暗物质!我们就要发现宇宙的秘密了。”

“不可能,”我说。“你除了发现自己又被关进了禁闭室外,什么也发现不了。”

“暗物质?什么暗物质?”史东警惕地问道。

“它在U区存储器里,是个叙述得不明不白的故事。”斯彭斯说,“古老地球上的科学家为了解释一些现象,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在可见宇宙的朦胧薄膜下可能存在着一种看不见的物质的引力,科学提不出它的物质形式和能量形式。一些人甚至提出很可能这种物质是星系赖以存在的基础,正是这种未经探察的大量暗物质使得时-空弯曲,而且有足够的暗物质的话,宇宙常量Ω才会等于1——一个完美的数字。”

“嗤,Ω?”史东冷笑一声,“你们不是在开玩笑吧?你们的证据只是Ω。我从来都不相信直觉。”

“埃伯哈德,你说呢?”斯彭斯热心地回过身去问埃伯哈德。

“什么?”埃伯哈德迅速做出反应,斯彭斯居然和他说话实在让他惊慌失措,“我不知道,也许姑姑能……”“我知道了,这是个阴谋,”史东狠狠地说,“那么你们这次是想把我的宗教理论彻底地驳倒了。你们事先安排好的——”“不,等一等,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什么也没有。”斯彭斯生气地说,他飞快翻动屏幕上的图表,“你可以自己检查这些数据。”

听到这些理论争执我总想躲得远远的。“把这些幻灯关掉好吗,我觉得很难受。”我说。

“我倒不觉得难受,别理它。”斯彭斯好象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话,他扑到桌子上,从在我看来是一摞废纸片中翻出了一张胶片:“好,你们会相信的。这张光学胶片是烛龙在紫外扫描中同步拍摄的……”“胡扯!”我打断了斯彭斯的话,“烛龙根本就不能拍摄什么光学胶片,它是直接联系到姑姑的监视器上的。”

史东冷冷地说:“除非有人碰过烛龙。”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把头转向斯彭斯。

斯彭斯一付坦然无愧的表情,“怎么啦,你们不想了解事实真相吗?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生气地瞪着那张斯彭斯冒着难以饶恕的罪名拍摄出的黑胶片,而那上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小灰点——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蒙蒙的小点。

“这是什么,你底片上的暇斑?”我怀疑地问。

“老天爷,你还不明白吗?”斯彭斯疯狂地摇着我的胳膊。他回过头去看着大家,“你们都不明白吗?这是一颗星星!用肉眼还看不到它,但我们正在朝它飞去!我们马上就要飞出暗物质云了!”

星星!我被斯彭斯的话吓坏了,一股冷汗禁不住地从手心冒出来。我回头看看埃伯哈德,他也是面色惨白。

“不,那不是星星。”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是史东。他脸色发青,连声音都发抖了。“那不是星星,你们没有读过《启示录》吗……他象冲破乌云的闪电,带来了死亡,也照亮了一切。他将出现了,你们这些不信神的人有祸了……”一束灯光照在史东的脸上,显得他那狭小的脸又青又白。

史东是个长手长脚,瘦得皮包骨头的大个子,只比我小一岁。在飞船上,他也许是最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人,我也从来都不相信他的那些煽动性的预言,但这时候他说出来的话,像是一阵悸动撞进我的心里。

“你们看出来没有?”斯彭斯问,“他有毛玻”我和埃伯哈德默默无语。

史东冷笑着说:“你们自己想一想吧,我们每个人都属于不同的民族,克里克人,蒙古人,雅利安人,这条破船满载着所有的民族,为什么?想一想诺亚方舟的传说,我们将要漂浮到最终审判日。……星星?不,它就是我们在等待的那匹灰马!”他神经质地啃着手指甲,留下了一句含义隐晦、令人不安的预言就猛转身出去了。

“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量子物理离上帝靠得太近了。他越来越深地陷入不可知领域,”斯彭斯愤愤地说,“总有一天,这家伙要疯掉。”

“姑姑呢,她知道这事了吗?”我好不容易从发干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她从来就不承认我们是在一片暗物质云中。”

“对,我这就去告诉她。”斯彭斯大叫一声,返身就朝门外冲去。

我一把拽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拉了回来。“别着急,先让我搞明白了再说。”我哑着嗓子问他:“还有多久?”

“不知道,我们没有对比数据,也许还要十年,也许就在明天。”斯彭斯说。

“出去以后,那儿是什么样的——会是这样的吗?”我从墙上扯下一张图片,那上面被放得巨大无比的猎户座大星云像一座熊熊燃烧着的炼狱,美杜莎的蛇发恶狠狠地伸展着占据了整个视野。“那儿,那儿……”我咽了口唾液说不出话来。我看了看埃伯哈德,他和我一样脸色苍白,惊恐不安。史东临走前说的那些话,象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我们的心上。

埃伯哈德可怜地张着嘴,犹犹豫豫地说:“他……史东是指……烛龙,烛龙和姑姑……我们是在崇拜兽像吗?”

“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事了。”斯彭斯说。他站在观测室中心,奇怪地看着我们:“怎么啦?你们都不高兴吗?十多年来我们所学的知识都是在描述那个宇宙埃现在,我们就要亲眼看到它了。你们不会相信史东说的那一套吧?”

我咕哝着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呢。这太快了,斯彭斯。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斯彭斯,”我回头盯着他的双眼说,“我不许你告诉其他人,姑姑也不行。埃伯哈德,你也是,都明白吗?”

然而秘密没能守祝我得承认第一个违背纪律的不是别人。

“我不相信。”迦香后来说。

“我看到了那张照片。”我说。

迦香没有回答,她依旧照料着那些小蟑螂,仿佛那项工作比星星还要重要。那些蟑螂仿佛更大了,一条挤着一条,在试管口疯狂地扭动着,迦香怎么也不能把它们弄好。

迦香生气地把试管扔在桌上:“你知道,那些虫子很不安。我熟悉它们,它们很烦躁,只有遇到什么危险时它们才这样。它们总是会比人类更早地预见到灾难。”

她离开了工作台,我看见她几乎要哭的样子,她还毕竟是个孩子。她的双手在发颤,但她很快把它们藏在兜里。

我说:“你害怕吗?”

她看着我的脸说:“你难道不是吗?”

“我很害怕。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可是没有人想谈论它。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们都在害怕。一定会出事的,一定会出事的,而我们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她不断颤抖着,“我倒宁愿我们还在暗物质云的深处,永远也看不到外面。”

我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别傻了,你知道,我们实际上都在等着这一天。”

那天早上在教学大厅里,几个小男孩在计算机上做一种翻牌游戏,这本来是一种很普通的心理训练课。巴鲁,一个半大的小男孩,连着翻开了五张扑克牌,都给计算机猛抽了回去。另一个小男孩在边上傻笑了一声,于是巴鲁把键盘一甩,跳起来扑到他的身上挥起拳头一阵乱打。教室里一片混乱,牧师足足花了十分钟,才把他们拖起来拉到禁闭室中。

这在姑姑的严厉管制下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我不由自主地看看坐在角落里的迦香,她的脸色苍白异常。她回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的意思清楚明了:决不仅仅是这些。

我一向把埃伯哈德看成船上无害和多余的一堆过度发育的有机体,甚至就连他也让我感到了威胁。那天晚上他直接来找我提议说:“让我们杀了斯彭斯吧。”

我吓得目瞪口呆,差点跳了起来:“你疯了?干吗要杀斯彭斯?”

“我不知道,”埃伯哈德说,一脸的慌乱和尴尬,“我只是想,一切都是斯彭斯搞出来的,我们把他干掉,也许就会好起来。”

我知道埃伯哈德已经是个疯子了。虽然他自始自终就总是千方百计地、疯狂地维护飞船上的秩序。他的情况还是让我害怕,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我从好几个人的眼中都看到了一种临近精神错乱般的疯狂神情。

八 埃伯哈德(2)

那张照片上模糊的光点像是个预兆,在我的脑子里盘旋不去。一个声音提醒我仿佛该做些什么,但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母船正在不停地、悄悄地战抖,先锋船换防的日子又一次临近了。

“你没什么可做的。”斯彭斯说,他这么说倒不是出于讽刺我。

我和迦香是在卧房里找到了斯彭斯,他的发现带来如此混乱的结局让他即愧疚又迷惑不解。“为什么会这样?”他说,“我还以为大伙儿很快都能明白过来呢。”

“明白过来什么?我们是听你的还是听史东的?或者我们还是该相信姑姑的话?”我气恼地说(监视器当然被斯彭斯拆掉了),“你要是不如此愚蠢就该知道我们大家都会吓坏的。”

“是这样,我们应该有个头儿,”他的脸因为沉思而皱成一团,“而你就是头儿,你本该出来把持局面。”

“你早知道,没有人会听我的,”我又是生气又是沮丧,“我们这儿是一盘散砂。你看到早上发生在教室里的事了吗?现在姑姑也开始失控了。”

斯彭斯突然大声叫起来:“因为我们缺乏团队精神!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们都在互相排斥。看看埃伯哈德和史东吧,还有我和你,是的,我和你,甚至还有迦香!我们都有优秀的基因,可我们都太以个人为中心了。除了上课和那次会议,我们为什么从来没有聚在一起过?在底舱有个游戏区,我们为什么从来没有一起在那儿玩过?”

是的。我想起那些生锈的铁架和秋千,即使是我和秀树也从来没有玩过九柱戏或对抗球。那是需要四五个孩子才能一起玩的游戏,我们从来没有玩过。

姑姑废弃了游戏区,而游戏是孩子最重要的培养团队精神的活动。

“她应该了解这一点。她是个教育专家,她有教育程序!”斯彭斯愤愤地叫道。

“对此我有个想法,”迦香说,“姑姑无疑是忠诚的,她不想让这次任务失败。但她对自己并不了解,没有人了解自己,也没有计算机了解自己。她只想着成功,所以她必须控制全局。暗物质云的存在是对她的一次可怕的挑战,她无法控制周围的环境,可是又无力修改程序,这会刺激她更强烈地渴望控制一切。而孩子们的存在是对任务的另一项威胁,”说到这里,迦香对着我们一笑,“我们确实都很不听话,如果我们团结一心的话,她就更无法保持自己的尊严。”

“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关闭底舱是个绝佳的借口。”我说。

“你说得也有道理,”斯彭斯说,“不过我认为也许是她想当一辈子女王,高高在上的黑暗之王……”他指指上方,我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手势,因为——黑暗的降临到来得毫无预兆。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船舱里的顶灯突然熄灭了。

船舱里漆黑一片,这是纯粹的黑暗,没有一点点的微光。我从来没有明白自己会如此地害怕黑暗,在那一瞬间,我嘴唇发麻,叫不出声来。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我,这是迦香的手,我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冷汗。我听不见迦香在我耳边说什么,我的耳朵里砰砰作响,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血液冲上太阳穴的声音。就在这时,两道闪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应急照明系统的灯点亮了,可是光线微弱、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快来!”迦香叫道。我们一起冲进走廊,发现大厅里也是光线昏暗,飞船上的大部分地方甚至看不到一丝光亮。我的心怦怦直跳。终于来了!

不知哪儿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几团黑影在走廊里急匆匆地爬过,那是忠于职守的蜘蛛们,它们总是不知疲倦地穿行在钢铁迷宫中,搜寻那些出错的地方。

“一定是出事了。”斯彭斯说。

“对,一定是出事了。”我神经质地跟着说。

“咱们得找到在哪。”

“咱们得找到在哪。”我说。

斯彭斯跟在那些蜘蛛后面跑去,它们钻进了一个维修通道,消失在黑暗的管道里。斯彭斯俯下身去,检查了一下管道口的标码。

“它们像是在往底舱跑去。”他说。警报声突然中断了,周围一片寂静,那些灯光在他的脸上一闪一闪的。经历了刚才的嘈杂,这片寂静仿佛更加令人害怕。

“底舱?”我说,想起那些超大尺度的冰冷的黑色钢架,还有那些死去的魂灵。

“得有人去看看。”我艰难地咽了口气,“还得有人去找牧师,他会在哪?——我是说,他应该在这儿。这事本来该由他处理。”

“你看上去好象要哭出来了。你行吗?”迦香说。

“是吗?”我镇定了一下,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

“好吧,”迦香担心地看我一眼,“那我去找姑姑,斯彭斯,你和阿域去底舱看看,要小心。”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底舱?”站在通往黑暗的底舱舷梯边,我说。下面的世界黑得宛如创世纪初的混沌深渊。

“老船舱边有个武器储备室。”斯彭斯说。

“噢,斯彭斯,行行好,别尽告诉我坏消息。”

在阶梯下迷宫般的通道面前,我犹豫了一下,斯彭斯跑到了前面,消失在黑暗中。

“小心点,斯彭斯,”我压低嗓门喊道,“你能看到什么?”

斯彭斯没有回答,前面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倒下的声音。

我低声咒骂了一句,走进通道,舱下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暗,一盏又小又暗的应急灯在舱顶上半明半暗地闪烁着。我看到灰尘中留下的脚印,直通武器储备室的舱门。门被打开了。从空气中传来一股烧焦的怪味。门前的地上留着一小团焦黑的东西。

“斯彭斯。”我低声喊道,走近了那团黑影,那是一堆烧焦了的蜘蛛的残海一条手臂从黑暗中伸出,拉住了我胳膊,吓得我差点叫出声来。

“嘘……”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斯彭斯,”我低声喊道,“到底发生……”“别做声。他就在前面,刚走一会。”

“谁在前面?”我生气地说,

“我没看见是谁,”斯彭斯说,“可是有人拿走了武器舱里的枪和MPB。”

“MPB?”我气恼地问道,这儿尽是些我不懂的东西。

斯彭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那是一种地质勘探和爆破用的炸药。”

“枪?炸药?”我呻吟起来,“这疯子想干嘛?”

“我们得拦住他。跟我来。”斯彭斯简短地说。他带着我走进一条我依稀熟悉的通道。

这儿有一扇门直通垃圾口,那是处理死尸和不可回收物资的地方;站在这条通道上,可以看到两侧一排排巨大的引擎,它们如同古埃及神庙废墟中的那些残留的圆柱,刺向由于黑暗而看不到的舱顶;如果停下来,屏住呼吸,集中注意力,就可以听到各种声音;孩子们说这儿是那些死去的魂灵居住的场所。

我跟着斯彭斯继续往前走,直到尽头。前面是一扇门,又黑又重,门上有青黑色的控制面板和图案。这儿是废弃的过渡舱。

“小心,他一定在这附近,这儿没有其他路了。”我说。

“你来过这?”斯彭斯好奇地看了看我。

一丝苦涩涌上我的心头,我试了试那扇门,不出所料。

“都锈住了。”我说,“他不可能在里面。”

斯彭斯没有回答,他喘着粗气,凝视着另一个方向。“那儿有东西。”他说。

我绝望地回头张望,一排红色的跳动的数字映入眼帘。启动的炸弹下一个人正在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

九 牧师

“埃伯哈德!是你在这!”我惊讶地喊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他早就是个疯子了,我可不相信他会干出一点点伤害飞船的事。

“快过来!离那东西远点。”斯彭斯叫道。

埃伯哈德满脸惊慌:“那东西危险吗?”

“快过来,”我叫道,“咱们得离开这。你能把蜘蛛叫来么,斯彭斯?”

埃伯哈德犹犹豫豫地朝前走了几步。

“别过去,你想要堕落吗?”一个熟悉的声音躲在粗大的肋柱影子后面说道。

“史东!我早该知道是你。”斯彭斯愤怒地叫道。

史东的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把杀死了武器舱前蜘蛛的防卫枪。他在引擎发出的仿佛是永恒的嗡嗡声中挺直身子,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身后舱壁上那些红色数字飞速跳动。

我们充满敌意地互相对视着。

“你在这儿干什么?”后来我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既冷酷又平静。

“很明显,你们完了,”他恶狠狠地叫道,“他来了,他的威力无人能挡。”他又在啃手指甲了。

“他很紧张,他有精神紧张性障碍,你看出来没有?”斯彭斯低声对我说。

“什么叫精神紧张性障碍?”我被一长串的字眼唬住了,几乎脱口而出埃伯哈德的口头禅,“这有危险吗?”

埃伯哈德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站在中间,他声音颤抖地说:“我这样安全吗?我怕得要命……”“埃伯哈德,呆在那儿就死定了,到这儿来。”

“别过去。即使是姑姑也拯救不了你。”史东说。

“我不知道……”他脸色苍白,看看我和斯彭斯,又看了看史东,几乎要哭了出来。

“史东,你这么干不会对任何人有好处,”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们已经有人去通知姑姑了……”斯彭斯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从远处的上层甲板传来一个女孩的尖叫声,因为遥远而显得微弱,那是迦香的声音!

仿佛是收到了一个信号,埃伯哈德翻了翻眼睛,弓起后背,两腿猛地砸到了地上。史东的枪口猛地转向了埃伯哈德,这可能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但……就在这时,一枚炸弹在齐眉高的地方爆炸开来,紧接着是另一枚,风从送风管道的破口处呼啸着冲出来。所有的人都被震倒在地。

“着火啦!船舱着火啦!”斯彭斯在我耳边拼命地叫道。我下意识地想,舱壁没有破,要不然我们全都没命了。船舱里面充满了浓烟,我什么也看不见,被呛得拼命咳嗽。

“伏下身子。”斯彭斯在后面大声喊道,“我们得回去拿氧气面罩!”

去他妈的氧气面罩,我想,踉踉跄跄地伸手向前摸去。“史东?”我叫道,却猛地撞在了一根金属管子上。

在前面,熊熊的烈火吞噬着侧面舱壁的隔层垫料,被火光照耀着的大引擎柱形成的巨大黑影在天花板上愤怒地摇曳。不知道哪儿在烧得砰砰作响。我不怕火,我对自己说,我只是怕黑。火光照亮了黑暗的底舱。

几只尖叫着的小蜘蛛赶到了,它们满屋子跑着,背上的自动灭火器开始喷射出白色的泡沫。

我看见了史东,他跪在地上,手里的枪丢在了一边。然后他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枪走去。

“不,史东!”我尖叫了一声,扑了上去。

史东抓住了枪,倒过枪柄挥舞了起来。我的耳朵后面一阵巨痛,整个世界仿佛倾倒在我的面前。

我呻吟着向上望去,看见史东得意洋洋地把他的枪对准了我,“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说,啃着指甲。

“埃伯哈德。”我说。

“什么?”史东茫然地问道。

一个胖胖的黑影扑向史东,把他撞倒在地上,他们搏斗起来。

没有想到还有一个爆炸。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坐在一堆白色碎屑中。史东和埃伯哈德都不见了。

烟雾比刚才更浓,在浓烟当中,我看到一团团的火焰。远处蜘蛛们的灭火器嘶嘶作响。

我拼命咳嗽,伸出手在墙上摸索,寻找灭火器。眼睛和肺部烧灼般地疼痛,模模糊糊地倒了下去。我要死了。我想。

温度降了下来。

一双手把我给扶了起来,斯彭斯把一副面罩按到我的脸上。

“你们找到史东了吗?”我喘过气来后问道。

“先别管他了。你觉得怎么样?”

“史东怎么样?”我固执地问道。

“他死了。”埃伯哈德在一边惊恐地辩解着,他的脸隐藏在氧气面罩后面,黑一道花一道的,“我不是故意的,天哪,现在姑姑会拿我怎么样?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做过错事……”要是在平时,我会把他塞到垃圾道里去,但是现在,好象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占据了我的脑海,我却想不起来了。

我望着烧焦的墙壁。这回可弄得真糟糕,火灾,我想,姑姑为什么没有反应,她本该火冒三丈,她本该拉响警笛,她本该让牧师挥舞着电鞭四处奔跑。

为什么?

“迦香。”我惊醒过来,浑身冰凉,“她会出事的!天哪,真要命,而我居然晕过去了。”

“还没有多久,”斯彭斯说,“快走,我们上去。”

我冲向舷梯,一步跳上四级台阶,跑到了中间平台上,又一转身,突然发现牧师就直楞楞地站在楼梯最高一级平台上。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它的金属手臂里牢牢地挟着一个孩子,那是迦香!她快要窒息了。

十 舱外

牧师虽然没有自己的大脑,但并不意味着他对我们毫无威胁。

即便是姑姑也不允许违抗教育程序的,她是自己的囚徒。

她疯了。迦香说。

而现在……

牧师开口了,我几乎又要晕了过去。他那阴暗的声音在黑暗的大厅上空扫过,他一板一眼读的正是变调了的《启示录》:“……神启的异象……云中出现一匹灰马,它名叫死,地上的芸芸众生预感到世界末日的来临……你们注意,这是一个棒旋星系……这是各族各民的血腥的屠杀,葡萄树被扔进神之大怒的大磨里,果子被压烂,血从磨子里流出来,直流到马的笼头,足足流了一千六百斯塔季。你们看到的……你们看到的是PSR0531+21,脉冲周期33毫秒……谁向兽和兽像跪拜,谁就将喝神之大怒的酒,并且将被放在火和硫磺里烧,在神圣的天使们和羔羊前烧。他们将日夜不得安宁……33毫秒……”大厅里阒然无声,我们都不由自主地看着发疯的牧师,发疯的姑姑。我吓得两腿发颤,这正是史东的论调。

牧师庞大的身躯在大厅里团团乱转,他的电鞭闪闪发亮,像是缠绕在乌云边缘一闪即逝的闪电。

“斯彭斯,”我低声叫道,“史东的枪在哪?把它给我。”

“我们不能打他。他是姑姑控制的。”

“放屁!”我骂道,“你没看见那是迦香吗?”

我从斯彭斯怀里夺过手枪,瞄准牧师时,我犹豫了一下,迦香痛苦的脸扫过我的眼前,我咒骂了自己一句,开枪了。

迦香摸摸自己的喉咙。“我没事。”她惊魂未定地说,“我不知道……他突然就抓住我不放,这家伙准是疯了。”

斯彭斯说:“也许有人改变了他的程序。”

我们不由自主地对视,“烛龙!”

我们一起跑上了通往上层甲板的舷梯,黑暗一片的大厅就在我们脚下摇曳。

我伸手去按DNA门锁,却被猛击了回来。

“怎么回事?”我惊恐地嚷道。

斯彭斯伸手去摸,也被猛击了一记。

“是电。”斯彭斯叫道,“史东更改了门锁程序!”

“可我们一定得进去!不改正程序,混乱永远也不会停止。”我绝望地说。

“可以让我试试。”斯彭斯狡诘地一笑,“你忘了,我是这儿最好的锁匠。”

“不可能,你从来没有成功过。”

“缺少的并不是技术。”黑暗中,我察觉斯彭斯跑下了舷梯,“等着我。”

我把怒火转向一直畏畏缩缩跟在我们后面的埃伯哈德身上。“瞧你和史东干的好事,你这个只会挺着肚子到处捣乱的粗木瓜,你难道就不能找个地方把自己关起来吗?”

“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埃伯哈德沮丧地说。

“呆会儿再吵好吗,”迦香说,“刚才斯彭斯说底舱里少了四枚炸弹,也许我有点吓晕了,但我只记得底下发生了三次爆炸?”

冷汗从我的脸上冒了出来。“你是说还有一枚炸弹在外面!他妈的,埃伯哈德,”我吼道,“它在哪儿?”

“炸弹,什么炸弹?”埃伯哈德慌乱地喊了起来,他的胖脸蛋剧烈地哆嗦着,眼眶里含满泪水,“我没有碰过它。”

“好吧,也许你没有碰过它,”我愤怒地说,“那么史东把它放在哪儿了?”

“史东?”埃伯哈德说,“不可能是他干的。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你说什么,不是他?”我吃惊地问,“可你知道这儿只有我们几个人能进去——你一直都跟他在一起?”

“——在灯灭了以后。我发誓,我害怕极了。”埃伯哈德可怜巴巴地呜咽着,“我觉得很危险,后来我们就一起到了下面,我没看见他什么时候拿了那把枪,不然我会制止他的……”“你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只能看得到自己的鼻子!”我生气地喊道,“不是史东,那还会是谁修改了姑姑的程序?”

舷梯上传来一阵响动,斯彭斯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他的手里提着一块又大又沉的黑盒子。

“牧师的能源电池,”斯彭斯解释说,“DNA门锁由一台微电脑控制,电子脉冲的能量足够的话,就可以把电脑芯片熔断。”

“电子脉冲?这会儿你上哪儿去搞电子脉冲器?”我质问道。

“怎么啦?”斯彭斯说,“它一准在你的口袋里。把震颤器给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金属烧焦的气味,我们跨进门槛,迎接我们的依然是那些静谧地抖动着的星星图片。但是有什么不一样了。那个巨大的水晶球壁上面的小格已经不再发亮,曾经在那些小格里闪烁跳跃的神秘火花沉寂了。烛龙笼罩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姑姑死了!这是没有姑姑的飞船!我们突然都有点茫然无措了。

“现在……”我说,一层帘幕罩在了眼前,我犹疑了起来。

“炸弹!”迦香提醒我说。

“对,炸弹!”我说,“得先找到它!斯彭斯,你有什么主意?”

“我想,”斯彭斯眨着眼睛,“我们可以连通姑姑的监视器,然后,然后……该怎么办再说吧!”

我茫然地看着他趴在了计算桌上熟练地操作,桌边上一块积满尘土的铜铭牌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手指滑过冰凉的金属,我读道:“船长室”。那么,这儿是不是姑姑的中心,而是人的领域了。我将信将疑地猜度。

“过渡舱,”斯彭斯叫道,“过渡舱上有反应!”

几只蜘蛛正在过渡舱口乱爬乱转,我的心颤抖了几下。仿佛是一场过去经历过的场面。

“怎么啦?”我问道。

迦香扭头看见了我:“线路被破坏了,我们打不开它。”

我凑到观察窗前往里看了看。

过渡舱的外阀门向外敞开着,舱内空空荡荡。明亮的光线在舱口倏然而止,外面那儿是涌动的黑暗。

“如果爆炸,会怎么样?”

“我们会偏离航向,你知道,我们是在凭惯性前进……”斯彭斯说。

“不完全是吧,”我颇有几分洋洋自得地插嘴说,“向前发射先锋船,会损耗一部分动力,而且……”“而且我们都会死掉。”

“什么?”我说。

“这枚炸弹足以毁掉过渡舱,虽然我们可以隔离这块区域,但是从破口处冲出的空气流会改变飞船的航向,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们也会离开先锋船屏蔽的区域。那时候,就会……”会砰的一声。秀树说。

先锋船,先锋船就要回来了。我慌乱地想到。那又怎么样,我们能改变它的程序吗?没有时间。没有计算程序。

怎么办?

斯彭斯往过渡舱里望了望:“我们还有15分钟的时间。”

我又开始流汗了,“什么意思?斯彭斯,你再这样我会疯的!”

“15分钟后起爆,”斯彭斯说,“我想,监视器镜头上传过来的数据是这个意思。”

“必须有人绕出去。”迦香转过头来看我,我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发白了。

“别争了,”我说,秀树的影子飘过我的眼前,“我是船长,只有我受过出舱训练。斯彭斯,想办法封锁底舱,别让小家伙们下来。”

“还有,”我停了停,补充说,“让迦香也离开这。”

迦香说:“你知道我不会走的,我要留下来。”

“你是个傻瓜。”我说道,“斯彭斯,先来帮帮我。”

“你怎么出去?”他迷惑不解地看着我从壁柜里往外扯航天服。

我回到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航天服比我记忆中的要沉重得多。时间过去了多少。打开那扇失修已久的过渡舱的门耗去了我们太多的时间。现在没有退路了。通话器里啪啪做响,斯彭斯找不到通讯频率,这在以前是姑姑控制的。

我尽量贴在船壁上向上爬去。可怕的黑暗就在我的脚下,我的腰际,我的耳畔翻涌着。远处过渡舱口透出的光线在这团浓黑中像是个召唤迷路人的温暖窗口。我慢慢地接近了它。

就在这时,有人在头顶上冲我愉快地打了个招呼。

十一 秀树

我抬起头。秀树那白色的身影正飘在船顶平台上,俯瞰着我。不,他当然不会是秀树,秀树已经死了。

一束电火花在天线支座上闪烁。我穿过暗黑色的面罩,看见了他的脸。

“这不是真的。”我说,摇了摇头。可是他还在那儿,秀树还在那儿。

“我的天,”我说,“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吗,秀树?不是史东,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干的?”一束电光照亮我的脑海,烛龙的门锁里最早就蓄着秀树的DNA密码。我们都忘了,除了阿域、史东、埃伯哈德、斯彭斯,还有一个人可以自由出入烛龙,就像七年前那儿属于他一个人一样。是他改变了姑姑的程序,是他打开了武器舱,也是他安设的MPB,他把这一切安排得都很出色,也只有他能这么出色。而我们想都没有想到。

小秀树仿佛没有看到我,他目光和底舱里的史东流露出的一模一样,敏感、茫然而没有意义。

我们在舱顶上沉默着。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麻烦的是我必须干点什么。机会稍纵即逝。这种情形迫使你要开动脑筋,思考。思考是个宝贵的东西,它能汇集信息,一步步地推测出措施和结果。只是——我痛苦地想——我不会思考,不会像秀树一样思考,不会像是斯彭斯一样思考。我是一个没有用的船长,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回去。”他突然开口说话时,我吃了一惊。

“你应该回去,”他依旧没有看我,“这儿不属于你。”

我舔了舔嘴唇,有点拿不定主意,“和我一起回去,秀树。别再这么干了,不会有事的。我们大家都希望你回去。一切都会好的。”

“我不在乎。”他口中的自信和冷漠让我打了个寒噤,“你们大家希望我回去?不,是你希望我回去,而你从来就不知道该希望我做什么。现在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这外面是属于我的,我的。”到目前为止,他的话还有一定的逻辑性,但我发现了一种急躁的,有点儿专横的腔调。

“我做错过许多事,”我痛苦地说,“但是一切都会变好的,我们大家都需要改变。和我一起回去吧。”

“不,不!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他突然提高嗓门叫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不需要审判。我比你优秀,我总是比你优秀——我总是对的,我应该是你们的头儿。”

“你总是对的。”我低声重复道。他和秀树一样敏感,我伤心地想到,他总是对的。我该怎么办,我要认输吗?

他的身体松弛了一下。“你相信暗物质,”他孩子气地笑着,“暗物质是我发现的,是我,我一直都在寻觅它,而现在我正在发现宇宙的奥秘!阿域,你要是认真思考就会发现,物理学正在把我们带向神的领域,不论是往更巨大还是往更微小的方向,都会到达我们捉摸不定的地方。他不会让我们触及宇宙最深处的秘密,我们不应该去见他。”

“这就是你抗拒出去的理由吗,”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仍然贴在过渡舱里的炸弹,“你害怕面对真实,所以你杀死了姑姑,你还想改变航向,你知道这会把我们大家都杀死吗——”“不许和我争辩!”他又发怒了。

我停了下来,他不容许有人指出他的错误,“没有人想要争辩,让我们先回去好吗?”

“不,”他叫道,从腰间拔出了一样东西,“我不喜欢回去。”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那是一支手枪,和史东手里的手枪一模一样。我明白他为什么不想回去了,在这儿他是强大的,有威力的。

“你也害怕吗,船长。”他咯咯地笑着说,威风凛凛地拿着那支枪。“这外面永远是黑夜,而你害怕黑暗,不是吗?”

