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
2000年(第十二届)
特等奖
《流浪地球》刘慈欣
一等奖
《橱窗里的荷兰赌徒》李兴春
《爱别离》何夕
二等奖
《日落了,却没人写诗》陈位昊
《我想回桂林》黄孟西
《三十六亿分之一》姚鹏博
三等奖
《异手》赵海虹
《一线天》柳文扬
《深渊:十万年后我们的真实生活》小青《邮差》王亚男
流浪地球作者:刘慈欣(2000年度中国科幻银河奖特等奖)
刹车时代我没见过黑夜,我没见过星星,我没见过春天、秋天和冬天。
我出生在刹车时代结束的时候,那时地球刚刚停止转动。
地球自转刹车用了四十二年,比联合政府的计划长了三年。妈妈给我讲过我们全家看最后一个日落的情景,太阳落得很慢,仿佛在地平线上停住了,用了三天三夜才落下去。当然,以后没有“天”也没有“夜”了,东半球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有十几年吧)将处于永远的黄昏中,因为太阳在地平线下并没落深,还在半边天上映出它的光芒。就在那次漫长的日落中,我出生了。
黄昏并不意味着昏暗,地球发动机把整个北半球照得通明。地球发动机安装在亚洲和美洲大陆上,因为只有这两个大陆完整坚实的板块结构才能承受发动机对地球巨大的推力。地球发动机共有一万二千台,分布在亚洲和美洲大陆的各个平原上。从我住的地方,可以看到几百台发动机喷出的等离子体光柱。你想像一个巨大的宫殿,有雅典卫城上的神殿那么大,殿中有无数根顶天立地的巨柱,每根柱子像一根巨大的日光灯管那样发出蓝白色的强光。而你,是那巨大宫殿地板上的一个细菌,这样,你就可以想像到我所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其实这样描述还不是太准确,是地球发动机产生的切线推力分量刹住了地球的自转,因此地球发动机的喷射必须有一定的角度,这样天空中的那些巨型光柱是倾斜的,我们是处在一个将要倾倒的巨殿中!南半球的人来到北半球后突然置身于这个环境中,有许多人会精神失常的。比这景象更可怕的是发动机带来的酷热,户外气温高达七八十摄氏度,必须穿冷却服才能外出。在这样的气温下常常会有暴雨,而发动机光柱穿过乌云时的景象简直是一场噩梦!光柱蓝白色的强光在云中散射,变成无数种色彩组成的疯狂涌动的光晕,整个天空仿佛被白热的火山岩浆所覆盖。爷爷老糊涂了,有一次被酷热折磨得实在受不了,看到下大雨喜出望外,赤膊冲出门去,我们没来得及拦住他,外面雨点已被地球发动机超高温的等离子光柱烤热,把他身上烫脱了一层皮。
但对于我们这一代在北半球出生的人来说,这一切都很自然,就如同对于刹车时代以前的人们,太阳星星和月亮那么自然。我们把那以前人类的历史都叫做前太阳时代,那真是个让人神往的黄金时代啊!
我在小学入学时,作为一门课程,教师带我们班的三十个孩子进行了一次环球旅行。这时地球已经完全停转,地球发动机除了维持这个行星的这种静止状态外,只进行一些姿态调整,所以从我三岁到六岁的三年中,光柱的光度大为减弱,这使得我们可以在这次旅行中更好地认识我们的世界。
我们首先在近距离见到了地球发动机,是在石家庄附近的太行山出口处看到它的,那是一座金属的高山,在我们面前赫然耸立,占据了半个天空,同它相比,西边的太行山脉如同一串小土丘。有的孩子惊叹它如珠峰一样高。我们的班主任小星老师是一位漂亮姑娘,她笑着告诉我们,这座发动机的高度是一万一千米,比珠峰还要高两千多米,人们管它们叫“上帝的喷灯”。我们站在它巨大的阴影中,感受着它通过大地传来的震动。
地球发动机分为两大类,大一些的叫“山”,小一些的叫“峰”。我们登上了“华北794号山”。登“山”比登“峰”花的时间长,因为“峰”是靠巨型电梯上下的,上“山”则要坐汽车沿盘“山”公路走。我们的汽车混在不见首尾的长车队中,沿着光滑的钢铁公路向上爬行。我们的左边是青色的金属峭壁,右边是万丈深渊。车队是由50吨的巨型自卸卡车组成,车上满载着从太行山上挖下的岩石。汽车很快升到了5000米以上,下面的大地已看不清细节,只能看到地球发动机反射的一片青光。小星老师让我们戴上氧气面罩。随着我们距喷口越来越近,光度和温度都在剧增,面罩的颜色渐渐变深,冷却服中的微型压缩机也大功率地忙碌起来。在6000米处,我们见到了进料口,一车车的大石块倒进那闪着幽幽红光的大洞中,一点声音都没传出来。我问小星老师地球发动机是如何把岩石做成燃料的。
“重元素聚变是一门很深的学问,现在给你们还讲不明白。你们只需要知道,地球发动机是人类建造的力量最大的机器,比如我们所在的华北794号,全功率运行时能向大地产生150亿吨的推力。”
我们的汽车终于登上了顶峰,喷口就在我们头顶上。由于光柱的直径太大,我们现在抬头看到的是一堵发着蓝光的等离子体巨墙,这巨墙向上伸延到无限高处。这时,我突然想起不久前的一堂哲学课,那个憔悴的老师给我们出了一个谜语。
“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墙,这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这墙是什么?”
我打了一个寒战,接着把这个谜语告诉了身边的小星老师。她想了好大一会儿,困惑地摇摇头。我把嘴凑到她耳边,把那个可怕的谜底告诉她。
死亡。
她默默地看了我几秒钟,突然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从她的肩上极目望去,迷蒙的大地上,耸立着一片金属的巨峰,从我们周围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巨峰吐出的光柱,如一片倾斜的宇宙森林,刺破我们的摇摇欲坠的天空。
我们很快到达了海边,看到城市摩天大楼的尖顶伸出海面,退潮时白花花的海水从大楼无数的窗子中流出,形成一道道瀑布……刹车时代刚刚结束,其对地球的影响已触目惊心:地球发动机加速造成的潮汐吞没了北半球三分之二的大城市,发动机带来的全球高温融化了极地冰川,更给这大洪水推波助澜,波及到南半球。爷爷在三十年前亲眼目睹了百米高的巨浪吞没上海的情景,他现在讲这事的时候眼还直勾勾的。事实上,我们的星球还没启程就已面目全非了,谁知道在以后漫长的外太空流浪中,还有多少苦难在等着我们呢?
我们乘上一种叫船的古老的交通工具在海面上航行。地球发动机的光柱在后面越来越远,一天以后就完全看不见了。这时,大海处在两片霞光之间,一片是西面地球发动机的光柱产生的青蓝色霞光,一片是东方海平面下的太阳产生的粉红色霞光,它们在海面上的反射使大海也分成了闪耀着两色光芒的两部分,我们的船就行驶在这两部分的分界处,这景色真是奇妙。但随着青蓝色霞光的渐渐减弱和粉红色霞光的渐渐增强,一种不安的气氛在船上弥漫开来。甲板上见不到孩子们了,他们都躲在船舱里不出来,舷窗的帘子也被紧紧拉上。一天后,我们最害怕的那一时刻终于到来了,我们集合在那间用来做教室的大舱中,小星老师庄严地宣布:“孩子们,我们要去看日出了。”
没有人动,我们目光呆滞,像突然冻住一样僵在那儿。小星老师又催了几次,还是没人动地方。她的一位男同事说:“我早就提过,环球体验课应该放在近代史课前面,学生在心理上就比较容易适应了。”
“没那么简单,在近代史课前,他们早就从社会上知道一切了。”小星老师说,她接着对几位班干部说,“你们先走,孩子们,不要怕,我小时候第一次看日出也很紧张的,但看过一次就好了。”
孩子们终于一个个站了起来,朝着舱门挪动脚步。这时,我感到一只湿湿的小手抓住了我的手,回头一看,是灵儿。
“我怕……”她嘤嘤地说。
“我们在电视上也看到过太阳,反正都一样的。”我安慰她说。
“怎么会一样呢,你在电视上看蛇和看真蛇一样吗?”
“……反正我们得上去,要不这门课会扣分的!”
我和灵儿紧紧拉着手,和其他孩子一起战战兢兢地朝甲板走去,去面对我们人生中的第一次日出。
“其实,人类把太阳同恐惧连在一起也只是这三四个世纪的事。这之前,人类是不怕太阳的,相反,太阳在他们眼中是庄严和壮美的。那时地球还在转动,人们每天都能看到日出和日落。他们对着初升的太阳欢呼,赞颂落日的美丽。”小星老师站在船头对我们说,海风吹动着她的长发,在她身后,海天连接处射出几道光芒,好像海面下的一头大得无法想像的怪兽喷出的鼻息。
终于,我们看到了那令人胆寒的火焰,开始时只是天水连线上的一个亮点,很快增大,渐渐显示出了圆弧的形状。这时,我感到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掐住了,恐惧使我窒息,脚下的甲板仿佛突然消失,我在向海的深渊坠下去,坠下去……和我一起下坠的还有灵儿,她那蛛丝般柔弱的小身躯紧贴着我颤抖着;还有其他孩子,其他的所有人,整个世界,都在下坠。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个谜语,我曾问过哲学老师,那堵墙是什么颜色的,他说应该是黑色的。我觉得不对,我想像中的死亡之墙应该是雪亮的,这就是为什么那道等离子体墙让我想起了它。这个时代,死亡不再是黑色的,它是闪电的颜色,当那最后的闪电到来时,世界将在瞬间变成蒸汽。
三个多世纪前,天体物理学家们就发现这太阳内部氢转化为氦的速度突然加快,于是他们发射了上万个探测器穿过太阳,最终建立了这颗恒星完整精确的数学模型。巨型计算机对这个模型计算的结果表明,太阳的演化已向主星序外偏移,氦元素的聚变将在很短的时间内传遍整个太阳内部,由此产生一次叫氦闪的剧烈爆炸,之后,太阳将变为一颗巨大但暗淡的红巨星,它膨胀到如此之大,地球将在太阳内部运行!事实上在这之前的氦闪爆发中,我们的星球已被汽化了。
这一切将在四百年内发生,现在已过了三百八十年。
太阳的灾变将炸毁和吞没太阳系所有适合居住的类地行星,并使所有类木行星完全改变形态和轨道。自第一次氦闪后,随着重元素在太阳中心的反复聚集,太阳氦闪将在一段时间反复发生,这“一段时间”是相对于恒星演化来说的,其长度可能相当于上千个人类历史。所以,人类在以后的太阳系中已无法生存下去,惟一的生路是向外太空恒星际移民,而照人类目前的技术力量,全人类移民惟一可行的目标是半人马座比邻星,这是距我们最近的恒星,有4.3光年的路程。以上看法人们已达成共识,争论的焦点在移民方式上。
为了加强教学效果,我们的船在太平洋上折返了两次,又给我们制造了两次日出。现在我们已完全适应了,也相信了南半球那些每天面对太阳的孩子确实能活下去。
以后我们就在太阳下航行了,太阳在空中越升越高,这几天凉爽下来的天气又热了起来。我正在自己的舱里昏昏欲睡,听到外面有骚乱的人声。灵儿推开门探进头来。
“嗨,飞船派和地球派又打起来了!”
我对这事儿不感兴趣,他们已经打了四个世纪了。但我还是到外面看了看,在那打成一团的几个男孩儿中,一眼就看出了挑起事儿的是阿东。他爸爸是个顽固的飞船派,因参加一次反联合政府的暴动,现在还被关在监狱里。有其父必有其子。
小星老师和几名粗壮的船员好不容易才拉开架,阿东鼻子血糊糊的,振臂高呼:“把地球派扔到海里去!”
“我也是地球派,也要扔到海里去?”小星老师问。
“地球派都扔到海里去!”阿东毫不示弱,现在,在全世界飞船派情绪又呈上升趋势,所以他们又狂起来了。
“为什么这么恨我们?”小星老师问。其他几个飞船派小子接着喊了起来:“我们不和地球派傻瓜在地球上等死!”
“我们要坐飞船走!飞船万岁!”
……
小星老师按了一下手腕上的全息显示器,我们面前的空中立刻显示出一幅全息图像,孩子们的注意力立刻被它吸引过去,暂时安静下来。那是一个晶莹透明的密封玻璃球,大约有10厘米直径,球里有三分之二充满了水,水中有一只小虾、一小枝珊瑚和一些绿色的藻类植物,小虾在水中悠然地游动着。小星老师说:“这是阿东的一件自然课的设计作业,小球中除了这几样东西外,还有一些看不见的细菌,它们在密封的玻璃球中相互依赖、相互作用。小虾以海藻为食,从水中摄取氧气,然后排出含有机物质的粪便和二氧化碳废气,细菌将这些东西分解成无机物质和二氧化碳,然后海藻利用了这些无机物质与人造阳光进行光合作用,制造营养物质,进行生长和繁殖,同时放出氧气供小虾呼吸。这样的生态循环应该能使玻璃球中的生物在只有阳光供应的情况下生生不息。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课程设计,我知道,这里面凝聚了阿东和所有飞船派孩子的梦想,这就是你们梦中飞船的缩影啊!阿东告诉我,他按照计算机中严格的数学模型,对球中每一样生物进行了基因设计,使他们的新陈代谢正好达到平衡。他坚信,球中的生命世界会长期活下去,直到小虾寿命的终点。老师们都很钟爱这件作业,我们把它放到所要求强度的人造阳光下,也坚信阿东的预测,默默地祝福他创造的这个小小的世界。但现在,时间只过去了十几天……”小星老师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小箱子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个玻璃球,死去的小虾漂浮在水面上,水已混浊不堪,腐烂的藻类植物已失去了绿色,变成一团没有生命的毛状物覆盖在珊瑚上。
“这个小世界死了。孩子们,谁能说出为什么?”小星老师把那个死亡的世界举到孩子们面前。
“它太小了!”
“说得对,太小了,小的生态系统,不管多么精确,是经不起时间的风浪的。飞船派们想像中的飞船也一样。”
“我们的飞船可以造得像上海或纽约那么大。”阿东说,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
“是的,按人类目前的技术也只能造这么大,同地球相比,这样的生态系统还是太小了,太小了。”
“我们会找到新的行星。”
“这连你们自己也不相信。半人马座没有行星,最近的有行星的恒星在八百五十光年以外,目前人类能建造的最快的飞船也只能达到光速的百分之零点五,这样就需十七万年时间才能到那儿,飞船规模的生态系统连这十分之一的时间都维持不了。孩子们,只有像地球这样规模的生态系统,这样气势磅礴的生态循环,才能使生命万代不息!人类在宇宙间离开了地球,就像婴儿在沙漠里离开了母亲!”
“可……老师,我们来不及的,地球来不及的,它还来不及加速到足够快,航行到足够远,太阳就爆炸了!”
“时间是够的,要相信联合政府!这我说了多少遍,如果你们还不相信,我们就退一万步说:人类将自豪地去死,因为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
人类的逃亡分为五步:第一步,用地球发动机使地球停止转动,使发动机喷口固定在地球运行的反方向;第二步,全功率开动地球发动机,使地球加速到逃逸速度,飞出太阳系;第三步,在外太空继续加速,飞向比邻星;第四步,在中途使地球重新自转,掉转发动机方向,开始减速;第五步,地球泊入比邻星轨道,成为这颗恒星的卫星。人们把这五步分别称为刹车时代、逃逸时代、流浪时代Ⅰ(加速)、流浪时代Ⅱ(减速)、新太阳时代。
整个移民过程将延续两千五百年时间,一百代人。
我们的船继续航行,到了地球黑夜的部分,在这里,阳光和地球发动机的光柱都照不到,在大西洋清凉的海风中,我们这些孩子第一次看到了星空。天啊,那是怎样的景象啊,美得让我们心醉。小星老师一手搂着我们,一手指着星空,看,孩子们,那就是半人马座,那就是比邻星,那就是我们的新家!说完她哭了起来,我们也都跟着哭了,周围的水手和船长,这些铁打的汉子也流下了眼泪。所有的人都用泪眼探望着老师指的方向,星空在泪水中扭曲抖动,惟有那个星星是不动的,那是黑夜大海狂浪中远方陆地的灯塔,那是冰雪荒原中快要冻死的孤独旅人前方隐现的火光,那是我们心中的太阳,是人类在未来一百代人的苦海中惟一的希望和支撑……在回家的航程中,我们看到了启航的第一个信号:夜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彗星,那是月球。人类带不走月球,就在月球上也安装了行星发动机,把它推离地球轨道,以免在地球加速时相撞。月球上行星发动机产生的巨大彗尾使大海笼罩在一片蓝光之中,群星看不见了。月球移动产生的引力潮汐使大海巨浪冲天,我们改乘飞机向南半球的家飞去。
启航的日子终于到了!
我们一下飞机,就被地球发动机的光柱照得睁不开眼,这些光柱比以前亮了几倍,而且所有光柱都由倾斜变成笔直。地球发动机开到了最大功率,加速产生的百米巨浪轰鸣着滚上每个大陆,灼热的飓风夹着滚烫的水沫,在林立的顶天立地的等离子光柱间疯狂呼啸,拔起了陆地上所有的大树……这时从宇宙空间看,我们的星球也成了一个巨大的彗星,蓝色的彗尾刺破了黑暗的太空。
地球上路了,人类上路了。
就在启航时,爷爷去世了,他身上的烫伤已经感染。弥留之际他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啊,地球,我的流浪地球碍…”逃逸时代学校要搬入地下城了,我们是第一批入城的居民。校车钻进了一个高大的隧洞,隧洞成不大的坡度向地下延伸。走了有半个钟头,我们被告之已入城了,可车窗外哪有城市的样子?只看到不断掠过的错综复杂的支洞和洞壁上无数的密封门,在高高洞顶一排泛光灯下,一切都呈单调的金属蓝色。想到后半生的大部分时光都要在这个世界中度过,我们不禁黯然神伤。
“原始人就住洞里,我们又住洞里了。”灵儿低声说,这话还是让小星老师听见了。
“没有办法的,孩子们,地面的环境很快就要变得很可怕很可怕,那时,冷的时候,吐一口唾沫,还没掉到地上呢,就冻成小冰块儿了;热的时候,再吐一口唾沫,还没掉到地上,就变成蒸汽了!”
“冷我知道,因为地球离太阳越来越远了;可为什么还会热呢?”同车的一个低年级的小娃娃问。
“笨,没学过变轨加速吗?”我没好气地说。
“没有。”
灵儿耐心地解释起来,好像是为了分散刚才的悲伤。“是这样:跟你想的不同,地球发动机没那么大劲儿,它只能给地球很小的加速度,不能把地球一下子推出太阳轨道,在地球离开太阳前,还要绕着它转15个圈呢!在这15个圈中地球慢慢加速。现在,地球绕太阳转着一个挺圆的圈儿,可它的速度越快呢,这圈就越扁,越快越扁越快越扁,太阳越来越移到这个扁圈的一边儿,所以后来,地球有时离太阳会很远很远,当然冷了……”“可……还是不对!地球到最远的地方是很冷,可在扁圈的另一头儿,它离太阳……嗯,我想想,按轨道动力学,还是现在这么近啊,怎么会更热呢?”
真是个小天才,记忆遗传技术使这样的小娃娃成了平常人,这是人类的幸运,否则,像地球发动机这样连神都不敢想的奇迹,是不会在四个世纪内变成现实的。
我说:“可还有地球发动机呢,小傻瓜,现在,一万多台那样的大喷灯全功率开动,地球就成了火箭喷口的护圈了……你们安静点吧,我心里烦!”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地下的生活,像这样在地下500米处人口超过百万的城市遍布各个大陆。在这样的地下城中,我读完小学并升入中学。学校教育都集中在理工科上,艺术和哲学之类的教育已压缩到最少,人类没有这份闲心了。这是人类最忙的时代,每个人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很有意思的是,地球上所有的宗教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现在终于明白,就算真有上帝,他也是个王八蛋。历史课还是有的,只是课本中前太阳时代的人类历史对我们就像伊甸园中的神话一样。
父亲是空军的一名近地轨道宇航员,在家的时间很少。记得在变轨加速的第五年,在地球处于远日点时,我们全家到海边去过一次。运行到远日点顶端那一天,是一个如同新年或圣诞节一样的节日,因为这时地球距太阳最远,人们都有一种虚幻的安全感。像以前到地面上去一样,我们须穿上带有核电池的全密封加热服。外面,地球发动机林立的刺目光柱是主要能看见的东西,地面世界的其它部分都淹没于光柱的强光中,也看不出变化。我们乘飞行汽车飞了很长时间,到了光柱照不到的地方,到了能看见太阳的海边。这时的太阳已成了一个棒球大小,一动不动地悬在天边,它的光芒只在自己的周围映出了一圈晨曦似的亮影,天空呈暗暗的深蓝色,星星仍清晰可见。举目望去,哪有海啊,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冰原。在这封冻的大海上,有大群狂欢的人。焰火在暗蓝色的空中开放,冰冻海面上的人们以一种不正常的感情在狂欢着,到处都是喝醉了在冰上打滚的人,更多的人在声嘶力竭地唱着不同的歌,都想用自己的声音压住别人。
“每个人都在不顾一切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爸爸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呵,忘了告诉你们,我爱上了黎星,我要离开你们和她在一起。”
“她是谁?”妈妈平静地问。
“我的小学老师。”我替爸爸回答。我升入中学已两年,不知道爸爸和小星老师是怎么认识的,也许是在两年前那个毕业仪式上?
“那你去吧。”妈妈说。
“过一阵我肯定会厌倦,那时我就回来,你看呢?”
“你要愿意当然行。”妈妈的声音像冰冻的海面一样平稳,但很快激动起来,“啊,这一颗真漂亮,里面一定有全息散射体!”她指着刚在空中开放的一朵焰火,真诚地赞美着。
在这个时代,人们在看四个世纪以前的电影和小说时都莫名其妙,他们不明白,前太阳时代的人怎么会在不关生死的事情上倾注那么多的感情。当看到男女主人公为爱情而痛苦或哭泣时,他们的惊奇是难以言表的。在这个时代,死亡的威胁和逃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除了当前太阳的状态和地球的位置,没有什么能真正引起他们的注意并打动他们了。这种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关注,渐渐从本质上改变了人类的心理状态和精神生活,对于爱情这类东西,他们只是用余光瞥一下而已,就像赌徒在盯着轮盘的间隙抓住几秒钟喝口水一样。
过了两个月,爸爸真从小星老师那儿回来了,妈妈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爸爸对我说:“黎星对你印象很好,她说你是一个有创造力的学生。”
妈妈一脸茫然:“她是谁?”
“小星老师嘛,我的小学老师,爸爸这两个月就是同她在一起的!”
“哦,想起来了!”妈妈摇头笑了,“我还不到四十,记忆力就成了这个样子。”她抬头看看天花板上的全息星空,又看看四壁的全息森林,“你回来挺好,把这些图像换换吧,我和孩子都看腻了,但我们都不会调整这玩艺儿。”
当地球再次向太阳跌去的时候,我们全家都把这事忘了。
有一天,新闻报道海在融化,于是我们全家又到海边去。这是地球通过火星轨道的时候,按照这时太阳的光照量,地球的气温应该仍然是很低的,但由于地球发动机的影响,地面的气温正适宜。能不穿加热服或冷却服去地面,那感觉真令人愉快。地球发动机所在的这个半球天空还是那个样子,但到达另一个半球时,真正感到了太阳的临近:天空是明朗的纯蓝色,太阳在空中已同启航前一样明亮了。可我们从空中看到海并没融化,还是一片白色的冰原。当我们失望地走出飞行汽车时,听到惊天动地的隆隆声,那声音仿佛来自这颗星球的最深处,真像地球要爆炸一样。
“这是大海的声音!”爸爸说,“因为气温骤升,厚厚的冰层受热不均匀,这很像陆地上的地震。”
突然,一声雷霆般尖厉的巨响插进这低沉的隆隆声中,我们后面看海的人们欢呼起来。我看到海面上裂开一道长缝,其开裂速度之快如同广阔的冰原上突然出现的一道黑色的闪电。接着在不断的巨响中,这样的裂缝一条接一条地在海冰上出现,海水从所有的裂缝中喷出,在冰原上形成一条条迅速扩散的急流……回家的路上,我们看到荒芜已久的大地上,野草在大片大片地钻出地面,各种花朵在怒放,嫩叶给枯死的森林披上绿装……所有的生命都在抓紧时间焕发着活力。
随着地球和太阳的距离越来越近,人们的心也一天天揪紧了。到地面上来欣赏春色的人越来越少,大部分人都深深地躲进了地下城中,这不是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的酷热、暴雨和飓风,而是躲避那随着太阳越来越近的恐惧。有一天在我睡下后,听到妈妈低声对爸爸说:“可能真的来不及了。”
爸爸说:“前四个近日点时也有这种谣言。”
“可这次是真的,我是从钱德勒博士夫人口中听说的,她丈夫是航行委员会的那个天文学家,你们都知道他的。他亲口告诉她已观测到氦的聚集在加速。”
“你听着亲爱的,我们必须抱有希望,这并不是因为希望真的存在,而是因为我们要做高贵的人。在前太阳时代,做一个高贵的人必须拥有金钱、权力或才能,而在今天只要拥有希望,希望是这个时代的黄金和宝石,不管活多长,我们都要拥有它!明天把这话告诉孩子。”
和所有的人一样,我也随着近日点的到来而心神不定。有一天放学后,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市中心广场,在广场中央有喷泉的圆形水池边呆立着,时而低头看着蓝莹莹的池水,时而抬头望着广场圆形穹顶上梦幻般的光波纹,那是池水反射上去的。这时我看到了灵儿,她拿着一个小瓶子和一根小管儿,在吹肥皂泡。每吹出一串,她都呆呆地盯着空中漂浮的泡泡,看着它们一个个消失,然后再吹出一串……“都这么大了还干这个,这好玩吗?”我走过去问她。
灵儿见了我以后喜出望外:“我俩去旅行吧!”
“旅行?去哪?”
“当然是地面啦!”她挥手在空中划了一下,用手腕上的计算机甩一幅全息景象,显示出一个落日下的海滩。微风吹拂着棕榈树,道道白浪,金黄的沙滩上有一对对的情侣,他们在铺满碎金的海面前呈一对对黑色的剪影。“这是梦娜和大刚发回来的,他俩现在还满世界转呢,他们说外面现在还不太热,外面可好呢,我们去吧!”
“他们因为旷课刚被学校开除了。”
“哼,你根本不是怕这个,你是怕太阳!”
“你不怕吗?别忘了你因为怕太阳还看过精神病医生呢。”
“可我现在不一样了,我受到了启示!你看,”灵儿用小管儿吹出了一串肥皂泡,“盯着它看!”她用手指着一个肥皂泡说。
我盯着那个泡泡,看到它表面上光和色的狂澜,那狂澜以人的感觉无法把握的复杂和精细在涌动,好像那个泡泡知道自己生命的长度,疯狂地把自己浩如烟海的记忆中无数的梦幻和传奇向世界演绎。很快,光和色的狂澜在一次无声的爆炸中消失了,我看到了一小片似有似无的水汽,这水汽也只存在了半秒钟,然后什么都没有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存在过。
“看到了吗?地球就是宇宙中的一个小水泡,啪一下,什么都没了,有什么好怕的呢?”
“不是这样的,据计算,在氦闪发生时,地球被完全蒸发掉至少需要一百个小时。”
“这就是最可怕之处了!”灵儿大叫起来,“我们在这地下500米,就像馅饼里的肉馅一样,先给慢慢烤熟了,再蒸发掉!”
一阵冷战传遍我的全身。
“但在地面就不一样了,那里的一切瞬间被蒸发,地面上的人就像那泡泡一样,啪一下……所以,氦闪时还是在地面上为好。”
不知为什么,我没同她去,她就同阿东去了,我以后再也没见到他们。
氦闪并没有发生,地球高速掠过了近日点,第六次向远日点升去,人们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由于地球自转已停止,在太阳轨道的这一面,亚洲大陆上的地球发动机正对它的运行方向,所以在通过近日点前都停了下来,只是偶尔做一些调整姿态的运行,我们这儿处于宁静而漫长的黑夜之中。美洲大陆上的发动机则全功率运行,那里成了火箭喷口的护圈。由于太阳这时也处于西半球,那儿的高温更是可怕,草木生烟。
地球的变轨加速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进行着。每当地球向远日点升去时,人们的心也随着地球与太阳距离的日益拉长而放松;而当它在新的一年向太阳跌去时,人们的心一天天紧缩起来。每次到达近日点,社会上就谣言四起,说太阳氦闪就要在这时发生了;直到地球再次升向远日点,人们的恐惧才随着天空中渐渐变小的太阳平息下来,但又在酝酿着下一次的恐惧……人类的精神像在荡着一个宇宙秋千,更适当地说,在经历着一场宇宙俄罗斯轮盘赌:升上远日点和跌向太阳的过程是在转动弹仓,掠过近日点时则是扣动扳机!每扣一次时的神经比上一次更紧张,我就是在这种交替的恐惧中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其实仔细想想,即使在远日点,地球也未脱离太阳氦闪的威力圈,如果那时太阳爆发,地球不是被气化而是被慢慢液化,那种结果还真不如在近日点。
在逃逸时代,大灾难接踵而至。
由于地球发动机产生的加速度及运行轨道的改变,地核中铁镍核心的平衡被扰动,其影响穿过古腾堡不连续面,波及地幔。各个大陆地热逸出,火山横行,这对于人类的地下城市是致命的威胁。从第六次变轨周期后,在各大陆的地下城中,岩浆渗入灾难频繁发生。
那天当警报响起来的时候,我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听到市政厅的广播:“F112市全体市民注意,城市北部屏障已被地应力破坏,岩浆渗入!岩浆渗入!现在岩浆流已到达第四街区!公路出口被封死,全体市民到中心广场集合,通过升降向地面撤离。注意,撤离时按危急法第五条行事,强调一遍,撤离时按危急法第五条行事!”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迷宫般的通道,地下城现在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但我知道现在的危险:只有两条通向外部的地下公路,其中一条去年因加固屏障的需要已被堵死,如果剩下的这条也堵死了,就只有通过经竖井直通地面的升降梯逃命了。升降梯的载运量很小,要把这座城市的36万人运出去需要很长时间,但也没有必要去争夺生存的机会,联合政府的危急法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古代曾有过一个伦理学问题:当洪水到来时,一个只能救走一个人的男人,是去救他的父亲呢,还是去救他的儿子?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提出这个问题很不可理解。
当我到达中心广场时,看到人们已按年龄排起了长长的队。最靠近电梯口的是由机器人保育员抱着的婴儿,然后是幼儿园的孩子,再往后是小学生……我排在队伍中间靠前的部分。爸爸现在在近地轨道值班,城里只有我和妈妈,我现在看不到妈妈,就顺着长长的队伍跑,没跑多远就被士兵拦住了。我知道她在最后一段,因为这个城市主要是学校集中地,家庭很少,她已经算年纪大的那批人了。
长队以让人心里着火的慢速度向前移动,三个小时后轮到我跨进升降梯时,心里一点都不轻松,因为这时在妈妈和生存之间,还隔着两万多名大学生呢!而我已闻到了浓烈的硫磺味……我到地面两个半小时后,岩浆就在500米深的地下吞没了整座城市。我心如刀绞地想像着妈妈最后的时刻:她同没能撤出的一万八千人一起,看着岩浆涌进市中心广常那时已经停电,整个地下城只有岩浆那可怖的暗红色光芒。广场那高大的白色穹顶在高温中渐渐变黑,所有的遇难者可能还没接触到岩浆,就被这上千度的高温夺去了生命。
但生活还在继续,这严酷恐惧的现实中,爱情仍不时闪现出迷人的火花。为了缓解人们的紧张情绪,在第十二次到达远日点时,联合政府居然恢复了中断达两个世纪的奥运会。我作为一名机动冰橇拉力赛的选手参加了奥运会,比赛是驾驶机动冰橇,从上海出发,从冰面上横穿封冻的太平洋,到达终点纽约。
发令枪响过之后,上百只雪橇在冰冻的海洋上以每小时二百公里左右的速度出发了。开始还有几只雪橇相伴,但两天后,他们或前或后,都消失在地平线之外。这时背后地球发动机的光芒已经看不到了,我正处于地球最黑暗的部分。在我眼中,世界就是由广阔的星空和向四面无限延伸的冰原组成的,这冰原似乎一直延伸到宇宙的尽头,或者它本身就是宇宙的尽头。而在无限的星空和无限的冰原组成的宇宙中,只有我一个人!雪崩般的孤独感压倒了我,我想哭。我拼命地赶路,名次已无关紧要,只是为了在这可怕的孤独感杀死我之前尽早地摆脱它,而那想像中的彼岸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就在这时,我看到天边出现了一个人影。近了些后,我发现那是一个姑娘,正站在她的雪橇旁,她的长发在冰原上的寒风中飘动着。你知道这时遇见一个姑娘意味着什么,我们的后半生由此决定了。她是日本人,叫山彬加代子。女子组比我们先出发十二个小时,她的雪橇卡在冰缝中,把一根滑杆卡断了。我一边帮她修雪橇,一边把自己刚才的感觉告诉她。
“您说得太对了,我也是那样的感觉!是的,好像整个宇宙中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吗,我看到您从远方出现时,就像看到太阳升起一样呢!”
“那你为什么不叫救援飞机?”
“这是一场体现人类精神的比赛,要知道,流浪地球在宇宙中是叫不到救援的!”她挥动着小拳头,以日本人特有的执著说。
“不过现在总得叫了,我们都没有备用滑杆,你的雪橇修不好了。”
“那我坐您的雪橇一起走好吗?如果您不在意名次的话。”
我当然不在意,于是我和加代子一起在冰冻的太平洋上走完了剩下的漫长路程。经过夏威夷后,我们看到了天边的曙光。在被那个小小的太阳照亮的无际冰原上,我们向联合政府的民政部发去了结婚申请。
当我们到达纽约时,这个项目的裁判们早等得不耐烦,收摊走了。但有一个民政局的官员在等着我们,他向我们致以新婚的祝贺,然后开始履行他的职责:他挥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全息图像,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几万个圆点,这是这几天全世界向联合政府登记结婚的数目。由于环境的严酷,法律规定每三对新婚配偶中只有一对有生育权,抽签决定。加代子对着半空中那几万个点犹豫了半天,点了中间的一个。当那个点变为绿色时,她高兴得跳了起来。但我的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我的孩子出生在这个苦难的时代,是幸运还是不幸呢?那个官员倒是兴高采烈,他说每当一对儿“点绿”的时候他都十分高兴,他拿出了一瓶伏特加,我们三个轮着一人一口地喝着,都为人类的延续干杯。我们身后,遥远的太阳用它微弱的光芒给自由女神像镀上了一层金辉,对面,是已无人居住的曼哈顿的摩天大楼群,微弱的阳光把它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纽约港寂静的冰面上。醉意朦胧的我,眼泪涌了出来。
地球,我的流浪地球啊!
分手前,官员递给我们一串钥匙,醉醺醺地说:“这是你们在亚洲分到的房子,回家吧,哦,家多好啊!”
“有什么好的?”我漠然地说,“亚洲的地下城充满危险,这你们在西半球当然体会不到。”
“我们马上也有你们体会不到的危险了,地球又要穿过小行星带,这次是西半球对着运行方向。”
“上几个变轨周期也经过小行星带,不是没什么大事吗?”
“那只是擦着小行星带的边缘走,太空舰队当然能应付,他们可以用激光和核弹把地球航线上的那些小石块都清除掉。但这次……你们没看新闻?这次地球要从小行星带正中穿过去!舰队只能对付那些大石块,唉……”在回亚洲的飞机上,加代子问我:“那些石块很大吗?”
我父亲现在就在太空舰队干那件工作,所以尽管政府为了避免惊慌照例封锁消息,我还是知道一些情况。我告诉加代子,那些石块大的像一座大山,五千万吨级的热核炸弹只能在上面打出一个小坑。“他们就要使用人类手中威力最大的武器了!”我神秘地告诉加代子。
“你是说反物质炸弹?”
“还能是什么?”
“太空舰队的巡航范围是多远?”
“现在他们力量有限,我爸说只有一百五十万公里左右。”
“啊,那我们能看到了!”
“最好别看。”
加代子还是看了,而且是没戴护目镜看的。反物质炸弹的第一次闪光是在我们起飞不久后从太空传来的,那时加代子正在欣赏飞机舷窗外空中的星星,这使她的双眼失明了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一个多月眼睛都红肿流泪。那真是让人心惊肉跳的时刻,反物质炮弹不断地击中小行星,湮灭的强光此起彼伏地在漆黑的太空中闪现,仿佛宇宙中有一群巨人围着地球用闪光灯疯狂拍照似的。
半小时后,我们看到了火流星,它们拖着长长的火尾划破长空,给人一种恐怖的美感。火流星越来越多,每一个在空中划过的距离越来越长。突然,机身在一声巨响中震颤了一下,紧接着又是连续的巨响和震颤。加代子惊叫着扑到我怀中,她显然以为飞机被流星击中了,这时舱里响起了机长的声音。
“请各位乘客不要惊慌,这是流星冲破音障产生的超音速爆音,请大家戴上耳机,否则您的听觉会受到永久的损害。由于飞行安全已无法保证,我们将在夏威夷紧急降落。”
这时我盯住了一个火流星,那个火球的体积比别的大出许多,我不相信它能在大气中烧完。果然,那火球疾驰过大半个天空,越来越小,但还是坠入了冰海。从万米高空看到,海面被击中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小白点,那白点立刻扩散成一个白色的圆圈,圆圈迅速在海面扩大。
“那是浪吗?”加代子颤着声儿问我。
“是浪,上百米的浪。不过海封冻了,冰面会很快使它衰减的。”我自我安慰地说,不再看下面。
我们很快在檀香山降落,由当地政府安排去地下城。我们的汽车沿着海岸走,天空中布满了火流星,那些红发恶魔好像是从太空中的某一个点同时迸发出来的。一颗流星在距海岸不远处击中了海面,没有看到水柱,但水蒸汽形成的白色蘑菇云高高地升起。涌浪从冰层下传到岸边,厚厚的冰层轰隆隆地破碎了,冰面显出了浪的形状,好像有一群柔软的巨兽在下面排着队游过。
“这块有多大?”我问那位来接应我们的官员。
“不超过五公斤,不会比你的脑袋大吧。不过刚接到通知,在北方八百公里的海面上,刚落下一颗二十吨左右的。”
这时他手腕上的通讯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后对司机说:“来不及到204号门了,就近找个入口吧!”
汽车拐了个弯,在一个地下城入口前停了下来。我们下车后,看到入口处有几个士兵,他们都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的一个方向,眼里充满了恐惧。我们都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在天海连线处,我们看到一层黑色的屏障,初一看好像是天边低低的云层,但那“云层”的高度太齐了,像一堵横在天边的长墙,再仔细看,墙头还镶着一线白边。
“那是什么呀?”加代子怯生生地问一个军官,得到的回答让我们毛发直竖。
“浪。”
地下城高大的铁门隆隆地关上了,约莫过了十分钟,我们感到从地面传来的低沉的声音,咕噜噜的,像一个巨人在地面打滚。我们面面相觑,大家都知道,百米高的巨浪正在滚过夏威夷,也将滚过各个大陆。但另一种震动更吓人,仿佛有一只巨拳从太空中不断地击打地球,在地下这震动并不大,只能隐约感到,但每一个震动都直达我们灵魂深处。这是流星在不断地击中地面。
我们的星球所遭到的残酷轰炸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星期。
当我们走出地下城时,加代子惊叫:“天啊,天怎么是这样的!”
天空是灰色的,这是因为高层大气弥漫着小行星撞击陆地时产生的灰尘,星星和太阳都消失在这无际的灰色中,仿佛整个宇宙在下着一场大雾。地面上,滔天巨浪留下的海水还没来得及退去就封冻了,城市幸存的高楼形单影只地立在冰面上,挂着长长的冰凌柱。冰面上落了一层撞击尘,于是这个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灰色。
我和加代子继续回亚洲的旅行。在飞机越过早已无意义的国际日期变更线时,我们见到了人类所见过的最黑的黑夜。飞机仿佛潜行在墨汁的海洋中,看着机舱外那没有一丝光线的世界,我们的心情也黯淡到了极点。
“什么时候到头呢?”加代子喃喃地说。我不知道她指的是这个旅程还是这充满苦难和灾难的生活,我现在觉得两者都没有尽头。是啊,即使地球航出了氦闪的威力圈,我们得以逃生,又怎么样呢?我们只是那漫长阶梯的最下一级,当我们的一百代重孙爬上阶梯的顶端,见到新生活的光明时,我们的骨头都变成灰了。我不敢想像未来的苦难和艰辛,更不敢想像要带着爱人和孩子走过这条看不到头的泥泞路,我累了,实在走不动了……就在我被悲伤和绝望窒息的时候,机舱里响起了一声女人的惊叫:“啊!不!不能亲爱的!”
我循声看去,见那个女人正从旁边的一个男人手中夺下一支手枪,他刚才显然想把枪口凑到自己的太阳穴上。这人很瘦弱,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无限远处。女人把头埋在他膝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安静。”男人冷冷地说。
哭声消失了,只有飞机发动机的嗡嗡声在轻响,像不变的哀乐。在我的感觉中,飞机已粘在这巨大的黑暗中,一动不动,而整个宇宙,除了黑暗和飞机,什么都没有了。加代子紧紧钻在我怀里,浑身冰凉。
突然,机舱前部有一阵骚动,有人在兴奋地低语。我向窗外看去,发现飞机前方出现了一片朦胧的光亮,那光亮是蓝色的,没有形状,十分均匀地出现在前方弥漫着撞击尘埃的夜空中。
那是地球发动机的光芒。
西半球的地球发动机已被陨石击毁了三分之一,但损失比启航前的预测要少;东半球的地球发动机由于背向撞击面,完好无损。从功率上来说,它们是能使地球完成逃逸航行的。
在我眼中,前方朦胧的蓝光,如同从深海漫长的上浮后看到的海面的亮光,我的呼吸又顺畅起来。
我又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亲爱的,痛苦呀恐惧呀这些东西,也只有在活着时才能感觉到。死了,死了什么也没有了,那边只有黑暗,还是活着好。你说呢?”
那瘦弱的男人没有回答,他盯着前方的蓝光看,眼泪流了下来。我知道他能活下去了,只要那希望的蓝光还亮着,我们就都能活下去,我又想起了父亲关于希望的那些话。
一下飞机,我和加代子没有去我们在地下城中的新家,而是到设在地面的太空舰队基地去找父亲,但在基地,我只见到了追授他的一枚冰冷的勋章。这勋章是一名空军少将给我的,他告诉我,在清除地球航线上的小行星的行动中,一块被反物质炸弹炸出的小行星碎片击中了父亲的单座微型飞船。
“当时那个石块和飞船的相对速度有每秒一百公里,撞击使飞船座舱瞬间汽化了,他没有一点痛苦,我向您保证,没有一点痛苦。”将军说。
当地球又向太阳跌回去的时候,我和加代子又到地面上来看春天,但没有看到。世界仍是一片灰色,阴暗的天空下,大地上分布着由残留海水形成的一个个冰冻湖泊,见不到一点绿色。大气中的撞击尘埃挡住了阳光,使气温难以回升。甚至在近日点,海洋和大地都没有解冻,太阳呈一个朦胧的光晕,仿佛是撞击尘埃后面的一个幽灵。
三年以后,空中的撞击尘埃才有所消散,人类终于最后一次通过近日点,向远日点升去。在这个近日点,东半球的人有幸目睹了地球历史上最快的一次日出和日落。太阳从海平面上一跃而起,迅速划过长空,大地上万物的影子很快地变换着角度,仿佛是无数根钟表的秒针。这也是地球上最短的一个白天,只有不到一个小时。当一小时后太阳跌入地平线,黑暗降临大地时,我感到一阵伤感。这转瞬即逝的一天,仿佛是对地球在太阳系四十五亿年进化史的一个短暂的总结。直到宇宙的末日,它不会再回来了。
“天黑了。”加代子忧伤地说。
“最长的一夜。”我说。东半球的这一夜将延续两千五百年,一百代人后,半人马座的曙光才能再次照亮这个大陆。西半球也将面临最长的白天,但比这里的黑夜要短得多。在那里,太阳将很快升到天顶,然后一直静止在那个位置上渐渐变小,在半世纪内,它就会融入星群难以分辨了。
按照预定的航线,地球升向与木星的会合点。航行委员会的计划是:地球第15圈的公转轨道是如此之扁,以至于它的远日点到达木星轨道,地球将与木星在几乎相撞的距离上擦身而过,在木星巨大引力的拉动下,地球将最终达到逃逸速度。
离开近日点后两个月,就能用肉眼看到木星了,它开始只是一个模糊的光点,但很快显出圆盘的形状,又过了一个月,木星在地球上空已有满月大小了,呈暗红色,能隐约看到上面的条纹。这时,15年来一直垂直的地球发动机光柱中有一些开始摆动,地球在做会合前最后的姿态调整。木星渐渐沉到了地平线下,以后的三个多月,木星一直处在地球的另一面,我们看不到它,但知道两颗行星正在交会之中。
有一天我们突然被告知东半球也能看到木星了,于是人们纷纷从地下城中来到地面。当我走出城市的密封门来到地面时,发现开了15年的地球发动机已经全部关闭了,我再次看到了星空,这表明同木星最后的交会正在进行。人们都在紧张地盯着西方的地平线,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暗红色的光,那光区渐渐扩大,伸延到整个地平线的宽度。我现在发现那暗红色的区域上方同漆黑的星空有一道整齐的边界,那边界呈弧形,那巨大的弧形从地平线的一端跨到了另一端,在缓缓升起,巨弧下的天空都变成了暗红色,仿佛一块同星空一样大小的暗红色幕布在把地球同整个宇宙隔开。当我回过神来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那暗红色的幕布就是木星!我早就知道木星的体积是地球的1300倍,现在才真正感觉到它的巨大。这宇宙巨怪在整个地平线上升起时产生的那种恐惧和压抑感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一名记者后来写道:“不知是我身处噩梦中,还是这整个宇宙都是一个造物主巨大而变态的头脑中的噩梦!”木星恐怖地上升着,渐渐占据了半个天空。这时,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云层中的风暴,那风暴把云层搅动成让人迷茫的混乱线条,我知道那厚厚的云层下是沸腾的液氢和液氦的大洋。著名的大红斑出现了,这个在木星表面维持了几十万年的大旋涡大得可以吞下整整三个地球。这时木星已占满了整个天空,地球仿佛是浮在木星沸腾的暗红色云海上的一只气球!而木星的大红斑就处在天空正中,如一只红色的巨眼盯着我们的世界,大地笼罩在它那阴森的红光中……这时,谁都无法相信小小的地球能逃出这巨大怪物的引力场,从地面上看,地球甚至连成为木星的卫星都不可能,我们就要掉进那无边云海覆盖着的地狱中去了!但领航工程师们的计算是精确的,暗红色的迷乱的天空在缓缓移动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西方的天边露出了黑色的一角,那黑色迅速扩大,其中有星星在闪烁,地球正在冲出木星的引力魔掌。这时警报尖叫起来,木星产生的引力潮汐正在向内陆推进,后来得知,这次大潮百多米高的巨浪再次横扫了整个大陆。在跑进地下城的密封门时,我最后看了一眼仍占据半个天空的木星,发现木星的云海中有一道明显的划痕,后来知道,那是地球引力作用在木星表面的痕迹,我们的星球也在木星表面拉起了如山的液氢和液氦的巨浪。这时,木星巨大的引力正在把地球加速甩向外太空。
离开木星时,地球已达到了逃逸速度,它不再需要返回潜藏着死亡的太阳,向广漠的外太空飞去,漫长的流浪时代开始了。
就在木星暗红色的阴影下,我的儿子在地层深处出生了。叛乱离开木星后,亚洲大陆上一万多台地球发动机再次全功率开动,这一次它们要不停地运行500年,不停地加速地球。这500年中,发动机将把亚洲大陆上一半的山脉用做燃料消耗掉。
从四个多世纪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人们长出了一口气。但预料中的狂欢并没有出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想像。
在地下城的庆祝集会后,我一个人穿上密封服来到地面。童年时熟悉的群山已被超级挖掘机夷为平地,大地上只有裸露的岩石和坚硬的冻土,冻土上到处有白色的斑块,那是大海潮留下的盐渍。面前那座爷爷和爸爸度过了一生的曾有千万人口的大城市现在已是一片废墟,高楼钢筋外露的残骸在地球发动机光柱的蓝光中拖着长长的影子,好像是史前巨兽的化石……一次次的洪水和小行星的撞击已摧毁了地面上的一切,各大陆上的城市和植被都荡然无存,地球表面已变成火星一样的荒漠。
这一段时间,加代子心神不定。她常常扔下孩子不管,一个人开着飞行汽车出去旅行,回来后,只是说她去了西半球。最后,她拉我一起去了。
我们的飞行汽车以四倍音速飞行了两个小时,终于能够看到太阳了,它刚刚升出太平洋,这时看上去只有棒球大小,给冰封的洋面投下一片微弱的、冷冷的光芒。加代子把飞行汽车悬停在5000米的空中,然后从后面拿出了一个长长的东西,去掉封套后我看到那是一架天文望远镜,业余爱好者用的那种。加代子打开车窗,把望远镜对准太阳,让我看。
从有色镜片中我看到了放大几百倍的太阳,我甚至清楚地看到太阳表面缓缓移动的明暗斑点,还有日球边缘隐隐约约的日珥。
加代子把望远镜同车内的计算机联起来,把一个太阳影像采集下来。然后,她又调出了另一个太阳图像,说:“这个是四个世纪前的太阳图像。”接着,计算机对两个图像进行比较。
“看到了吗?”加代子指着屏幕说,“它们的光度、像素排列、像素概率、层次统计等参数都完全一样!”
我摇摇头说:“这能说明什么?一架玩具望远镜,一个低级图像处理程序,加上你这个无知的外行……别自寻烦恼了,别信那些谣言!”
