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2001年(第十三届)
获奖篇目:
《全频带阻塞干扰》刘慈欣
《替天行道》王晋康
《大角,快跑》潘海天
《蜕》赵海虹
《盗墓》王亚男
获读者提名奖篇目:
《乡村教师》刘慈欣
《诡捶王亚男
《棋谱》李亿仁
《来看天堂》刘维佳
《战神初航》北辰
《废墟》失落的星辰
《心中的香格里拉》韩志国
《是谁在此长眠》柳文扬
《故乡的云》何夕
《熏衣草》杨玫
获奖篇目:
全频带阻塞干扰
作者:刘慈欣
在战场电磁干扰形式选择上,本手册主张采用对某一特定频率或信道所进行的瞄准式干扰,而不主张同时干扰一个较宽频带的阻塞式干扰,因为后者对已方的电磁通讯和电子支援措施也会产生影响。
------摘自1993年美国陆军《电子战手册》 1月5日,溏沽前线海已经看不见了,战线在一夜之间后退了15公里。
在凌晨的天光下,雪原呈现一种寒冷的暗蓝色。在远方的各个方向上,被击中的目标冒出一道道黑色的烟柱,几乎无风,这些烟柱笔直地向高空升去,好象是连接天地的一条条细长的黑纱。顺着这些烟柱向上看,林云吃了一惊:刚刚显现晨光的天空被一团巨大的白色乱麻充塞着,这纷乱的白色线条仿佛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巨人疯狂地划在天上的。那是混杂在一起的歼击机的航迹,是中国空军和北约空军为争夺制空权所进行的一夜激战留下的。
来自空中和海上的精确打击也持续了一夜,在一位非专业人士看来,打击似乎并不密集,爆炸声每隔几秒钟甚至几分钟才响一次,但林云知道,每一次爆炸都意味着一个重要目标被击中,几乎不会打空。这一声声爆炸,仿佛是昨夜这篇黑色文章中的一个个闪光的标点符号。当凌晨到来时,林云不知道防线还剩下多少力量,甚至不知道防线是否还存在。
林云所在的电子对抗排是在半夜被毁灭的,当时这个排所在的位置上落下了六颗激光制导炸弹。林云佼幸逃生在那辆装载干扰机的86式装甲车还在燃烧,这个排的其它电子战车辆现在都变成散落在周围雪地上了一堆堆黑色金属块。林云所在的弹坑中的余热正在散去,她感到了寒冷。她用手撑着坐直身,右手触到了一团粘糊糊的冰冷绵软的东西,看去象一个粘满了黑色弹灰的泥团。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块残肉,她不知道它属于身体的哪一部分,更不知道属于哪个人。在昨夜的那次致命打击中,阵亡了一名中尉,两名少尉和八名战士。林云呕吐起来,但除了酸水什么也没吐出来。她拚命地把双手在雪里擦,想把手上的血迹擦掉,但那黑红色的血迹在寒冷中很低快在手上凝固,还是那么醒目。
令人窒息的死寂已持续了半个小时,这意味着新一轮的地面进攻就要开始了。林云拧大了别在左肩上的对讲机的音量,但传出的只有沙沙的噪音。突然,有几句模糊的话语传了出来,仿佛是大雾中朦胧飞过的几只鸟儿。
“……06观察站报告,1437阵地正面,M1A2三十七辆,平均间隔六十米;布莱德雷运兵车四十一辆,距M1A2攻击前锋500米;M1A2二十四辆,勒克莱尔八辆,正在向1633阵地侧翼迂回,已越过同1437的接合部,1437,1633,1752,准备接敌!傲衷瓶酥谱∫蚝浜涂志逡鸬牟叮沟仄较咴谕毒凳右爸形榷ㄏ吕矗吹搅颂毂叱鱿值囊煌磐拍:难┪恚仄较呦馍狭艘坏烂奕薜南獗摺
这时林云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发动机的轰鸣声,一排90式和2000式坦克越过她的位置冲向敌人,在后面,更多的中国坦克正在越过高速公路的路基。林云又听到了另一种轰鸣声,敌人的攻击直升机群在前方的天空中出现,它们队形整齐,在黎明惨白的天空中形成一片黑色的点阵。林云周围坦克的发烟管启动了,随着一阵低沉的爆破声,阵地笼罩在一片白色的烟雾中。透过白雾的缝隙,林云看到中国的直升机群正从头顶掠过,她分辩出几架Z10和“小羚羊“。
坦克上的125毫米炮急风骤雨般地响了起来,白雾变成了疯狂闪烁的粉红色光幕。几乎与此同时,第一批敌人的炮弹落了下来,白雾中粉红色的光芒被爆炸产生的刺眼蓝白色闪电所代替。林云伏在弹坑的底部,她感到身下的大地在密集的巨响中象一张振动的鼓皮,身边的泥土和小石块被震得飞起好高,落满了她的后背。在这爆炸声中,还可隐约听到反坦克导弹发射时的嘶鸣声。林云感到整个宇宙都在这撕人心肺的巨响中化为碎片,并向无限深处坠落……就在她的神经几乎崩溃时,这场坦克战结束了,它只持续了约三十秒钟。