“是的,我们大家都害怕了。但是这一切会改变的,只要我们能够……”我在大脑中搜索着词汇,“……能够控制住自己。”

他后退了几步,靠在船头那排粗大的弹射架上,他的脸隐藏在面罩后面的阴影里,有一瞬间,他看上去像个无助的小孩:“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在外面我能感觉到星星,他会来的,那时候,就不用再害怕了。”

“把枪给我,”我哀求地说,向前走了一步,“让我们回去,回去吧。”

“不!”他突然烦燥地尖叫起来,“别靠近我,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姑姑已经疯了,我不毁掉她,就会被她杀死……你们一直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他挥舞着枪,枪口直指我的鼻尖。

没有时间了,我痛苦地想。这时候,我看见他身后有一团火光正在变大,那是披荆斩棘、历尽艰辛的先峰船,它正在回航中。

“看哪,星星,”我叫道,“他来了。”

先锋1号靠近了,带电粒子撞击出的火花照亮了他的脸。他垂下手臂,茫然地向后张望。

“现在,他来了。”他说。

我跳了起来,朝前扑去,在这之前,他一直做得很好。但是他没有受过正式出舱训练,不可能知道安全绳的正确系法——只需要轻轻地扯一下……可能只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听到耳机里一个孩子气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声,“不。”

我低下头去,躲避那团耀眼的火焰。

耳机里一片嘈杂,突然斯彭斯的声音压过了噪音,他终于找到正确的频率。“喂,头儿,你要小心,我们发现少了一套舱外航天服。也许有人正在外面。”

“这已经不重要了。”我说,慢慢地离开船顶,那儿先锋1号正猛烈地摇撼着船头导轨。

“头儿,报告你的位置,我们要抓紧。”

“一号过渡舱,正在关闭外舱门。”我报告说。时间稍纵即逝。我以为自己会惊慌,实际上却出乎意料的冷静。

帮帮我,秀树,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你会希望我成功的。身后的闭锁螺检撞在了一起,光洁的空气像飞旋的泉水般注入舱中。

“天哪,天哪。”他说。

“怎么啦?”

“看你的左上方。”斯彭斯说。

我看到了那枚炸弹。它贴在门楣的下方,仿佛一个不洁的污点。一个红色显示器闪烁着03:14,它还在不断缩校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领悟过来。还有三分钟,我思付道,绰绰有余。

“开门,把门打开。”斯彭斯在耳朵里大声叫嚷,“让蜘蛛来处理那枚炸弹。”

“闭嘴。”我说,脱下手套,蹲下来沿着门边摸索,我觉得自己动作缓慢,反应迟钝,就象是搞多了多巴胺后的感觉。

贴在门上的那个黑家伙就在我眼前,数字在飞速跳动。

终于找到了,我沿着边缘使劲撬开了线路盖板。面对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导线,我几乎要放弃了。

“你能看见么,斯彭斯,告诉我该怎么办。”

“听着,你要先确定AA/95线路……仍然有效,……把K6和……对接,一根合适的线路……”斯彭斯的话又被一阵噪声打断。

“他妈的,”我简直要失去控制了,一定是那该死的,该死的先锋船带回来的辐射屏蔽。我毫无把握地在维修盖板里一阵乱捅。

也许事情还不是无可挽回,我好象学过这幅电路图,我模模糊糊地想起来,是很早以前的一堂维修课。秀树是怎么说的,紧急情况下……“……一根合适的线路,一根合适的线路……”斯彭斯说。

我开始一根一根地试着导线。细心的小秀树用激光把所有的导线都烧熔在了一起,好像一幅色彩斑斓的米罗画。

但是只要开门,只要把门打开!

“快点,快点,”斯彭斯在耳机里叽叽喳喳地叫着,“还有一分钟,一分钟。”

“好了,我接上它了,让姑姑开门!”

门如钢铁浇铸成的一般巍然不动。

“头,头。”斯彭斯带着哭音喊。

这真可笑,我想,在我干了这一切以后,却让这扇见鬼的门拦住了。

我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冲门踹了一脚。

门摇摇晃晃地开了,斯彭斯和一大帮蜘蛛伴着刺眼的光线冲了进来。

“完了。”我说。耳机里一片尖叫。

我摘下头盔扔在一边,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飞船,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我。

“傻瓜,你不应该留在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力气生气了。

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和笑意。

十二 星星

我推上那扇厚重的铜门,把跟着我喋喋不休的斯彭斯关在了门外,也把一切喧闹、忙乱和光线关在了外面。室内只有满墙的星星幻灯在微弱地闪着光。

我们一言不发,默默地站着。后来我转过身去凝视着控制台上那枚小小的铜制铭牌。“我不明白,为什么是他?”我低声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他。他应该是一名好船员。我努力思考过,但是——那枚炸弹……”“不,不用解释,”迦香打断了我的话,“那已经不是秀树了。”

“你不明白吗……我所干的事情?”我乞求般地说。

“我明白,”迦香说,“我们都会明白的。”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还会有另一个小秀树的,是吗?”

她有些吃惊,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地,一丝笑容浮上她的嘴唇。“是的。”她回答说,“在这之前,你将是我们的船长。”

“这不是我的过错。”我说。

“不,不是。”迦香伸手抱住了我,“没有人错,错的是这可诅咒的疯狂的黑暗空间。而且,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我说,在黑暗中低下头去寻找迦香的嘴唇。我看见她的黑眼睛慢慢张开,里面充满了欢乐、惊奇、渴望和敬畏。

我回过头向外面看去。

星星的光芒透过观察窗投在了我们身上,光源很远,但清晰可见;光线是淡淡的青白色,微弱而稳定。

那儿是一个遥远的遗忘了的世界。

(完)


笑吧,朋友

作者:唐风

机器人三大定律——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见人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第二定律:机器人应服从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定律。

第三定律:机器人应保护自身的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定律。

——艾萨克·阿西莫夫《我,机器人》

上篇

我没能亲眼看见正电子脑是个什么样子。

这不太公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调集资金,写了几十页的可行性报告,想方设法瞒住北京城里的其它竞争对手,撒了不知多少谎。现在项目启动了,主角上场了,我却只看到它拆下来的包装。

十台美国产的k型正电子脑,价值连城,正在装配线上与十个机器躯壳合体。洋河董事长亲自上阵,连他本人一共九个装配岗位。我们这些下属都给轰了出来。车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保险公司派的人。正电子脑的包装是个低温液氮容器,外面配一个八十小时时效的脉冲电池。壳上贴着水晶铭牌,其中有些文字让我咋舌不止。那蓄电池的功率够让一辆电力汽车跑到国境外去,而k型正电子脑呢,有100亿个单电子元件。这已经跟人脑神经元的数量差不多了。

人群已经散去,我还在门口等待。忽然想起董事长当初说的话,那是他跟我在电话上的一场争吵,我给录了下来:“这不是电子鸡!你怎么会叫它们电子鸡?我只是要求美国机器人公司提供一批尚未输入信息的正电子脑,里头只有机器人三定律和基本的语言、思维功能,我们可以把它们叫做‘婴儿机器人’。然后我们慢慢训练它们,一点一点儿地喂。等它们成熟了,嘿嘿,那将是个奇迹!你怎么不明白?平时挺聪明的姑娘一到这时简直笨得要命!你看着我,哦,洋河董事长,33岁的纯种中国人,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抽烟喝酒,缺乏教养,一流的工程技师,又大又圆的一个混蛋。这是你眼中的洋河,对吧?全是细节。其实呢?洋河是个人,是个高级生物个体。生物呢?

是自动复制的机器,是物质组合的高级形式,懂了没有?人是一种高级机器。那么高级机器呢?某种高级机器会不会也可以……不不不这可不是诡辩,我强调‘高级’二字。老天爷,我自己搅糊涂了,这跟什么人口问题一点儿关系没有。好好,我现在不跟你争,等我做出来再说,行不行?我现在去跟门槛争!”砰!

我静悄悄地站在那儿笑了。董事长是这种人:他思维清晰的时候有意思,思维乱套的时候尤其有意思。

车间大门咣的一声打开,洋河一身油污,走了出来,手里端了杯水。

“你还在这儿?回家去。这儿得到半夜才能完事。”

“好吧。”

“明天直接到实验室去。”

“好的。”

“就你一个。”

“行。”

我转身走开,洋河叫住我。

“你也不问问里面究竟怎么样?”

“明天我就会看见的。”

他乐了。

“瞧我,”他说,“总以为漂亮女孩都是沉不住气的家伙。”

“好吧,”我说,“里面是怎么回事?”

他正在喝水,给呛着了。我在他的咳嗽声中走出公司大门。

第二天我迟到了几分钟,洋河已经开始了。在实验室里坐定我才发现,给正电子脑配的只是“家庭保姆”型机器人身躯。唯一不同的是这帮机器人穿着人类的外衣,五颜六色,在房间中央站成一排。它们已经充电,光电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们。洋河在刷刷地翻他的小笔记本,对我的迟到一声不吭,只抬脚踢了把椅子过来让我坐。然后他合上本子,清清嗓子走到机器人面前。

“我要求你们跟我学一个面部动作,”他对机器人说,“当你们大脑中各分区的电势处于完全均衡状态,或人们对你们的工作表示赞扬和感谢时,你们就做这个动作。”

于是他笑了。三秒钟后,十个机器人同时咧开嘴也笑了。它们的面部控制远不如人类复杂,结果就成了一种非常简化的笑容。但那是洋河式的笑容,关键的特征都有——包括嘴咧开的角度,鼻子如何上翘等等。过了一会儿洋河止住了笑,表情严肃,五秒钟后十个机器人同时绷住脸。我受不了这种滑稽的景象,就捂住肚子扶着桌子腿儿,把眼泪也笑了出来。洋河只是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

“这个动作的名称叫笑。”等我站起来,洋河继续给机器人上课,“下面是另一个面部动作,当你脑中的电势极不均衡,某件事情迫使你临时增大能耗进行复杂的计算和权衡时,或者人类对你的工作表示不满意时,你就做这个动作。”他皱眉,拉长了脸,“这叫焦虑。”

这一回我没有笑,因为我发现有点不对劲。实验结束后我对董事长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这样不行。你只是教给它们两个死板的动作,它们依然毫无个性。这没有意义。”

他乐呵呵地看着我:“真的吗?你注意到没有,中间那两个机器人笑时嘴咧得最大,靠边的就稍微小一些。这是因为它们站成一排看我,视线的角度有细微差别所致。你当时蹲在地上呢……它们的知识储备是个空白,只能后天学习,这就从根本上杜绝了缺乏个性的可能。懂吗?它们不可能完全相同,越到后来差别越大,看着吧,它们很快就会有鲜明的自我意识,我会让它们成为这个样子,我保证!”

他就这么开始干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量知识被灌入机器人的脑袋。教师班子非常杂——有他自己,有公司的技术人员,还有一部大型的集成光路计算机,最后又有一个日本“和气道”高手加入进来。正电子脑发挥出相当厉害的潜力,许多过去谁也不敢尝试的概念被输入,多次造成局部故障,经过它们自己的调整又恢复正常。有一次洋河在我的建议下给了它们一次猛烈的冲击,十个机器人中有九个发生短路,但有一个保持了僵直的站立姿态和焦虑的表情。我们等待了九个小时它才计算完毕并作出反应。当时是提出这么一个问题要它们回答:“武术是一种人与人搏斗时才需要的技能。第一定律规定你们不能伤害人,那你们学了这种技术有没有使用价值?”

那个机器人第二天早晨才回答:“有。但只有在极端的状况下。”

“是不是某个人坏透了顶你就动手?”我笑着问,看看能不能误导它。

“不,不是。我没有资格和能力评价人的好坏,那是非常复杂的。”

“好吧,请你自己举个例子。”

“比如制止两个正在互相伤害的人,或者,某个人企图自杀。但是后者需要有人给我下命令,这样第一定律的后半部分加上第二定律可以造成更强大的电势,帮助我及时采取行动挽救他的生命。”

“如果没有人下命令呢?注意,这个问题可以不回答。”洋河小心翼翼地发问。

“我不知道,”机器人极苦恼地皱着眉头,“我希望您同意我不回答这个问题。”

“好吧。我替你回答:第一,判断一个人爬到楼顶是不是打算自杀需要人脑瞬间的模糊思维能力,这个你们还不行。第二,自杀往往是人类自愿选择的结果,被暴力制止也许会造成他肉体和精神上的损失。机器人第一定律的两个部分这时出现了互相冲突的局面,很容易造成机器人在行动过程中自毁。孩子,”他亲切地对机器人说,“记牢今天的谈话。我向你保证,出现那种情况时我会向你下命令的。你可以出去了。”

“谢谢你,主人。”那机器人敬礼后转身走了。难题一解决,它的电势完全平衡,对步态控制得很好,在我看来就像一个怀揣大苹果准备一出门就享受一番的小姑娘的背影。

“多轻盈的舞步,”洋河也在出神地目送它离去,“你觉得怎么样?”

“那步态?”

“不,整个这次实验。你不觉得这个机器人的思维能力相当不错吗?”

“是很不错。”

“它甚至建立了某种个性。它跟同型号的机器人都不大相同,你不觉得吗?”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养成了一种跟洋河唱反调的习惯,真是奇怪。这回他一开口问,我的反向思维立刻又活跃了。

“我更重视另外那九个机器人的反应。”

“怎么?”

“它们瘫痪了几个小时,正电子脑才开始自我调整。这么长的恢复时间是以前没有过的。”

他有点儿不耐烦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首先有一点:对学武术有没有用处,它们的共同回答不是‘没有’,而是出了故障。这说明它们那瞬间也有很深的思考,只不过少了点儿什么才短路了。你的这位‘很有个性’的家伙恐怕是偶然多学了点儿什么概念才会表现出色。它们依然是大同小异。”

他瞪着我,没有作声。

“那么长的恢复时间也说明这次短路是非常复杂的,出问题的地方相当广泛,如果只是一个简单的逻辑悖论它们早站起来了。”

他像没听见似的走进洗手间去撒尿,出来时满头满脸全湿了,像是用水龙头冲过。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他一边像条狗似的抖脑袋上的水,一边对我说,“可以说很有道理。看来我得去请一批专家来帮忙,一批心理学和哲学上的行家。给每个机器人找个单独的辅导老师,看看有什么结果。”

“那我呢?”

“你吗放假!放个把礼拜,找个地方去玩玩吧。”

“一个礼拜就够?”

“你以为要多长?这帮机器人可以在一秒钟内记住一部百科全书,你以为它们真的是婴儿呀?”

“好吧。”

“放开玩。回来咱们再做几次实验。”

一周以后,我应他之召回来上班。我们办公的那一层被隔出一个教室般大的房间,门上用中英文两种文字标上“机器人心理学实验室”。

字体又大又黑,显然是董事长的手笔。我推门走了进去。

洋河负手而立,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头发梳成大背头,比检阅台上的将军还要精神。他的十个机器人站成一排面对着他,整齐异常。

他冲我点点头,示意我找个地方坐下,然后清清嗓子对机器人发话:“我命令你们完成一项任务:给自己取一个名字,注意彼此不许重样。现在开始。”

一瞬间,所有的机器人都举起手。洋河困惑地看着它们,示意左边那个身着t恤衫的机器人开口。

“我的名字是:机器人学三定律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见人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第二定律:机器人应服从人的一切命……”“停止!”洋河喝住它,“你的名字有多长?”

“二十五亿四千万字节。”

我笑着说:“它想必是把全部知识都作为自己的名字了。”再看看其它机器人,“恐怕它们都一个样。”

洋河恶狠狠地瞪着机器人:“是这样吗?”

“是的。”

“我再加一个命令:你们给自己取的名字不许超过八个字节或四个音节。现在重新开始。一小时,别忘了。”

二十五分钟后,有三个机器人举起了手。

“你!说吧。”洋河指指右边穿红衣服的那个。

“我的名字叫机器人。”

洋河难以置信地看着它。机器人识别出他那不满意的表情,光电眼睛里露出焦虑的神色。

“那你呢?”洋河问另一个。

“……对不起,主人。我得重新想。”它说道。

洋河回头看我。我正想开口,他伸出两手做个挡的姿势:“别,不用你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又是两分钟死寂。第二个机器人想好了。

“我的名字叫们完成一。”

“啥……来着?”

“们完成一。”

“这这这像是个日本人的名字呀。”洋河高兴极了,“你瞧你瞧,们完成一先生。多出色!”

我也很吃惊,但是脑袋多转了几转,就释然了。

“这不是日本人的名字,董事长。你今天对它们下命令时说:‘我命令你们完成一项任务:给自己取个名字。’对不对?这机器傻子从句子里挑了四个字给自己取了个名。鉴于你不满意第一个机器人的名字,它就把‘我命令你’这种句子开头的字一概排除掉,于是成了这个样子。”

洋河现在也不生气了,他只淡淡地点了点头,示意另一个举起手的机器人开口。

“我的名字叫牛。”

我说:“想必是它学的第二个或第三个动物名称。”

“行了,你别说了。该你了,你叫什么?”

“我的名字叫夏天。”

“嗯,不错。你呢?”

“我的名字叫哲学史。”

“这下子你没法解释了吧?你呢?”

“我的名字叫婀娜。”站在中间的那个机器人说。我又想开口。这显然是它学的头几个形容词中的一个,但我说不出话来,我的肚子笑痛了。

“显然你的前世是哭死的,所以你这辈子注定笑个没完!”他咬着牙对我说,“你的名字呢?”他问下一个机器人。

“我叫黑色。”

“好。该你了。”

“我叫重工业。”

“你?”

“我叫躯干。”

“你?”

“我没有一个名字。主人,对不起。”最后一个机器人这样说。洋河纳闷地看着它,又转过头跟我对视了一眼。

“请你说说,‘没有一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你有多少名字可供选择?”

“四十万两千一百五十个,我无法选择。”

“……为什么?”

“没有合理的选择标准。”机器人说道。

洋河不耐烦了,大声说:“我命令你随机选择一个!现在!”

那机器人的光电眼睛黯淡了,它扑嗵倒了下去。

“得,短路了。”我直起腰来,“随机选择看来是个困难的事情,我敢说,过去实验中它的正电子脑发生的故障并没有完全被排除。”

洋河坐下来点上一支烟,一言不发地抽了几口,掐掉,走出去了。我过去坐在他刚坐过的椅子上,看着那个在地上睡着的家伙,等洋河回来。过了十几分钟他还没回来,我打开屋角的电视,里面正播映一部老电影,轻歌曼舞的爱情故事,够难看的。我想干脆出去找个技师来修理机器人。

开门进了电梯,我忽然明白过来。

在大楼里乱窜了好一阵才在弹子房里找到他,他正跟一个小孩在打美式九球。我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你成功了,你成功了知道吗?它们居然能给自己取名字!”

他放下球棍:“你怎么才明白?”

“这是划时代的成就!取名字是典型的层次式计算,一个机器人能给自己取名字,说明它的思维方式很接近人类。美国人的正电子脑真可怕,照这样发展下去,模糊电路,神经电路甚至分子计算机都没有发展余地了!”

他被感染了,窘迫地想玩个谦虚:“它们的名字取得够简单的,甚至该说是简陋。”

“你就是叫它原始也没关系。关键是它们能够理解你的命令,并判定这个命令可以被执行。你真是……太棒了!”我崇拜地望着他。

他开始膨胀了:“这个呢,确实算个成绩。毕竟那是全世界头一拨能给自己取名的机器人嘛!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还应该走得更远。”

“怎么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翻开,撕下其中一张纸。

“你看看吧。”

我打开纸来看:“机器人第三定律:机器人应保护自身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二定律。嗯?你想改动第三定律?”

“过去三大定律是第一定律电势最强,第二定律次之,第三定律又比前两者都弱。如果像我这样改动,第三定律只是间接受制于第一定律。也就是说,当有人下命令时,机器人必须不顾自身去拯救人的生命,而无人下命令时机器人则根据自身所冒危险的程度来决定是否救人。

这种局面使机器人过去接近完美的道德水平降至普通人的水平,反而具备了真实人性的某些特点。如果正电子脑技术能够容纳这种改动……”“但是这样的话机器人会不会最终构成对人类的威胁?”

洋河慢悠悠地说:“我不知道。”我看着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大男孩怎么成长起来的?他究竟会走多远?

“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说,“改动过的第三定律将帮助机器人更好地理解和模仿人类的行为。保护自身的电势加强了,它们将懂得什么是害怕,也知道什么叫爱护和牺牲。我相信,这种高级精神层面的复杂化会使机器人更加聪明能干,人类付出代价也有限,当你处于困境时,大可以发出明确的指令迫使机器人采取行动。”

“但是任何系统的复杂化都意味着发生故障的可能性增加,机器人会在两难权衡或其它困境中瘫痪。难道不会吗?”

“这正好让不断前进的人工智能技术发挥它的潜力。正电子脑迟早会比人脑更复杂,如果始终不让机器人以人的角度思考和解决问题,要它有什么用?”

我点点头,犹豫地笑了。他的话来得太快,我的思路有点跟不上。一时冷常“对了,你离开时机器人在干什么?那瘫子站起来了吗?”他问我。

“还没有,走的时候我留着电视给它们看。门是锁着的。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好的。”

我和他并肩往实验室走去。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灾难此时已不可避免。

下篇

实验室的门开着!机器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洋河立刻给大楼门卫打电话,没人接。我急忙联络保安部,在我打电话时,洋河站在我身边,那急促的呼吸让我十分紧张。

五分钟后,保安部回话:门卫找到了,他被锁在一间厕所里。有人看到那十个机器人冲出了大楼。

我正想着下一步该打给谁,洋河伸手抢过电话,右手猛力一推把我搡开。他大声命令下属立即租用一颗卫星追踪机器人,不管价格有多昂贵。很快结果就出来了,那些机器人正在沿着高速公路向西南方向前进,速度为每小时210公里。

等我们坐上车开始追赶时,洋河才开口说话。在这以前他把脸绷得像块铁板。

“你不该让它们看电视。”他说,“服从人是第二定律决定的,它们既然把门卫锁起来,说明出现了激活第一定律的事。这肯定是电视新闻造成的,咱们的新闻从来就不缺天灾人祸,机器人别无选择。”

又过了几分钟,技术部的人给他打来电话:“机器人的目标是黄河大堤,现在只剩约70公里的路程。”

不久又是一个报告:电视台在半个钟头之前播发了这么一条消息:黄河在长达数年的断流后突然水量剧增,有个水库在蓄洪过程中发生了水文地质方面的变化,大坝底部裂缝造成强烈管涌,威胁极大。我开始明白了,思路也从刚才那一搡转到眼前的事。

“为什么以前没出过这种事?未必别的机器人都没看过电视?”我问道。

“它们得等主人下命令,靠自己那猪一般的脑袋去想只会不知所措。只有咱们的机器人有够用的自主能力,那也是咱们训练出来的。懂了没有?”

我不作声。汽车在公路上飞驰。即将到达时来了第三个电话:大坝崩了。

洋河狠狠踩下刹车,靠边儿停下,把我从车子里拉出来就往高处跑。眼前是一条峡谷,不很直,一个小山包挡住了我们的视线。

先是一阵隆隆的回声从小山包背后的崖壁上传来,接着“轰”的一声震响,山头上展开一个五十米宽的大水花,像慢动作一样缓缓下落。

眨眼间它已越过大堤,漫上公路,把路面上许多干草、纸盒裹胁而去。水头一过公路又露了出来,我们的汽车安然无恙。然后大水分成两股,一股沿河道奔泻,更大的一股则顺着麦田向下游一座小镇冲去。河堤成了它的分水岭,而那座小山包因为受到洪水的直接冲击,已经像雪糕一样溶化了。

“它们在那儿!”洋河指着上面盘山公路的拐弯处。十个机器人排成一串奔驰而下,依次跳起越过我们的汽车,追逐水头而去。我想跑过去拦截它们,洋河伸手把我拉祝“别,没用的。第一定律高于一切,直到无人可救了它们才会听你的。我们得追上去。”

我们跳上汽车,沿着公路风驰电掣般冲下山,与洪水平行前进,在通过一个狭窄山口时洋河加速超过了它。我惊恐地看到,洪水在我们身后汇集起来,成了一堵高达五米,喷溅着泡沫和水花的巨浪,不仅淹没了公路,连路边的电杆也一一冲倒。前面已经看得见机器人的身影,最后我们是前脚撵后脚地进了镇。洋河猛打方向盘,汽车尖啸着拐弯上了一处高地。他刹住车,把喇叭按出一声声长音向下面那些毫无防备的人们报警。而洪水已经带着它的全部动量,毫无阻碍地冲了进来。

顿时,小镇上人声喧嚷,哭爹叫娘。

一些民房垮了,木质房梁、栏杆还有铝合金窗框之类的东西在急流中沉浮,它们比洪水本身还有杀伤力。等到水头一过,我们的机器人就在各处冒出来。它们分散在街道上,当人们被水冲到它们身边时,就伸出有力的手抓住并且扔到房顶或阳台上。动作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我亲眼看到一个妇女落到四层楼高的一座水塔上时,双脚刚好着地。她就那么不知所措地在上面坐了半天。

洋河放开绞盘,发动汽车,开始捞人。我把钩子向那些在水中挣扎的人抛去,他们有的抓住了,但大多数都是抓一下就松了手,水流实在太急了。那个自己取名叫“躯干”的机器人就在我们十多米远的街口,大部分人都是它截住的。它的脚趾牢牢扎入地面,锁了腰腿关节,站得很稳。它是那么可靠以致我都有点爱上它了。每一次我漏了人过去它都能逮住,有一回我看到一家三口漂过来,手忙脚乱一个也没救到;但“躯干”抓住了他们不说还把我扔出的钩子也抓到了,它用钢丝绳和钩子把他们捆结实,洋河一踩油门把他们绞了上去。我高兴得大叫,告诉洋河“躯干”已经救了不下三十个人。他听了冲我微微一笑,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他就指指天上。我看到远处三架直升机正在飞近——真正的救援快到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霉运到了高潮。

“躯干”一直站在当街的地方,承受了最大的冲力,在救出不知多少人后忽然停止了动作。它一动不动地看着一个孩子从身边打着滚漂过,然后就站不稳当了,水流把它“砰”的一声撞到侧背的墙上,它倒下去,消失在浑浊的水里。

我转过头去看洋河,他也在看着我,然后转开了视线。

“它是不是没电了?”我问道,往下走了几步。

“别去。”他说,“现在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二十分钟后,一大批救援队赶到了。那几架直升机负责指挥,总共大约有两百个机器人,全是那种体重一吨半的老式家伙,力大无穷,很快成了主角。我们的机器人反应速度较快,但输出功率比它们差远了。我又一次提出下去给它们补充能量,还从汽车后备箱搬来一个重达二十公斤的临时充电系统。但洋河不理睬,他走出车蹲在地上呆望着,我发现他快要哭了。

“只剩六个了。”他说。

“……怎么?”

“这群该死的傻瓜!人家一个顶你们三个,逞能吧!”他忍不住了,当着我一个女士的面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绝于口,我堵住耳朵也没有用,他的大嗓门甚至压过了水声。

“操死你们这帮没爹没娘的东西!”他站起来叉着腰,“你过来,你们给我回来!们完成一,你那右手都不听使唤了还玩呀!婀娜!你没看出那人已经死了?天底下哪儿有这么蠢的事!们完成一先生,你的右手哪去了?你的衣服也不见了。瞧呀这个大花脸,它比妓女还脏哪!我敢打赌,这王八蛋的脑子里头连两百伏的电压都不够了。有谁见过一个灯泡在救人吗?”这时“们完成一”被洪水冲走了。他用手蒙住脸。

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难受。如果第三定律按他那样调整的话,这些机器人不会损失。实力强大的援兵已经到来,它们不需要被牺牲。

这时我作出了一生中最勇敢的决定。“婀娜”在追一个被水冲走的男人,从我脚下十几米的地方经过。我紧跑几步“扑嗵”跳进了急流里。“婀娜”立刻停下了脚步。

来吧,机器人,瞧,我比他更近一点儿,你应该先救我。

它向我走了一步,立刻又停下。我想在齐颈深的水中站住,但不行,转瞬间我已在洪水中打着滚儿向它冲去。

它伸出双手接住我,很轻柔地抓住我的肩膀。本来不该那么轻柔的,结果,为了减震它的重心移动了,翻倒在水里。我们互相纠缠着被洪水卷走,它一直将我的头托在水面上。

它确实耗尽能量了。我可以制服它,把这唯一的一个带回给洋河。

我抹开脸上的脏水看看前面,那儿有一堵被水冲得摇摇晃晃的墙。我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婀娜”拿出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两手一推把我抛离水面,落入路边一辆重型卡车的车厢里,自己则加速向那堵墙冲去。墙根被它一撞,轰然倒了下来。这瞬间“婀娜”已经没有能力躲开。

电势完全平衡了,它既不能救人也不可能救出自己。当我抬起头来时,正好看到它那水淋淋的脸上绽开一个洋河式的笑容。它在漩涡中消失的时候也正是洋河甩过来的钩子钩住卡车的时候,随着“当”的一声响,绞车轰鸣,我怔怔地看着洋河焦急的脸,泪水在眼中打转。但我没有让它落下来,一直等到洋河把我搂在怀中,这些泪才夺眶而出。

事情就是这么个结局。洋河的机器人全军覆没,事后的调查显示,它们各有各的死法。“们完成一”失去一只手臂是因为它被两块倒塌的水泥板夹住,为了自由移动这家伙硬把它拉断了;而“重工业”为了护住三个人不被急流中的一根巨木撞死,锁住体内关节使自己成了结结实实的铁墩子,它散了架的残骸被下游的人找到了不少。其它机器人也大同小异。人们感到万分奇怪的是它们在最后一刻纷纷绽露的笑容,这使一个老年妇女吓得夜里不敢睡觉,但更多的人并不觉得恐惧,反而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两周以后,有大约八百公斤的机器人残骸被找到。淳朴的小镇居民经过一番激烈争论,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为它们举行了隆重的丧礼。

洋河失踪了。他当初注册的竟是个无限责任公司,如果他不跑的话肯定要吃官司。我留下来处理善后。公司人去楼空,债主们把所有财物拍卖,还有人请私家侦探追踪洋河的下落。我负责地说一句:这是白费劲。

但有件东西留了下来,一个纪念品。昨天我接待了几个小镇居民的代表,他们带来一个在洪水中撞瘪了的机器人头颅,里面是个完整的k型正电子脑。他们不知道正电子脑一旦断电就彻底报废,希望留着它会有所帮助。我什么也没说,很恭敬地收下了它。

我将留在这个行业,我相信洋河也会如此。也许他在某个远在天边的角落,谋划着东山再起。我等着,恐怕我不需要等很久,他是那么富有个性,一旦有所动作就不会逃过我的视线。

对不起,我谈自己的事太多了,您不需要关心这些。故事已经讲完,只留下一个问题:人们会不会允许机器人比自己聪明?它们今后是什么身份?是物体?是某种工具?还是……朋友?

(完)


潮啸如枪

作者:星河

部落长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遥远雾霭中游龙般奔腾起伏的巨浪,竭力捕捉着那来自远方但仍能感到极为尖厉刺耳的啸声——那是由于浪头过大而造成的高频振动。

就要来了。一个声音在部落长的心中不停地反复回荡。大潮就要来了。

——1——

大立法院。大会议厅。

仿佛是故意无视危险的迫近,马拉松式的冗长会议仍在不屈不挠地进行。讨论的议题无外乎大潮发生的原因、周期和条件,以及如何预防大潮、逃避灾祸和重建文明。发言者铿锵有力的宣言在台下嘈杂无章的议论声中时隐时现,佶屈聱牙的残缺语句仿佛受到干扰的无线电信号一样在会场污浊的空气中徘徊徜徉。

“……”

“难道即将举行的人类抵达本星系的第二个千年纪元庆典,又要被无情的大潮洗礼所取代吗?”