“你是个白痴。”她说着,收回望远镜,把飞行汽车向回开去。这时,在我们的上方和下方,我又远远地看到了几辆飞行汽车,同我们刚才一样悬在空中,从每辆车的车窗中都伸出一架望远镜对着太阳。
以后的几个月中,一个可怕的说法像野火一样在全世界蔓延。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用更大型更精密的仪器观测太阳。后来,一个民间组织向太阳发射了一组探测器,它们在三个月后穿过日球。探测器发回的数据最后证实了那个事实。
同四个世纪前相比,太阳没有任何变化。
现在,各大陆的地下城已成了一座座骚动的火山,局势一触即发。一天,按照联合政府的法令,我和加代子把儿子送进了养育中心。回家的路上我俩都感到维系我们关系的惟一纽带已不存在了。走到市中心广场,我们看到有人在演讲,另一些人在演讲者周围向市民分发武器。
“公民们!地球被出卖了!人类被出卖了!文明被出卖了!我们都是一个超级骗局的牺牲品!这个骗局之巨大之可怕,上帝都会为之休克!太阳还是原来的太阳,它不会爆发,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它是永恒的象征!爆发的是联合政府中那些人阴险的野心!他们编造了这一切,只是为了建立他们的独裁帝国!他们毁了地球!他们毁了人类文明!公民们,有良知的公民们!拿起武器,拯救我们的星球!拯救人类文明!我们要推翻联合政府,控制地球发动机,把我们的星球从这寒冷的外太空开回原来的轨道!开回到我们的太阳温暖的怀抱中!”
加代子默默地走上前去,从分发武器的人手中接过了一支冲锋枪,加入到那些拿到武器的市民的队列中,她没有回头,同那支庞大的队列一起消失在地下城的迷雾里。我呆呆地站在那儿,手在衣袋中紧紧攥着父亲用生命和忠诚换来的那枚勋章,它的边角把我的手扎出了血……三天后,叛乱在各个大陆同时爆发了。
叛军所到之处,人民群起响应,到现在,很少有人怀疑自己受骗了。但我加入了联合政府的军队,这并非由于对政府的坚信,而是我三代前辈都有过军旅生涯,他们在我心中种下了忠诚的种子,不论在什么情况下,背叛联合政府对我来说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
美洲、非洲、大洋洲和南极洲相继沦陷,联合政府收缩防线死守地球发动机所在的东亚和中亚。叛军很快对这里构成包围态势,他们对政府军占有压倒优势,之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攻势没有取得进展,完全是由于地球发动机。叛军不想毁掉地球发动机,所以在这一广阔的战区没有使用重武器,使得联合政府得以苟延残喘。这样双方相持了三个月,联合政府的十二个集团军相继临阵倒戈,中亚和东亚防线全线崩溃。两个月后,大势已去的联合政府连同不到十万军队在靠近海岸的地球发动机控制中心陷入重围。
我就是这残存军队中的一名少校。控制中心有一座中等城市大小,它的中心是地球驾驶室。我拖着一条被激光束烧焦的手臂,躺在控制中心的伤兵收容站里。就是在这儿,我得知加代子已在澳洲战役中阵亡。我和收容站里所有的人一样,整天喝得烂醉,对外面的战事全然不知,也不感兴趣。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在高声说话。
“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吗?你们在自责,在这场战争中,你们站到了反人类的一边,我也一样。”
我转头一看,发现讲话的人肩上有一颗将星,他接着说:“没关系的,我们还有最后的机会拯救自己的灵魂。地球驾驶室距我们这儿只有三个街区,我们去占领它,把它交给外面理智的人类!我们为联合政府已尽到了责任,现在该为人类尽责任了!”
我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抽出手枪,随着这群突然狂热起来的受伤和没受伤的人,沿着钢铁的通道,向地球驾驶室冲去。出乎预料,一路上我们几乎没遇到抵抗,倒是有越来越多的人从错综复杂的钢铁通道的各个分支中加入我们。最后,我们来到了一扇巨大的门前,那钢铁大门高得望不到顶。它轰隆隆地打开了,我们冲进了地球驾驶室。
尽管以前无数次在电视中看到过,所有的人还是被驾驶室的宏伟震惊了。从视觉上看不出这里的大小,因为驾驶室淹没在一幅巨型全息图中,那是一幅太阳系的模拟图。整个图像实际就是一个向所有方向无限伸延的黑色空间,我们一进来,就悬浮在这空间之中。由于尽量反映真实的比例,太阳和行星都很小很小,小得像远方的萤火虫,但能分辨出来。以那遥远的代表太阳的光点为中心,一条醒目的红色螺旋线扩展开来,像广阔的黑色洋面上迅速扩散的红色波圈。这是地球的航线。在螺旋线最外面的一点上,航线变成明亮的绿色,那是地球还没有完成的路程。那条绿线从我们的头顶掠过,顺着看去,我们看到了灿烂的星海,绿线消失在星海的深处,我们看不到它的尽头。在这广漠的黑色的空间中,还漂浮着许多闪亮的灰尘,其中几个尘粒飘近,我发现那是一块块虚拟屏幕,上面翻滚着复杂的数字和曲线。
我看到了全人类瞩目的地球驾驶台,它好像是漂浮在黑色空间中的一个银白色的小行星,看到它我更难以把握这里的巨大——驾驶台本身就是一个广场,现在上面密密麻麻地站着五千多人,包括联合政府的主要成员、负责实施地球航行计划的星际移民委员会的大部分,和那些最后忠于政府的人。这时我听到最高执政官的声音在整个黑色空间响了起来。
“我们本来可以战斗到底的,但这可能导致地球发动机失控,这种情况一旦发生,过量聚变的物质将烧穿地球,或蒸发全部海洋,所以我们决定投降。我们理解所有的人,因为在已经进行了四十代人、还要延续一百代人的艰难奋斗中,永远保持理智确实是一个奢求。但也请所有的人记住我们,站在这里的这五千多人,这里有联合政府的最高执政官,也有普通的列兵,是我们把信念坚持到了最后。我们都知道自己看不到真理被证实的那一天,但如果人类得以延续万代,以后所有的人将在我们的墓前洒下自己的眼泪,这颗叫地球的行星,就是我们永恒的纪念碑!”
控制中心巨大的密封门隆隆开启,那五千多名最后的地球派一群群走了出来,在叛军的押送下向海岸走去。一路上两边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冲他们吐唾沫,用冰块和石块砸他们。他们中有人密封服的面罩被砸裂了,外面零下一百多度的严寒使那些人的脸麻木了,但他们仍努力地走下去。我看到一个小女孩,举起一大块冰用尽全身力气狠命地向一个老者砸去,她那双眼睛透过面罩射出疯狂的怒火。
当我听到这五千人全部被判处死刑时,觉得太宽容了。难道仅仅一死吗?这一死就能偿清他们的罪恶吗?能偿清他们用一个离奇变态的想像和骗局毁掉地球、毁掉人类文明的罪恶吗?他们应该死一万次!这时,我想起了那些做出太阳爆发预测的天体物理学家,那些设计和建造地球发动机的工程师,他们在一个世纪前就已作古,我现在真想把他们从坟墓中挖出来,让他们也死一万次。
真感谢死刑的执行者们,他们为这些罪犯找了一种好的死法:他们收走了被判死刑的每个人密封服上加热用的核能电池,然后把他们丢在大海的冰面上,让零下百度的严寒慢慢夺去他们的生命。
这些人类文明史上最险恶最可耻的罪犯在冰海上站了黑压压的一片,在岸上有十几万人在看着他们,十几万双牙齿咬得咔咔响,十几万双眼睛喷出和那个小女孩一样的怒火。
这时,所有的地球发动机都已关闭,壮丽的群星出现在冰原之上。
我能想像出严寒像无数把尖刀刺进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血液在凝固,生命从他们的体内一点点流走,这想像中的感觉变成一种快感,传遍我的全身。看到那些人在严寒的折磨中慢慢死去,岸上的人们快活起来,他们一起唱起了《我的太阳》。我唱着,眼睛看着星空的一个方向,在那个方向上,有一颗稍大些刚刚显出圆盘形状的星星发出黄色的光芒,那就是太阳。
啊,我的太阳,生命之母,万物之父,我的大神,我的上帝!还有什么比您更稳定,还有什么比您更永恒。我们这些渺小的,连灰尘都不如的炭基细菌,拥挤在围着您转的一粒小石头上,竟敢预言您的末日,我们怎么能蠢到这个程度!
一个小时过去了,海面上那些反人类的罪犯虽然还全都站着,但已没有一个活人,他们的血液已被冻结了。
我的眼睛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几秒钟后,视力渐渐恢复,冰原、海岸和岸上的人群又在眼前慢慢显影,最后完全清晰了,而且比刚才更清晰,因为这个世界现在笼罩在一片强烈的白光中,刚才我眼睛的失明正是由于这突然出现的强光的刺激。但星空没有重现,所有的星光都被这强光所淹没,仿佛整个宇宙都被强光融化了,这强光从太空中的一点迸发出来,那一点现在成了宇宙中心,那一点就在我刚才盯着的方向。
太阳氦闪爆发了。
《我的太阳》的合唱戛然而止,岸上的十几万人呆住了,似乎同海面上那些人一样,冻成了一片僵硬的岩石。
太阳最后一次把它的光和热洒向地球。地面上的冰结的二氧化碳干冰首先融化,腾起了一阵白色的蒸汽;然后海冰表面也开始融化,受热不均的大海冰层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渐渐地,照在地面上的光柔和起来,天空出现了微微的蓝色;后来,强烈的太阳风产生的极光在空中出现,苍穹中飘动着巨大的彩色光幕……在这突然出现的灿烂阳光下,海面上最后的地球派们仍稳稳地站着,仿佛五千多尊雕像。
太阳爆发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两个小时后强光开始急剧减弱,很快熄灭了。在太阳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暗红色球体,它的体积慢慢膨胀,最后从这里看它,已达到了在地球轨道上看到的太阳大小,那么它的实际体积已大到越出火星轨道,而水星、火星和金星这三颗地球的伙伴行星这时已在上亿度的辐射中化为一缕轻烟。但它已不是太阳,它不再发出光和热,看去如同贴在太空中一张冰冷的红纸,它那暗红色的光芒似乎是周围星光的散射。这就是小质量恒星演化的归宿:红巨星。
50亿年的壮丽生涯已成为飘逝的梦幻,太阳死了。
幸运的是,还有人活着。流浪时代
当我回忆这一切时,半个世纪已过去了。二十年前,地球航出了冥王星轨道,航出了太阳系,在寒冷广漠的外太空继续着它孤独的航程。
最近一次去地面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是儿子和儿媳陪我去的,儿媳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就要做母亲了。
到地面后,我首先注意到,虽然所有地球发动机仍全功率地运行,巨大的光柱却看不到了,这是因为地球大气已消失,等离子体的光芒没有散射的缘故。我看到地面上布满了奇怪的黄绿相间的半透明晶体块,这是固体氧氮,是已冻结的空气。有趣的是空气并没有均匀地冻结在地球表面,而是形成了小山丘似的不规则的隆起,在原来平滑的大海冰原上,这些半透明的小山形成了奇特的景观。银河系的星河纹丝不动地横过天穹,也像被冻结了,但星光很亮,看久了还刺眼呢。
地球发动机将不间断地开动500年,到时地球将加速至光速的千分之五,然后地球将以这个速度滑行1300年,之后地球就走完了三分之二的航程,它将掉转发动机的方向,开始长达500年的减速。地球在航行2400年后到达比邻星,再过100年时间,它将泊入这颗恒星的轨道,成为它的一颗卫星。我知道已被忘却流浪的航程太长太长但那一时刻要叫我一声啊当东方再次出现霞光我知道已被忘却启航的时代太远太远但那一时刻要叫我一声啊当人类又看到了蓝天我知道已被忘却太阳系的往事太久太久但那一时刻要叫我一声啊当鲜花重新挂上枝头……每当听到这首歌,一股暖流就涌进我这年迈僵硬的身躯,我干涸的老眼又湿润了。我好像看到半人马座三颗金色的太阳在地平线上依次升起,万物沐浴在它温暖的光芒中。固态的空气融化了,变成了碧蓝的天。两千多年前的种子从解冻的土层中复苏,大地绿了。我看到我的第一百代孙子孙女们在绿色的草原上欢笑,草原上有清澈的小溪,溪中有银色的小鱼……我看到了加代子,她从绿色的大地上向我跑来,年轻美丽,像个天使……啊,地球,我的流浪地球……
一等奖
橱窗里的荷兰赌徒
作者:李兴春
红桃:运河孤波科学史上第一个有明确记载的孤波大概是英国的“运河孤波”。说到孤波以及类似的自然现象,本来应该是古已有之,不过都没有被人们认识到。1834年,一位英国工程师在观察运河中行进的船只时,偶然看到一艘船摇晃的船头挤出了一堆水花,高约0.3米到0.5米,长约10米。当船突然停止,这堆水花仍然保持自己原有的形状,以每小时13公里的速度沿运河向前传播,一直传了3公里才逐渐消失。感到惊讶的工程师也骑马沿运河追了3公里。后来他向英国科学促进会提交了一份报告,认为这个孤波实际上是一个流体力学方程的解。
在随后一个多世纪里,研究孤波、孤子、湍流、混沌的非线性科学就蓬勃发展起来了,到21世纪它再次成为时髦,而推动这个时髦的竟然是两个职业赌徒。他们虽然是职业赌徒,同时也是业余数学家,据说是出于赌术上的需要才研究数学的。这其实并不稀奇,因为和非线性科学密切相关的概率论——当然也是他们研究的重点——就源于赌博。1654年,法国一位军官写信给著名数学家帕斯卡,叙述他在一次赌局中好不容易将骰子掷到80点,领先对手几十点,使得对手取胜的机会极为渺茫。这时如果警察来搜场中断了赌局,赌注该如何分配?他是否应该获得全部的赌注?帕斯卡又写信把这事告诉了著名的“业余数学之王”费尔马,两个人约定各自进行研究,最后同时亮出答案。结果当然就像中国古代的诸葛亮和周瑜在赤壁大战前各自亮出手心里写的火攻字样,他们戏剧性地“英雄所见略同”,在无形中奠定了概率论的基础,这叫“伟大的科学诞生于肮脏的事件”。
两名21世纪的职业赌徒显然并不持有这种道德观,他们时常在网络上热门的“赌文化论坛”进行辩论,宣传各自的学术观点并弘扬“赌文化”。不同于帕斯卡和费尔马,他们的学术观点针锋相对,虽然都能很好地引入概率论进行非线性科学的研究,各自的取向却是大相径庭。简单地说赌徒之一的水永志着眼于孤波、孤子等规整的相干结构,赌徒之二的朱俊华着眼于湍流、混沌等紊乱的随机运动,这恰好是非线性科学的两个不同侧面,就像硬币的正反两面一样。其中以水永志的观点似乎更为独特和出彩一些。可以这样想像:如果他们也看到一个运河孤波,朱俊华会像那位英国工程师一样骑马追下去,观察到了尽头的孤波怎样从有序复归于无序;而水永志会拨马缓缓逆行,思考孤波是怎样从最初的无序中诞生出有序的。
一排大大小小的鱼缸映出一个小伙子显得机智的面容,他健硕的身躯已经在鱼缸前站了半天,欣赏着鱼缸里的金鱼、热带鱼。他特别注视的是一种彩色尾鳍和臀鳍、红色背鳍、全身浅绿色带12条黑色斑纹的鱼,每条大约有七八厘米长,梭形的体态使它们游动轻松自如。水永志走了过来。
鱼是他养的,这里是他坐落在郊外湖区的一幢小别墅。小伙子是他上门的访客,叫展建军,年纪不大,来头不小,身份是国际刑警组织某个反智能犯罪秘密机构成员。
水永志和展建军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展建军来找他是为了几桩涉及到使用高科技手段进行网上赌博诈骗的案子。每次的调查结果都使展建军感到不满意,只好又来找他,尽管水永志每次都证明了自己和这些案子毫无瓜葛。
“这叫斗鱼。”水永志说,“有一段时间流行用斗鱼赌博,训练好的斗鱼可以比斗鸡、斗画眉、斗鹌鹑、斗蟋蟀更刺激。”
“我玩过。”展建军说,“现在好像又不时兴了,大概总是因为国外传来的东西,国内还不习惯吧?”
水永志:“这你就外行了,斗鱼是正宗的国粹,据说我们的老祖宗在宋朝时就开始玩斗鱼了,很多好的斗鱼就产在华南地区。”
展建军:“你的斗鱼养得不错,我原来养的那些斗鱼也和你的差不多。”
两个人又一同看着鱼缸欣赏一会,展建军提起了另一桩事:“现在赌博界流传一种说法,说你要和朱俊华来一场世纪大赌局。你们两个是当今赌界最出名的人,但从来没有面对面交过一次手,这次是不是要一决高低了?”
水永志和朱俊华是“赌文化论坛”上的论敌,现实中却从没有对赌过。全世界的赌徒们都希望有个机会能看到他们坐下来赌一场,那将是一场促使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的赌局。
水永志笑了笑:“外界有很多误传,我虽然好赌,但决不至于把赌博当饭吃,更不会违反国家法律去和朱俊华进行什么世纪大赌局。”
展建军有心诱供:“我个人不赞成赌博,特别是职业性的赌博,不过我的工作不是抓赌的。我偶尔也买买彩票碰个运气。”
水永志懒得上当:“不管怎么样赌博总是不该提倡的。”看见展建军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斗鱼上,水永志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他一小会儿,开口说,“展先生这么有兴趣,是不是想随便玩玩?就用斗鱼小赌一常”展建军:“我有几年没碰这玩意儿了。几年不见面生,几年不练手生,再说我的斗鱼早就死光了。不过真要斗起来,我相信几年前的功夫还没丢。”
水永志:“我这里的斗鱼多的是,展先生是客人,随便挑几尾就是了,难道我还收展先生的租金?自从斗鱼不再流行,我也没机会练了,这几年养斗鱼也纯粹成了观赏。”
展建军:“水先生,这可是你养的斗鱼。你想想,我能让你养的狗不朝陌生的客人叫,反去咬自己的主人吗?”
水永志一笑:“那就算了。展先生以后要是还有兴趣,我知道一些专门卖斗鱼的网址,展先生在那里挑上一些好的,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再赌也可以。”
“其实呢,”展建军围着鱼缸转来转去,“我并不是多疑,我绝对相信水先生的斗鱼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我执行公务期间,这不太好吧?”
水永志:“就算你是国际刑警,也得有个休息娱乐的时候吧?我看不如这样,我们赌小一点,谁都伤不了皮毛。”
展建军摇摇头:“还是不好,虽然说我对斗鱼多少有点研究,但毕竟你是赌王,我跟赌王赌,那不是伸长脖子找套子钻吗?”
水永志真有点好笑:“赌王也不是样样都精的,赌王也会输,别说我还不是什么赌王。你再看看,我这些斗鱼,这一条你注意到了吧?它叫‘毒枭’,产在金三角地区,听这名字你就知道它有多厉害了,它是我所有斗鱼中最棒的。展先生真要赌,我养的鱼让你选,你选了之后我再选,这样算公平了吧?”
展建军已经有点心动手痒了,事实上他观察半天,发觉所有斗鱼中最棒的并不是这条“毒枭”,另外有一条比它还棒,水永志对这方面难道不在行,自己养的鱼一直没看出来?再说他的话也对,光知道他牌技精,却从没听说他斗鸡斗鱼也精。展建军指着自己认定比“毒枭”强的那条鱼问:“这一条怎么样?叫什么名字?”
水永志:“这一条也不错,是越南产的,我就给它取名‘越战老兵’。你看它是不是就像穿着迷彩服的越战老兵?”
展建军:“那我就选这一条吧,不过真不好意思,这成了‘将你的骨头熬你的油’,明摆着是你吃亏了。”
水永志:“本来就该你先选,就像我洗牌就该你抬牌一样,没什么吃亏的。既然你选了‘越战老兵’,那我当然就旬毒枭’了,不过请先等一等,我看现在也到了它瘾发的时间了。”
展建军瞪大眼看见水永志取来一支香烟粗细的迷你型小注射器,捞出“毒枭”给它注射了一针——大约是海洛因。过足了瘾的“毒枭”一放回水里就欢蹦乱跳,比原来更精神。
展建军:“这鱼居然还有毒瘾?”
水永志:“是呀,我也弄不清它是怎么染上瘾的,也许就因为它是生在金三角那个地方吧。我听说有些毒枭光是制毒贩毒,自己不吸,它这个‘毒枭’看来就是以贩养吸的那种了。”
展建军看着水中的“毒枭”确实非同一般,厚起脸皮转向水永志:“水先生,干脆我还是旬毒枭’吧?我想看看有毒瘾的斗鱼是怎么斗的。”
水永志又是一笑:“随你便,我已经说过,我让你先眩你选了‘毒枭’,我就旬越战老兵’吧。”
讲好了赌注大小,坐下来正式开赌之前,展建军又犹豫了一下:“水先生,关于我跟你说的牵涉到几家网上博彩公司那件事……”水永志截断他的话:“展先生,以后还有的是时间谈工作,我们现在是在斗鱼,一切都等到斗完鱼再谈,OK?”“毒枭”和“越战老兵”很快咬斗在一起,它们鼓着鳃互相追逐,张开的鳍像迎风涨满的几幅五彩船帆。它们身体的颜色也在迅速发生变化,先从浅绿变成红色,又从红色变得红里透紫,最后变到发出金属般光泽的青黑色,十分好看。每当打斗一停止,鱼体颜色又会重新变得黯淡。几个回合下来,“毒枭”场场得胜,展建军面前很快就堆满了花花绿绿的钞票。而且他又提出如果发现“毒枭”出现萎靡不振的迹象,他有权要求再给它注射海洛因,水永志也答应了,看来今天是稳操胜券,赢定赌王了。展建军舒服地仰身往椅背上一靠,俯视赌局和对手,得意地说:“水先生,你的‘越战老兵’看来真是退役的老兵,说起来你给它取这名字也真不吉利,难道你忘了历史上的越南战争是以失败告终的?”
水永志还是微微一笑:“展先生,先赢不算赢,先输不为输,打球要看后半场嘛。”
展建军的同事兼老搭档欧阳国庆正开着车在大街上找泊车位,手机响了,他抓起来一听正是展建军的声音:“欧阳,你现在在哪里?今天天气好吗?”
欧阳国庆:“我正在街上找停车的地方,今天天气不错。”
展建军:“欧阳,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替我回家拿一样东西。”
欧阳国庆:“拿什么东西?”
展建军:“一套衣服。”
欧阳国庆:“我现在离你的住处有上百个街区,而且还要办事情。你不是去找那个有名的水永志谈话吗?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拿衣服干什么?”
展建军:“是这样,我正在一家芬兰浴室洗芬兰浴,没想到衣服被人偷走了,我光着身子怎么出来见人?所以才请你帮我拿一套衣服来遮羞。”
欧阳国庆:“放屁!如果你真的洗芬兰浴被偷了衣服,这座城市任何一家芬兰浴为了顾客声誉,都会白送你一套新衣服请你出门。如果老板真的让你光着屁股跑出来了,第二天他的生意就别做了。我很忙,没时间拿你的什么衣服。”
展建军在电话里叫了起来:“拜托你,看在咱们兄弟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就随便在大街上帮我买一套衣服吧,要买最便宜的。我在湖边水永志的别墅里等你,以后我会还你钱的。”
欧阳国庆带着在体育用品商店买来的一套廉价运动服,驱车赶到水永志的别墅,进客厅来看见水永志还坐在赌桌边,慢条斯理地清点赢来的现钞。展建军的信用卡、手表还有全身衣服都堆在他面前。欧阳国庆问:“展建军呢?”
水永志抬起下巴指了指卫生间。
欧阳国庆走进卫生间看见展建军光着身子抱头蹲在角落里,全身只剩下一条内裤。等他穿好了运动服,欧阳国庆把他领出来低着头站在水永志面前,欧阳国庆忍住气:“水先生,你做得也太绝了吧?就算展建军确实是连衣服都输给了你,难道你就真的眼睁睁看着他在你家里光着身子出不了门?他好歹是你的客人,你连客人的钱都好意思赢个精光?”
水永志往椅背上一仰:“欧阳先生,这叫桥归桥,路归路,赌博场上无父子。我还不至于在乎展先生的这点钱和一套旧衣服,以后我会用十倍的价钱赔还展先生,就算为我招待客人不周表示歉意。但在今天,此时此刻,我赢的就是我的,我必须一样不剩地拿走,这是我的规矩。”
欧阳国庆气呼呼地领着展建军往外走,展建军一直低着头,觉得没脸见人,走到门口水永志又叫住了他们:“欧阳先生,我看你最好现在就用钱把他刚才抵押在我这里的工作证赎回去,别的东西我敢留,这国际刑警组织的工作证我可不敢久留,再说这玩意儿对我也没什么用处。”
过了几天展建军都还在向欧阳国庆感叹:“老弟呀老弟,水永志真是厉害呀!不愧赌出了那么大的名声,就因为他,当哥的几十年的这张老脸几个小时就丢光了。”
欧阳国庆也直摇头:“叫我怎么说你好呢,明天还要为那几桩案子去见另外一个赌王朱俊华,你别再跟他赌了。”
展建军:“不赌了不赌了,明天无论如何你得陪我一道去,就算我想赌你也不能让我赌了。”
第二天欧阳国庆只好陪他去,但朱俊华托辞不见。接下来的几天又跑了好几趟,朱俊华都不愿见他们。他们知道朱俊华心存疑忌,根据掌握的朱俊华的一些背景资料,这个人虽然也赌技高超,又是业余数学家,但过于看重赌术和数学随机性的一面,也许正因为这一点,他在生活中也是极其迷信,动辄看个吉数凶数,展建军和欧阳国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犯了他什么不吉利的数字。最后一次,他们偶然地在朱俊华开办的一家公司的职员餐厅里看见了他,他独自坐在一张餐桌边计算着什么,面前放着一台小型随机数字发生器。这一次不管他高不高兴,机会难得,展建军和欧阳国庆无论如何都要和他谈谈了。他们走过去在餐桌边坐下,朱俊华只抬头瞟了他们一眼,就埋头只顾算自己的。随机数学发生器的液晶屏上这时正跳出一个数字:88237876。
展建军猛地一拍餐桌:“好数字!没想到咱俩一走过来,这偶然碰上的数字就包含了一个友好数,这是天意呀!天意正说明我们拜访你完全出于友好的目的,你没有理由总是不理我们。”
黑桃:自私的友好数
朱俊华停下了手里的计算,抬眼看着展建军:“怎么解释?”
展建军:“你看这个随机数有五个不同的数字,我们这里有三个人,从这五个数字中任意挑出三个不同的数字来代表我们三个人,比如8、3、7,再互相搭配成一对一对的,三个数当中取两个数的排列等于6,共有六对,表示你和我,我和你,还有你和欧阳,我和欧阳之间的关系,把这六对数加起来,乘以10,表示这是十足的、实实在在的关系,最后就等于220×(8+3+7),220正是一个最早发现的友好数。我们三个人互相之间的关系,正好等于代表我们三个人的数字之和——这表示我们三个人的结合——乘上一个友好数,这个结果是多么惊人的巧合啊!现在你还怀疑我们之间不是十足的、实实在在的友好关系吗?”
朱俊华看着他,操起笔想算一算,突然又把笔放了下来:“展建军,你是把我当傻瓜了,要依我算,这个随机数不但不包含一个友好数,恰好包含的是一个自私数。我也照你说的从这五个数中任意挑出三个不同的数,搭配成六对加起来,不过我不乘以10,我直接乘以另一个友好数284,它和220成对,这直接就表示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友好的;为了表示是加倍友好,我们再乘以一个2,最后得出的结果是什么呢?12496×(8+3+7),你当然也知道12496正是一个自私数。我们三个人互相之间的关系,正好等于代表我们三个人的数字之和——这表示我们三个人的结合——乘上一个自私数,这个结果也是多么惊人的巧合啊!现在你还认为我们之间是友好关系,你们并不是抱着自私的目的来的吗?①”展建军只好笑起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虽然把你当傻瓜,你也在把我当笨蛋。我早该知道这种低年级水平的算术把戏瞒不住你堂堂数学家,我这是在牛顿面前侃微积分,陈景润面前吹哥德巴赫猜想,你可千万别在意。”
朱俊华脸色也有点缓和:“既然你们都来了,有什么话现在就问吧?”
问话持续了十二分钟,结果虽然和问水永志一样不能令展建军满意,但好歹交谈上了。展建军又提到那件事:“听说你和水永志之间要有一场赌王争霸赛,让全世界看看谁才有资格坐赌界第一把交椅。你打算应战吗?”
朱俊华谨慎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我和水永志的赌王争霸赛?我自己怎么没听说过?”
最后展建军问:“你对水永志这个人的历史清楚吗?”
很久以前,还没出完青春痘的水永志在大学念书。虽然上了大学,他今后的人生目标还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好,或者说自己能干好什么。他读着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净遇上并不喜欢自己的人们,直到有机会和一名德国女留学生相处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他的人生目标才在一刹那间清晰起来。
他的人生目标就是这位名叫艾尔薇拉·斯特恩的金发碧眼的异国女性。大学四年生活一晃就过去了,漂亮的艾尔薇拉也早就回到了故乡,水永志为她改学的德语也没几句派上用场,他们甚至没有保持通讯联系。水永志知道自己出身贫寒,父母都是农民,大学期间靠课余打工和贷学金生活。他知道艾尔薇拉在德国也是出身于中下层家庭,但那毕竟是德国,照他那有严重崇洋媚外思想之嫌的看法,人家“倒霉都当我们行大运”。
于是又过了几年,他听到艾尔薇拉结婚了,嫁给了一位德国建筑师。这时的他染上了很深的赌瘾,在赌场中颇有名气。偶尔在赌桌上袅袅的烟雾中他会恍惚看见艾尔薇拉的金发碧眼,感觉如同身处格林童话中的境界。这时候不期而遇的另一名德国人又改变了他的人生。
他和这名叫做乔克的德国男子来往是想操练一下生疏已久的德语,并不想深交,但后来的发展却使他深深地被吸引住了。乔克是一个十足的科学迷,第一次见面就无论如何要留下他的网址,他告诉水永志,他是业余的B—Z反应②收藏专家,他的网址上有他花费大量心血搜集来的各种B—Z反应,特别是无机化学中的B—Z反应,十分罕见,更是值得一看。
水永志看了后大开眼界,很快就和他第二次见面了,两人开始热烈地谈论运河孤波,谈论伯纳德对流和泰勒涡③,讨论瑞利数、雷诺数④的各种临界值,争辩运河孤波是不是历史上第一个明确记载的孤波。乔克说还有一个孤波比它更早地被记载下来,而且就是在中国。水永志向他请教,乔克得意地说:“我在南京莫愁湖旅游时听导游小姐讲了一个历史故事,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很喜欢下棋,虽然他水平不怎么样,他手下的大将徐达则是一个围棋高手,朱元璋常常召他下棋。为了顾全皇帝的面子,徐达只好每次都让棋。这一次朱元璋为了使他不让棋,提出以莫愁湖为赌注,如果他输了,徐达就将赢得一座莫愁湖。于是徐达放开手脚下起来,三下两下就赢了朱元璋,朱元璋虽然有言在先,但皇帝输了棋总是不高兴,面有怒色。徐达看了后急忙跪下说:‘皇上恕罪,请皇上再细看棋局。’朱元璋低头仔细一看棋局,原来徐达的棋子在棋盘上拼成了‘天下太平’四个大字,朱元璋这才转怒为喜。一高兴,不但莫愁湖归徐达,还把他们下棋的这座楼也赐给了徐达,后来就取名叫‘胜棋楼’。那棋子组成的天下太平四个字其实就是一个孤波。请想一想:下棋总得符合一定的规则,要应对方的子,不能随心所欲乱摆,而且徐达最终赢了这盘棋,如果他不抱着赢棋的目的,一开始就想摆这四个字,他能随便就赢了吗?因此可以基本肯定徐达并不是存心要摆天下太平四个字,他也应该是在下完棋赢了之后才发现的,这种随机生成的自组织现象不正是一个孤波?故事发生在明朝初年,当然这是历史上最早有明确记载的孤波了。”
水永志听了后虽然半信半疑,但他以中国人兼赌徒的双重身份而不知道这个故事,难免有点惭愧。因为围棋说起来也是一种赌博,只不过它是一种最高雅的赌博。乔克激起了水永志对非线性科学的浓厚兴趣,从此在赌博之余——对他来说就是业余——钻研起来,业余的兴趣最终促进了他事业的成功。在他自称弄清了孤波、孤子等的发生机理后,同时也解决了赌博输赢的一系列概率问题,他果然每赌必赢,从不失手。公元2030年,他又成功地组织了一个足球世界的全球网上大赌局,从此一夜暴富。
功成名就的他这时听到了艾尔薇拉离婚的消息,而艾尔薇拉还将来中国,他和她有见面的机会。他去见了面,心想再见面也不会有什么故事发生了,但是艾尔薇拉一如既往的美丽和又一段融洽相处的好时光,使他仍然像多年以前一样难以抑制心动。似乎是为了逃避什么,他乘坐一个大热气球随着“荒川西风带”飞到太平洋上空,亲自搜集数据以验证他提出的荒川西风带也是一个孤波的论点。1944年,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一名叫荒川秀俊的气象学家发现了一个稳定的高空西风带,可以从日本直达美国,如果制造出一种可控高空气球吊上炸弹,两三天后就会随西风带准确地飞到美国降落爆炸。他提出这个计划并被军方采纳,于是在随后的8个月时间里,9000多枚气球炸弹不断从日本飞到美国西部,炸得旧金山市商店关门,工厂停业,落基山脉和内华达山脉一片森林大火。精明的美国人封锁了消息,使得日本人误认为气球炸弹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自动放弃了。战后荒川秀俊受到审判。水永志在一万米的高空迎着寒冷刺骨的气流,突然间感到满鼻腔的悲怆酸楚之意,他一下子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地爱艾尔薇拉。艾尔薇拉是他的初恋,也是他的真爱,那青春痘还没有出完却又是爱情的淡季里,他不能使自己成为她真爱的人。有句流行的话说: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不如找一个喜欢自己的。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愁找不到一 个喜欢自己的了,偏偏还是那么执著地要不顾一切找那最初一个自己喜欢的,这是为什么?
水永志决定,只要这次探险成功,他一踏上陆地就向艾尔薇拉求婚。他的探险成功了,艾尔薇拉也最终答应了他的求婚,几年以后为他生了一个女儿,漂亮得如同天使一般的小混血儿。
水永志在“赌文化论坛”上说:有这么一片冬日的广阔的草原,草原上有一大群羊,这群羊大约有13亿只也许更多一些,呈一个等腰三角形的庞大队形拥挤着向草原深处前进,寻找有着鲜嫩多汁青草的向阳草地。等腰三角形两腰夹角的顶上自然是这群羊的领头羊,大领头羊后面有小领头羊,一直排到三角形底边,就是众多最普通最普通的羊,它们吃到的都是前面的羊吃剩下的干草根。为了也能吃到鲜嫩多汁的青草,后面一排的羊都想拼命地往前面一排挤,但由于要保持三角形的队形,自然前面的地方越来越窄,而到了角顶上只容得下惟一一只领头羊。于是有的羊忍耐不住了,开始三五成群甚至独自往两边走,离开这个巨大三角形的队伍,看看那些大家未曾涉足的地方,冰雪下是否盖着鲜嫩多汁的青草。
水永志说:我曾经也是这样一只最后边的羊,我也不甘心只能吃到前面的羊吃剩下的草根,并且还想追求处在前面的更漂亮一点的母羊。我看到一只外来的母羊,她就是我现在的妻子,那时我离她是多么远,我暗暗爱慕着她,但我清楚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如果我莽撞地隔着好几排羊就向她高喊“我爱你”,她也许会听到,还会回头向我笑一笑,但决不会转身朝我跑来,因为几乎所有的羊都是往前挤的,我只有像大多数的羊一样挤到她身边才有资格说这句话。我也可以像那些另辟蹊径的羊一样,跑出队形找到一块鲜嫩多汁的草地,再吸引她过来,但我知道成功的概率太小,如果不成功就等于往两边乱跑冤枉路,反而耽误在羊群里按部就班论资排辈往前挤的机会。另外三五成群的羊也根本谈不上是一个像样的群体,不能借助群体的温暖抵御风雪,也不能靠群体的力量威慑恶狼,很容易被冻死或吃掉,单独一只羊就更别提了。而且这种羊往往都不像正常的羊,是一种叛逆的亡命羊,一种带有狼的基因的羊。
我虽然是赌徒,但不是暴徒,我仍然是大多数善良的羊当中的一只。虽然同是善良的羊,你也别指望排在前面的羊会好心地给你让路,你只能靠自己的犄角往前挤,往中间挤,往前面挤和往中间挤都能离那两腰的夹角更近。我终于挤到了和她平行的一排,甚至比她更靠中间一点。现在我可以向她求爱了,虽然她已经结过一次婚多少有点遗憾,但是我得到了以前曾经可望不可即的东西,我不能要求太多了。我还得到了我的小混血儿。用同样的努力如果往两边走,我可以啃到两嘴青草,更大的可能是连干草根也吃不上。
善良的人啊!请不要相信一个外来的似乎在轻轻敲你家门的陌生机会吧。在有风有雪的世上,当你最孤独无援的时候,你是一只羊,请不要远离羊群。
朱俊华并没有把有关水永志的历史全部说出来,他最后只是详细告诉展建军和欧阳国庆那段关于羊群的话,正是这段话才使他真正意识到他和水永志思想上的分野。他会相信一个外来的轻轻敲门的陌生机会,而水永志不相信,除非这个机会是由他亲手制造和把握的,百分之百的机会。在赌博上他果然制造和把握了许多这样的机会,因此总能最后获胜。有人怀疑他“出老千”,而他却说他只不过是在和别人打一个如同赛马上的“荷兰赌”。比如他以1:2的赌注赌黑马赢,同时又以1:3的赌注赌黑马输。如果黑马赢,他输掉一份赌注同时赢得两份赌注,最后还剩一份赌注;如果黑马输,他输掉一份赌注同时赢得三份赌注,最后还剩两份赌注,无论黑马跑赢跑输他都坐赢不输,这就叫荷兰赌。他因此也就被人们叫做“荷兰赌徒”。荷兰赌徒指的是他专门打荷兰赌,而不是荷兰的赌徒;又因为人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出老千”,似乎一向正大光明,又被叫做“橱窗里的荷兰赌徒”。
展建军:“橱窗里的荷兰赌徒又是什么意思?”
朱俊华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从荷兰赌很容易联想到荷兰的妓女。听说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妓女就像摆在橱窗里的商品一样,她们也一个个坐在橱窗里明码标价,让外面的人看货,看中了就进去交易,和买一般商品没有两样。全世界明的暗的红灯区也不少,偏偏有些地方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照水永志说的他是打荷兰赌,靠智慧巧妙取胜,并不是出老千,就没必要遮遮掩掩,完全也可以放在像阿姆斯特丹的透明的橱窗里让大家看清楚。人家是橱窗里的荷兰妓女,他这叫做橱窗里的荷兰赌徒。”
梅花:黄金比和钟算术
橱窗里的荷兰赌徒水永志几乎每年都要乘坐澳门发出的“新东方公主号”豪华游轮,和许多上层社会名流一起到太平洋上某个大国托管的小岛度假。名为托管,实际上是托管国不管,联合国不管,本地土著不管的“三不管”小岛,因此在这里可以放开手脚大赌特赌,进行各种最肮脏的交易,同时也避免了像在蒙特卡罗、拉斯维加斯和澳门这些地方的招人耳目。今年在岛上,水永志正赌着所有赌博中他最不喜欢的麻将。他是精于计算的赌博数学家,而他最不喜欢麻将的地方恰恰在于麻将的排列组合方式太多和技巧性太强,他认为这已经失去了赌博的意义。尽管不喜欢,他仍然能够使三家对手一输再输,成了 1998年法国世界杯指定的西瓜——包开。
他是针对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笑眯眯胖乎乎的老头。老头——全称应该叫老滑头——身份非同一般,是金融界官商结合的一个高层人士,握有生杀大权。赌局的另外两家都拼命往老滑头面前输钱,只有水永志心里有气,对老滑头毫不留情。老滑头涵养也真好,输得再多,那笑眯眯胖乎乎的肉仍然不紧一下。
侍者来告诉水永志他有一个卫星可视电话。
打来电话的是水永志在一个秘密基金会的合伙人,合伙人问他输了多少,水永志说一分都没输。
合伙人的脸沉了下来,声音也压低了:“这两年你每年都有机会和他赌,每年你都不输一分钱,不但不输,还连别人给他的你都要赢走。你说这是欲擒故纵,但是你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和他赌的,有多少人做梦都想输钱给他,因为除了这个方式用其它任何方式都别想送钱给他。难得你是赌王,他认为和你赌是一种荣幸,这才一而再再而三 他是针对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笑眯眯胖乎乎的老头。老头——全称应该叫老滑头——身份非同一般,是金融界官商结合的一个高层人士,握有生杀大权。赌局的另外两家都拼命往老滑头面前输钱,只有水永志心里有气,对老滑头毫不留情。老滑头涵养也真好,输得再多,那笑眯眯胖乎乎的肉仍然不紧一下。
侍者来告诉水永志他有一个卫星可视电话。
打来电话的是水永志在一个秘密基金会的合伙人,合伙人问他输了多少,水永志说一分都没输。
合伙人的脸沉了下来,声音也压低了:“这两年你每年都有机会和他赌,每年你都不输一分钱,不但不输,还连别人给他的你都要赢走。你说这是欲擒故纵,但是你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和他赌的,有多少人做梦都想输钱给他,因为除了这个方式用其它任何方式都别想送钱给他。难得你是赌王,他认为和你赌是一种荣幸,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和你坐在一张赌桌上。这两年他对我们基金会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他在暗地里报复,我们为这个损失的钱是你在赌桌上赢他的钱的若干倍。你觉得已经到时候了吗?”
水永志脸色也不好看:“我想起了一个古时候的笑话。有一个新官上任,发誓说决不收别人一文钱,如果左手收了就烂左手,右手收了就烂右手。后来一个下属给他出主意,为什么不把钱放在袖子里呢?即使要烂就烂掉袖子好了。”水永志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走出休息室,老滑头已经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快点快点,又开牌了。打个电话也要这么久,大家都在等你,少了你这个赌王就不好玩了。”
水永志心里的气又暗暗涌了上来,好吧,你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给我机会吗?那就玩吧。水永志重新坐回牌桌上,提出加大赌注,然后他使尽全身解数,老滑头庄上大牌频出,几圈下来老滑头输的钱就算世界富豪排名榜的前几位也会有点肉痛了。另外两家脸都吓白了,只有老滑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水永志到最后来还真有点佩服他。
近两年水永志不顺心的事居多,和艾尔薇拉也时常吵嘴,根子就出在赌上。一开始两个人都小心翼翼不在女儿面前闹起来,最后还是没有掩盖住,从此开了个坏头。就像最近一次,两个人不约而同去幼儿园接女儿回家,在幼儿园大门口碰到一起,三言两语就吵起来。艾尔薇拉说:“有时候我给孩子填表格都没法填,我认为你是个不错的数学家,可实际上你整天都干些什么?你希望我给孩子父亲职业这一栏填什么?数学家?还是职业赌徒?”
水永志:“事实上我真是一个不错的数学家,我完全有资格到任何一所大学给研究生上导师课。”
“算了吧。”艾尔薇拉注意到女儿闷闷不乐的神情,不再说什么,拉着女儿的手急匆匆朝一辆载人小货车走,那是她刚才坐着来的属于一个志愿服务组织的小货车。她不上水永志开来的豪华宝马车。水永志跟在后面一时间没话说,等她要上车的时候突然问:“你到底给我的职业这一栏填的是什么?”
艾尔薇拉碧莹莹的眼睛瞪着他:“我填的是:无业。”小货车开走了,水永志呆站在原地,有点哑然失笑。后来他把宝马车开回他在一家博彩公司的办公室,坐下来倒了一杯酒,他需要静静地想一想,他觉得到了该和艾尔薇拉好好谈谈的时候了。他要告诉艾尔薇拉,他是个赌徒,但不是一般的赌徒,一般的赌徒有输有赢,而他总是赢,这样的赌徒甚至不能叫赌徒了。赌博对一般人来说就是赌博,对他来说是一种生存的文化,是他在食欲、性欲之外的人生第三大需要,你能像限制食欲和性欲一样限制这种需要吗?他还想告诉她那个羊群的故事:要想在一群13亿只也许更多一些的羊群中往前挤,而前面的空间又是越来越窄,也不会有别的羊给你让出机会,只有靠赌博——特别是科学的赌博——他才挤了上去,最终和她结了婚,也才有了小混血儿。没有赌博就没有他今天的一切。他想了很多很多自认为充足的理由,以至于都有点激动起来,但在回家之前他还是给一位熟悉艾尔薇拉工作情况的朋友打了个网络电话。结婚都这么多年了,他还不太清楚妻子具体是干什么的,只知道她是一位社会工作者,常常参加一些志愿服务组织。虽然在水永志看来这都是一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但好在艾尔薇拉精力充沛,还能够照管好小混血儿和不影响正常家庭生活,水永志也就懒得过问了。朋友接到他的电话也忍不住好笑:“你这个时候才问你夫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你对她可真够关心的。我告诉你吧,你夫人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社会工作者了,参加了好多个民间禁赌组织,而且还是其中几个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水永志放下了电话,感觉到他那些理由已经不是十分有必要讲了。
只注意运河湍流的朱俊华,偏偏在他命运的长河里遭遇到了湍流;而只注意运河孤波的水永志,在他命运的长河里仍然保持着畅通无阻的不变的孤波。迷信的朱俊华将因此更加迷信命运的变化无常,不迷信的水永志仍然牢牢掌握着人生的机会,扼住命运的咽喉。这是水永志得知了朱俊华的一个重要消息后不由自主产生的感慨。就在当天他还遇上了欧阳国庆,这种感慨促使他走上前去和欧阳国庆搭话:“你的同事展建军曾问过我是不是和朱俊华有一次所谓的世纪大赌局,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是有这么一次打算,不过现在已经不可能实现了,朱俊华破产了。”
朱俊华破产自然就拿不出赌资,失去了进行世纪大赌局的资格。欧阳国庆也为这个消息感到惊讶。水永志继续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件事,明天在网络上就是头条新闻了。我真替朱俊华惋惜,他是个真正的高手,不能和他一决胜负,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欧阳国庆看了看手表,突然把他拉到角落里的桌子边坐下,旁边的几张桌子上正有人玩着“卡西诺”牌戏,远处还有人玩百家乐。欧阳国庆问:“朱俊华破产是不是就栽在赌上?”
水永志笑着摇头:“朱俊华这么轻易就输得倾家荡产,也不配我称他为高手了。他纯粹是由于其它生意上的原因,是个意外。不过,说起来也不是和赌没有一点关系。”
欧阳国庆:“我可不可以详细听听?”
水永志:“这没什么值得听的,他不能像我一样,我是一个荷兰赌徒,而他不是,我们两人之间根本的区别就在这一点。你懂这个别人给我起的荷兰赌徒的绰号吧?”
欧阳国庆:“我懂,但毕竟这个世上大多数人都不能是荷兰赌徒。”
水永志:“别人不能,他应该能,因为他仅仅在我之后,就理解了我提出的概率上的‘弱差别原则’。传统的无差别原则和大数定律认为,先验概率和随机现象的大量重复都趋于1/2,而我用一种由简单的‘钟算术’发展起来的‘钟数学’原理,得出了不完全相同的结果。”
欧阳国庆:“你的这个结果我早听说过,很有名也很有争议,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
水永志:“这不好说,因为我不知道你在数学方面的基础和理解能力怎么样。”
欧阳国庆:“你就当我是个对数学一窍不通的人,用最简单的话来说,什么叫钟算术?”
水永志:“那好,在一般的算术当中,6加7等于几?”
欧阳国庆:“13。”
水永志:“在钟算术当中,6加7等于1,因为钟面上的数字只有12点,12点过后就是1点,所以6点钟加7点钟是1点钟,6加7等于1。注意这里是6点钟加7点钟,而不是6个钟头加7个钟头。同样,用6减7并不等于负1,我们可以想像在钟面上将时针从6点倒拨回7个钟点,结果是指在11点上,也就是说钟算术的6减7等于11。”
欧阳国庆提出异议:“1点钟正式的叫法其实也是13点钟。”
水永志:“这不影响钟算术的原理,就算6点钟加7点钟等于13点钟,那么我又问,16点钟加8点钟等于几点钟?你不能照这个说是24点钟,因为人们认为有23点钟,超出23点又是12点,或者说零点。钟算术的16加8还是等于12,我谈的只是一种原理。”
欧阳国庆:“虽然听起来有点不合情理,我还是可以接受,你又怎样用这个钟算术得出弱差别原则呢?”
水永志:“问得好,在一个有限的,12点也好23点也好的钟面上自然得不出弱差别原则,但如果把这个有限的钟面推广为无限的钟面,情况就改变了。这当中包含了十分根本的关于有限和无限、连续和离散,还有实无限和潜无限的一对对数学矛盾,我正是解决了这些基本的数学矛盾,才在无限的钟面上运用有限的钟算术原理步骤,最后计算出了弱差别原则,得出新的大数定律。”
欧阳国庆:“你说过,这已经不是1/2了。”
水永志舒了一口气:“不错,如果不是我使用四代和五代的计算机,经过艰苦的大量复杂的计算一步步得出来的,我简直怀疑这是我自己有意预先设定的结果。我又回过头去一步步复查,直到确定这当中没有一点人为的因素,我才发自内心地感叹自然与数的神奇巧合,这只不过是又一次证明了以前无数科学家已经意识到的科学在本质上的简单、优美、和谐,这本身就像一个孤波。这个结果你也知道了,它恰好符合黄金比,先验概率和随机现象大量重复的极限值不是1/2,而是2分之根号5减1,也就是约等于0.618。”
并非对数学一窍不通的欧阳国庆当然也能理解这种使人屏息的简单到极致的美,任何一个人通过这样复杂的手续得出这样纯粹的结果都会由衷地发出感叹。水永志继续说:“掌握了这个小小的奥秘,就该知道世上为什么到处都充满不公平。沃尔夫冈·泡利说‘上帝是一个弱左撇子’,我看上帝不但是一个弱左撇子,还是一个偏心眼。你别指望他会给世上所有人一半对一半的平等的机会,有的人总是能得到大于一半的0.618的机会,有的人只能得到小于一半的0.382的机会。我看起来每次都像在对别人打荷兰赌,其实不过是我每次都掌握了0.618的先验的机会,朱俊华还只能掌握0.5的先验的机会,当然他成不了一个荷兰赌徒。”
欧阳国庆扫视了一下旁边玩“卡西诺”牌戏的桌子:“你常常赢的原因就是这个?我还真有点不敢相信。朱俊华不能和你赌了,要是你不觉得我不够格,我和你赌一盘怎么样?咱们玩小一点。”
水永志看着他:“赌博不论大小,只要愿赌服输。不过你当真不相信我的这个0.618?多少人包括你的朋友展建军不相信,他们都输了,这是你亲眼看到的。”
欧阳国庆:“如果你怕的话就算了。”
水永志:“笑话!我什么时候怕过谁?你有兴趣我更要奉陪了。”两人摆开了赌局。
几盘下来,都是欧阳国庆赢,他的面前很快堆满了花花绿绿的钞票。欧阳国庆舒服地仰身往椅背一靠,俯视赌局和对手,得意地说:“水先生,看来这个0.618不在你那边,到我这边来了。在你那边的是0.382。”
水永志微微一笑:“欧阳先生,先赢不算赢,先输不为输,打球要看后半场嘛。”
就在这当口,欧阳国庆另两名同事急急忙忙走过来:“欧阳,时间到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玩牌?”