当白雾和浓烟散去时,林云看到面前的雪地上散布着被击中的中国坦克,燃起一堆堆裹着黑烟的熊熊大火;她举目望去,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远方同样有一大片被击毁的北约坦克,它们看上去是雪原上一个个冒出浓烟的黑点。但更多的敌人坦克正越过那一片残骸冲过来,它们裹在由履带搅起的一团团雪雾中,艾布拉姆斯那凶猛的扁宽前部不时从雪雾中露出来,仿佛是一头头从海浪中冲出的恶龟,滑膛炮炮口的闪光不时亮起,好象恶龟闪亮的眼睛……低空中,直升机的混战仍在继续,林云看到一架阿帕奇在不远的半空爆炸,一架Z10拖着漏出的燃料,摇晃着掠过她的头顶,在几十米之外坠地,炸成了一团火球。近距空空导弹的尾迹,在低空拉出了无数条平行的白线……林云听到咣地一声响,她转身一看,不远处一辆被击中后冒出浓烟的90式坦克后部的底门打开了,没看到人出来,只见门下方垂下一支手。林云从弹坑中跃出,冲到那辆坦克后面抓住那支手向外拉,车内响起一声沉闷的爆炸,一股灼热的汽浪把林云向后冲了几步远,她的手上抓住了一团粘软的很烫的东西,那是从坦克手的手上拉脱的一团烧熟的皮肤。林云抬头看到一股火焰从底门中喷出,她通过底门,看到车内已成了一座小型的炼狱,在那暗红色的透明的火焰中,坦克手一动不动的身影清晰可见,象在水中一样波动着。
林云又听到两声尖啸,这是她左前方的一个导弹班把最后的两枚反坦克导弹发射出去,其中一枚有线制导的红缨导弹成功地击毁了一辆艾布拉姆斯,另一枚无线制导的导弹则被干扰,向斜上方冲去,失去了目标。这时,那个导弹班的6个人撤出掩体向林云所在的弹坑跑来,一架科曼奇直升机向他们俯冲下来,它那棱角分明的机体看上去象一只凶猛的鳄鱼。一长排机枪子弹打在雪地上,击起的雪和土如同一道突然立起又很快倒下的栅栏,这栅栏从那只小小的队伍中穿过,击倒了其中的四个人,只有一名中尉和一名战士到达了弹坑。这时林云才注意那名中尉戴着坦克防震帽,可能来自一辆已被击毁的坦克。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管反坦克火箭筒。跳进弹坑后,中尉首先向距他们最近的一辆敌坦克射击,击中了那辆M1A2的正面,诱发了它的反应装甲,火箭弹和反应装甲的爆炸声混在一起,听起来很怪异。坦克冲出了爆炸的烟雾,反应装甲的残片挂在它前面,象一件破烂的衣衫。那名年轻的战士继续对着它瞄准,他手中的火箭筒随着坦克的起伏而抖动,一直没有把握击发。当距他们只有四五十米的坦克冲进一个低洼地时,那名战士只能站到弹坑的边缘向斜下方瞄准,他手中的火箭筒与那辆艾布拉姆斯的120毫米炮同时响了,坦克的炮手情急之中发射的是一发不会爆炸的贫铀穿甲弹,初速每秒1800米的炮弹击中了那个战士,把他上半身打成了一团飞溅的血花!林云感觉到细碎的血肉有力地打在她钢盔上,噼啪作响,她睁开眼睛,看到就在她眼前的弹坑边缘,那名战士的两条腿如同两根黑色的树桩,无声地滚落到弹坑底部她的脚下,他身体的被粉碎的其它部分,在雪地上溅出了一大片放射状的红色斑点。火箭击中了艾布拉姆斯,聚能爆炸的热流切穿了它的装甲,车体冒出了浓烟。但那个钢铁怪兽仍拖着浓烟向他们冲来,直冲到距他们20米左右才在车体内的一声爆炸中停了下来,那声爆炸把它炮塔的顶盖高高掀了上去。
紧接着,北约的坦克阵线从他们周围通过,地皮在覆带沉重的撞击下微微颤抖。但这些坦克对他们俩所在的弹坑并没有加以理会。当第一波的坦克冲过去后,中尉一把拉住林云的手,拉着她跃出弹坑,来到一辆已布满弹痕的吉普车旁。在二百多米远处,第二装甲攻击波正快速冲过来。
“躺下装死!”中尉说。林云于是躺到了吉普车的轮子边,闭上双眼,“睁开眼更像!”中尉又说,并在她脸上抹了一把不知是谁的血。他也躺下,与林云成直角,头紧挨着林云的头,他的钢盔滚到了一边,粗硬的头发扎着林云的太阳穴。林云大睁着双眼,看着几乎被浓烟吞没的天空。
两三分钟后,一辆半覆带式布莱德雷运兵车在距他们十几米处停下来,从车上跳下几名身穿蓝白相间雪地迷彩服的美军士兵,他们中大部分平端着枪成散兵线向前去了,只有一个朝这辆吉普走来。林云看到两只粘满雪尘的伞兵靴踏到了紧靠她脸的地方,她能清楚地看到插在伞兵靴上的匕首刀柄上82空降师的标志。那个美国人伏身看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了,林云尽最大努力使自已的目光呆滞无神,面对着那双透出的惊愕的蓝色瞳仁。
“Oh,god!”