“我们应该再次认真探讨一下这颗星球毁灭文明的周期性大潮产生的真正原因。”

“据说在故乡地球文明的早期历史上,也曾发生过无数次灾难性的大潮。”

“……”

部落长拔开看不见的沉闷和压抑走上主席台,全体与会者的目光都安静地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毕竟是整个部落的领袖。正在发言的“规划与灾难处理”部长暂停了翻动讲稿的动作,他经常被人称作“眼镜”,一副十分宽大的黑框眼镜永远遮在他的大半张脸上。

部落长一把扯过“眼镜”的讲稿,两指一捋把它做成一个“∧”形立在桌上,然后挥动双手开始比比划划。

“这是堤坝。”部落长右手指着那座“纸坝”,然后又用左手在距它不远的桌面处使劲一点。“潮水已经涌到这儿了。”

整个会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不等诸位的诗歌和哲学、历史论文念完,这里就会变成一间宽敞的浴室。”

部落长简短的劝说一经完成,仅停顿了一个相当短暂的时间,马上便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与会者在制造出一阵短时间的嗡嗡声后决定立即采取行动。

“等一下。”部落长在大家进行民主酝酿的当而已经率先拦在了门口。“在现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我要求被授予全权。”

“有……这个必要吗?”“眼镜”扶着巨大的眼镜嗫嚅而言。

“有。”部落长坚定地答道。“我已经大致找到了保存文明的完整方法。”

“根据?”人群中有声音提问。他问的显然是授予指挥者全权的依据,而不是保存文明火种的方法,因为他十分清楚,后者肯定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明白的。

“宪法。”部落长不动声色地回答道。

宪法第5章第19款:在非常时期——特指大潮到来的前夕、中间和之后,部落长有权要求被大立法院授予全权。

现在,正是大潮即将到来的所谓“非常时期”。

——2——

部落长和“眼镜”站在巨大的防潮堤腰,俯瞰着下面的壮观场面。由各种先进的机械和落后的人力所组成抗潮大军,正有条不紊地共同加高着堤坝那已然十分臃肿的身躯。远处,则是正铺天盖地赶来凑热闹的潮水。

“得加快筑堤速度!”“眼镜”下意识地大喊。

“来不及了。”部落长仿佛很不情愿地摇摇头。“准备疏散吧。”

“要是我们部落放弃了第一道堤坝,”“眼镜”盯着部落长看了半天才开口说话。“后面三个部落的堤坝就会发生连锁反应。”

“没有办法。我们所处的地理位置不是我们第一个被毁灭的理由。”部落长重申他在无潮时期的观点。“我们不能总是成为整个种族的肋骨。”

是的,我们不是种族的脊梁,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肋骨。可是,每次在与野兽或同类交手的时候,肋骨总是被最先打断。

“你在下一届部落联席会议上也准备这么说吗?”“眼镜”的意思显而易见。因为在无潮时期这种观点只是一种纯理论上的探讨,而不执行部落联席会议的决定则要受到其他三个部落的孤立甚至敌对。

“你估计什么时候会再次召开部落联席会议?”部落长的嘴角边挂满了嘲讽,因为谁都知道即将到来的大潮马上就会毁灭这一期的文明,在本期文明内根本没有可能召开新一轮的部落联席会议了。“快去办吧,命令大家撤离堤坝,同时分发营养面罩!”

“要营养面罩有什么用!”这也是以前“眼镜”与部落长旷日持久地争论的问题之一。营养面罩不但能够提供氧气,还能通过生化方法提高人体内的血糖浓度,在关键时刻对使用者起到一定程度上的养护和救生作用。但是除了部落长本人,一直没有人意识到它在大潮来临之际的意义。“现在最关键的行动是快上平台!”

“有备无患嘛!”部落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变得有些急躁。“没时间讨论了,快去办吧。”

部落长边说边迈步走向重兵把守的库房,“眼镜”仍追在后面喋喋不休。

“可是营养面罩根本就不够人手一个。”其实这一点谁都清楚,正是无潮时期大立法院的短视造成了抗潮物资的极度匮乏。“我看还是照老办法,按身份号标签抽签吧!”

“抽什么签!”部落长猛然转过头来,一字一板地怒吼。“发到谁谁就活下来,没轮上的就死掉!”与此同时,他当仁不让地顺手抄起一个营养面罩,随后扭头就走。

“特权,不公平……”“眼镜”没有嘟囔完,因为他发现部落长已经将一把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我不但有享用营养面罩的特权,而且还有随意杀人的特权。”部落长的语气与刚才同样严厉。“要不要检查一下我的特别授权书,或者查阅一下有关法律条文?”

“碍…没必要了,反正我觉得营养面罩也没什么用。”“眼镜”觉得自己已经部分地保住了面子,随后慌不择路地去安排分发营养面罩的事宜。

难道我还不知道这是不公平的吗?部落长望着“眼镜”的背影,异常难过地想到。可从这里的历史一开始,不公平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

——3——

在将近2000年之前,所有部落民的祖先们来到了这个太阳的身边。

这是一个大小适中的恒星系统,行星的数目虽然与太阳系不尽相同,但也差不了多少。部落长和“眼镜”他们所居住的这颗星球的环境恰好又与早期地球极为相似,因此理所当然地被选定为本次计划的“拓荒地”和“实验田”。

事实上在运输飞船尚距这一星球数年之遥的地方,这些资料就已经被探查、被确认、被分析。换句话说,早在这些部落民的祖先“诞生”的数年之前,他们以及他们后代的命运就已经被电脑所决定了。当运输飞船刚刚发现这颗天体没多久,第一批克隆胚胎就开始被培养。

这公平吗?部落长望着正在逼近的潮水想到。有人征求过我们这些实验者的意见吗?

自从地球公元纪年1997年人类第一次克隆出一个完整的动物开始,有关这一技术的争论就开始变得频繁起来,但是沸沸扬扬的争论焦点似乎已经不再是技术操作本身,而是由此引发的一系列社会伦理道德问题。事实上科技的发展总是与道德相伴的,而以往太多的科技违背道德的事例——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原子武器——使得人们再也不敢轻易打开这只潘多拉的保险柜了。

讨论的结果是各国均以法律形式禁止国库向这一怪胎项目投资。不过禁止投资并不等于禁止实验,国家不给钱自有私人企业家自己掏腰包花银子让科学家玩这种有趣的游戏,最终克隆人的计划终于还是在理论上变得可以被实施了。

第一个克隆婴儿是在月神的庇护下诞生的,并成功地成长于月海基地当中。因为就在窗户纸即将被点破的那一刹那,全球性的法律也同时被通过:禁止——这次可是明令“禁止”,而不再是单纯的“禁止投资”了——在地球的任何地方进行有关克隆人的实验,同时也不接纳任何以克隆方式“出生”的人。换言之,那位“诞生”于桂宫蟾房的孩子将终生不得返回他做为种族原籍的地球故乡。这一法律在通过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造成了大批生物学家纷纷追随嫦娥而去的荒诞景观。

可惜好景不长,月球近邻很快就步地球之后尘,也强行通过了“禁研禁克”的有关法律。当然了,对于第一个成功的克隆人并不予驱赶——本来嘛,法律从来都是既往不咎的。

科学家要搞研究,而社会学家则要讲伦理,公婆各有其理。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天文学家杨站出来说话了。于是,我们的悲惨命运也就开始了。

这位年轻时曾在地球亚洲东部一所综合性高等学府受过良好教育的著名天文学家认为,其实问题十分简单:既然地月系统甚至整个太阳系都不允许克隆人的存在,那么就让他们前往遥远的外太空好了;每一个生命都由生存的权利,被某些智慧制造出来的当然更是如此,说不定人类当初就是所谓“上帝”们的克隆产物呢;完全可以任他们去建立文明,任他们自生自灭。

这一观点就是后来被迅速发展和完善,也就是著名的“星际绿化”计划。

——4——

“现在开始疏散!现在开始疏散!”

单调而威严的声音在整个部落的上空回荡,提醒着人们大潮的即将到来。

本来正在工作的人群迅速地从堤坝上蜂拥下来,仿佛一群溃败的散兵。每个人都争相冲向临近的制高点,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生命的延续提高着保险系数。

部落长站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狼奔豕突的人群。他能够明显地看出,在这种混乱的背后,隐藏着一种内在的有条不紊。所有的人都没有只顾自己,而是在互帮互助。不过在这种关怀的背后,好像总让人感觉到某种强加予的东西。

人群的目标是部落长后方的巨大平台。

这是一个高度极高面积极大的金属平台。从它的侧面可以看出,它曾被几经修葺。这是数次大潮的结果。每次大潮到来之际,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它。它已经成为一个拯救人们于水火的象征。

虽说平时它只是一种图腾般的摆设,但在大潮真的来临之际,则立即成为一处行之有效的救援避难所。

溃退的速度是极为敏捷的,刚才还在视野远处指挥疏散的“眼镜”已经突然出现在了部落长的身边。不容部落长分说,他便被“眼镜”一把拉住,脚步不稳地卷入了奔向平台的人流。部落长本不想随行,但是没有办法,大潮的“先头部队”已经涌过来了,只有身不由己地继续被人潮所裹胁。在撤退的图中,“眼镜”依旧尽职尽责地带领压阵部队搜索残存的部落民。

在平台脚下,部落长的到来令大家让出一条道路,但当他开始向上运动时,就只有像普通部落民那样费力地攀登了。部落长喘息着爬到顶部,接住了上面伸出的援手。

“都搜索完了?”部落长的呼吸刚开始变得匀称,就看到“眼镜”的头也从平台边缘露了出来。部落长向他伸出手去。

“我这一队完了,估计下面至少还有500人。”“眼镜”费力地爬上来,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已经十分疲惫。“但是……我在这上面还有责任。”

部落长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质问你。”

已经直立起来的“眼镜”顺着部落长的目光看去,大批大批的部落民正在继续跑向平台。

“至少还有500人……”部落长几乎不出声地念叨着。

其时平台已摇摇欲坠,但“至少还有500人”继续涌向这里。他们争相攀爬,而且上面的居民还在不停地伸出援手,无私地拉扯着他们的命运。

“全体都上来会完蛋的!”部落长喃喃自语。一幕幕幼年曾在电脑中看到过的景象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那是根据上几次大潮的残存记录复原出的图像。在大潮到来之际,大家一起涌向平台,然后……“那你说该怎么办?”“眼镜”似乎是以一种不怀好意的口吻明知故问。

这又涉及到一个道德与文明的冲突问题。其实与其同舟共济,还不如各自逃生。

部落长突然想起一个著名的故事,那是他在呀呀学语的成长期中从电脑那里听来的。现在,那个深沉的声音再度响起,反复地在他耳边回荡:“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是《庄子·大宗师》或者《庄子·天运》里的话,它的意思是说,当泉水干涸的时候,鱼儿们在水份正在日趋减少的淤泥中苟且偷生,它们互相呵着气以滋护对方,互相吐着唾沫湿润对方,与其如此,还不如相忘于水源充足的大江大湖之中。

是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部落长挥了一下手,动作幅度很小,但却十分有力。

“愿意另谋生路的,跟我走。”

——5——

与其说是由于这些人认识到了平台的危险性,还不如说是因为部落长的威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只有部落长自己清楚,其实他也还没有一个十分完善的新方法。

幸好部落长良好的记忆帮助了他,在与下一个部落交界的地方果然还有一座废弃了多年的高塔。塔壁上已经布满了各种贝壳的痕迹。从塔上方的界面来看,这座建筑也是经过多次补充修筑的。

“我怎么不知道这里?”“眼镜”好奇地抚摸着那粗糙的塔壁。虽然他极不乐意,但最终还是跟来了。

短暂的文明总是让我们来不及清算前辈的遗产。部落长在心中抒发感慨。但是现在他没时间回答“眼镜”的问题,而是眺望着远方。

“我们的世界从来都是靠团结和互助度过难关的。”“眼镜”仍在嘟囔。

“但每次也都因此踩熄了文明的火种。”这次部落长应答得却十分干脆。

部落长的这种想法来自安定的无潮时期。他在考察了历次文明被大潮浇灭的历史后发现,每次人们总是想大而全地解决所有人的民生问题,但每次大家都无一例外地一起殉道。正当部落长打算提出一个新的解决方案时,这一期的大潮提前到来了。

也许必须放弃所谓的互助原则,恢复到最原始的本能状态?部落长不敢继续想下去。可是在一个极端恶劣的环境下,又怎么能够做到全体一致呢?难道就不需要保留下文明的火种吗?

远方,在部落长目力所及之处,高大的平台轰然倒塌。其实大潮刚刚淹没了它的底层,它的沦陷完全是因为其承重能力已达到了极限。

绝大部分人都被砸死和摔伤,幸存者们从泥浆中艰难地爬起来,漫无目的地四散开来。有的人正在无意中接近着高塔。

大家面面相觑地望着部落长。

“是不是需要准备好武器。”“眼镜”已经不动声色到了恶毒的程度。

“不必了。”部落长叹了一口气。“他们根本来不及跑到这里。”

在那些活下来的四散奔逃的人群后面,排山倒海的巨浪已经凶猛地压砸了过来。

高塔上的个别人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失声痛哭,涕泗滂沱。他们也许是庆幸自己追随部落长的正确,也许是被眼前的悲惨情景触动了内心世界。但是部落长却来不及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沾沾自喜。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需要安抚这些受伤的心。

——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安抚。

——6——

纸烟已经受潮,点了半天才着。

与其说部落长是在讲述,还不如说是在自己的脑海中挖掘和追忆。因为有好几次,他的叙述都被超前于语言的沉思所打断。

“‘星际绿化’计划开始于近万年前……”“星际绿化”计划开始于近万年前,天文学家杨参与了这个计划。

这个计划是这样的:

我们的宇宙应该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宇宙,但人类却至今没有寻觅到自己的知音。为了找寻远方的朋友,或者说是为了拓展人类的边疆,就需要有实体性的联系人,而不能仅仅依靠无线电波。

这就需要人眩而且,入选者还必须能够在自我封闭的系统下无限绵延。按照早期科学家的设想,在这个系统中不但生命给养系统是自我封闭的,而且生命延续系统也是自我封闭的。这也就是说,宇航员们要在这里生儿育女,繁衍生命;为了避免近亲繁殖,就需要携带足够多的父本和母本,而这也就意味着需要足够大的生命维持系统。最远离所谓人性的一点是,为了保证近亲相恋的麻烦不致出现,每一对伴侣的选择必须由电脑来排定。

事实上,这艘飞船就是一个漂泊在宇宙中的小型行星系统。

首先入选的条件十分苛刻,而且还需要是志愿者,因为除去各种困难,他们还将终生不能再返回地球。此外,人们当时也很难建造一个能够解决那么多人温饱的生命系统。

而如今有了克隆技术,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开始只需要很少的父本和母本,由他们提供体细胞以做为“星际绿化”计划的种子。飞船开始被“流放”之后,电脑就会自动寻找与地球环境相当或适于人类居住的行星,一经确定,就开始实施克隆人的培植工作。最后,运输飞船将这些克隆胚胎以及固化了几乎人类所有知识的电脑芯片播洒在那里。剩下的工作,就要由这些即将成长的人类后代以及保留了人类历代知识的电脑来完成了。

于是,他们分成诸多部落。

于是,他们采集浆果,建造房屋,凭空建立起一个先进的文明。

于是,他们制定了宪法。

于是,不可避免的,大潮来临了。

“所谓‘星际绿化’计划,就是要让人类的后代在有人类知识帮助的情况下,自己独立发展起新的文明来。”部落长结束了他的讲述。“当然这种文明的发展,比自发的发展要快许多倍。”

把我们放下之后,运输飞船依旧继续前行,任我们自生自灭。部落长说罢又陷入沉思。没有人对这一计划提出异议和抗议,我们也无处申诉。

——7——

“根据电脑的记载,一般的实验星球编号都是一个四字组,比如0519。”部落长在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突然介绍了这样一个细节。“而我们星球的编号却是0709a。”

“0709a?那么0709b在哪里?”“眼镜”没头没脑地问道。

“0709b就在我们的对面。”部落长向上一扬脑袋。“这是一个双星系统。”

“这么说不准确,只有恒星才能构成双星系统。”“眼镜”认真地做了纠正。“那只是我们星球的一个卫星。”

“对,按照天文学上的划分是这样。”部落长表示同意。“不过你又怎么能够把一个与行星本身质量和体积都相当的天体称为它的卫星呢。我甚至觉得这简直就像是一个人为的奇迹。”

不管是不是卫星,但两星之间的潮汐力却确实存在。因而每次大潮,其实都是这对孪生兄弟相互接近时所产生出的巨大潮汐力造成的。

“两星之间的潮汐力非常巨大,因此大潮也会足够巨大。”部落长的脑海里浮现出高潮迭起的想象,同时闪过一丝忧虑。

“能够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眼镜”对此不持异议。

“所以我们必须离开这里。”部落长终于道出了自己的结论。“那么多次,人们相信了只要高就能得救。”说到这儿他看了“眼镜”一眼。“就像相信只要团结互助就能度过难关一样。可我们再高也高不过大潮的巨浪,再团结也抵御不了自然界的力量!”

“眼镜”无言。

“与其在这里等待,还不如去封闭的地下掩体!”部落长挥手做出了决定。

“你的根据到底是什么?”“眼镜”跟在后面追问不止。

“你知道,我应该算是一个自然科学家。”部落长这次耐心地回过头来,与“眼镜”并肩而行。“对于天文学的有些问题我比你懂得稍微多一些。”

看到“眼镜”还在等待进一步的说明,部落长把两个拳头握紧并举到了胸前。

“这是双星的两颗子星——如果你非要纠字眼的话,我们就把它们称为双行星的两颗子行星,它们的轨道是以其质量中心为公共焦点的两个相似的椭圆。既然这两个椭圆是互相嵌套的,两颗子行星就会有最近距离和最远距离的位置之分。最远距离对我们的影响不是很大,但当他们处于最近距离的时候——”说到这儿部落长停下来看了看“眼镜”,“眼镜”仍安静地洗耳恭听。

“两颗行星之间的万有引力就会引起巨大的潮汐变化,使得潮水集中在星球的两处表面。于是,全球性的大潮就来临了,这是根本避免不了的。”

“这些……我也知道一点,”从“眼镜”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其实他并没有完全听懂,但显然结论他是早就知道的。“但这还是不能说明你现在这样做的原因。”

“只要稍微计算一下就能知道,这种巨大潮汐力造成的大潮可以达到足够高的地步,既使有再高的高塔也是没有用的。”

“既然只是‘足够高’而不是‘无限高’,就不是不能造一座‘足够高’的高塔。”“眼镜”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它到底需要多高?”

部落长皱着眉摇摇头。

“我不敢相信我的计算结果。”

——8——

天色已经黑了,月光下一小队黑点缓慢地在塔壁上蠕动。在两次潮峰的短暂间隙,在更大一次潮峰到来之前,这些幸存者正小心翼翼地退下高塔。

站在高塔之下,部落长深情地凝视着那轮巨大的明月。

正是由于它的存在,才会出现周期性的大潮。而周期性的大潮,则周期性地毁灭着已经屡屡发展起来的一次又一次文明。

现在,那巨大的浪头又开始追逐起逃亡着的人们了!

天上暴雨倾盆,在朝地下掩体奔跑的过程中,部落长满脸都往下流淌着肮脏的液体,根本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泥泞的道路崎岖难行,部落长脚下一个趔趄,一下子跌倒在地,这一瞬间他几乎陷入了一种彻底的绝望。“眼镜”赶上前来将他扶起。

就在“眼镜”扶起部落长的那一瞬间,半躺着的部落长突然仰头望天。

天哪,他看到了怎样的一种景色——

一根巨大的水柱蛇扭着冲天而起,仿佛平地筑起的一座巨大烟囱。但是没有人能够看到它的顶部,它的顶部仿佛在无尽的天边!

巨大的潮汐力正在使两颗星球的潮柱相接近着,它们就要连起来了!

如果这里的文明来得及发展起航天事业并发射有气象观测卫星,如果这时有远方的观察者正在朝这一星系驶近,那么他们会记录和看到一个怎样壮观的场景呀!

在两颗正在接近的天体之间,分别伸展出一条晶莹的锥体,并缓慢地接近着。

近了!

更近了!

非常近了!

终于连接起来了!

但是也有气象卫星和远方来客看不到的东西。他们看不到,那从远方看似平静的锥体,是多么的汹涌澎湃,是多么的肆无忌惮!而那组成锥体的材料,本来又是多么的柔弱乏力毫无刚性的液体!

这是不可能的。令部落长百思不解的是,为什么两颗天体上的物质已经进行得以自由地交换,而星球本身却没有被巨大的潮汐力撕裂。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以致暂时忘记了他们正身处危险之中。

“快走,下一波潮峰就要冲上来了!”部落长窜身爬起,带领一行人飞快地冲向地下掩体的入口。

等待聚集并试图冲天而起的第二波大潮正在汹涌扑来。

——9——

地下掩体潮湿阴冷,散发着亿万年间的霉气。但这无疑又是部落长的一个好主意。

这里有食品,有净水,最重要的是,有连接着中心氧气发生装置的管道。

整个地下掩体都是在部落长的关注下建设和维护的。现在,这套曾被包括“眼镜”在内的大立法院委员们非议的救援措施终于派上的用常部落长始终是大潮仍将来临的主张者。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可是没有想到,这一期大潮提前来临了。

可是大潮出现以后呢?

会不会又像以前一样,宗教将再度繁荣和兴盛?部落长考虑着这个令他最为头疼的问题。这是很有可能的,每当哲学的思辩超越了技术的发展极限时,宗教等反科学的东西就会泛滥兴起,茁壮成长。而在科学不能解释的地方,宗教的触角就会自然而然地伸展过来;尽管它也不能解释或解决什么,但是它可以告诫人们等待幸福,顺从命运。

也许……不会很快。部落长在心里继续想到。海潮退去之后,首先面临的是重建家园,随后是安顿自己,在最基本的物质条件都难以保证的前提下,等待是不受欢迎的。等到一切都被安排好了之后,人们才会坐下来思考命运这类抽象的课题。于是,有关不再出现灾难的盼望将会产生,宗教开始得势。

部落长慈爱地看着眼前的人们。

这些孩子们!他们的父母都曾经历了一个巨变的时代。而在这些后代们成长的幼年期,又发生过许多震撼人心的历史事件,上次大潮的到来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当年轻的部落长追随着前辈们抛洒青春轰轰烈烈时,这些孩子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那些故事对于他们来说,恐怕已经是非常遥远而模糊的历史事件了。

由于所有的部落民都是同一个电脑的学生,接受的教育几无二致,因此受环境的影响就格外重了。这些孩子肯定将以一种不同于部落长一代的全新视角来关注未来的发展。也许正是由于父辈们在历经磨难理想殒灭之后的世故,反而给了子一代新锐们一种理想主义的反弹?本来在上次灾难之后,部落长好不容易才脱胎换骨,克制住自己的理想主义冲动,使自己的思想观念适应了新的现实形势,莫非现在又不得不再次重新披挂上阵?

这究竟是一次简单的重复,还是一次新理想主义的到来?

这是一个必须搞清楚的问题,因为答案将决定今后的工作方向。

部落长还不知道,自己的克隆母体在地球就是一名出色的管理者,或者说是一名运筹帷幄的政治家。

看来只有这样了。部落长终于在心中做出了决定。为了大局的稳定,我只有再蜕一次皮。也许,自己以前的思想残余还可以与这些年轻人现在的思想更为接近?

部落长是上次大潮袭来又退去后的唯一幸存者。而在其他部落,与部落长同时代的人现在都已升到了导师的地位。

一般来说,在上一场灾难中唯一的幸存者总是能够成为下一次战斗的精神领袖。

——10——

在地下掩体内部,到处弥漫着一种威胁和恐惧的气氛。

从模糊的天窗上已经看不到墨色的星空,取而代之的是污浊浑黑的水体。聚集的潮锥底面已经越来越大,地下掩体正处在它的下方。

部落长的大脑十分疲惫。虽然眼前出现的情况都在他预料之中,但他还是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可思议。尽管地下掩体结构的强度十分高,甚至天窗也是由高强度的石英材料制成的,但如果它正好位于潮汐力作用的底部,似乎还是不应该如此安然无恙。不过有一点是无可争议的,那就是这里的文明在材料科学方面比之地球要高出许多,当然这完全是环境条件所造就的。

正当部落长考虑炎夏的处境时,突然感到脚下变得湿漉漉的,他像一只受惊的牝鹿一样警觉了起来。

水正在从结构接缝处中渗进来,许多人都发现了这一点。女人们开始尖叫,豆大的汗珠在部落长的脸颊上流淌。“我们肯定没救了!”“眼镜”绝望地狂呼滥叫。“我们只能成为进化中的一环!”

在经历了那么久的压抑之后,“眼镜”终于变得歇斯底里了。

部落长自己也感到极度的沮丧。为什么一切文明开始的时候都要遭遇大潮?

“我们肯定能摆脱的,潮水总会有退的时候。”部落长镇定地喝止人们的骚动。“不要涣散军心!”

其实部落长根本不相信自己的鼓动。

“别开玩笑了,如果真的发生过覆盖全球的大潮,它能退到哪里去呢?”“眼镜”声嘶力竭。“它根本就无处可退!”

“眼镜”说的不无道理。根据不同部落残留下来的记载,以及众多的神话和传说,都足以证明大潮是全球性的。在人类来到这里的两千年间,凡是被保留下来的坚固些的人类建筑或人工制品,都刻画着曾被潮水淹没过的痕迹。

“不一定。只要三分之一以上的地区被淹没后,就会给人一种全球都被淹没的感觉。”部落长顽固地支撑着大家的信念,同时也在支撑着他自己。“当人们被迫向更高的地区迁移时,就会带去大潮的故事,因此绝大多数的文化中都有一些关于大潮的故事或传说。这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大潮确实曾多次发生——但决不是全球性的!”

尽管渗透的速度很慢,但地下掩体中的水已经越积越多。在部落长多次宣布“安静”之后,没有人再歇斯底里,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恐惧浓度却在不断增长。

“我感到……喘不上气来。”“眼镜”有些夸张地呻吟着。

部落长也有同感,他敏感地认识到心理作用是不足以使“眼镜”变成这样的。直到所有的人都意识到这并不是心理作用时,才发现确实有了新的情况。

“供氧设备已经不能全功率工作了。”负责机械的小伙子跑来报告。“渗进来的潮水已经把地下掩体的电脑控制室完全淹没了!”

“有营养装置的,准备使用吧。”部落长有气无力地提出建议。他心里知道,在这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营养装置。

一片混乱,许多人开始虎视眈眈地瞪视着别人手里的救命装置。

——11——

“这是您的主意。”“眼镜”注意到了部落长的目光。

“电脑的模糊判断已经到了足以判断人类的哪些行为应该受到惩处。”部落长冷冰冰地答非所问。他指的是地下掩体的电脑管理。根据有关原则,电脑有权对违反规则的部落民予以惩处。

“我荣幸地通知您,电脑现在已经不能工作了。”“噢,是吗?”星河旋即转身面对大家。“那好,现在有执法权的部落民请注意,请务必执行好自己的职责。”所谓执法者,就是那些带枪的人。这些人都是有营养装置的。部落长面对已经蠢蠢欲动的人群说完这句话后,把脸重新转向“眼镜”。

“我也不跟你说什么‘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就问你一句话:如果不是通过强制,而是通过抽签,那些没有拿到营养装置的人就心甘情愿地等死了吗!”部落长的声音越说越大,最后几乎达到了吼叫的地步。“别虚伪了!”

“眼镜”害怕地看着部落长。

“你肯定正在心里说我疯了。但是我要告诉你,在危急时刻任何所谓的民主,都是他妈的扯淡!”部落长戴上营养装置,调动语音输出开关,同时放缓语气。“你的营养装置呢?”

“我没有。”

“嗯?”

“你当时说过,发到谁就是谁,没有的就倒霉。”“眼镜”一字一板地重复着部落长当时的指令。“在分发完之前,我并没有给自己预留。”

“你以为我会感动吗?你以为你不使用这个权力就高尚了吗?”部落长语气冰冷。“如果你的生命得不到保障,还怎么指挥别人?你的行为应该受到指责和处分!”

说完部落长便转过头去不再理“眼镜”。

——12——

有些没有营养装置的人已经奄奄一息了,但执法者们依旧严阵以待。部落长看着旁边脸色铁青的“眼镜”,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我可以把我的面罩给别人用一会儿吗?”一个小姑娘突然开口说话。

她身边的执法者向部落长这边看了一眼。

部落长皱着眉头犹豫了片刻,然后回答说:“不行!”

“为什么?”小姑娘不解。“妈妈说人与人之间应该互相帮助。”

部落长注意到她的身边并没有妈妈。大概已经被大潮吞没了。部落长难过地想到。她可能还不知道。可是面对这张稚嫩的小脸,部落长无法说出他的理由。

“你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连一个孩子都不如!”“眼镜”突然咆哮起来。“孩子,你可以把面罩给别人用一会儿!叔叔告诉你可以!”

小女孩又朝部落长这里看了一眼,才怯生生地把营养面罩递给离她最近的一只手。然而不等小女孩的手缩回来,无数只手臂便同时伸了过来。小女孩被推搡着挤到了一边,哭泣起来,许多没有营养面罩的人泥浆飞溅地混战成一团。

部落长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这一幕。他没有说话,因为还不到时候。

营养面罩最终被一个在人缝中摸索的老年人抢到,可没等他吸上两口,就被旁边一名中年妇女一把抢过。争夺并没有停止,面罩一次次易手,最后在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手里停留了较长的时间。执法者们无声地默许着这一切。

“眼镜”摇头看着这一切,这并不是他的初衷。但部落长还是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段时间。

小女孩的哭声渐消,也许她意识到这需要消耗过多的氧气。她把手从脸上拿下来,向人群中张望。

“该把面罩还给我了吧?”

没有人理睬她。

其实营养面罩并没有走远,就在附近的一个人手中。

“叔叔,该把面罩还给我了吧?”

那个人无动于衷。

“叔叔,我头晕的很,先把面罩给我用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那人朝她看了一眼,还没有张口说话,面罩就被旁边的一个人一把抢过。

“看见了吗,你的道德培训好像还不太完善。”部落长嘲弄地看着“眼镜”。

部落长缓缓地站起身来,把自己的营养装置摘下来按到小女孩的脸上。然后他对手持抢来的营养装置的人喝道。

“把营养装置交出来!”

那人惊恐地望着部落长,没有作声。

部落长把枪掏出来,指点着他。

“交出来!”

那人十分不情愿地把营养装置递了过来。

部落长接过营养装置,在经过小女孩的身边时,把她抱回到自己原来坐的地方。“眼镜”正闭着眼躺在那里。部落长把小女孩放下,然后把营养装置按在了“眼镜”的鼻子上。

“道德必须建立在公众素养整个提高的基础上。记住吧我的规划与灾难处理部长大人!”

“眼镜”没有拒绝部落长的帮助,贪婪地吸着营养装置里的营养。

——13——

部落长闭目靠在石壁上,没有营养面罩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正在这时,他突然感到一股清香涌入鼻腔。他睁开眼,发现“眼镜”把营养装置又按回到自己的鼻子上。

旁边的小女孩正一边吸氧,一边无声地看着部落长。部落长冲她笑笑,可是小女孩却没有笑。她仿佛在与部落长进行一场心灵的对话:“那以后我还应该不应该帮助别人呢?”

“刚才的情况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助这个叔叔呢?”小女孩的眼睛清澈见底。“你们为什么还要互相帮助?”

部落长回避了半天她的目光,最后还是用目光告诉她:“那就帮吧。”

部落长又把面罩给了“眼镜”。

“谢谢。”“眼镜”发自肺腑地道谢。

部落长摇摇头。“营养装置只够用6个小时。”

“你没有计算过每次大潮经历的时间?”隔了一会儿,“眼镜”试探着问道。

“计算过,按照我的计算,现在就应该退了。可是你看,”部落长伸手向天窗一指。“还是一片汪洋。”

“可是已经比以前清楚多了。”“眼镜”也抬头向上观望。

“谁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快亮了的原因?”

“反正我觉得应该试试。”经过了那么的挫折,“眼镜”似乎已经不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了。“我们何必……等死?”