欧阳国庆一边站起来一边把钞票往兜里塞:“对了,我还差点忘记了有任务,实在对不起,下次接着玩吧。”
水永志看着他:“下次什么时候玩?”
欧阳国庆已经和那两个人走到大门口:“有时间我会通知你的。”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
水永志只有等着他这个下次,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欧阳国庆都没有回音。水永志亲自和他联系询问,欧阳国庆不是说工作太忙,就是说临时有点小事。时间一长,各种偶然非偶然的场合碰了面,有时是在互相都认识的朋友家里,有时同在参加一个展览或看一场演出,水永志都不失时机拉着欧阳国庆要把那场未完的赌局接着赌完,欧阳国庆总能找到种种借口,一推东风九。有一次水永志甚至找上纽约联合国总部要和他赌,又给他躲开了。更令水永志生气的是,欧阳国庆不但不和他赌,反而在背后到处扬言我赢了赌王,赌王是我手下败将等等。水永志明知自己想怎样赢他就怎样赢他,偏偏现在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因为他确实赢了自己,并且老是这样不和自己再赌,自己也就没有赢回来的机会。到最后水永志也总算明白了:这小子是存心下半辈子不和我赌了,他赢了我这一次就算赢定我一辈子了。
水永志自己也感到有点好笑,欧阳国庆肯定知道自己和人赌惯用一招先输后赢,先输是为了“托”人进来,托别人进来陷深了之后再赢,别人就跑不了了,就像那次和展建军斗鱼一样。欧阳国庆将计就计趁他没有赢之前开溜,然后来个一辈子不和他再赌,吞了钓饵不上钩,欧阳国庆是在替展建军报仇。
水永志又好笑又好气,过几天他接到了朱俊华的网络电话。
“你还愿意继续我们约定的赌局吗?有个大富翁现在可以为我出赌资,他说他和大多数人一样,认为不应该失去看到一场精彩赌局的机会。”
水永志沉默了一下:“既然有人为你出赌资,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怪,想和欧阳国庆赌的时候他不和你赌,没想到和朱俊华赌的时候他却要和你赌了。水永志接通了一个网络电话,是打给他在秘密基金会的合伙人的:“我想是不是又得和老滑头上那三不管小岛赌钱了?这一次也到了我该输钱的时候了。你帮我安排一下吧。”
出门之前水永志上了一趟盥洗室,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啐了一口:“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啐完,感觉好受了一些。到了三不管小岛,他就卑鄙无耻地开始猛输钱给老滑头。大伙儿纷纷笑着说老滑头大转运了。上小岛几趟下来,老滑头不但扳回了以前输的,又多赢了不止一倍的钱。他虽然还是笑眯眯的,谁都看得出他笑得更轻松自在了:“是呀是呀,桃子红两天,李子红两天,是哪家的孩子天天哭嘛?”
水永志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他想到了即将开始的和朱俊华的大赌局。
大赌局分为三局,三战二胜。赌局第一站设在蒙特卡罗,朱俊华胜了。
第二站到了拉斯维加斯,水永志扳回一局。
一比一平,第三站澳门赌局是决胜局,水永志和朱俊华在开始之前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充分休息和准备。
就像一个杀人犯经过反复庭审,终于仍被宣判了死刑,反而平静下来一样;又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沉闷。平静和沉闷中都隐隐萌生着一种躁动不安,一个月转瞬即逝。
水永志请来展建军和欧阳国庆。
欧阳国庆缩头缩脑躲在展建军身后,看来他极不情愿和水永志见面,是被展建军硬拉来的。水永志看了他一眼,欧阳国庆急忙说:“你别看我,我是不会和你赌的。”
水永志:“你不和我赌就算了,可是你也别在人前背后老是造我的谣言,说我输给你有多么多么惨,脸都不红一下。你明知道那是我故意让你。现在我也没心情和你赌了。”他把桌上的一幅像框转朝外面,像框里的照片是一个金发女郎搂着一个漂亮的小混血儿。
“多可爱的小女孩,你看她长得有多漂亮,简直太美了!就像很久以前的秀兰·邓波儿,谁见了都会喜欢的。”水永志连连赞叹不已。
欧阳国庆:“我看倒也没什么稀奇,还算可以就是了,事实上哪个几岁的小女孩看上去不是一样可爱呢。”
水永志瞪了他一眼,展建军急忙把他拉开到一边,然后又把水永志的几句话奉还给他:“真是谁见了谁都喜欢,完全像很久以前的秀兰·邓波儿,简直太美了!看看她长得有多漂亮,多么可爱的小女孩。”
水永志:“她是我的女儿,半个月前和她母亲一起被绑架了。”
方块:蝴蝶效应和猴子怪论
展建军看了欧阳国庆一眼,伸手去掏腰间的手机。
水永志朝他摆摆手:“这件事已经解决了,我按绑架者的要求一分不少交纳了赎金,她们母女俩现在已经安全了。”
展建军:“你为什么不通知警方?”
水永志:“通知警方?你以为我会拿我妻子女儿的性命开玩笑?绑匪要的只是钱,这一点我很清楚。”
展建军:“赎金的数目是多少?”
水永志转向欧阳国庆:“还记得我告诉你朱俊华破产的消息吧?人世间的事就这样变化无常,看来我真该像朱俊华一样信命。现在轮到我自己来告诉你我已经破产了。”
展建军和欧阳国庆都不再问下去,一笔使得水永志破产的赎金,数目已经不需要再问了。“这些绑匪可真下得手啊!”展建军喃喃说。
水永志递给他一个信封:“你一直很想知道这几家国际博彩公司的内幕,以前问我我都替他们兜着。现在他们不仁,别怪我不义了。我妻子女儿的被绑架和他们有关,他们一直认为我在以前的赌博活动中欺骗了他们。信封里面是我在银行租用的保险箱钥匙和密码,保险箱里面有关于他们的资料和光盘。”
展建军接过信封:“早这样就好了,你应该学会和警方合作。这里我也想劝你一句,你从事的职业赌博既违反国家法律,又有高风险,你应该为你的妻子女儿多作点打算。”水永志笑了笑,想说一句人在江湖,嘴还没张又懒得说了,等展、欧阳二人走后,他就启程去了澳门。
澳门的一家秘密赌常
由于太空旷反而显得有点压抑人的大厅里,黑压压聚集了几乎所有在当今赌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个西装笔挺打着蝴蝶结,并且全是深色,把现场的气氛搞得像葬礼似的。水永志同样西装笔挺打着蝴蝶结出场,看着现场的情景和人们的着装,他不由得想,高级的赌博真是一种运动,一种最绅士的运动,比三大绅士运动的台球、网球和高尔夫球还要绅士。
豪华的绿呢绒台面大赌桌被束缚在雪亮的巨型罩灯光圈里,一切都经过高科技手段检测,确保没有任何利用现场设施作弊的可能。赌博用牌是临时派人到大街上随机购买。荷官是一个经过双方技术人员每根电路都检查过的机器人,它的程序保证了它在发牌时决不会玩假。
但是先到场的朱俊华等人静静地看着水永志,没有一点要开赌的意思。“我们都很抱歉。”朱俊华开口说,“由于你妻子和女儿的事,看来我们不能继续赌下去了,除非你也能像我一样找到为你出赌资的人。根据规则,这是由于你的原因造成的,你将在这次赌局中被判为输家。”
水永志:“这正是我以前在博彩公司的老朋友们所希望的,他们绑架了我的妻子和女儿,使我倾家荡产,而且恰好挑在蒙特卡罗和拉斯维加斯赌局之后,使我在接下来的这次赌局中按规则自动判为输家,不但一文不名,还要负债终生。可惜他们这一步早在我预料之中,我有赌本。”水永志丢上桌面一捆钱。
朱俊华扫了一眼:“这只是十万美元。”
水永志:“不错,只是十万美元,而且是我到澳门之后才向‘大耳窿’⑤借的,借了二十万美元。二十万我都嫌多了,所以在刚才进来之前我又把十万美元喂给了外面的吃角子的老虎机。”
朱俊华冷冷地盯着他:“你在开玩笑?”
水永志:“一点不开玩笑,因为我会在这次赌局中每一把开牌都赢你,也就是说不会跟错牌输给你,所以只需要十万美元跟牌下注就够了。你别忘了我叫做荷兰赌徒。”
朱俊华脸色发青,突然站起身要走,水永志又叫住了他:“当然十万美元还是不够,所以我特地请人在美国买来一张给死刑犯坐的电椅。这张电椅连接了一个智能小摄像机,只要拍摄到一次我在赌桌上的牌输给了你,摄像机就会通过一个微型电脑自动接通电源,把坐在电椅上的我殛死。规则没有规定不准拿命来赌,你如果放弃和我赌,规则将判定你为输家。”
朱俊华摇着头:“水永志,你我无冤无仇,你的命对我毫无价值。我需要去问一问背后给我出钱的那些人。”
朱俊华很快出来,他看上去很疲惫,脸色由青转白:“他们都同意我和你赌,这些人不在乎钱,要的是刺激。你也明白,我和你一样处在破产的境地,这事实上是给我一次机会,我赢了你也就重新赢回了自己的财产地位。但我还是不能和你赌,我还有一点做人的良心。不和你赌,我最多破产还是破产。你想自杀那是你的事,我不能让你借我的手白送性命。”
水永志朝着他准备离去的背影大叫:“朱俊华,你是害怕了。你明知道我是一个荷兰赌徒,我的命还没有那么贱,想白送就能白送了的。别人不知道,你也应该知道我一向掌握着0.618的机会,这对于我来说就相当于百分之百。你知道自己百分之百要输,所以我拿命来跟你赌你都不敢赌了。”
朱俊华转过身来,眼喷怒火:“水永志,你可以侮辱我的智力,但不能侮辱一门科学。我清楚你的0.618是怎么回事,即使0.618的机会在你那边,那也不等于百分之百。我哪怕只有0.382的机会,也决不可能一把都赢不了你,你只需要输一次就够了。这是你自己非要找死,不是我逼你的。”他走回来坐在了赌桌边。
现场朱俊华一方的技术人员仔细检查了水永志的电椅,证实了水永志所说,并且没有什么其它的机关。水永志坐上了电椅,用电带扣住双脚,橱窗里的荷兰赌徒成了电椅上的荷兰赌徒。现场的人们都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成这样,有几个人带来的女伴甚至不敢看即将发生的场面,退出去了。而更多的人在等待着,尽管他们心里都充满种种猜测、疑虑,有人认为水永志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也有人要冷静地看下去看个明白。一场世纪大赌局拉开了帷幕。
“黑桃Q说话。”
“红桃10说话。”
现场几乎鸦雀无声,只有机器人荷官刻板而无生气的声音不时响起。这次赌局约定的是普通的“梭哈”赌法,内地又叫“抬梭”,因为它关键在于一个“抬”字上,就是抬注,牌不好的时候也可以靠抬高赌注把对方吓退,全看各人怎样玩心理战术。如果水永志被这样吓退一两次不跟——甚至用不着两次,他那十万美元也就差不多了。如果水永志跟到最后开牌,只要输一次他就死定了,这完全是朱俊华打他的荷兰赌而不是他打朱俊华的荷兰赌。他除了每一次都不跟错外别无办法。而每一次跟到最后开牌果然都是他的牌大,一个小时后他的十万美元已经翻了几百倍。朱俊华开始额头冒汗,松了松蝴蝶领结。
原本一片沉寂的人群也开始发出窃窃私议,朱俊华提出换了几次牌,并且都是在有双方人员监视的情况下派专人乘小型亚光速直升机到世界各地现买现用。中间还封牌休息了一次,重新让技术专家把电椅等等检查一遍,再赌朱俊华还是输。
眼看朱俊华赌资所剩无几,水永志决定给已经有点神情恍惚的对手最后一击:“还是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会这样吧,我发现了一个孤波,这个孤波在牌局的每一次变化中都保持不变,所以我能预测牌局的发展。你还记得有名的蝴蝶效应吧?就像巴西亚马孙河热带雨林的一只蝴蝶扇动几下翅膀,最终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引起一场龙卷风,我的0.618也是由完全相同的非线性科学原理被放大成了百分之百。你也没有忘记猴子怪论吧?一只没有经过任何人工训练的猴子在钢琴上乱按,只要时间足够长,它最终可以弹出一首流利的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在这些突变面的两边都有一个不变的孤波,发现了这个孤波,我就可以预先知道是哪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引起得克萨斯州龙卷风,也就可以预先把它捕捉到手加以利用。同样我也可以知道猴子将在什么时候结束杂乱无章的噪音,弹出《土耳其进行曲》来。世上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
朱俊华愤怒地说:“说得对,世上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也没有绝对可能的事。我的一点非线性科学的常识告诉我说,要承认你说的,除非——”朱俊华“哗”地把面前剩下的所有钱推到赌台中央:“这一把你又赢了。”
他面前发完了五张牌,明牌是2、3、4、5,水永志面前只发了四张牌,明牌是2、3、4。水永志静静地坐了一小会儿,把牌合起来轻轻一丢:“我不跟。”
“我不相信这一次你又没有错。”朱俊华冷笑着,把自己的暗牌翻开,是一张梅花7,“我要看你的底牌。”
水永志翻开自己的暗牌,是一张5,他也有2、3、4、5,只要有一张6点或任何大于梅花7的牌就赢了,而他竟然不跟。
朱俊华大吼:“发牌出来看。”机器人荷官的程序不接受这条超出规则以外的指令,站着不动。朱俊华冲过去自己从牌盒里抹下最上面本应发给水永志的一张牌,一翻过来,方块7。
全场哗然。朱俊华终于像被迎面击中一记重量级的直拳,仰天向后倒下了。所有的牌当中,惟有这张牌刚刚可以使他那副牌大于水永志的牌。
赌局结束了,朱俊华被送进了医院,他身体检查出来没有任何毛病,只是神经受到严重刺激。尽管朱俊华自己反对,他表现出来的状况还是使人们不得不把他送进精神病院进行观察,许多人认为他就这样疯了。
澳门赌局的消息虽然不能公开于网络和官方媒介,可还是以其它渠道飞快地传遍了全世界。展建军和欧阳国庆在水永志回内地没几天就找上了他。
展建军直截了当:“告诉我澳门赌局你是怎么出千的?”
水永志有气无力:“我没有出千,我告诉别人几十遍了。这全靠一个孤波。”
展建军大喊:“闭嘴!你别提你那个孤波了,你的孤波是在自然界,在自然科学上,不是在赌博和其它地方。我知道你很早就想发现一个经济孤波,但就一直发现不了,所以你从来不敢炒股票或买卖期货。这件事你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我。你一定是靠别人不知道的其它手段赢了朱俊华,今天无论如何我要让你说出来。”
水永志:“你一定要我说?”
展建军:“我要你说定了。”
水永志:“我不说不行?”
展建军:“你非说不可。”
水永志格格格笑起来:“说给你听也没用,你得不到任何证据。就像所有的魔术一样,看起来神秘,说穿了一文不值。”他笑了好半天,突然一沉脸止住笑声,“没有什么孤波,只是一个暗花,一个分形几何学暗花,是我在研究非线性科学的过程中偶然发现的。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所以他们用现有的任何高科技手段都查不出来。事实上每张牌的背面都印有这种分形暗花,我能辨认出每一张牌,当然敢坐在电椅上和任何人赌了。”
原来仅仅是所有赌博中几乎可算是最简单的辨认“暗花”,展建军也听得有点目瞪口呆,再一想他断然说:“决不可能!你是在耍我,就算真有这种分形暗花,牌是临时又是偶然地到全世界范围的好几个地方买来的,你有什么办法知道是哪一副牌,预先印上暗花?”
水永志:“我根本不需要知道是哪一副牌,全世界所有的纸牌都印有这种暗花。”
这回才真正让展建军和欧阳国庆吃惊,水永志继续说:“到了这个时候,我就全部告诉你们吧,我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场大赌局,若干年前就为它作准备了。我每年都在暗中转移大量资金,通过一个庞大的代理人网络,不计成本不管盈亏不择手段。两年前我就控制了全世界的赌具生产工业,哪怕再偏僻遥远的角落生产出来在市场上流通的纸牌都是我能辨认的分形暗花纸牌,他们要想买到一副我不能辨认的纸牌除非是到外星球上了。”
展建军揉着脑门:“让我再想一想,你要控制全世界赌具生产工业该是多么大的资金,你在澳门赌局赢得的钱应该不能补偿你的这种投资。”
水永志:“别忘了还有赌局外的赌局,澳门赌局只是无数赌局中的一个,根本就算不了什么。真正的大赌局是全世界对澳门赌局我和朱俊华谁输谁赢打的赌,试想谁会相信我每一把开牌都能赢朱俊华?多大的赔率都有人愿意下注。我正是通过这个收回巨额投资,并且还要大赚一笔。”
展建军一把把他揪起来:“你可把朱俊华害惨了,明明是出老千,偏要告诉他是什么孤波,把他脑浆子彻底搅糊涂了。堂堂数学家,现在就连他亲爹有几个他也会算成有两个了。你立即跟我到医院去说个明白,恢复他那点可怜的对科学的自信心。”
垂头丧气的水永志被展建军和欧阳国庆逼着买了一大束鲜花,一起到精神病院探望朱俊华。他把实际情况一说,朱俊华挺身就从病床上跳下来了:“我说嘛,0.618怎么能是百分之百呢?”
水永志却越来越显得沮丧,突然站起身在病房里走动着,说了下面一段话:“我一直认为我做得比朱俊华对,现在看来我错了。我记得我讲过一个羊群的故事,朱俊华曾经激烈反对过,这代表了我们对赌博和对人生的两种看法。我相信绝大多数羊走的方向总是对的,我只要做一只合群的羊,凭借自己的努力,最终会得到一个比较靠前的位置,保有0.618的人生机会。现在我才知道,这个位置是多么狭窄,随时会被挤掉,一旦你失去0.618,得到的就是0.382,早知道这样我不如像朱俊华一样做一只离群的羊,成功与失败,也许还各有一半的机会。
“老滑头不能算是骗了我,如果他还在位的话他当然会帮忙的,以前那么多人他都帮了忙,为什么我会例外呢?可谁叫我赶上了那个变成例外的临界点。我妻子不能算是抛弃了我,尽管我心里清楚澳门赌局将是我一生最大也是最后的赌局,我以后再也不会赌了,可是一个赌了几十年的人,一夜之间洗手不干,叫谁也不会相信有这种突变。”
水永志说着说着发出狂笑,开始在房间里乱跑起来。展建军、欧阳国庆和朱俊华感觉事情不对头,急忙喊来医生护士把他按祝从他语无伦次回答大家的提问当中,终于还是听出了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一个叫老滑头的大官被突然解职,不能利用特权帮他“洗钱”,因此他在澳门赌局外的赌局应得的钱已经到不了手,他多年来为澳门赌局的种种准备和投资实际上都是白费了,其中包括为了取得老滑头帮助而故意输给老滑头的钱。澳门赌局本身,以及那神奇的分形暗花也都变得毫无意义,他重新落到破产并且负债累累的境地。另一件事是他妻子在被赎回后就携女儿离家出走,为了他的深陷赌博带给她们这次可怕的经历,她们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展建军实在不敢相信,又一把把他揪起来:“好吧,就算天下倒霉的事都一下子让你摊上了,你也还是一个堂堂男子汉。你不惜倾家荡产赎回她们母女,你妻子仍然不能原谅你,这种狠心的女人让她去吧。你是一名天才的数学家,根本不用靠什么赌博,只要你在数学上的发现得到应用,完全可以发展成一个新产业,你会重新成为大富翁,还会成为伟大的名人。就凭这一点,你也不应该疯,你没有理由疯啊!”
水永志露出一种傻笑:“我为什么不应该疯?我为了在那羊群中往前挤,已经耗费了几十年的光阴,现在要从头开始,即使我不在乎,我的女儿呢?前面多少只羊都在身后留出一块空地,使自己的小羊一生下来就占据一个有利的位置,我已经不能让女儿也得到这样的位置了。只要前面的小羊出生越多,她就会越落后,会越来越失去公平竞争的机会。我不能看着我的女儿忍受这种不公平,我完全有理由疯啊!”
原来以为疯的朱俊华没有疯,水永志却疯了。尽管展建军、欧阳国庆和朱俊华都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最后经过权威的检查,结果还是确诊:水永志已经患上了深度精神分裂症。
展建军和欧阳国庆从医院回来后在水永志办公室的抽屉里找到了两张信纸,一张这样写着:“水先生:我被突然停职,你的事无法帮忙了,深表歉意。尽管他们没有查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也被认为不宜留在原职了。现在我已经定居国外,对加在我头上的种种不实之辞我还会要求澄清的。”
信没有署名。另一张除开始两个汉字外全是德文,翻译过来大致是:永志:我经过了反复思考,这种思考是痛苦的,我认为目前的状况不能再延续下去了。你在赌博方面牵涉到的许多人和事都造成了对女儿将来发展十分不利的环境,这次的绑架经历已经给她心灵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创伤,我想她永远不会忘记了。你用所有的财产赎回了我们,而且据说你又赤手空拳去赢了一场大赌局,重新得到财富。在别人眼里你是英雄,但你只是在尽一个丈夫和父亲应尽的责任。我曾经深爱过你,将来也不会为这份爱后悔,但我们的婚姻已被证明是一个错误。我决定将我们的女儿带走,今后我们两人之间的任何来往以及你想看望她,都只能通过我们的律师联系。直到此时此刻,我对你的嗜赌如命一想起来还是不由自主地害怕和感到深深的失望。艾尔薇拉·斯特恩多年以后,科学家们根据水永志最先阐明的孤波、湍流等的发生机制及其它一系列相关原理,终于发现了普遍存在于基本粒子中的一种“孤子”,人们将它命名为“基本粒孤子”。这种粒子不受任何媒介质影响,它恒定而长久的传播无远弗届,全世界的光缆和通讯卫星在它面前都变得多余,网络完成了速度更快通讯质量更好更方便高效的基本粒孤子无线联结,这种联结如果需要的话可以一直毫不走样地联结到火星上。又一场科学技术的革命兴起,在这种背景下人们考虑将“沃尔夫数学奖”授予水永志,事实上仅凭他在传统概率论、博奕论和组合数学方面的贡献也应享此殊荣,但还是引起争议。争议的原因无外乎两点:一者,水永志曾经是个职业赌徒;二者,水永志现在是个精神病患者。
最后决定将沃尔夫数学奖授予水永志。沃尔夫不是一项道德奖。至于水永志现在是个精神病患者也不能成为他不该得奖的理由,何况历史上已有类似先例。1994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美国纳希教授就患有精神玻鉴于获奖者的特殊原因,授奖仪式转到精神病疗养院举行,那一天展建军、欧阳国庆和朱俊华都来出席了。看到水永志傻笑着接受了有数学诺贝尔奖之称的代表最高荣誉和终身成就的沃尔夫奖,许多人都流下了难过的泪水。此刻的他光芒万丈,而他的下半生仍将在精神病疗养院中黯然地度过。
仪式后的宴会上欧阳国庆看到水永志显得清醒了一些,他会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清醒的时候他仍然能保持数学般的思维和语言。欧阳国庆掏出一副扑克走上前去:“水先生,现在我想和你赌了,我想把那次我们没赌完的下半场赌局接着赌完。”
水永志摇了摇头:“我不再赌了。我平生赌博实际上只输给两个人,一个是老滑头,他是那种天生的大赢家,可以笑着输,更可以笑着赢。他被停职的事情尽管出于意外,但他不可能没有听到一点风声,他照样笑着接受了我输给他的钱,在此之前我本来一直在狠狠赢他的。我在基金会的合伙人最后为这件事开了两天会议,得出的结论是:在不该赢的时候,我赢了;在不该输的时候,我输了。
“第二个就是你,你虽然只和我赌了一次,还只有半局,却使我明白了我一直在追求,但到头来也没有能明白的赌博的至理:赌博的最高境界,就是不赌!
“可惜我已经明白得太迟了。”
走出疗养院大门的时候展建军感到有点眩晕,不知是喝了点酒,还是外面阳光刺眼。他竟恍惚看到有一个金发女郎牵着一个漂亮的小混血儿站在对面,再一眨眼又不见了。展建军终于明白那只是自己内心的一种隐隐的企盼,此时此刻艾尔薇拉如果能牵着小混血儿的手出现在对面该多好啊!展建军自己也有点笑自己,他接着想到水永志的一生,不由得百感交集。如果你要随大流做一只合群的羊,你就得忍受像前面的小羊天生就有比你优越的位置这种不公平,你即使费尽千辛万苦挤上去了,身后根基不牢,没有一群拱着你共同前进的羊,你仍然会掉下来;如果你要做一只离群的羊,由于离群的羊太少又团结不起来,都会增加你被冻死或被狼咬死的危险。事实上很多人根本就无法选择。
偏心眼的上帝如果按爱因斯坦说的不掷骰子,他就总是为一部分人打另一部分人的荷兰赌;如果不按爱因斯坦说的要掷骰子,他就给应得0.382的人0.618,给应得0.618的人0.382。既然公正、公平谈不上,这个世界像黄金比一般的优美、和谐又在哪里?
欧阳国庆见展建军呆呆地站着不动,奇怪地问:“你怎么了?还不快上车?”
展建军:“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迈哪只脚了。”
欧阳国庆叹口气,掏出一枚硬币拍在他手心里:“掷硬币决定吧,正面左脚,反面右脚。”
展建军拿着硬币,沉思着。水永志虽然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但他毕竟曾经辉煌过,成功过,享受过。还有另外一些同样的优秀同样在奋斗的人,比如一个出生在穷国贫民窟里的人,苦苦一生,最终连起码的生活条件也达不到,永无出头之日,他们更不知道该怨谁。只有那些一个个像老滑头一样的人,可以冬日在北欧风景如画的滑雪度假胜地,夏日悠闲地躺在南美阳光明媚的某个裸泳海滩上。想到这里,展建军已经没有什么可想的,心境凉如死水。
一枚硬币高高掷上了半空……
①注:友好数和自私数的定义是:友好数是一对,它们互相等于对方真除数之和,真除数是能被一个数整除的所有除数,包括1但不包括该数本身。比如220和284,220的真除数1、2、4、5、10、11、20、22、44、55、110之和等于284,284的真除数1、2、4、71、142之和等于220;自私数是一个,反复计算它的真除数之和,最终会等于它自身。比如12496,第一次计算它的真除数之和是14288,再计算14288的真除数之和,反复计算五轮之后,正好等于12496,因此称这种数为自私数。
②别洛索夫—扎鲍京斯基反应,一类随时间周期性振荡变化的化学反应及在空间上形成有结构的稳态分布,可以在无序中自组织地产生美丽奇妙的花样。
③都是物理学中著名的自组织现象,达到一定临界值后系统发生突变,出现规则的对流和涡流。
④表征伯纳德对流和泰勒涡实验系统某种内力与外力竞争的无量纲数。
⑤澳门赌场专门向没有赌本的赌徒放高利贷的人。
二等奖
爱别离
作者:何宏伟
何夕
(一)
叶青衫正在写一封信,但是差不多有两个小时的光景他却只是呆呆地坐着,手里的铱金笔悬在离纸一两厘米的地方,目光一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的桌面。在桌子上摆着一束许久没有换过水已经发蔫的花,还有一只薄薄的电子钟。不过叶青衫的目光是落在另一件东西上,那是一幅像片。在像片里叶青衫和一位长头发的姑娘快乐地并肩站立,身后是明媚的秋阳。
别跑,小心点,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才不管呢,除非你追上我,一个同样遥远的声音在说,伴着银铃样的笑声。秋天的太阳从已经变得有些稀疏的树梢上透下来,在干爽的地面上变成无数榆钱大小的光斑。空气带着微微的凉意,但是吸进肺里很舒服,有股好闻的味道。也许这就是秋天的气味。小菲我捉住你了小菲,一个声音说。这不算,是我自己停下来让你捉的,另一个声音说。
叶青衫叹口气,将笔下的纸揉成一团。纸篓已经满了,都是像这样的纸团。我真的应该写这样一封信吗?叶青衫想,这能代表什么呢,能让我平静吗,能改变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吗,能——留住小菲吗?一丝亮点从叶青衫的眼角闪过,他感到有股咸津津的东西滑下喉头。我已经失去哭泣的力量了,叶青衫接着想,但是想不到我还能流泪。叶青衫从坐位上站起,慢慢朝门外挪动脚步。门外是客厅,有些拥挤地摆着些算是不坏的家具。客厅里有七八个男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坐着。他们紧张万分地注视着叶青衫,刚才当叶青衫将自己独自关在小屋里的时候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如果他有什么意外的话这里每一个人都难脱干系。现在好了,叶青衫自己出来了,每个人都暗暗地吁出口气。我们走吧,一个人上前说。他小心地看着叶青衫的脸。叶青衫机械地点着头,他知道此时在这幢普通公寓房的周围起码有上百人担任着警戒。
是该走了,要不邻居们会被吓坏的。他们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叶青衫戴上墨镜,被几个人簇拥着出门。身边的人不断地用对讲机通着话,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道路已经被清理过了,除了他们再没有别的车辆。当小车开出很远之后叶青衫仍然不住地回头望着七楼上那间拉着深红色窗帘的窗口。家,那就是家,但以后不再是了。一切都改变了,是从一年半以前的那个慌张的清晨开始的。人生真像是一个梦,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醒来。
(二)
有件事说出来吓你一跳,林小菲一边收拾一边说。她赶着上班,急得不能再急的样子。叶青衫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他已经见惯了林小菲每天早上的慌张。林小菲要赶在八点钟上班,但她睡觉时是完全记不得这一点的。叶青衫以前还催她,但后来知道没用也就干脆不管了。
什么事?叶青衫懒懒地看报,相比之下当记者的他作息时间要宽松一些。又是你们破医院里的那些破事?
什么破医院,林小菲反诘,但口气有些软。她是区医院的护士,那里的确是个有点破烂的地方。我是说正经的,我以前的一个同学调到市里的一家研究所当副所长,上月底邀请我们几个老同学去玩了一下。
等等,叶青衫来了警惕性,哪个同学啊,是不是那个——老麦。
林小菲忍不住笑。你还猜得挺准,她收住笑说,都五六年了你还把人家记得死死的,别人现在可是青年专家了。
叶青衫放下报纸说,我倒想忘了他呢,不过就怕人家还惦记着咱们。他说着便盯着风姿绰约的林小菲死看。
想哪儿去了,林小菲没好气地说,我是说正事呢。当时他们正好和市防疫站在搞一个小范围的检疫,我没事也去查了。再过几天就能拿结果。
叶青衫心里咯噔了一下,查的什么?
林小菲得意地偏着头朝门外走。你准想不到,AIDS,听过吗?就是艾滋玻叶青衫脱口而出,没事查那玩意儿干吗?听着就脏。快去撤了。
林小菲退回来严肃地盯着叶青衫看,然后仿佛有大发现地说,我的叶青衫同志,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坏事情啊,是不是做贼心虚埃叶青衫哑然失笑。我哪会做过什么坏事,算了,不跟你说,一点正经没有。他低头看报,但立刻补充道,出门注意安全。
林小菲应了一声,人都走出门了却又回头调皮地晃晃头。别想老麦了,人家可没得罪你,还有,记住吃早饭。
门碰上了,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叶青衫翻看着报纸,心里却想着上午要赶写的稿件。世界在窗外喧闹着,风掀动着窗帘。过了一会儿他伸着懒腰起床,准备去上班。临到要出门时却始终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在屋子里晃来晃去才想起是林小菲叫自己吃早饭的事。叶青衫不禁一笑,他当单身贵族时曾经长达十年没有吃过早饭,但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居然被林小菲硬生生给改正过来了。在三年前刚刚成家的几个月里他几乎每天都要半强制性地完成早餐定量,现在他就算想不吃早餐也不行了——已经惯坏了的肠胃根本就不答应。
叶青衫走进饭厅,餐桌上有一只干净的空碗,旁边是剪开了口子的一袋营养麦片和两个煮鸡蛋。叶青衫打开桌下的开水瓶,温暖的热气冒了出来。
电话铃响了。
(三)
何夕研究员在研究所门口张望着,直到载着叶青衫的车子进入他的视线时才稍稍变得轻松一些。叶青衫知道何夕反对自己走出研究所一步,他知道这个面色阴沉的中年人巴不得自己整天都呆在他眼皮底下。不过叶青衫也知道何夕是对的,自从上回的事情之后他知道自己随时都处于危险之中。
叶青衫下车,机械地迈动着脚步,何夕的助手肖野在前面引领着他。叶青衫平安回来何夕显得很满意,他的步履很轻快。叶青衫知道在何夕眼里自己是一座金矿,不过对叶青衫来说他只是在履行一个约定,只是为了保住他想要保住的东西。保安人员并不知道他们奉命保护的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在他们的记忆中就算市长来视察时也不过就是这个标准了,但眼前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政要。他们只知道上边要求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这个人的安全,并且从后来的事情来看这并非小题大作。几天前的那件事证明了这一点,老天,那件事想起来可真可怕。那个叫裴运山的人准是个疯子,让那么多人来送死。
保安只跟到三楼便止住了步履,再往上已用不着他们。何夕同叶青衫换上全密封工作服通过消毒通道,厚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向外隔绝了一切。门上是一行红色的字:病毒实验区:第三级(level-3virus)。
研究人员穿上全密封工作服后变得千人一面,只能通过头部的玻璃罩见到人脸部的一小部分。但是并不妨碍叶青衫一眼认出老麦,因为他的眼神与众不同。老麦的眼睛里有一股火,仇恨之火。老麦毫不掩饰这种眼神,只要可能他总是死死盯着叶青衫看,直到后者每一次都抵受不住而深埋下头。叶青衫读得懂眼神里的意思,读得懂那种刻骨的仇恨。但他却很奇怪地希望那眼神能够再锋利一些,能够变成一把刀子,刺穿自己的肺腑。他止不住地想也许那样自己还能好受点。
殷红的血顺着玻璃管道涌进自动采血器,采血器的刻度定在两百毫升处,到点后会自行停止。叶青衫独自躺在矮床上操作着,他现在干这事已经是轻车熟路了。他感到臂弯处隐隐作痛,头部也有些发晕。这段时间差不多每隔一个月就会采血一次。实际上这样密的采血频度已经有些超限了,但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也许他是最迫切地希望这些血流出身体的人。叶青衫不知道这些血在离开自己的身体后又流向了什么地方,他只见到当何夕博士看到那些暗红色的液体时两眼放光频频舔动嘴唇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一匹嗜血的狼。不仅是何夕,实际上几乎每一个研究人员见到那些血时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他们小心翼翼地拿着试管仔细端详,目光贼亮贼亮。采血器发出一阵短促的蜂鸣声后停止了工作。叶青衫有些疲倦地撑起身体。何夕从试管的丛林里踱过来,咂着嘴取下采血器。好了,你去休息吧。何夕说,目光只看着暗红色的液体。记住多吃补充铁质的那几样药物,他补充道。由于穿着工作服他的声音有些发瓮。
我知道,叶青衫答应着。他想了一下又说,你们的工作还能加快些吗?
何夕转过头来说,你不用担心,我们的工作已经足够快了。
叶青衫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如果需要更多的血的话我能提供,我的身体很好。你们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影响进度。
何夕稍愣,淡淡地点头说,知道了。我们的血眼下够用了。
我想去看看小菲。叶青衫突然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四)
我是叶青衫。请问你们通知我来有什么事?叶青衫环视着眼前这间大屋子,由于赶路他有些喘。这时他看见老麦走了过来。
是我叫人通知你来的。老麦还跟几年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只是眼镜的度数似乎加深了些。到办公室谈吧,有点小事。
叶青衫刚进门便看到了满天的星星——那是老麦的书生之拳的力量。你这个狗杂种王八蛋。老麦粗俗地骂道,白净的脸庞变得扭曲。是你害了林小菲。
小菲出了什么事。叶青衫顾不得还手,他直感到出事了。
你还装糊涂。老麦双眼瞪得很大,林小菲上次在我这儿作了一个检查,她感染了HIV。
叶青衫看不出老麦有开玩笑的意思,一时间他简直懵了。HIV,小菲感染了HIV,这怎么可能。他求助地看着老麦,期待对方突然露出捉弄的笑脸来,但是他失望了。
按规定病人应该首先知道自己的病情,老麦说,但是我没勇气告诉她。如果你有这个勇气的话倒可以试试。老麦仇恨地瞪着叶青衫,你有什么可说的。
说……什么……叶青衫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几个无意义的音节,过了一会儿他稍稍镇定了些。我现在应该怎么办?他问。
老麦伸出戴有手套的双手说,知道我为什么必须戴上手套才敢揍你吗?你是病人的丈夫,极有可能也感染上了HIV。
你现在必须作检查,老麦露出痛苦的神色,我查过林小菲以前的病历,她从未有过输血史。我认定就是你把HIV传给林小菲的,我认定。老麦仿佛失去了控制地大吼道。
几天后叶青衫的检验报告出来了。老麦拿着报告单一语不发,脸上是古怪的神情。叶青衫坐在老麦对面的凳子上,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在等他。他突然觉得自己作这个检验根本是没有意义的行为。老麦说得对,小菲感染了HIV,除了是自己传染给她的难道还会有别的原因吗?叶青衫有些无奈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叹出口气。只能是那次了,就那一次……先生我们别唱了。你看他们几个都上楼去了。圆脸小姐猩红的嘴几乎碰着叶青衫的脸,一股热气在他的耳边扫来扫去。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空的啤酒瓶和乱七八糟的小吃食,电视里有一大群人热烈地晃来晃去,有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正拼命嘶吼着。
叶青衫的头晕乎乎的,记忆中他从没喝过像今天这么多酒,也许是今天太高兴了。没想到第一次出来拉广告就遇上老同学正好在对方单位里管事,结果轻轻松松就谈成了。当然,在接下来的酒宴上叶青衫也就多喝了几杯。在叶青衫的记忆里自己是不胜酒力的,记得十岁的时候他偷了大人的酒来喝,结果一杯下肚便晕乎乎的,不敢再饮。此后一直到十来年后在大学里他才喝了生平第二杯酒,结果又是晕乎乎的,从此叶青衫便滴酒不沾了。今天他一上桌便大义凛然地说自己一定舍命陪君子,然后便仰脖子倒下一杯酒说,好了,我已经说到做到了。桌上的人全起哄说不算不算,但叶青衫坚决不再端杯。这时老同学说了句我敬你一杯,一杯就行。叶青衫推了半天终于拗不过喝了,头还是一阵阵的晕。这下算是开了头,叶青衫便见到一只只酒杯都仿佛风车般在自己眼前轮番上常几圈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头晕,他每喝下一杯酒都指着太阳穴的位置说一声,我不能再喝了。但是风车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头晕,晕得厉害,我说过我不会喝酒的。叶青衫又说了一句,然后又是一杯酒。桌子上已经有些乱了,一些人开始频频地起身上洗手间。老同学眼睛已经红了,他有些惊奇地看着稳如泰山的叶青衫。你光是头晕吗?他问。叶青衫想了想,然后点头。原来你光头晕,老同学玩着手里的杯子,但是没有敬酒的意思。
我们找地方玩玩吧,老同学说。
圆脸小姐见叶青衫没作声,起身到门边摁下反锁。不知怎么搞的电视里换了画面,白花花的肉团充斥了屏幕,伴音撩人不已。叶青衫觉得自己呼吸不畅起来,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办的时候圆脸小姐的嘴已经凑了上来。我想,圆脸小姐在叶青衫的耳根子喘着粗气说,先生你好帅。同时她的手牵着叶青衫在自己身上四处游走,口里呻吟着。叶青衫感觉半边身子都麻了,他心里知道这一切只是圆脸小姐的生意经,但是,似乎从来没有人说过他帅。小菲到外地培训已经走了半个月,而且还要半年才回得来。叶青衫的头真是晕极了……老麦放下报告。他的眼神变得更古怪了,一语不发地盯着叶青衫看。
告诉我实情吧,叶青衫说。
你的病毒抗体检测是阴性,也就是说你没有被感染。老麦语气平静地说。明天带林小菲来一趟,我们打算给她复查一下。
(五)
你现在不能出去,何夕的口气不容置疑,你要遵守我们的安排。
叶青衫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何夕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但他不死心地说,就半小时,我就去半小时,我看一眼就回来,就一眼。他求助地看着一旁的肖野。肖野自然明白叶青衫眼里的意思,他嗫嚅着想开口说话,但何夕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他。
你知不知道上一次因为你想回家看看,我们派出了多少人保护你。何夕没好气地说,你该明白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现在外边有人出上千万的价码来抓你。想想那个叫裴运山的家伙,上回要不是你运气好这会儿早变成干尸了。
我不管,叶青衫突然流出了眼泪,我要去看她。我要去守着她。他冲动地朝外奔去。何夕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叶青衫快要冲出门的时候才冷不丁地说,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叶青衫像是被重物击中了般立刻僵立当常他转头看着何夕说,你们不能那样做。
何夕咧嘴一笑,我们也不想那样做,不过只要你不遵守约定的话我们就会说出林小菲到底得的是什么玻到时候包括她的父母以及朋友在内的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们眼里纯洁可爱的林小菲原来并不是得的什么普通的传染病,而是让常人难以开口的艾滋玻我们不能那样做,肖野脱口而出,我们有责任为病人保密。他看上去很吃惊,似乎想不到何夕会这样说。
何夕的眼睛猛地一横,你懂什么,他恼怒地说,什么是责任,我就是要说,林小菲得的是艾滋病,是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是AIDS。我说的是实话。
不,求你不要说那个词,不要。叶青衫抱住头蹲下,他的肩膀不可抑止地颤动着,眼泪滴落在了他面前的地上。所以你必须听从我们的安排,何夕满意地点头,我已经安排医院给林小菲最好的治疗,她的情况相当不错。你惟一正确的做法就是同我们配合,其它的事都不要去想。相信我吧,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你好好考虑吧。
何夕说完便丢下叶青衫独自朝办公室走去,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正在实验室的各个角落里忙碌着。何夕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走进办公室,但是刚一进门笑容便消失了。他打开电脑输入密码,几秒钟后一幅照片出现在屏幕上。看上去是躺在病床上的一个人,病人的头发已经半秃,面色蜡黄,眼眶深陷,嘴唇溃烂,长满酵菌泡泡,皮肤紧绷在骨头上,像一把收起来的桑身体上面分布着许多铅灰色肿胀的卡普西氏肉瘤疙瘩,那是一种皮肤血管癌。病人身上许多部分长着褥疮,有些已经变成了流脓的小洞。病人身材中等,但体重绝对超不过三十公斤。
照片下面是一段说明。
……病人嘴和舌头常常发生剧痛,已经不能进食。今晨突然发生急性腹痛,吐出大量腹液。皮肤出现的大面积的皮疹正在加剧。在其身体的内部和外部都出现大面积感染的真菌团块。上周脊椎抽液检测结果已经出来,病人脊液里有少量囊球菌。现在暂时还未影响到思维,但发展下去将成为致命的囊球菌脑膜炎。
外面传来敲门声。何夕猛地关掉屏幕。
部长要来参观。肖野在门外说。
(六)
明天,明天可不行。林小菲拨浪鼓般地摇头,短发轻快地飘动,她正忙着涮碗。上礼拜我们就说好明天上街买那套衣服的。叶青衫知道林小菲说的是那套淡紫色貂毛领短大衣,她已经去看过好几回了,每次试完总说有地方不满意,要么是腰大要么是领子样式不好看。但叶青衫知道衣服其实很好,简直就像是为林小菲定做的。林小菲每次脱下它只是由于价格,他们心里都明白这点但谁都没说出来。到后来店主也看出这一点了,价格更是铁口钢牙分文不让。但是林小菲配上那套衣服的美妙身姿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叶青衫最终还是下了决心,已经说好明天去买下来。
灯光下叶青衫的脸色有些灰白,像是没有休息好。电视里放着林小菲爱看的都市言情片,几个人在里面热闹地哭哭笑笑。我已经给你办了住院手续。叶青衫说。
住院?林小菲有些意外地转过头来盯着叶青衫看。过了好一会儿她接着说,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别忘了我还算半个医生,白细胞稍稍高一些很常见,只是点小炎症,用不着住院。
叶青衫的目光有些躲闪。小心点总是没错,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
林小菲像是明白了什么,她倒吸口气说,难道是在老麦那里作的那次检查的问题?她的脸色开始发白。你告诉我实情,林小菲大声说。
叶青衫很努力地想露出轻松的笑脸,但他实在做不到。他深埋下头,但这个举动等于承认了林小菲的猜测。
一个碗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叶青衫觉得这个声音就是打在他的心上。这套青花瓷碗是结婚时别人送的,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事故。当然,碗总有打碎的一天,但是,叶青衫想,为什么偏偏是在今天,巧得让人害怕,就像是象征着什么。
我也查过了,我没有事。叶青衫突然补上一句,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后悔。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表示问题与己无关吗?是表示对林小菲的诘难吗?或者,是暗示一种追究?
林小菲愣愣地站立,无暇顾及脚下的碎碗,沾满油腻的双手悬垂在胸前微微颤抖。过了好半天她才转头看着叶青衫说,我没有做过什么,我不知道怎么会出这种事。你相信我。
叶青衫上前扶着林小菲的肩膀说,你不要乱想,我怎么会不相信你。我们明天就找老麦复查,准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我们不会有事的。
直到这时才有一滴眼泪从林小菲眼睛里滑落下来,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你相信我,她用很大的声音说,我没有做过对不起这个家的事。
我知道,叶青衫扶住她抖动的肩膀,不要急,明天会查清楚的。
明天,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七)
何夕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目送车队离去,肖野陪在他身旁。叶青衫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他真想朝车队扔块炸弹。刚才那位侧面体形已经胖得像个梨子的部长和人们告别时出了点问题,当时他向在场的每个人伸出手表示勉励。希望你们继续努力,艾滋病也不过是纸老虎嘛,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在这项研究上一定要走在世界前列。他热情地重复着这句话,但到了叶青衫面前时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止祝他的手尴尬地悬在了半空,嘴大张着却吐不出字来,只剩下一副定格的笑容。叶青衫当然知道对方顾忌着什么,但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肖野最先反应过来,他机敏地伸出手去同那只失去了目标的手相握。部长紧紧抓住肖野的手,就像是捞着根救命的稻草。车队去得远了。肖野侧头在叶青衫耳边说,这很正常,部长不是内行出身,外行都是这样。叶青衫感激地朝他笑了笑。
紧急事件是在大家准备返回时发生的。一队从天而降的武装分子突然包抄过来,他们的目标相当明确地指向叶青衫。保安和他们交上了火,血光和惨叫交织起来。只几秒钟地上便丢下几具尸体。对方的力量相当强,都是训练有素的雇佣军人。但是保安占了地利,对方的死伤占了大头。看得出有人出了大价钱,否则他们不会表现得这样卖命,简直就像是忘记了死亡。
叶青衫跟着何夕飞快地朝研究所里面跑,肖野跟在他们身后,只要进了门他们就是安全的。但是肖野突然摔倒了,叶青衫想也没想地便返回到肖野身边。何夕在门里万分着急地嘶喊着,快过来,他们要的是你,不用管肖野。叶青衫没有理他。这时一颗子弹擦着叶青衫的额头飞过,打在他面前不远的地上,激起一溜灰尘。
他妈的,你小子在干什么。一个粗嗓子男人吼道,老板说过不准伤那个人一根毫毛,要是他流了一滴血你小子就别想要脑袋了。
叶青衫突然大笑起来,他觉得这一切真是太荒唐了。他一边大笑一边拖着肖野冲进了门。
血,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血。
(八)
血,就因为你的血。老麦的声音就像是在宣判着什么。
什么意思?叶青衫喃喃地说。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林小菲这会儿已经住进了楼上的特护病房。
上次我们查出来你没有被感染,当时我们采用的是通行的墨点法,但是后来在我的要求下对你的血样做了更深入的检查。老麦看了眼叶青衫,我一直认为是你传染林小菲的,我一直这么想,结果这次检查证实了我的怀疑。你做过些什么事自己心里有数,你敢说你没做过对不起小菲的事情吗?只要你摇摇头我就相信你。
你是说——我也被感染了,叶青衫的声音很低,我也染上了绝症?他听懂了老麦的话,但他没有摇头。
老麦的神情变得相当古怪,他死死盯着叶青衫看,就像是看着一个他所仇恨的人。老麦一直过着独身生活,而且他也打算就这么过下去了。当年林小菲选择了叶青衫时他忌恨过叶青衫,但是那种恨与今日他对叶青衫的恨比起来简直就只能算是爱了,这时如果不是他一直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的话叶青衫早就躺到地上去了。
但是叶青衫突然长出了一口气,他的神色有些迷蒙了。事情现在反倒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有了原因,有了过程,也有了结果。小菲是清白的,医学是正确的,世界是公正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叶青衫想,只是连累了小菲。叶青衫心里滚过一阵绞痛。
老麦咬咬牙说,知道我为什么没有一拳打掉你的鼻子吗,不是我不想,是我的上司要我们必须保障你的安全。马上会有几位专家来见你,就因为你的血。
血?叶青衫疑惑地说。老麦已经是第二次提起这个字眼了。我的血有什么问题?
老麦露出惨淡的笑容。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但是你的血的确与众不同。也许是先天的基因突变,也许是由于某些我们还不知道的原因,总之你是世界上首例对“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IV具有免疫性的人,你有可能携带病毒但却终生都不会发玻老麦怪笑出声,脸色白得像纸。也就是说你没有任何事但无辜的小菲却会死去,我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公道可言。
叶青衫惊呆了,他明白了老麦的意思,想不到这种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一丝亮点自叶青衫眼底划过,他想起一个问题。那能不能把我的血输给她,叶青衫急切地说,或者提出其中的有效成分来给她治疗。
老麦神色镇定了些。你体内共有五千毫升左右的血,如果马上把你抽成一具干尸的话可以让林小菲多活八到十年。他的口气变得有几分残酷。
能不能每次抽取几百毫升的血,叶青衫设想道,我知道人每两三个月抽次血没什么问题。我可以一直抽下去,那样就不止八到十年了。
那样更不济事,老麦说,现在林小菲的体液里充满了病毒,每几个月换几百毫升血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老麦的目光望向叶青衫的身后,门被推开了。
我是何夕研究员。来人里个子高大的那位先开口,他指着身后的年轻人说,这位是肖野,我的助手。他转头看着老麦说,你是麦博士吧。
老麦点点头。何夕接着说,那你应该接到通知了,你俩都跟我们走吧。
我们去哪儿?叶青衫插话道,小菲同我们一起走吗?
你是说你的妻子?何夕沉吟着,她留在这儿继续治疗,这里的条件对于治疗而言已经足够了。
我哪也不去,叶青衫说,我要守着小菲,是我害了她。他倔强地朝后挪动着身子。
何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错,是你害了她。但是只要你同我们合作的话就可以救她。你的血能帮助我们试制出疫苗,我以人格保证到时候第一个使用它的人就是你的妻子。所以你现在的正确做法就是马上跟我们走。
叶青衫眼中一亮,就像是突然打了一针兴奋剂一般。他稍微有点怀疑地盯着何夕看,但后者睿智而自信的目光显然让他放心许多。叶青衫急迫地站立起来,有些手忙脚乱地整理行头。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你们能不能告诉我的妻子说上次检查是一次误诊?我一定会好好同你们配合。叶青衫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截木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我一定要救她,一定。他反复地说着这句话,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九)
肖野只受了点皮外伤,是叶青衫拖着他走时在地上蹭的。何夕对肖野的伤势没有在意,对并没有一点伤的叶青衫却反复询问,并且要求医生详细检查。老麦在一旁平静地注视着,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叶青衫对何夕的罗嗦感到既心烦又反感。你应该关心的是肖野,叶青衫大声说,他才是受伤的人。何夕稍愣,有些高兴地说,从你的声音听起来你的确没事,我放心了。他这才转身拍拍肖野的肩说以后小心点。说完他转身上楼,老麦跟着他离去。
别怪他,他是一个对工作关心胜过别的一切的人。是肖野的声音,他感激地看着叶青衫。我没什么事,谢谢你。肖野低头想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他警惕地看了眼四周,放低声音,是关于你的妻子。
她怎么啦?叶青衫差点叫出声来。
她的情况很糟,何夕对你封锁了消息,他怕你知道这个情况之后会不再配合研究。她现在已经发病,病毒全面侵袭了她的身体。现在她的身体已经成了一团全无防御力的原生质,成了细菌和肿瘤的乐园。
怎么会这样!叶青衫痛苦地埋下头,我们不是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果,疫苗试制不是很顺利吗?何夕说过他保证第一个获救的人就是小菲,他是一流的专家,他不会错的。
肖野洞若观火地笑了笑说,其实我的老师一直就在欺骗你。你应该知道我们研究的是疫苗,所谓疫苗只能是使未感染病毒的人群获得免疫,根本不可能治疗已经被感染的人。这么明白的道理你居然一直没想到,肖野叹了口气,也许只是因为你太想救她了,所以才会失去正常的判断力。
冷汗从叶青衫的额头上沁出来,他几乎站立不稳。长久以来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了,而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了。小菲,叶青衫面无人色地念叨着,眼前晃着林小菲姣好的音容。你要帮帮我,叶青衫用力握住肖野的手,求求你要让我去见见小菲。豆大的汗珠顺着叶青衫的面颊流下来,滴落在地。我只有这个愿望,请你帮帮我。
肖野为难地盯着地面默不作声。
……
院子里很安静,出于安全而砍得很矮的树丛在地上投下短短的阴影。叶青衫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月光下他的眼睛闪着机敏的光。两个保安低声交谈着走过,叶青衫急忙闪避到一根柱子后面。
叶青衫摸了摸口袋里的金属牌,那是出入卡。那东西还在,这让他感到踏实。只要逃出第二道警戒圈他就自由了,就可以见到小菲了,尽管那决不会是令人高兴的见面。他只想着见小菲,都快想疯了。
请插入出入卡,液晶屏上面的字闪动着。叶青衫插入金属牌,片刻之后合金门缓缓打开。小菲,叶青衫又念叨了一声,他急速地朝外奔去。他的身影立刻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中。
但是叶青衫立刻看到了一张网,一张让人无处可逃的大网张开着向他罩了过来。透过网上的缝隙他看到了一张兴奋得极度扭曲以至于显得很可怕的脸。那个人他认识,就是裴运山。叶青衫陡然堕入了绝望的深渊,他的血液几乎立刻凝成了冰。他宁愿落在魔鬼手里也不愿意落在裴运山手里,因为他知道裴运山是怎样的一个人。
裴运山很富有,裴运山感染了艾滋病病毒,裴运山想多活八到十年。
麻醉剂的作用袭来,叶青衫陷入了昏沉。
(十)
放射免疫沉淀法检验的是病人的血清功能,看血清能不能使病毒中某些种类的蛋白质沉淀。病毒都用放射性示踪标记标明,附有放射性示踪器。放射性信号的强弱同接受试验的血清中的抗体量成正比,这种方法比通常的西方墨点法繁琐但是却更准确。叶青衫后来又做了两次这种检测,结果都表明他的确是一个感染者。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他是一个不会发病的感染者。
何夕正在观察一份淋巴培养液对血样的反应,他看上去很兴奋。这些天以来他就像是一个在无意中发现了大金矿的淘金者,上天对他真是太好了,让他遇到了叶青衫。攻克AIDS正是每一个医生的梦想,其意义无论怎样评估都不为过。医学是人类所有学科里充满最多未知同时也是最能让人感到失意的一门学科。很多时候你有可能默默探索数十年却最终一无所获,因为除了努力之外还需要命运女神的青睐才行。比方说,你能够遇见合适的病例,并且你没有走过多的弯路——从发现叶青衫的那一刻起何夕就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知道自己默默无闻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何夕仿佛已经看见了事业巅峰的光辉遥遥在望。
这是一套何夕自己设计的组织培养系统,他在这个系统里养育叶青衫的血清。第一步是从新鲜血液中培养出淋巴细胞,也就是从淋巴组织中把细胞分离出来。所谓淋巴组织是指淋巴结、脾、扁桃体等等,都是人体免疫系统的组成部分。只要病毒一露头,淋巴细胞必定第一个作出剧烈的反应。试验促生和繁殖这些淋巴细胞,然后把它同有病毒存在嫌疑的血样混在一起,并且作定时观测,查看有没有逆转酶出现。这种酵素性质的酶正是艾滋病病毒的名片。正是通过这种酶,核糖核酸才能复制成去氧核糖核酸,而这就是艾滋病病毒的遗传物质。核糖核酸复制去氧核糖核酸不属于人体细胞的行为,所以在正常情况下,人体组织或体液中找不到这种酶。要是有酶出现的话,必定有病毒混在其中。
何夕现在做这个实验主要是想分离并活捉叶青衫体内的病毒,确认它的毒株类型。何夕当然希望这就是以前曾有的毒株类型,这样才证明叶青衫保持健康的确是因为能够对HIV免疫,而不是因为这是一种具有新特性的毒株所致。现在一切都很顺利。
何夕同HIV之间的搏斗已经持续很久了,虽然他并不愿意承认但是他有时候的确感到过绝望。这种攻击人体免疫系统的奇特病毒简直就像是专门针对人类的,它们对人类的了解甚至超过了人类自身。它们在前期有选择地杀死T4细胞而留下同属于免疫系统的T8细胞,从而达到长期潜藏的目的,其行为简直可称得上智慧,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比列入更危险的第四级的一些病毒更具有杀伤力。比如说当人感染第四级病毒埃波拉后将立即发病,是死是活不超过十五天便见分晓,而这正好说明它不适合寄生于人体。当埃波拉这种病毒寄生于它的自然宿主——比如说某些种类的野兽时,其宿主是可以存活相当长时间的。因为病毒感染宿主只是为了求生存,宿主很快死去对病毒绝对是相当糟糕的事情。而HIV对人体的感染过程则说明它已经彻底地研究透了人类的全部生物特性并且完全适合寄生于人体,不到实在掩藏不住的地步它是绝不会露出本来面目的。何夕的工作台的正面墙上挂着一幅照片,那是在电子显微镜下放大了十万倍的某种HIV毒株。看上去极像中国古代一种叫做狼牙棒的武器,那也许是所有杀人武器里最残酷的一种。何夕常常不无遗憾地想起已经在公元1999年6月30日那天被人类全部销毁了的天花病毒,在何夕看来那也是一种对人类极其了解的病毒。当初人类在还没有研究透彻的情况下就将其销毁未必是智慧的行为,尽管那是投票的结果。也许人们有无数个理由这样做,但在何夕看来这的确是毁掉了一座宝藏。实际上天花病毒的某些攻击方式类似于HIV,但是人们已经无法对它进行研究了。何夕每每想到这一点就感到心痛。
叶青衫相当合作,实际上再没有比他更合作的实验对象了。他总是主动地抽血,主动地要求增加实验频度,甚至主动地做所能做的一切杂事。何夕当然知道叶青衫的心情,但这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何夕也知道常人是不可能像专业医生那样看待死亡的,他们总是认为死亡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情。其实在何夕看来死亡再平常不过了,谁都难免有这一回。所以人们有何必要为死亡难过呢,因为这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
不过现在何夕倒是真心希望林小菲能够坚持久一些,否则叶青衫可能会不合作。何夕已经关照医院说无论如何都要让林小菲活着,还特意补上一句说,至少这个女人看上去必须是活着的。
(十一)
要找你可真是不容易,上两次都让你逃脱了,我这次亲自出马才大功告成。裴运山阴鸷地笑笑,他看上去不到四十,比实际年龄要小,肤色很白,但眼圈却发黑。裴运山家财亿万,是与时代相契合的风云人物。几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在做准备,复杂的血液处理装置冷酷地蜷伏在地上,就像是一头等待美食的猎犬。叶青衫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是他很奇怪,心里竟没有害怕的感觉,其实从他知道小菲的真实情况之后已经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了。他上几次也是差点被这个人抓走,不知道他从何得来的消息。其实想来应该很简单,是从钱那里。
我没想到肖野竟然会是你的人,叶青衫说。
他并不是我的人,他只是为钱。裴运山显得很得意,反正你活不了多久了也不用瞒你。其实你应当有所察觉的,他总是在给我们提供抓你的机会,包括上回他故意摔倒在地拖延时间。不过当初我们找到他时他一口就回绝了,但是我从来就只用一个办法。裴运山顿了一下接着说,那就是不断加钱,只要他一摇头我就加钱。后来他摇头时越来越犹豫,再后来变成了点头。裴运山止不住地笑,他一直兴奋地发抖。他贪婪地盯着叶青衫看,目光就像是盯着猎物的一只野兽,不时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这么说真的是他。叶青衫叹口气,他其实只是试探不想一语中的。叶青衫眼前晃过肖野亲切的笑容,但现在这笑容让他一 阵阵地发冷。
你真的想抽干我的血来让自己多活几年?叶青衫这时反倒冷静下来了,他有一种想要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么荒谬的冲动。你应该知道我的血对这个世上的无数人有多么重要,我可以拯救数以亿计的人的生命,而你只因为自己可以多活几年就要毁掉无数人的希望。
你是在给自己求饶吗?裴运山咧开嘴显出了解的表情。一个没有了我的世界对于我有什么意义呢?我怎么会去管这种事情。世界的好坏同我有什么关系呢,别人的生死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人到世上来只是短短的一辈子,活着时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临到死了才发觉一切都是虚幻,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自己是真的。这个世界对我一直很好,让我很有钱,让我有很多女人,让我过着很舒服的日子。不过这个世界不该产生出HIV来,差点终止我的快乐。不过现在好了,世界又把你带来了。我早知道这个世界上钱是无所不能的,我出了大价钱,于是便有人替我找到了你。你既然可以把自己的血布施给何夕搞研究,自然也可以把血布施给我。这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治病救人。
同你相比世上没有几个人敢称无耻,叶青衫发出惨笑,但是声音很干涩。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知道这没有用。不过我想请求你允许我见我的妻子一面。她快死了。
裴运山似笑非笑地看着叶青衫说,你认为我会不会答应这种与我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请求?他转头去看几名正在忙碌的医生,我已经过了潜伏期,就要转入发病期了。医生说我最多还能挨一年半载。不过你的血能够让我活得更长,八年十年也许更久,到时候肯定会有新的治疗药物出来。我不会忘记你的,至少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虽说是不大情愿。
叶青衫的脸变得纸一样白,在裴运山面前他实是太嫩了,根本不堪一击。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像裴运山这样的人有多么可怕,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有神,也不相信有报应,他们只相信自己,所以世界上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叶青衫突然想到也许正是因为世上有裴运山这样的人,所以上苍才会降下HIV这样的灾难。
叶青衫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裴运山有点意外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叶青衫是为了什么。你做错了一件事,叶青衫突然说,你不应该让我醒来也不应该同我说这些话。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吗。叶青衫的舌头动了一下,片刻之后他从双唇间半吐出一粒白色的胶囊。这里面含有剧毒,是我专门用来对付你这种人的。如果你再逼我的话我就咬破它,十秒钟内我的血液就会变得没有一点用处。
裴运山的眉毛跳了一下。你不会那样做的,他说,但是语气已经很软。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眨眼间输得精光的赌徒。
你可以试试,叶青衫口气很坚定,马上让我离开,你应该知道,死亡对我而言并不可怕。叶青衫说完这句话之后便闭口注视着裴运山。
裴运山沉默了几秒钟,终于还是摆摆手说,好吧,你可以走了,只要你活着我就还有机会。这一回我的确犯了错,下次你不会这么走运了。你走吧,你该知道我的哲学。我不会杀你的,这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要的是对我有用的你。我不会放弃的,你逃不过我的掌心。等到研究完成就没有人会保护你了,总有一天我会抽光你的血。裴运山这样说着的时候已经变得咬牙切齿,他的整个脸庞都扭曲了。
不远处传来器皿打碎的声音。一名面无人色的医生慌忙收拾着地上的渣滓。
(十二)
周围很安静,没有危险的征兆。叶青衫翻过墙,他的手掌蹭得发红。但是他的脚刚一着地就被一只手抓住了。他悚然回头,是老麦。
你太傻了,老麦揭下脸上的口罩说,谁都能想到你会上这儿来。何夕他们早来了,而且我敢打赌那个叫裴运山的家伙也在附近等着你自投罗网。
我刚从裴运山那里逃出来,我只想见小菲,别的事我没有去想,就算要死我也要先见小菲一面。
老麦垂下眼帘,过了几秒钟后他开口说,当初我知道你连累了小菲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真想一刀杀了你。不过现在我没那么恨你了,你并不像我原先认为的那样坏。我现在相信你是爱小菲的,也许在程度上还远胜于我。
是我害了她,叶青衫摇头,神情惨淡,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不能原谅自己。帮帮我,让我去见小菲。
老麦开始脱衣服。你换上我的衣服,再带上我的证件。我在这里有些熟人,我先打电话让他们替你作掩护。小菲在714特护病房。老麦的语气变得有些苍凉,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帮你,不过这并不表示我不恨你,我只是因为林小菲才这么作。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我们没能骗她多久。她需要你,虽然她亲口对我说不想见你。
她真这样说?叶青衫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她——恨我?
老麦低头看着地下,过了半晌才摇摇头。不,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恨过你,她不想见你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丑。所以你待会儿见到她时,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份,否则她一定很伤心。
泪水立时漫过了叶青衫的眼睑,使得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即使戴着口罩他仍然感到一丝苦涩的味道进入了口腔。我知道,叶青衫用力点头,我只要看看她就行。
……
走廊里有两三个人在转来转去,叶青衫认出其中有裴运山的手下,他不自觉地牵了下口罩。714病房的门虚掩着,叶青衫小心地朝前走。他正在想应该怎么做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710的门里伸出来抓住了他,将他拖进门去。
你是叶青衫吧,高个男人除下口罩,老麦对我说了你要来。他指了指窗台,我们只能从窗外翻到714去,过道上全是埋伏。
一跳下714的窗台叶青衫便焦急地环顾着这间很大的病房,各种设备应有尽有,看来医院还是尽了力的。小菲在哪儿?叶青衫急切地问。
她在里间。高个男人指着里面的方向,按老麦的安排我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她睡着了,否则她是不会让你见她的。
叶青衫已经冲进去了,然后他便见到了病榻上的林小菲。尽管事前有心理准备但叶青衫还是当场僵住了。这是小菲吗?这是那个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笑起来声音很好听,并且总露出酒窝的小菲吗?这就是曾经爱着他也被他爱着的小菲吗?叶青衫不禁掩面抽泣。
高个男人有些紧张地走过来,你该走了。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叶青衫突然掏出一把枪来指住他。你干吗,高个男人惊恐地问,你要做什么?我可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叶青衫止住眼泪,我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如果你敢反抗的话我是不会手软的。
……
都接好了?叶青衫有点不放心地看着仪器上复杂的管线。
都……好了。高个男人无比害怕地看着叶青衫,他觉得这人肯定是疯了。换血,而且是全部。上帝,除了疯子还有谁能想出这么疯狂的主意。
那好,你来操作。叶青衫伸出针孔累累的手臂。像扎静脉这种初级活不用我教你吧。等等,叶青衫加上一句,她不会有危险吧,我是说比如由于血型不合导致血液凝固之类的。
高个男人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不……不会,仪器能自动对抽出的血液进行处理,只对她输入需要的部分。但是,你会失血而死的。
这不用你管,叶青衫露出满意的笑容,你继续吧,我准备好了。叶青衫毫不放松地拿枪指着高个男人。我只想救小菲,叶青衫想,他的眼前晃过何夕的脸,他一定会很失望的,不仅是他,世上很多人都会很失望的。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正在做,高个男人已经汗流满面,他在心里咒骂着老麦。做这种事情会让人一辈子都做噩梦的。
你一直都负责治疗小菲吗?叶青衫突然问。
是的,高个男人停下来,一直是我。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平时都在做些什么?叶青衫急迫地问,无论是什么事情。
高个男人想了想说,她清醒的时候并不很多,但只要一清醒过来好像总是在写信。她写得很吃力,一天写不了几个字。
写信?叶青衫疑惑地问,信寄给谁了?
她没有寄过信,好像给什么人留着。
信还在吗?
在病人带来的装随身物品的小箱子里。我们没有钥匙。
是一个粉红色的小箱子吗?叶青衫摸了摸身上说,我有钥匙。
(十三)
亲爱的,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不清楚自己还能活多久。我已经完全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尽管你曾经打算向我隐瞒。而且老麦也没能拗过我的坚持,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事。
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恨过你,但是这段日子我仔细地想过了,我不怪你,真的,我知道你只是一时糊涂。就算你曾经背叛过我,但我知道你始终是爱我的。也许有人会说我傻,说我是自欺欺人,但如果说我们曾经拥有过的那么多快乐时光都是虚假的,如果说你对我说过的那些世界上最动听的话语也是虚假的,如果说当我成为你的妻子时内心里涌起的巨大幸福感也是虚假的,如果说你看着我的那种深情目光也是虚假的,那么我宁愿马上去死。
我不后悔嫁给你,真的,尽管我差不多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是,我不后悔。你后悔娶我吗?亲爱的,我知道你不会。
有件事我想委托你替我完成。我知道这种病到了晚期会很可怕,会失去知觉和思维,整个人都会变形。我害怕那一天到来。所以我想请你帮助我,让我有尊严地死去。这是我求你办的第一件事情,请一定要答应我,亲爱的。
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情,也是我之所以写这封信的最主要的原因。老麦告诉过我,如果把你的血一次性地全部输给我的话能够让我多活八到十年。亲爱的,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我知道爱我的你有可能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我了解你,我是凭我们之间的感情作出这个判断的。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但是,亲爱的,你不能这样做,你没有这个权力。我们只是人海中微不足道的两个人,我们的故事无论对自己而言多么重要也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但是,你的生命现在已经关系到无数人的幸福,你可以为我一个人牺牲,就如同我也可以为你牺牲自己一样,但我们无权将无数人的希望拿来殉葬。这是我绝对无法接受的,我的良心将永难安宁。无论如何请不要陷我于那样的境地。你懂我的意思吗?亲爱的。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活着进地狱。如果我活着而你连同世上的无数人却因为我而死去,则我生又何欢?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见面,如果不能的话这就算是我的遗言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些同你共度的美好时光,尽管那真是短暂得让人想起来就感到心痛。
永别了。
——永远属于你的小菲
手枪“当”的一声掉落在地。叶青衫撑住额头,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的脸上淌落下来,打湿了手里的信笺。高个男人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切,他想跑但终于不敢。
你给老麦带个口信,请他告诉何夕我在这儿。过了半天叶青衫才开口说话,他小心地将信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使劲地按了按。
林小菲依然沉睡着,她已经没有多少头发,嘴唇同面色一样苍白。由于喉部感染真菌她呼吸时发出难听的声音。是的,她已经不再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林小菲了,不再是当初让叶青衫和老麦辗转反侧并反目成仇的林小菲了。但是——在叶青衫的眼里,此里的林小菲却是她一生里最美丽的时候,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尊洒满圣光的女神。
叶青衫虔诚地俯下身,以面对女神的心情在林小菲苍白变形的散布着黑褐色真菌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十四)
何夕还没有从上午的新闻发布会上带来的巨大喜悦中清醒过来,显得有些神不守舍。还有比在努力之后看到成功的曙光更让人高兴的吗?下属们也和他一样兴高采烈,整个研究所都沉浸在欢乐之中。何夕知道这种情绪并不利于工作,但是偶尔为之也不为过。肖野,看到叶青衫没有?何夕随口问了一声,话一出口他才想起肖野已经在两个月前被捕入狱了。何夕吁出口气,叹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竟然走错了路。不过,自己当时也许是太气愤了,竟然开枪打断了肖野的一条腿……何夕用力摆摆头,甩掉这些让人不愉快的事。这些不算什么,我总算成功了,这真让人高兴。尽管还要等上一年多才能有实际的应用。不错,这一年多里还会有很多人因为无法享受这个成果而感染上HIV最终死去,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丝毫无损于我的成功。何夕的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
叶青衫轻轻地躺在了采血器的支架上,所有人都在外面的大厅里,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叶青衫给自己接上了采血针,他环顾着四周,目光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过了差不多十分钟他终于缓缓闭上双眼。
采血器发出了轻微的声音。叶青衫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脸上一片安宁,一滴细小的泪水正缓缓自他的眼角滑落。他的双手叠放在胸前,手里拿着一朵初露芳菲的玫瑰。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露出一角白色的信纸。
那是一封信。一封叶青衫写给这个世界的信。
……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我终于可以让自己解脱出来。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我看清了很多东西,也明白了很多事情。我不知道为何上苍会选中我,让我拥有这些令人永生难忘的经历。我不知道后来的人会怎样评价我这一个人,老实说我也并不关心这个。
人们告诉我说,我之所以能够对HIV免疫是因为我的血液系统产生了突变。尽管我不会发病,但是我的血液里满是病毒,我的血变脏了。但是,仅仅是我的血变了吗?你们的血难道就没有变吗?肖野的血难道不是变黑了吗?裴运山的血难道不是变臭了吗?而何夕的血则是变冷了——尽管他的学识无人能比。这段时间我常常会想到上帝,《圣经》里的这位脾气暴躁的全知者总是常常给世人降下灾难。以前我觉得他是一个暴君,可现在我却觉得上帝真是很公正。一切都是我们自己造成的,血变的世界应该受到惩罚。不过我终究没有失掉希望,是的,希望——这真是一个让人感到温暖的词。这都是因为我的妻子林小菲,她虽然感染了HIV但她体内流淌的血却是世界上最干净的。
小菲,当我写下你的名字的时候眼前浮现出了你美好的面庞。我常常在想命运待我真是太好,让我遇见了你。而你成为我的妻子更是我生命中的奇迹。今天清晨我去看望了你,你已经一连昏睡了几天。我知道可憎的病毒正在吞噬你的生命,它已经完全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你要求的事情我会照办,我已经签了委托书,今天就会有医生来执行安乐死。你将会如你所愿的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
小菲,现在第一支疫苗已经试制成功,人类征服艾滋病这个可怕恶魔的日子已经指日可待。HIV毁了我的生活,但是我最终扼住了它的咽喉。人们打算在今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再陆续从我身上抽取三千毫升左右的血液,然后以此为基础开始规模化的疫苗生产。但是他们不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抽血了。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到时我会将采血器的尺度定在六千毫升的位置上。是的,这将是我全部的血液,我会同你一道离开这个世界。
别为我担心,小菲,其实现在正是我这么久以来最开心的一刻。很久以来我一直生活在无法摆脱的阴影里,而直到现在我才感到了轻松。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没想到我们初恋时的这句话竟然真的成为了谶语。现在我想起这句话时流出了眼泪,可我记得当初我们俩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是笑得像两个小傻瓜。如果我没有感染上HIV也就不会有我们的悲剧,但也就无法发现我是一个血变的人从而减少无数另外的悲剧。也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但让我永远都无法释怀的是我让我的妻子成为了这出悲剧里最无辜的女主角。对爱情的不忠是我身体上的毒瘤,现在我终于可以勇敢地挑破它,除掉里面的脓液了。只有这样我才敢来见你,因为你是那样的纯洁而善良。亲爱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血已经脏了——尽管对裴运山那样的人来说它是无价之宝——我要流尽它。我将重新找回昔日的干净之躯,我将如释重负地带着新生的喜悦,带着玫瑰花,与你相约。
爱你,小菲。
天堂再见——
后记:
本文的原名叫爱别离,后来一度改作血变,再后来我还是决定用原名。爱别离是佛家所谓人生八苦之一。此八苦为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五阴盛。别的就不多说了。
写完此文不久即看到一则有意思的文章,大意如下。
古老绵长的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孕育了人类文明史上曾经盛极一时的灿烂的巴比伦文化。最后,纯洁善良的母亲河却无可奈何地目睹了巴比伦王国走向灭亡。
在公元前六世纪以前,巴比伦城一直是地球上的第一大都市,城墙有100米高,25米厚,38000米长,250个城门一律由黄铜精铸而成,高耸入云的空中花园被后世的史学家列为世界七大奇观之一。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着骄傲的700万人口。
对巴比伦的灭亡有多种解释,但其中的一种令人深思。
对于性的重视,是巴比伦宗教的核心,政府有法令鼓励女子卖淫,并冠之以“神圣的妓女”之称,且奖励私生子。在首都,人们把几位女神淫艳的雕像供奉在各处神庙里,许多崇拜她们的年轻貌美的少女结成“礼拜党”,住在寺庙附近简陋的房子里,光明正大地接待嫖客。她们一点也不感到羞耻,反以女神自居。巴比伦的男人名正言顺地普遍纵欲。
可怕的性病开始出现并最终广泛流行,当时的医生束手无策。一旦得了性病,就像如今得了艾滋病一样,被认定为死亡。
接下来便是:人口急剧减少、性病急剧流行……毁灭前的巴比伦人已经意识到这个城市即将毁灭,他们怀着绝望将最后的悲号刻在了城砖上。几千年过去了,强大帝国已经被时间的黄沙掩埋。而这些文字却仍然静默地躺在那里,仿佛还在嘶喊着什么:一种丑恶的病症,结着无法诊治的疮疤,被死亡咬定……
日落了,却没人写诗
作者:陈位昊一
我端起杯子时,发现咖啡早已喝光了。一时间疲惫揭竿而起,迅速淹没了我。眼里仿佛被人塞进青橄榄一样生涩,电脑屏幕开始模糊,满屏的汉字像一群发酵的小馒头在跳舞。
我憋足浑身的劲儿伸了一个悠长的懒腰。烟头躺在厚厚的灰堆上,像雪地里杂陈的尸体。如果能像死尸那样不分地点、不计时间的长眠是一件多么甜美的事,我开始胡思乱想。
拉开抽屉,所有的烟盒都空了,好像FORMAT后的软盘。
我按下电钮,不一会儿,S-3型服务机器人轱辘辘地滚进来,托着一杯速溶咖啡。这是为我设置的专门程序,整个设计部就我一个人喝咖啡,同事们都使用脉冲震颤器,这种小玩意儿能促使大脑产生多巴胺。自从它出现后,毒品贩子都跳楼自杀了,烟草、咖啡的产量也连年下降。
喝完咖啡,疲劳稍稍得到安抚,但远未被镇压下去。我急切地渴望一只香烟,渴望把自己淹没在袅袅的烟雾里,于是我到主管办公室去请假。
项目主管是一个“草瓶”。这是我字典里的一个专用词,与“花瓶”对应,专指那些永远西服革履、头发一丝不乱的小白脸儿。在网络界这类人我见得多了,他们目空一切,总以高级白领、社会精英自居。这种人阶层观念很强,对自己人永远笑脸相迎,如果他认定你是异类,那么你就只配看到他的屁股。
这杂种今天穿着一件藏青色西服,衬衫松开顶上一颗纽扣,松松地系着一条蓝白相间的纱制围巾——今年最流行的白领装束。当他听说我请假的理由是出去买烟时,脸上惊讶的表情像是看到一只苍蝇在跳华尔兹。
为什么不用SMALL BIRD(脉冲震颤器的呢称)?对,汉语里夹杂英文也是这类人的癖好。
不喜欢。
JACK往椅被上一靠,嘴角朝左边斜了两厘米,微龇着牙,露出一种很“优雅”的笑。
这个傻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早就清楚我从不使用震颤器,可他总是一有机会就在这个问题上找我的茬儿,用一种看乡巴佬的眼色看我。我拼命克制,才没有在他白净的脸蛋上造出几块青色的小丘来。长时间的饱和工作使我的愤怒盎然。
看在我连续干了40小时的份上,他以施舍者的姿态准了我两个小时假。
当我黑着脸,骂骂咧咧冲进电梯时,里面所有的人都露出一种看见吃人生番的表情。
二
街面儿很敞亮,暮春的阳光使整座城市看起来像姑娘的身体,富有弹性。满街的玉兰花都开了,花粉在空气中连续而轻微地爆炸,随着风迎面扑来。我站在铺着暗红色方砖的人行道上,贪婪地吸吮,感觉自己的肺被新鲜空气胀得无限大。眼睛因为无法适应刺眼的阳光而眯缝着。
我沿着大街慢慢地走,一种无来由的快感使我有如失重,每一根神经都肿胀起来。使用震颤器是不是这种感觉,我不知道,但这和我时常坐在办公室里幻想自己一块板儿砖把JACK砸得血花怒放时的感觉很相似。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朝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微笑,他们或者报以同样的微笑,更多人都面无表情地躲开去。我知道我那时的样子和一个从精神病医院翻墙出来的人多么相似,尽管电脑装有视觉护屏,但连续40个小时的目不转睛仍使我眼眶下陷,双眼赤红,满脸洋溢着回光返照似的神采。
咖啡馆在街角,一座老公寓的楼底。临街的窗开得很低,里面没多少人。推门进去时我看了一眼墙上的店徽——交叉的吉他和步枪,上面落满了灰尘,在阳光里无精打采。
老音响唱着BEATLES的歌,是《挪威的森林》,正和店名一样。这儿总是放一些几十年前的老歌,爵士或摇滚,最多的就是这首《挪威的森林》。
老板看见我,很热情地打个招呼,不等我开口,便问:蓝山咖啡?
我笑着点头,这是我每次来必喝的,我习惯于每天下班后到这里来喝一杯,听上一会儿音乐,把浮躁的心情慢慢沉淀下来。这是一个落伍的习惯,现在的时尚是去网上虚拟狂欢。
我在最角落的窗前坐下来,阳光透过玻璃落在黄白格子的桌布上。歌声还在荡漾:带我去看你的房间吧,像挪威的森林一样漂亮……咖啡端上来,杯子的颜色很典雅。老板坐到我的对面,递过来一整条圣罗兰。这也是我的习惯,我总在他这里买烟。
急不可待地拆开,抽出一支点上,深深吸一口。烟很清凉,咖啡很浓,一切都很好。
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老板说。
指吸烟和喝咖啡吗?
还有听古旧的音乐。
我需要一种真实让我安心,没办法,我是一个落伍的人,容忍不了虚拟。
他一笑,年轻的脸上显出苍老来。问:你熬夜了吧,工作很忙?
40个小时没有睡觉了,全靠咖啡和烟称着。没法子,公司催得紧,这批活儿得在三天内完成,否则就落在别的公司后面了。
是网络公司吧,那么抢时间。
是软件制造和销售,虚拟软件。
那么,你是电脑工程师喽?
你看呢?
他在阳光里偏过头,细细打量了阵儿,说:不像。
为什么?
你的牛仔裤和T恤都旧了,你头发很乱,戴银制项链,那帮高级职员是不会这么打扮的。另外你身上还有一些东西,很隐秘,我说不好。
我一下子来了兴趣:随便说说吧,瞎说也成。
譬如,你走过商店橱窗时会仔细打量自己。一般来说,只有两种人喜欢观察镜相里的自我。
哪两种?
诗人和哲学家。
有道理。我把烟捏灭。说来不怕你笑话,我曾经想做诗人来着,在大学里。我父母都是作家,从小受他们影响太大,以致于现在还改不过来。可是,你知道,时代变了,电脑虚拟一诞生,文学就完了。
你这样认为?
记不清谁说的了,读书就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旅行。但那是在书籍时代,而虚拟程序可以让你成为任何人,在任何地方旅行。你可以刚参加完二战,接着就和性感女星约会,沉溺在温柔乡里。谁还需要读小说?谁还需要写作?当然还剩下网上聊天,如果聊天也能称之为写作的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多多少少。
我点点头,又点上一支烟。现在我是个掘墓工人,正在为埋葬文学贡献力量。这40个小时里,我在做莎士比亚系列,就是把老莎的剧本分解,序幕、高潮、结局都编成若干模板,用户可以任意组合,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让朱丽叶死而复生,结婚生子,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就是我的工作,我把各式各样的文学拆散,写成软件工程师能轻易看懂的语句,然后由他们编程。我就像解牛的庖丁一样,肢解成块,交给机器制成香肠。
也许——我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虚拟程序固然荒谬,但是否也得算是文学在新时代里的存在方式呢?
我苦笑。
我也曾这么想过,但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你听说过哪一头猪愿意以香肠的方式存在呢?
唱片到头了。老板歉意地笑笑,站起来去换CD。
这时我环顾四周,只有两个戴着眼睛的中年人在读旧时的书本。他们多像我父亲哪!忽然间我像不起我父亲的样子了,只觉得他和那两个中年人有着同样的脸——一本落满了灰尘的书,书名是《荒原》。
歌声又重新响起来,但咖啡已经凉了。我站起来要付帐,老板连忙说:烟和咖啡,今天算我请客。你,是哥们儿。
我的眼眶突然像沼泽地一样潮湿起来。
既然是哥们儿,就更得帮你,你的景况也不好。
听到我的话,他的神情有些黯然:自从有了电子脉冲震颤器,这儿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这条街上的咖啡和酒吧只剩下我这一家了。
我把一张电子货币卡塞进他手里,里面还有1200单位电子货币,大约是我一周的薪水。
临走时我们互相拍了拍肩膀。我不知道这代表或包含了什么,大概是两个跟不上趟的人在互相安慰吧。
三
在喝了几乎一加仑的咖啡后,终于把任务完成了。
公司抢先一步把这批软件推向市场,销售业绩极佳。为此,我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奖金,还被提升为副主管。
庆祝酒会上,JACK使劲儿跟我套近乎。他拉着我把我介绍给几个和他一样的杂种,并亲热地说:这是我们自己人。我瞅着这几张一模一样的脸,他们的五官都消失了,只剩下几套西服空壳般支在那儿。厌恶感在我的心中长成一株大树,我将杯里的马提尼一饮而尽,对JACK说:你愿意和一个傻瓜做自己人吗?他茫然地摇摇头。我拍拍他的肩:我也不愿意。
回到家里,我蒙头睡了两天,其间只吃了一顿饭,活似一只冬眠的熊。
等养足精神,我便把那笔奖金全部提出,买了两张去夏威夷的机票,带上女友小卷度假去了。
在夏威夷临海的旅馆房间里,在斜阳余晖的阳台上,在正午海滩的遮阳伞下,我们疯狂地玩乐。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是觉察到一种绝望正在腐蚀我,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抵抗、挽留和拯救。
一天晚上,我们正坐在清凉的露天咖啡屋里看月亮。小卷突然问我:你有没有尝试过在虚拟程序里和人做爱?
我一楞,反问:你呢?
小卷红着脸点点头:有过几次,我觉得和真的差不多。
突然间,我抑制不住地想象着小卷在虚拟环境里的所作所为。尽管我知道那是假的,可是嫉妒以及随之而来的愤怒伸出尖利的牙齿撕咬我:该死的网络!连我们仅存的这最后的真实也要夺走。
我觉得自己像是沉溺海水中,无力挣扎,快被窒息死了……四 天气开始热起来,到处是缝儿嘶哑的鸣叫。觉得像是为我和小卷的爱情吟唱的挽歌。
上个周一,本来下班后约好一起吃饭,小卷却出人意料地迟到了。我站在街边,看车来车往看了二十分钟,小卷才心不在焉地出现在我面前。不等我问她迟到的原因,她便开始向我抱怨路上塞车是多么厉害。
现实世界真是太落后了,与其费那么大劲儿吃顿晚饭,倒不如去网上做一次虚拟约会呢。她说。
看到许许多多的音节从她红润的嘴唇里蹦出来,我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离我远去,所有的车声、人声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般听不真切。她的脸在真实的阳光里无比生动,但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种陌生。
有一个比我强大无数倍的东西轻而易举地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了。它使她迷恋,使她沉溺,她已站在另一边,不原再和我一起抵抗。
于是我默不做声地听她的抱怨,陪她吃晚饭,送她回家。回家的路上,她默默地说:我们就此分手吧。
随后她扬起头来,冷冰冰地望着我。在她平静的目光里,我听到世界坍塌的声音。
以后的几天里,我始终精神恍惚。我已失去了对这个决定对错的判断力。像一头受伤的小野兽,我只顾躲在洞穴里舔着自己的伤口。我无力救赎他人,甚至无力救赎自己,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抵抗是不是徒劳。
回到家里吃晚饭,母亲收拾盘碟,我和父亲则端着酒走进书房。
环顾四壁层垒的旧式书籍,童年时的梦想又涌上我的舌尖。那翻动书页的哗哗声是如此真切,我似乎回到了那些消耗在书本间的下午时光。也许正是这种感觉太悠长,才使我用尽全力企图抵抗时代的冲刷。
这期间,父亲久久地注视着我。最后他低下头,喃喃地说:要是觉得太累就放弃吧。网络虚拟也好,脉冲震颤器也好,都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我们是在和自己斗争,所以你永远找不到抵抗的圣感。你我都只是一块礁石,而不是堤坝。
五
公司又下达一项任务,设计部忙得不可开交。为了保住4的市场占有率,勉强养活自己,所有的人都必须拼尽全力。你只要看看JACK几天未换的西服和凌乱的头发,就能明白什么叫竞争。
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咖啡喝得我反胃,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掉进石油污染里的水鸟,满身油污,寸步难行。
我抵挡不住了。
终于,我把手伸向虚拟程序的插口。
海滩上,我和小卷手拉手散步。湿软的沙子温柔地舔着我的脚趾缝,海风拥抱我的皮肤。小卷的笑声清脆如浪花轻拍岸边的礁石,我们惬意地嬉戏着,我再次有了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连接在我头上的脉冲器放射出一阵阵强烈的电波,我沉溺在头脑的幻像中,这景象是如此真实,以致于我的每一根神经都为之畅快地悸动。
可退出程序后,我却感到了落入深渊般的空虚,分外强烈。
我依旧靠着脉冲震颤器撑过了第四天,完成全部的工作后,我忽然不经意地看到一则网络新闻:领航者公司的第二代智能电脑终于问世。它具有强大的想象衍生功能,可根据一个程序联想衍生出系列程序,它的诞生将可能导致大批程序设计员的失业。
我面无表情地看完新闻,关机,走出大楼。
枫叶在晚风里纷纷下坠,已经初秋了。
我沿街走到咖啡馆门前。门紧闭着,一张“词房出租”的招贴被风掀起一角,哗啦啦地响。
木立良久,我转身走开去。身后,落满了灰尘的吉他和步枪黑乎乎的没有一点儿生气。阳光从西边斜射过来,给街区抹上一层金黄色的糖浆。
日落了,却再没人会写诗。我对自己说。
我想回桂林
作者:黄孟西
“我要回桂林去。”蝶第N次对我重复这句话时,明澈的大眼睛不依不饶地盯着我。我从一堆设计图纸中抬起头,如往常一样敷衍了一句:“以后再说吧。”
于是她不满地转身,不再理我。
这类情景常常发生。我也不知道一个生长在大西北,每日与大漠孤烟为伴的女孩为什么会对桂林情有独钟——她甚至从未去过那里。我注意到她说的是“我要回桂林去”,而不是“我要去桂林”——问她,她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每当她这么说时,目光都写满向往。那是对家乡的向往,我看得出。
家乡?我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蝶这种奇怪的归属感并非全无理由:这应该来自曾有过的另一个她——那个女孩的故乡在中国西南,一个被称作“山水甲天下”的古城。但是,本体的思维也能复制吗?我有点迷惑地想。
当然,我不会用蝶来进行什么实验。我的本职与生物全然无关,我从事的是航天器设计。
即使在22世纪,这也是个很冷门的专业,而我宁愿不做总统或广告人也要选择在这片荒凉的大漠上过枯燥的生活。日升日落,几年时间于我短暂又单调得像是一天。这很大部分是为了她,蝶,另一个蝶。从某种意义上说,两个蝶是同一个人,但她们又的确不是。
过去的蝶是StarDance的CEO。一个柔弱的女孩担负着这么一个称号有些不搭配。事实上蝶做得很好。StarDance是全球排得上名的几家大航天公司之一。舆论曾沸沸扬扬地认为StarDance完全有实力跻身最优——如果蝶没有死去的话。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风很柔和,恰能轻扬起她的头发。收到她的E-mail后,我还联网玩了半天《大宇航时代Ⅲ》。当我估计着她已经回来了,才意犹未尽地下了线,慢悠悠地去煮她爱喝的咖啡。
咖啡的香气刚刚开始飘溢,门铃便响了。我以为是蝶,趿着拖鞋去开门,看见的却不是蝶,而是SD工作室的江平。他一脸天快塌下来的神色,对我大叫:“风,蝶出事了!”
我回身指日历:“看清楚了,今天不是4月1日。”
“不是玩笑,”他焦急地挥手嚷道,“蝶小姐真的出了事,航天器……”我一怔,狂奔过去联上网。不错,所有新闻站点的头版都充斥着诸如“StarDance飞行事故”“蝴蝶公主魂断星空”一类消息。我震惊住了。
蝶是驾驶着SD的“Sailing-3+”上天的。Sailing-3+是她自己的设计,我甚至连图纸都没有看过。蝶在新闻发布会上透露,这部航天器增加了她的最新研究成果。我了解蝶,她太自信了,坚持自己首飞。她在飞行前给我发来的E-mail中,还颇为自信地告诉我,别忘了买几个冰激凌等她回来吃。我忘了买。江平的声音在耳边飘荡:“各大站点都在发布消息……航天器刚刚升空,燃料舱被一颗陨石击中起火……猛烈爆炸……大部分残涵…烧毁……”蝶死后的几个月我一直无法接受现实,StarDance也因此一度跌入低谷。按照7年前施行的《形体复制法》,我可以再造一个蝶的形体,等它发育成熟后,再移植蝶的记忆到复制体脑中——这等于使她复活——如果有她的记忆档案的话。
《记忆移植法》先于《形体复制法》一年推出,它授权每一个地球公民可以自主选择是否于每年的一个特定日期来到当地的“记忆总署”存留自己的记忆以备不时之用。施行8年来,反响极佳。有98.7%的人选择了此法,不计其数的人因此而受益。
可毕竟仍有1.3%的人拒绝它,蝶,恰好就是其中之一。她始终固执不肯。后来我一直在想,也许她一直隐藏着强烈的厌世情绪,才会拒绝用记忆复制的方法“重活一遍”——像政府的公益广告宣传的一样。
蝶被猛烈的爆炸毁得形神俱灭。还好,她初中时曾留下了一份冷冻的活体细胞。我在没有本体记忆档案的情况下,复制了蝶的形体。这是违法的。小学生都知道,复制体是作为本体的生命延续而出现的,一个没有录入本体思维的复制体将被视为非法存在而彻底销毁。那样我将再次失去蝶——永远地。
我选择了逃避法律。
四年多前我带着“蝶”来到中国的西北荒原。复制体的生长速度可以控制,“蝶”只花了一年就达到了蝶死前的身体状态。从遗传学的角度上,她与蝶是同一个人,于是我也称她为蝶。
两人的容貌一模一样,有时性格也相似。但毕竟人易受环境影响——以前的蝶生长于灵山秀水间,这使她常有些忧郁;而现在的蝶却被大漠朔风薰陶得与其相去甚远。
由此我也发现想要改变她们的后天差异很难。我力图让蝶像过去的她一样喜爱上唐诗宋词,可她根本学不进去。当她在念“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都要冒出一句“今天的太阳好像是扁的耶”的时候,我就真的是无可奈何了。
“蝶”每天都陪伴在我身边,我却觉得,她的灵魂在五年前就已逝去了。
一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我回过头,迎上了蝶灿若春花的笑靥。她抢过我手中的笔:“别太累了!”
天,其实我面对设计图纸坐了半天,一条线都没划出来。她却什么也看不出,嚷着:“今天天气多好呀!我们去骑马好不好?”
几分钟后,蝶就牵着“小白龙”站在我面前了。“小白龙”是一匹转基因的沙漠马,拥有普通马的矫健与骆驼的宽大脚掌,这使它能很好地适应沙漠。
蝶的发整齐地盘梳在耳际,一阵风吹来,几缕发丝随风飞起。衣服是她最偏爱的红色,被“小白龙”雪白的鬃毛衬得更加鲜艳。
我们策马疾驰,漫漫的黄沙在身边掠过。她的清脆笑声不绝于耳。当我注视着这个复制体与蝶完全一样的明眸时,几乎要感到幸福了。
直到落日滑入起伏的地平线,我的心情也与它一起缓缓下沉。我带她回到了居所。“你心情不好吗?”蝶扯扯我的衣袖,轻声问。我出神地看着她的红衣和发髻,眼前浮出的又是以前的蝶那一袭蓝裙和披肩的长发。我无法把她与以前的蝶等同,虽然她同样漂亮,但我明白自己留恋的并非她的容貌,而是内在的一些东西。
我“嗯”了一声,不顾她失望的眼神,进了工作室。
出人意料地,我的电子答录机有留言。这个号码一向只有少数人知晓。居然是江平。他要我马上复电话——时间是半小时前。蝶死后江平接任了StarDance的CEO,在他的努力下,StarDance依然维持着良好的业绩。而不少业内人士却说,SD失去了蝶就失去了一半的生命力,之所以保持着原先的发展速度,是因为物体的惯性与质量成正比——StarDance这样的大组织,失去动力后也能借惯性作用向前运动相当的时间。我退守一边,不发表任何言论。至于江平,似乎正春风得意。我想不出他找我有何意图。
我还是打了电话给他。
江平声音焦急,我仿佛又回到了蝶出事那天。他说:“我马上去你那里。”我一愣,还是把具体的降落方位告诉了他,然后放下电话去找蝶,叫她回避。
蝶的眼中满含委屈。我不能让她出现在外人面前,是为她的安全起见。她是一个法律范围外的存在,任何一部法律都不承认她是……人。这很残酷。我很艰难地拐了好多弯和她说明这些,蝶哭了一阵后还是接受了。她坚强的性格与以前的蝶一样,但她又不是以前的蝶。那么她是谁呢?判断一个人,究竟要靠DNA还是思维?我也迷惑了。
她就是她自己。她拥有属于自己的意识。
我这么胡乱想着时,门已被江平推开。我看看窗外,一部银白色的“SDSail”飞行器静静停在起落坪上。速度果然像广告宣传中的那么快,看来StarDance也没有像媒介所言那样走到尽头嘛。
江平大步走向我。许久不见,他胖了一些,手中提着一只笨重的黑色皮箱。我有些惊讶于他没有带随从,作为一个大公司的CEO,这十分少见。
他在我对面坐下。我倚在椅子上看着他:“有事吗?”
他讪讪地笑了笑:“这么不客气?的确,是件重要的事。”说着,弯腰去开那只皮箱。
我拦住他:“等等,先说清楚是什么事。”
江平看我一眼,说:“风,你想蝶小姐吗?”
我一时不知所措。我为江平这次来访的目的做了不少猜想,可万未料到他会问这个。我沉默。
“你……想她回到身边吗?”他盯着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点点头。他平静地说:“你可以。”
什么?我又一次怔住了。
江平索性自顾自讲下去:“记得当时的飞行事故吧。起飞之前,蝶小姐说要在降落后正式发布……Sailing-3+的新技术。而由于……意外爆炸,这技术究竟是什么,也无人再知晓。这……是蝶小姐的个人发明,SD的每一个人,都同你一样,毫不知情。”
“直到三个月前,属于StarDance的一艘潜艇……”“等等,”我打断江平的话,“蝶生前不是说过‘StarDance的梦想只属于天空’,绝不涉足航天以外的其它领域吗?怎么做起潜艇了?”江平耸耸肩表示尴尬:“现在竞争激烈,尤其航天……我们想维持也很难……”我摇手示意他不必过多解释了,他接着讲下去。
“潜艇在海底发现了那艘‘Sailing-3+’的残留物。与此同时发现的还有一些别的资料,这使我们终于了解到,蝶小姐的发明究竟是什么。”
我静听着他的叙述。
在一些高度危险的地方——如宇航中,如果发生意外,任何一点现场记录都有着极重要的意义。而对此最翔实的记录,就存在于驾驶者本人的脑中。联邦总署只能定期存储记忆。那么,能否在当事人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瞬,把其记忆保存下来呢——若可以,就意味着在这些事故中,人们的死有了价值。
蝶做到了。
在人死前的一瞬,脑电波会骤然增强数倍,只要适时捕捉到它并完整储存下来即可。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蝶也许没想到,第一个应用者竟是她自己。
我目光落在江平手边那只黑皮箱上:“它在那里面?”江平拨了几下锁,箱盖弹开了。一具泛着水蓝色光泽的仪器卧在里面,很精密也很精致。流线形的外观使它看上去更像个艺术品,神秘而具诱惑力。当我意识到,这匣子中沉睡着逝去了许久的蝶时,我的呼吸不由紧促了。
江平说:“就是它。它的外壳由一种极特殊的材料制成,才能够在爆炸中丝毫无损。”
我苦笑了一下:“很漂亮,不是吗?”