“那——好吧。”说话间部落长注意到,有些人已经不行了。地下掩体的密封阀门被大家合力打开。

可就在打开阀门的那一刹那,部落长感到十分后悔。

潮水一下子涌了进来!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在被潮水覆盖前的最后一刻,部落长突然想起了这样一种说法:在战争中的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最后一颗子弹打中的最后一名士兵是十分不幸的。

不过现在被打中的至少是一个排。这是部落长准备在水中挣扎前的最后的一个想法。

然而刚才还狂暴的水流却渐渐地停了下来,平静下来之后大家才发现水不过只淹到了自己的胸部。原来这是地下掩体入口处的积水,由于障碍的阻挡,它们没有随同“大部队”一起退去。

大家相对狂呼,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潮水正在退去,黎明就要来临。

小女孩兴奋地向前跑去,一个趔趄几乎摔倒。部落长连忙上去拉住她,结果自己却摔倒在地。小女孩大笑起来。

部落长笑着从泥浆中疲惫地坐起来,激动地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前面泥浆里的一个什么东西在闪光,部落长走过去把它捡起来。那是一个相邻部落的身份号标签。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个部落也意识到了平台承载能力的问题,因此在决定谁上平台时采用了抽签的方式,结果在大潮到来时全军覆没。

智慧的闪光只闪了一下就熄灭了。部落长在心里感叹到。不过即使他们决出了人选,很可能还是会全体罹难的。因为向上的方式毕竟是传统的思维方式。

不过不管怎么说,有闪光总是好的。

部落长抬头远眺,眼中是一片正在向后退去的蔚蓝色世界。

文明将重新开始。部落长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是的,文明将重新开始。

——原载《科幻世界》1999年第2期

(完)


三等奖

心灵密约

作者:周宇坤

第八个心理学试验到底结束了。

尤因大夫在自己的试验记录上又划上了一个叉——在此之前,已经有了七个叉——随后以一种非常平稳的眼光注视着眼前年迈的船长。然而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是在极力抑制住眼神中的那丝慌乱,或者找个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说是不想让自己的神情影响到自由女神的核心──老查理船长。

当他默不作声地凝视着眼前的人时,这不会意味着有什么好的兆头。

确实,一连五天,尤因大夫通过生命监测系统,无一例外地观察到了查理船长不规则的脑电波的活动,而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统计得到的数据表明,船长的心理正在受到某种不可捉摸的东西的影响。但是,船长似乎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或者说,他并不想让自己意识到这点。在与整个自由女神小组相处的时间里面,他依旧尽力而为表现出他的冷静,可是看来不是那么力可从心的。而且,当他独处的时候,更是出现了稀奇古怪的思考过程。没有任何一种脑电波图纹可以对此作出解释,而生理性的衰老造成的影响也不可能如此明显。

尤因大夫之所以要求船长来到自己的医务室,是因为他深深明白自己的责任所在。这已经不仅仅是出于人道主义或者医生的职业道德,更是安全性的需要。在距离地球40亿英里的地方,他务必保证自由女神小组中的任何一位成员处于正常理智状态。

在他的印象中,查理船长拥有良好的反应能力,判断能力,记忆能力,推理能力以及洞察力。虽然岁月在他的两鬓染上了点点白霜,脸上也不是那么的光滑,但是他却能够不费吹灰之力,途经小行星带时向大家介绍每一颗小行星的代号与历史。对于飞行中遇到的问题,也是准确命中,无懈可击。毫不夸张地说,自由女神的远航正是在他的率领下才走到今天的这一步,来到今天的这个位置的。可是,他的这些能力──这些作为星际飞船船长所必须具有,也是使他的船员引以为荣的素质──正在逐渐丧失!

没有人还能对此表示乐观。当然,现在只有尤因大夫一个人知道。大夫心里很清楚这点。

“好象……有点问题?”老船长觉察到了什么。尤因大夫微微一怔。

“好吧,老朋友,恕我直言,呃……所有的测试都表明,你的判断能力,反应能力,记忆能力还有推理能力……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干扰而发生了衰退。我想我应该让你知道这一点。……或许,你自己也已经有所意识?”大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提醒的口吻说,眼睛仍旧盯着船长的脸。他并不想把船长当成病人,而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老人。如果因脑电波异常而简单断定成员处于病危状态,那么,所造成的恶果或许会比忽略这一切更为恶劣。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更需要的是内剩“您在思考些什么呢?……我希望您能告诉我。我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来帮助您摆脱困境。”

尤因大夫向老朋友直言不讳说出了自己的忠告。他应该让船长知道,这种心绪的异常对正在充当自由女神号核心支柱的他而言,会起到怎样的潜移默化的负作用。脑波不稳,心绪不宁,没有人能说出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是在这个太阳系最遥远的区域里,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到群龙无首的可怕。

年迈的船长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郁,如同自由女神的躯体包裹着黑暗与冰冷。大夫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他知道这点。他的忠告也是有道理的。所以,没有必要和医生过不去。

他伸手摸了摸额头的皱纹,抬起眼皮:“知道爱斯基摩人么?他们可以筑起冰雪的巢屋,把它当作自己的家,我想,我也可以,如果给我一颗冰彗星的话。”船长停顿一下,“――说实话,我并不想返航。”

这些话让尤因大夫感到突然。但是他没有轻易打断,只听着对方把话继续说下去。

“我从小跟随着我的父亲远征星际,到目前为止,我在宇宙飞船上度过的岁月远远多于我在地球上的日子,并且这种情况看样子还要继续下去。我想我已经和你说过许多次了吧?请你不要仅仅把这一切归因于我必须完成我的工作。事实上远不仅如此。对于星际旅行我有我独特的体验与兴趣。这或许是多年在这个奇特的世界里遨游所培养起来的,也可以说是我与生具有的感觉支持着我不断向前。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合作过30次。对吗,大夫?”

老查理的目光开始投向虚空,从那里他似乎可以看到许多以前的岁月。在柔和的舱室节能灯的照耀下,他追寻着经历过的和经历着的一幕幕。

“你知道,这里是太阳系的最外层的Belta区域,这里是冥王星以外的空间,这里是我们的天文学家推测出来却从未有人涉足的彗星的发源地。可这里却也是我们此次旅行的尽头。本来,只要我们再向前一小步,我们就踏出太阳系的大门,真正地离开自己的家园了!窍衷谌床豢赡芰税按照既定的航行计划,我们将在72小时之后返回,返回时间没有商量的余地,除非有什么意外发生。我们的自由女神并不自由,因为她在飞行中的某些时候还需要地球的帮助。由于自由女神是依靠事先发射的燃料补给一步步走到这儿的。所以我们也要如法炮制地返回地球。倘若我们不在指定的时间飞回,那么我们或许永远不能和地面为我们发送上天的回程燃料会合了。在木星的轨道上,它将以20公里每秒的速度远离我们的既定航线。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按计划返航,应该是一个既定问题。

“可……为什么每当我考虑起这个既定问题时,我……总是感觉到一种神奇力量在召唤我继续前行呢?仿佛穿越了Belta区域来到我的身边,它在我的内心深处激荡起的只有一个词汇:深入,不断深入。我不知道它来自何方,但是,它真的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象是我的知音。……也许,真的是我太累了。……”一种神奇的力量?……你太执着了。尤因大夫皱起眉头积极地思考分析着:心理学承认,一旦面对宇宙的庞然,渺小的人类会体验到一种在地球很难体验的伟力。不过,对宇宙具有如此强烈的自我意识,恐怕也只有老船长了……片刻,尤因大夫面向困惑的船长竖起食指。

“在我们合作的生涯里以及这次漫长的五年之旅里,我相信我是最了解你的。我当然也知道你的癖好;这足以说明一切了:因为你自己内心根本不愿意返航,所以你的自我意识始终在内心冲突的时候进行着自我肯定。”尤因大夫单刀直入阐明他的观点。他渐渐形成自己的判断了:事情这样看来就足够的清楚。船长不想返航,可是他必须作出返航的决定。这种个人感情和严格规定之间的矛盾,正如K·勒温所说的接近回避型的冲突,造成了船长的心理障碍。

“不,不完全是这样。”船长似乎在分辩,“尤因大夫,我可以向你承认,我确实是以一种义无反顾的自豪心理站在这片Belta星区的。这里就是太阳系的门户呵……只要我们能够努力向前,我们一定会有更大的收获。自古以来,人们对太空有所追求,不就是这种进取么?然而,我从未想到,在这里,自己对宇宙的感情会被激发得如此强烈。虽然我无法说清楚它,但是更加深入的意志却是那股力量帮助我建立起来的。它深刻而有生气,鼓励我向着更高的境界努力……”可宇宙是个无底洞。尤因想,把有限的生命投入进无限的深渊,这不是英明之举。某些人看来,越遥远的地方仿佛蕴含着越巨大的吸引力,使得他们心甘情愿地投入它的怀抱,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们的好奇本能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这是船长最远的一次航行。而且,也许是最后一次。船长的心灵始终是渴求探索未知的世界。平日的飞行在满足着他的欲望,但这次却不同寻常。他所有的感情都在这一刻被激发而出,甚至于让他意乱神迷。尤因大夫意识到:应当尽力帮助船长摆脱掉这种并不高明的念头,否则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的结局,哪怕船长依然记得他对自己船员所负有的责任。

“这里的世界并不完美。”尤因大夫站起身来,走到舷窗边,指着外面漆黑的空间。在Belta区域的边缘,已经有相当数量的冰彗星在游弋。当然,现在它们可不象以往人们所看到的飞临太阳时的那般壮观美丽,只是一只只硕大无朋的脏雪球,反射着微弱的星光,犹如面目狰狞的幽灵在游荡。

“宇宙的深处就是这般死寂。老朋友,生命只存在于象地球那样有阳光雨露滋养的星球上,在地球以外的一切都将是危险的,残酷的。只有无情的甚至是我们所不知的物理化学法则支配。在它们所塑造的无生命世界里,回过头来,你就会觉得,地球才是你的家园。”

老船长苦笑起来:“我没有这样的感觉。生命在于运动而不是固守一方。”

一种希望的光芒笼罩在船长的脸上,他的眼神仿佛已遥望到无限远的地方,带着美不胜收的心境体会着他的思想,如同回忆着美丽的童年。

离奇的思想使尤因大夫摇了摇头。他以前从不知道船长还会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它们都暴露出来了,并使他大伤脑筋。好在不久我们就要飞回去了。他想。

“船长,我不需要知道你有多少理由来支持你的念头,最终,你还是自由女神上所有船员的领导者。你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虽然这可能对您很残酷。因为在这里,您首先是一位船长,其次才是作为你的个人。您务必率先考虑其他大多数船员的愿望。他们的家人在等待着他们平安地回归。从整体的利益,我相信您还是可以作出正确判断的。我个人自然不可能引导您继续向前,但是我也不愿意您在这种煎熬中度日。如果您还不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冷静而理智地找回以前的感觉,那么我们的归程将困难重重,不容乐观的。”

尤因知道自己的话未免有些刺耳,但他想,这也许是最为妥贴的办法了。他希冀于它来唤回船长的理智。

老船长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他静静地看着尤因,似乎是赞同了。

尤因点点头,拉开手边的抽屉,从中取出一只小瓶。老船长立刻摇摇手。

“不必了。尤因大夫,我不需要镇静剂。”

“好吧。”尤因也不勉强,“老朋友,不夸张的说,您是自由女神的生命。”

“谢谢你。”

船长走了。尤因多少觉得好受些。起码,他已经知道了船长的心态。但是他还是对自己说,在今后的72小时里,要密切注意船长的行为。只有他才可能真正把飞船引导到正确的回归航线上。

自由女神上的晚餐历来是令人陶醉的。

船长自然坐在餐桌的中央,尤因大夫则挑了一个侧面的位置,从这个角度他觉得可以更好地观察船长的一举一动。另外的两位船员:天体物理学家特拉特,生物化学家丽莎则坐在其余的两个位置上。特拉特和丽莎都是年轻的科学家,比起他和老船长来说已经是整整差了一代了。不知是不是代沟的原因,年轻的一代似乎总是难以觉察到上辈的心事?

几丝疲倦从船长苍老的脸上漂浮出来,当他拿起刀叉的时候,动作也有些许的迟滞。程序化制作出来的食物当然让大家觉得索然无味,可这毕竟不是根本的原因。那番犀利的话,换了谁都难免会有些怏怏不快的,尤因大夫想。其实,没有人能够真正做到襟怀坦荡;虽然相当多的人都可以广开言听,可赞扬的话于批评的话,听在耳朵里滋味总不可能相同的。这就是人性的弱点。

特拉特总是吃得津津有味,刀叉清脆的声音却弄得丽莎很不舒服。“特拉特,你好象胃口很好。”她责怪道。

特拉特抬起头来,一副宽大的眼镜令他看起来很滑稽。“当然。在这里,除了工作,就剩下吃还有乐趣。不是吗?──而且今天我在工作上极有收获。我发现我们面前的不是一些普通的彗星,在1651冰彗星的周围,居然有一个奇怪的微弱引力场,就彗星大小来看,万有引力场不会那么强的。看来,我就要有新的发现了!”

特拉特眉飞色舞地说。可惜丽莎并没有理会,她的目光从特拉特身上转到老船长。

“船长,我有些事情想告诉您。我知道也许这会破坏您的食欲,但是出于为自由女神着想,我想,还是越早让您知道越好。否则我会食不甘味的。”

“是吗?”船长抬起头,“怎么啦,丽莎?看来是重大的问题?”

“是的。”丽莎忙不迭地回答,“我发现我们的处境不容乐观。我们的周围存在大量的冰彗星,它们太密集了。今天下午我在舱外进行作业时的三个小时内,亲眼目睹了几颗冰彗星差点撞到了护盾上。”

“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特拉特打断丽莎的话。“飞船有自动规避程序。而且――护盾本来就是用来保护飞船的。如果在空旷的空间进行常规飞行,根本就不必要护盾。”

“不,我不是谈论护盾的必要性,而是护盾的可靠性。而且,特拉特,你自己和我说过,按照你的计算,冰彗星会向这个区域越来越多地汇集的。”

“唔……是的,我确实曾经和你谈过这点。几天前吧?”特拉特想了想,认真地说,“但我觉得即便真的有碰撞发生,对付这些脆弱的星体,我们的护盾也应该有足够的防御能力,直到我们离开这里。”

“特拉特,你知道护盾的原理吗?”

“当然知道。”

“那么,你应该知道护盾的能量分布了?在船体出现巨大的转折或者通过焊接而不是浑然一体的部位,比如舷翼的连接部位,天线底座等,护盾的能量在这些地方分布是最薄弱的。从设计原则上说,这本来不是一个问题,因为船身的面积远远要比那些脆弱部位的面积来得大。而且,脆弱的部位也绝非那么不堪一击。可问题在于,现在的Belta区域里彗星的密度超过了地球天文学家的估计,结果呢?我们在这儿视力所及,都是冰彗星。它们频繁地从上下左右穿越过我们的飞船上,连个招呼都不打。如此频繁的穿越,特拉特,你是否认为如果真的发生碰撞,其发生在脆弱部位的可能性依旧是接近于零呢?”丽莎转向船长,“──船长,我想,您应该最清楚我的意思了。万一出现我们所极力避免的事件,我担心……”船长认真地倾听着丽莎的陈述,他这时点了点头,轻微的。目光凝聚在手中的刀叉上。

“你是否担心那些脏雪球会撞坏我们的飞船?在自由女神身上穿几个窟隆?”

“这并不是最糟糕的。”丽莎看着船长,“起码机器人机师们会尽力修补,保证让每一条线路都恢复如初。可是……如果脏雪球里冰封着我们未知的传染病菌,那么,很有可能在我们毫无防范的情况下闯进我们恒温如春的飞船内部,那么我们的医生恐怕就会忙的不可开交了。”说到这里,丽莎冲着尤因大夫淡淡一笑,“机器人机师们当然依旧会活蹦乱跳地工作,但,我们大家谁能保证安然无恙地回到地球呢?──特拉特,你说呢?”

“哼。”特拉特张了两下嘴巴,有些不屑一顾的神色。但随即他又冲丽莎顽皮吐了吐舌头,童心未泯的样子。其实,他也深深知道宇航安全。“有些事情我觉得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他看着丽莎,认真地肯定,“你说的确实可能发生。”

“我看最好还是不要发生,”尤因大夫插话进来,“难道有谁希望自由女神遭到这样的厄运?”

“起码我不会希望。”船长用重重的语气说。刚才他似乎在思考。“丽莎所说的现象确实不容忽视,虽然护盾可以缓冲并排斥外来的物体,可毕竟,护盾的最初设计目的是用来对付流星体的,不是用来对付冰彗星的。为了防止丽莎所说的情况真的发生,我想我们只有两种选择,而这两种选择都将指向同一个结果。对不对,丽莎?”

船长的语气里包含着深深的无奈,尤因大夫恍然之间领悟到船长的言外之意:要么自由女神以更大的能量消耗来巩固护盾,要么就是尽快离开这个本应驻留72小时的区域。但第一种选择最后也终将导致自由女神提前返航。

毋庸多说,在座每个人都知道这点,然而,只有尤因大夫清楚,这,正是老船长最不愿去想的,也是他难以接受的。如果真的提前返回,那么恐怕这位老人连最初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了。

“是的。船长,我的建议就是提前返航。”

船长的眼神变得混沌起来,试图在混沌之后隐藏起自己的不甘与不愿。

自由女神的躯体在这时突然振动起来。一种很清晰的碰撞立刻被大家感受到,并引起了大家的警觉,好象什么东西粉碎了。每个人都听到了很犀利的摩擦声,桌面上,咖啡从杯子里溅了出来。幸亏这很快就成为过去。大家面面相觑几秒钟后恍然醒悟。

“船体好象受到外来的撞击!”尤因大夫率先跑向控制室。老船长怔了怔,但立刻跟了过去。丽莎看了特拉特一眼:“我们恐怕有麻烦了!”

检查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机器人技师开始自动修复可能存在的损坏。

“是一颗冰彗星。”船长脸色黯淡地扫视着大家,“质量很大,不过万幸,从我们的船体上方滑了过去。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伤,船体最多有些轻微的滑痕。但是――我们的天线有些变形,修复恐怕需要一点时间。在这段时间我们暂时不能与地球联系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最后一句好象是他的自言自语。

“自动规避失效了?”

“不,规避程序已经运作到极限。”老船长回答特拉特的疑问,“那么护盾呢,失效了吗?”

“丽莎刚才已经说过了,护盾不是万能的。在脆弱地方的护盾能量不足以阻挡质量如此之大的物体。何况它有相当的速度。”丽莎接过话茬,“而且,类似的险情可能会越来越频繁。”

“确实,自动规避不可能每次都成功。”尤因大夫肯定丽莎的看法,“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个区域。”

“这不过是一次意外。”特拉特有些埋怨,“丽莎,你把问题过于复杂化,严重化了。本来我对于宇宙可是充满美感与崇敬之情的。现在倒好,被你破坏地体无完肤。而且――”丽莎瞪了他一眼。“你要知道,我也不是来观光的。我也有我的工作,但是说实话,我的日程比你紧张得多,我们可以抓紧干嘛。这不会成为问题的。当然,最终的决定要由我们的老船长来作出。”

尤因大夫倒替船长为难了。他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他不能说他也极力要求返航,这会令老朋友伤心的;可他又不能怂恿老船长让大家冒险。因此当老船长的目光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只好说:“我个人无所谓,反正,我负责大家的健康,至始至终。”

他极力不去注意老船长的眼睛,但仍觉察到老船长的脸色苍白,不知情的特拉特和丽莎把目光聚焦在老船长身上。船长仿佛衰老了好几岁。

“上帝,让我休息一下。”船长的手指深深地插进白发中,闭上眼睛,使劲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那里毫无神经。

“我需要一点时间考虑这个问题,是的,请给我一点时间!”

船长疲惫不堪地说,没有再看任何人,匆匆离去。

望着船长远去的背影,丽莎忍不住小声地说,“船长怎么啦,有点怪怪的?以前作决定的时候都是雷厉风行的,今天……”“你确实给他出了一道难题,”尤因大夫意味深长地说,“还是让他安静地独自决断吧,我们所需要的就是耐心等待。”

特拉特不在意地叫起来,“对了,你们还去吃晚餐吗?今天的牛排真的不错。”

可是,那天除了特拉特,谁的食欲都不好。

尤因大夫陷入了困境当中。他再次观察到老船长脑电波的又一次重大异动。就他的观点来看,每一次异动都意味着船长内心的一次冲突。这样下去其神经无疑要受到巨大的挑战。可尤因大夫也解释不完整这种异动的种种方面。

类似的情况已发生了足以可观数量的地步;只是他没有一丝一毫这种症状的资料,过去在医学院所学的知识几乎全都无效作废,他只能靠他的能力和经验去面对新的情况。

如果不是丽莎的建议,也许情况会好一些?

扫视着记录仪记录下来的脑电波曲线,他出乎意料地发现异动曲线居然表现出两种不同的特点。有些完全没有规则,杂乱无章,看到它们,仿佛可以感受到一场血雨腥风的战争似的。而有些却显得那么井然有序,好象是一个人正常的意念在作用。

它们并不是一种病态。他仔细地观察这种脑电波曲线。就象一个有经验的猎人根据猎物的足迹追击,尤因大夫循着曲线前进。异动呈现出很强的规律性。当他把脑电波的基波成分分离出来后,其波形完全是正常的;而且远不是一般人心绪紧张,浮躁难耐的β波形,而是一种相当平稳的α波。尤因大夫困惑不已了:通常只有在人体处于冥想状态时才可能有这样良好的脑电波。

他曾经说过,船长的表现从属于潜意识。现在他仍旧坚持这种说法。有一点他肯定,冥想状态的人脑应该不会受到来自外界因素的干扰,即入定作用一开始就只能体察来自内心的信息,所以外来成分只能是内心的潜意识。它当然是船长本身心愿──飞行,飞行,再飞行。

可这也仅仅是推测。在冥想状态下以α波为基础构筑起来的新的意识流,更深刻的内涵是他所无法知晓,无法洞察的。这已经逾越了他的知识领域。那么,它究竟是有益还是有害?很难说,尤因大夫捧着脑袋想,但是至少它干扰了船长应有的思维。从指挥全船的角度上讲,它是有害的东西。

未知的东西太多太多。尤因大夫第一次把他随身携带的心理学全书光碟系统启动起来。他以前从未动用过它。在后来的6个小时里,他就深深地沉浸进去,为的是弄个水落石出。他把书本上所有可能有用的章节都通读一遍,是的,那些知识都很清晰,可当他一回到现实中来,他又变得迷惘起来。

他决心再次探望老船长。

“如果你非要追问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好几次,朦胧中我都能听到但也只是能听到一种单调的声音,象是号召,等我清醒过来却时常忘了这个声音对我说起些什么。或许这声音本身也是一种幻觉?”船长一改眺望黑色旷野的姿态,转过脸,用疲惫的眼睛看着尤因大夫,说道。“但是,它不是没有留下过痕迹。”

“痕迹?是什么?”

“是让我更深刻得领悟到人与自然的关系。现在当我看到满天的星斗时,我已经不仅仅满足于欣赏,我更希望主宰它们。”

“主宰?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过是引用而已。暂时不太清楚。但我想,人作为万物之灵,应当熟悉他们存在的世界,去发现大自然的各种奇迹,进而主宰这些奇迹,这样人类本身就创造了更伟大的奇迹。这些可能都是它所教给我的吧。”

尤因大夫的脑细胞开始发昏。

“我知道这很难让你理解,事实上我自己都不甚了解,可居然在我脑子里根深蒂固了。我曾经怀疑它,但是我现在相信它。”

尤因大夫心中一激荡,“它?它究竟是什么?”

“我亦说不清楚。”

“那它不过是你潜意识中的或者想象中的产物!”

“我想这不可能。”只有这句的回答船长是肯定的语气。“因为我感觉到,它比我拥有远为高深的智慧。”

“体现在哪里?”

“至少,它差不多主宰了我。”

尤因大夫凝视着船长的双眸,仿佛是想洞察里面的一切。可惜,他读不懂。

“好吧。我们不谈这个了。我们谈谈丽莎的建议。你是不是很难决定?”

“曾经是。”老船长苦笑一下,“但现在不是了。不久每个人都会知道,我决定提前48小时返航。”船长说完轻轻离开了。

尤因大夫心里一颤,船长的笑容那么沉重,无奈。

果然当天晚上,尤因大夫在自己的舱室内的电子留言板上看到了船长关于提前返航的决定。他想,特拉特和丽莎也一定看到了。不过,面对这个决定,在尤因大夫心中激起的是更加的紧张与不安。

我一定要读懂其中的内容。

这是尤因大夫回到自己舱室后的最强烈的念头。尽管这不太道德,但是确有必要。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脑电波曲线上,久久不肯离去。

“甚至,连船长自己都可能不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只好我亲自来查个水落石出了。可我该从何处下手?”

尤因大夫也深知这极为不易。

虽然他曾经从事过这方面的研究,并且曾一度建议NASA采用脑电波来监视宇航员的心理状态,可因为涉及到个人隐私问题,到底没有被采纳。他记得人的喜怒哀乐都可以从脑电波上获得显示,但这仍旧微不足道,现在他可面对一种全然陌生的思想呢。现代医学界还从来没有能够从脑电波中探知复杂的内心世界的可靠手段(事实上,又有什么必要?)尽管医学可以根据脑电波的形态以及其他一些生理特征,判断人的基本情绪,但那毕竟是有限的,模糊的。归根结底,是因为人的基本情绪是相当有限,从而与其相关的脑电波的特征值也就是可统计的。但是人所思考的问题将是千变万化的。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存在各种问题,激发各种感受,产生各种思维方式,从而也就出现了各种的脑电波曲线。这如何能穷尽?──换言之,根本不可能凭借脑电波的波形特征值来分析判断一个人的思想。其中的特征值的数量简直是个天文数字,甚至有许多差异甚微的地方,模糊辨识技术也不能完全把它们分开。

“可我现在也只能试试运气。”尤因大夫在寻找突破口,以便脑电波翻译成可被旁人理解的语言。他注意到了实际的环境。

显然,他的着眼目标是那些有规则的脑电波。

他的首要假设就是船长在这种状态下的思维是及其简单的。他的心理学造诣使他有理由相信,在α波出现的过程中,大部分脑细胞进入催眠状态,人脑这时不可能进行太复杂太抽象的思维过程。即便是出现了幻视,那也极可能是一些简单的闪光或简单的图形;即便是出现了幻听,那也极可能是些单调模糊的声音。只要是这种情况,问题就可以简化许多。

尤因大夫的手指在他的个人电脑的键盘上飞快地移动。偌大的舱室内只听到单调的击键声迅速地流淌。

“我需要一个程序。”尤因大夫从容不迫地编写着。他特殊的地位和特殊的心理驱使之下,他迫切希望知道究竟是什么在影响老船长的神经,以及究竟是如何影响的。他决心采用一种特殊的手段来窥探那种特殊的思维。

现在,尤因大夫已经从电脑中调出了以前他曾为之作出过贡献的脑电波数据库,里面所记录的脑电波特征值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这可是他多年研究的结晶。他从来没有抛弃掉它们,现在果真派上用场了。但就是这样,脑电波对应的内容也是极为有限的。即便是这样尤因大夫只有孤注一掷,也许电脑可以分析出一些有价值的结果;但也许,他将一无所获。

尤因大夫就这么不知疲倦地敲击着键盘,不知疲倦地建立和数据库之间的关联,不知疲倦地把脑电波曲线送入电脑……等到他终于把一切准备就绪,电脑开始疯狂地呜呜地运转起来的时候,特拉特象一头狮子似的,风风火火闯进他的舱室,冲他大喊:“尤因大夫,船长出事了!”

特拉特说的没错。船长出事了,确切地说,是病倒了。

丽莎守护在船长的身边,她穿着严实的防护服,在隔离室之内,不允许任何人进去。刚刚赶到的尤因大夫和特拉特只能在外面隔着玻璃观望,焦急的神色溢于言表。

尤因大夫看得着急,边问边找防护服,以最快的速度穿戴起来。然后他以尽快走入消毒区,象木偶似的举起胳膊,转了几个圈,蓝白色的雾气喷洒在她身上,当雾气散尽后,他急不可耐地走到丽莎身边。

“怎么回事?!丽莎。”

“我暂时也不清楚;但是估计情况不那么乐观,船长好象感染了病毒。”

尤因大夫楞了一楞,他觉得这来得太突然了。船长的眼神已经有些紊乱,精神涣散之余,双颊铁青,上面似乎蒙了一层严酷的寒霜。蜷曲着的身躯不时剧烈颤动,虽然舱室里的温度有如春天。

“我并不知道船长怎么会进入捕捞舱的,”丽莎还不等尤因大夫问,就说起来,“那里我今天上午用捕捞器捉住了一颗小规模的冰彗星,直径至少3米。当时,只我一个人在作采样分析,所以并没有顾及其他的动静,而且冰彗星也挡住了我的视线。发现船长时,他已经晕倒在地板上了。我连忙把他送来这里,并呼叫特拉特,让特拉特把您叫来。我没注意到船长是什么时候进入捕捞舱的,甚至连防护服都没有穿,我真不敢想象。”

“寒气么?寒气不会有那么利害的……”尤因大夫自言自语。

“是的,不是寒气,”丽莎停顿一下,打开手边的一只小冰柜,从中取出一个玻璃器皿,里面一片晶莹。“因为我在他手里发现了这个。”

冰彗星?尤因大夫瞪大了眼睛。那些冰彗星的冰晶与冰凌,象颗颗细微的钻石,玲珑剔透。尤因大夫感到寒气从心底泛起。

“你说他接触了冰彗星,是不是?他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接触了冰彗星的物质?”

丽莎点点头,“所以,我把他送到隔离室。”

尤因大夫重新回望了船长一眼:老朋友,你竟然接触了冰彗星!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船长带着恋恋不舍的神情站在冰彗星面前,伸出赤裸的手从冰彗星上抓下它的冰晶。一些碎裂的冰晶散落地板,跟随着它们,老船长也握着他的心爱之物慢慢滑落下去……应该说,大夫的遗憾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冰彗星的头部,可能包含着休眠数亿年的可怕的细菌,在接近绝对零度的环境里,它们酣睡着,一切太平;但一旦遇到了适宜的温度,它们便会活动起来。对于它们的陌生将使受害者难逃厄运,因为没有人可以在受到伤害的瞬间就认清它的真面,寻找到对付它的办法。或许有些性情温和,但也有些暴虐嚣张,在瞬间就可以让生命化为尘土。

现在的情形,很可能就是一种感染力极强的病菌的存在。至于它是否会致命,尤因大夫一点信心都没有。他不敢再耽搁,立刻进行全面的检查。呼吸、脉搏、血压……一切度极为不规则。

“丽莎,难道你没有注意到病菌的存在?”

“不知道,尤因大夫,我根本还没有开始我的化学分析,船长就发生意外了,太突然。”

事实上,尤因大夫也知道,病菌其实算不上丽莎的研究领域,她虽然不是一窍不通,但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对微生物的存在与否作出判断,将它们进行归类,并不考虑它们是否存在危险;可对于他来说,病菌却是他的老对手了。从他成为大夫的那天起,两者的仇恨就不共戴天。

尤因大夫绞尽脑汁来进行应急处理。他检查了老船长的手心,并没有破损;看样子病菌是直接渗透进体内的。而从整个症状判断,可能是一种类似于伤寒的病菌,如果真的如此,那可真要谢天谢地。尤因大夫在诊断之余稍有些宽心,因为有些症状他多少熟悉一些的,因而,他可以尝试用他记得的办法来消除。他尽可能给船长最好的用药与护理。他没忘记告诉丽莎,尽快去分析病菌的有关细节。按理说,这应该由他来完成,但是现在他必须照顾船长。丽莎慨然应允。

在以后的一个小时里,一切都进行得万分紧张。尤因大夫时刻关注着船长的病情,当船长的脉搏变得稳定,血压变得平和,而呼吸也渐渐慢下来时,尤因大夫终于舒了口气。船长的状况至少没有恶化,这证明了他的思路是正确的。

当尤因大夫来到隔离室外和特拉特叙述具体的情况时,丽莎也把分析结果送了来。“我只进行了一些病菌和有机物、蛋白质的反应试验。从病菌的外形看,和地球的伤寒病菌很象。我怀疑它们是同源的。”

“干得不错。看来我们能对付它。至少目前还没有大麻烦。”尤因大夫看着报告说。

“感谢上帝。”丽莎感叹道。

尤因大夫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我有一个建议,从现在起其他任何人都不要再靠近冰彗星。丽莎,如果你采样完毕,最好立刻把那颗冰彗星抛出去。船长接触的只是冰彗星的表层冰晶,我无法断定在冰彗星的内部还蕴藏着怎样的危险。”

“我想,你们都应该知道,我们将提前48小时返航?”

走进主舱室的时候,尤因大夫突然向丽莎和特拉特确证这个情况。

丽莎与特拉特相视一下,点点头。“我们都知道。”丽莎忍不住说,“可是,这有什么关系?现在船长身陷囹圄,最重要的已经不是返航的问题了。我只想说,我真不明白,船长为什么要去接触冰彗星的表面!”

“这也正是我在思考的问题。”尤因大夫重重地一叹。这正是困扰他的因素。谁都知道──至少宇航员们该清楚──不得随便接触从宇宙中获得的任一物体,即便采用了严密的监测措施,也不得马虎。船长在星际航行多年,不可能不深谙此道。可是他怎么连最基本的安全常识都疏忽殆尽?

一个痛苦的怀疑诞生在尤因大夫的脑海里:船长的判断能力还在严重衰退,他甚至已经无法作出非常基本的判断?……尤因大夫不敢往下想,那会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唉。……看来问题还远未结束,相反,变得更严重了。”

特拉特不解地问:“您指船长的病情么?”