“相当漂亮。蝶小姐艺术感很强,”江平瞥了我一眼,“但,这不仅仅是漂亮吧。”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我问:“你们为什么不马上释放记忆?”他答:“没有复制体。你知道,非本人的复制全是排斥外来记忆的。”
“而且……”他放慢语速,“你知道,《记忆移植法》规定,如果没有遗嘱的特别要求,意外死亡的人的记忆档案,支配权属于其亲属……”他停顿一下,“我们调查过,你是蝶小姐惟一称得上亲属的人。”
我的心猛地震了一下。我仍看着他:“这不是惟一的理由,对吗?”
“开始我的确想使她马上重生。我找到蝶小姐生前储存活体细胞的医院,却得知一个叫风的人在几年前就取走了它。”江平不动声色地说,“想到你这几年的沉寂……风,你早已有了她的复制体,是不是?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躲避法律制裁。”
“那又怎样?”我只有硬下去了。
他浮上一个类似胜利者的微笑:“风,我不是代表法律来的。我把这份档案交给你,至于是否恢复她……你自己选择。”
我有些讶异地打量他。“只是……”他转开目光,“请劝她,不要回到StarDance了……”“为什么?”蝶不可能离开SD,那是她的第二生命。
“SD现在没有蝶小姐,……”江平犹豫着,还是说道,“也发展得很好,而且,我想我自己也可以……”我明白了,一字一顿地说:“江平,我认为你是一个卑鄙小人。”他一怔,旋即收回那近乎哀求的神情,正色道:“风,你可以这么说,也可以拒绝,但我可以起诉你违反法律,非法复制……这样,你连蝶小姐的复制体都不能保留……一个细胞都不能。你自己考虑吧。”
他击中了我的要害。见鬼!我不能再失去蝶。
“把她的记忆档案给我,”我慢慢地说,“然后你滚。”
江平有点恼怒,但他没有马上走,而是不厌其烦地指着仪器:“如果没弄错的话,这是输出接口;这是开始释放键,圆形的……还有这个头盔是复制体的记忆输入装置,这是外接电源——没电就无法释放……”我耐着心听完。夜幕已上,我打开门:“谢谢,箱子留下,你可以走了。”他转身出门,突然回头说:“风,我劝你还是不要……”我没听完就说:“闭嘴。”
“SDSail”闪着柔和的银光在我视线中消失。江平走了。我看着仪器,不知为何竟出奇地疲惫。我把箱子合上,闭上眼睛。是的,蝶,我思念的蝶可以回来了,但是--这需要抹去现在的蝶——复制体的意识。
这相当于杀死现在的蝶。
复制体不受法律保护,这样做绝对合法。可我想像着杀死一个蝶而使另一个蝶复活,不禁涌上莫名其妙之感,甚至漫起阵阵失落。我似乎不愿失去她,可是我又那么思念另一个她!
我居然睡着了。几个世纪前一位学者说,睡眠是人类下意识地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我相信。
睡醒时,周围是一片可怕的安静。我起身寻找蝶,却始终不见她。我回顾四周,突然像雷击般定祝装着那台记忆存储仪器的箱子不见了。天啊!难道……我跳起来,直奔实验室。
实验室的门虚掩着,有浅蓝的光透出。我看见蝶已然戴着头盔,双眼微闭,面前摆着那台仪器。她的表情异常平静,缓缓伸出手按向“释放”键。
一阵恐惧袭入全身。不知为何,我毫不犹豫地一弹,扑向墙角的电闸,尽全力一扳。
所有的照明设备在刹那间熄灭,电力供应被切断了。我顾不上思考,一个箭步冲到蝶面前,盯着她。月色如水,她的脸庞被映得楚楚动人。
“为什么?”我的脸色一定相当难看,“为什么?”
她缓缓睁开眼:“我躲在隔壁,听见了你和江博士的谈话……我知道你想念以前曾有过的……另一个我,你对我这么好也是因为她,可是我做不到像她那样,我学不会和你一起念‘大漠落日圆’……”她咬咬下唇,“而且,法律不允许我存在,对不对?只有我变回以前的我,你才会更高兴,而且,也不用害怕违法了。”她的声音愈说愈低,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
我使劲摇头,又说不出什么。在两个蝶中选择一个吗?我一直以为,现在的蝶只是过去的一个替代品,可就在刚刚的一瞬,我明确地了解到,她的意义远不止这些。事实上,我对从前的蝶的思念,像StarDance的发展一样,也不过是在受惯性支配罢了。她在五年前,就已成为了一个太过真实的幻影,在我思维中徘徊不去,而此刻眼前这个蝶才是真实的——只是我一直毫无感觉而已。。
我注意到她的衣着,居然是蓝色的曳地长裙。我一阵感动,从她头上摘下输入器,很用力地锁上那只黑皮箱,理理她散落的长发,说:“其实,我更喜欢你红衣短发,你自己的样子。至于法律……”想到这里,我心中仍有挥之不去的一道阴影,但我决定忽略它,“让什么《记忆移植法》和该死的江平一起见鬼去吧。”
好一阵,蝶终于绽开一个笑容,轻轻说:“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桂林去呢?”
我第一次没有顺口说出“以后再说吧”。我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三天后,好吗?”
三天后——我想起那正是从前的蝶离开我整整5年的日子。那时,水绕山环的桂林城,一定有着蓝得透明的天,风中飞舞的蝴蝶也一定很美。
(本文作者系广州七中初三(1)班学生)
三十六亿分之一
作者:姚鹏博——蒙谟克·奥尔特的生命之旅 2000第11期 -每期一星荣光的众神们在夜空中游走,闪烁的群星作为驿站的明灯。
永不停息的生命们呵,
飞翔的你们又是怎样的形式?
——中古英雄的四行诗抄
一
何林一遍又一遍检查他的通讯器,因为莫名其妙的音频一直在困扰着他,就从他登上这颗彗星的那一刻起。
这是一颗名副其实的“脏雪球”,巨大的无规则的球体被厚实坚硬的冰层所覆盖,所有的坑洼和罅隙满满地盛填着高傲的宇宙灰,裹在冰层外的尘埃均匀地占据着自己的地盘,向新来的客人炫耀着先入为主的资本。
这简直就是一只在炭灰堆里滚了三个来回的烧焦的冻土豆!
对于这个荒芜之境何林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踏上一脚的,看看人家金星探险队多么风光,全天候在地球上实况转播;还有登上土卫六的,要知道他们旅行的待遇,啧啧,简直等于太阳系里掉馅饼;还有,还有……最令何林气愤的还不止这些,他到这种没有鸟所以也不会生蛋的地方来的目的竟然是探索生命的踪迹!不知上头信了谁的鬼话,把这个千古悬疑抛给了心理承受能力本就不那么强的何林先生。
自从公元前613年一位中国占星师第一次记载了有关这种天外来客的情况,彗星就一直是备受人类瞩目的焦点,尽管貌似扫帚的它们名声一直不太好。关于彗星的历史记载大致分为两类,但无论科学的或是迷信的都不可否认这种不速之客对地球的影响,稍微激进的观点是它们不仅左右着人类的文化、宗教和精神生活,甚至直接关系到人类的生存和起源。为什么乔托要在耶稣诞生图中画上彗星,恐怕也是一种对地外神秘力量的借鉴吧。古人类图腾崇拜的思想遗传给了后世,现代天文学家认为彗星是生命的载体,其自身形成的化学物质已达到构成生命的基本条件,于是,就在几亿年前,彗星与地球相撞时带来了生命的种子。
终于,缺乏事实依据的假说成了何林先生无法逃避的厄运的肇端,至少他本人这样认为。
“这个倒霉的地方只有岩石和冰块,没有生命,没有!”何林的抱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探索彗星是一种费力不讨好的工作。
通讯器里传来余茵的叫喊声,吓了何林一跳,但可以肯定不是那种奇怪的音频。
声音的主人正站在不远处眺望着与彗星行进相反的方向,发出这种大惊小怪的声音更坚定了她在何林心目中麻烦女人的形象。
“喂!你看到了吗?在那边!”宇航服里的余茵兴奋地用手比划着。
她指的是彗发,这颗彗星的彗发有着火焰般的光辉。
异常迷人的彗发包裹着整个彗核,并在其后发散到宇宙空间,灿烂地反射着阳光,仿佛这颗彗星在燃烧。事实上它等于是在燃烧,彗星在穿越小行星带后,到达太阳系内层空间,彗核表面冰层便被太阳的热量所融化,冰物质升华产生了这种绚丽夺目的气态光晕。也就是说物质气化的同时也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如果它们有生命的话。
“真令人惋惜,造就出这样的奇景却也燃尽了自身,美丽得悲壮。”余茵情不自禁地说。
“得了,我的大小姐,别再感叹‘彗星精神’了,还有好多工作等着我们呢。”何林一定要抑制住自己的多愁善感,尤其是在余茵面前。
正因为后者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会多愁善感的人,所以当她表现出多情的时候,何林就只好扮演残酷。
这是环境的问题,而不是性格的问题。何林经常这么说。
无论何林或是余茵又都不是珍惜时间的人,所以当任何一方将那个重要的日程一拖再拖的时候,另一方总能想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强迫自己接受,而从未有谁站出来捍卫过自己的立常也许这两个人天生就不可能理解生命很短暂的道理。
“你听到了吗?”何林几乎是敲打着自己的通讯器,“很古怪的声音,不像是无线电发出的。”
“嗯,好像是一种语言,很像是呼叫。”余茵轻轻地点点头。
厄落来的朋友们,你们听到了吗?蒙谟克神,请告诉我,你们知道蒙谟克神吗?
何林和余茵差点跳了起来,很清晰,就像在身边说话一样。
这颗彗星上有智慧生命!
不,不可能。何林的第一判断迅速被自己否定,因为如果它成立无疑意味着他必须完全推翻自己的调查报告,而更重要的是我们的何林先生不得不成为第一个同彗星智慧生物对话的地球男人,尤其是当对方的声调呈明显母系倾向的时候。而这偏偏是最令他头疼的。
“该不会是宇航局的人在搞恶作剧吧?”何林轻声地问身边的余茵。
余茵拨弄着头盔上的通讯器,用女人特有的细致捕捉着奇怪的声音,并示意何林保持安静。
厄落的朋友,你们听到了吗?请用你们的语言与我交谈,告诉我,你们知道蒙谟克神吗?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
“你好,我的朋友,我们是来自地球的访客。请问你是谁?还有,你在哪里?”余茵在开口前暗下决心如果对方哈哈大笑就马上切断同地球的无线电联系。可后来的事实证明,第一个与彗星女人交谈的,还是女人。
你好,很高兴听到你们的声音,我是莱茜。可是,你们的真不知道蒙谟克神吗?
余茵和何林的目光对视,两个人同时推测出这可能是这个外星种族所信奉的主神的名字。
“莱茜是吗,请接受来自地球的祝福。同是宇宙中的智慧生物,我想无论信仰有多么大的差别,大家都是朋友。”余茵真诚地说,“可是,莱茜,你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们看不到你?”
“看”,是什么?
尽管何林和余茵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还是让突如其来的疑问弄得不知所措。这个智慧生命,这个彗星姑娘,居然不知道“看”是什么!也许是词汇上的差异,两位地球来的朋友起初这样认为。
“你好,莱茜,我们的意思是为什么我们观察不到你的形体,也无法感知你的存在呢?”何林蹩脚地解释“看”的意思。
“形体”,又是什么?类似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很诧异的声音。
这次真的让何林和余茵大惊失色,他们此刻的情形可以简单描述为正在与一位虚无缥缈而又没有视觉功能的彗星小姑娘“面对面”地交谈,不,也许只是在和一个彗星声音交谈。
之后的很别扭的对话更是把两个人潜意识的“看不见即不存在”的错误逻辑击了个粉碎。大概感性的特定条件下也可以主宰认识,因为字字句句都使根深蒂固的地球知识相形见绌而又没有实体存在的小女孩实在是让地球使者们理性不起来。何林和余茵幸运地体会到了迥然不同的彗星文明,按照何林的说法,应该是迥然不同的彗星音频文明。
而何林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生命可以以这种奇特的形式存在,只有声音,没有形体。这是不符合常理的啊!任何高级智慧生物都是由有机物质构成,在一定的允许范围内存在差异的外形是不容置疑的。退一步说,就算没有固定的形体,也至少要有复杂的可以证明其的的确确存在的组成结构和生命活动迹象呀。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一切都不存在,而奇妙的接触更是玄妙得不着边际,就像他和余茵的微妙关系一样,古怪得让人难以捉摸。
难道她是透明人,气态生命?何林绞尽脑汁之后终于揶揄了自己。想想看,谁能容忍自己的肺部每天吸入各式各样有生命的气体,让它们在大脑心脏鼻子口腔十二指肠转悠上一圈后再光荣释放出去。何林不禁哑然失笑。
二
“那么莱茜,正如你所说的,你和你的父亲正在做着一种周而复始的旅行,可你们还有这颗彗星究竟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处呢?”余茵好奇地问道。
奥尔特星云是我们生命的起点和最终的归宿,在现在的蒙谟克星系中我们又受到蒙谟克神的庇护,这是父亲告诉我的。可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说的彗星是什么。
奥尔特星云!难道是古人与地外文明的暗合?何林突然想起这个古老的称谓。
早在公元1950年荷兰天文学家简·奥尔特就提出过关于彗星起源的假说,认为在太阳系外缘存在着一团奇特的星云物质,他推断为太阳系形成时早期星云的残骸,由于其自身引力作用强大,太阳系无法将它纳入其中。那里容纳着大量的准彗星体,它们和太阳系同时诞生,不断地在太阳的引力作用下偏离既定的轨道横穿入太阳系,并在木星、土星等强大的引力作用下进一步偏转为扁长的椭圆形轨道,于是奥尔特的彗星体在诸多行星身边短暂地作客之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挣扎着回到孕育过自己的奥尔特星云。那块地方,正是彗星们美丽而又神秘的故乡。
对于奥尔特星云余茵显得更有兴致,何林想起她在一次科幻画展上盯住那幅《奥尔特——彗星的圆环世界》的时候——也就是何林陪站了两个小时的时候——是多么的陶醉。在那个瞬间,何林才发现,原来盛气凌人的余茵也会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尤其是微笑着脱口而出那句“多么美丽呵”赞叹的时候。
多么美丽呵!来自彗星的声音又响了。
重叠的声音使何林产生了强烈的错觉,仿佛是昔日的景象就呈现在眼前。
余茵换了种方式再次提及彗星的起源,由只有声音的小姑娘娓娓道来。这样算是很大的进步,至少可以降低惊讶的频率。
奥尔特星云是个美丽的地方,小姑娘满心憧憬地继续说道,你能想像得出吗,那里是生命的源头,我和我的父亲以及更多的人诞生在那里。那里是有寒冷的概念的,初生的生命被冻结保存在它广阔的双环形结构里,等待着蒙谟克神的挑眩知道吗,当你成为它们中的一份子的时候你会产生共鸣,与众多的生命一起,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呀!听父亲说,每当有新的同伴被蒙谟克神选中去完成伟大使命的时候,全奥尔特都在鸣响,就像是为英雄祝福那样。
“伟大的使命?”余茵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就是说,这次神选中了你,还有你的父亲?”
准确地说,我的父亲已经三次被选中,小姑娘的语气颇有些骄傲,父亲作过两次完整的蒙谟克星系旅行,遗憾的是都没有完成使命。父亲是很执著的,这一点令我十分钦佩,他说过,只要生命不止,旅行就要永远进行下去。而这一次出发前,我诞生了,父亲带上了我,准备让我来接替他的工作。但不走运的是,我们恐怕又一次与光荣的使命失之交臂了。
余茵在沉思,何林也一样。作为载体的彗星,特殊的使命,还有蒙谟克星的蒙谟克神……事情明了了,这就是彗星的宿命和本原,至于那个绕口的蒙谟克神,八成儿就是那个燃烧的大火球——太阳。明白了这些,地球来的两个人就不得不为彗星面对的现实考虑一下了。
在奥尔特冻结,再在太阳系融化,永不停息,这便是彗星的宿命。但是如此往复,尽管大多数彗星有着上百年的运动周期,可数次的太阳系之旅也足以把它们消磨殆尽,毕竟,那种光辉的旅程是在义无反顾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等等,彗星没有生命,可它们的“音频文明”呢?何林突然猛醒。彗星每一次划过太阳系,彗核直径就会缩小两公里,表层冰晶被太阳融化、吹散,也就是说,只有百分之五的彗星回到过奥尔特星云。而脚下的这颗,显然,它的体积不够支持到太阳系的外缘了。
事情再简单不过了,只有声音的彗星姑娘,也许还有她的父亲,很可能会在这次旅行中化作宇宙的尘埃。
何林不得不抑制自己的感情,这是他的职责所决定的。而事实上何林的工作已经完成,无论这个热情好客的小女孩仅仅是个声音或者另有实体,或是这颗彗星会不会衰竭,都不重要了,因为对于首批与彗星生命对话的两个人来说,仅此一点就足以使其扬名后世了。况且上头的任务是生命探索,又不是星际外交,所以单按何林以往的心态来说,打道回府才是最好的选择。可现在不同了,两个属于不同种族的母性个体声音正作着愉快的交流,一种生命的共鸣感染着原本固执的何林先生,我们的男主人公正在潜移默化中被逐渐改变,当然,这是他本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的事情。
“莱茜,你多大了?”余茵在沉思之后问道。
嗯,3045里尔,大约是17安特尔。
“安特尔?好吧,就算你17岁了,”余茵顽皮地笑着,“按我们的计算方式,我26岁,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作你的姐姐。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地球上的姐姐了。”
何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唉,真是个天真的女人。
姐姐?我有个亲爱的姐姐了,这真令人激动,父亲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的,我的莱茜妹妹,”余茵犹豫了片刻,“听我说,你很孤独吗?”
嗯……其实也还好,只是周围黑色的世界实在太枯燥乏味了,害得我只有不停地思考,来打发一个个百无聊赖的里尔……小姑娘轻微地发着牢骚。
何林注意到“周围黑色的世界”这句话,这是视觉才能产生的效果,这意味着也许莱茜并不是没有视觉,只是被黑色包裹着,无法看见。
“思考些什么呢?”余茵好像随便地问道。
使命。父亲的,我的,还有全奥尔特的。莱茜仿佛在自语。
“具体是什么呢?”余茵追问。
创造……
“什么?”
生命。
三
何林还在感慨,真可怕啊,女人的执著。
无论是余茵的,还是莱茜的。
前面的可怕来自于何林的记忆,就是关于所谓麻烦女人的。何林靠在一块凸起的冰笋上静静地思忖着。那个天真而又坚强得过分的余茵,就是那个暗地里被称为“何林的苦难”的漂亮搭档,不,不是漂亮,是诱惑,是魔鬼的诱惑。她已深深攫住了何林那颗温柔的心,还有全部的情感,当然,她也没有忘记设置一段美丽的距离来阻隔亲密的关系,而用以充填这段鸿沟的,就是诸如永远忙不完的工作,永远繁琐的生活和永远耗不尽的时间。
借口的作用总是相互的,“等到探索完下一个星球”、“等到完成眼下的课题”……这些是何林的防守反击,于是两个人就有了永远探索不完的星球和永远需要完成的课题。
余茵的执著体现在忘我工作和肆意浪费空闲时间,其实何林也一样。
何林调节着面罩的视野,把脚下的彗核和周围的彗发尽收眼底。火焰的色彩在暗色的大地上流淌,留下七彩的光晕;飞舞的碎冰晶仿佛被获准了自由,反射着阳光的同时迎着黑暗的空间狂舞;大片大片的冰块被连根拔起,瞬间的解放转眼间被磨碎,被气化。彗星在萎缩,却更加明亮耀眼,彗核像裹了一层厚实的大气,在空冥的宇宙中创造了一个奇妙的空间。
何林看到了身边的余茵,忘了掉回视角,愚蠢的头盔面罩将远近景合二为一,在何林眼中,余茵就像穿上了一件光彩夺目的长裙,是彗星的长裙埃何林惊讶于彗星的美丽,还有余茵的。
执著的余茵琢磨着彗星女孩的执著。“奥尔特的伟大使命,创造生命吗?真令人难以理解。喂,你在做什么?”
“我在想,是否又是词汇上的差异。”何林心不在焉。
“不可能的,莱茜很认真。这可是探索生命起源的好机会哟。”余茵半开玩笑地说。
“是啊,跟一个声音姑娘探讨生命起源,会是什么,音频生物吗?”何林不耐烦地说道。
“喂!你这个家伙,你就不能稍微认真点吗?”家常便饭的吵嘴又要来了,“我是说,难倒你不认为我的莱茜妹妹有着伟大而苦难的命运吗?”
“是啊是啊,苦难的命运,要是哪颗星球被‘你的莱茜妹妹’撞到,那才真叫苦难呢……”何林突然打祝“撞击!”两个人异口同声。
“如果彗星与某颗星体相撞……”何林提出假设。
“会造成毁灭……或者是诞生……”余茵在理论上继续。
“在混沌初开的世界中,在适宜的条件下……”何林语调颤抖。
“旺盛的微生物开始繁衍,还有奥尔特的文明,而它们演化的结果是……”余茵不敢设想下去了。
“新的生命诞生!”何林试着下结论。
何林贴着冰笋滑坐在地上,不,是坐在创造万物的精神上面。包容着彗星的奇妙空间,在晶莹与消逝中鸣响,是属于生命的共鸣,就在被称作奥尔特音频文明的父文明与被称作地球文明的子文明之间。
“也许这就是莱茜的伟大使命和地球亿万年前的幸运。”余茵用崇拜上帝的口吻作了完整的总结。
一切都该结束了,像何林和余茵的工作那样;但一切又刚刚开始,像莱茜和奥尔特的使命那样。生命也许真的很短暂。
余茵姐姐,莱茜回来了。彗星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代表父亲和奥尔特的全体公民再次欢迎两位的到来,并诚挚地邀请我亲爱的余茵姐姐和余茵姐姐的何林先生作为厄落星球的人类文明的使者——是父亲告诉我的——到奥尔特做客,并向另类生命形式的客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尽管何林对莱茜外交辞令中的“余茵姐姐的何林先生”颇有些异样的情绪,但还是感到这类似上帝领你参观天堂的荣誉感觉,直到他记起在地球语言中参观天堂只有单程车票的惯例和这颗彗星逐渐缩小的体积的时候。
她的父亲也看不见!
何林的结论是正确的,莱茜和她的父亲并没有感觉到危险步步近逼,奥尔特的音频生命并没有发觉自己同它们的蒙谟克神的生命之旅一样,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
如果把太阳内部的燃烧叫做漫长,那么一颗彗星的生命就只能是算作转瞬即逝了。
那么,人类的生命呢?奥尔特的音频生命呢?
属于短暂瞬间的苦难命运,是的,何林懂得,是莱茜和她父亲的不幸,也是另一颗将要诞生新生命的星球的不幸。难以抑制的情感冲击着何林的心怀,他强迫自己相信周遭的一切与己无关,但脆弱的谎言终于无法抵御生命的共鸣。而对面的余茵,早已怔怔地落下泪来。
余茵姐姐,你们在做什么?何林和余茵的多愁善感几乎冷落了莱茜。
“啊,我在想,奥尔特的生命使者有多少成为了缔造新生命的英雄,也就是说,像地球这样的幸运儿在奥尔特的历史上有过几位。”余茵赶忙岔开话题。
事实上,蒙谟克星系的幸运只有过一次。
“依旧是孤独。”余茵叹了口气,“果然是这样,从微生物诞生在地球的原始海洋中的那一天起,彗星的努力就没有停止,而地球上的人类却始终没有同伴。产生生命的几率实在太小了,还有环境条件的限制,大概估算一下,到目前为止这种惟一的幸运维持了……”“三十六亿年。”头盔中的微电脑最先得到答案。
是个很长的时间吗?
“按我们的计算方式,它很长,很长……”余茵轻轻地摇着头,“奥尔特的执著,这个代价也太大了。”
奥尔特的人并不孤独,至少还有你们。小女孩的安慰超越了自己的年龄,父亲说过,只要奥尔特星云还在宇宙中存在,只要蒙谟克神的光芒还在照耀,生命的旅行就不会停止,创造的使命就不会终结。所以无论是厄落——或者是地球——的幸运,还是奥尔特的执著,从这种意义上说,在茫茫的宇宙中,有生命存在的奥尔特和地球,并不孤独!请期待着吧,我的朋友,多少个里尔,多少个安特尔或是多少年以后,定会有第二个奥尔特的英雄,定会有第二次蒙谟克的幸运,为生命的光荣祝福吧!我的朋友,请相信奥尔特的执著,请相信,地球上的人们,并不孤独!
四
彗星渐渐划向灼热的太阳,刺眼的光芒炙烤着彗核,晶莹闪烁的空间被太阳辐射支解,最后的冰层支离破碎,裹挟着尘埃在光明中作着固态与气态的直接转化。
这颗彗星在升华!
距离产生了美,是不断缩短的距离产生了悲壮的美。消弭的彗发再也不是注目的焦点,两条数百万公里长的彗尾占据了人们的视线。黄色弯曲的彗尾由被强烈的太阳辐射吹散的尘埃微粒形成,呈现出更为绚丽的火焰色彩;蓝色的等粒子彗尾来自彗核的升华,漫游中的气体受到太阳风的洗礼,同其中的带电离子相互反应放出蔚蓝色的光华,在广袤的宇宙空间中留下彗星的足迹。
这是宇宙的极光!这是生命的礼赞!
光辉的旅程燃尽了彗星的生命,为了那三十六亿分之一的希望。
“也许,也许……我们应该选择珍惜。”竟然是何林和余茵的异口同声。
直到就要同莱茜和彗星告别的时候,来自地球的两位朋友也终于没有狠下心来把这颗彗星的命运告诉莱茜,毕竟那太难以接受了。莱茜还只有17岁,尽管把安特尔换算成年这个年龄大概有二百多岁,可何林和余茵一直在告诫自己:毕竟莱茜还年轻,不可能承受得了这么严酷的现实。他们在离去之前所能做的,只有祈祷。
余茵姐姐,莱茜很想“看”到你们。彗星女孩突然说出了这句让人始料未及的话,可是父亲说过,我不能“出去”。
两个人在惊讶之余达成共识,无论如何,也要帮助她完成也许是她最后的愿望。
“外面的世界很美,你有权利看到。来吧,我的莱茜妹妹,让宇宙生命的共鸣祝福你。”余茵真诚地说。
在离余茵不远处的彗核大地上,遗留的冰层忽然裂开,彗核的内部涌出一股晶莹透彻的淡蓝色液体,但并不流淌,而是不断地会聚,会聚,逐渐形成一种奇特的姿态,在彗星大地上增添了最最美丽的一笔。她是那样的完美,完全突破了形体的障碍,淡蓝色的身躯反射着阳光在大地上升起,柔美的光辉来自阳光,也来自她的身上。没有羁绊,没有奢华,奥尔特的生命使者用最美好的形态诠释了自己的形态。
是的,液态。
何林面罩中显示器的数字在不断跳动:1/3的水、1/5的尘埃、甲烷、二氧化碳、氨基酸、微量元素……是的,她是生命。
余茵靠近莱茜,双眼噙满激动的泪水。“你好……我的莱茜妹妹……”你好,余茵姐姐,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美,还有你,余茵姐姐,你真的很漂亮。淡蓝色的身躯在微微地振动,是莱茜抑制不住的喜悦。
莱茜转化着自己的外形,不远处的何林清楚地看到,她变成了余茵的形态,何林的视线再次模糊,在他眼中的,是重叠着的生命。
余茵姐姐,这个外形很美,莱茜很喜欢……悲剧只在一瞬间。余茵眼前的莱茜在刹那间冻结,就像宇宙中其它液体一样,以冰的状态存在。有着余茵外形的莱茜在真空中凝固,像一尊淡蓝色的塑像般矗立在彗核的大地上……柔顺的躯体失去生机,变成一副冰雪的躯壳,如冰雕一般让阳光在上面留下绚丽的光彩。
但固态也只是瞬间,莱茜和身边的冰层一起,由固态直接化为气态,淡蓝色的气体在半空中升华,生命与身躯一起在漆黑的空间中弥漫、消散……生命的流逝只是瞬间,是的,只是瞬间。生命的短暂与渺小,在无垠的宇宙中得到最真切的证明,那不只是切肤之痛,而是痛彻心脾。
何林和余茵静静地注视着升腾的蓝色气体,不,是飞升的莱茜,在他们眼中,只有早已迷茫的泪水。奥尔特的生命选择了营造万物的伟大,却失去了享受光明的权利。
就为了那三十六亿分之一的希望。
走到生命尽头的彗星坠向太阳的方向,划开天际的彗尾燃尽它最后的能量,那条淡蓝色的等离子彗尾镌刻着生命之旅的历程,在黑夜的底色上绘出生命的主色彩。
“那淡蓝色的彗尾,那是我美丽的莱茜妹妹啊!”余茵含着热泪说道。
……
你好,很高兴听到你们的声音,我是莱茜。
姐姐?我有个亲爱的姐姐了,这真令人激动,父亲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余茵姐姐,这个外形很美,莱茜很喜欢……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美,还有你,余茵姐姐,你真的很漂亮。
请期待着吧,我的朋友,多少个里尔,多少个安特尔或是多少年以后,定会有第二个奥尔特的英雄,定会有第二次蒙谟克的幸运。为生命的光荣祝福吧!我的朋友,请相信奥尔特的执著,请相信,地球上的人们,并不孤独!
……
是的,生命并不孤独,因为有了莱茜的执著,因为有了那三十六亿分之一的希望。
五
十年过去了,每当余茵仰望夜空的时候,每当一颗彗星划过天幕的时候,每当那生命的共鸣再次响起的时候,余茵都会为当年的鲁莽和错误感到深深的自责,一种沉重的负罪感便会触情伤怀地带来伤感,对莱茜的,也是对她父亲的。因为后来证实,那颗燃烧生命的冰彗星正是莱茜的父亲——那个为高尚的使命而献出生命又失去了最亲爱的女儿的父亲,作为奥尔特液态生命的使者为创造第二文明而无怨无悔的彗星——他一定会原谅厄落上的人类的,因为余茵总是这样向蒙谟克神祈祷。
而始终陪伴她安慰她的,就是“余茵姐姐的何林先生”。每当余茵凭空落泪的时候,何林会说:“那整个的宇宙都是你的莱茜妹妹啊!”
每到夏夜,全家人都会出去看星星,何林和余茵的小女儿总会摇着余茵的手高兴地叫道:“妈妈,看哪,有一颗像扫帚的彗星哩!”而余茵总会说:“是的,莱茜,我的女儿,告诉你,那是生命的使者啊!”
因为宇宙是淡蓝色的。
作者小传
如果年龄是生命中不可逾越的鸿沟,那么我痛恨我的年龄。
照片上的人,出生在中国最北方的省份,除了领受霜雪之美外还可以提早几个小时看到太阳,寒冷便是这份荣誊的代价。可我偏偏生在最热的七月。布雷德伯里笔下的《霜与火》真是绝好的写照。
生于80年代初赶上首批新新人类的我,从10岁看到《科幻世界》开始爱科幻的热情就未曾息止,可我至今还是一个需得父母陪伴才能走出家乡的少年。于是只好继续把我的科幻之剑在火一般的热情上锻烧,再在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中淬火,反复,再反复。
如果说科幻小说是正餐美酒的话,那么我要说,饱含情感的科幻小说则可大开胃口。人是易受情感支配的动物,所以我喜欢开胃酒,而不是高浓度的烈酒。
三等奖
异手
作者:赵海虹
人类啊,你了解自己吗?
资料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加州的科学家首创用“裂脑术”治疗癫痫病,割断连结左右大脑的讲服体,使癫痫发作时症状控制在病人的半边身体。这一组被称为“加州系列”的外科手术成为世界癫痛病治疗史上的里程碑。然而,让医者始料未及的是:裂脑术虽然减轻了癫痫病发病的程度,却又引了一种怪勃—-“异手症”。患者发病时感到左手不听使唤,做出种种完全出乎本体预料之外的举动。
众所周知,人的左右脑主管不同,左脑主管语言、意识、分析计算以及右侧躯体,右脑是主管整体感知、空间想像力、音乐绘画以及左侧躯体。
二十世纪末,日本科学家发现右脑也具有语言功能。但一般情况下,左脑在两个半脑中占有相对优越的地位。异手症真正的重要性在于它向我们提出了一个可怕的问题——人有两个心智么?
——整理自二十世纪末科普电视节目Discovery资料二“2007年10月7日至10日,‘环太平洋火山带休眠火山问题’国际会议在N国首都C城召开……由中国专家马兰与N国专家洛亚。
卡尔博士带队,连同阿里娜教授、卡尔普研究员等六位专家组成的考察队将于10月中旬先后赶赴中国长白山,进一步观测白头山天池自然保护区近来日益频繁的火山活动。
卡尔、马兰夫妇按计划将于10月日第一批赶往长白山,做好各项前期准备工作。一一摘自《中国地质学报》资料三2007年10月13日下午3点31分,车号为T38961的’菲亚特‘房车在G9号高速公路上由南向北以每小时120公里左右的速度行驶途中,突然违规向左后方急转弯,与后方驶来的车号为G39825的’莲花‘轿车相撞,并引发了一系列交通事故。由于’菲亚特‘撞车后油箱爆炸起火,车上的四名乘客除后排右座的中年女性外全部丧生,’莲花‘的主人当场死亡。经查菲亚特房车内的四名乘客都是世界著名的火山研究专家,其中惟一死里逃生的阿里娜教授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
——摘自C城警署交通司报告文件资料四“10月13日下午,本市阳光宾馆1312房和1318房发生了两起骇人听闻的血案。下午二点25分,住在1312房的火山问题专家,47岁的尤。卡尔普研究员被凶手用剃须刀割断颈动脉,因流血过多而死亡。5点零7分,卡尔普的同事,1318房的伽菲洛教授被推下阳台,当场死亡。两处杀人案现场都留下了激烈搏斗的痕迹,然而警方却完全找不到凶手留下的任何线索。由此,C城人认为我们有根据怀疑我市警备系统能否担负起保护市民的使命。
————摘自《C城论坛报》
“呼——”我向左手心哈了口气,满口的牙齿不由自主地“格格”打战。好冷呀!这里是海拔1600米左右的针叶林带,闻名于世的白山林海在夜间令人生畏。
电筒的光柱渐渐融化、渐渐德俄,不知是电池快完了,还是因为我太累,以至于头昏眼花。握电筒的手已冻得没有知觉了,而背上的行囊愈走愈沉,几乎要把我拽倒在地。
悔意从心底悄悄探出头来。自告奋勇抢了这样一宗差事来做简直是吃力不讨好。或许我要找的N国联邦调查员专案组美的没有进山?保护区管理员虽然这样告诉了我,我却死活不信,认为是他阻止我进入保护区的托辞。
现在好了,偷偷进入禁区,又冷又累地在这个黑熊、东北虎的老窝里转悠。
做记者并不见得总要把性命放在刀刃上磨的!我真怨透了自己好冒险的脾气。
停下疲惫的步子,我关掉了几乎起不到作用的电筒,直起腰、挺起背,作了一个后仰深呼吸。已经跋涉了两天两夜,中间也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主要是不熟悉这里的环境,总怕睡过去了会有危险。可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搞不准什么时候支撑不住了,倒下去“托体同山阿”,从此世上少了陈平这个闲人。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前行,手指不时触到冷冰冰滑腻腻的树皮。据称针叶林对阳光的阻截率超过95%入夜,不论月色还是星光便都无法透进来。我小心翼翼地迈步,小心翼翼地呼吸,皮肤与黑暗的接触让我感到原来黑暗是一种物质、一种浓稠的液体。
渐渐地,仿佛向墨汁里不断注入清水,眼前的黑暗开始稀薄起来,有了一点光亮,此外还有了一些声音。脚下的路也一点点地亮起来。
一抬头,陡然见到了久违的天空。一轮皓月高悬,周围没有一丝云彩。我的前方是一个隘谷。由于火山熔岩冷缩原理,长白山有很多狭窄的巷式河谷(隘谷),虽然不宽,却有十几米至二十米深。河谷两岸是巨石和高耸入云的松树,河水在大石之间翻滚,无休无止地轰鸣着。所有的景物:积雪的山头、傲岸的岩石、茂密的松林、流淌着月光的河水……都笼罩在无垠的夜色里,泛着一片青白色的光辉。
然而还有别的什么,搅扰我困顿的精神。那是从河谷对岸的松林里飘来的声音,隐约的歌声,与流水与月光交融,同这清凉的空气一般,沁入我的肌肤,浸透我的肺腑。
就好像有人在我头顶猛抓了一把似的,我所有的感觉都被突然惊醒了。它们从四肢百骸流聚到我的胸口,凝成碰硬的一块,横亘在那儿,又像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物,在那里翻腾着。
在我自己发觉之前,眼泪已滴了下来。
“章埃”我唤出一个旧朋友的名字。
月华如霜,这是古人的比喻。我找到章时,他正坐在这样的月光里唱着歌。
从没想到我们会在王摩洁的诗境里重逢的。
“碍…你好吗?”我倒不是不想多说几句话,可刚一张q,就仿佛有太多感情要决堤而出,慌忙叹声,连看也不敢看他……不知为何,他也好一阵儿发呆,才问:“你怎么来了?”
一句话差点没把我噎死。好歹也是去年在非洲采访时并肩作战的同行,共过生死的,失散之后虽然一年多米联系过,我却一直把这个人放在心里好好地存着。
想像中他应答的方式该和我一样才对,如同高鹦笔下的宝黛戏。
“这话该我问你,”我有些赌气,“不是战地记者么?怎么会到这深山老林里来?”
“陈子。”他的声音醇厚如酒。
“咽?”我抵抗着倦意凝神听他说话,隐约有一丝期待。
“你马上回去。”这几个字好似他从牙缝里进出,火星四溅。
“扑顺。”我跌坐在地上,木然说:“撑不住了。”
“你留在这儿有危险——火山爆发就是几天内的事。尽快离开保护区,回N国去吧。”
我的头像灌满了错,沉沉地向后倒。
“白头山最近有异常反应,火山专家初步推测:即使大规模爆发,最早也应在一个月后,但这种推测并未将非常因素考虑在内……,我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你说完没有?“章一愣。
“好,你完了该我说了。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拜托你别老自以为是。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工作,还没开始怎么能放弃?”
“你……你怎么一点儿也听不进去!”章恼了。
他的脸在月光下似戴着一个青白的面具,都不像是我原先认识的那个章了。我有些害怕,期待已久的重逢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曾哽在胸口的那个硬块变大了,变硬了,让我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倒下吧,倒下吧,任疲惫与困倦的潮水把我淹没。我这样想着,就要倒头睡去,耳中忽然捕捉到奇怪的“呵呵”声。
我努力撑开眼帘,恍惚看到章正弯下腰去拿人只睡袋。袋里睡的人在不停地扭动,还不断发出那种野兽般的喘息声。
“陈平,帮帮忙!”章的语调混合了无奈与尴尬。
“啊,来了!”我很咬了一下舌尖,强打精神站起身,直奔到睡袋旁。
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我帮着章把那个似乎是被梦魇住的熟睡者从睡袋里抱了出来。
眼前的这个人仍处于昏睡状态,双目紧闭,可是嘴巴却张得老大,喉头发出急促的喘息声。最奇怪的是,他的左半边身体——主要是左臂,似乎在和右半边的身体扭打争斗,就像有一个独立的灵魂在支配它似的。
“连昏睡剂都不管用么?”章喃喃自语。
“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我急了,“先得把他捆起来才行,我去找绳子。”
“不行,那太不人道。”章的声音闷闷的。他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像铁箍似的紧紧抱住那人,任凭那人怎样凶暴地扭打也不放开。
我发现自己已完全没有插手的余地,只能默默望着章。他的脸被抓得血淋淋的,却连哼也没有哼一声,似乎任何痛苦都无法改变他此刻岩石般坚毅的表情。
这一刻,我又看到一年前的那个章,那个永远为别人着想的章了!胸口梗阻的东西暧融融地化开了一片;而他眼中燃烧的意志之火那么灼人,我有意无意地别过头去。
不远处的另一个睡袋吸引住了我的视线,我缓缓走近;辨认睡袋外露出的那张脸。
明月朗朗,我认出来了!
进山之前我看过不少资料,眼前的人就是世界著名的火山问题专家马兰教授,洛亚。卡尔的妻子!
那么;章死死抱住的病人就是洛亚。卡尔——我骤然抬头,被自己的推断唬得心跳不已。
可是,卡尔博士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未及再往下想,那种古怪的“嗬嗬”声又在我脚下响起。我惊得一跳。
“陈平!”章话音刚落,我已心领神会。
这次发病的是马兰,昏睡中的她已表现出与卡尔同样的症状。我伸手去解她的睡袋,由于焦急和紧张,显得有点儿手忙脚乱,但总算扯掉了那个睡袋。面对着在睡梦中陷入疯狂自我攻击状态的女科学家,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浸在冰水里一样——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怪物呢?
我强抑住自己的慌乱,深吸一口气,看一眼正在受难的章,学他的样子,把双臂插入马兰的腋下,拼尽全力抱住她。
怀里那个不断挣扎扭动的躯体像有~种奇特的力量,它毫无理性又充满破坏性——是否就是同样的力量夺去了其他五位科学家的宝贵生命?而警方在现场虽然找不到的手的线索因为根本没有直接的凶手。从某种角度看,死者是自杀的。
尽管旧的问题得到了解释,新的疑惑又不断往外冒:这些火山专家急的是什么怪病?他们几乎同时患上同一种病症难道是偶然的么?这事件背后又有着什么样的阴谋?还有,章为什么会和这件事搅在一起?……然而我根本没有细想的余地,两天两夜的奔波耗去了太多的精力,此时此刻,不管我怎样想让民己打起精神来,仍然还是无法支持了——身边的声音渐渐稀薄了、模糊了,眼前也罩上了一层迷雾,那雾愈来愈浓,我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醒来的时候,身体又酸又麻,稍一动弹,全身的骨头就像散架似的。我上方的天空灰蒙蒙的,淡淡的月亮即将除去—一已是凌晨时分。我身下是冰冷的大石头,耳边响着清亮的流水声,似乎河水就从石下流过。
“你醒了就好。”守在一边的章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总算放心了。”
我依稀记起了昨夜的经历。
“碍…对不起。”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非常遥远,“没想到我这么没用。”
“不,全靠你救了马兰一次。
那种病刚开始发作都持续不久,只要支持过半个多小时就能熬过一回。“章用微笑鼓励我,”如果就我一个人,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他的脸离我那么近,昨夜留下的伤痕清晰可见。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里却痒痒的,分不清是感动还是难过。
章,我的朋友,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我问,“记得你原来是战地记者。”
“是,我确实是《宇报》旗下的战地记者,但《宇报》也是‘浩宇集团’名下的产业。”
我微微扬眉。这件事怎么又和浩宇集团扯上了关系?香港浩宇集团名列全球五百强第十一位,拥有近五百亿美元的资产,总裁章浩宇是名扬四海的大财阀。
“……而使马兰他们患病的特殊病质最早是浩宇研究所的科学家发现的。”
章尽力要向我解释清楚。我隐约有点明白,但一下子冒出太多线索,反而不知道应该从哪里着手才好,于是打断他的话头,说:“你还是先告诉我几位专家得的病是怎么回事吧。”
虽然章望着自己恢复平静睡眠状态的马兰和卡尔,他的心却仿佛飞得很远。
他说:“你是否听过‘异手症’这个名字?”
“碍…你这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我兴奋得坐起身来,“昨晚卡尔和马兰的症状确实很像‘加州系列’病例中出现的‘异手症’。”我想起了马兰发病时扭曲的脸,想起那种野兽般的“嗬嗬”声,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但是……他们的情况又仿佛比‘异手症’要严重得多,你能肯定这两者是同一种病症么?”
“看来你倒知道得不少呢。”
章赞许地点点头,“不过,还是让我从头讲起吧。当年异手症的出现向科学界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人有两个心智么?
“假设每个人都有两个心智,通过骈胝体的沟通能合作支配整个躯体,作出种种决断,那么一旦沟通的渠道被堵死,两个心智就各自为政,产生‘异手’现象。
“早在十七年前,浩宇集团名下的第一科学研究所有两名科学家为治疗癫痫病努力寻找一种比脑外科手术更便捷的方式破坏骈胝体的传导功能。结果他们发现:某种特定波长的声波不但能彻底破坏脱肥体功能,还能给右脑以特殊刺激,使在左右脑中一直处于劣势地位的右脑心智反抗意识大大增强。由于右脑心智既无法脱离共有躯体独立存在,又不能占据左脑心智的领地,就只好抱定同归于尽的决心,所谓‘不自由、毋宁死’。”
“那么,几位火山专家是受了那种声波的影响才……”我胆子再大也被章的话吓怕了。
“没错。”章的语调沉重,“十七年前总裁下令让两位科学家停止研究,他俩就突然失踪了。直到两周前,浩宇安全部才找到了一些他们的线索,追踪调查之后,发现他们的手下用小型发生装置在八位火山专家制定考察计划的别墅里释放了那种代号为M的声波。
“由于每个个体右脑觉醒时间先后不一,有三位科学家在不同时间、地点发病,已造成八个中的五人死亡,一人脑死。”
“可是,”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专找这几位火山专家下手?他们难道有什么地方得罪过那两个凶手?”
章望着我的眼神很是古怪,他沉吟片刻才缓缓答道:“声波M的发生装置可大可小,功率各不相同,其中最大的‘中心装置’可能建在一座休眠火山的内部,借助地壳运动产生的火山势能转化为发生装置的原动力。一旦中心发生器完全启动,声波M将覆盖全球。考虑到这种特殊声波具有强大的穿透力,一般建筑物完全无法起到屏障作用,全世界将有近五十亿人受影响而患上异手症,其中相当比例的人会死于‘和另一个自己的战争’。”
天哪,我被他这番话说得目瞪口呆,心头却是雪亮的:这哪里是假设,这根本就是事实!两个科学怪人选择的那座休眠火山。
就是白头山,火山专家们也就是因为设定了白头山作为考察对象才遭到暗算。
是的,一定是这样。
可是,世上难道有这么疯狂的人吗?即使他们害死全世界的人,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他们自己不也一样会患上‘异手症’么?
或者,他们已找到自我保护的方法?
“这种可能造成世界灾难的声波是在浩字研究所里发现的,总裁认为我们应该对它引起的不良后果负责任。所以派人到长白山寻找马兰和卡尔,争取把他们及时救出来,送到浩字医疗中心去接受治疗。当然。更重要的是要制止那两位研究员的疯狂计划,劝他们回头。”
“劝他们回头?他们是劝一动就能回头的人吗?”我不住他冷笑,“章,对你我实话实说。我很怀疑浩宇集团在整个事件中充当的角色——一个企业集团忽然要做全世界的救主,而你摇身一变,成了詹姆斯。邦德。一定还有许多你不愿透露或是不能透露的隐情。”
“无论如何,你要相信我们没有恶意。”章的神情带了一丝焦急,但目光仍是坦荡荡的,如清水一望见底,“我已通知了同伴,今天上午九点在河谷上方的北坡会有直升机来接马兰和卡尔。你也一起走吧,留在这里太危险了。最近以白头山为中心的火山活动迹象都与声波M发射中心有直接关联,我和同伴们必须在发射中心的主体装置全面启动之前找到那两个研究员。”
“你呢,你怎么办?你留在这儿就不危险么?”我执意用目光纠缠着他,不,我不要再像去年那样和他分开了,“或者你们有自我保护的方法,可是你们面对的是这样危险的人物,他们是疯子,是杀人狂,他们能毫无理性地谋划这样的世界灾难,又怎么会把一个浩宇集团放在眼里!”
“你不知道……”章发出一声呻吟,看表情似乎头痛得厉害。
“我不知道什么?”我乘势进逼。
“你不知道……”章忽然警觉,收了声,迟疑地扫了我一眼,说,“章浩宇是我的父亲。”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脱口叫了声”呀“。下意识地,我和章拉开了一点距离。从来深知“齐大非偶”的道理,幸而大难当头,没有太多时间让我自怨自艾。
“这件事虽然危险,但我既然被卷进来了,就一定要坚持到底才好。”话虽这样说,一想到如果留下来,就可能变成卡尔和马兰昨晚的那种样子,我仍不寒而栗。
章或许看出了我内心的软弱,似乎想劝我放弃,可又没能说出口。他默默地用手掌盖住我的左手,缓缓地握紧,仿佛是握住我不安定的心情。我觉得左脑上方的某一处地方渐渐充实起来,有一种暖融融的东西正不断填注迸去。
未来不见得有那么可怕呢,我想,因为还有章在我的身旁。
一只蓝色的“大鸟”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徐徐降落在北山坡的平坦草地上。
“大鸟”侧腹滑开一道门,从里面跳出两个蓝衣人,向我们迎面走来,口中问:“章,找到两位专家了?”
“他们都在。我解释了情况,他俩同意接受治疗。”章转向我,“陈平,你真的不一起走么?”
我目不转睛地仰望着那只“蓝鸟”——它不是直升机,也不是一般的小型私人客机,这种奇特的机型我从未见过。它可以像在升机一般垂直降落,而漂亮的流线型机身又让人联想到超音速飞机,我甚至怀疑它有躲避雷达追踪的功能。为什么浩宇集团会拥有这样的飞行器?
“陈平!”章拉了我一把,我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两位火山专家都已上了飞机,蓝衣人站在机门外等待我做出决定。
“不,我要留下来。”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脑子里反复想的仍是:浩宇集团到底有什么秘密?
“那么跟我走吧,一起去天池。”章挥挥手,那只“蓝鸟”飞上了云霄,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好快的飞机。”我勉强一笑,“我几乎要错以为法宇集团是N国空军总署——但这样的飞机只怕连N国总统都没见过。”
“怀疑我么?”
“不,我信任你,但你背后隐藏了大多的秘密。”我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放心吧,我不打算逼供。”
长白山脉群山环抱着高原,高原上又散布着群山,它像奔腾的大海突然静止了——凝成这一片铁青色的高原和峰峦。虽然我和章跋涉在这样一幅美丽的画中,可是谁都无心欣赏眼前的壮美河山。一张看不见的罗网正笼罩在这片人间仙境的上空,隐秘的声波M如同一位隐形杀手,在我们周围的空中织出致命的经纬线。
“也许,情况没有那么严重。”我心存侥幸,“即使电波M覆盖了全世界,多数人仍然能够死里逃生。只要发病的时间不同,互相帮助一下,大都能坚持下来的。”
“没那么简单。”章的话无情地打破了我的幻想,“比如卡尔和马兰受声波M影响较弱,开始发病时是阵发性的,但随着离发射中心越来越近,他们的病情会逐步加深,到时候一大24小时都要和自我作战,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我试图在脑海中描绘这场世界
范围内的全民性自我战争的图景,似乎觉得自己也要被魇住了,发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陈平,能过去么?”章望着我们身前的河谷,回头问。
白头山是众水的源头,暂时性洪流在这里刻切出无数条沟谷。我们面前的这条河谷实际上是一条狭窄的裂缝,谷坡直立陡峭,宽度仅2至3米(即隘谷或巷式河谷)。但当我身临谷缘俯视深涧急流时,那轰鸣的水声让我毛骨惊然。
“要绕道么?”章话音里的关切反而刺伤了我——我不想成为他的累赘。这样的隘谷我已经成功地跨越过几次了,这次也一定能过去的。“就这么过去,怎么样?”我的语调里有一分挑战之意。
章眯眼目测了一下隘谷的宽度,然后点点头。他也不把身上的行李放下,后退几步,做助跑后急冲至谷缘处,左脚尖蹬地,做了一个漂亮的跨跳动作,便稳稳地落在了河谷对岸。
“嗬,不错嘛!”我被挑起了斗志,但仍不敢像章那样大胆,还是先解下背包,扔给章,随后倒退几步,留下足够的助跑空间。
左脚蹬地的刹那间,不祥的预感像电流般穿过我的心脏——左半边身体忽然使不出半分力气,仿佛已不再是我的。这是一次彻底失败的跨跳,大惊失色的章,对岸的风景,都像电影快镜头一样在我眼前闪过。我的身体重重地向下坠落,似一只中箭的鸟。
就在这生死关头,我尽力前伸的右手及时攀住了隘谷右坡石壁上的一个突起处。
“陈平!”章急忙趴在谷缘处,尽力将手臂向下伸,但一切都是徒劳,他根本就碰不到我的右手——差距不是半寸,而是一尺。
我右手的五指拼命向下抠,全身的重量都沉重地悬在这一只手上,细细沁出的冷汗使我的手心和五指都变得滑腻腻的——我已抓不住了。
脚下十几米处就是湍急的河水,轰鸣的水声如同死神的喘息,令我浑身战栗,几乎想就这样放手。
“陈平,不要放弃!我一定会拉住你!”章的声音如从遥远的天边飘来,那样的虚幻不实,“闭上眼睛,我会救你上来!相信我,闭上眼睛!”
我无力地合上双眼,早已失去了期待奇迹的信心。忽然,我感到一股奇怪的“热流”涌上了我右手的手背,接着包住了我的右腕,不知为什么,它居然立刻凝成了固体,稳稳地拉着我上升。
接着,一双有力的手臂把我托了起来,我的双腿触到了坚实的地面。谢天谢他!我居然得救了!
我惊喜交加他睁开双眼,想紧紧抱住那双臂膀,表达我的感激。
眼前的情景却如同晴空霹雳,可怕的事实扑灭了我燃烧的热情——我看到了章的“手”。
我看到了章的“手”——如果那也能叫做“手”的话。他的表情恰似一个完美的注脚,真相的闪电把我劈个正着,劈开了所有的谜团,也把我的心劈成了两半。
我一把推开章,不争气的泪水还在不停地涌出眼眶。我想大喊,我想大声哭叫,但却只能紧紧捂住嘴,身子颤抖得如一片秋风里的叶子。
“你都看见了!”身后响起章的声音,那么沉痛而无奈。
我回转头,看到他的双臂已恢复正常。
“人的肢体原来是可以像面团一样随便拉长的。”即使是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我依然被自己冷酷的声音吓了一跳——我居然是能说出这种刻薄话的人么?
章勉强笑了笑,面色惨白,他显然不觉得这话有趣。
“我并不想欺骗你。”
“当然,你从来没说过你是地球人。”——多么无情的嘲笑呀!不,这不是我说的话,对方是章呀,我再难过也绝不会向章说这样的话!那么,又是谁在我身体里说话呢?为什么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语言?
“你开始害怕我了?”章深沉的嗓音如同音乐——那是一曲忧郁的歌,“或者。你怀疑我和我的种族想做对人类不利的事?”
我在他真诚的眼神前退缩了。
不,章,你不会知道明白真相的刹那最让我痛苦的是什么。
而现在,现在我最害怕的是这个陌生的“自己”。
“陈平,不管你是否怀疑我,请你听我解释好么?”
章艰难地向我讲过“他那一族”的历史。
章的祖先生活在离地球500万光年之外的R星,R星是一种与人类迥然不同的特殊生命体,天生具有变形能力。一百多年前,283名R星人为逃避政治迫害乘飞船“移民”到地球,以人类的外形融入了地球社会。至今世界的各地都有R星人的后裔,他们把地球视为自己的母星,自称“地球R族人”,其中浩宇集团聚集了约四分之一的“地球R族人”,也是族人主要的经济支柱之一,总裁章浩宇在族人中拥有极高的威信。这次的声波M事件,是少数族人想用对本族无害但对地球人类影响巨大的杀人声波“清理地球”所造成的危机,具体情况和章先前讲过的并无二致。
“多伟大呀!这是一出什么戏,外星人拯救地球?你以为自己是谁,超人么?”
—一我再一次被自己说的话吓怕了。心怦怦直跳,呼吸也急促起来。自己的身体竟成了拘禁灵魂的牢狱——不能说想说的话,任由另一种力量控制——那种力量是否来自我的右脑?“她”已经开始表现出“异手症”的前兆了么?
“陈平,我……”章黯然摇头,“我很失望。”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可我就是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女人!”突然又可以控制自己的声音了,但冲口而出的却是这样的话,我觉得又懊恼又后悔。其实我慌得很,生怕自己会在这个人面前表现出异手症患者的狂性。
“对不起。”章向我伸出手来,“你还当我是朋友吧?”
朋友,只是朋友么,章?去年别后,多少次夜深人静时分,你悄悄推开的记忆之门,从我胸中浮起。这次的重逢既是意外之喜,更是我企盼已久的梦想成真。
章,真想握住你的手。我用目光轻抚这只手,你能感觉到么?可是,我不能去握它,我甚至不能再留在你身边。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正逐步走向狂乱,随时可能对你说出更伤人的话,做出更可怕的举动来。最重要的是:我决不要你看到那样的自己!
我咬紧牙关,把目光从章伸出的手上拔离开来,一把抓起自己的行李,转身就跑。
“陈平!”章的呼唤像受伤的动物发出的悲鸣,听到那声音我一个趔趄,但又强压下胸中汹涌的感情,告诉自己不能停步。
章到底没有追上来。
我在赤桦林中跌跌撞撞地跑着,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眼前物移景换,我却越来越恍惚,越来越不能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章是谁,我是谁,为什么大家忽然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一切的一切,完全是一团糟。
突然间,眼前的景物一齐向我挤压过来,我慌忙闭上眼睛,却感到似有亿万根针一齐扎进我的头颅。我用双臂紧紧捂住脑袋,目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
“哆、咯!”我剧痛难忍,把头一下一下往身边的树干上撞,而口中的呻吟隐约像是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
章,章,章……
我走得还算及时。
虽然坚持上白头山时,我就做好了一定的思想准备:途中我可能会发病,可能会让章见到那种丑态——可那是对人类的“章”而言。
作为高智慧的外星生命,看着低等的人类和自我争斗不休会怎么想呢?
我想保留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
左半边的身体像癫病病发作似的抖动起来。左手像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开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就连“话语权”也开始不断地转换。
“还给我!还给我!”左手一把勒住我的脖颈,狠命地抢。我憋得喘不过气来,只能用右手抓住左手手背向外扯。
这疯狂的状态没能持续多久,我就在脑部的剧痛中失去了知觉。
命运总是这样无情——你越是想逃避的事就越是无法挣脱。
我从章的身边逃开是为了保留一点自尊,可是命运不但又让我见到他,而且还是以最残酷的方式。
这本是非常短促而又简单的经历,可是我就连回想一下都情难以堪。
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别无选择的我继续向白头山方向前进,半途再次发病时正巧遇上其他进山的“地球R族人”。他们自觉不能不管我,便费了很大周折把我带到族人会合的地方,打算让飞机把我送到浩宇医疗中心治疗。
我就是在那儿见到了章,当时我的左半边身体仍处于狂乱状态,带我上山的人好心好意地把我捆得相当结实。
章与族人的对话在我耳边飘来飘去,虽然听见了_但在脑海中引不起一点儿回应。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身体里仿佛有两个人,向各自不同的方向挣开去,要把身体撕成两半。我的种种丑态偏偏又都落入了章的眼里,真还不如就这样死了。
恍憾中,只觉章走到我身边,蹲下身要为我解开绳索。又细又韧的绳索深陷在肉里,他手指发颤,不知从何下手。而我惟一的反应是从被咬得红肿流血的唇间挤出两个字:“滚开!”
章的手像触电似的一缩。
我把失神的目光投向天空。天空一碧如洗,闪烁着来自白头山积雪的返照光辉,看久了让人眼花镜乱。也许是幻觉,我看到清澈的蓝色天幕刹那间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斑点,斑点又立刻变成了“大鸟”——那种我见过的浩宇集团的直升机,直升机纷纷着陆,从机舱中走下穿着各色服装、不同肤色的人来。他们只怕都是“地球R族人”吧。
渐渐地,头不那么痛了,左半边的身子也不再挣扎,我知道这一阵子的发作算是又熬过去了。眼前所见、耳边所闻都顿时清晰起来。
“这就送她走吧。”带我上山的N国籍R族人说,“尽早治疗恢复得快些。”此君就是我原本要寻找的联邦调察局赴白头山的考察组组长。
“我不走!”我喊出这一嗓子时自己都吓了一跳。
另一个“N国人”一边为我解开绳索一边数落:“怎么,清醒了?还想留在这儿?你这个女人简直是纠缠不清,你留在这儿只能给我们添麻烦!”他扶我站起来,仍意犹未尽,“送你走是给你治疗,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明白,我怎么不明白!你们不仅会给我治病,还会把我这段时间的记忆清洗掉,就像你们会对马兰他们做的那样。”我索性豁出去了。
那N国人脸一沉:“可我们并没有恶意。你最好听我们的,马上离开……,,”让她留下。“章突然发话。
我们双目交投,彼此的目光略一接触便又各自移开。
“我们虽然自以为是在拯救人类,但却把他们完全排除在行动之外,这对他们而言或许会是极大的侮辱。”章说。
“不错,无论生死,我至少要亲眼目睹这个事件的全过程。”我说着,偷瞧了一限章的侧脸。应该向他道歉,更应该向他道谢,但我却无法开口。
很快,我就发现了章在族人中所具有影响力。白头山顶、天池之滨,聚集了29名从世界各地赶来的R族人,他们都是作为各地的代表来劝说两个阴谋家放弃声波M计划的。同时他们中间有不少科技精英,身为各地秘密实验室或科研所的骨干,他们具备找到发射中心并摧毁其工作能力的本领。由于浩宇集团在“R族人”中很有势力,代表父亲出面的章也就拥有了相当的发言权。有他替我说话,我才没有被强制送走。
“探测仪显示,指针中心入口不在天池的湖底。”说话的R族人长得人高马大,依人类标准看属北欧人种。他们早已不同程度地融入了人类社会,在日常生活中很难把他们和一般人区别开来。
章眉头一皱:“确定具体方位。”
话音刚落,水平如镜的天池湖面忽然波澜起伏,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在池底滚动,如暴风雨来临前的雷鸣。紧接着,整个天池的湖水在我们面前纵向分开,如同《圣经》中摩西举杖分开海水。湖底仿佛是露出来了,可却完全看不清楚,好像有一扇奇特的门被打开,射出灿烂夺目、让人无法正视的光芒。
空中飘荡着一种奇怪的声音,那似乎是一种语言,但又与我所了解的任何语言都相去甚远。R族人却好像都听懂了那些话,从他们温和的反应看,应该是表示欢迎的话。
大家都目不转睛地望着湖心,那儿已升起了一个与湖面等高的银色平台,平合立刻靠上岸边,仿佛邀请我们上去。
“都是同胞,不会害我们的。”章一招手,29人陆续走上平台,他又冲我点点头,“你也来吧。”
他怎么能这么大意,随随便便就接受了那两个阴谋家的邀请?我又是惊异,又是担心,但又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着章走上那奇特的银色平台,心里七上八下的。
平台倏地沉落下去,而我们站立的空间居然像气泡内部一样滴水不进。蓝色的湖水在我们头顶上万合拢。
阳光透下来,一片莹莹之色。
长长的,长长的银色拱道要通到哪里去呢?
前头那两位引路的老人就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我的视线有点地模糊,白发苍苍的头颅一会地变成四个,一会儿又成了六个。这不是好兆头。空气是燥热的、粘稠的,让人难于呼吸。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敢相信,如此庞大的工程内部,仅有十几个操作人员,而两位皓首老人就是十七年前在浩字研究所创制声波M的科学家—一真正的危险人物。或许是人类的世界大复杂了?章他们自信是“同胞”便不会被两人暗算,我可不这么认为。
两位老者的人类身份是中国人,简称竺、楠,今年都是67岁。
他俩将我们领进一个设计奇特的厅堂,让大家入座,然后清清嗓子,准备发言。
“请等一等,”章说,“我希望你们能使用大家都能懂的语言交流。”
“怎么,这儿有人听不懂自己祖先的语言?”竺目光如箭,向四周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荒唐,这儿有一个人类!这是我们族人内部的事,你们却让一个人类搅了进来!”这些话倒是用中文说明了。
“什么内部的事,你们就在内部决定我们一种种族的生死?简直欺人太甚!”我反正早就把命豁出了,此时一横心拍案而起。
“竺、桶,”章神情严肃,“你们的所作所为己经违反了《移民法》(R星人移民地球时制定的族内规章)第一条:”除非自己的生命受到人类威胁,否则不得以任何方式危害人类的生命‘。我代表我父亲和浩宇集团,也代表同胞们,要求你们立即中止声波M计划,否则将从此取消你们的’同胞资格‘。““你……没有这个权力。”竺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们没有做错什么”“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同胞们的利益……取消我们的资格……是不公平的。“楠的话里有千般委屈、万种不平。
我没想到章的一句话就有这么大的效力,不过仔细想来,对于R星人后代来说来去‘同胞资格’就相当于人类在法律上得不到承认,沦落到牲畜(甚至牲畜不如)的地位,换了谁都是无法忍受的。但既知今日,何必当初,竺、楠在开始行动前难道没有考虑过么?
“我们二十九位代表来自世界各地,移民委员会(R星人移民地球后的秘密组织)已正式授权我们处理这次事件,包括强行制止你们的疯狂行为,并且在全票通过的情况下取消你们的同胞资格。”另一位代表发话。
我开始有轻微耳鸣,左半边身体略感麻痹。这怎么办好?我不想在此时此刻再次发玻“我们要求辩解。”竺闷闷地说。
“当然,”章的眼神中已带上一丝警惕,“你们有这个权利。”
楠的回答有条不紊:“《移民法》规定若族人违反前十项规则中的任何一项,经委员会议确认后应取消同胞资格并消去记忆。但我们并未违反第一条规则。
“首先,人类滥用、糟蹋有限的地球资源已经对我族的未来生存与发展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我们对人类施以小小的惩戒也不为过。其次,我们使用的声波M只能破坏人类大脑骈胝体,并未对他们造成很大伤害,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凭这就要取消我们的同胞资格未免小题大作。”
“玩笑?你知不知道你们的玩笑已害死了多少人类?”N国代表见已有一些代表被竺的话打动,忙声色俱厉地质问竺,想压住他的气焰。
“那些人是我们害死的么?他们是自杀的。”
竺的表情那么轻松,我听后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凶手。你们是凶手!加州系列中的异手症患者虽然生活不便,但都没有被自己的左手杀死,是你们用声波M刺激右脑的意识……”“没错,声波M确实还能给人类右脑以特殊刺激,使一直处于劣势地位的右脑心智反抗意识或说逆反心理大大增强,但是说到底,那些人还是被他们自己的另一半杀死的,而一个不能战胜自我的种族根本就没有生存的权利。”
我被这最后一句话完全震慑住了——个不能战胜自我的种族根本就没有生存的权利!那一刻我不知该怎样反驳才好,更不敢向章求助。
那句话对于在场的代表们具有同样的冲击力或叫“说服力”。屋里的气氛全变了,代表们开始三三两两地私语,我感到他们已偏向竺、楠那一方了。
左手的食指自己跷了起来,我抓住自己的左手,把它紧紧压在膝盖底下,可我心里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失控了。我的灵魂痛苦得发抖:一个不能战胜自我的种族就没有生存的权利,所以我和我的种族都应该因此灭亡么?
“任何一个种族都会有自身的弱点,但不能以此作为判定他们死刑的理由!”我第一次听到章用这样怒不可遏的语气说话,但他的辩解依然不能使我感到安慰。
代表们众说纷坛。
“有弱点不奇怪,但若是最重要的‘心智’有弱点就不是小问题了。”
“我建议根据现实情况改变我们的行动计划。”
“计划不能改,我们和人类更不同种,但都是地球上的智慧生命,应该好好相处……”“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可以借这次事件让人类来一次自我选择,使优秀者生存下来,也许是为人类种族做了一件好事……”章的脸色阴郁,想来已料到结果不妙:“全体代表举手表决,关于……”我实在忍受不住了,人类被他们当成了什么,要由他们来操纵生死?我大声嚷道:“是的,我们也许不如你们的‘品种’优良,意志坚定,心智成熟,科技先进,但我们人类的前途不需要你们来决定!你们以为自己是谁?我们的‘天’?”我再也无法看这出荒诞剧继续演出,转身冲出门去。
热、好热呀。难以忍受的酷热和肢体里不安分的挣扎力量令人汗出如浆。湿透的衣裳滑腻腻地粘在皮肤上,真有说不出的难受。眼前的一切都像浮在混浊的乳白色浓雾里晃来晃去。我的处境孤立无援,几乎完全没有希望。我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一切心血都是白费,我简直不敢想像外面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昏昏沉沉、踉踉跄跄地冲向走廊尽头,也不知走了多久,仿佛进入一处奇异的所在,直到耳边传来“砰”的一声,自动开启的大门在我身后合拢,我才意识到自己是进了一间房间。
我疲倦地跌坐在地上,累得像骨头散了架,一抬头,我吓了一跳,我怕是闯进这个基地的控制中心了。这是一个非常宽敞的圆形大厅,天花板离地有十几米高,大厅中心有一根直径六七米的“柱于”。再一看,所谓“柱子”是一组魔怪似的巨大机器,下通底,上通天,用一层透明的外壳保护起来。隐隐有暗红色的光在那“巨兽”体内流动,耳边传来雷鸣般的隆隆声,仿佛那机器是有生命的,正在呼呼地喘气呢。这骇人的巨型机器像一条随时会拔地而起、飞上九霄的龙——火龙。
大厅仅进门一边留了缺口,其余三面都是控制平台。无数闪烁的小灯在平台上嘟嘟地轻声叫唤。靠门口两边各有一个特制的矮架,架上坚插着一排排雪亮的金属片,每片都有嵌口,露在外面的部分约为一般的扑克牌大校金属片的边缘薄如蝉翼,绝对可以当刀使。
渐渐地,我感到有什么在触摸我汗湿的脖子,随即发现那是我的左手。它正以一种主妇杀鸡时在鸡脖子上找准确下刀日的那种微妙手势在我喉管附近轻轻地捏。连脑袋都不听我使唤,左右地转,总算右眼还是归“我”支配的,我看到了左眼正在顾盼寻找的目标:锋利的金属片。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左手,或说“右脑心智”想找家伙把我干掉。我倒是受了启发,打算先发制人,把左手“做了”,争取战争的主动。
我的身体缓缓向矮架靠近,两边身于都很紧张,想来“右边”也猜得到我的意图,剩下来就看哪半边反应快了。
只听“啪、啪”两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左手和右手都各自从架上抽出了一张金属片,执着凶器的左手才一晃,我眼急手快,狠狠地用金属片在左手背上一划,飞溅的鲜血迷住了我的眼睛,但我并不觉得痛。
“陈平,你在干什么?”有人从我身后扑来,紧紧地擒住我的双臂。我辨出是章的声音,松了口气,软软地靠在他的胸前。这一次发作,我的另一半仿佛不那么狂暴了,开始懂得运用智慧,可是这样的情况或许更糟。
“判决如何?”我冷冷地问,“你们这些假惺惺的外星人。”我一凛,后半句是“她”说的。
“一票放弃,赞成、反对都是14票。”章的话里听不出悲喜。
“哈哈。”“她”又抢了我的发言权,心灰意懒的我根本无意和她争。
忽然,大厅的墙壁上方“啪”
他亮了起来,那原来是一面宽大的显示屏,竺和楠的脑袋出现在显示屏上。“章,这是你自己同意的。
所谓机会,其实是我们和你个人的赌局,没有同伴可以帮助你,当然……除了那个人类。““同意什么?”我不知道他们还要玩什么花样。
“投票是平局,作为解决的办法,竺和消答应给我们一次机会,我接受了。”章的解释并不清楚。
屏幕上的竺和捕笑得很和蔼也很有自信:“在迎接你们进入基地之前,我们已经启动了声波M发射中心的控制中抠,就是你们眼前的巨型装置。它正以平时状态的500倍速度吸取火山能量,将之转化为发射能,43分钟内,‘键’将被巨大的能量冲开,使整个机组进入全面运转状态。届时,声波M将立刻覆盖全球。章,你只有8分钟的时间了。”
我在章的怀里排命挣扎,想去把控制台砸个稀烂。章并未注意到这次不安的是我的右半边身躯,他以为我又犯病了,便死死地拽住我不放。
“放开我!你快松手!”我焦急的叫喊立刻又换成了“她”刻毒的语言,“放手吧傻瓜,她可不会领你的情!”
“章,你可要想清楚呀。”竺似乎对章有几分怜悯,“中枢一旦启动就无法中途停止。唯一办法是打开外层防护罩上的应急门,钻入机组内部,破坏其能量转换机制。”
“即使如此,休眠火山已被唤醒,不能转化的能量将使熔化的岩浆通过火山口喷薄而出,可以预料,白山林海将燃起熊熊大火。”
楠补充时居然微微一笑,“这也是涂炭生灵呀。”
“别浪费时间,快讲怎么进去!”章站在我身后,我瞧不见他的脸,但能感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装得可真像,我可不信你真的在乎。多死几个人有什么不好,嗯?不是为你们节省了能源么?”我听见自己的嘴里居然说出这种不三不四的话来,忙狠狠地咬了舌头一口。发声系统受左右脑轮流控制,已是我和“她”不断争夺的阵地。
“章,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现在离开这个女人,她会把自己杀死的。”竺那张假仁假义的脸不可恶了,他居然挂着一脸的同情,“难道你对她没有感情么?”
那一刻,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不,”耳后响起章坚定的声音,“我当然……在乎她。”
眼泪啊,不要流下来。这是章第一次袒露对我的感情,但是时间和地点都不对。我感到地铁箍似的臂膀松开了。我回转身,从模糊的泪眼里看见他的脸。我们明明离得这么近,却像隔着500万光年。
我眼前一花,待回过神来,左手腕已被章紧紧地抓祝这是我头一回看到左手背上的伤,我给它的那一下子划了一道两寸长的口子,深可见骨,伤口两边血肉模糊。我心中一惊:这是我对自己的肢体干下的事么?可即使受了这样的伤,左手还是不驯服的,它紧紧握住那枚血淋淋的金属片——血有它的,也有章的,左手用那凶器在章的左肩切了一刀,若非他反应快,那一刀会切断他的喉管。
“你看,像她这个样子,怎么还帮得了你呢?相反,你若扔下她不管,她一定会死的。”桶的声音似有魔力,“怎么,你要为了那些和你无亲无故的愚蠢人类让你爱的女人去死么?”
一瞬间,章望着我的眼神犹豫了。
竺哈哈一笑:“我们约好了,给你和她一个机会,让你破坏我们17年的成果。现在所有代表都在监视屏前关注你们的行动。大家可以作证,我们是公道的,是你自己放弃了。”
“如果,我……我们不愿放弃……”章缓缓地说。
“不要相信人类,竟。”竺的口气变得和缓了,“如果你坚持进入装置内部,她就会杀死自己。我知道你曾经过特殊训练,但没有这个人类在外部的协助,你仍然无法完成任务,甚至根本不能活着出来。所有的危险我都已告诉你了,孤注一掷就是自寻死路。”
我不知道该对章说什么才好,其实在他开口之前,我就已知道了他的回答。
章轻轻抚抚我的脸,说:“对不起,我没有选择。”
“嗬,嗬,别为自己找借口,你和他们是一路货。”“她”说话时左半边身子拼命扭动着,想把左手从章的手里挣脱出来。
“章,你仍有选择。现在就走,带她去浩宇医疗中心接受治疗,她将会是这次人类灾难的幸存者。”
“爸爸,你也在看吧?”章抬头对着屏幕(事后证明章的猜测无误:监视图像还同时传送到了浩宇集团的中心电脑上),“我希望你认为我没有选错。”那腔调里有一种特殊的激烈的东西。然后,他低头望着我,目光一直进入我的身体,在里面探索、感觉、吮吸着我的整个生命!
“我……”我刚开口,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她”又控制了我的声音,可这一次,“她”总算没有再讲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我相信你。”章说。他轻轻取下我两只手中的金属片,又拉过我的双手,在左右掌心里都深深地吻了一下。一股暖流从右手掌心电流般直传到心里,这前所未有的亲昵举动使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颤抖起来。“我相信你们。”他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便松开我,转向屏幕上的竺:“如何才能打开应急门?”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依照竺和捕的指点到金属架上取了一张金属片,插入控制台;看着他走向大厅中心的“巨柱”,在某处一按。
“巨柱”的透明屏障自动打开一个口子,一股沾着就能把人烤熟的热浪从里面涌了出来,虽然不是朝着我的方向,而且隔了近十米远,却仍然让我感到一阵窒息。章就是迎着如此炙人的热气进入屏障的,应急门立刻自动合拢,那里面应该是炼狱一般的世界吧?
竺和楠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只听“啪”的一声,原先的显示屏右方又亮起了一面屏幕。“女人,你看看吧,他在受着什么样的折磨。你现在待的地方室温不过65摄氏度,而机组由外至内会有200至 800摄氏度的高温。““呼、呼、呼”——这是我的喘息声么?我觉得自己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燃烧的火焰,它炙烧着我的气管,把我的五脏六腑搅得火辣辣地痛。
“当然,我们是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生命体,短时间内可以耐受1000摄氏度的高温,但是我们所维持的‘人类’的表相在高温高压下是无法保持的。你将会看到章的真面目,就像一句成语说的那样:‘原形毕露’……”“是么;但那也好,可以让这个蠢女人打消她的痴心妄想。”
“她”一边“咝咝”地吸气一边说。或许是共同承受高温的折磨,又或许是左手受了伤,“她”暂时没有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我想扭转头,但脖子却僵直不动。我只能闭上右眼。
“看吧,你到底还是不相信自己对他的感情。你之所以爱上他,不过是因为他高大英挺,现在知道他原来是个变形虫似的怪物,就……”我愤怒地抢回了发言权:“不许你这样说章!”一怒之下,我睁开右眼,正好看到了屏幕上的章。他的形体已开始在高温下熔化……霎时间,我恶心得直想吐。
“女人,到了该你帮忙的时候了。”竺饶有兴味地观察我的表情,“取出右边金属架第三排第五张金属片,插入左面控制台七色小灯下的那个插口,不然章是无法顺利进入机组内部的。”
我走走神,不再分心考虑章的外形问题,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帮助他成任务。幸亏左手已不像早先那么狂暴了,或者是我已逐步适应了异手症,能初步控制局面了?迈步时,左脚很配合,我很容易就走到了金属架前,右手取下了指定的金属片。略松了口气,正要转身走向控制台,身子却像被别人猛推了一把,右侧身体重重地撞上了金属架,无数金属薄片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刀切入我的身体。这还不算,右肘部“咋”的一声响,骨折了。锥心的痛楚击倒了我。我长跪不起,殷红的血在银色的地面上流了一大片,因为室温很高,片刻就蒸发了。
左手从地上捡起那片我方才被“她”撞伤时脱手的金属片,手背上的伤不轻,左手似乎也不太有力气,但要把金属片凑到我脖子上割一刀的劲儿还是有的。
我输了,我方才不该放松警惕。现在右臂骨折,右手软软地垂在地上,哪儿还有还手之力呢?
“我们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结果。”楠如同在发布胜利宣言,“人类不能战胜自己,所以理应灭亡。可惜章错信了你,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我望着右边屏幕上的章,不管他的样子像一团烂泥还是一条变形虫,此时此刻,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他是我的章呀!真的,现在我已不觉得他的样子恶心,只要想到那是章,我就感到很亲切,那就是我在这世上最难舍的牵挂……握着金属片的左手凑近了我的脖子,动作很迟缓,好像有点儿犹豫。
“我辜负了章,他说他相信我,可我却要害死他了!”我的口吻像遗言。真不甘心,真不甘心呀!我为什么无法战胜另一个自己呢?
“嗒”一滴眼泪滴落在左手背的伤处,使左手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可那不是我的泪水。属于我的右眼没有流泪!
流泪的居然是“她”!
我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一个念头。天哪,我太傻了,我实在是太傻了!
“陈平!”我想大声叫喊,可身子虚弱,发出的声音像低低的呻吟,“陈平,我是在叫你呀!你不也是陈平么?”
“她”默不作声,但左手一顿,已不再递进。
“原谅我吧,陈平,自始至终,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敌人,当作一个突然钻进我身体里的魔鬼。
可我忘记了,你从来都是在那里的,二十多年来你一直都是我的另一半呀!
“这些天里,我从没有试图去理解你。虽然联系我们的骈胝体被破坏了,但我本可以用别的方法和你沟通的!是我,先不肯承认你,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可是,陈平,你得仔细想想,不要受别人的挑拨意气用事。
以前,有骈胝体为我们联络的时候,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呀!每一次行动都是我们一起商量的结果,都是我们两个的共同意愿呀!就连……就连对章的感情,也是我们共有的,不是么?
“非洲一别后,时常思念他的人是我,也是你:昨夜在林边听到他的歌声,感动得落泪的是我,也是你;他说‘马上回去’时,失望得无以复加的是我也是你;还有呢,记得么,当他默默盖桩我们’的左手,缓缓地握紧,心里好像一下子被填得满满的——是的,这样想的人是我更是你呀!”
望着渐渐垂下的左手,我带着一种姐妹般亲密的感情说:“承认吧,你也爱他。”
章是多么聪明呀,他最后吻着“她”和我的手说:“我相信你们。”他把他的生命,把千千万万的生命都交给了我……和“她”。
我的右手折了,手臂、肩头都受了伤,65oC的室温更让我难以适应,但我还是坚持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伸出被我划伤的左手,把那张金属片插入了指定的插口。
屏幕上,章顺利地开启了进入机组中心的通道。时间显示:离机组进入全面启动状态还剩3分钟。
我的声音又轻又颤:“陈平,拜托你了,等章完成了任务,还要靠你给他开门。”
“她”不说话,只紧张地注视着右屏幕,当章再度在通道口出现时,“她”猛地咬住嘴唇,止住了一声悲喜莫辨的呜咽。我们共有的这个身体,现在已虚弱得迈不开步了。但是不要紧,我和“她”齐心协力,拖着身子爬到中心“巨柱”的透明屏障旁边,目光找准了那只打开应急门的按钮。
终于,像个融化的泥人似的章从机器内部“流”了出来,我从未这样接近地看过他变形后的模样。
“我们”就这样隔着透明屏障望着他,我仿佛觉得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援揉着我的心。“她”把左手的食指放在了按钮的位置上却未撤下去,我和“她”都明白,打开应急门的一刹那,门内捐出的气流温度足以把“我们”烤熟。
沉默了好久的“她”忽然对我说:“知道么,我真想紧紧抱住他。”
随后,食指便按下去了。
“真是好天气。”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世上确有妙手回春的医术,还不到两周时间,我的各种外伤已基本痊愈,大脑骈胝体的功能也已恢复正常。
一线阳光穿过树叶间隙照在我搁在轮椅扶手边的左手上,手背上有一条仔细分辨才能觉察的浅色疤痕。我把左手举到嘴边,用唇轻抚这道经我要求才特地保留下来的印记。
你好么,我的另一半?
这里是浩宇医疗中心,表面上看与其它世界一流的医疗机构并无二致,实际上却是移民地球的R星人后裔指定就医的两所医院之一。
中心住院部楼下的草坪如一张密密织就的碧色地毯,草地东南两面围着高高的长青树。有不少病人在树下休息,更多的人选择在阳光普照的草地中心散步,或者像我这样,由护上推着轮椅在附近一带走走。
偶尔有一阵清风掠过,带来不知什么地方的新闻广播:“……截止昨日,中国东北长白山的森林大火基本得到控制……”我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我猛然抬头。
不,不是章。
面前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目光清亮,面容沧桑,依稀有几分熟悉。
“陈小姐,我是章浩宇。”他向我点点头,“恭喜你,移民委员会决议通过,承认你是我们的‘朋友’,可以不必接受记忆清洗。不过,”他眉头微蹩,“《移民法》第十条规定:我们一族人不得与地球人结合,即使是‘朋友’也不例外。你和犬子感情很好是有目共睹的,可惜……,,刹那间,热血倒冲上头顶,不,不是现在才知道的。在明白章真实身份的那一瞬,我就看到了今天的结果。即使是贬落人间的滴仙,也不能与凡夫俗子匹配。自古以来,莫不如是。
咒无骂地怨命运,我也还是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一生至大的幸福与最深刻的悲哀,都是爱上了一个值得我爱却不能属于我的男人。
“请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好么?”我说着,深埋下头,不让别人看到我的表情。
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时不知有多久,我忽然听到有人说:“对不起,直到今天才来看你。”
我顿时回过神来——浩宇集团的总裁已经不在了,站在他原先位置上的居然是他的儿子!
我浑身一颤,意外的相见把章此时的面容深深钉入我的意识。我沉浸在这份惊喜之中,良久。
“你的父亲刚刚来过,他告诉我,我已是你们的‘朋友’。”我终于开口。
“恭喜。”章的表情平和,带着淡淡的喜悦。
“可是,《移民法》第十条……”我的语调急急的,似要求救,又带着委屈。我并不想这样,我想表现得尽量平静的。
“一定要为这个烦恼么?”章苦涩地一笑,“现在这样,也不是不好。”
我陡然明白了。
没有人想到一生的事,除了我自己。他们总认为我可以有别的选择,总认为时间自然会令我改变。
不,他们不知道我决心坚守意味着什么。
可是,我却是了解他们的,了解章浩宇,了解……章。有一刻的相聚,便是一刻的欢喜,至于以后,至少会相互记住,或者那已足够。
虽然我的想法他不能明了,但我一定要让这短暂的相聚变得十分美好,我要表现得非常非常快乐。
看到我因地而快乐,他便会觉得幸福了。
于是,我努力把整个身心的全副精力控成一支蜡芯,用燃烧炭生命的明媚笑容照亮了他的脸庞。
也许,明天也不是不快乐的,我想。
至少,这份艰苦的爱情还有我的“另一半”和我一起扛。
一线天
作者:柳文扬
这座城市的各个社区是以天空的形状命名的。确切地说,是以被摩天大厦的轮廓分割出来的天空形状命名的。由此你可以知道这是座什么样的城市,这不是个好地方。G-56和我一块儿到这里的时候,严肃地说:“从现在起,我可不敢跟你分开走了。”
来到这儿之前,我先去了另外两座城市。而去那两座城市是因为我犯了错误。G-56一直和我在一起,这决不是巧合。当然她也一样犯过错误。要说清这件事真得费一点工夫。
简单地说,我们就是在无数的错误中成长的。一个人不可能不犯错,重要的是他所犯错误的性质。象G-56,她的错误没有我这么严重。因为第一,她只有十六岁,算是未成年人;第二,她仅仅是在一次酒后冲突中失手弄死了一个人,然后用她青春期还没有完成变声的嗓子说:“他妈的!翘了。”据她自己说,当时喝了酒,不禁斗志昂扬,有一种战天斗地的大无畏精神,心想:“翘了就翘了,谁怕谁?”何况那人还是个杂种。这都是她说的。
不过,该杂种似乎不是那种说翘就翘的家伙,这一点也是我们后来才发觉的。当时,G-56兴高采烈,把敲过人脑袋的酒瓶里剩下的酒往杂种先生身上倒;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周围的气氛庄严肃穆,于是酒醒了一半。酒吧老板和一个招待分别挽住了她的两条胳膊,她立刻热泪盈眶地说:“老大爷,放我走吧。我没爸没妈,还有个小弟弟靠我养活呢。”由此可见G-56不是个好孩子,她在危难时刻能毫不迟疑地撒谎。
说她不是好孩子,决不是冤枉她。G-56的毛病还不仅是撒谎。我们刚刚来到这里时,听说这儿的社区是以天空的形状命名的,而且有很多社区还没有名字。我就把我们初次落足的那一区命名为“一线天”;可G-56说它应该叫做“kiss me,kiss me”,我拿不准她是不是在诱惑我。据我所知,她犯的第二个错误就是诱惑警察,这比第一个错误更严重,因为她使一位好警察悲惨而可耻地堕落了。这件事说起来我都替她害臊,还是先不说的好。
一到这儿,给社区取了名字之后,我就发现自己变成了老虎,确切地说是虎面人身的怪物。G-56倒恢复了本来面目。她很高兴地喊道:“我又有线条了!”她还安慰我,恶心巴拉地说,“没关系,你还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呢。”然后就继续扭着腰欣赏自己的曲线。
她这么欢欣鼓舞是有道理的。因为在来到这儿之前,在前一座城市,我们的外表更糟,我们是两条4尺长、直径3厘米的红色大蚯蚓。当时她(它)吐着泥泡,翻滚着,用复杂的身体语言对我倾诉:“我的线条都没有了!这么丑,还不如死了呢。”
G-56忆苦思甜之后,对我说:“当老虎总比当蚯蚓好吧?人不能老不知足埃”这就是女人的缺陷。我认为她忽略了我们的处境当中最重要的东西:我和她仍是囚犯,我们是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还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
这些问题还没有解决,就出现了新的问题:有一群微型的不明飞行物体高速向我们袭来,发出啾啾的声音,碰撞在后边的墙上。不用开会研究我就知道,这是由某种长管形武器发射出来的杀伤性金属颗粒,说白了就是子弹。不知为什么,变成老虎之后我的心理似乎也不太正常了。我从墙上抠下一粒子弹,然后仰起脑袋张大了嘴,发出不十分象人的嚎叫。
G-56在百忙之中说:“后槽牙都露出来啦。”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开始暴走。穿过两条巷子,我把她放进一个垃圾筒里,盖上了盖儿。这时,袭击我们的人追过来了。
那座城市非常闷热,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过太阳。雾气把阳光都遮住了,可能是由于温室效应,导致气温升高。听说在非洲,如果一头大象死了,它的尸体在几小时内就会腐烂分解。这儿可能没有非洲热,但那天被我杀死的几个人的尸体却分解得更快,一会儿就不见了。
G-56听不到声音,就推开垃圾筒盖儿爬了出来。她慢慢走近,小声说:“哟,都死啦?你比我还行。”然后她指着一具还没完全分解的尸体说:“那是什么?”
我从尸体的衣服上扯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可以拿一支枪。”
我和G-56互相看了看,又望望巷子的尽头,心里感到有点儿发冷。这个字条是谁写的?
尸体虽然分解了,枪却还在。我捡了一把,打算用来防身。G-56有些害怕,没敢拿枪。
从这时开始,G-56才觉得这座城市也许没有前面的两座城市好,起码不是很安全。我跟她说:“等着瞧吧,这才只是开头。”
喔,我忘了说,这座城市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的。即便在虚拟世界的地图上也找不到。我以前没有听说过它,它也不象是关押无期犯人的虚拟监狱。
G-56在酒吧里杀了人后,首先被送到钛城临时监狱,在那里等待最终审讯。按她自己的说法,她是正当防卫,顶多是防卫过当。那么她不应该担心审讯结果。但是后来却发生了令人费解的事情。一天晚上,G-56诱惑了临时监狱里的一名警察。
关于这件事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G-56趁着该警察到牢房例行巡视的时候,对着他做出了一些有伤风化的举动,并且辅助以很多甜言蜜语,诸如:“嗨!这位英俊的小雷子,看看我,我多么寂寞呀。”云云。于是该雷子被她诱惑而堕落,终于不能自拔,企图帮助她越狱。这一行为导致两人同时被抓,G-56罪加一等。法庭明显地倾向于这种说法;另一种说法则复杂一些:那位警察当时真的去巡视了,G-56也确实企图诱惑之。而她那青春后期的沙哑嗓音的确没有足够的吸引力,该警察对此嗤之以鼻。G-56于是声泪俱下,说道:“……”总之,她说出了一番耸人听闻的话,令小警察目瞪口呆。G-56本来就有编谎的天才,真挚的诉说使警察难辨真假。小警察感觉自己有帮助她的责任,就立刻向上面反映了情况。不知怎么的,他被判定犯了渎职罪,与G-56一起被判徒刑。
不论按照哪一种说法,G-56和小警察的命运都没什么变化,但我个人相信后一种。因为必须承认,被G-56连累或者说诱惑的警察就是我。
在临时监狱里,G-56对我说的那番话是这样的:“你不是他们派来杀我的吧?”“你不是就好。”“那你能救救我吗?”“你这个胆小鬼!”“大哥,救救我吧!啊?我才十六岁呀。”“不救拉倒,快滚!滚吧!”“大哥!回来,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G-56有一种用自己的歇斯底里把别人的头脑搞乱的才能,我被她搞乱以后,她就说出了那个秘密。
“我杀的不是一般人……他家里不会让我活到审讯的时候!他们很快就要来杀我了。监狱里都有他们的人,你行行好,帮我个忙。不,不是让你放我走!就跟他们说一声,提前审讯,好不好?”
我将信将疑,而且,我的脑子已经有点乱了。于是就问她:“你杀了谁?”
G-56迟疑一会儿,瞧了瞧四周,低声对我说了几个字。
我说:“不会吧?她一向是很公正的。你不要疑神疑鬼……”G-56说:“她会杀我的!我没有求你放我走,只让你帮我请求早点审讯,这又有什么坏处呢?”
我想了想,这是没什么坏处。问题是我不可能直接去求法官:“早几天审讯吧,啊?这对大家都好。”所以,我先向狱长说了这件事,希望他能帮忙。可是事情的进展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那天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G-56牢房门口的地上,身边围了三个警察。这三位同事神情恶狠狠的,有一个还用电棍捅了我一下。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关进了铁栅栏里面。
后面的事情进行得飞快,简直不容我思索。审讯非常顺利,G-56杀人,诱警,企图越狱;我被诱而堕落,帮助她逃跑。这都是证据确凿的罪行。于是,我们一起被送到了这次旅途中的第一座城市。说起来它还算是最好的。因为它至少是真正的监狱,三万名犯人在里面从事制造业,以期净化灵魂。
不久,我们成为第二座城市的居民,那是一座虚拟监狱。我和G-56作为蚯蚓在里面生活了近两个月。我觉得这太过分了,一个人无论犯下多么重大的罪行,也不该受这种惩罚。G-56就是在那里发出了:“啊!我的线条,我的美貌!”的悲叹。
然后,我们就到了这儿。
作为一个狱警,我对现实的和虚拟的监狱都很熟悉,但我没有听说过最后这座城市。按照逻辑,它只能是一座监狱。
“这儿不是监狱!”G-56喃喃地说,“这儿是……”“是什么?”我问。
“……是地狱……”她说。
这跟往常的G-56可不一样。平时,她总是象个长满茸毛的青皮桃子那样生涩鲁莽。出了事也没见她怎么害怕,最多凶巴巴地说:“妈的,这下完了!你可不能不管我。”现在说到“地狱”时,G-56居然微微发抖,脸色苍白。
“我有直觉!”她说:“这儿是他的地狱,他要在这儿杀掉我!”
“谁呀?”
“就是我杀的那个人。”
我怀疑G-56已经半疯半傻了。可她说:“他没死!他还在这个地方活着!”那表情令人毛骨悚然。
当然,我还是不相信她的所谓直觉。直到又逃过几场追杀后,那个男人穿着猎装,带着随从,荷枪实弹地拦住我们的去路。
G-56一边往后退,一边盯住那个男人的脸说:“就是他……他还活着!”
那样的话,我就明白了。把我们弄到这儿来是为了尽情地报仇。这下跑不掉啦。
那个男人却咧嘴一笑,说:“这也太没意思了。再放你们一次吧。另外还送你们一辆车。”
“什么?”
男人说:“我一直挺佩服上个世纪那些在非洲猎取猛兽的勇士,我向往他们的生活。现在有机会体验,怎么能放弃呢?把你变成老虎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看看自己胳膊上的皮毛和花纹,没说话。心里想,G-56说得对,他真是个杂种。
他说:“让你们先跑一个小时,我再开始追。这次再抓到可就不放了。明白吗?”
我拉着G-56跳上车,飞驰而去,后边还传来十足变态的笑声。G-56说:“跑也没用!咱们反正死定了,这是他的天下!”我当时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张嘴嗷了一声。她说:“行啦,快死了。跟你道个歉吧,我不应该把你也拖进来。”我还是没说话。
开了一会儿车,我才说:“你能肯定真是他?真是那个人?”
G-56说:“是他。我跟他谈了半年的恋爱,怎么会认错呢?”
“什么?”我差点把车撞到墙上,“你们……你们……你从来没告诉我……” G-56说:“跟你说这个干吗?”
“那你为什么要打死他?”
“他先想打死我呀。”G-56对我解释了一阵。按照她的解释,她偶然发现这位男友曾经杀过人,那天在酒吧又喝醉了,所以就跟他吵起来。该男子惊慌失措,试图用暴力手段阻止她泄密,她奋力挣扎,用酒瓶胡乱一敲,正中要害。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G-56对案件的陈述,所以,我拿不定主意:到底是信她还是不信她。不过,无论信不信,我们现在是坐在同一条船上了,而且是一条漏底的糟木头船。
G-56说得没错,这是那个家伙的天下。我们在这里是干不过他的。那家伙象猫玩耗子一样耍我们,经常使地面上突然冒出一些尖石头,颠得车子乱跳;或者让我们开进死胡同;又或者在前方放上某种让人恶心得要死的东西,叫你想吐又找不着马桶。我们停下过两次,想开枪干掉他们几个,不过没用。他们不但有枪,还有火箭筒,甚至有小型肩射导弹。
为了简洁起见,我直接说到最后的失败好了。反正不是公平竞争,失败了也没什么。那家伙终于把我们堵在了死角,一群人慢慢地走过来,就象猎人围向一只已经中弹倒地的熊。
我跳下车,端着枪想最后反抗一下。G-56说:“算了吧……真对不起你。”
我说:“没什么,现在我什么也不在乎了。”
G-56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她说:“呆会儿你可要记住你自己的话,不能反悔。”
那些人走近了,我看清楚走在中间的是一个女人,一位挺面熟的中年妇女。我张大了嘴巴。
“我没骗你吧?”G-56说,“她可不是什么公正的人,她为了给儿子报仇,什么都干得出来。”
G-56真没骗我,她在监狱里对我说的是真话。这个女人,这个带领一群持枪猎手追杀我们的中年女子是我们钛城的市长。世界太黑暗了。
市长第一句话是对她儿子说的:“你想怎么杀他们俩?”
我说:“你……你怎么能这样!”
G-56说:“作为市长,你就不觉得惭愧吗?”
市长跑上来扇了她一个耳光,然后说:“你杀了我儿子,还敢这么跟我说话?”
“你儿子不是没死吗?”我看着那个变态,他正冲我们笑呢。他边笑边说:“谁说我没死?啊?被人弄得只剩一个大脑,只能在虚拟世界里玩玩猎人游戏,你说这叫活着吗?”
G-56说:“啊,我那一酒瓶子还没打死你。”
“承蒙你手下留情。我得好好想想,怎么能慢慢地把你们俩弄死,死得别太快。”
警察对法律就是特别敏感,我说:“你不敢这么干。我们被判的是徒刑,不是死刑。”
市长说:“你以为这里是监狱吗?这儿没人理睬你的法律。”
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
G-56突然说:“这地方是你私自建成的。”
市长点点头说:“我叫它‘天堂’。这是个秘密地方,是我的地方。”
“你儿子的大脑可以离开身体存活,还能在这儿活蹦乱跳,这是个新技术?”我说。
市长说:“这技术挺有意思的。我借用了市医院里的几百个才死的人的大脑,把它们激活,连到这个网络上。这儿以后就是另一个钛城了,已故者的钛城,只归我管。”
G-56说:“我们猜得没错呀,你真的弄了这么个地方。”
市长没听懂,说:“小妹妹,你把话说清楚点嘛,说清楚再死大家都舒服嘛。”
G-56又恢复了原来那个讨人嫌的模样,说:“哎呀,这么短的时间让人家怎么说清楚呀。算了,我简单点说吧。我们早就听说您在搞这个秘密地方,但是一直抓不到把柄,只有派我来探听了……”我和市长的眼睛都瞪大了。市长还说得出话来,她说:“你们是谁?”