“不,不是。”尤因大夫坐下来,视线集中在舱顶的节能灯上。很刺眼的光无所顾忌地照射下来。尤因大夫陷入沉思。“我正在想应该怎样和你们谈论这个问题。原本我决心保密的,因为它听起来太荒诞不经。但现在我觉得确有必要让你们知道。在此之前,请给我几分钟的时间来整理一下思路。好么?”

尤因大夫闭上双眼。他想得很远很远,仿佛已经决心把那连日来让他心神不宁的一幕幕联系起来。而这时,丽莎和特拉特面面相觑,正渴望着尤因大夫把曾经让他们蒙在鼓里的东西告诉他们。

“好了。丽莎,特拉特。”尤因大夫终于打破了沉寂。他低沉的声音一迸发出来,就给周围空间带上了一种严肃的气氛。

“首先,我要指出,擅自透露病人病情,将是违背一位医生的职业道德的。但是,请你们相信,我并没有把船长当作病号来看待。我把他当成是一个需要帮助的老朋友,我们都不愿失去他,因此我们必须团结一心,帮助他渡过难关。”

三人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已达成了共识。

于是,尤因大夫开始娓娓道来,他讲述了他的八个心理试验,讲述了老船长多么热爱身边的世界不能自拔,讲述了自己掌握的情况和得出的观点,最后他提到了老船长告诉他的那种神秘的力量的支配。特拉特与丽莎流露出惊异的表情。丽莎的双手紧紧地攥握,特拉特则听得站立起来,低头不语。

是的。一切听来都象是传说。

“请你们用最大的智慧去理解我所说的东西。尤其是船长告诉我的一切。现在我们不必关心究竟是什么动机促使船长去接触冰彗星;关键问题在于他如何陷入这种境地,在未来,他的判断力和理智是否还会受到更为巨大的冲击?……我感到万分棘手。如果你们能给我一些新的看法,我将不胜感激。”

尤因大夫以期待的眼光看着两位年青人。

“这是心理学的问题。”丽莎犹豫了一下,“大夫,我想这已经超出了我的领域。因此我很难答复您。但是我觉得,这不象仅仅由于个人癖好导致的行为失常。船长久经沙场,对于太阳系里每一颗星星都可谓是了如指掌,见怪不怪,没有必要对一颗普通的冰彗星拥有如此巨大的兴趣。而且在以往的航行任务中,他从来没有失误过。所以没有理由在这次航行中发生如此恶劣的事件。因为……因为我们都是经受过严格训练的人物,船长尤其是。能够进入太空深处的科学工作者,都具有极强的自我控制能力和约束能力,他们不会随心所欲,感情用事。”

“话是这么说,”尤因大夫颓然倒在座椅里,“可是,他的那些幻觉……”“幻觉?您不是说是潜意识么?”

“唉,其实我自己也拿不准──潜意识只有当主体处于朦胧状态才会起作用,而且,一旦主体恢复到日常的活动中,潜意识是要被显意识取代的。偏偏船长的许多举动都出现在他的意识并不模糊或者不应该模糊的时候,因此用潜意识很难自圆其说的。”

“我曾经听说过有些人具有多重的性格……”“多重性格?不,丽莎……你并不了解多重性格的特征。真正的多重性格是不可能在同一个时间出现的。在特定的时间阶段,多重的人格成分,只有一种能见诸于意识层,这时,所有的情感言行,都按这一性格所主宰的方式活动,而其他性格都不存在了。‘分别’这个词很重要,因为它意味着多重的性格之间是不会你争我斗的,而是和平共处的。所以,具有多重性格的人物通常并不会感到性格的冲突。可是船长不是这样,他内心有冲突,而且几乎让他痛不欲生。所以我现在最怀疑的是,那些他所说的东西,可能都是他所杜撰出来的,或者是内心过于渴望造成的幻视,幻听……等等!我应该去看看程序的结果!”

尤因大夫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座椅里一跃而起;丽莎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发呆。在她能提问之前,尤因大夫已经离开了舱室,她回过神来,立刻跟了上去。只有特拉特似乎全然忽略了两人,也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他只是伫立在那里,静静地思考,眉毛拧成了疙瘩。

一见到无数的省略号,尤因大夫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的程序基本上是失败了。一条条的信息在与数据库相互关联之后被显示出来,尤因大夫以沮丧的心情阅读着它们。

“……是他么?是的,是他,是他来了……我真高兴。”

“……我们真高兴。……”

“……”

“……我想要……可是我做不到。……”“……为什么?……”“因为……”“我们会等你的……”“为什么?……”“我们要一起……我们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们……”“……”“你到过……”“没有。”

“你到过……”

“没有。”

“你到过……”

“没有。”

“……”

一连串的提问,却是同样的回答──“没有。”所有的关键字都被省略号所取代,显而易见,数据库里没有与这些关键字相应的脑电波数据。

“好象是一场对话?”丽莎小声地说。在得知了尤因大夫的程序的作用后,她也紧张地盯着这些句子。尤因大夫没有回答,只是不耐烦地往后翻页,突然一句完整的句子出现了。这恐怕是唯一一句具体完整的句子。

“你们是谁?你们从哪里来?”

是呵,你们是谁?你们从哪里来?尤因大夫自问道,象发现了线索似的疯狂寻找下一句。

可是,没有下文。他怀疑在别的段落里,但当他乐此不疲地找下去,等待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省略号。那些句子甚至没有任何意义。尤因大夫想要放弃了,丽莎翻页至最后,“还有最后一段。我们看看有没有答案。”

“……我很难过……我要走了。……”

“……哪里?……”

“……回家……”

“……”

“那么,我们会来的。……我们一起……”“我找的很吃力。这些对话……也许我们应该弄清楚各出自谁的内心。不过,这并不困难……真奇怪,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我们”和“你们”?”她抬起头看尤因大夫,却突然之间不寒而栗。尤因大夫正以一种怀疑的眼神盯着屏幕,象入定似的。

“你不说我还没有注意到呢。……你知道么?丽莎,我有一种感觉:可能我们所有的判断都错了。看来不是潜意识,它的人称是复数的,思路独立。难以置信,恐怕一个全新的我们以前从不知晓的意识到来了──船长遇上了它,”他犹豫一下补充说,“也许,还会有我们。”

“我一直在搜索我记忆中的某个碎片。它真的很不起眼,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或者什么地方接触过有关它的一些知识。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它或许对现在的情况有所帮助。我之所以没有和你们一起去,是因为我想照着自己的思路走下去,安安静静地在这里把那个碎片回忆起来并补充完整。”特拉特说着把手中的打印结果递还给尤因大夫,慢吞吞然而清楚地说,“大夫,我的看法和您差不多。这并不是潜意识的活动,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格看来不是存在于一个人身上的。尤其是你所说到的一种神奇力量与之关联。如果我的推断没错的话,这并非什么精神病症,所以,在你们的医学领域中是找不到相关知识,但我们的物理学界曾有一种说法,把它称为‘宇宙心灵’。”

“当然,这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它的基础实际上来自于量子力学里众所周知的EPR佯谬。可以说,那是一个跨越雷池的论断,一个无法捉摸的幻想。

“早在1935年,由爱因斯坦(E)波多尔斯基(P)和罗森(R)三人提出的论文便讨论到,若量子力学是正确的,则人们可以将两个连接的分子分开,让它们沿着相反的方向前进。而即便是这两个粒子已经相隔若干光年之遥,人们还是能够以考察其中一个的行为来推测另外一个;以干扰其中一个的方式来影响另外一个。基本上,这两个粒子之间的由此及彼的交往是瞬间的,甚至比光速还要快!

“爱因斯坦以一代物理巨匠的精确的头脑作了思考之后,认为这种情形是不可能发生的。然而,不过三十年,理论物理学家约翰·贝尔和亨利·斯特普却利用量子力学中的一个为人们所普遍接受的方程式,证明出这种超光速交往是可预期的。这在当时的理论物理学界不啻是投放了一颗原子弹。

“不同的是,原子弹爆炸之后的冲击波迟早会过去的。而这个超光速交往的预言留下的痕迹却是深深地印在人类的心中。后世的人们并没有停留在EPR佯谬的表象上,相反,他们把EPR佯谬更深刻地发掘开去。于是另一片洞天展现出来。它那丰富之至的内涵竟令人难以想象,更难以置信。

“最突出的就是,布莱恩·约瑟夫森博士——他因为约瑟夫森效应的发现而荣获了1973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便从EPR佯谬中领悟出更加深刻的含义。他了解到也许宇宙的某一部分“知晓”宇宙的另一部分,即一种在某些条件下完全会发生的远距离接触……“你们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现在是──两颗心灵的接触,或者说得更加具体些,是思维的接触。思维是粒子流也是能量体,按照EPR假说完全有可能连接;且它们应该必然有共同点,是同出一辙的。我记得,后来物理学家们作出判断,若这种宇宙心灵真的存在,那么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就是在宇宙空间。因为在这个空间里,一切最为原始,也最为简洁。包括人的欲望和感觉……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些了。”特拉特意味深长地叹道,“其实,在冥冥浩宇中,或许所有生物的感受都差不多?”

说到这里,特拉特推了推鼻梁上的宽大眼镜。当然,特拉特的话,留给丽莎和尤因大夫的无疑是困惑和迷惘,他们几乎象听天书一般如梦如幻。

丽莎好象率先领会了特拉特的意思。为确证一下,以不肯定的语气问:“你认为船长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有另一颗心灵──或者说别的生命──在与他遥相呼应,相互沟通,彼此交流?”

特拉特摊开双手。“无法肯定。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真的存在宇宙心灵的沟通。这听起来象中国道教所宣扬的天人感应,没有人道得清真假。不过,我相信大脑并不仅仅是存储信息的场所,它更是一部信息和能量的转换器。在某些时候,会象无线电一样容易接通,也一样易受干扰。”

“那么,另外的一颗宇宙心灵在哪?在这个Belta的区域吗?”

“谁知道?或许无处不在。”

“好了。”尤因大夫插话进来。“现在我最关心的是怎样才能让船长恢复如初。”

确实,这是最为现实的问题。特拉特虽然提出一个新思路,却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一时间大家又沉默了。“听着,没必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没必要!”尤因大夫象在咆哮,他不想让神秘笼罩自由女神,神秘意味着无法控制,这会导致人心惶惶。

特拉特对尤因大夫的话不敢苟同:“但是,大夫。我们不是在宇宙里吗?──在这个世界里,什么不可能的事情都可能发生的。”

若在地球,很可能是一个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刻,但对于自由女神来说,完全不一样了。且不说在这远离地球40亿英里的地方会有多么的寂寥与寒冷,各人心中的奇怪问题足以让人心有余悸。

12月31日。

尤因大夫看着电子日历上的这个数字,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感觉。本来自由女神的航行是让人心动的,可现在竟使人万分担忧。他刚才去探望过船长,依旧是似醒非醒的状态;有时有轻微的梦呓,但听不清晰。尤因大夫知道此刻再次跟踪船长的脑电波已毫无意义了。

他粗略地检查了一遍主控电脑。这时他从内心骂着自己:自己居然这时候才想起要检查主控电脑。虽然对这些玩意深刻入微的控制他不很明了,但是基本的信息总还可以理解。电脑告诉他,回航程序将在中午12:00启动。关于程序的说明只有短短的一行字:“程序校验正常。船长指令:提前48小时返航。通知所有船员。”──显然是船长书写的。

如果不再有什么意外,一切都将在今天中午结束。尤因大夫想。而十几个小时之前,他还是昏昏沉沉、恍恍惚惚地听特拉特说更难以理解的东西。这听起来就象是科幻小说中的玩意。如果那颗他们不为所知的心灵对他们不利怎么办?尤其是对船长不利怎么办?他们会与它发生冲突吗?他们能在与之竞争的过程中争取到船长吗?……尤因大夫觉得特拉特未免也太玄乎了。“让它们见鬼去吧。”他生气地想,“我怎么会把特拉特的话当真呢?问题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么难以捉摸!自由女神是完全可以自动操纵的,已经编制好的程序会主宰全船的动作,而且看来船长早已经安排妥当一切,剩下的很可能只是我们自己的胡乱猜测、杞人忧天而已。”面对控制台上的仪表都正常地运转,他开始感到安慰了。

时间在寂寥的太空中似乎过得飞快。

尤因大夫的身体在座椅里蜷缩成一团。不用说,他确实是极为疲劳,甚至还神经紧张过好一阵子。他正在默默地等待特拉特和丽莎的到来。他们应该已经完成了各自的工作。他瞪着舱壁发呆,以他们出色的工作效率,这并不难做到。

“好了好了。我一切都就绪了。”丽莎拍着手走进来。“我已经把那颗罪魁祸首的冰彗星抛弃出去了。虽然挺可惜的,但我采样获得的样品足以让我在归程中有所事事了。我准能在回到地球之前完成分析报告。对了,船长怎么样?”丽莎关切的问。

尤因大夫失望地揉了揉眼睛:“暂时还未苏醒。但是就我的检查,已经脱离危险期了。只要让他再多休息些时间,我相信他能够渡过难关。”尤因大夫感到一阵心酸。毕竟是老年人了,虽说不上风烛残年,但生理机构,免疫系统的衰退确实是不可避免的。“为了防止主发动机启动时的加速度,我把他送进了磁悬浮舱,在那里,他不会受到任何振荡的。”

尤因大夫的话宽慰了丽莎。“我们准备返航吧。”丽莎漫无目的地看看四周。

“没问题的。船长的工作已经尽善尽美。我们只需等待。飞船将自控飞行,这正是自由女神的最大特点。只有在应付极为特殊的突发事件时,才需要人为介入。我想用不了多久船长就会象往常一样指挥全船,而一般的危情,我们也足以应付了。”

“我并不是害怕飞行。”丽莎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现在是11点30。12点我们就要回家了。”她似乎有些激动,“我心中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五年的飞行,仿佛是在一日之间。五年之前的情景,我至今还历历在目呢。没有鲜花,没有欢送,只有飞行的使命。我离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就向着深太空进发。其实对于宇航员来说,命运是未知的东西,宇宙中存在着乐趣与危险。或许我载誉归来,或许就绝尘而去。我曾问过自己,我们四个人是否还会如初地回到地球?我真的希望如此,自由女神和我们四个人是一个整体。可现在……”她说不下去。早已形成的友情在这一时刻显现出来。可谁能料到并阻止已发生的一切呢?事实上没有任何预兆,他们所能做的就只能是补救而已。

尤因大夫理解地握了握丽莎的手。

时间不知不觉消逝在沉默里。

“怎么回事?都11点50了。特拉特怎么还不过来?他究竟在干什么?”尤因大夫十分奇怪,他们还有些许准备工作要做呢。

丽莎望了望毫无动静的舱门,“不知道,我去看看。”她赶紧朝那里走去。然而就在她打开舱门的一刹那,一个人匆匆闯了进来,着急地差点与丽莎撞个满怀。

“特拉特,你怎么回事?”丽莎看清楚来人,大声质问。

特拉特似乎非常激动,看样子是奔跑着赶来的。他鼻翼一张一翕,眼珠在众人脸上迅速地扫来扫去:“尤因大夫,丽莎,你们还记得那个引力场吗?1651引力场!就是那次晚餐时我向你们提到的那个引力场?”一种古怪的声调调动起大家的心,“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我原以为那个引力场是属于冰彗星的,但今天我才发现,它其实并不是冰彗星造成的。它就是一个独立的引力场,而且在不断地扩大!”

“怎么可能这样?”尤因大夫追问说,“如果是一个万有引力场,一定有一个质量巨大的天体的存在。”

“但我观察不到任何天体。引力场象是无形地存在于空间。事实上我曾设想会不会是一个黑洞,可在这里不可能有黑洞,要不这些冰彗星早就不复存在了。”特拉特停顿一下,做了个深呼吸,“甚至,我觉得,我们不能以万有引力场来衡量它,因为我根本无法检测出这个场的具体结构,它内部的各种场量都是我们所不知的。换句话说,我只能知道它在那里,可我无法确定它的参数。”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就在我想要来告诉你们的时候,引力场分裂了。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引力场的两个分支,两个正在迅速越来越强的分支!”

如果说,仅仅是存在一个引力场,那还不足以使人震惊的话,那么,现在就有了一个两条自动增强的分支组成并且完全不符合一般场理论的引力常这简直不可思议。尤因大夫霎那时间脑袋里一阵轰鸣。

“难道我们真的要遇到UFO?”

尤因大夫立刻打断丽莎的疑问:“我情愿不用这个字眼。尽管对于不明飞行物体都可以这么称呼,但我们现在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飞行物!再说你能够想象,在太阳系的荒芜的边缘地带,居然会存在一种生物吗?我决不相信。”

“可根据特拉特所说,引力场好象也不是天然的。”

特拉特接过话茬:“是的。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奇特的引力常难道不能设想它是人为的么?”

“特拉特,我始终很难相信你所说的一切。”尤因大夫皱着眉头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事物解释得那么神乎其神,玄乎其玄?”

“因为我不相信这个引力场是天然的,我以为它具有智慧特征的,在它背后,我情愿相信是一种智慧的操纵。──要不它为什么偏偏在我们即将返航的时候出现?我都观察它好几天了!”

特拉特的话令尤因大夫警觉起来:确实,我忽略了这个因素。

“那么,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呢?”尤因大夫问。特拉特推了推眼镜,小心翼翼地说:“联系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我想,这可能和船长有关。也许另外的一颗宇宙心灵,就在那一头。”

丽莎的脸色渐变。另一颗宇宙心灵?!尤因大夫蓦地想到特拉特当初说过的东西。思绪的浪潮阵阵席卷他的大脑,难道特拉特所预言的会是真的?难道对方真的是一种生命的新形式?……他认真地看特拉特,他脸上的表情决不是在开玩笑。尤因大夫的脑海反而清醒许多,他想到了当务之急。

“我忽然奇怪起来,我们为什么要讨论那个引力场的由来?我不管它渊源如何,只要它想危及老船长的安危,我就不答应!现在,只剩下3分钟了,我们必须做好返航的准备。──争论未知的东西,现在不是时候!”

在尤因大夫的鼓动下,安全带已经紧紧地扣到众人身上,控制舱里的尤因大夫和丽莎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显示屏上的数据。特拉特则坐在船长的席位,以代替船长的位置。

“所有参数正常。主发动机准备启动。倒计数一分钟。60,59,……”红色的数字跳动不止。随着每一下跳跃,尤因大夫的心也猛地抽搐一下,他相信其他人的感觉和他会一样的。

“30,29,28,所有启动参数修正,重新倒计数一分钟。60,59,……”安全带把欲站立起来的尤因大夫紧紧拽回去。

“出了什么事?”丽莎几乎和他同时向特拉特发问。

特拉特注视着手头数据的变化:“还用说吗?那个引力场干扰我们了!在程序设定完所有参数前,飞船不会启动!”

“40,39,38,所有启动参数修正,重新倒计数一分钟。60,59,……”“见鬼了!”

特拉特回敬丽莎的不耐烦,“不是见鬼,是那个引力场又增加了。”

接着一切又周而复始,倒计数,修正,再倒计数,再修正……一种无形的压力已经在所有船员的内心深处越聚越大!

“照这样子,我们永远都无法启动主发动机!”

“恐怕是这样的。现在的引力场强大得几乎会耗尽我们所有的能源。我们怎么启动得了?不仅如此,而且──”特拉特手指一动,一个绿色的不断增长的数字在其他人的电脑显示屏上出现。“我们的速度在增大。也就是说,我们在向那个引力场滑落!”

庞大的自由女神的躯体,在深邃的宇宙中变得盈盈可握。无边黑色中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力量控制着它的命运。仿佛是普通的玩具被人把持,或许那是一位智深的长者,或许只是一个顽皮的孩童,无论如何,这种控制都将是难以挣脱的。自由女神船员的过人智慧,变得微不足道,自由女神沿着一条它所不愿的轨道运动。

就在他运动的某一时刻,一只白色的小点从自由女神的身体里飞窜出来,一道美丽的直线,宣告了它的独立。自由女神上的三位船员清晰地看到了电脑对此的汇报。

“好象什么东西飞出去了。难道是碎片?我们快解体了么?”特拉特不肯定的说。

丽莎的声音有些哆嗦。“如果我们面前是一只黑洞的话,我想,会的。”

尤因大夫眯起眼睛,试图看得更清楚。“那个白点能不能放大点?我需要清晰的图象。”

“我正这么想。”特拉特已经开始操作,“现在放大倍数扩大50倍。”

屏幕上的白点显示出它的轮廓。狭长的四棱柱边缘,上半部分晶莹剔透,而下半部分则是凝重的金属线条构型。象一件精美的工业品,水平飞行,稳稳当当。

尤因大夫终于分辨出它。“不是碎片!那是……磁悬浮舱!”

一个可怕的事实,尽管没有下文。

特拉特盯着大夫。“你不会暗示那里面是……老、船、长吧?”

丽莎也紧张看着尤因大夫。可尤因大夫动动嘴唇,哑口无言。

他们齐刷刷地把目光再次投向那个白点。从电脑提示的数据看,那只白点与他们并不是一路。因为它正向着另一个引力源前进。

“磁悬浮舱怎么可能被抛到飞船外去的?!”特拉特不敢相信。

“我不知道,”尤因大夫急促地说,“磁悬浮室是全密封的!”他解开安全带,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他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我要证实这件事!”

“可以。”特拉特立刻动作,击健的声音成为舱室里唯一的声音。“电脑显示……磁悬浮室是空的。它完好无损。”

“我们现在怎么办?怎么办?”丽莎似乎在问他们两人,又似乎在问自己。

尤因大夫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他撞到特拉特身边。“给我数据,它离飞船的距离,飞行方向,飞行速度……我去!”

特拉特犹豫不决。

“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启动推进器到舱外去,把老船长抢回来!就这样,特拉特,给我导航!”

特拉特脸上渗出了密密的汗水。他想说,“不可能的,那会有去无回──推进器根本克服不了引力常”但是尤因大夫勇毅的神色使他说不出来。

他想点头了。

就在这时,一股声音澎湃起来,在每个人的内心鼓荡。

“自由女神的船员们,我是你们的老船长。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然而我只是在做我自己的选择。”

尤因大夫蓦地一惊:“老船长?你在哪儿?”他抬头仰望虚空,舱板上的照明灯刺得他晃眼。

“我正在我旅行的途中。老朋友。现在我是在用心灵感应与你们对话。为我引航的引力场已经建立,籍此我可以到达我要去的地方,与那神秘的力量汇合在一起,一道跋涉宇宙空间。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我从未想到在我的命运中会出现这样的结局,听起来想科幻小说。可,它,确实来自一个我们所不知的文明,这文明最大的特征似乎就是酷爱旅行。它们生命的乐趣或许就在其中了。诚如你所知道的那样,作为宇宙间自由的旅者是我一生的目标。如果我回去,NASA不会再安排我上太空,而且连年的财政紧缩,我无法想象未来会是怎样的悲哀。要知道,我不甘心在地球上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已经把它和宇宙融合在了一起。

“我也不清楚它们凭借什么探测到我,它们居然联系上了我,连我都难以置信。尽管我对它们不甚了解,但它们所说的去做生命该做的事情,令我折服。在我不能继续深入BETLα区域时,它们准确无误地闯进我的心灵,帮助我的磁悬浮舱无损突破飞船障壁,又用引力场为我导航……我相信它们就是我的知音。”

“果真有另一颗宇宙心灵!从本质上说,那应该是另一种智慧文明,然而,我现在明白了之所以称之为宇宙心灵的更深层的含义。它意味着不同生命之间的可交流性,可理解性。”特拉特忽然激动地对尤因大夫和丽莎说,“你们领会到了吗?”

“我一直在担心自由女神返航时的命运。如果没有一个可靠的方法来帮助你们,我将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理想。请相信我,我并不会因为个人的感情置全体船员于不顾。现在由于那力量的介入,问题已经不复存在。我想,在你们的面前也一定已经出现一个引力场,它将直接把你们引航到地球。这期间,你们或许将在一种完全不同的飞行状态中飞行。不会有危险发生,但引力场却可大大缩短自由女神到达地球的时间。届时,你们将回到你们的故土家园。”

丽莎眼睛里似乎有一片晶莹在闪烁。“看来,船长真的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切。”

尤因大夫心里却充满了离别的感伤,他轻轻摇了摇头,象是叹惋,又象是悲哀。

“别为我担心,我的朋友们。与你们在一起是我的荣幸,尤其是你,尤因大夫。但是,我们虽然邂逅却难免离别。我这辈子都已经和宇宙联系在一起,不甘心在地球上平平淡淡地消逝。在这个世界里,我们都是匆匆的过客,我们总要利用有限的时间,在生命的轨迹里留下最灿烂的片断。你们应该为我祝福才是。

“好了,引力场在增强,我们都要开始各自的航程了。各自准备吧,我的朋友们,祝你们一帆风顺。”

宏大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尤因大夫摒息倾听,再没有听到什么。

“大夫,我们不必难过。正如船长所说,他到底有了自己的归宿了。虽然高深莫测。”特拉特安慰尤因大夫,“我们还是做好飞行准备吧。不知几分钟后,我们要经历怎样的场面呢!”

所有的能源关闭。自由女神内一片黑暗。只有淡淡的冰彗星反射的光芒进来,微弱之极。相互之间,他们很难看见对方。

尤因大夫感到热泪流淌。他也不知这是感慨还是失望。总之,一位非常亲密的朋友离他而去,会远的杳无踪影。他们曾经在一起合作过30年,可将来没有人知道他会出现在哪一颗星星上。“我只想说,我们永远失去他了。”

“不要那么悲观嘛。”特拉特的语气忽然变得极为轻松,“我倒不这么认为。”

“特拉特,你是什么意思?”丽莎有些气愤,“在这种时候你还开玩笑。”

“这不是玩笑,难道你们都没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的内涵吗?──你们忘了?船长是用什么方式和我们交流的吗?神秘的力量曾作为一颗宇宙的心灵出现在他世界里。而船长扮演的角色不也与此类似吗?”

尤因大夫默默地想了会,“特拉特,你的意思是──”“没错。宇宙心灵,无所不在。我现在才觉得,任何人都拥有一颗宇宙心灵。只是激励的程度各自不同。只要内心不放弃渴望与追求,那么我们一定可以和我们想要寻找的人交谈。船长一定是领悟到了,所以才能在与我们沟通时运用自如。”

丽莎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你说我们可以和船长再建立联系?”

“我想是的。”特拉特转而说道,“看来‘宇宙心灵’的假说还未完善呢,这次返回后,我想我要为它补上这一点。”

“那么,祝你成功。”尤因大夫回复道。尽管眼前一片黑茫茫,但特拉特点燃了他内心深处的曙光。

也祝你成功,我的老朋友。他望着外面星光变成了笔直线条,拭去脸上的泪。

(完)


来自远古——宝瓶座传奇

作者:于向昀

巨大的银鹰展翅飞翔,正午的阳光照着银翼,映出一片辉光。少年稳稳地跨骑在鹰背上,银鹰越飞越高,逐渐没入云端,终于不见了踪影。地面上,少年的伙伴们仰首观望。不久,有人叫了起来:“快去通知国王!王子被那只鹰拐走了。”

无人的草坡上,银鹰缓缓降落,现出它的真面目——一艘小巧的飞船。它的侧面一扇门悄悄打开,两个少女走了出来,其中的一个捧着水晶球。她目视着骑在飞船上的少年,手中的球光彩流动。“就是他。”她低声对她的同伴说。

“我知道。”她的同伴回答,然后叫那少年,“下来吧,甘尼美提斯。你得跟我们走,你不属于这个时代。”

少年滑下飞船,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大声说:“好的,艾娥斯。我已经等你好久了。”

三个人相继进入飞船,不一刻,飞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阳光静静照耀着绿草。方才发生的一切,犹如一场春梦,不留一丝痕迹。

时空严守着它的秘密。

“我现在担任‘宙斯’集团饮食公司开发部的主管。原来的主管希瑞因为时航事故停职了,我接替了她的位置,所以,你明白,我不得不同时接下她遗留下来的麻烦。今天,我们去把他带回来了。他,”艾娥斯回头望望自己柔软舒适的大床,一个容貌俊美的少年在床上睡得正香,她通过意识输入器继续在电脑里写道,“来自远古。”

“饮食开发的工作和我当初的预想大不相同,”艾娥斯接着写下去,“我每日要做的只是整理客人的意见,把它们写成报告,那种公式化的公文,交到总裁克勒斯松处。我认为,他根本没有闲心看我的报告,他关心的只是利润问题。我的报告通常只是他阅读器里的装饰性内存,了不起在年底的董事会上拿来作为午后茶点的谈资,供大家消遣一下而已。科伦,这种日子真是沉闷,我觉得我快要发霉了。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我渴望和你一起去度假……”床上的少年不安地翻动了一下。艾娥斯从头上摘下意识输入器的接触极片,走到床边探视他。仿佛感觉到了她的凝视,少年睁开眼睛,看着她笑了。

那是一双海水一样清澈深邃的眼睛,亦如海水一样,随时反映着情绪的变化。艾娥斯忽觉心漏跳了一拍,那双蔚蓝色的眼中分明写着信任和依赖。“你好,艾娥斯。”那少年轻声说。

艾娥斯不觉露出温柔的笑意:“你还记得我?”“当然记得。”他似乎有些羞涩,又似乎有些委屈,“我已经等了你七年。”

七年!艾娥斯心中一震。比起现代人来,远古人生命都是短促的,七年,在他们的生命中是一段不短的岁月,而他一直在等她——只是为了一句哄骗的话。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抚一抚少年的金发,思绪蓦地飘至他们初见时。

对于她来说,那只是半年前的事。当时,身为厄奎尔里尔斯学院饮食研究员的艾娥斯受叔父——宙斯集团总裁克勒斯松的聘请,兼任集团下属的饮食公司的顾问,原因是该公司准备改良食品口味,大力开发带有“幻想香料”的食品。而那时艾娥斯正在撰写一篇论述该类食品衍变的论文,她认为,早在远古,人类就已学会在食品中加入致幻药物,这是这一类食品的起源,只不过与此有关的记载已经散失在星际战争中了。为了验证她的这一想法,顺带看一看古人服食致幻食品后的反应,克勒斯松特别准许她乘航时机去远古考察。

艾娥斯选择了两个考察地,远古时期的东非和罗马。协助她工作的是开发部的主管,克勒斯松的女儿希瑞。她们二人各乘一架航时器,分头出发。希瑞去往古罗马,艾娥斯自己则去了更为遥远的东非。

她的考察进行得很顺利。经过巧妙的观察和验证,她弄清了古人在食品中添加的致幻药物基本是天然生长的大麻,并且,她也了解了这种药物对人体的一切作用。

带着她的考察成果,她回到与希瑞约定的会合地点。等了好一阵,才看见一艘银色的鹰状飞船缓缓驶近,那是希瑞的航时器。“怎么才来?”她笑着迎上去。可是当舱门打开,她的笑容不禁僵住了——从门里出来的不是希瑞,而是一个七八岁大的金发男孩。他好奇地打量她,满面欢欣之色。

两个人对视良久,竟是男孩先开口问她:“你是女神吗?”“我不是。”艾娥斯诚实地回答。

“那么你是谁?”

“我叫艾娥斯,宙斯集团的……”

“还说你不是神!”男孩有些生气地打断她的话,“你不是大神的属下吗?神是不可以骗人的。”

“什么?”艾娥斯吃了一惊,“你在说些什么?”男孩友好地笑笑:“请你不要生气。我知道凡人不能随便来神界,不过有些事是早已注定的。大祭司早就预言过,我会遇到神。”

“天!”艾娥斯哀叹一声,心中乱成一团。

“我叫甘尼美提斯,住在特洛伊城。”男孩又说。

特洛伊!艾娥斯心里打了个结。远古时期的历史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希瑞去的不是古罗马,却是古希腊,难怪那男孩会把她当作神。宙斯,在他们那个时代的故事里,正是最高神祗。“希瑞这个路盲!”艾娥斯恼恨希瑞的迷糊,暗暗咒骂一句。这样的事以前也有过一次,幸好后来她找到了路向,平安归来,没有惹出什么麻烦。然而这次不同,希瑞不但走错了时空,还遗失了航时器,并且使得古人来到了当前时代。如果不赶快纠正错误,不知会出什么情况,但至少有一点是能够肯定的:没有航时器,希瑞只能永远留在远古时空里。一念及此,艾娥斯急忙问道:“你有没有看到驾驶这艘航时器的那个人?”男孩点点头:“有啊,那位女神去参加得墨忒耳节的祭祀了。”

这个希瑞,真是没治了!艾娥斯气得险些晕倒。她拍了拍额头,忽然想到一件事:远古时的语言和现在差异很大,甘尼美提斯怎么能听懂她的每一句话?她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决定先去找美瑞,于是对男孩说:“甘尼美提斯,我们去接那位女神回来,好不好?”“好埃”甘尼美提斯一口答应。

“顺便送你回家。”艾娥斯补充说。

男孩本已进了航时器,听她这么说,又跳了下来,大声抗议说:“不,我不回家!”

“呃?”艾娥斯怔住了。

“我要留在这里,跟你在一起。”男孩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不是每个人都能到神界来的,”他解释说,“可是来到这儿的人如果能留下,就可以获得永生。所以我要留下。”

艾娥斯只觉头大如斗,随口敷衍道:“不行,你现在还太校等你长大以后,我再去接你。”

男孩考虑了一刻,说:“那好吧,我等着你。你一定要来接我,记住埃”“好。”

不料当时的一句戏言,今日竟然成真。前几天宙斯集团接到时空管理局的通知,得知通向特洛伊的航线受到不明能量干扰,现已确认该能量源于甘尼美提斯;他的能量级提升是因希瑞的航时器能源泄漏引起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离开他所在的时代。在希瑞和克勒斯松的要求下,艾娥斯只好陪同希瑞接他来现代,并将他安顿在自己家里。

“以后我可以留在这里了吧?”甘尼美提斯满怀希望地问。

“我不知道,”艾娥斯说,“要得到时空管理局批准才行。”

“时空管理局是什么?”

“是管理时空秩序的机构。由于时间具有非对称性,又是不断流动着的,所以过去时空旅行十分困难。在第三次星际战争期间,人们找到了将质量转换为能量的方法,利用时间与空间的固定搭配方式为时间定位,制造出了航时器。因为各个时空的能量特质不同,为了避免时空航行影响到能量的分布,从而扰乱时空的秩序,就设立了时空管理局,对时空航行作统一管理。”艾娥斯看了看一脸困惑的甘尼美提斯,意识到自己的话对他来说是太深奥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说:“不过,在时空管理局的决定公布之前,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

“那太好了。”甘尼美提斯高兴地说,“艾娥斯,那位叫希瑞的女神也和我们一起住吗?”“不,她住自己家。”艾娥斯说,“甘尼美提斯,我必须让你明白一件事:我和希瑞,都不是什么女神,我们只不过是普通的人,只是和你所属的时代不同……”甘尼美提斯低声说:“我知道。”

“你知道?”

“嗯,上次你送我回家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可我还是喜欢这么叫你们。”

他的神态有几分惆怅。艾娥斯默然了,她无话可说。

甘尼美提斯只安静了几秒钟,就又活泼起来:“刚才我睡着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在给科伦——我的未婚夫写信。”

“未、婚、夫,”甘尼美提斯一字一顿地重复道,然后突然问,“你还没嫁人?”“没有。”艾娥斯觉得奇怪,“怎么?”“在我们国家,像你这种年岁的女子,早就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了。”

艾娥斯笑了:“那是多早以前的事了?我们……”她摇摇头。

“你可以考虑嫁给我。”甘尼美提斯认真地说。

艾娥斯的嘴顿时张成了一个O形,随即笑道:“别胡说。”

“我没胡说。我们今后要住在一起的,不是吗?”“那又怎么样?”“所以,你应该负责所有的家务,由我来养活你。”

艾娥斯啼笑皆非:“听着,甘尼美提斯,虽然从出生年代来算,你可以说是我的祖先,可现在,按实际年龄算,我比你大许多……”“我今年15岁,已经是成年人了。按照我国的风俗,应该可以选立妃子了。”甘尼美提斯说,“只要你同意,你就可以嫁给我,无论你是否比我大。”

“我不同意。”

“为什么?”

“第一,我今年27岁,年龄几乎是你的两倍;第二,我早已和科伦订婚了。”

“只要没结婚就不算数,你可以悔婚。”

“我干吗要悔婚?”

“因为你要跟我住在一起。”

“我跟你真是有理说不清!”艾娥斯恼羞成怒,嚷了起来。

甘尼美提斯垂下头去,不说话了。艾娥斯忽觉非常内疚,轻声说:“对不起。”

“艾娥斯,你告诉我,你不肯嫁我,却同意跟我一起住,那你是我的什么人呢?”甘尼美提斯闷闷不乐地问。

“我是你的临时监护人。”艾娥斯柔声回答。

“科伦,是做什么的?”

“他是一位太空开拓者。他的工作是寻找新的适合移民的行星,所以他经常出差,作宇宙航行。”

“你喜欢他?”

“嗯。”

“他喜欢你吗?”甘尼美提斯的目光中满含探询之意。

艾娥斯微笑:“嗯。我想,他喜欢我。”

“根据艾娥斯的调查,古人添加在食品中的致幻香料主要是大麻。我们准备从人工种植的大麻中提取其有效成分,而去掉其副作用。这种香料如果制造成功,相信市场反应会很好……”几个部门主管聚集在宙斯集团总部的会议室里,举行每月一度的报告会。总裁克勒斯松照例在旁听。艾娥斯心不在焉地做着记录,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全是甘尼美提斯昨晚的话语。

“你的意见,艾娥斯?”克勒斯松忽然点了她的名。

艾娥斯愣了一瞬,说:“我没有意见。”她压根儿没注意刚才大家都说了些什么。

“那好,今天的会就到这里。”克勒斯松说,见主管们起身向外走,他又说,“艾娥斯,你留一下。”

“你和希瑞昨天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待其他人走出会议室后,克勒斯松问。

艾娥斯回答:“甘尼美提斯。”

“他情况怎么样?”

“挺好。”

“你最近几天能不能抽时间教他一些宴会礼仪?”看到艾娥斯露出疑惑之意,克勒斯松解释说,“我们公司接了一个Case,承办今年的名流交际会,我想让他在这个集会上露露面。”

“做什么?”艾娥斯本能地问。

“领班。”

“服务生?”

克勒斯松表示肯定。艾娥斯平静地问道:“这样做合适吗?”“有什么不合适?”克勒斯松轻松地笑笑,“在时空管理局的决定下来之前,他在这里的一切费用都要由咱们来负担,我当然要想法子弥补损失。”

“你倒不怕人家指责你使用童工。”

克勒斯松大笑:“艾娥斯,如果单看你素常面无表情的模样,还真看不出你这么有幽默感。”他话锋一转,“不然你想怎样?你养他?”“如果你命令我做。”艾娥斯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克勒斯松叹了口气:“我会对我亲爱的侄女下这种不近人情的命令吗?”他望向她的眼光中充满慈爱,艾娥斯有些感动。几年前,她的父母死于航难事故,克勒斯松一直很照顾她,可是他的某些想法与她总是格格不入。她想着克勒斯松要让甘尼美提斯做服务生领班的提议,仿佛看见那些社会名流带着好奇的神情端详那少年。她几乎可以肯定,下一步克勒斯松会让少年在他的饭店服务,以招徕生意。这些想像冲淡了原有的感动,使她心里很不舒服。

“希瑞停职后,你工作压力很大吧?”克勒斯松关切地问。

“还好。”事实上,希瑞在与不在没有什么不同,她的压力更多地来自那个“麻烦”——她不知怎样和他相处。“希瑞的事,有什么消息?”她觉得她应该表示关注,于是问了一句。

克勒斯松皱起了眉:“时空管理局正在调查航时器能量泄漏的原因,他们认为是由于违反操作规定引起的。如果情况不是这样,我们就要控告生产航时器的公司制造伪劣产品。”

“如果是希瑞违章操作,他们会怎样处置她?”“不清楚,毕竟至今没有这一类先例。依我看,大不了罚款,因为这种错误无法纠正。”克勒斯松思索着,“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损失,只有凭运气了。不过,”他笑着说,“到目前为止,我的运气一直都很不错。”

听了他这番话,艾娥斯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在这个飞速运转的大宇航时代,每一个适合居住的星球都充斥着过剩的人群,每个人的生存都那么不易,更何况是成功,然而克勒斯松似乎始终不曾失掉过自信。有时候,为了生存和发展,他不得不做某些事。不由自主地,她想起了远古。“远古的人不会有‘竞争’的烦恼。”她想,马上她又想到,“可是他们的生活条件,比起现在来……”无论在哪一个时代,生存都不会是件容易的事。

人这一生,坎坷究竟有几多?谁又能在动荡的时空里,始终把握住自己的命运?这天晚上一回到家,艾娥斯就大吃一惊。原来整洁的客厅里摆满了瓶瓶罐罐,好似在开展销会,甘尼美提斯在客厅与厨房之间往来奔波,屋子里充满了食物的香气。

“你在做什么?”艾娥斯问。

“做饭。”

“你会做饭?”艾娥斯问道,走进厨房,立时倒抽一口凉气,转身怒视跟在身后的甘尼美提斯,“你都做了些什么?”厨房的地板上一片焦黑,未燃尽的木炭犹在散发着青烟。艾娥斯心中一个念头蓦地闪过,二话不说,冲进卧室,直奔阳台——果然,原来摆在那里的十几盆苍翠茂密的小灌木被砍伐殆尽,只剩下不足3寸高的茎部。她恶狠狠地拉上窗帘,回头瞪着紧随着她进来的甘尼美提斯,气得说不出话。

“你生气了?”甘尼美提斯小心翼翼地问。

“哼!”艾娥斯跌坐在大床上,感到疲惫不堪。

“因为我弄脏了你的房间?”

“哼!”

“我会给你打扫干净。”他回身向外走,“我立刻就去做。”

“够了!”艾娥斯大叫,“你回来,给我老老实实地坐下!”

少年静静地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她,眼神那么纯真,那么无辜。艾娥斯心里忽地充满了负疚感,她低低叹息一声,说:“对不起。

甘尼美提斯嘟起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那些小灌木,”艾娥斯说,“我好不容易从东亚秦岭带回来的。你不知道现在这种野生的植物有多珍贵。”

“你把它们养在家里,它们早就不是野生的了。”

艾娥斯怔住了。半晌,她又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她站起身来,“今天你做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也没什么,不过是餐前的小菜和正餐的面食。你这里没有趁手的工具。”

艾娥斯气得笑了:“你说话公平一点好不好?去别人家看看,这年头谁还用远古时的厨具做饭?若非我是研究食品的,收集了好多古代厨具,你根本没得用。”

“你才应该说话公平一点,若非我今天好心给你做了晚饭,你根本没得吃。”

“你胡说。我冰箱里有那么多成品,加加热就可以了嘛;再说厨房有‘巧手厨师’,把原料放进去,选定菜谱,只要按一下键,三五分钟就有现成的饭菜出来。”

“我怎么没看见有什么厨师?”

“喏,那个绿色的柜子就是。”

两个人一边拌着嘴,一边来到客厅。甘尼美提斯端来一个陶瓷盘子,上面花花绿绿,码放着艾娥斯叫不出名的菜肴。她不禁问道:“这些都是什么?”“炸墨鱼、大辣椒、鳕鱼和马铃薯沙拉、油炸乳酪、茄子和乳酪……”甘尼美提斯一一指点着说。

艾娥斯顿时头晕目眩:“这是正餐的菜吗?”“只是餐前的小菜。”

“想不到古人比我们还奢侈。”她尝了一口,“嗯,味道还不错。”

“因为是我做的呀。”甘尼美提斯又递给她一个盘子,“这是正餐的面食,用马铃薯、茄子和绞肉烤成的饼。”

“有点儿油腻哩。”尽管这么说,艾娥斯还是将它吃得一点不剩。

“你们的乳酪都是用牛奶做的,其实羊奶做的更爽口。”甘尼美提斯说。

“可是味道怪怪的。”

“偏见。”

“我不明白你怎会对做饭菜感兴趣。”艾娥斯换了个话题。

甘尼美提斯摇了摇头,困惑地说:“我也不明白。好像自从七年前遇到你以后,就突然喜欢起做饭来了。”

可视电话“丁零”一响,艾娥斯按下开通键,屏幕上出现的是克勒斯松。“你好,亲爱的侄女。”他说,“我只是想问问你进展如何。”

“什么进展?”

“培训。”

“马上开始。你知道,我们刚刚吃完饭。”

“全拜托你了。”克勒斯松说,“希望他不会太麻烦你。”

艾娥斯扫视一眼凌乱不堪的客厅,咬牙切齿地说:“亲爱的叔父大人,我真恨不得这个小麻烦现在是在你家。”

克勒斯松早已透过可视电话看到艾娥斯家的景象,他尴尬地笑了笑:“艾娥斯,我不记得从前你感情这么丰富,现在大有长进嘛。”

“谢谢总裁夸奖。”艾娥斯悻悻地说。

“去做该做的事吧。”克勒斯松说完,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你也当心,别累坏了。”

“我会的。”艾娥斯随口应了一声。

“人类的历史大致可分为四个时代:如今我们把铁器时代及其以前的时期叫做远古,那就是你所生活过的时代;工业时代称为中古,距现在也有好几百年了;之后是信息时代,那是近代的起始点,近代还包括超信息时代和宇航时代;而现在,我们所处的时代,是大宇航时代,它的标志是恒星际航行和航时器的产生。”艾娥斯望望正在出神的少年,“甘尼美提斯,你在听我说吗?”“没有。”甘尼美提斯说,“好像它和我没有关系。”

“谁说的?你现今要在这个时代生存,不久还要出席一个盛大的宴会,应该了解这个时代。下面我还要教你宴会的礼仪。”

“你以为在我们的时代参加宴会是不讲礼仪的吗?”少年凝望着她,一脸好玩儿的神气。艾娥斯自己也觉得好笑——他是王子呢,她竟然要给一个王子讲礼仪课!

“刚才找你的那个人是谁?”甘尼美提斯问。

“我叔叔,也是我的老板。”

“他很关心你,看来也很喜欢你。”

“嗯。”

“他是不是也准备娶你?”

艾娥斯大惊失色:“胡说什么?那是乱伦。”

“什么叫乱伦?”

“不是……”艾娥斯感到很难解释这个概念,“总之,亲叔父不可以娶自己的侄女。”

“你们的规矩真古怪,我们国家就不是这样。”

“小鬼。”艾娥斯无比头痛,“别老说奇怪的话,你对这个时代的认识还有待加强。”

“艾娥斯,”甘尼美提斯老实不客气地说,“你说话的口气很粗鲁,而且总喜欢教训人,这样很容易变老,也没有男人愿意娶你的。”

“你说什么?”艾娥斯立时涨红了脸。

电子邮箱的蜂鸣器响了,艾娥斯抛下甘尼美提斯,走去打开显示屏。信件是科伦发来的,只有短短一行字:“发现适合移民的新星。我一周后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寂寞吗?”寂寞?和科伦在一起的时候,过得平静而充实;没有他的夜晚,她通常不知做什么好,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种感觉就叫“寂寞”吗?她不清楚。艾娥斯怔怔地回转身,迎上两道询问的目光,一看到这个人,她就一点儿空落落的感觉也没有了。事实上,她想起这少年方才的话,简直都快气疯了。

“总裁,我有话对你说。”一大清早,艾娥斯就闯进了克勒斯松的办公室,“请你想办法另行安置甘尼美提斯,我实在无法和他相处。”

“不会吧?”克勒斯松啜着咖啡,慢条斯理地说,“他不是才和你一起住了七天吗?就闹成这样了?”“你根本不晓得这七天他都做了些什么!”艾娥斯激动地说,“他学会了使用一切先进工具,用我的金卡买了一整车葡萄,足足花去我6000个信用点;他把我的客厅和厨房变成了饮料制造厂,酿造一种叫‘酒’的饮料,弄得屋子里全是怪味,整个住宅区都闻得到;他还每顿正餐都订购天然生长的蔬菜,他亲自下厨,原因是我用‘巧手厨师’做出来的菜‘没有菜味’;还有,他打开了我的电脑资料库,把我所有的文档都弄得一塌糊涂……“我们的培训计划推行得如何呀?”克勒斯松竭力压抑着笑意问。

“哦,见它培训的鬼!”艾娥斯气急败坏,“你知道什么叫‘忍无可忍’吗?我指着斯梯克斯河发誓,如果你不把这小鬼弄走,我就……”克勒斯松打断她的话:“斯梯克斯河,那是条什么河?”“冥河,又叫宣誓河。即使是神祗,只要以这条河的名义起的誓言,也不得违背的。”

“远古时的传说吗?那小鬼教了你不少东西埃”“克勒斯松叔叔!”艾娥斯太过气愤,一时忘了是在公司里,竟把亲属关系搬了出来,“你这是幸灾乐祸!”

“我哪有那么薄情寡义?”克勒斯松若无其事地笑道,“艾娥斯,我一向都是很疼你的。”

“哼!”

“看来你真是气得不轻,不过现在你比较像一个正常人了。”见艾娥斯惊诧地望着他,克勒斯松和蔼地说,“艾娥斯,你从小就很乖。我几乎没见过你耍脾气,也几乎没见你哭过——除了你父母过世时。可是你太冷静,太懂得忍让,不像一个活人,尤其是,不像女人。相比之下,我更欣赏你今天的表现,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多可爱。”

“只有钱多得不知怎么花的人,才会刻意追求‘有血有肉’这种生活方式。”艾娥斯冷冷地说。

“不管你说什么,我决定了:那小鬼一直跟你住,直到时空管理局的裁决出台。而且,明天晚上,我要请时管局的局长赫来到你家吃饭。”克勒斯松以不容辩驳的口气说,“那小鬼给你造成了多少损失,你尽管把帐单开给我。”

“为什么?”

“因为我对那种叫‘酒’的饮料感兴趣,听希瑞说,它的滋味相当不错。”

艾娥斯不禁想起了那次时航事故。她从特洛伊带希瑞回来时,希瑞烂醉如泥——因为过量饮酒。那足以使她对“酒”这东西深恶痛绝。她迟疑着,说:“可是,明天科伦要回来。”

“那就连他一块儿请。他想娶我的侄女不是吗?而我才仅仅见过他两次。”克勒斯松想了想,又说,“还有,我提醒你,对科伦,应该抓得紧一点儿。女人都是要人陪的,而男人都是要安全感的。”

“我想,我太让您费心了。”艾娥斯怏怏地说。

第二天的晚餐令艾娥斯极为不快。席间,三个男人大谈特谈新发现的行星,年轻英俊的科伦自然成为谈话的中心,他对活泼靓丽的希瑞频频注目,而人已到中年却依然风度翩翩的赫来对艾娥斯大献殷勤。他们尽情品尝甘尼美提斯的厨艺,对那叫“酒”的饮料大加称赞,却全然忽视了那忙碌的厨师。

“我准备在今年的交际会上推出这种新饮料。”克勒斯松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杯说。他四下看看,招呼刚坐定的甘尼美提斯:“小伙子,能不能把制造这饮料的秘诀告诉我?”“没有什么秘诀,”甘尼美提斯说,“用葡萄,方法很简单。不过,我得告诉您,您现在喝的这酒味道不够醇,因为它是用人工种植的葡萄酿制的。”

“你的意思是,用天然生长的葡萄更好?”“也不是那么说。”甘尼美提斯迟疑着,“其实在我的国家,葡萄也都是人工种植的,可是你们的葡萄好像……”他思索着,“滋味和我们的不同——缺少葡萄味。”

“还有,蔬菜也缺少菜味,对不对?”克勒斯松兴致盎然地问。

艾娥斯警觉地望了叔父一眼,她没想到他居然记得这件事。甘尼美提斯已高兴地接话去:“没错儿。这是因为种植时使用的原料和我们的不一样。早在中古时期,人们已经开始使用化肥了,后来更是采用人工土壤,这当然是由于星际战争的影响。而在我们那个时代,还没有化肥这种东西。所以我总觉得,我们那时代的食物更可口,更美味。”

他的一番话震惊了在场的众人。克勒斯松惊叹:“天哪,你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食品专家!”

甘尼美提斯谦虚地笑笑:“我所说的这些,是艾娥斯在大学毕业论文中的观点。”

“艾娥斯小姐,你真是一位了不起的才女。”赫来不失时机地讨好她。

艾娥斯沉默,科伦皱起了眉,希瑞和克勒斯松都兴高采烈地附和着,甘尼美提斯只是微笑。之后克勒斯松宣布说,他在科伦他们新发现的行星上购买土地,并试验用天然土壤和肥料种植蔬菜和水果。“艾娥斯,你应该做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他说,“因为你对这些最有研究——真是的,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你的这些研究成果,却给我一堆毫无价值的提议?”“以前人们需求的都是速成食品,希望做饭的程序愈简单愈好,没人对口味问题提出要求。”艾娥斯淡淡地说,“够美味的食品未必市场反应就好,我的意见在当时毫无价值。”

希瑞评论道:“这都是星际战争的后遗症。”

“不错,”艾娥斯说,“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不仅破坏了生存环境,也埋没了许多灿烂的文化,饮食文化受损状况可能是最严重的,很多食品制作方法都失传了。比如说,酒。”她敲了敲面前的酒杯,里面满满的一杯酒丝毫未动,“相传远古时就已产生,可现在几乎没有人知道从前曾有过这么一种上佳的饮品。所以说,战争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它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可是战争也是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的运动,是洗涤人类灵魂的好方式。”希瑞笑着反驳她。

科伦赞同地说:“我也认为战争是对人类最好的考验。它摧毁旧的,创造新的。”

“看来你们二位都是好战分子,”赫来说,“而我和艾娥斯小姐一样,是和平主义者。”

艾娥斯敏感地发觉科伦脸色不善。她环视众人,见三个男人和希瑞都满面通红,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没等她把话题引开去,赫来已拉起她的手,笑嘻嘻地说:“艾娥斯,现在我们是盟友了。让我们一起来捍卫和平可好?”“放开你的脏手!艾娥斯是我的未婚妻!”怒喝声中,科伦一拳挥去,赫来连人带椅栽倒在地。

一场欢宴即刻演变成为斗殴事件。最后,战败者赫来灰溜溜地独自离开,克勒斯松和希瑞也十分尴尬地告辞了,艾娥斯望着满目疮痍的客厅,责备科伦说:“你不该那么冲动,科伦。”

“难道我应该眼看着别人占我未婚妻的便宜,再心情愉快地鼓励他?”科伦气犹未消。

艾娥斯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克勒斯松叔叔因为希瑞的事,有求于赫来,才请他吃饭的,你这么一闹,事情就不好办了。”

“艾娥斯,不要总是为了别人的利益牺牲自己。”科伦沉痛地说,“你至少也该想想我当时的心情。”

“但是克勒斯松叔叔对我有抚养栽培之恩,再说无论怎么讲,你都不该动手打人。”

“艾娥斯,”正忙着收拾残局的甘尼美提斯抬起头来,插嘴说,“人无论何时都应该维护自己的尊严,尤其是女人。”

“可是……”艾娥斯瞪了甘尼美提斯一眼,忽然说不下去了。

科伦凝视着她,失望之色溢于言表:“艾娥斯,你还不如一个孩子明白事理。”他甚至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就愤然离去。

“你不应该责怪科伦,凡是男人都忍受不了那种侮辱。”科伦走后,甘尼美提斯对艾娥斯说。

艾娥斯疲倦地笑笑:“我知道。可我痛恨战争,大的小的我都恨。”

“他们都喝醉了。”甘尼美提斯说。

“我知道,所以我也痛恨酒。”

“你真是无可救药了。”甘尼美提斯苦笑,“但愿科伦不会真生你的气。”

然而甘尼美提斯的祝愿并没有实现,两天后,科伦宣布和艾娥斯解除婚约。“艾娥斯,我是真的喜欢你。”他说,“可是我们不合适,因为你太冷静了,冷静得几乎不像女人。我根本猜不透你的心思,也不清楚你对我的感情是怎样的。”

“是吗?”艾娥斯很想为自己辩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科伦叹息着说:“你知道,我常常要在宇宙间航行,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所以回到家里,我希望能过轻松、热闹的生活。可你太静,太静了……”他依照礼节和她吻别,冷淡而客气,完全没有平常的温暖默契。艾娥斯明白她失去他了——这个她爱了多年的男子,而她曾经以为他永远都会是可靠的。她有一种骨肉分割开来的痛,仿佛被自己欺骗、出卖了;又仿佛随着科伦的远离,她的未来亦成为一片空白,无可留恋。但当甘尼美提斯安慰她时,她却只是淡淡一笑,平静地说:“没什么,这很正常。”

“你不伤心吗?”甘尼美提斯感到奇怪。

“怎么?”

“如果伤心的话,应该痛痛快快哭一常”“不一定所有的情绪都要表现出来,”艾娥斯说,“伤痛一旦说出来,就不是真的伤痛了。”

“你永远都是这么冷静的吗?”少年同情地看着她说。

“也许吧。我比较容易忽视某些东西,这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因为我要生存。”

话是这么说,内心深处的痛苦却只有她自己才明了。她比平日更为努力地工作,遵照克勒斯松的指示,采购了大量的葡萄,率领公司诸多员工,在甘尼美提斯的指点下酿造了大批美酒;安排交际会的食谱,她不仅亲自检查每一道制作工序更查阅了手头所有资料,做出了多种只有传说中才存在的菜肴;同时,她还参与了“自然种植法”的试验。甘尼美提斯看她忙个不停,生怕她会累病,但不管他怎样劝说,她嘴上只管答应,却依然故我,直到后来克勒斯松也看不下去了,勒令她休息,才略略制止了她疯狂工作的劲头。

在这一年的夏季交际会上,甘尼美提斯和他的酒一举成名,引起了极大轰动。每一位达官贵人都对“酒”这种饮料赞不绝口,都以古人为他们斟过酒为荣。克勒斯松开发酒的计划因而大获成功,在交际会的第一天,酒就成了最为时髦的饮品。

作为甘尼美提斯的临时监护人和酒的开发者,艾娥斯也获得了极高的称誉。相形之下,科伦和希瑞这对新近订婚的情侣显得黯然失色。虽然由于发现了新的行星,科伦也受到了表彰,可几乎没人谈论他的功绩;而希瑞,这位往年的“最佳礼仪小姐”更是近乎被遗忘了。尤其是当人们想到她因时航事故现仍是“待罪之身”时,便更避讳提及她了。

如果说还有一个人在关注他们的话,那就是艾娥斯。她并不在意自己得到了怎样的赞美,因为无论什么样的荣耀,都改变不了与科伦分手的事实,也无法弥补失去他的损失。远远望着那一对面溢幸福光彩的准新人,心中的感触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千根针刺在心。当科伦面带歉疚之色来向她道贺时,她只冷冰冰地点点头,礼貌地向他贺喜,没有半句多余的言辞——她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控制不住,使所有的感情都爆发出来。因此,她未等地区行政长官宣布交际会头一天的狂欢结束,就独自返回家中。她需要一个人来消化掉伤痛。

然而无人的家里是一派冰冷凄清,久已压抑着的悲伤一经释放,更让人难以承受。艾娥斯习惯地打开电脑,调到音乐台,网络里正在播放一支近代的流代歌曲,阿LAM演唱的《醉一半》。这是克勒斯松为了给酒做宣传,特意安排播出的。

“闷事憾事比酒更满,一起把它都喝清,寂寞与冲击没有停,酒气一扫没余剩。但愿在夜风中半醉,再给我心一把劲,明晨来重现我一身本领……”激昂的歌曲仿佛唱出了她的心声,艾娥斯突然对酒产生了强烈的好感,她不由自主地打开了家中存放的样品酒,自斟自饮起来。

“寂寞就在在背后催促我,再去喝半杯酒,祈求能无意之中可灌醉伤口。痛却散落身体里在流,但是又流不走,零乱似覆水倾过后,没法收……”不知何时,网络里换了一支歌,仍是同一个人唱的,名叫《半杯酒》。艾娥斯觉得这歌简直是专为她写的。她痴痴地笑了,听着那感情深挚的歌手继续唱道:“寂寞站在背后驱使我,再去喝半杯酒,从来难忘记的光阴也会冲走。这句说话偏偏继续留,但是未流出口,留待今天的心叫唤,情人现在别要走!”

门铃“叮咚”一响,艾娥斯左右看了看,费力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去开了门。甘尼美提斯和赫来并肩立在门外,少年手中还捧着个古色古香的瓶子。二人异口同声,叫道:“你喝酒了?”“嗯哼。”艾娥斯回到原位坐定,和着电脑乱七八糟地唱起来,“……离别的影像为何不回头,还未接受但又接受,离别的影像为何想挽留,他虽已走……”“她喝醉了。”她听到甘尼美提斯压低声音说。

赫来表示同意。“没想到科伦和她分手会对她刺激这么大,应该有个人来好好安慰她一下。”他说。

后面的事她全不记得了。

第二天一早,艾娥斯醒来,觉得头痛欲裂。她挣起身来四下望望,客厅里一片狼藉。自己横卧在客厅的大沙发上,甘尼美提斯靠着沙发,头倚在她胸前,睡得正香,她只微微一动,少年便已惊醒,看着她眨着眼笑了。

“怎么回事?”艾娥斯有气无力地说,“客厅怎么这么乱?昨晚有强盗来抢劫,还是科伦又在这儿和赫来干了一架?”甘尼美提斯忍不住大笑:“不是科伦,是你。”

“什么意思?”

“这次是你喝醉了。赫来看你心情不好,想安慰你,你不仅打了他,还冲他摔酒瓶,吓得他抱着脑袋逃了出去。”

“是吗,”艾娥斯喃喃地说,“我喝醉了真有那么恐怖?这可真糟糕。”

“才不是,你喝醉了才像真正的人呢。”

艾娥斯皱皱眉:“胡说。小孩子别老说大人话,会讨人嫌的。”

“又说我是小孩子。”甘尼美提斯不满地嘀咕着,颇为无奈。

“因为你本来就是小孩子。”艾娥斯说,“你打算在地上坐到什么时候?”少年站起来,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身躯:“你来把客厅收拾干净,我去做早餐——你想吃什么?”“什么都不想吃,我头痛。”

“怕头痛,下次就别喝那么多酒。”

“还有下次?”艾娥斯呻吟,“我再也不沾一滴酒了。它太可怕,简直是一场灾难。”

“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酒的真谛。”甘尼美提斯说着,打开了电脑。

仍然是昨晚播过的那首《醉一半》。悠扬的歌声在房间里回荡:“世事如棋谁作证?看看吧,原来同是影。醉拥天空高歌地也同和应,让我醒的一半认世途路径。”甘尼美提斯静静地望着她,像是在问:你明白了吗?一瞬间,艾娥斯震动了一下,仿佛有所感悟。旋即她又觉得好笑,曾几何时,她竟需要一个孩子来点拨她了?她比他年长,理应更懂得为人处世之道;她生活在科技与文化更为丰富的现代,理应比远古时代的他更了解社会。可为什么,这一刻,他竟显得那么睿智,而她却是那么懵懂?难道是她忽视了某些原来应该注意的东西?不知不觉,《醉一半》放完了,紧接其后的依然是《半杯酒》。“昨晚我把这两首歌存起来了。”甘尼美提斯说,“是非常好的歌曲。”

艾娥斯不语,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听着歌:“寂寞站在背后威逼我,再去喝半杯酒,为何曾离去的始终抗拒分手?痛却散落光阴每段流,但是又流不走,情就似覆水倾过后,还在独自乱去收……”“你寂寞吗?”甘尼美提斯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么一句话。

“呃?”艾娥斯呆了半晌才回答,“我不知道。”

“你在说谎。”

“甘尼美提斯,”艾娥斯温和地说,“交际会快要开始了。我们该走了。”

交际会一直持续了十天。在这一年的交际会上,宙斯集团可谓名利双收。交际会进行期间,酒的订货量就不住地上升,其它食品也广获称颂,市场前景看好。有评论说:克勒斯松领导的宙斯集团极大地改革了食品制作方法,使得饮食文化“进入了一个新的纪元”。在交际会的闭幕式上,宙斯集团大受褒奖,获得了永久承办夏季交际会的殊荣。与此同时,克勒斯松顺利地买下了新行星上的大片土地,并着手准备推行“自然种植法”。

而随着交际会的结束,一切步入常轨,甘尼美提斯似乎被人淡忘了,除了时空管理局的负责人。

这天,艾娥斯接到时空管理局的通知,要她和甘尼美提斯去一趟,说是要做能量测试。这样的测试前些时也曾做过,所以艾娥斯并未在意。

然而这次和以往全然不同。赫来看完检测结果后,严肃地说:“艾娥斯小姐,根据我们的测试,甘尼美提斯的能量级别提升和你有极为密切的关系。”

“哦?”艾娥斯惊讶不已。

“你应该知道,航时器是利用人的思维做导航的,因为它是惟一可自由穿越各个时空的能量。”赫来说,“我们的测试结果表明,甘尼美提斯所拥的能量,有一部分异于他所生的那个时代,而这些能量和你的能量特质相同。这只有一个解释:在你用航时器送他回去的时候,你们两人的思维能量发生了混淆。据我们分析,可能是他第一次启动航时器时,航时器中的质能转换器影响了他的脑部,使得他的思维能量重新分配过了,所以第二次质能转换之际,他很容易便接收了你的部分能量。这是质能转换器的人体保护效应所致。”

艾娥斯恍然大悟——为什么甘尼美提斯那么快就适应了现代的生活环境,那么快就学会了使用一切先进设备,只因为他的体内含有她的思维能量,带有这个时代的特质,自然易于和这个时代融合。而他自和她相遇后就开始对做饭感兴趣,以及他关心她的情感问题,只因那本是她最为挂心的事。她也隐隐感觉到了他较同龄人成熟,那当然也是由于他的脑能量级提高的缘故。

“不过,我有件事想不通。”赫来思忖着说,“按说,希瑞的质能转换器能量级别应是设定为只适合我们时代的人,这孩子是怎么启动它的?”“很简单,”艾娥斯低语,“只因为他是个孩子。一个8岁大的孩子,思维最单纯不过。”

“原来咱俩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一直默默旁听的甘尼美提斯高兴地对艾娥斯说。

“你还说!”艾娥斯略带怜惜地责备他,“你知不知道质能转换器有多危险?它可以让你刹那间消失于无形,以后不要再碰那种东西了。”

“那不可能,”赫来说,“你们还要共同做一次质能转换。这次我们要把属于你的能量从这孩子体内分离出来,归还于你。”

艾娥斯大吃一惊,叫了出来:“我反对!太危险了!”