“我不想告诉你。”G-56说,“反正我可不是单枪匹马。”
市长的脸渐渐变白,她说:“你是有意引诱我儿子的。”
“您肯定知道,他一点也不难引诱。”
“你也是故意打死他的。”
我真不敢相信她们俩的话。G-56继续说:“本来没有这个计划,但是我发现他原来杀过人。所以计划改了。我在酒吧威胁他,要抖他的老底,他果然想杀我。”G-56停了一会儿,说,“我受过训练,很容易就能把他打断气,还尽量不伤大脑。我们能拿得准,你要给儿子报仇,要让他亲手杀死我。不论是无期徒刑还是变蚯蚓都不能解你的恨,只有把我弄到这儿,你儿子才能亲手报复。”
到现在,我也明白过来了,真不知道是该恨她们哪一个。我说:“把我拉进来也是计划好的?”
G-56挺抱歉地说:“我真的有点害怕,希望有个帮手。”她又转向市长说,“我们的人已经知道了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他们很可能已经追踪到你的秘密地方了。”
市长儿子抄起枪就冲她瞄准。G-56信心十足地说:“没用的。”
我从来没有过被人从虚拟世界突然拉回现实的体验,现在才知道那感觉非常难受,简直要叫人精神分裂。醒过来的时候,我先看见天花板,然后是吊在床边架子上的营养剂瓶子,最后一扭头,看见了G-56。
她正冲我笑,我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老虎,就张大嘴叫喊:“你还敢在这儿笑!啊?”
G-56说:“行啦,这下不单后槽牙,连小舌头儿都看见啦。”
深渊
作者:韩松
一、母亲
这里是海底深渊,生活着人类的种群。
其时,这水世界已无处不是红色。深深浅浅的水层都一片亮丽。无数的海生细菌、底栖植物和浮游动物都获得了发光的本领,而亿万片来历不明的赤色金属碎屑也孢子般闪闪飞舞,使无边的大洋在亘古未有的高温中沸腾。
海洋中的一切事物因此皆像是在熊熊燃烧。除了这摧毁形体、感官和岁月的火焰,便是巨大的压力。它作用在水栖人弱小而单薄的身躯上,使他们意识到生存的不易。
这个时候,人类的孩子便在深渊中出生。
婴儿出生后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是妈妈赤裸的身体。由于分娩的缘故,她粉色的皮肤上显现出发暗的红斑,渗出一片片液体,这样便把大量多余的盐分排到体外。
妈妈在嘘嘘地叫唤,把痛苦和喜悦通过低频声波在浩淼的大洋中传送。不一会儿,周围有了动静。
游来了几个年老的男人。他们把鱼一般的头颅探进洞穴,看见是女人在生育,便趣味索然游到了远处。
但是,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男人又折了回来。
他背负着一个用温鲸坚韧皮囊制成的口袋。妈妈的眼睛放出了微弱的亮光。男人把口袋放在女人的身旁,便游走了。
这时,妈妈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猜想他就是孩子的父亲。她记得她和他之间仿佛发生过什么事情。
但是,确切是不是有过那种事情,她也委实不敢肯定。在深海里,因为水压的缘故,大多数人类成员忘性很大,只能记起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妈妈与许多男人都重复过同样的一件事情。因此,说到底,谁是孩子的父亲都无所谓,也没有意义。
男人们仅在这一段时间里呆在深渊,做女人的性伴侣和庇护者。不久,他们就会结队浮游到另外的海域,去寻找新的食物和别的女人。
在人类生存的这个炽热而明亮的世界里,一切过程都是短暂的。这也是新生孩子即将面对的现实。
二、过路的客人
比较有意义的是食物,连婴儿也似乎察觉到了那口袋里的东西与他的未来有着紧要关系,因而心中洋溢起出生后的第一番喜悦。
那里面盛着沙蚕雪白鲜嫩的肉埃
孩子的几个哥哥姐姐也从洞穴深处浮动了出来,在一边贪婪地窥视。
这时,又有声音由远而近。那是另一群男人在游动。
男人发出悦耳的哨声,在水中,很远便能让女人知道他们的来临。
在海洋深处,声波以更快的速度传播。人类的听力也发达了起来,能够分辨出数十千米外的声音。
条件反射一般,种群的妇女都匆匆从洞穴中游了出来,像一群饥饿的鳕鱼。
新来的男人体侧生着宽厚而性感的尖鳍。他们背上的刺梢摇曳如旌旗飘动。女人们亢奋不已。这些男人属于别的族类。他们给沉闷的海槽带来了新意。
女人们与现在这一群男人已共栖很久了。她们内心其实早就渴望着新庇护者的现身。
新生婴儿嫉妒地看见,受本能的驱使,刚完成生育的妈妈虽然十分疲惫,却也强打精神往外游去。
一个庞大的躯体来到了婴儿的家门口。他浑身萦动着纷乱的银色光晕,使这一群水栖人的肤色相形见绌。银色是他们那一族求偶的信号,而新生婴儿这个种群的男人则只知道胡乱摆动粗笨的身体。
新来者的体征给妈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这里的男人相比,他们更漂亮,也更年轻。
是否在他们生活的海域,食物、氧气和矿物质也更丰富一些?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你是从哪里来的?"妈妈柔声问。
"另外的世界。"陌生人简单地答了一句。
另外的世界!这出人意料的清晰回答,使婴儿蒙昧之心猛然一懔。
但男人不再多说,便急不可耐地与妈妈拥抱在了一起。
这时,婴儿察觉到另一个男人,也就是他的"父亲",在一片猩红恶臭的水层中阴郁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就像一只气急败坏的致尸鱼。
对于这些侵入者,父亲和别的男人本是准备奋起抵御的,但是,银色男人允诺以食物作为交换,因此,他们便默默地退到了一侧。
不过,新来的男人并没有打算在这个海槽多作停留。他们与女人交配后便匆匆离去了。水层中残留着渐渐远去的哨声,以及银色光环的碎影。他们带走了另一个世界。
但是,来自那个世界的信息,已经和着咸咸的海水滑入了女人们饥渴的身体,也第一次潜进了婴儿幼稚单纯的听觉和视野。这会使未来产生什么差别吗?
孩子的妈妈仅仅知道这个世界,熟悉这条海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类就已不再洄游。
在这里,人类不停地生育、死亡。存活的仅是极少数人。
他们居住在岩礁上的洞穴中。这里原来是巨型虾蛄的栖身之地。人类赶走了虾蛄,把它们的洞穴改造成了简陋的居所。
新生的孩子有五十五个哥哥姐姐。稍大一些的已能在妈妈带领下学习浮游和觅食。
当他们过上独立生活后,其中一些也许要去到另外的世界,加入各种各样的男人种群,留在那里,进化出宽厚的尖鳍,或者银色的皮肤,或者某种特异的本领。
这也将是这婴儿的宿命。
三、婴儿
银色男人消失后,妈妈才想起了关照婴儿。
她这次分娩产出了四个孩子,仅这一个存活。在妈妈眼中,这是一个小个儿的男婴。他周身发白,没有片鳞。这使人类的孩子与大部分鱼类区别开来。
但等他长大一些,肤色会变成不可思议的粉红色,这样,当他游动时,身躯会奇妙地与散射红光的海水融为一体,以帮助他避开凶猛天敌比如大海鼠和吊睛鲼的攻击。不过,这是他以后才会懂得的事情。
当时,他只是很不安分,着急地在鲸皮袋囊中挣动,大哭大闹。这是因为饥饿,也是因为委屈。内疚的妈妈急忙把孩子搂抱了出来。
在她凉爽的怀抱中,婴儿挣扎着寻找一样东西。
这证明了他智力的正常。妈妈因而感到了宽心。
她温柔地把身体凑近婴儿的面部,甜美地闭上眼睛。在咸涩的海水中,婴儿闻到了一股让人眩晕的气息。他一口咬上妈妈尖细的奶头,并且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气。她疼得一哆嗦,却把乳头往他嘴里更深地送去。
孩子吃奶的节奏均匀有致,呼吸也顺畅得体。妈妈想必觉察到了这一点,因而露出了幸福的笑意。
这时,她一只手抱紧婴儿,另一只手揭起他的耳轮,去找那后面一层褐色的薄膜。那是鳃。许多新生儿没有鳃。他们生下来便窒息而死。孩子有鳃的事实使妈妈又松了一口气。
婴儿美美地吮吸了一阵,心情愉快地把奶头吐了出来。这时,妈妈把他向前托举出去,忽然间松开双手,让他直接掉落在红通通的水里。婴儿扑腾了一下。海洋的巨大和空虚使他茫然失措。
人类的孩子在刚出生时都对水充满惧怕,这与其它海洋生物不同。妈妈见状赶忙伸手把婴儿搂起。
但她知道,这孩子很快就会习惯海洋。不久,他便会无师自通学会游泳。
这是因为她看到他的手指和脚趾间都长有蹼。有的孩子生下来便没有蹼,他们将夭折。她也看到了,他靠近下腹的部位还生有短促的双鳍,虽不如银色男人的那么茁壮有力,却也简捷清丽。
水栖人平均每生三个婴儿便有两个是畸胎。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但这个孩子却幸运地属于那三分之一。
但妈妈仍不敢断定他便能顺利长成。由于疾病和天敌,通常有一半孩子会在童年期死去。
孩子们的优势是发育的速度。深渊中的生物都以极快的速率成长,这样可以最大限度避免因幼年期过长而受到伤害。但他们的寿命也因此非常短促。
不过,人类是具备智力的水兽,甚至在整个海洋生物群中,智力也是最发达的一种。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道理,但这显然是另一个优势。
然而,海洋生态正在发生巨大变迁,人类总的数量每一分钟都在迅速下降。这是他们自己所察觉不到的事情。
进化的大限正在临近。因为大脑的混乱,人类直到灭绝的那一刻,也感知不到任何亡族之征。
"宝贝儿,谁能保证你将来好呢。生下来算是便宜了你。"这一刻,妈妈就这样慈眉善目地凝视着婴儿,嘴里嘟嘟囔囔个不停。她对每一个孩子都这么絮叨,如同念动咒语。她相信语言的魔力。这是人类从陆地上继承下来的遗产之一。
因为孩子吃奶时那股可爱的倔犟劲儿,妈妈便给他起名叫做"海星"──海洋中一种能够大力吸附在礁盘上的古老棘皮动物。
四、大海鼠
吃了甜甜的乳汁,海星便困乏了。他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妈妈把他凝视了一阵,也开始迷瞪。
人类在海洋中的睡姿,仍然保持着他们当初在陆上时的习惯。他们需要倚靠某种实在的物体,比如洞壁或者礁石,而海星此时是依偎在妈妈的怀中。
但是他们再也不会做悠长的美梦。偶尔有梦,也是快速而片断的,没有任何可供回味的连贯情节。他们必须保证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惊醒。
在海洋中,危险比比皆是。
现在,一种危险正在到来。
刚睡一会儿,海星和妈妈便被一片响亮的泼泼声吵醒。
妈妈脸上呈现出了可怖的神色。那是大海鼠在穿越内波快速游来。妈妈瞪圆眼睛盯住洞口,僵住了不能动弹。
但划水声在附近停息了。
这时,传来了女人的惨叫。附近的一个洞穴遭到了袭击,有孩子被大海鼠叼走了。
那个洞穴中乱作一团,惊叫连连。一个可怜的母亲在大声呼叫援兵,而海星的妈妈却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又是惨叫。一定不止一头大海鼠,不止一个孩子受了伤害。
泼泼声又凶险地响了起来,这回是向海星的洞穴靠近。
这时候,海星看见妈妈呶起嘴来,发出一串低沉而悠长的哨声。这哨声今后将久久回荡在他的脑海中,成为幼年时代的难忘记忆。
妈妈在呼唤电鳐。
说时迟,那时快,洞口露出了发荧光的鼠头,一对冷漠的环状眼,对称地嵌在大海鼠的前额上。像人类一样,从陆地重返海洋的鼠类,具有良好的立体视界,这使它们能够在不同的水层中灵活地搜寻猎物。现在,这双得意洋洋的眼睛正朝妈妈阴险地窥视。大海鼠是水栖人的天敌。这个游泳能手,体长达五米。
大海鼠很久没有出现了。但现在它们竟然找上了门来。
这似乎是海洋环境和生态正在发生巨变的又一个明证,却不能被人类加以认识。
退化的他们只知道应付迫在眼前的危机。
妈妈朝洞穴深处一寸寸退缩。她身后的孩子一片惊叫。大海鼠张了张尖嘴,吐出一根暗红的舌头,以及一些人体的残渣,一股腥臭的浊浪涌了过来。盛放食物和婴孩的囊袋都晃动不停。在孩子们的惊呼声中,大海鼠用劲朝洞里钻拱,身子却被一块岩礁卡祝它一发力,礁石发出了不祥的格吱声,纷落的碎屑在水中雪花般漂荡不停。
此时,惟一不惊慌的却是海星。他还不太明白眼前的情形意味着什么。他挣扎着朝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去触摸那巨大的鼠头,嘴角漾起好奇的笑意。
妈妈吓坏了,忙一把把他塞进鲸鱼皮囊。
勇敢的妈妈用身体挡住孩子们,无畏地面对作狞笑状的鼠头,发出一阵更加急促的唿哨声。大海鼠也怔了一怔。
这时,电鳐嘶嘶叫着及时赶到了。大海鼠抽搐了一下,朝后缩去。外面波浪翻卷开来。
人类与电鳐结成了盟友,有着共生的关系。在危急的时刻,电鳐前来救助人类,驱逐海中恶魔。
一群精灵般的电鳐包围了三头大海鼠,发起源源不断的攻击。这些扇形的鱼儿身上长满五彩点状斑纹,它们头部的一对镰形白色肉突释放出电流。大海鼠被击中后便痛苦地翻滚扭曲。
男人们也姗姗出现了,加入了战斗,朝大海鼠投出一支支用鲸骨磨制的水矛。
被认为是海星父亲的男人也在其中。妈妈感激地看着他,他却没有注意到妈妈的目光。战斗正酣。
最后,三头大海鼠均受了伤,落荒而逃。
海洋又恢复了平静。水层中仍弥布着大海鼠的体臭。男人们把食物投向撒欢的电鳐。
但附近的哭声仍在连绵传来,让人心情黯然。隔壁人家有两个孩子被大海鼠咬死了。妈妈没有理会这个,因为不是她的孩子。
这时,海星的父亲又腼腆地游了过来。他的腹部有数道新鲜的齿痕,想必是大海鼠的杰作。妈妈迎了上去,仰身在父亲的腹部下方,伸出舌头轻柔地舔那伤口。男人愉快地闭上双眼,发出低低的呻吟。
然后,他开始抚摸妈妈的后背和前胸。俩人哆嗦着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再后来,男人像是得到了满足,影子一般从妈妈身上掉下来,又影子一般游到了远处。
漠漠红光又笼罩着了无际深渊,闪亮的金属碎片又鬼祟着飞舞了起来,熊熊燃烧的水域却是寒霜般沉寂。妈妈用知命的眼神注视着不可逆料的海洋,长叹了一声。
这时,她注意到海星圆睁大眼,在朝她静静地观察。孩子投出一道怪异的深邃目光。妈妈没有见过海洋生物的眼神像是这样的,这令她惊诧莫名。
五、食物
睡了又醒,如此反复了三五次,妈妈才带着稍大的孩子出外觅食。仅靠男人们的馈赠已经不够,自己采集食物才能存活下去。
即将过独立生活的孩子们也必须学会觅食的本领。
妈妈游出洞口。这时,她忽然感到一阵虚弱,身子往水底一沉。
青春已逝。她这是第一次产生这样惊惧的念头。海洋人类没有时间概念,但体内的生物钟告诉妈妈,衰老正在临近。
短暂的人生犹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中,妈妈又生育了好些个弟妹,包括海星出生那天她与银色男人的结晶。
而海星也长大了一些。妈妈也开始带他出游了。
作为男孩,海星过于瘦弱。妈妈心里清楚,这可不是海洋女人喜欢的类型。此时的海星一切都显得平常,游速不比别的孩子快,力气也不像真正的海星。他也再没有投射出那种深邃的目光,以让别人觉得他具备神异。
但妈妈仍然对海星倾注着希望和爱意。所有的孩子,从理论上讲都有着远大前程。妈妈一厢情愿地以为,年轻的新一代将给衰落的种群吹入复苏的气息。
妈妈通常带领孩子们去到海槽底部。这里延伸着一段平展的缓坡,分布着丰富的食物源。群集的发光细菌把这一带映照得幽幽发亮,植物便依靠这充足的光源茁壮地成长。在底栖植物的丛中,海星见到了匍匐于海底沙地上的各种螺类、海胆和寄居蟹,还有附着在岩礁上的珊瑚虫、水螅虫、牡蛎、贻贝和金蛤,以及从地下钻出来的梭子蟹、海蚯蚓和蝉蟹。对虾则神经质地在水层中穿梭,它们的大螯漫无目的地噼啪作响。妈妈告诉孩子们,这些都是人类的食物。她教导他们如何捕获它们。
海星的个头比同龄的兄弟们要小,但他却是最活泼的分子之一。他常常游到队伍外面去。这时,妈妈便要大叫:"海星,赶快回来,小心大海鼠吃了你!"不过,自从那次大海鼠光临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见到过这种可怕的动物。
海星看见一群电鳐嗖嗖响着正从附近游过,不禁微笑着朝它们招了招手。
有一段时间,他总是跟一个叫水草的女孩在一起。他们结成对子,一起追逐底栖和浮游的动物。
但是,海星仅仅试了试用海衣草编成的网罟捕捉毛虾,便感到了厌烦。他觉得,这应该是女孩子们干的活。
"水草,还是你来吧!"他大声招呼。
水草很听海星的话,翩翩作态游过来,轻巧地抄起小网,灵活地扑向虾群。
海星则呼啦一下潜到海底,寻找海胆的踪迹。他用小水矛刺伤了一个海胆,却没有办法把这身长毒棘的家伙捉拿回来。
他于是改变了策略,去抓红头线虫和翡翠扇贝。末了,他把几个鲜艳的猎获物当作礼物送给了水草。水草高兴地笑了。
"海星,你真好!"她水晶般的容颜和鱼语般的声调使海星一阵发愣。
有时,妈妈会带领孩子们一直往上福他们来到了水质有所不同的地方,那是明媚的阳光能够抵达之处。阳光是一种陌生事物,与人类相距甚远。海星第一次看见阳光,猛然间一阵恍惚,呆滞在了水中。那是另一个世界在招手啊!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使他喜悦而难过。刹那间,记忆的火花又黯淡了下去,他什么也没有回想起来。海星在冷漠的阳光中神往了一会儿,才继续向前游去。
忽而孩子们的眼前出现了茂密的森林,它们在光合作用的抚爱下成长,与海底依靠热液和冷光而生的植物又有所不同。千姿百态的植株迷人地缠绕,撩人地荡漾,有的长得有十几个孩子连起来那么长大。它们都是进化中不曾发生巨大突变的古老植物。五颜六色的珊瑚礁也一朵朵向人类招摇,万紫千红的海葵、海羊齿和海齿花在尽情地绽放。这里是神异的龙宫世界,宝石灿烂,灵光闪烁,动物种群也与深海不同。
这时,妈妈便教孩子们辨别紫菜、海带、石莼、海草、海萝与红树的差异。她说,其中的大多数,都能为人类所食。
孩子们兴高采烈,着手采集。植物们随着水波晃动,发出悦耳之音,好似仙乐。
海星听得专心,不禁手舞足蹈。一些孩子撒着欢朝森林深处游去。妈妈急忙叫住他们:"宝贝们,不要着急。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些事情呢。"她说,森林中也存在着危险。有一些植物是人类的天敌,比如食肉藻和毒苔,千万要避开它们。她一边描绘它们的长相,一边招呼孩子们: "石贝,你这个鲭鱼脑袋,别靠近那个发绿光的珊瑚!" "泡沫,冒失鬼,不要碰那株金莲草!" "纤毛和涡涡,互相看着啊,别离群!"妈妈拥有丰富的海洋生物学知识,这让孩子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要呆在妈妈身边,他们便感到安全。但这很快被证明是一种假象。
因为,终于还是有人游散了。这回不是海星,而是那叫水草的女孩子。
"水草,你在哪里?赶快回来啊!"着急的妈妈带着孩子们大声呼唤,她的脸上显露出了不祥的神色。
不远处传来了细声细气的尖叫。
水草被缠住了。捕获她的是一簇悄无声息的水笔仔。这种矮矮的岩灰色植物,一直静静地盘坐在礁壁上等待猎物。水草没有听妈妈的话,自己又不认识路,贸然游到了丛林深处。植物忽然伸出了巨舌般的枝条,伞一样把她卷走了。
妈妈明白,发生了这种险情,只能听天由命。隔着密林,她一筹莫展地看着女儿在水笔仔的掌握中挣扎。外层,是水笔仔的哨兵王海桑。它们与水笔仔形成了共生关系,与人类对峙着。
植物没有心智,但这种敌对,又似乎是一种心智的表现。天意安排了人类的宿敌,使大家世代为仇。
大家便只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水草纤秀的肢体在植物叶片的大网中痛苦地悸动,她每动一下海星的心也紧随着猛烈抽搐。
忽然,人群中冲出一个身影。那正是海星!他与水草是那么的要好,他决心去解救这可怜的女孩。
"危险!"妈妈歇斯底里地大叫,朝海星追来。
就在海星即将接近植物的一刹那,妈妈及时赶到了他的身后,一把把他拉了回来。但是,水笔仔和王海桑同时伸过来的舌头还是触到了妈妈。妈妈腿上渗出了鲜血。
海星吓得魄散魂飞。
还好,流出来的血是红色的,这表明没有毒素浸入。
这时,水草已不再叫唤和挣扎。她平躺在一堆树枝中,像是安稳地睡着了。树叶会分泌浆液,过不了很久,便会分解她,连骨头都会化掉。
妈妈知道,女儿将成为树的一部分。她的体液将流布于树的全身,变成后者的养分。她的灵魂将在那植物的伞盖顶端张大眼睛,等待捕猎下一个倒霉鬼。
而水草本人,便是被上一个死去的人捉住的。她只是转换成了另一种生存形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海洋中就流布着一种传说:吃人的大海鼠、吊睛鲼和食肉植物,都是由死去的人变化而成的。
妈妈自责疏忽。她的确年纪大了。她已救不了自己的女儿。
但她没有哭泣,只是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便带着孩子们游走了,开始了新一轮觅食。
为了安全,妈妈带领孩子们汇入了别的母亲统率的群体。
六、海星
水草的事件给海星以巨大刺激。但他还没有死亡的概念。
他问妈妈,水草留在那里做什么。
她答道:"她睡去了。"
"那么我也要睡去。我要跟她一道睡。" "不可以。你在洞穴这里睡。" "为什么水草要到那里去睡呢?她心底好像并不愿意。"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也不敢告诉海星,水草已变成了一种伤害生命的精灵。
她只是说:"因为她要与植物在一起。她要与植物一起成长。她是植物的一部分。"这大约便是宗教意识的萌芽。而妈妈并不知觉。她只是朦胧地感到,人类的生命被海洋中一种无形的东西所主宰。
所有的植物、动物、水流和礁石,都具有某种灵力。人类无法知晓其中的奥秘,也从没想到要去了解。
而幼小的海星不懂得这些。他只是为那天的事情感到恐惧和伤心。他不想水草留在那里。他想要她回来,同他一起玩耍。
是啊,她怎么可能是植物的一部分呢?孩子们都来自妈妈的身体。难道妈妈曾经也是一株食人的植物?
海星把他试图拯救水草的想法向兄弟们讲述。大家却把他嘲笑了一通。
"你怎么行呢?你这笨蛋。"
"就是呀,海星,连帽螺都捕不祝"
"要不是妈妈拉他回来,他早被水笔仔捉去了。" "我们都不行。碰到那种情况,连自己也救不了。" "或许,那些大男人才可以吧。" "至少,得用长长的水矛。" "那些男人呀……"海星想起了男人们与电鳐一起驱逐大海鼠的惊险场面。大海鼠是可怕的动物,比水笔仔要可怕得多。能够驱逐那种恶魔的人们,也一定能够战胜任何食人的植物,救回所有被掠走的孩子。
他由此展开了对成年男子的幻想。他们劈波斩浪的强劲身躯,扭动着发出礁石般的幽暗光芒。大腿像是粗壮的海藤。他们分泌的体液蒸发出浓烈的气味,清楚地标志出本族的领地。他们搅动的水纹会成为奥秘无穷的图画。他们经过时海水便发出震耳的爆裂声。他们与深藏在洞穴中的这一群妇孺有着那么多的不同。
海星闭上眼睛,想像游动的是自己,不觉划动起手臂。但眼前出现了水草。海星记得她最后对他说的话:"海星,你真好!"他又伤心起来。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也将属于男人的群体。他会成为海洋中的强者,救回水草,让她在他的身旁永远伴随。
七、男人
逐渐,在海星心目中,男人以两种形象出现。
一种是手持尖尖水矛,背负食物袋囊,纠纠武士的模样。
他们是水世界的征服者。海星常常幻想自己与这种威武的形象融为一体。
另一种是他们与妈妈在一起时的形象。这时,他们好像是一种海星不熟悉的虚幻生物。
当这种意识浮现时,海星很难形容自己的感觉。
他以前不太注意这个,但最近,却不知为什么,越来越系留于心。他开始注意观察了。
他看到,男人和妈妈在一起时,妈妈便眼神迷乱,噢噢地呻吟。有时,她得空会不安地侧过头来,狠狠瞪海星一眼,那是在敦促他离开。
海星说不清妈妈此时是美丽,还是丑陋。他便怏怏游开了。
男人中有一个人来的次数最多,妈妈对他也特别亲热。这时,妈妈会允许海星呆在一旁。
"他是谁?"等男人走后,海星忐忑地问。
"他是你的父亲,"妈妈说。她察觉到了小孩心中的醋意,不禁在惘然中夹杂着喜悦。
"父亲?"这时,海星顿然记起,他以前其实就见过此人。但他觉得那个男人太老了。
男人们临走时总要留下一些食物。这让孩子们嬉水欢呼。
海星对妈妈身边的男人怀着羡慕与仇视交织的情感。它侵蚀着男人在他心目中的第一种形象。
这时,一些哥哥已开始过独立浮游生活。他们偶尔回家,只是为着一个目的。他们被妈妈的身体所吸引。
当哥哥与妈妈搂抱着相互缠绕在一起时,海星脑子深处轰地震响了。吃惊、委屈和嫉妒在他心底绞织成了一团纷乱的潜流,其中混杂着强烈得难以言说的不安和厌恶,以及同样无法抑止的莫名兴奋。然而,海星今后也会跟妈妈这样吗?
他不敢往下想!
哥哥也为孩子们留下一些食物,然后,便吃吃笑着游走了。
妈妈用担心而迷恋的眼神目送着哥哥。当她发现海星正在一边看着时,便难为情地瞪了他一眼。这时海星身上像被电鳐电了一下,火辣辣地转身游开了。
海星有二十四个姐姐,七个妹妹。偶尔,他会想起正在记忆中褪色的水草。
年龄稍大一些的姐妹们只能在下一个平潮期到来时,独立门户。这时,男人们才被允许来找她们。这是种群的习俗。
但是,海星和还在洞中的兄弟们,面对姐妹,正在滋生某种新的情感。他们怀抱了难言的羞赧之心,在见到她们时便急急地掉头离开。而实际上,他们对她们的兴趣却与日俱增。
她们在表面上也与他们若即若离,但眼神中的调皮味道少了,柔顺色彩多了。她们身上的气味,也渐渐与男孩子的不同起来,使后者颇有些晕头转向。
他们同时也憧憬着邻居家的女孩子们。她们不是他们的姐妹,因而显得更为神秘。海星注意到了她们身体的粉红色要更加鲜艳一些,有些人的腹部生出了美丽的虎皮斑纹。她们的身体曲线比妈妈更加好看。
身体上的变化使海星意识到,她们是与男孩子很不相同的另类,需要用一种全新的态度和方法来对待。但他目前还很难与她们相逢一处。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正使种群日渐衰落。
海星滋生了对女人的最初感觉。她们是一种矛盾而异样的存在,既使他恶心惶惑,又让他满怀渴望。这样一来,他也重新开始了对男人和对自己的评价。
对海星和兄弟姐妹们的身心变化,妈妈既兴奋,又焦虑。
她已经年老了。她最关心的是,在她死去前,这些孩子们都必须长大,成为猎手──捕杀海鱼和水藻,也收获女人或男人。
八、狩猎
孩子们的数目又减少了。深渊中最近发生了瘟疫,大批人死于非命。现在,妈妈身边仅剩下三十一个孩子了。
在这种情况下,妈妈带领孩子们去观摩狩猎。而孩子们也多少能够理解她希望他们尽快长大的迫切心情。
他们缓慢地游动在男人们的身后,来到了一处浅显的海沟。男人们将在这里狩猎巨大的沙蚕。
妈妈带着孩子们离得远远的,躲在礁岩的后面等候观看狩猎的壮观情景。
他们看见,男人们携带着锋利的水矛,小心翼翼地潜到明亮的海底,仔细地寻找什么。
沙蚕在锈红色的海底掘出了长长的隧道,直通往它们的居住的洞穴。男人们在搜索沙蚕留下的痕迹和气味。
狩猎队的成员如今大多是老人了。妈妈模糊地回忆着,在她年幼那时,似乎不是这个样子,不禁忧心忡忡。
海星看见,父亲也在队伍中。他现在已经老得快游不动了。
男人们很快发现了沙蚕出没的痕迹,那是一条凹下的半圆形甬道。沙蚕身体直径可达两米,因此甬道也大得惊人。
甬道到达一块巨石边,便消失了。沙蚕大概就从这里钻到了地下。
以巨石为中心,男人们围成了一个圆形的阵式。一个男人模仿起了沙蚕求偶的声音。
不一会儿,大片的软泥和海水开始翻动,一条沙蚕从海底探出了它肉瘤似的头颅,泡囊般的眼睛愚笨地朝周围打量。很快,它的整个身体也钻了出来。沙蚕长长的身体五彩斑斓,上面长满无数疣足和刺毛,正在不住地颤动。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们纷纷投掷出水矛。
沙蚕肥硕而愚笨的身躯被射中了,猛烈地扭动起来。它开始缓慢地爬行逃窜。男人们劈波斩浪,紧紧追赶。不一时,这长虫又中了几支水矛,它们像利刺一样,歪斜地插在沙蚕丰满而多节的身上。
沙蚕痛得大声吼叫,低沉连绵的声音撼人心腑,一直传到了孩子们的藏身之处。
海星感到礁岩也在颤动。他不禁为沙蚕和男人同时悬起一颗心。
男人们追了上去,毫不留情地向猎物发起连续攻击。沙蚕虽然庞大得吓人,却毕竟是一种以小型浮游生物为食的滤食性底栖动物,在灵活而凶猛的人类面前,没有还手之力。
它渐渐就逃不动了,黑血在海水中泛涌。最后,它停了下来,卧在海底一阵阵喘息。男人们欢呼着逼近了它。
但这时沙蚕的尾巴却猛然摆动起来,搅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海水一片浑浊。几个靠得太近的男人被尾巴扫中,忽悠悠沉入了海底。
海星的父亲这时勇敢地攀上了沙蚕的背脊,又向它的头部爬去。他手执水矛,准备去刺沙蚕的眼睛。
但是,从沙蚕头顶一簇粗大而中空的刚毛里面,忽然喷出一股强劲的液体,把父亲掀翻到十几米开外。其他的男人惊呼一声,四散开来。
很久没有捕猎沙蚕了,记性差的人类忘记了沙蚕具备的危险性。
喷毒液是沙蚕最后的自卫方式。这极大地消耗了它体内剩余的能量。
男人们愣了片刻,又一齐投掷出水矛。沙蚕终于不动弹了,大家才又游近了一些。海星的一个哥哥扑了上去,把水矛唰地刺入沙蚕的巨眼。沙蚕低吼一声,翻滚起来。一切又都看不清了。
其他人冲了上去,把更多的水矛扎在沙蚕身上。血、水、毒液和泥浆混成一片。
四周的鱼虾都惊惶地逃走了。
这是身体与身体的较量,是衰退的人类与他们强大竞争者的较量。整个过程中,海星的心脏一直在急跳。有时,他被吓得闭上眼睛,但沸腾的血液直冲入他的大脑,使他又忍不住睁眼看去。
他想像自己有一天也会加入这样的战斗。
混战终于结束了。体长三十多米的沙蚕静静地躺在海底。但它凶狠的长长触须仍在摆动,像是沙蚕还活着。
男人们这回等了一阵,才小心地围拢过去,开始用蚌刀和鲨齿锯切割它鲜艳夺目的肥胖肉身。
海星也凑近了去看沙蚕,发现它的眼睛有他的脑袋那么大,里面颤巍巍地插着哥哥的水矛。沙蚕的晶体破碎了,珍珠一样闪闪发光,汩汩流淌着乳白的粘液和浓黑的血水,悲哀地注视着海星。他在心惊胆颤的同时感到了无比凄凉。这似乎并不完全是因为沙蚕的死亡,也莫名其妙地很有些是为自己的活着。
在另一侧的海底,一动不动躺着几个人。他们永远不会醒来了。
死者中有海星的父亲。妈妈注视着那七窍流血的尸体,心里默数着他身上的道道伤痕,叹息了一声。
海星对父亲的死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男人这么样就被笨拙的沙蚕杀死了,使他颇感失望。这时他才意识到,水草是永远不可能救回来的了。
父亲的尸体将漂走或者沉入海底,被细菌和浮游生物分解。这里的人们不懂得埋葬死者。
大海便是坟墓。人类来于此,也归于此。
九、成长
孩子们越长越大。
在成长的过程中,海星总是吃不饱。食物供应严重不足,海槽中生物的数量一天天在减少。
然而,他更多感到的,还不是饥饿,而是意识的昏噩。
这是他注视红色深渊时产生的一种奇怪感觉。
万丈赤焰笼罩着无限凄凉的海槽,海槽之外是没有尽头的大海,大海破碎而沉重地堆积着,形成了"海幕".海星无法想像那巨幅幕布的后面还遮蔽着什么事物。
他也无法明白,海洋中的生物,为什么长得与人类不同。人类有两条腿,而那些生物,却都没有。
人如果像鱼儿那样,长有一条长长尾巴的话,就会游得更快也更灵活一些,许多人便会及时逃离险境。可是,人类为什么偏要用笨拙的双腿拍击水流?
另外,海底火山为何会喷吐不休?红色湾流最后抵达了哪里?大海鼠为什么成了海中霸主?吊睛鲼的是什么怪物的后代?变性鱼一生中怎么能数次由雄变雌?食子鳗怎么能狠心吞食自己的幼子?
还有,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动物和植物要与人类为敌?
人类的种群为什么要生活在如此险恶的海洋中呢?是谁安排了这样的命运?人类怎样才能救下他们的孩子,也救下自己?
海星思考着这些忽然漫上心头的奇怪问题,在洞口久久地发呆。这时,他看上去便像一根漂浮的腐烂藻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就要死去。
海星无精打采的样子使妈妈很是担心。她想,这孩子与常人不太一样,他会不会得了什么怪病?
不过,妈妈的担心显然多余。海星仍然在顺利地成长。
他此时已克服了与女人相处的心理障碍,开始与一个叫百合的女孩有了较多的来往。
百合也是妈妈的孩子,但不知她的父亲是谁。她早海星一个冲潮期出生。这女孩发育得很好,小小年纪,诱人的乳头颗粒已经在平滑光洁的胸脯上突现了。海星每当看到百合,就依稀看到了水草的影子。水草要活着,差不多也这么大了。
像对待水草一样,海星采摘珊瑚赠予百合,又省下食物给她吃。
"海星,你真好!"
再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海星心头一阵滚热,又一阵酸楚。他冲动地想把这个纤巧的小姐姐拥在怀里。
而她的眼神表明,她也这样期盼着。
但是,海星眼前出现了妈妈与哥哥绞缠在一起的一幕。这时,一种更为遥远的记忆涌上心头,使他觉得可怖和恶心。他神情古怪起来,黯然地转身游走了。
不久,海星遭遇了新的麻烦。
一次,他在海底杀死了一条红鳍,携着它刚要回家,却遭到了五个孩子的拦截。
打头的是一个体侧有鳍、背部生刺的弟弟,名叫须腕,是妈妈与那银色男人生出的孩子。他长得体魄雄健,连一些更大的孩子都听他的指使。
他们凶狠地阻住海星的去路。
"你们要干什么?"
"把红鳍给我们!"
"这是我捕到的,为什么要给你们?"
"因为我们想吃它。"
"想吃它,自己捕去呀。"
"我们就要你手中的!"
海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蛮横无理,十分吃惊,也大为生气。他坚决地说:"我不会给你们的!"那群孩子互相使了一个眼色,齐齐地冲了上来,把海星按到了海底。红鳍被抢走了。
"另外,你今后不得与百合说话!"他们临走时向海星咬牙切齿发出警告。
这是海星第一次遭到来自同类的攻击。相较于害怕,他更感震惊。他躺在海底,半天不能起身游动。眼前的海洋忽然呈现出一种陌生的性状。他感到极端的孤立无援,好像整个世界都背离自己而去,不禁浑身颤抖。
过了许久,他才怏怏回到洞中。妈妈看见孩子身上流血,惊问怎么啦?
海星说:"礁岩划破的。"
从这时起,他开始思考另外一些问题。
一些人为什么能强迫和指使另外一些人?
银色皮肤的孩子与红色皮肤的孩子难道注定要成为敌人?
最凶狠的动物是什么?是大海鼠,还是人?
人类到底是一种什么动物?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们今后要到哪里去?
海星询问妈妈。妈妈也回答不上来,只是为孩子的问题感到吃惊。以前没有人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她深情而忧郁地注视着海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熨平他心中的不安和怀疑。
海星从来不曾对妈妈有过如此的失望。
而这时百合也逐渐疏远了他。
当海星找到百合,想诉说心中的苦闷和委屈时,她却神色慌张不敢与他接语。
"你怎么啦?"
"没什么。今后我们不要在一起啦。"她说。
海星默默。他知道是须腕在作怪。
不久,他看到须腕和几个哥哥轮番把百合压在身下。他们格格地笑着。百合也在无耻地浪笑。
海星周身的血液顿然如同海底火山就要喷发!
一天,海星起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念头:他要杀掉须腕。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产生复仇之念,这是一种别人不曾有过的想法。
复仇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以致他游泳、捕猎和睡觉都在受它煎熬。他有时觉得它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意识,很早就像阴险的水母一样潜伏在他的脑海底部,只是以前没有诱因使它浮动出来罢。
他终于决定发起攻击。
这天,海星埋伏在礁石后面,在须腕游过时,向他投出了水矛,可惜,他的过度紧张使水矛偏离了目标。银色男人的孩子一声嘶叫,立即游来了几个哥哥,都拿着武器,把海星团团围祝 "打死他!"须腕大叫。
哥哥们还在犹豫,须腕夺过一把水矛,投了过来。海星一闪身,水矛在一块礁石上发出闷响。很快,又有一支水矛滑行过来。海星又闪过了。但第三支擦破了他的手臂,鲜血流了出来。
这时,妈妈出现了,她愤怒地喝令停止打斗。
银色男人的孩子说:"他先打我!"海星一言不发,眼中的怒火却可怕地喷向他。
须腕也不示弱,恶狠狠地瞪着海星。
妈妈说:"你们都是好兄弟,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她先安抚了须腕一番,又把海星拉到一边,用湿热的嘴唇吮吸他的伤口。海星闭上眼,发出呻吟。这时他就在痛楚中感到了温暖和爱意。他的委屈和怒火消减了下去。他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
"你不要惹他们。他们会杀死你的。"妈妈流着泪说。"你要学会好好地活下去。
除了你自己,以后没有人能救你了。你是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孩子。"妈妈感到自己年老了。世界是孩子们的,而他们却过早地开始了互相杀伐。这是她那个时代没有过的事情。
十、灾难
海洋剧变越来越厉害,终于影响到了人类的生存。
连续一些日子,海星感到水温在上升。但是水体却平静得出奇。
他还注意到往常路过洞口的牧蟹,很久都没有出现了。
有一次,大群的金枪鱼从附近迁徙而过。它们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闪闪发光,壮观的景象实属罕见,让孩子们过足了眼瘾。然而妈妈却面有忧色。
食物更少了。男人们常常空手而归。紫菜不明原因地死亡。到处都漂荡着它们毛茸茸的尸体。
一天,远方忽然传来了撼人肺腑的声音。那是一种低沉但强劲的轰隆声,犹如连环海雷震怒,又像是巨大的海山在连续坍塌。跟着出现了无数惊惶逃窜的鱼群。
可怕的声音中途停歇了一会儿,又连绵不绝地轰响起来,最后变成了浩然狂啸,像是千万头水怪扯长脖子一齐叫唤。水层中涨满了大大小小的泡沫,还有断肢残体的死鱼死虾,海水发出让人头晕脑胀的恶臭,而无数的金属碎屑混和着珊瑚残片开始了狂舞──这海底的沙尘暴,迷乱了人们的视野。
然后,水体激荡起来,像一座崩溃的山峰向人们猛地抛来。海啸正把整个海洋从下往上用力搅动。海流浩荡向前,巨藻被狂涛连根拔起,古怪地旋转。甚至连硅贝都被从礁石上扯了下来,纷乱地翻滚。
妈妈和孩子们藏在洞穴中,听着外面山崩地裂的声音,一言不发。不一会儿,男人们也颤抖着挤了进来。大家只觉得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海啸不但没有平息,而且越来越猛烈了。一股股魔龙般的软泥开始张牙舞爪沿着斜坡疾速涌来,海底礁石有的被泥流淹没,有的被巨浪掀动得狂飞乱舞。
这时,建在岩壁上的洞穴也开始摇晃,石头一块块掉落漂走。人们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顷刻之间,整个岩体就坍塌了。
这真是灭顶之灾呀。洞内的人都被掩埋了。很快,水流又冲走泥石,幸存者刚从乱石中探出头来,又被卷入漩涡,消失在了远处。
海星紧紧抱住一块石头,随着它翻滚向前。石头被冲到一道礁缝间,幸好被卡住了。海星不敢松手,牢牢抓紧大石。眼前飞快地流过几个兄弟姐妹的身体。他看见百合也在其中。他伸出一只手去拉她,但没有够上。
几个银色男人的孩子也浮了过来,他们以为凭借游速的优势可以逃到安全的地方,但水流实在太急,他们反而更快地成为了海洋的牺牲品。只有像海星这样被卡在石头缝中的孩子,才侥幸地活了下来。
海星四顾寻找妈妈,但看不见她在哪里。
这时,须腕也漂流了过来。他向海星露出求救的眼神。海星没有理睬。须腕用一种很怪的姿势挣扎着游近,一只手抓住了海星附身的礁石。"救我!"须腕哀哀地大叫。海星想也没想,用力把须腕的手掰开,又狠狠踹了他一脚。须腕一下被湍流冲走了。海星紧张地注视着他,看见他手脚乱摆了一会儿,便不动弹了。须腕很快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这是海星制造的第一起谋杀。他不安了一小会儿,随后,竟感到浑身舒坦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狂潮落了下来,水流变缓了,海底逐渐恢复了平静。人类的残肢断臂与鱼尸在水层中漂动。
这时,海星终于发现,妈妈也卡在一个石缝中,昏了过去。他正准备游到她那里去,忽然被眼前的情形吓坏了。一个巨大的浮游型噬人藻正在逼近妈妈。竟不知道噬人藻能到达这么深的海底。这肯定是潮水把它从上层水面带下来的。
这浑身长满茸刺的低级智力植物正向妈妈伸出长长的触鞭。它棕色的、长达二十米的绳状茎在兴奋地颤动。
海星惊叫一声,朝前冲去。噬人藻愣了一下,把触鞭缩了回去。海星拾起一块石头,砸向敌人。石头飘忽忽地划向噬人藻软绵绵的身体,被它的叶形气囊一下裹住了。
噬人藻掉转身,朝海星晃悠悠地游过来。他一个猛子潜入水底。海藻的游速不是太快,那怪物很快被海星甩在了后面,渐渐看不见了。
摆脱了噬人藻的追击,海星又游回到了妈妈身旁。
"谢谢你,海星。你救了我。"妈妈已经醒来了,目睹了儿子奋不顾身把噬人藻引开的全过程。在海星的记忆中,妈妈还没有用这样的口吻同他说过话。
"你是一个男人了。"她说。
"妈妈,我好想你!"母子相拥而泣,久久不愿分开。这时,海星忽然想到,就在刚才,他害死了妈妈的另一个儿子。
妈妈也受了伤。海星想学着妈妈对待父亲和他的样子去吮她的伤口,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他们一起寻找幸存的人们。他们仅找到了五十六个孩子,还有四十九个成年男人,三十一个妇女。其余的人,都被冲走了。海星有十一个兄弟姐妹失踪。
不过,过了一些时候,又有人陆续返回了。但没有海星家的成员,包括百合和须腕。
十一、迁徙
灾难发生之后,海洋环境愈发恶劣起来。许多动植物莫名其妙地死亡,活着的大部分底栖和浮游动物也都搬家到别处去了。
剩下的男人们已经穷途末路,他们向女人打了一个招呼,便一齐离开了。他们要去新的海区,开辟新的生活。
男人们没有带女人和孩子一起上路。妇孺们被抛弃在了海槽中。
大家惊恐不安。在这里,只有等死的份儿。
妈妈还算镇静。她说:"我们自己上路吧。谁规定女人就只能呆在一个地方呢?
听说,我们的祖先都是洄游的。"剩下的人里面,妈妈的年纪最大,大家都听她的,便带上孩子出发了。
这支妇孺组成的队伍,一路上担心遇上天敌,行得很慢。海星和一帮稍大的孩子,也承担了照顾婴儿的任务。
他们游游停停,半天还在这个海区打转。
好在,不久后,他们遇上了一群男人。这正是海星出生那天来过的银色男人,须腕父亲的种群。他们离开后,没有忘掉曾经宠幸过的女人,也想念着孩子们,又返回来找他们了。
生活又恢复了常轨。男人与女人又开始了亲热。男人为女人提供了并不丰裕但却过得去的热情和食物。婴儿又开始不断降生。
但是,这个时期的海洋正在发生剧变。盐度和酸度都在增加,水温不断地升高,而氧气含量大幅度减少。微生物、浮游动物和藻类大量死亡,鱼群的数量急剧下降,生命进入了新的灭绝周期。
这些银色的男人不久后也决定迁徙。
这次,他们决定带上一些女人一道走。
妈妈也被选中了。她虽然老了,却是养育了银色男人后代的有恩之人。
对银色男人,海星怀有矛盾的心情。在他看来,他们像是更有智慧的种族。这使他重新感到了希望。但海星也意识到他与他们有着巨大的不同。一想到正是自己谋杀了他们的孩子,他心中不禁又泛出一股阴暗的浊流。
不过,这些都来不及多想了。在银色男人的统率下,人类这种尴尬的两足海洋哺乳动物组成了井然有序的队伍,稀稀拉拉沿着一股巨大而热气腾腾的海流往不知名的目的地前行。
这是海星平生第一次长途迁徙。一路上,他好奇而震惊。
他第一次看到了更为宽阔壮美的海洋,人类栖身的海槽与之相比,就太不值一提了。千奇百怪的山脉和海沟闯入他的眼帘,难以计数的海底火山使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炽烈燃烧,更加纷乱稠密的闪光金属残屑不断把他的腹鳍碰击得阵阵作疼,使他觉得在很久以前这海洋中必定曾存在过一个巨大的物质实体,只是它如今已粉碎瓦解了。
海星于是明白,他已来到了他曾经幻想过的水体的"外面".只是,这"外面"还有"外面".海洋是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那么,有没有海洋之外的世界呢?
这时,海星脑海中回响起了他出生那天妈妈与银色男人的对话。
"你是从哪里来的?"妈妈柔声问。
"另外的世界。"陌生人简单地答了一句。
那是海星第一次知道存在一个另外的世界。震惊的他认定那是一个无法理喻的所在。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水体正如同一个包容万物的子宫,孕育着人类所能想像以及无法想像的一切。海洋通过妈妈的身体纽带,让海星感受到了存在的不可知。
海星想,如果具备足够的体力,一直朝一个方向游下去,会到达什么样的地方,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观呢?这是他无法回答的难题。他想,有机会的话,他会向银色男人求教的。
在迁徙途中,他们也遭遇了其它种族的人类。海星以前从不知道海洋中竟分布着这么多的人类。他们形貌各不相同,命运也不尽一样,有的种群兴旺发达,有的已濒于灭绝。当然,海星见得最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大部分他都叫不出名字。
有的庞大得像一座山峰,有的绵长得一眼看不到头尾,有的细微得肉眼难以辨识。有一次,妈妈指着一条卧在水底的灰暗大鱼说,它已经活了一千岁。一千岁是什么意思?妈妈也一语难以说清。这只是一个流传下来的古老说法。海星第一次意识到了时间的存在。这是在不断的游动中才能体会到的一种惊惧感觉。
一次,当海星一觉醒来时,他忽然产生了一个连自己也吃惊的想法:如果有朝一日,让海洋中所有的事物都听命于他,那该是什么情形!
十二、传说
在途中的一次休息时,海星问妈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不知是不是去海底城。" "海底城?" "是呀,海底城。那是一个美妙的所在。只能用仙宫来形容。那里的人类并不栖身在容易崩塌的岩石洞穴中,而是居住在用金银打造的圆形房子里。那些房子一串串在波涛间屹立不动,就像巨大的珍珠,就像美丽的扇贝。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不必畏惧海啸的肆虐,不必担心酷热的煎熬,也不用害怕大海鼠的偷袭。"海星以前从来没有听妈妈讲述过这样的事情,不禁满心欢喜和好奇。
"那么,也就不用饿肚子了吧?"
"是埃听说,海底城中的居民不知用什么办法,让鱼虾都自动到他们那里集合,听从人类的调派。他们饲养它们,以备食物稀缺时之用。这样,便永远不会有挨饿的日子。" "那多好埃"海星咂了咂嘴。"海底城还有什么奇妙?" "那里的人外出旅行,不需用双腿拍击水流,而是乘坐在一种闪亮而凉爽的大甲壳里面,就像盖龟,但速度却快过了盖龟,好似海豚。他们周游世界,建立了庞大的王国。" "什么是王国?"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王国就是另外的世界呗。"啊,另外的世界!海星的心旌再次悠然地摇动起来。莫名其妙地,连泪水似乎也要夺眶而出。
难道,那另外的世界,竟与他未知的命运有着什么神秘的关联吗?