“很遗憾,艾娥斯小姐。你无权反对,这是规定。”赫来目中充满同情,“你很清楚,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必须让他回到他的时代去。”他停了许久,疲倦地挥挥手,“能量分离实验明天进行。”

“实验?”艾娥斯愤怒地重复道。

“只能是实验。我们没有把握——在这个时代,谁都没有把握。”

客厅已清理得干净整齐,一切都和他刚来的时候一样,只是摆放装饰品的博古架上多了一只精致的瓷瓶。甘尼美提斯久久凝视着那只瓷瓶,忽然叹了口气:“艾娥斯,你会想我吗?”“大概会,一开始会常常想,时间长了,也许就慢慢淡忘了。”

“你总是这么冷静吗?”少年悲哀地问。

艾娥斯忧郁地笑笑:“也许是因为我冷血。人都很冷血。”她抬眼看一看少年,“我说的是实话。”

“这只瓶子送你。”甘尼美提斯指着瓷瓶说,“我希望你能好好保存它,看见它就想起我。”

那瓷瓶是地区行政长官在交际会上颁发给他的,作为他“发明”酒的褒奖。当他用它为那些达官贵人斟酒时,不知赢得了多少惊羡的目光。它是他在这个时代的荣耀的象征。艾娥斯望向瓷瓶,柔和的灯光下,瓷瓶光华隐现。“它太重了,”她呐呐地说,“重得我承受不起。”

“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送给你。”甘尼美提斯垂着眼睑说。良久,他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蓝眼睛望定她:“艾娥斯,你是我在这里最接近的一个人,也是待我最好的人,所以,我要给你我最珍视的东西。”

艾娥斯的语气里有几分歉疚:“我并不觉得我待你有多好。”

“你很容忍我。”甘尼美提斯的笑如同和煦的春风,“我想,别人不会像你这样容忍我的。我老是惹你生气,做你不喜欢的事,还总把屋里弄得一团糟。”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过,以后不会了……不会再有人惹你生气了,至少,我……不会了……”艾娥斯的心也随之下沉,她分明感受到了少年心底的痛楚。

“我不能留下来吗?”他茫然问道。

“你难道不想你的父母、故乡?”

“想。可我不放心你。”

艾娥斯告诉他,她能照顾自己,可一时间竟说不出反驳他的话。

“你,不愿我留下?”少年近乎绝望地问。

艾娥斯默然许久,困难地开口:“决定权不在我——你不属于这个时代。”

“你要尽可能地回想,想你的过去,所有你的事迹。先想一周前的你,然后是一个月前的你,一年前,两年前……直到你有记忆那时;同时,你一定要保持冷静,要镇定,这样我们才能把他的能量提取出来,还原到你体内。”赫来指着能量分离器对艾娥斯说。

那是两个用透明材料隔开的小间,每间只容得下一个人独坐,小间的顶部有很多管线,连接着不知名的仪器。艾娥斯望望仪器,又望望甘尼美提斯,问:“那么他呢?”“等把你的能量归还你,我们会把他发射回他的时代去。当然,要消除他在现代的记忆。”

“我连现在的记忆都不可以保存?”甘尼美提斯问。

艾娥斯也同时问道:“他能安全返回他的时代?”赫来犹豫着,没有即刻回答。艾娥斯便明白了,会有相当程度的危险,她禁不住愤然斥道:“你认为这种决定人道吗?”“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赫来叹息道,“我们的责任是维持时空的稳定性。”他无可奈何地挥挥手,“你们……去吧。”

两个人无言相对,甘尼美提斯微笑,湛蓝的眼眸直望进艾娥斯的心底,然后他转身,率先走进小隔间。艾娥斯的心刹那间乱成一片,她情不自禁想道,是她带少年来这个时代的,她有责任保护他。

头盔状的罩子缓缓降下,罩在两个人的头上,冰凉的极片紧贴着太阳穴。可是艾娥斯无法集中精神想自己的从前,她所想的一切,都和甘尼美提斯有关。她不能不为他担心。

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她知道,质能转换开始了。蓦地,一种陌生的感觉包围了她,远古时代的无数画面飞速闪过,硬生生挤进她的脑海。这感觉却又是如此熟悉,仿佛是她早已拥有但从不曾想起的前世记忆。那是来自远古的情感,透过生生不息的乾坤在向她倾诉,倾诉对未来的期望,倾诉对她的依恋。它依附着她,又仿佛在召唤着她,使她在迢遥时空中找到了自我,也找到归依。

实验室外,赫来通过监视屏观看着隔间的状况。他看到两团乳白色的光雾,分别在两个隔间里跳跃——那是监视仪用图像显示出的能量场,人眼看不到的存在——之后,其中的一团倏地不见了。警报器在这时刺耳地响了起来。

“定点发射失败。”有人报告说。

赫来握紧的拳重重捶在自己的大腿上,他咬着牙下令:“封锁实验结果,搜寻失踪的能量。”

艾娥斯走进家门,无人的房中冷清寂静。恍惚中,她看到甘尼美提斯跑来迎接她,一如往日。随即,她明白那不过是幻象,少年已在今天上午的实验中离开了这个时代,也自此远离了她的生命。她不由得忆起这一个多月来和他共度的每分每秒,隐约的刺痛感从心里升起,逐渐扩大,紧紧攫住她。从何时起,她习惯了有人等她回家?那是一种无可替代的安定感。从何时起,她习惯了有他陪伴?虽然她常常气得七荤八素,可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活着”。

如今没有他的家中,亦没有了生气。平生头一次,艾娥斯觉得她的房间宽敞得不像话,空旷得犹如荒野,犹如她此刻的心。她不由自主地来到博古架前,纤指无意识地划过那只瓷瓶。瓷瓶上是一个提着酒瓮的古希腊美少年画像,他的笑和甘尼美提斯那么像。远古的画面在艾娥斯的脑海倏忽闪现,使得她又想起了质能转换的那一刻。她奇怪在那时她竟还有感觉,而她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少年不曾说出口的情感——任时空变换,社会发展,一直深存于人类内心的不变的情感。那是她很早以前命令自己忽视,因而失落在生存中的。

她并非不爱别人,但是有多少人因为她的“爱”而受伤?她不知道。曾以为宽容和忍让就是爱的全部,可是她从不曾站在别的立场上,去体味别人的内心。只因很早以前,她就封闭了自己的心灵,为了逃避伤害。而今,来自远古的情感唤醒了她的心,令她知道,为了生存,她丢失了生命中最可宝贵的东西,令她知道,生存和生活原有着太大的差别。

人只有在失去一样东西时,才了解它的价值,这是不是宇宙亘古不变的定律?不是因为能量的混淆,不是由“相同属性的能量相互吸引”的法则决定的,如果你已习惯了生命中有某个人存在,你又怎能轻易将他驱逐出你的生命?回想起最后的感情交融——那是全无保留的交流,艾娥斯确信一件事:甘尼美提斯没有回到他出生的时代。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选择。她接通了希瑞的通话器。她已作出决定。

“你要借用我的航时器,为什么?”希瑞万分惊讶地问。

艾娥斯平静地回答:“我要寻找一个和我具有同样能量特质的人。”

“你要去找甘尼美提斯?你们不是已经做过能量分离实验了吗?”“是。可我确知他没有回到他的时代,虽然时空管理局没有宣布分离结果。”

“所以你要找到他?”希瑞说,“那样你得用质能转换器来定位,但是我的质能转换器被时管局拆走了。”

“我知道。不过你的航时器电脑里一定还有当时质能转换的记录,其中包括能量属性分析。”

“你真是聪明,我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希瑞爽朗地笑了,“请来取吧。”

“希瑞,有句话我一直没向你说呢。”艾娥斯轻声说,“祝你和科伦幸福。”

艾娥斯静静地坐在电脑前,默默凝视着显示屏上的能量曲线。这是她和甘尼美提斯前往特洛伊时的质能转换记录。屏幕上,两条曲线几乎重叠在一起。看着它们,她仿佛又回到和甘尼美提斯相伴的日子。能量分离实验结束已近半年了,她仍和以往一样,在宙斯集团上班。现在,她不用听取客人们对菜肴的意见了,克勒斯松命令她全力投入对“自然种植法”的研究。

宙斯集团在新行星上购买了大面积的土地,手续已全部办理完毕。近几个月,艾娥斯不可避免地跟随克勒斯松出席一系列的宴会,听男人谈论政治、经济问题,听女人谈论感情问题。过去这种谈话只使她倍感烦闷无聊,现在她却已经明白,无论在哪个时代,这都是必然存在的社会状况。而不管在哪个时代,她都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生活。怀念着和甘尼美提斯相处的日日夜夜,她坚信,虽然能量是划分时空的标准,然而思维——情感却可以穿越时空,打破能量的束缚。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想得越发透彻: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性,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男子,既然能量的交融使他们突破了时空的禁忌,各自有了不同于自己生存时代的属性,那么浩瀚的时空中,必定有一个角落,能够容得下一对平凡夫妻。时管局尚未取消她的时航禁令,她现今能做的,就是等待与争龋时空管理局每月例会照常召开,5位局长都沉着脸,因为近来又出现了时空紊乱现象。

“我想,我们当初做能量分离实验的决定是错的。”赫来不无沮丧地说。

另一位局长立即反对说:“怎么会呢?你应该知道,我们是遵循‘时空能量守恒’的法则做的,即:既不能使过去的能量处于我们的时间,也不能将我们这个时间的能量留在过去。”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种可能?”赫来无精打采地说,“当质能转换器重新分配了那孩子的脑能量,使他适应我们这时代时,远古时损失的能量已经以另外的形式得到了补偿。”

“是什么让你有了这种可笑的想法?”

“是这个传说。”赫来揿动阅读的按键,他身后的大屏幕上出现一行行文字:“古希腊流传下来的宝瓶座的传说,甘尼美提斯被宙斯化身的鹰带往神界,从此成为神宴的侍者。”

“赫来,这是艾娥斯小姐给你那份申请的附件吧?”那位反对他的局长嘲弄地说,“这也可以作为依据吗?你是不是被艾娥斯小姐迷昏头了?”赫来摇了摇头:“我承认我对艾娥斯小姐很有好感,可那不足以让我忽略眼前要解决的问题。你别忘了,甘尼美提斯留在现代那段日子,时空很稳定。或许这个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所以在现实中,他应该留在我们这个时代?”“相对于远古时期的人来说,我们何尝不是神?”一个局长赞同赫来的意见。

“对。”又一位局长附和说,“最近几天的时空混乱也说明了问题,那股能量本来应该是属于我们时代的。”

“已经确认这股能量是属于那孩子了吗?”“不会有第二个人了。这是时航史上最特别的事故。”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回到远古,而停留在其它时代了呢?他怎么会拥有了选择时代的能力?”“我想,是因为感情吧。”赫来说,“我记得,第一个提出时航理论的人,是一位科幻小说家,她曾说过,感情是开启智慧的钥匙。”

“赫来,你可真浪漫,会相信那种无稽之谈。”几位局长都哄笑起来。

“无稽之谈也可能就是真相。”赫来自嘲地笑笑,“不过,我弄不懂,为什么无论哪个时代,感情这种事都没有秘密可言?好像你们比我更了解我的情感问题哩。”

1999年,澳门。

日已偏西,妈祖阁庙前仍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正是旅游的旺季,许多外地游客都竞相一睹这名胜古迹的风采。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注意到了一个俊伟的外国人,并指指点点地议论着:“这人从一大早就来了,一直在那儿站到现在,不知怎么回事?”当有人终于忍不住好奇,跑去问他是否遇到了什么困难时,这人微笑着说:“不,我只是在等人,一个我等了很多年的人。”

夕阳在他的金发上跳跃,喜悦在他蓝色的双瞳中燃烧。每个人都能看出,他等的人对他来说多么重要。

艾娥斯将那闪烁着异彩的水晶球小心地装进航时器,和主发动机连在一起,那是记录着她和甘尼美提斯能量性质的质能转换器。正如她所预想的,她终于等到了能够与他相会的这一刻。她深深吸了口气,启动了航时器。

清晨的第一线阳光投射在妈祖庙前。艾娥斯缓缓走近,绚丽的彩霞映衬在她背后,仿佛她自霞光中走出,步入喧嚣的人世。她没想到,在庙前等候她的竟是一个比她更为年长的男子,然而在看他的第一眼,她就已确认,这就是她踏遍了千年时间和万里空间寻找的人。她在他面停住,伸出手去:“甘尼美提斯,你得跟我走……”“我知道,”男子接上她的话,“我不属于这个时代。”

他们相视一笑。甘尼美提斯张开双臂,艾娥斯毫不犹豫,投进他的怀抱。“让你久等了。”她呢喃着。

“二十年都等过了,何况这一天一夜?”他回答。

“真的对不起。可是你知道,和你分开的每一天,都像一个世纪都么漫长。”

“艾娥斯,你让我震惊。”

“我几乎找遍了每个时空,这是惟一能和你接触的一个。”

“也许神祗希望我拥有和你相配的年龄。”

“我不了解时空,也不相信神。我只是感激生命——因为有你。”

“……”

他们并肩走向航时器。艾娥斯不解地问:“你怎么会来到这个时空呢?”“这是我的选择。”甘尼美提斯说,“因为我知道,你对近代的中国菜很感兴趣,所以在那次质能转换时,我尽可能抛掉大部分远古时的记忆,想着你的资料里对近代中国的描述。”

“啊,”艾娥斯轻轻感叹一声,又问,“为什么选择这个城市?”“其实我到过很多地方。我一直在学习厨艺,你根本想不到我现在会做多少菜。不过,最后我决定在这里等你,因为这城市和我一样,到了回归的时候。它要回归它的祖国,而我要回归你所在的时代。”深情使甘尼美提斯蓝色的眼眸闪闪发亮,“艾娥斯,我始终相信,无论你在哪个时空,我只属于你所生活的时代。”

“我也一样。”

尾声

“时空管理局第XXX号决议:经检测,古人甘尼美提斯的能量属性完会符合当前时空,故特准其在现代定居。”

在这个决议颁布的同时,宙斯集团在新行星上实施的“自然种植法”获得了极大成功。而宙斯集团的第99家餐厅正式开始对外营业,这家餐厅的名字叫做“奇遇”。人们都知道,它的负责人来自远古,他有一个看上去很文静,做事常出人意料的妻子。他们经常拌嘴,可是过得非常快乐。

(完)


超越永恒

作者:李梦吟

当我匆匆赶到医院时,沈泓已经站在熠熠的床前了。我冲他点了点头,也走到熠熠床边。

熠熠躺在病床上,一如往昔的美丽。一头乌黑的长发飘散在枕边,脸庞仍红润可爱,长长的睫毛轻阖着眼帘,就如同只是熟睡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望了一眼沈泓。

“她……”沈泓轻声说,“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一切生理机能都正常,就好像是睡着了,可是没有人能叫醒她。”

“叫不醒?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两天前。这两天,她只靠营养液维持生命。”

我叹了口气,望了望熠熠。若不是四周洁白的环境,若不是墙上的电子时钟明白显示的时间——2001年11月1日,我真以为自己到了那个美丽的童话《睡美人》的时代哩。

“不知能使她醒来的王子是谁?”站在一旁的沈泓突然说。我不由和他对视一笑,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居然想到一块儿去了。

“医生怎么说?”

“那帮庸医,还会说什么!∫虿幻鳎行枇粼翰炜础2炜床炜矗陟诳墒遣怀圆缓龋氖艿昧税。 鄙蜚涣臣し摺:牵故俏迥昵暗睦涎樱坏阋裁槐洹O氲秸饫铮冶说男那樯晕⒂兴航狻可是熠熠,你知道现实的世界中还有我,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人,盼望着你醒来,盼望着听到你的笑声么?你为什么长眠不醒呢?

电子时钟还在一秒一秒地跳动着,每跳一下,就意味着熠熠离死神又近了一步。沈泓说得对,光靠营养液,又能维持多久呢?

我凝视着熠熠恬静的脸,真的有些后悔了。为什么不早些说出我想说的话呢?现在,还有机会吗?

我的眼前有些模糊。沈泓走过来拍了拍我肩膀,说:“出去走走吧,咱们有多久没见了,五年?”

街对面的小酒馆使我想起了高中毕业的那个夜晚,我和沈泓毕生头一次喝酒并且喝醉了。熠熠脸色苍白地找到我们,着急地说告别晚会开始好久了你们怎么跑这儿闹来了?我说沈泓要走了来给他送别吧。

熠熠站在我们面前没说话,我这辈子头一次话这么多地说个不停:沈泓你这样的天才就应该闯一闯,以后的天下就是你这种人的。

沈泓的舌头也不太好使,他淡淡地笑着说江涧你才有才华呢,考上最好的大学最好的系——心理系。他的眼中现出一丝遗憾,大约是为自己不该有的失误而悲哀。

“熠熠,你坐这儿喝点果汁。”沈泓大声招呼招待拿杯果汁,“毕竟咱们从小玩到大,以后就各奔东西了。”

我实在记不起后来三个人怎么到了学校操场的草坪上,谁也没去参加告别会。我们边喝果汁边数星星,几乎无语坐到天亮。

那以后我只见过沈泓一次,那是大二时他把他的有关计算机的书全都给了我,说他不再念大学了,然后他就失踪了。

熠熠考上南方一所大学艺术系,我们并不经常联系。后来她回到这个城市,以画油画为生。我们仍像以前一样,是淡淡的朋友。

酒杯和瓶口碰撞的声音使我从回忆中惊醒,我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沈泓,他几乎没怎么变,一副落魄的穷学生样。

“沈泓,你到底在干什么?一下子杳无音信,发给你的电子邮件都退回来了。”

“我改行了。”他盯着自己的双手看,然而并没有解释下去的意思。

我只好也沉默着。若不是熠熠的病,真不知是否还能见到他。可是熠熠,她到底怎么了?我的思路又回到熠熠身上。我知道历史上曾经有人因为疲惫过度而连续熟睡三天不醒,可是并没有官方记录。况且,熠熠做的工作也不会使她“疲惫过度”呀!

沈泓又给我倒了一杯酒,我没有心思喝。沈泓说:“干着急也没用,我们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来看熠熠。”

于是我们分手了。我回到自己的寓所,沈泓则开车向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我是一个还算成功的心理医生,所以每天经预约前来进行心理咨询和治疗的人不少。自从熠熠生病,我修改了网络上的自动预约程序,以便自己提前下班一个小时。

每天,我带一些新鲜的花朵来插熠熠床前的花瓶。熠熠仍静静地熟睡着,一如往昔的美丽。只是,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脸色由红润转为苍白。

我心急如焚。

我并不常见沈泓,护士小姐说他有时中午来,在熠熠床前静坐。

回到家,我就打开电脑,给自己放了长假。正在这时,扬声器响起了几声蜂鸣,表示有我的电子邮件。

我打开信件,发信人处写着“SHH@RT.org.cn”,这一定是沈泓。我熟悉他邮件的风格,一定是利用附带的程序霸道地玩个什么花样,使不了解的人以为自己遇上了邮件炸弹。果然,我的屏幕在被以悲惨的撕裂方式清屏后,几行醒目的文字出现了:“童话中的女孩可以沉睡千年不醒;现实中的花朵却会枯萎凋零。我们要救熠熠。”

我刚想用以往的方法回信,突然发现光标在屏幕上怪异地闪烁不停。还有什么花样吗?我试探着敲了几个字符,屏幕又清掉了,我打的字出现在屏幕上方:“当然。可是我们怎么救熠熠?”立刻,一行字符行云流水般地出现在我的屏幕下方:“你是医生,你有办法吗?”

“沈泓!”我惊讶地大叫了一声,在键盘上敲击,“你在哪儿?”

“在你面前。”

我知道,他八成是在网络上跟踪了我,并且现在就坐在他的电脑前和我通话。

“你的技术没有荒废嘛!”

“谁说我荒废了技术?”

我知道现在不是和他斗嘴的时候,于是说:“你总不会用计算机技术来救熠熠吧?”

“那个自然。救熠熠的是你,你是心理医生。”

“熠熠只是熟睡不醒……”我不知如何写下去了。

“一切生理机能都正常的人会昏睡不醒?而且,也没有查出任何细菌感染……”“你是说——”“你不觉得,熠熠其实并没病吗?”

“是啊,就是睡了。”

“江涧!我没开玩笑。我是指,也许是一种心理因素使她这样的。你知道,如果一个人在现实中有解决不了的烦恼,或是有什么难题,他会怎么办?”

“有些人会积极地去解决,有些人则会逃避。”

“逃避!对了。如果在现实中有障碍,有艰难险阻,有很多人会在梦中逃避现实,我就是。我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会去睡觉。如果梦中比现实中美好得多,在梦中一切难题都会得到解决,干什么还要回到烦人的现实中来呢?”

“你是说,熠熠遇到了什么困难?”

“你不觉得这也是自闭症的一种吗?熠熠是个女孩,也许她比别人更容易受到伤害。”

“可是她在昏睡,我们无法验证一切。其实我也想到过心理因素,但是你知道,我必须和患者交流,这是我的工作方式。”

“这我可以解决。”

还是那个小酒馆。沈泓严肃地坐在我面前,完全没有了往日颓废的表情。

“我可以让你和熠熠交流。”

我睁大眼睛瞪着他。他舔了舔嘴唇,又说:“江涧,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在研究什么吗?事实上我参与了研究物体的远距离传输。曾经在科幻小说中才有的事——一按电钮,一个人或一堆土豆就被传送到了几千公里以外,现在已经不再是幻想了。”

“你们成功了?”

“还没有完全成功,主要是……主要是人的实验,传输成功率不是很高。”

“这和熠熠……”

“传输的基本原理是将物体分解成粒子流,这些粒子流可以达到很高的速度。如果达到了光速,就可以穿越空间以至时间。”

“你的意思是叫我……”我有些明白了。

“是。”他坚定地看着我,“理论上高速粒子流当然也可以穿越一切物质,进入人的思维。如果成功的话,你就可以进入熠熠的梦境。当然,梦境只是一个比喻。梦也是一种意识,这一点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那样,我就可以查看她的思维?难道不会发生排异?”我问。多年的心理学研究更使我倾向于哲学这类人文学科,什么粒子呀、光速呀对我来说反而陌生了。

“当一个人以粒子流的形式存在时,严格地说,他只是一团能量,并不存在实体,所以,不会有排异发生。而且,熠熠的思维会把这条意识流看作她自己的,你的意识就可以融入她的意识了。”

我注意到沈泓用了“实体”这个概念。

“只有这个方法,可以和昏睡不醒的熠熠交流,也只有这样,才能进入一个封闭的世界。而且,要打开熠熠封闭的心灵,只有靠一位能替人排忧解难的心理学家。只是……只是这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沈泓低着头说。

“这有什么!”我抓住沈泓消瘦的肩膀,“只要能救熠熠。”

沈泓的实验室在郊外一片偏僻的树林里,那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四周稀疏地种着一些白桦,枝头有鸟儿在歌唱。

“熠熠最喜欢大自然的美景。”沈泓面色阴郁地说。

我把熠熠从沈泓的车上抱下来。她静静地、呼吸沉稳地睡着,面色苍白而宁静。由于医疗手段宣告无能为力,她已经无须住院,只在必要的时候通过静脉注射营养液。

沈泓用沉重而深邃的眼神望着熠熠:“如果成功,带她出去散散心吧,江涧。”

我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感觉脖子有些僵硬。

沈泓的实验室不算太大,靠门左边摆了一排大型计算机的主机,角落里则放着一部封闭的仪器,颇像切除脑瘤用的γ射线发射器。右边则是一排写字台和一把转椅,写字台上杂乱地堆放着一些资料和一台工作钻。窗口,临时放了一张床,那是给熠熠准备的。

我把熠熠放在床上,发现从窗口望出去景色很好。

沈泓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说:“江涧,你再考虑一下吧。如果失败,对熠熠来说虽然没有什么,但是你……”“就会像空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对吗?”

沈泓点了点头,说:“这是最好的可能。”

“没什么,”我苦笑了一下,说,“我信任你。”

沈泓怔怔地望着我,好久,才说:“好吧,我给你介绍一下运作方法。把人体拆散再组合起来需要收集大量数据并对其进行分析处理,那台大型计算机就是派这用场的。墙角那台大家伙用来收集数据,并且加载能量使人体粒子化。粒子流的去向和收集由计算机控制的偏转磁场来控制,接收处在隔壁,接收装置与这个一模一样。我只对整套设备做了一点改动,那就是将我的计算机并入了处理数据的大型机,这样,我将更有效地控制整个过程,引导你进入熠熠的思维,并给你必要的指示。”

“我……进去了以后,我们还能联系?”

“尽力吧,毕竟那是没有人进去过的世界,你是第一个。想像一下,进入别人的意识世界!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沈泓望着远方的白桦。

“那么,我怎么出来呢?”

“一次加载的能量只够使你的躯体转化成粒子流并传送一次,剩下的只能维持粒子流的完整性,你无法再次穿越熠熠的意识。所以,我将把熠熠也粒子化了,然后分别接收。”

我不再有什么问题了。剩下的,就是沈泓的技术支持和我在熠熠思维中的表现了。沈泓自信的目光使我信心百倍,我放弃了考虑失败后的结果。

在进入封闭的玻璃罩子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熠熠。她的头上戴了一个连接着无数导线的头盔,挡住了她秀美的面庞。

“沈泓,”我轻声说,“如果有什么意外,替我给熠熠送一些鲜花。”

“好的。”

慢慢关闭的透明玻璃罩分开了现实世界和我,我该上路了。我看见沈泓按下了几个开关,然后坐到了他的计算机前。一阵深沉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感到一阵炫目的强光,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一种感觉不断地刺激着我,我渐渐地恢复了意识。我发现自己仿佛落入了一种虚空,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摸不到。我知道自己已经进入熠熠的意识世界了,我已经不是我,而是一团加载了能量的粒子。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发现已经找到一种方式与这个世界产生共鸣。

这是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要想感知它需要用“心灵”去触摸。“心灵”其实只是种形象的比喻,说“知觉”大概更为贴切。我发现自己的思维无比迅捷,在一刹那间就可以完成想到的事。

我伸展自己的思维触角,轻轻地接触熠熠的思维。我感到自己仿佛接触到了一种混混沌沌的浊流,在一个未知的空间中迷漫流转。这股浊流中似乎卷裹着什么,我发现它们只是一个个支离的碎片。呵,不,它们更像一幅幅图画,彼此间没有任何联系,也许是一条繁华的马路,也许是一条清亮的小溪,还可能只是一片迷蒙的雾。

突然我意识到这些是熠熠的记忆碎片,这倒使我一下子犹豫了。

我在熠熠的记忆洪流中四处徘徊,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在刺激着我。这次我意识到这是沈泓,立刻,我发现了远处的一点光亮指引着他的信息来源的方向。

“江涧,你好吗?”

“我不能再好了。”我的意识毫不隐瞒地飞速传送。摆脱了形体的束缚使我感到无比的自由,而不用语言的交流更加真诚和直接。我在这个未知的世界中兴奋地体验着,它的一切都使我激动。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发现自己在窥探熠熠的记忆。”

“哈哈,你们心理医生窥探别人的记忆难道还少了吗?”我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笑意,“使病人在催眠状态下讲出自己不愿讲的东西,不是一样的事?”

我毅然投入了熠熠的记忆洪流。我感到自己立即被包围着,卷裹着,顺流前进。我决定尽量不参与熠熠的思维和记忆,仅客观地寻找事情的起因。

不一会儿,我发现前方的一片迷蒙中似乎出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场景。周围有似曾相识的景物:教学楼、操尝花园中的凉亭。我想起这里是我的小学,我就是在这儿认识熠熠的。

天空中突兀地下起了瓢泼大雨,一群无助的孩子站在校门口,那里面最清晰的面孔就是熠熠,她焦急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个头顶书包的男孩跃跃欲试,想冲到雨中去。“别等了,爸爸妈妈哪知道我们提前放学呢?”我猛地一惊,那个男孩是小时的沈泓。

“会淋湿的!”小女孩熠熠焦急地喊。可是沈泓只回头瞧了她一眼,便跑入了雨中。

原来熠熠的心中,这么早就有了沈泓!我转过身,意外地发现我失去了和沈泓的联系。我吃了一惊,顺来路寻了回去,直到看见那点微光。

“沈泓,发生了什么?”

“熠熠的记忆错综复杂,我无法跟踪。以后就靠你了,我只有当你在熠熠思维的边缘时才能给你指示。”

我返回了刚才的场景,刚好看见熠熠和另一个男孩同撑一把伞消失在雨中。我心里一热:那个男孩是我!

一阵潮水卷走了这个场景的一切,熠熠的记忆暂时恢复了一片宁静。我继续摸索着前进。

我的思维在熠熠的思维碎片中跳跃,不一会,我发现自己又来到了熠熠的中学时代。那是一个夏天午后,天气闷热潮湿,熠熠在教学楼后的小树林里写生。我再一次看到了“我”静静地站在熠熠背后看她画画。熠熠发现了“我”,笑着问:“江涧,这里的景色不错吧?”

“不错。”那个我回答,“不过,熠熠你别画了,这么热的天,蚊子又多。”

“没关系,”熠熠说,“我喜欢画画。”

于是,“我”不说话了,在熠熠背后站了一会,便走开了。不久,我看到了我的记忆中不可能找到的一幕——沈泓出现在这一场景中,手中拿着两支棒冰:“熠熠,我请客。”

熠熠显然很高兴,招呼沈泓看她的画。沈泓饶有兴味地评点着,又夸熠熠画得好:“以后再有新作,给我看好吗?”熠熠点了点头。

我突然发现熠熠记忆中的沈泓似乎比我还要清晰。也难怪,从小到大沈泓总是很突出,又十分优秀,是老师和同学们眼中的天才;而我则内向沉默,表现一般。

一阵狂风吹散了这段记忆,也吹乱了我的思绪。我隐约感到了什么,小心地在熠熠的记忆中寻找蛛丝马迹。

转眼间熠熠的记忆又跳到了高中。在我的印象中,熠熠是全文科班最沉默的一个,可她沉稳内秀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了我。记得那时我经常从文科班教室的后门走过,为了看一眼坐在后排的熠熠,可是熠熠的记忆中是什么呢?原来,深深印在熠熠记忆中的,竟是沈泓借给熠熠的参考书!熠熠翻动着那些书,它们显然是沈泓阅读过的,上面的答案不多却涂抹了很多卡通画。

熠熠喜欢沈泓!