"那么,王国里的孩子也打架吗?"
"从不。他们一生下来便知道友善相处。他们活得也比我们长寿许多,很少生玻" "妈妈,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是银色男人告诉我的埃"原来,妈妈也是才知道的呀。怪不得她以前没有给海星讲过。海星与妈妈相视而笑。
"银色男人一定是从海底城来的吧。"他又问。
"不是的。这是他们种族的传说。也许他们的祖先跟海底城有某种渊源。"海星感到失望。原来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而不是现实中的事物。"这么说,他们也没有见过海底城了。" "但他们相信,海底城是存在的。我们也许正是在往那里去。这样,我们就要得救了。"是的,就要得救了!说到这里,妈妈浑浊的老眼中,重新透射出一抹亮光。她慈爱地拍拍海星的背脊。海星忆起,在他出生时,年轻的妈妈是如何紧紧把他抱在怀中。他偷看了一眼他曾经用力吮吸过的乳头。它们突出在妈妈平平的胸脯上,随着水流无精打采地左右晃荡,搭拉着像两只干瘪的无节幼虫。海星对自己竟还拥有幼时的记忆而感到惊奇,同时,他也更加黯然神伤了起来。
但是,妈妈用她生命的余力,让海星第一次知晓了海洋中存在如此美妙的地方。
这使他展开了幻想的翅膀,一时忘掉了饥饿,游起来也不觉得那么累了。
从此,海星便常常在梦中见到,在他前方红通通的圆润水体中,忽然展现出了海底城巨大骇人的立体轮廓。它就像大海螺和珊瑚树一样极度真实。附于其上的无数球形房屋,令人心颤地悬浮在斑斓交错的海沟上方,在滚滚波涛间依次明灭,闪耀着让时间也深感敬畏的光芒,把王者般的海洋和人类稚弱的心灵映照得一片雪亮透彻。
十三、错误的目的地
然而,他们最终却没有抵达光辉灿烂的海底城,而是在另一处燃烧的海槽中停息了下来。这便是这次迁徙的目的地。
海星未免十分失望。
不过,这里终究强于老家。水温稍凉,氧气充足,鱼儿群聚,海底不再一片荒芜。男人们找到了新的礁穴,赶走了虾蛄,安顿了女人和孩子。
新生活就要开始。大家充满希冀。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银色男人这回铸下了大错,他们把大家带到了一个危险的水域。
他们误入了黾人的领地。
黾人是一种特异化的人种,状如海马,生活在八百至一千二百米深度的海水中。
他们面色阴晦,孔武有力,以攻击性著称。忽然出现的大队人群,使他们感到了威胁。
趁新来的人们立足未稳,黾人发起了偷袭。
海星又一次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厮杀。这比起须腕和哥哥们的攻击,要厉害多了。这一天,海星对战争产生了最初的概念。
银色男人虽然强悍勇猛,但他们的水矛抵挡不住黾人的海弩,很快便溃不成军了。
可耻的是,他们最后竟也像海星种族的男人一样,抛下妇女和儿童,遗下一批尸首,便仓惶逃窜了。黾人却不放过他们,追上去把他们一个个杀死。
海星有关男人的幻想再度破灭了。
黾人们在杀掉银色男人后,折回来掳走了所有的妇女,其中也包括海星那可怜的妈妈。然而,他们对孩子们却不屑一顾。
十四、残存者
海星和上百名孩子挤在一个洞穴中,其中有一些是别的女人生育的。他们也都失去了妈妈。
但大部分人并没有为眼下的处境和妈妈们的被掳而悲戚。他们死到临头了,却仍是麻木的一群。这正是人类的特性。
礁洞里还储存着一些食物,所以暂时还能维持生存。这也是大家不去考虑未来的原因。以前,妈妈都替大家考虑周全了。
只是哺乳期的孩子一直在嗷嗷哭叫。但慢慢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不久就声息俱止,动静全无了。
过了一些时候,食物越来越少了。
剩下的食物都被哥哥们霸占。海星和弟妹们只有相对而泣。
这时,海星提出:"妈妈不在了,我们必须学会自己救自己。谁愿意跟我出去寻找食物?"大家听了都面面相觑。没有妈妈在,怎么能随便行动呢。
最后,海星决定单独出去觅食。
他应该感谢妈妈教会的觅食方法。他在洞口处观察了一阵,发现附近有一小片树林,那里丛生着海笋、海莴苣和红皮藻,还有贝类附着于礁石。这一带好像也没有黾人出没。
趁大家不注意,他飞快游了过去。他小心地避开有毒和富于攻击性的植物,采集了一些海笋和贻贝。这时候,他想起了往昔妈妈带领孩子们觅食的情形,不禁一阵神伤。
然后,海星携着食物开始返回。刚游出不远,忽听见附近传来一片异样的水声。
他起初以为是黾人,但侧头一看,发现一头巨水蚤正跟了上来。
巨水蚤的身体是人的三倍大,却动作灵敏,这足以表明它是进化的成功者。这灰色的庞然大物夸张地摇动着两对触角、五对胸肢和长着刚毛的尾叉,劲头十足地拨拉着水流,朝海星直扑过来。
这是海星出生以来遭遇的最大危险,也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强敌!海星的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
他虽然也捕猎过海胆和红鳍,击退过噬人藻,但披着甲壳的巨水蚤甚至比沙蚕还要厉害。
海星扔掉海笋和贻贝,拼尽全力往前游泳。但这么一来,反而暴露了自己。这是因为巨水蚤是靠头部的震波与机械感受器捕食的。海星发出的声音为它指示了目标。
他觉得小腿一麻,有什么东西拉扯住了他。
海星回头看去,见巨水蚤一对粗大的触角正搭在他的两条腿上。他不顾一切地向前一挣,却感到巨水蚤触角上的刺毛更深地嵌入肉里,钻心的疼痛使他差点晕了过去。这时,巨水蚤脊突状的狰狞前额,口器边弯刀一样的侧钩,以及锯齿状的大颚缘齿,都清晰地映现在了海星的眼里。
在单纯的身体与身体的较量中,巨水蚤的力气是海星的十倍,后者脱险的希望微乎其微。海星感受到了那动物喷出的臭气。周围的海水正在冰凉和陷落下来。他大叫:"救我!"却无人回应。
此刻,海星多么希望妈妈就在身边!他忘记了她的告诫:在海洋中,危险比比皆是。海星眼前浮现出水草在水笔仔掌握中挣扎的惨状。也许,真的不应该离开洞穴埃但后悔已经太迟了。海星闭上眼,绝望地等待着被巨水蚤撕碎,一口口嚼烂。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巨水蚤身体一震,似乎把触角松开了。他睁眼看去,见巨水蚤第二腹节的要害处扎着一支水矛。跟着第二支水矛又射了过来,捣碎了这怪物胸脯上的钙壳,又洞穿了它的身体。
一个灵巧的身影正从左下方飞快地游过来。开始海星以为是黾人,但细看并不是。这是一个他没有见过的种群中的人,年纪跟海星相仿。他双吻突出像箭鱼,背上长着一排青色的倒刺,趾间的蹼又宽又大,模样很是丑陋。
"你怎么样?伤得厉害吗?"不速之客关切地询问。他说话时,嘴角向两侧裂成一条可怕的巨豁。
"还好,只是擦破了点皮。"海星战战兢兢地说。其实他伤得不轻。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这家伙可不是好惹的。"那怪物样的人满不在乎踹踹正在水中作最后抽搐的巨水蚤。
"谢谢你救了我,"海星余悸未消。"我该怎么报答你?" "瞧你,别这样说了,都是人类,谁都会有危难的时候。你快回去吧。" "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浮游路过这里。我要去找我的种群。"他急急地说完,便纵身而去了。
海星在他身后大叫:"你要小心黾人!"
"知道了!"
海星用迷离的眼神,目送着这个怪人。
他年纪轻轻,水矛术真厉害。他来自哪里?海底城?另一个世界?
海星对他的去向感到无比神往。
他的言谈也给海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些说法,像"都是人类,谁都会有危难的时候",还是第一次听到。海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着他。
他忍住伤痛,把丢失的海笋和贻贝拾起,回到洞穴,第一眼,便看见哥哥们正在撕吃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那是一个妹妹。而其他弟妹,在旁边羡慕地注视着。所有的食物袋都空了。
单从体格上看,吃人的人要比被吃的人更加强剑他们漠然瞥了海星一眼。有人看到了他手中的海笋和贻贝,眼睛一亮,停了一停,却顾不上抢夺,只忙着先吃死人。
看到鲜肉,海星也忍不住要流下口水,但他强迫自己咽了回去。
他这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再呆在这里,会是什么结局。
于是,他心中泛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脑海中一一浮现出那些离他而去的人们。
他们中有妈妈、百合、水草和父亲。
海星产生了一个以前没有过的想法: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多没有意义埃这个念头让他惊诧莫名,倍感凄惶。
但是,心中另一个声音却说:不,不能在这里等死。在这里,不是饿死,就是被人吃进肚里。
其余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点。但海星却可以比别人想得高明和长远。这是一个让他震惊和喜悦的新情况。他甚至觉得,产生这种想法,比拥有一副壮硕而强健的男人身体,还要重要得多。
这时,妈妈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你要学会好好地活下去。除了你自己,以后没有人能救你了。"海星便打定了主意。他把海笋和贻贝留给了嗷嗷待哺的弟妹,便毅然游出了洞口。炽热的海水激得他格外清醒。
他面临的,仍然是生死未卜。等待他的,可能是巨水蚤、大海鼠或者噬人藻。但他有一种直觉:一种全新的生活正在向他召唤。那个救他的男孩,使他勇气平添;而有关海底城和另外世界的传说,则使他在红色的深渊中看到了另一种亮色。那是他从不曾见过的色彩,仿佛仅存于记忆深处。
(选自长篇《红色海洋》)
(作者主页:诡异的边缘 http://ghost.tougao.com)
邮差
作者:王亚男
2000第10期 -银河奖征文
穆勒·沃顿先生对自己的新信箱相当满意。信箱是用坚实的橡木制成的,外面的投递口还加了防雨档板。最让穆勒引以为傲的是自己那别具匠心的设计:信箱是固定在房门上的,门后一个带转门的圆洞直通信箱的内部。如此一来,信箱的外面就省去了取信口,每天在房间里就能拿信,方便省力。为了信箱的颜色,穆勒和太太搞得很不开心,穆勒太太坚持信箱应该选用明黄或浅绿,而穆勒却固执己见地把它漆成了刺眼的大红。其实穆勒也有自己的苦衷:负责这个街区的邮差整日都醉醺醺地驾着他那漆已掉光、几近“裸体”的破雪佛莱轿车递送邮件,给穆勒投报时就隔着栅栏把报纸丢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有天上午穆勒取报时看到自己的那份《泰晤士报》变成了一团纸浆——那天清晨刚下过一场小雨。现在有了这个醒目别致的信箱,邮差应该不会再乱扔瞎丢了吧。
信箱昨天才刚刚钉好。早上穆勒先生正坐在餐桌前开始用餐刀切割自己那份煎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离开桌子走向房门,掀开转门,把手伸进信箱,一边还说:“今天早上还没看报呢,瞧我的杰作,够方便吧。我说什么来着,红色的信箱才够显眼,这次那醉鬼邮差会把报放在该放的地方了吧。”
穆勒把胳膊抽出来的时候,手中果然拿着一份报纸。他高兴地走回桌边,一边继续切煎蛋一边开始读那张报。头版的大标题是“战争爆发”,穆勒的餐刀停住了,他举起那份报对穆勒太太抱怨说:“我真受够了那邮差,今天他是把报放进信箱里了,可那是前天的!谁都知道科索沃战争是在前天爆发的,这标题我早就看过了。等我忙过了这段时间,非得找邮局讨个说法不可!”穆勒越说越激动,他把报纸揉成一团,一扬手,纸团在空中划出一条流畅的弧线,飞进了墙边的杂物桶。
西敏司大教堂的铜钟刚刚敲过七下,尼尔斯就早早起床,吃过早饭,步行半个小时来到邮政局,把自己那驾邮政马车赶了出来。早有人在货架后面放好了沉甸甸的邮袋,尼尔斯看了一下,自己要送的邮件照例又比别人多,而且还尽是些包裹。这还不算,分给自己的这架马车破旧不堪,遮阳篷千疮百孔,车架吱吱呀呀叫个没完,缰绳磨得稀烂,辔头锈得连那匹十二岁的老杂种马都嫌弃——似乎邮政局里所有的人都和自己作对。最让尼尔斯气愤的是自己竟然还得给死人送报——伦敦西区的琼斯先生一个月前去世了,由于他生前酷爱《泰晤士报》,因此琼斯太太要求邮政局把她订的报纸送到公墓里琼斯先生的坟前——她已在那儿立了一个信箱。邮政局找不出理由拒绝她,本来么,订户可以要求把报纸送往伦敦的任何地方,公墓自然也包括在内。于是这差事也被分派给尼尔斯,但实际上那公墓应该由另一个街区的邮差分管。尼尔斯并没太计较,他相信只要自己努力工作,迟早会有人赏识他的。
赶着马车,沿着市区最繁华的街道行进,两边的店铺刚刚开门。铜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已经响起,酒店里的伙计正满头大汗地忙着把酒桶搬进酒窖;那些头戴饰有羽毛的帽子的妇人们已开始光顾首饰店,她们身边照例陪着礼帽高耸、拿着檀木手杖的男人。坐在高高的马车上,看着路旁绅士们佩着缎带的礼帽、耀眼的怀表金链和妇人们臃肿肥硕的裙子、小巧玲珑的金丝眼镜,的确算得上是一种享受。
头上是明媚的太阳,它总是不偏不倚地把光辉赐予每一个人。看到它,尼尔斯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连昨晚去邀索菲亚散步时她的父亲皮尔逊对自己那些令人难堪的奚落都在记忆里淡漠了。
尼尔斯微笑着,哼着歌把邮件送往它们该去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心情的缘故,刚送完几件邮件他便催动马车早早向公墓驰来。到公墓要经过一片小小的松林,林中弥漫的馥郁香气总能让尼尔斯感到舒畅。尼尔斯想,这恐怕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马车就停在墓园大铁门前。尼尔斯从车上取下邮袋步入公墓,沿着多年未修葺的石板路,小心地向墓园西北角走去——琼斯家的经济条件只能允许他拥有这么一块阴暗冷僻的安息之地。一想到琼斯墓前的那个信箱,尼尔斯就觉得滑稽。信箱没装前门,就敞着肚子站在那儿,与其说报纸送给了琼斯先生,倒不如说是便宜了墓园里的清洁工,有一天尼尔斯就曾见到那工人守在琼斯墓前等着自己把那免费的报纸送来——神态还满悠闲的,仿佛那是理所当然。
离琼斯的墓还有五六十码的时候,尼尔斯远远地就看出今天与往日不同:琼斯的墓被一道石墙围了起来,留出的门口处站着两名个子高挑头戴铜盔的警察。发生案子了?是盗墓?那窃贼也太没眼力了,琼斯先生生前就够潦倒的了,死后又摊上这种事,真是地下也难瞑目呀。尼尔斯暗自想着来到了围墙门口,毕恭毕敬地向警察打听:“先生,这里发生什么案子了?”其中一个鹰钩鼻子的警官扬着下巴打量了一下尼尔斯,阴阳怪气地说:“难道没有案子我们就没事做了吗?告诉你吧,这里面有‘幽灵之手’出没,如果你想饱眼福的话,请付三个金镑,不过我想那也许是你两周的薪水吧?哈哈……”两个警察对视着嬉笑起来,尼尔斯感到恶心。上周看到工人们把石块运进墓园,尼尔斯还以为是要维修那坑洼不平的小路呢。不过无论怎样,自己只管送报,其它一概和自己无关。他对警察说:“先生,您瞧,我是邮差,有人要我给琼斯先生送报,他就埋在那里面。”说着尼尔斯取出了邮政局编印的送邮清单。鹰钩鼻子接过清单,果真上面清楚地印着:“……西敏司教堂分会公墓二零六号——琼斯(已故)——《泰晤士报》一份……”下面盖着邮局鲜红的印章。鹰钩鼻子和同伴小声嘀咕了几句,回过头来对尼尔斯说:“祝贺你,你省了三个英镑,又能看到惊世奇观,运气不错嘛!哈哈……”尼尔斯不再理会他们,他大步走进围墙,发现里面已聚集了大约二十多人。他们显然是城里的达官显贵,要知道,一般的平头百姓是无论如何也付不出三个金镑的入门钱的。人们都或跪或蹲地隐蔽在杂草后面,和琼斯破败的坟墓保持着十几码的距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坟前的信箱。在他们中间,有一位年轻的海军军官,他身上大红的制服和佩剑十分惹眼。面对这一切,尼尔斯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是谁的恶作剧,让这么多显贵跑到公墓来,还以为真的有什么“幽灵之手”之类的奇观,自己给公墓送报已经有两星期了,却从未听说过有这等怪事。
尼尔斯对绅士们的猎奇感到无聊,他拿出报纸向坟墓走去,那位海军军官却亲昵地喊住了他:“嗨,朋友,请您等一下!”从来没有上流社会成员这样和自己打过招呼,尼尔斯有些迟疑,但还是走了过去。那位军官高大俊朗,眉宇间却透出忧郁。他自我介绍说:“我叫休斯,皇家海军陆战队第21团少校。伙计,我想请您帮个忙,替我送张纸条在那个箱里。如果您愿意,我给您一镑作酬劳。”
尼尔斯有些惶惑,像这样一位军人居然也会被这种荒诞的谣言所蛊惑,真不可思议。他平静地说:“少校先生,如果您执意如此的话,我可以代劳。但您真的相信这种事吗?恐怕……”“真的有幽灵,我已经看到两次了,每天上午十点整它都会出现,从信箱的后面把报纸取走,千真万确!”
“那报纸是清洁工人取走的。”
“以前是的,那工人早在一周之前就辞职不干了——他太害怕了,就是他第一个见到了‘幽灵之手’。您看,现在已经九点五十三分了,再过一会儿您也会亲眼目睹的。”
少校掏出一张字条,连同三个金镑一起交给尼尔斯:“请把这些都放进信箱,酬金我一会儿付给您。”
“酬金就不必了,这并不费什么事。”
尼尔斯接过字条,上面写着:“琼斯先生,我是帝国皇家海军陆战队的少校休斯,后天我们要按计划出发去中国增援在那里作战的远征军。如果您真的有灵,请昭示我战事的结果将会如何。这三个金镑略表谢意。”给鬼魂送礼?真是有趣。尼尔斯不便再说什么,于是走到信箱跟前把字条、金镑和《泰晤士报》一起放了进去。做这些的时候,尼尔斯打量了那个信箱,依旧同往常一样,后档板完好无损。有人会把手从后面伸进来?绝不可能。这想必又是那些好事者的恶作剧,连墓地都成了他们表演的舞台。尼尔斯查看了墓的四周,泥地上没有留下脚印,杂草也没有踩踏过的痕迹,看来对方的手段还是够高明的。不论这是谁干的,对自己都无关紧要,只是可怜了那些受愚弄的人。尼尔斯这样想着,转身走向门口准备离开,就在他的脚即将迈出围墙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尼尔斯好奇地转回头,眼前的景象使他瞪大了眼睛,嘴也张得老大:一只粗大多毛的手穿过信箱后的档板伸进了信箱,摸索着把报纸、字条和金镑抓起,又穿过档板抽了回去!那手仿佛凭空伸出,不见身体,真的如同来自天国或是地府。尼尔斯的眼睛告诉自己,这不是恶作剧,人是不可能办到这些的!真的是幽灵!他呆在那儿,一动不动,连夹在腋下的邮袋掉在了地上都没有察觉。
中午的时候,穆勒接待了一位稀罕的来访者——波尔。波尔是位博物学家,住在伦敦郊外的小镇另一端,两人并不熟识。从心里讲,穆勒一点儿也不喜欢波尔,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外貌或是别的什么,而是由于他的职业习惯。波尔对一切古旧的东西有种癫狂的嗜好,他常向别人不厌其烦地求购它们,所以一旦波尔同谁讲话,谁就会疑心他又看上了自己家的什么东西。除此以外,波尔对一般人弃用的东西还情有独钟,据说他曾在废品回收站发现过拿破仑的宣战书,但穆勒不相信这是真的。
波尔进来的时候,胳膊下夹着一个颇大的画夹。莫非这家伙又迷上了美术作品?穆勒暗自猜疑。出于待客的礼节,他还是客气地请波尔坐下,为他煮了咖啡。波尔把画夹放在餐桌上——穆勒很不喜欢这样,但他没表示异议。
“穆勒先生,很抱歉这么冒昧地打扰您,不过有件事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只好登门拜访。”波尔打开画夹,穆勒发现那里夹着一张报纸,那头条标题和揉皱的痕迹使他一眼就认出那正是自己早上扔掉的那张。“今天上午我在回收站的故纸堆里发现了这个。据那里的工人回忆,那些废纸是从小镇北区第6街运来的。上午我向邮局查询,发现北区六街订阅《泰晤士报》的仅您一家。我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珍贵的一份报纸,您却弃若敝屣呢?”
“珍贵?你别开玩笑了,不就是一份前天的报纸么,邮递员本该送今天的报纸给我。要知道我再也不想读科索沃战争爆发之类的东西,我要知道今天的股市行情!”一提起这件事儿,穆勒就大为光火。
“前天的?科索沃战争?”波尔愣了一会儿,随即就明白过来,“您是说这份报是邮递员投到信箱的?不会的,他投的报在您门前的台阶上,我已替您拿进来了。”波尔从画夹旁边的口袋里抽出一份报纸递给穆勒,正是当天的报纸。“我想您一定是误会了,看到标题‘战争爆发’您就认为说的是前天的科索沃战争。您一定没细看过这份报纸吧。要知道,这可是1840年6月3日的《泰晤士报》,上面说的‘战争’,是一百五十多年前英国对中国发动的鸦片战争!”
“当——”穆勒正给咖啡加糖的羹匙掉在了桌上。他手扶桌子俯身细看,在“战争爆发”大粗黑体标题的下面有一行副标题“为自由贸易之权利而战”。再看正文:“神圣无敌之大英帝国海军远征舰队于昨日炮击中国沿海城市——厦门和定海,初战告捷,重创清军。此役缘于中国政府剥夺大英帝国向中国出口罂粟之神授自由贸易之权利……”一点儿不错,报上记载的正是那场战争!穆勒看了报纸上顶端的日期:1840年6月3日。但纸质却引起了他的怀疑:报纸的印刷用纸虽然很薄,却洁白如新,丝毫没有泛黄,连油墨模糊的迹象也没有。而这些都是古旧书报的明显特征。
“这报纸根本不像是经历了一百五十多个春秋,倒像是刚从印刷机上出来似的。”穆勒不由得脱口而出。
“您说得没错,它就是刚从印刷厂出来的,您看这里,”波尔伸出右手食指按住纸面上的文字,用力一搓,油墨立刻散成了混沌状,波尔的指尖也沾上了油墨。“油墨都还没干透哩!”
“纸质这么新,不会是赝品吧。”
“今天我已经向《泰晤士报》编委会传真了这份报纸。他们和存档资料对照了,报纸的版式文字章节完全一致。至于纸质么,我有把握证明它是真的——尽管它是崭新的,但那一定另有原因。您别忘了,我自己就是博物学家。”
穆勒没有理由说明这报纸不是真品,但又实在无法解释眼前的一切。他木然地回答着波尔的询问,目光总是游移于信箱和波尔之间。而波尔除了得知报纸是穆勒从信箱中取出的之外,再也问不出什么。他只好把这暂且归结为一个善意的“玩笑”,不过这玩笑的代价似乎大了些。穆勒昏昏沉沉,他只记住了波尔临行前留的最后一句话:“穆勒先生,我想您会愿意把这报纸卖给我,我出两千英镑,绝对高于古玩市场上的价格。当然您可以考虑一下,报纸我先替您保管吧,这可不是我自作主张,我是怕您又会把它扔掉,那我可就再也找不到它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尼尔斯的邮袋终于又一次瘪了下来,他和他的老马都已筋疲力荆在邮局交还了马车,他步行回家。晚饭之后他想起了索菲亚,和她独处时总有说不尽的喜悦,有心去邀她散步,又怕皮尔逊那冷冰冰的嘲讽。尼尔斯就这么犹豫着经过塔桥走向索菲亚的住所,在寓所门前整整徘徊了一刻钟才下定决心进去。可偏巧皮尔逊正从里面出来,门外等着他的,是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仆人已经拉开了车门。看到尼尔斯,皮尔逊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你这无赖,又来纠缠我女儿?死了这条心吧,你连一只金丝雀都养不起,拿什么娶我女儿?我绝不会再让你见她。快滚,不然我的仆人就要赶你了!”
尼尔斯刚要争辩,无意中抬头瞥见楼上窗子后面索菲亚那黯然神伤的眼睛,也就不再说什么,转身缓缓离去。一路上,昏黄的街灯把他的影子拖得好长。
昨晚穆勒睡得很不好——白天的事几乎让他整夜失眠。十点整,穆勒准时来取报——那信箱现在已令他感到怪异。穆勒的手伸进信箱时,他脸上的表情凝住了,手指触到了异样的物品,那是什么东西?当他抽出手来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手里除了报纸,还多了一张字条和三枚金币。穆勒急转身冲回桌前,把这些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他先看了看报纸,那又是一份《泰晤士报》,日期是1840年6月4日。头版的标题是“上帝保佑我们”,正文如下:“帝国皇家海军之利炮使清军防线土崩瓦解,舰队不日即将北上,进逼天津,直指中国之首都——北京……”最使穆勒感兴趣的,还是那些金币和字条,他看过字条,又拿起金币仔细审视。对于古玩鉴别,当编辑的穆勒的确是门外汉,他辨不清这些金币的真伪。这时,门外传来了刺耳的引擎声,穆勒从门镜望出去,只见那辆破旧的雪佛莱自远处不要命地飞驰而来,随着一声狠命的急刹车,停在了穆勒家门口。那邮差显然又喝酒了,鼻子红得像马戏团的小丑,他僵硬地钻出车子,取出报纸一甩手丢在门前的台阶上,随后上车一溜烟跑了。
下午穆勒去了伦敦城里的古董店。店里的老板是位戴眼镜的老人,一头棕发,有些发胖。他接过金币用放大镜看了许久,又把它们丢在红木柜台上听坠落的声音,还用电子秤计量了重量。一切做完后,他肯定地对穆勒说:“这是真品,1839年铸的金镑,重半盎司,铅版,制作精细,似乎没怎么使用过。您看连女王头像的浮雕轮廓都清晰如初呢。这可算是上等货色,能值个好价钱。您愿意出售吗?”
“如果我出售的话,它能值多少钱?”
“大概每枚6000英镑。要是您愿意,我现在就可以付款。”老头儿说着掏出支票本。
“不,您先别忙,我还需要考虑一下。”
“那……也好。这是我的名片,您随时可以和我联系。价钱么,也还有商量的余地。”老头儿似乎很舍不得那些金币。
“我一决定就立刻打电话给您,再见。”
回到家里,穆勒对着字条和金币冥思苦想。以前也听说过时空隧道之类的奇闻,但作为一份经济杂志的编辑,穆勒对此一直抱审慎态度,只把那当成纯粹的消遣,可这两天以来发生的事他实在难以理解。有人和自己开玩笑?可谁又会使用价值两万多英镑的“道具”呢,莫非自己的信箱真的能通往过去?穆勒决定自己试一试。他坐到电脑前,连上网络,进入大英图书馆,调阅了历史文献中关于鸦片战争的详细记述。果然他看到有段记载提到英国政府确实计划在1840年6月6日派遣第二批远征军作为增援力量,但由于清军不堪一击,英军损失甚微,故而临时取消了该计划。穆勒看着这些,心里有了主意,脸上荡起笑意。
尼尔斯再进入墓园的围墙时,休斯已经焦急地等在那里了。他指着信箱对尼尔斯说:“又得麻烦您了,今天早上我一来就看到信箱里面有张字条,所以还得请您帮忙取出来。”尼尔斯半信半疑地走过去,信箱底果然有张字条。他取出字条,又把报纸放进去,然后回到休斯身边。休斯接过字条轻声读道:“我是天国的幽灵,终日与圣·约翰为伴,得以往来阴阳两界。你的问题已有神谕,你将不会离开英伦,东方的战争进展顺利,很快就能结束。”休斯的神态迷茫,不知神谕能否实现。
看到休斯的字条果真有了回音,立即就有一位绅士效仿,那是皇家科学院的神学家索斯比。他写好字条,同样请尼尔斯放进信箱,当然,也附上了三枚金镑。十点整,那只手又伸了出来,在人们惊惧的眼神下,摸索着把信箱里的东西抓起,缩回档板后面不见了。
今天,穆勒接到了银行的电话转帐通知,波尔的2000英镑已汇入了自己的帐户。不过今天从信箱里取出的字条更令他着迷,自然还有那三个金镑。另外一件事则几乎使他高兴得叫起来——他昨晚投入信箱的字条已经不见了!
“琼斯先生,我是大英帝国皇家科学院的神学家索斯比,近些年来,不断有人尝试制造各种机械想凭此翱翔天际。我相信这种妄图僭越上帝神圣权威的的行为注定是无法实现的。现在请您以神的名义晓谕我们,以使那些愚昧的人杜绝那种荒唐的念头。虔诚的索斯比 1840年6月5日”穆勒拿着字条,真的有种神灵一般凌驾一切的感觉。看来自己的信箱真的是一个时空奇点,从前曾有人提出这种理论,说时空平衡在某些条件下会被打破,产生时空奇点,通过它可以穿越时间,回到过去或走入未来。但奇点出现的条件和规律几乎是人类现有科技所不能揭示的。从前穆勒对这种光怪陆离的说法付之一笑,可现在它却发生了,而且是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自己的信箱里!穆勒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走到电脑前坐下来,手指开始飞快地敲击键盘,随着激光打印机的启动,一张字条出现了。穆勒拿起它,满意地笑着,把它轻轻地折好,投入了信箱。
早上九点半,尼尔斯刚跨进琼斯坟墓的围墙,休斯就兴冲冲地上来和他打招呼——按计划他本该今天出发的。可他告诉尼尔斯,增援计划已被搁置,东方战事顺利,前方的5000英军足以应付,清政府的官吏们已表现出妥协的意向,也许不久之后远征军就会胜利班师,自己可以继续和家人过快活的日子了。除了尼尔斯,休斯还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讲述幽灵预言的灵验,所有的人都深信不疑。尼尔斯走到信箱前,投入报纸,顺便把索斯比先生要的字条取回。索斯比看过字条惊叫一声,字条落在了地上。休斯拾起字条,尼尔斯也伸过头去。字条上的字并不多:“天空属于上帝,但他并不吝把它赐于人类。1903年,美国人莱特兄弟将会造出飞行器——飞机,为人类插上双翼,自由飞翔在天宇之间。”在字条下面,印着一架古怪的机器,它有着鹰一样宽长的翅膀,通身泛着银灰的金属光泽,在湛蓝的云天中飞行。透过它背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似的东西,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人类(尽管他戴着头盔)在操纵机器。这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他们想像不到在几十年后人类的飞行梦将会如此实现,更无法接受这种僭越上帝权力的行为。特别是尼尔斯,本以为只是一场闹剧,但不料这幽灵真的能通晓未知。尼尔斯也萌生了向幽灵询问的念头,因为他急切地想知道自己和索菲亚究竟会不会有结果。尼尔斯向休斯借了纸笔,写好字条,又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凑足了三个英镑——那是自己后半个月的饭钱,把它们和字条一起装入一个信封,放进了信箱。今天还有六个人请尼尔斯代投字条。十点整时,幽灵之手足足取了三次才把它们拿干净。尼尔斯直到看见所有的东西消失在档板后面,才忐忑不安地离开墓园。
穆勒今天险些发了狂,因为他从信箱里取出了六张字条和十八枚金镑,外带一只信封。那六张字条中,有一张是休斯的,内容是感谢“琼斯”灵验的预言,全是颂扬赞美之辞;其余五张则是寻求昭示的,而那些所谓的“昭示”,任何一个二十世纪的人——只要他会使用网络,都能准确无误地完成。倒是那个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信封里的三镑除了一个整镑,剩下的都是些零钱,多是先令,居然还杂着几枚便士。这说明投信封的人一定是个下层社会的市民。正因如此,穆勒特别关注信封里那张字条。
“亲爱的琼斯先生,我已经看到了您的本领。我只是一个无人重视的邮差,收入微薄,可我偏爱上了珠宝商皮尔逊的女儿索菲亚。他的父亲鄙视我,也没有人认为我会有希望。可……我真的爱她,为了她我会付出一切,甚至我的生命。我乞求您告诉我,我和她是否会有结果,最终将会怎么样。希望您明示。对了,那女孩叫索菲亚·沃顿。衷心祝福您。尼尔斯·菲尔 1840年6月6日”看到索菲亚·沃顿的名字时,穆勒不禁全身一震,这女孩的姓氏竟和自己相同!祖母活着的时候,曾对自己讲起过,祖上曾出过一位在伦敦颇有名望的珠宝商,穆勒一时记不得他的名字,只知他姓沃顿。后来,他的女儿,也不知是祖母的第几个祖母了,和一个穷小子——穆勒也不知他是干什么的和姓甚名谁——私奔了。那小子对那女孩感恩戴德,并将他们的儿子冠以其母的姓氏。难道这其中和自己有什么关联?穆勒想起了阁楼上祖母的遗物,那里有一本家族的世系谱。祖母在时总是捧着它如数家珍般讲给穆勒听,可惜当时穆勒对那些陈年旧事根本不感兴趣。穆勒快步跑上阁楼,一阵乒乒乓乓的翻拣之后,穆勒带着一身尘土走回卧室,手上拿着那本族谱。找到关于珠宝商的记录足足费了穆勒半个小时的工夫,所幸上面的字迹尚未漫漶,依然可辨:“……索菲亚·沃顿,生于1820年5月14日,皮尔逊·沃顿之女,其父皮尔逊为伦敦望族,经营珠宝生意。索菲亚于1842年6月19日同本城一名叫尼尔斯·菲尔的邮差私奔,并于1845年4月23日生下儿子,尼尔斯建议采用母姓,于是儿子便姓沃顿……”看到这些已经足够了,穆勒从这些熟悉的名字已经能够断言这是怎么回事了。这位尼尔斯先生果然是自己的先祖,尽管其人已逝去多年,穆勒甚至不知他葬于何处,但自己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又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尼尔斯照例来到墓地。他从信箱里取出六张字条后发现箱底躺着一只信封,上写着“致尼尔斯·菲尔”,信封沉甸甸的。尼尔斯没有声张,他悄悄收好信封,把字条分给询问者,照例聆听完他们敬畏的议论,就匆匆离开了公墓。
天黑下来以后,尼尔斯到邮局交还了马车,回到家里才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字条,还有昨天投进信箱的三镑,原封未动。字条上的话尤其令他激动和兴奋:“你的问题圣约翰已有晓谕,你不必担心自己的前途,你和索菲亚会有美满的结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由于你的虔诚我很喜欢你,今后你可以经常和我说话,不必付钱。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帮助你。”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穆勒和尼尔斯通过字条保持着联系。穆勒一直关心着尼尔斯的情况,穆勒开始喜欢这个职位卑微却志向高远的小伙子,他觉得自己这位先祖很有些现代人少有的持重,愿意和他交往。从谈话中,他知道时间奇点存在于位于两个时空的琼斯墓前的信箱和自己的信箱之间,他始终未对任何人讲起过,他认为那是属于自己的时间奇点。但两个月之后,事情突然有了变化。
这天,穆勒照例从信箱中拿出尼尔斯的字条,看了字条他眉头紧锁:“尊敬的琼斯先生,恐怕我们今后不能再谈话了。市政厅已征用了公墓的土地,所有坟墓很快将尽行迁出,原地将建筑贵族公寓。我们今后怎么办?请您明示。”穆勒对此也很苦恼,公寓一建,琼斯墓前的信箱必将不存,奇点将再难寻得。这样的事儿一定要制止,可自己又怎能办得到呢?最近两个月,穆勒从信箱中得到了三百多个金镑和许多报纸,大部分都卖给了古玩店,穆勒藉此骤然暴富起来。既然一百多年以前的东西在今天能买上大价钱,那么今天的物品回到过去不是也能价值千金吗?只要尼尔斯有了钱,他就能买下琼斯墓所在的那幢公寓并保留那只信箱,一切不就都解决了?穆勒认为这是可行的办法,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索尼牌计算器上,那是自己用来算股票收益的,这东西在过去一定是极为贵重的珍宝。穆勒一把抓起计算器,连同包装盒一起塞进信封,又附上了一张字条:“尼尔斯,把这只计算器卖了,这是天国的圣物,换回的钱应该够你买下琼斯墓所在的那幢公寓。切记,万不可动那只信箱。我们今后还可联系。”
穆勒的猜想没有错。在伦敦商会举行的拍卖会上,绅士贵族们对这小巧神奇的计算工具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致。据说,在拍卖皇室藏品时场面也没有如此激烈,竞价者都惟恐别人得手,最后,计算器以七万六千金镑的天价被威廉公爵购得。尼尔斯如愿以偿地卖下了公寓,保存了那只信箱。穆勒得知了事情的经过,深为自己的巧计而骄傲。一只价值几美元的计算器在一百多年前竟换回了一幢公寓!可惜信箱只能传送些小玩艺儿,否则自己也能回到从前作一名圣明的先哲。
尼尔斯的名字随着那只奇妙的机器,很快传遍了伦敦的大街小巷。那天在拍卖会上,连威廉公爵对他也表现出几分尊敬,甚至还邀他有空去家里喝茶。尼尔斯俨然成了名人,靠那笔钱他预购了位于琼斯坟墓处的那幢公寓,并要求建筑工人在修建公寓时切记不要破坏琼斯坟前的信箱。尽管人们都不理解尼尔斯保留那只闹鬼的信箱用意何在,但尼尔斯的名望和财富使他们言听计从。结果公寓建成之后,那只信箱就立在了尼尔斯的客厅里,为了保存它,客厅里连地板都没铺,就那么裸露着泥土。除此之外,拍卖所得还极大地改善了他的生活境遇。昨晚请索菲亚散步时,皮尔逊竟然没有反对,这使尼尔斯惊喜万分。第二天早上,尼尔斯刚刚来到邮局套好马车,就有同事来告诉他局长要他去一下。
尼尔斯的心跳骤然加速,邮局里的人都知道局长肖恩是个极为苛刻的人,他找自己是因为什么?尼尔斯诚惶诚恐地来到二楼的局长办公室,敲开了门。迎上来的是局长笑容可掬的面孔,他问候尼尔斯,还请他就座,尼尔斯更不安起来。
“肖恩先生,我是不是工作上又犯了什么错?上次的误投是因为地址差错,我很抱歉……”“不,您没犯任何错,不必担心。我今天请您来是因为鉴于您的出色工作表现,我想提拔您到计划室作文书。您的意思如何?”
“可局长,我书读得很少,作文书恐怕……”“别多虑,慢慢地就会熟悉的。”局长一脸谦和。
“如果您还没有决定,我还是想当邮差。您知道我干这已有六年,而且我喜欢逛来逛去,每天在投递途中还能欣赏街景,我真的愿意继续干下去。”其实尼尔斯担心的是自己与“琼斯”的对话会因此中断。
“当然,我不会勉强您,您喜欢怎样都可以。如果您想进清闲的办公室,随时可以向我打招呼。噢,对了,听说威廉公爵曾邀请您去他家里喝茶?”
“是的,是在前几天的拍卖会上。不过像我这种小人物怎么配和公爵交往呢?我想还是不去了,因此我一直没有再见公爵。”
“哪里话,现在您已经是大人物了,伦敦城里谁不知道您呢?我想您最好还是去公爵家里坐坐,这于您,于我们局都有光嘛。顺便我还想麻烦您向公爵谈谈我们局里的情况,您看自我上任以来,局里的工作不是大变样了?诸如……”尼尔斯突然醒悟过来,局长是在讨好自己,让自己替他在公爵面前美言!尼尔斯紧张的情绪顿时松弛下来,说话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肖恩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我还是做我的邮差吧。威廉公爵那里我会去的,您的事情我会替您办好的,您尽管放心好了。”
“那太好了,真心感谢您。要是您邮差干得厌烦了,跟我说一声就行,文书的位子随时等着您。”
肖恩局长一直把尼尔斯送出门外,引得走廊里的同事都伸颈观望,肖恩这样对待自己的下属可是破天荒头一次。尼尔斯回到门口时,发现管车的已经为自己换了一辆漂亮的新车,那是上个月局里刚刚添置的。尼尔斯高兴地坐上马车,发现自己的邮袋也轻了许多,同事们纷纷走过来用恭敬的语气问候自己,和自己道别;另一个街区的邮差则自己要求去公墓为琼斯送报,不过尼尔斯婉言谢绝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名望的巨大力量。
尼尔斯和穆勒的交谈仍在继续。穆勒感到尼尔斯在一步步走向成功,皮尔逊对他的态度大为改观,居然有天挽留尼尔斯和自己共进晚餐,连威廉公爵也对他有些赏识,常让尼尔斯陪自己打马球、狩猎和品茶。看来尼尔斯的幸福结局很快要降临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尼尔斯根本不必和索菲亚私奔了,自己家族的历史要改写了,穆勒暗暗得意。
又过了一个月,尼尔斯告诉穆勒,自己已经向索菲亚正式求婚,皮尔逊欣然应允,但他要求尼尔斯举办盛大的婚礼,购置豪华的家具。尼尔斯仅凭自己的收入自然无法实现,现在他又要求助于“幽灵琼斯”了。在穆勒眼里,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像上次一样,再资助他一次就万事俱备了。这次穆勒看上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件玩具——一架日本理光自动相机,他把相机连同使用说明一起精心包好,附上字条放进了信箱。
伦敦商会的拍卖会又一次掀起了狂潮,见惯了那些笨重庞大的老式相机的人们无法抵御这架纤细玲珑的相机的神奇魅力。尽管每一位竞拍者都竭尽全力想要得到它,但他们终于无法和财力雄厚的威廉公爵攀比,最后是公爵以三十八万九千金镑的叫价成为它的主人。尼尔斯陡然变得炙手可热,他成了公爵府邸的常客。在别人眼中,他简直是神的宠儿,公爵对他也格外垂青,还把女儿介绍给他认识。尼尔斯真有些受宠若惊,飘飘欲仙了。
穆勒觉得自己真是神通广大,居然可以创造历史。他再不必为尼尔斯的前程担心了,他一定能堂而皇之地迎娶索菲亚,毕竟他现在已是伦敦的显赫富豪了。又是早上十点,穆勒同往常一样取出尼尔斯的信,坐在餐桌前悠闲地读了起来:“亲爱的琼斯,我迫不及待地想和您分享这份快乐。今天,公爵提出要招我为婿!这真是莫大的荣耀。说起公爵的女儿多丽娅公主,真是年轻貌美,雍容华贵,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喜欢她了。几天来我一直陪着她,她的温文尔雅和落落大方会令每一个男人着迷。如果我娶了她,我一定会平步青云,再也不必为机遇忍受漫长的煎熬。至于皮尔逊,他一定会为当初对我的冷落而捶胸顿足;索菲亚么,我会付给她一笔可观的金钱,足够她找到如意郎君时置办一份体面的陪嫁了……”穆勒读罢大为震惊,他隐隐感到一阵莫名恐惧袭来。必须制止这一切!他用气得发抖的手提笔写下了字条:“你不可以娶多丽娅,绝对不可以!索菲亚才是神钦定给你的妻子,绝不可违背神的旨意,否则你将会遭受恐怖残酷的惩罚!”穆勒太太第一次看到丈夫的表情如此狞厉,吓得不敢出声。
这张字条静静地躺在尼尔斯公寓客厅中的信箱里,一天、两天……就那么躺着,无人理睬——尼尔斯不再住公寓,他在唐宁街附近购了豪宅,因为公爵为他在商会谋得了一份待遇优厚的董事职位。他不愿再回公寓,那儿让他忌讳。
穆勒从此再也没见过尼尔斯的字条,整整一年他都心神不宁。他预感到会有什么发生,现在他感到尼尔斯的婚变把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生存机会从历史上一笔勾掉了,他本应是尼尔斯和索菲亚的后代,但现在自己是谁呢,没人知道。他冲上阁楼,叫嚷着要烧掉那见鬼的晦气的族谱,可是当他打开族谱时却发现书写索菲亚·皮尔逊和穆勒·皮尔逊名字的字迹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再也无法辨认,而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从前那些字都是十分清晰的,当时他还为此惊诧不已。穆勒更加惶恐,好几次他抄起铁锹想把门前的信箱砸碎,但犹豫再三终于没有落下去,他希望事情突然会有转机。穆勒太太为丈夫的郁郁寡欢深感忧虑,她不知如何才能给他安慰。
又是一个周日傍晚,编辑举办化装舞会,穆勒太太极力要求穆勒参加。穆勒并不想去,但经不住妻子的一再请求,又看到她担忧的样子,便答应参加舞会。妻子为他穿上了笔挺的新西装,打好漂亮的黑领结,还为穆勒做了他最爱吃的煎牛排作为晚餐。用过餐后,两人乘公交车前去参加舞会,本来穆勒一年前就购置了豪华跑车,但此时他不愿意再见到它。
舞会的场所,被选在伦敦郊外的一栋古旧的两层小楼,年代虽久,保存依然完好。说来好笑,连伦敦古迹维护协会也弄不清楚宅子的来龙去脉,倒不是因为沧桑百年,物是人非,而是现在的房主懒于世事,不愿向外界透露房子的历史。但从这一百多年前的楼房华贵的巴洛克建筑风格和门廊里的多利亚柱式结构看,当年主人一定地位显赫。这次编辑部租用了楼房的大厅作为舞会场所,为了增加神秘色彩,直到头天晚上才通知大家准确地点。穆勒和妻子到达时,也开始称赞组织者的新奇创意,毕竟远郊、密林、古宅等等一切对于整日忙碌于闹市的人们是不可多得的休闲场所。
通向大厅的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脚步声回荡在静谧的走廊里,显得异常诡异。在接近大厅入口的走廊尽头,一扇门引起了穆勒的注意,那是一扇有着西番莲浮雕图案的高大的红木的门,说明门的后面一定是宽阔的厅室,然而门上却挂着粗笨的大锁,使人望而却步。
穆勒愣愣地看着那扇门,脚步随之慢了下来,穆勒太太看到丈夫这样,便挽起他的胳膊拽着他走进大厅。宾客们都已到来,大家戴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面具,点起枝形吊灯,奏起古典舞曲,纷纷步入舞池,翩翩起舞。
穆勒觉得这是自己一年来最快活的夜晚,所有的担心和不快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一曲又一曲地跳着,丝毫感觉不到疲倦。大厅里的座钟敲过十一下后,舞会接近尾声,这时本宅的主人被请出与来宾们见面,只见他身着黑色燕尾服,打着鲜红的领结,脸上罩着传说中吸血鬼达库拉男爵的面具,走上来依次和宾客们握手。穆勒心里很讨厌他那种装束,但出于礼节,在他走过来时还是把手伸向他,然而,就在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一团白光猛然从天而降,包围了穆勒,穆勒太太惊得手足无措。白光越来越亮,穆勒在白光的围裹中痛苦地挣扎、抽搐,他张口呼喊,却发不出声音。穆勒太太回过神来,扑上去想要拉丈夫,却只拉住丈夫的领结——穆勒已连同那白光一同遁失无踪,只有他那崭新的西装掉落下来,笔挺地躺在地上。
穆勒太太在医院里整整住了一个月,丈夫的突然失踪使她的精神濒于崩溃,所有这一切足以摧毁任何人的理性,更何况是对于她这样一个脆弱的女人。在从医院回家的那天下午,她收到了警署送来的关于穆勒失踪案的调查报告,报告全文如下:尊敬的穆勒太太,我们已经对尊夫穆勒·沃顿的失踪案进行了初步调查,现将结果通报给您。穆勒先生失踪的地点位于伦敦西郊的一栋古宅,我们对现场的所有物品作了认真的检查,没有发现异常。对当晚参加舞会的人员,我们也作了调查,并排除了他们的嫌疑,据此我们可以排除谋杀或绑架的可能。尽管如此,为慎重起见,我们还是传讯了古宅的主人,开始他并不想透露他的真实身份,但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他不得不讲真话。他叫穆勒·威廉(竟然和尊夫同名),是威廉公爵的后裔,他的母系先祖就是威廉公爵的女儿多莉娅公主,据他说公主当年嫁给了一个不知因何突然暴富的邮差,结果他们的子女也都采用了母亲的带有贵族高贵血统的姓氏。至于那栋宅子,原来是伦敦市政厅于1841年建筑的贵族公寓,历经百年,其余许多楼宇都已荡然无存,惟有属于当年那邮差的这一栋保留了下来。我们对古宅的全部房间进行探测,并无收获。惟一的疑点是在靠近大厅的走廊尽头的那扇紧锁的门,当我们要求房主开门检查时,他却说那扇门从他继承古宅时起就一直锁着,自己也没有钥匙——他说的是真的,因为那把锁确实是件老古董,上面还雕有“史密斯制锁厂1840”的字样。我们撬开了那扇门,里面破败不堪,看样子似乎原本是间客厅,但房内却没做任何装修,甚至连地板也没有,黑乎乎的泥土就那么露在外面,发出刺鼻的霉味。在那房间的中央——真是太离奇了——居然立着一只信箱,那只铁皮制成的信箱,锈迹斑斑,信箱上写着“琼斯先生”,信箱没什么特别之处,倒是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不知在那儿放了多少年了,纸不仅泛黄,而且脆得厉害,一碰就碎,上面的字迹也大半漫漶不清。我们仅能辨认的文字,只有下面这些:“……神钦定给你的妻子……神的旨意……恐怖的惩罚。”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看来这看似荒诞的案件还真的很是复杂。穆勒太太,对尊夫的失踪,我们深表遗憾,但我们会继续展开更广泛的侦察,争取早日使案件真相大白。
穆勒太太看完报告,再也说不出话来,那页报告从她指间轻轻滑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