我无法判断这是不是我的过分敏感,因为我是如此喜欢熠熠。我越来越感觉到在熠熠、沈泓和我三个人构成的世界中,我总是生活在沈泓才华横溢的阴影中,使我在她面前缺乏自信。而熠熠,她那种淡淡的气质就像一个坠入凡间的精灵,我生怕自己冒失,会亵渎了她给予我的圣洁友谊。

我翻检着她的那些记忆的碎片,既有沈泓送去的火红的玫瑰,也有我写给她的淡蓝信笺。我突然感到悲哀,也许我早应把我想对她说的话说出来。可是,说了又怎样呢?她喜欢的是沈泓呀,我应该想得到的。但是沈泓呢?他知道吗?现在,沈泓回来了,熠熠却没能见到他!

在熠熠的记忆中,我不知发呆了多少个瞬间。无论怎样,我应该使熠熠醒来,就像五年前那样,我们坐在星空下谈谈天。我设法使自己集中精力回顾熠熠的记忆,但我断定它们不足以刺激熠熠。甚至,我并未发现有可疑的迹象表明熠熠需要逃避什么。难道我的判断错了吗?

我需要仔细考虑一下。

如果我刚才只是看到了熠熠的记忆的话,我并未接触到熠熠的意识。可以说,记忆只是储存的一堆照片,在不对其加以价值判断的情况下没有任何意义,那么,我还需要了解熠熠的意识活动。因为熠熠的昏睡,她的潜意识处于主导地位,所以我的首要任务是了解她的潜意识活动。

可是,她的潜意识在哪里呢?我在熠熠的记忆空间游走。我坚信记忆和潜意识是相通的。记忆影响潜意识的发展。

我盲目地寻找着,终于在迷宫似的记忆中找到了一个出口。我穿过这个出口。

出口处出乎意料地豁然开朗,那竟是一片桃花源似的美景: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熠熠一袭白衣飘飘,坐在明镜般的湖水旁边的画架前。天哪!她简直像个仙子!

在一旁,我躺在草地上看书,沈泓则坐在一棵树上摆弄他的便携式电脑。

我简直要沉迷于这幅美丽的风景画中了,可是我还是敏锐地意识到,这并不是熠熠的记忆,而是她幻想出来的。难道这就是熠熠的潜意识?

没等我反应过来,一阵混乱卷走了一切。我以为摆脱了肉体束缚的自己可以敏捷地做出反应,可是我错了,汹涌的思潮席卷并撕碎了美丽的幻景,等我反应过来,一切都消失了。

熠熠的潜意识竟这么动荡不安?

又是一片漆黑的虚空,遥远的地方有一点点亮光。

那是一堆篝火。篝火旁边,一个女孩独自坐在那里,是熠熠。

我的意识靠近她。我几乎可以看见她脸上悲伤的表情,它让人心碎。

熠熠的双眼望着我走来的方向,却仿佛望着遥远的一片虚空。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什么?怎样?”我幻化成自己——江涧,这是我在一刹那间做出的决定。我一步步走向熠熠。

“为什么我们三个人就不能生活在一起呢?”泪水从熠熠眼中流出来。

“为什么要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呢?”

“我们曾经是好朋友……”熠熠说,“可是为什么……非要……”“好朋友不必生活在一起。”

“不,江涧,你错了,不是好朋友,永远不是了……”熠熠仿佛梦呓。

“为什么不是好朋友了?”我警觉地循循诱导。

“为什么?”熠熠呆呆地喃喃低语,她的表情现出茫然不解的样子。她苦苦思索,思维急速流动,相互撞击,渐渐在周围形成一阵旋风,突如其来地吹熄了篝火,我陷入了一片黑暗。

“熠熠!”我急忙呼喊,可是哪里还有她的踪影呢!

“沈泓,尽管你总是喜欢谈论我并不感兴趣的计算机、网络、虚拟现实,可我还是喜欢听你讲话,你知道吗?”好久的静寂以后,熠熠又出现了。

我呆立在原地。这是头一次,熠熠亲口说出她对沈泓的好感。不,也许这是熠熠潜意识中设想了无数次的话,她的性格却不允许她说出口。

“江涧,你对我好我很清楚,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我好高兴……”我的泪水从并不存在的脸颊上滑落:“熠熠,我一直有一句话想对你说,那就是……”“不!”熠熠泪落如雨,“别说出来!”

“为什么?熠熠,难道你连平静地听我表白的勇气都没有吗?”应该感谢这个机会,它使我无比勇敢。

“不!不!我……不能伤害任何一个人……”熠熠痛苦地隐没在黑暗中。

我站在原地没动。突来的变故使我冷静了下来,我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熠熠并非只是深深地爱着才华横溢的沈泓,我曾经对她的关爱和体贴也深深打动了纤弱的她。一边是她爱的人,一边是爱她的人,难道是她怕任何一方受到伤害的善良使她无法做出选择,以至陷入自我逃避的感情泥潭吗?

“熠熠,”我抬起头,“你知道吗?现在有多少人为你担心?”

没有回应,我继续说:“熠熠,你不能永远逃避,这样对我和沈泓的伤害更深。如果你必须做出选择,那么就自己决定吧,我们会理解你的。”虚空中,我无所依靠,虽自感绝望却热切地等待她的决定。

她仍没有回应。

“如果必须有一个人退出,宁愿是我,也不愿你再逃避自己的感情了,听见了吗?熠熠。醒来吧!”我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不……不要!”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被一种强大的意志力推送着,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昏暗的虚空,到达了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

趁着四周一片静寂,我再次整理自己的思路。熠熠拒绝做出选择,即使是在我主动提到退出之后。不,也许我错了,她所说的“不要”并不是拒绝选择,而是拒绝我的退出。难道她不愿结束自己的两难境地?

再往前追溯,熠熠奇怪地说了一句“不是好朋友了”,却没有进一步说明,究竟是什么意思?

况且,仅仅因为这些就使熠熠逃避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不是的。

一片昏暗中,我感到自己进入了另一个意识中,用另一双眼睛去看,用另一个感知系统去感觉,感受着另一种思维。我知道,这是熠熠。

我发现自己——应该是熠熠——走在漆黑的街道上。街角的避风处,正是无家可归者和流浪汉的大本营。“我”正在暗自庆幸这一带的治安情况还好,忽然从黑暗中闪出一条身影。“我”本能地躲进建筑的阴影处,只见黑影用什么东西堵住一个流浪汉的嘴——可能是麻醉氯仿,然后背口袋似的将流浪汉弄到车上。

那是沈泓的车!

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沈泓说过的话:“……我在研究远距离传输……还没有完全成功……主要是人的实验……成功率不是很高……”他就是这样获得实验者的?是啊,甘冒危险的实验志愿者肯定不多,而流浪汉即使失踪了也没人知道。可是,这未免太过残忍?

沈泓,你竟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用任何手段的人!

我能感到熠熠的震惊、恐惧,甚至还有失望。紧接着,我又用熠熠的眼睛看见了更加恶心的一幕:实验失败后的残海我总算懂得沈泓所说的“化作空气消失是最好的结果”的含义了。

难道,熠熠就是被这个发现惊呆了?

我在这个空间中徘徊,突然发现它没有出口。它是封闭的!这里是什么地方呢?如果这里并没有出口与熠熠的意识相连,就意味着它永远不会进入意识。那么,它又怎样对熠熠造成伤害呢?

我心中一亮。难道这就是“无意识”?根据弗洛伊德的看法,“无意识”与“潜意识”一样是意识的一种,后者如果足够强大就会进入意识,而前者无论多么强大也不会进入意识,但后者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这种说法被一些心理学者认为是前后矛盾而嗤之以鼻,但它确确实实存在!

与此同时我觉得心中云消雾散,一切渐渐明了了。不错,熠熠的发现的确对她的心理产生了巨大的伤害,但并未直接导致熠熠的昏睡,而是使熠熠间接地逃避了这一现实——将这段记忆封入了“无意识”,结果就是在熠熠的记忆中找不到这段记忆,但它以“无意识”方式发挥的潜在作用更大。潜意识中,熠熠正为要在两人中作出取舍而苦恼,而无意识中对沈泓的恨意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冲入意识中加以决定。潜意识与无意识的冲突消耗了熠熠大量的能量,使她的机体无法正常运作。

那么,解决的方法也许很简单,那就是让熠熠的“无意识”进入意识中!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挟卷着熠熠的无意识,四处冲撞着企图冲破樊笼,但我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在一次次的失败中,我想通一个道理,有即是无,无即是有!我果断地向“墙”上撞去,在挣脱中我高兴地发现,我成功了!

摆脱了拘束的无意识飞速与徘徊不定的意识合二为一,无比强大地冲击着周围的空间,一切犹豫都消失了,问题找到了答案。我想,熠熠应该醒来了。

我不知道呆在一个清醒的人的意识中是什么感觉,但我不想再介入熠熠的意识了,我顺着熠熠的意识洪流找到了沈泓。

当面对沈泓时我不知说什么好,他知道熠熠的昏睡大部分缘于他吗?

“怎么样?”沈泓的意识冷得像冰,我真怀疑他是否期待结果。

“我做到了,熠熠马上会醒来。”

“你知道原因了?”

“是的,我知道。”尽管沈泓的所作所为令我不齿,但毕竟他是我二十多年的朋友,我尽量使自己平静地面对他。

“你以为我会让你出来吗?”

“什么?”

“江涧,看在多年老同学的份上,我让你死个明白吧。其实这是个圈套,而你是我的猎物。”

“为什么?”我愠怒了。

“那还不简单吗?我爱熠熠,可她爱你。从中学开始,我就感觉到了。你知道熠熠和我说起你时兴奋的样子吗?”我有些吃惊了,沈泓也深爱熠熠?我以为他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那么你知道了熠熠昏睡的原因?”

“他看见了我的实验,我相信我在她心里的那点好印象已经荡然无存了,我还指望什么呢?她吓得昏过去了,从此就没有醒来。”

“其实这一切都是骗局,所谓的救熠熠只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地做你的实验品?”我气愤地问。此时的我思维不知比沈泓迅捷多少,这是他永远无法比拟的优势。

“你猜对了。我一直妒忌你,江涧,你智力平庸,却机遇很好。”

“你是说你没考上最好的大学?”

“还有熠熠的爱。”

“沈泓,你是个蠢货!熠熠醒来,不会忘记这一切的!”

“没有你,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和我抢熠熠了!把你从她意识中分离以后,我会让她忘记这一切的,哪怕最后只能得到一个忘记了一切的熠熠……而你,我只能对你说——结束了,江涧,你就留在无尽的虚空中吧!”

“沈泓,你真蠢!”我急忙说,“你永远不会知道熠熠的记忆中有你的什么了!”

与此同时,我必须想一个办法,不仅为我还为熠熠。可是情况比我想像的要糟得多,熠熠清醒的意识流已经开始形成,她再也不会误把我的意识流当成自己的,也就是说我无法控制她的意识。甚至,她还排斥我的意识!

“她的记忆中有什么?”沈泓因为急于想知道究竟给了我一点时间。我果断地将自己的意识分为两个支流,一条试着与熠熠沟通,一条应答沈泓。

“其实她的记忆中,你出色的才华给她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从小学起,她就清清楚地记得你的很多小事。”我的意识接近熠熠的意识洪流,缠绕着它,与它交流。

熠熠,我是江涧,我们没有时间了,我必须这么做。她的意识躲闪着,我飞速挡在她意识洪流的前方,任她冲击。熠熠,你听到沈泓的话了吗,你明白一切了吧!

“傻瓜,沈泓!熠熠爱你!她爱你,远远超过了对我的感激,你竟不明白!”

我的意识拥着熠熠脆弱的意识流,她逐渐平静了下来。熠熠,记住发生的一切吧,不要相信沈泓了。尽管他爱你,但是这爱对你来说已经是一种伤害。熠熠,沈泓不会放过我的,以后……你要小心。好好地活下去吧!我无法在现实中陪伴你了,但是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东西……清醒了的熠熠竟和现实中的感觉那么神似,我能感觉到她慢慢地感知了一切,然后,她的意识流投入了我的意识流中,和我的意识流合二为一。

“也许……但是晚了,江涧,再见吧!”

我想沈泓是要按动按钮了。熠熠,再见了,我们就要成为两个世界中的人了,你回到现实的同时,就是我的意识飘散在空气中的时候,答应我,照顾好自己。

熠熠,你为什么反对?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沈泓不会给我生路,但他一定会把你复原的。生活是很美好的,我虽然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但是我们今生看来没有缘分再见了。我与熠熠的意识相拥着,静静地等待着我们最后分别的一瞬。

“熠熠,如果世上有永恒,那就是——”一阵炫目的强光亮起来了,熠熠被分解加载能量。

我向着沈泓的信息到来的方向——那点亮光冲去。

我知道,只有这时才有足够的能量使我再次冲破肉体的屏障,超越物质和空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在这一刹那,我突然发现自己无比强大,我感到了熠熠的意识从身后追了上来,毫不犹豫地和我拥抱在一起……“江涧,你还好吗?”熠熠徜徉在我周围,有些羞涩地问。其实我好极了,周围来来去去飞驰而过的各种电子束构造出这个世界特有的风景,而我,甚至可以主宰它们。这还得感谢沈泓给我那些计算机方面的书,它们虽然没使我成为黑客,但足可以使我成为一种新的“病毒”。

是的,现在,我就是在沈泓的计算机里,而且只要我高兴,我想去哪都行,这又得感谢沈泓上了国际互联网。

我和熠熠生活在电子空间里,再也没有人能拿我们怎么样。可以说,我们是一种新型生命。

我们不会被杀死,因为我们随时可以离开寄主,我们进化了。

“那时,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永远留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呢?”我曾经这么问过熠熠。

“这里难道不好吗?”熠熠的信息里含着笑意,“现实世界虽然美丽,但是这个世界……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熠熠,你说我们要不要给沈泓一个小小的惊骇?”我问熠熠。

“算了,他一定也在受良心的煎熬。”熠熠仍那么善良。

于是我们永远离开了沈泓,飘流在网络里。我们从未有过如此自由。我们都不会忘记一句话:如果有什么可以永恒的话,它不是生存或者死亡,也不是精神和肉体,它只能是——我对你的爱。

(完)


心歌魅影

作者:王麟

“你已被移植了。”余明博士笑着对我说。

“移植了什么?”我睁大了眼睛,好象刚从昏睡中醒来,不安地问道。

“哈哈——”余博士宽容地笑着,“看来我的手术基本取得了成功。你已移植了前歌星‘万人迷’的部分记忆。你难道忘了,这是我们共同努力相互配合结果,当然还有你超人的勇气与狂热。"余明博士用他那铿锵有力的语调对我说,掩盖不住内心喜悦:”你已经沉睡了一周,啊!伟大的一周,可以载入人类册的一周。应该祝贺你,一颗耀眼的歌星将要冉冉升起,当然也应该祝贺我,美国《自然》杂志将头版头条全文刊登我的论文。“慢慢地,记忆的零星片段浮入我的脑海,那是自己原来记忆片段的复苏。我这才想起,大约在数周之前,红遍欧亚的歌星“万人迷”遇车祸而死这件事。

名人摆脱不了记者的纠缠,更何况是超级名人。没想到半个世纪前“英格兰玫瑰”凋谢的厄运也会发生在“万人迷”身上,虽然,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英俊男子。

只是为了摆脱摄影记者无休止的纠缠,“万人迷”和保镖驾车逃避,结果在高速公路上同一辆同样高速的汽车相撞。他的汽车经过汽车公司特殊处理,据说保险系数可以达到98%以上,但高保险系数的“劳斯莱斯”轿车也未能摆脱四分五裂的结局,因为非保险系数毕竟还有2%呀。司机和保镖当场丧命,而“万人迷”在医院里苦捱了三天后,也最终撒手西去。

城市的歌迷都疯了,个个如丧考妣。无数的歌迷拥到医院门口,定要亲眼目睹“万人迷”的遗容才肯罢休。拥挤的人群中,多数是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他们已经快要被悲痛击垮了。“我好像死了亲哥哥!”一位歌迷抽泣道。“啊,让我代他死吧!”一位小姐哭得花容失色。长长的条幅在半空摇摆,上面是用花花绿绿的“万人迷”的照片拼成的几个大字:“所有的人都是我的亲兄弟。”这是“万人迷”流传最广曾经感动过无数人的名言。

当年,他在万人演唱会上引吭高歌后,便用充满感情的语调说了这句话。全场都沸腾了,许多人(大多数是少女)都激动得当场晕了过去。那种场面,除了五十多年前红极全美的摇滚歌王迈克尔。杰克逊外,无人与他媲美。我当时是最悲痛的人群中最悲痛的一个。

原因只有一个,我是“万人迷”的一个铁杆歌迷,铁杆中的响当当铁杆。人都是有理想和需求的,当理想还在遥远的地方漫步时,需求会主宰一个人。物质的需求给你温暖,精神的需求使你快慰。当一个人在物质的海洋中沉溺太久时,他会浮出海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这便是精神补偿。

作歌迷是我的精神补偿。

作歌星才是我的梦想。

我是一个铁杆歌迷,但我也有一个其他歌迷所没有的条件,那是因为,为“万人迷”做手术的主刀医师是我的忘年好友——余明博士。

余明博士是我在“风入松”科技沙龙上认识的。他四十几岁年纪,头发理得一丝不苟,一身笔挺的西装绝无压痕。虽然他已是享誉中外的科学家,但却平易近人,喜欢结识年轻的朋友,喜欢接受新的观点,举止文雅,风度翩翩,使人绝无可能将他和“医学界的爱因斯坦”联系在一起。谁不知道,在一百多年前的那位天才是怎样地邋遢不堪。

是我成为他的忘年交而不是别人,那自然有我不同于别人的优点,这种优点便是平视权威、思想活跃、标新立异!虽然,那时我刚满二十岁。

二十岁时的标新立异,便预示着四十岁的硕果累累。

余明博士第一次见面便喜欢上了我这个毛头小伙,这种缘份连我也甚感惊诧。于是,我以前所未有的幸运,轻松而自由地了解了他在自己的领域里做出的惊人成就。

余明博士在他的权威领域里做出的贡献,便对“记忆转移”课题的研究。那段时间,在他的实验室里,我领略了博士先进的实验设备,超前的实验精神与出色的实验成果。

博士边让我浏览他的实验成果,边对我详加解说。他娓娓道来:“关于‘记忆转移’课题的研究,最早开始于国外。记忆是什么呢?说通俗点,便是脑中贮存的密码,这密码的载体是一种化学物质,我们称之为‘记忆肽’。而我们学习的过程,便是用大脑中的记忆肽进行编码,由神经系统进行制贮存的过程。对于记忆肽,你知道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余博士截断话头,目光注视着我。

“化学物质既然能被复制贮存,那不是一定也能转移?”我思考了一下,用试探的语气问道。

余博士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了不起,不愧是我的忘年交。不错,记忆肽可随脑组织的转移而转移,这就是‘记忆转移’的理论基矗当然,要付诸实施,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上个世纪,美国的安卡博士曾对此做了大量的研究,也取得了一定的突破.但近百年来,此项研究并未获得进展,主要原因是‘记忆肽’这种物质很难被提龋不过……”余明博士换上高亢语调继续说:“不过,历史最终将这顶桂冠戴在了我的头上,因为,我已比较熟练在掌握了这种提取技术!想想吧,‘记忆转移’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发现,到那时,科学界不会再因为一个科技泰斗的陨落而遭受损失。用‘记忆转移’便可将一切都解决,依次传递,永无休止。那样科技将以成百倍的速度增长。想想吧,想想吧,那是一个多么辉煌的前景。”

“博士,除了科技界外,在其它领域也一定会应用自如吧。”我不失时机在恭维了一句。

“当然,那是当然。我还有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如果走完,我的研究将会创造巨大的经济效益,科技效益和社会效益。对于我,这最后的一步只是上小步,对于人类,这是一在步呀!”

博士最后用登月英雄阿姆斯特朗的一句名言结束了他的讲述。

“博士,如果有一天我志愿当您的实验对象,你愿意接纳我吗?”

“啊,啊,做我的实验对象,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呀。我的实验对象目前仅限于人类的远祖猿猴,虽然取得了成功。欢迎你随时合作,不过,我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这将需要不短的时间,你得等待……”“万人迷”死了,我二十岁的心中最崇拜的偶像已经离我而去,在五六十年代青年人崇拜的是英雄,七八十年代崇拜的是科学家,八九十年代崇拜的是企业家。五十年过去了,现在青少年心目中崇拜的对象是什么呢?

而我最崇拜的竟然是一位红得发紫的歌星。

这是社会的倒退,还是人性的进步?

我现在被一种狂热的想法所折磨,所驱使,我感到脑海的每一条沟回都填满了三个字:万人迷。

我是多么希望他重新出现在舞台上呀。

他是一位成功者,是从穷苦的乡下孩子奋斗成为一名世界级歌星的。哦,有多少同样生动的例子呀: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有一位擦鞋匠出身后来成为乡村歌王的汉克。威谦姆斯,六十年代有猫王普莱斯利,九十年代有“黑牡丹”惠特尼。休斯顿。半个世纪过去了,世界上又出现了许多歌星,可有哪一位歌星能替代得了“万人迷”呢?困为他是中国人,是中国西部山区穷乡僻壤里走出来的乡下少年。

我找到了余明博士……

第一次公开演出,我便获得了巨大成功。

望着头上翻滚的七彩水晶灯球,耳膜被观狂热的呼喊而震得欲碎。成堆的鲜花飞向舞台,我几乎成了繁花中闪亮的星辰。这是我多么熟悉的场景,这种场景我记忆中经历了无数次。记忆复苏了,连同我无与伦比的歌喉!而这一切都多是“万人迷”的赐予,我惊诧,记忆也会将我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造化成醉人的夜莺的歌喉。

我是“万人迷”吗?是那个令我神魂颠倒的偶像吗?在我记忆的深处,还有我自己的影子,那是一位只有二十岁的年轻人。

无数报纸杂志为我捧场,无数的唱片公司想和我签约。最终,我还选择了“中国风”唱片公司,因为,是这个公司将“万人迷”包装推出直至走红的。对这家公司,我很熟悉,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家。

我的经纪人、管家以及私人保镖都原封不动采用“万为迷”的原班人马。

我已经感觉到了他在不远处对我微笑。

此刻,我在这所豪华寓所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我的记忆中又出现了一位老人的身影,她是那样的苍老而悲苦。脸上是纵横遍布的河床,河床里有水缓缓流过,那河床是皱纹,河水是眼泪。那是一位哭泣的老妇人!

这是我所熟悉的群山,莽莽苍苍直插云霄,逶迤绵延隐入天际,有小鸟嘹亮的歌声,有清洌沁人的甘泉,弯弯曲曲的山路尽头,是几间破败的茅屋。

我从未到过这里,可又为什么如此熟识?熟悉得就像我的手指,我的眼睛。还有那位母亲,见到她,从内心里感到一种真实的亲切。

“宏儿,宏儿,回来吧,娘快想死你了。”老人哭泣着喃喃自语。

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这是自己实实在在的感情。因为,在儿时,当我贪玩归家很晚时,妈妈总会心急火燎地寻遍城市的大街小巷。妈妈怕我出意外呀,怕我被车撞,被水淹,被坏人拐卖。

而这位老人是谁呢?

蓦地,又一种真实的感觉压住了我内心升起的亲情,那样熟悉而又如此陌生,我的身体不禁剧烈颤抖起来。

“老不死的!还活着,怎么没让石头把你压死!”一个恶毒而无情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我感到了震惊,更令我震惊的是说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天哪!我怎么会说出如此恶毒的语言!

不!不!这不是我说的,不是!

我明白了,这位老人是“万人迷”的母亲。

“宏儿"是他的小名。

……整个晚上,高级的意大利真皮席梦思床仿佛变成了一个辗转呻吟的垂垂老者。

早上起床后,映入眼帘的是暖暖的阳光。

我很自然地端起床头已沏好的“雀巢多合一”一饮而尽,不用说,这是勤劳善良的女仆早已为我准备好的。她曾经服侍过“万人迷”,而现在还是。对她来说,我虽然有一张更年轻的面孔,但在其它方面,显然是活脱脱地一个“万人迷"再现。

一大堆信件和鲜花堆满了办公桌。

我厌烦的扫一眼,对女仆吼道:“将这堆垃圾都给我清走!以后不准在我办公桌上放这些乱七糟的东西!”

女仆手忙脚乱地将桌子收拾干净,喃喃地说:“先生,不是您先闪告诉我,无论什么信件都要一件不落地交给您吗?”

我发热的脑袋倏地冷了下来,另一个我又占据了主要位置。

我拦住女仆,歉意地说:“李妈,是我不对。把它们交给我吧!”

我看见女仆又一次睁大了惊诧的双眼。

这时,微波显像电话响了起来,我拿起话筒,画面上显出了一位陌生女人冷冷的面容。

“阿宏!你忘记我了吗?我知道是你!虽然你的面孔变了,但你的歌声,甚至一举一动我都清楚,你不会是别人,别以为借助现代医学技术改头换面便会万事大吉。哈哈,你还导演了一出逼真的车祸假死闹剧!”

另上种记忆又浮入脑海,这是不堪回首的记忆,是黑暗的、罪恶的。这是我认识的一个女人,岂止认识,我们曾经同床枕过好几年。是她,她是阿闵!

是她不顾家庭的反对,在我落魄于这城市时,毅然伸出了援助之手,当然还有爱情。当时,我在娱乐界一文不名,整天东奔西跑为生计奔波,脑袋都碰得可以当猪头卖了。虽然我穷困潦倒,衣衫褴褛,但我金子般的嗓音和难以掩盖的才华终究赢得了她的芳心。

而她的父母,一对心高气傲的双料教授,差点气死,并且几乎和她断绝了关系。

不错,她是我难得的人生伴侣和事业支柱!

“阿宏!你所做的一切我都清楚。你这畜生,用卑鄙和手段来折磨我,抛弃我,我都记得。是的,你从一名乡下穷小子登上了世界歌报宝座,而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一文不值的丑丫头!但你不应该这样对我,不能! 潜藏于心底的记忆如电影般一幕幕闪过。那个卑鄙丑恶到极点的人难道是我吗?是高唱“所有人都是我的亲兄弟”的“万人迷”吗?

我的冷汗簌簌而下,记忆的闸门戛然而止。

“阿闵,你在哪里?”我失声喊道。

“你最清楚!”画面上的女人神经质地冷笑一声,随即,杂乱的光点便溢满了屏幕。

“万里手牵手”义演活动,对我而言无疑是一次心灵的洗礼。

对于义演,如今七十几岁的人都定会记忆犹新。在他们年轻时,各种义演活动层出不穷,有国家级的也有民间的,义演自有它独特的魅力,一方面,这活动为贫困的乡村带去了欢笑和歌声;同时,对于参与者也是一次艺术的陶冶、人性的升华。

人们都是喜欢怀旧的。

有时旧的东西改头换面呈现于世人之后会引起巨大的轰动效应,“义演”活动便是鲜明的一例。

最先提出这个建议的便是已红遍亚洲的超级歌王——我!

当我以极其清醒的头脑将这个建议提交给经纪人时,他的表情犹如见到外星人。

“先生,您是不是疯了?在哪个城市演出,出场费不是以十万计,到穷困的乡下,您能得到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

“哦!真的?您难道真的什么都不要吗?”

经纪人以怪异的目光盯着我,好像他刚听到的不是人言而是兽语。

千里迢迢,我们朝西部山区进发,这是内心一种召唤的驱使,那是老母亲的哭声与眼泪!我抑制不住强烈的冲动,我知道,亲情是不可泯灭的,我要用歌声带给她安慰,带给她绿叶与阳光。

但越临近那里,我的心情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我的头不时地痛,像有只老鼠在大脑里啮噬。那是“万人迷”的记忆,他在怒骂,他在躲避,他在拒绝,穷困潦倒已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那个真实的我,挣扎着与其抗争,这头迷惑人的恶兽!我隐隐感到,我同“他”已抗争不了多久了,邪恶有时是很强大的。

终于到达了那里,但我已经几乎不能用我的意志去抵抗“万人迷”的记忆组织。它如一颗乱窜的火星,想要点燃整座油库。

啊!这“万为迷”他本来便是一个贪婪虚伪冷酷的小人!他想报复一切,包括他的家乡和父母!

演出之前,当地的父母官找到我,以商量的口吻说:“你们千迢迢来到这里,我们非常感激,当地百姓也是翘首以待。原先听说,您们来此是义演,不要演出费。但昨天贵经纪人告诉我,说演出费一分也不能少,不知是不是实情?”

我毫不迟疑,冷冷在回答道:“不错!二十万元,一分也不能少!”

当我看着父母官以鄙夷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快走向门口时,另一个真实的我立刻冲出来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你是个十足的大混蛋!”

“您等等,请您等等,我……我还有话说……”我可怜兮兮而又狼狈不堪地追了出去。

这是一场我毕生难忘的演出。

爱心暂时击退了邪恶,光明吹散了阴霾。

啊,我可亲可敬的乡亲们!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的脸,他们的头发,他肺腑的笑声,他们动听的方言士语,他们热烈而毫不做作的掌声,使我感到了作为一个人的伟大!山雨欲来,罡风四起。

但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快乐,连扬起尘土也像是眉飞色舞精灵,飞翔的鸟儿也是爱心的使者!这是一种发自内心从头致到脚的巨大欢悦!

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同位老人坐在闪排,她的头上已被零星的雨水打湿,脸上沟壑纵横,是她,是她!是我记忆中的老母亲!

我走下舞台,紧紧地拥住她,泪流满面。“娘!"我颤声喊道.老人抬头,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我:”你是宏儿吗?不,不是,你太年轻了,我的宏儿已经有十年不来看我了,他怕我给他丢脸,他盼我早死呀! “啊,是你吗?小伙子,走红全亚洲的歌星,快要把我这个忘年交忘了吧。怎么,今天有空闲了吗?""博士,首先祝贺你取得的巨大成就,作为你的实验者,我用行动证明了你的理论与实验结果的正确,你的'记忆转移'手术是非常成功的,但博士……”我停顿一下,然后说,但是一个人拥有两个人的记忆并非一件轻松的事,我请求您给我做记忆消除手术,还我本身。我不能长期背负另一个人罪恶,我快要崩溃了。“看到博士犹豫的神情,我马上补充道:“我可以为您提供经费,来支持您的研究,如果您欢迎,我愿加入您的行列。对于一胩有着无穷创造国的年轻人,二十几岁不算太晚吧。我再也不当什么歌星了!第一笔资金马上到位,500万,怎么样?不是美元,是人民币。”

余明博士缓缓地点了点头,笑着说:“欢迎你。”

本市警局。

局长刚刚从一件非常棘手的案件中摆脱出来,正美美地打着长长的哈欠时,电话响了。

“您好,局长,我是'万人迷'的私人秘书,我有许多关于他的犯罪记录,您感兴趣吗?”

“哈,你们就会找死人的麻烦。”局长幽了一默点了点头。

“您可以将它们分批卖给新闻记者,您会发一笔小财的。”电话里的人狡黠地补充道。

余明博士成功地为我做了记忆消除手术,“万人迷”罪恶的记忆已从我的脑海里像垃圾一样被清除了,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但我歌喉未变,也许,这是我自己潜在的音乐天赋吧。啊,“万人迷”这个高喊“所有人都是我的亲兄弟”的伪君子,想一想也会令我感予到恶心。崇拜歌星,呸!

一笔几十万元的汇款寄往了西部贫困山区。

我要做的另一件事便是接来那位不是我亲生母亲的老人,我要拥抱着她,对她说:“妈妈,在这世上,我最爱您……”然后——我悄悄地化了装,以平民的身份独步走向街头,随手拦了辆taxi.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彬彬有礼地问道:“先生,请问去哪里?”

“疯人院。”

发表于《科幻世界》1999年7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