林云听到了一声惊叹,不知是惊叹这名肩上有一颗校星的姑娘的美丽,还是她那满脸血污的惨相,也许两者都有。他接着伸手解她领口的衣扣,林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把手向腰间的手枪移动了几厘米,但这个美国人只是扯下了她脖子上的标志牌。
他们等的时间比预想的长,敌人的坦克和装甲车源源不断地从他们两旁轰鸣着通过,林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雪地上都快冻僵了,她这时竟想起了一首苏联军队诗歌中的两句:“士兵躺在雪地上,就象躺在天鹅绒上一样。”,她得到博士学位的那天,曾把这两句诗写到日记上,那也是一个雪夜,那夜的雪也真象天鹅绒,第二天她就报名参军了。
一纵队的日本陆上自卫队坦克开过来,在周围散成一大片停下。几名军官从车上下来,会聚在坦克围成的一片空地上。召集他们的是一名装甲兵上校,他是日本新新人类的典型形象,身材高挑晰长,面容白净漂亮,他的话音很有穿透力,在这发动机的噪音中都能听得很清楚。
“怎么象蜗牛一样?为什么不走高速公路?!”他质问周围的装甲部队军官。
“岩田君,路堵了!”其中一名少校无可奈何地指了指高速公路,由于战线已经前移,这里的火力稀少了,大群的难民从他们的藏身之处走出来,涌上了高速公路,公路上很快塞满了民用车辆和人流。在那里几十名日军士兵冲天鸣枪,试图清出一条路来,但无济于事。林云又听到岩田上校的声音:“我们这支部队的前身,是二战中在这块土地上屡建奇功的板垣师团,那些前辈们要是活过来,也会让你们这付样子气回坟墓里去!”
他一手按住领口的喉头送话器,另一支手一挥:“全纵队注意,都跟着103车!”说完,他跳上那辆坦克,坦克发动机轰鸣起来,排气口喷出的黑烟吹动着林云的头发,这辆日制90型坦克一跃而起,冲上路基。这时,路上站着一群刚从一辆不能动弹的大客车上下来的幼儿园的娃娃,有三四十个。保育员姑娘站在冲来的坦克和孩子之间挥动着双臂,但那辆坦克没有丝毫犹豫,撞倒了保育员,冲进那群吓呆了的娃娃们中间。林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一个个幼儿的小身躯在雪地和坦克履带之间迸放出一朵朵血花,如同在雪白的台布上压碎了一个个西红柿......在这一纵队的日本坦克通过以后,林云和中尉的周围空旷起来。他们跳上吉普车,中尉开着车,沿着早已看好的路飞快驶去。他们身后响起了冲锋枪的射击声,子弹从头顶飞过,其中一颗打碎了一个后视镜。吉普车急拐进了一个燃烧着的居民点,敌人没有追过来。
“少校,你是博士,是吗?“中尉开着车问。
“你在哪儿认识的我?“
“我见过你和十号首长的儿子在一起。“沉默了一会儿,中尉又说:“现在,他的儿子可是世界上离战争最远的人了。““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要知道……““没什么意思,说说而已。“中尉淡淡地说,他们的心思都不在这个话题上,他们都在想着还抱有的那一线希望。
但愿整个战线只有这一处被突破。
-------------------------------------------------------------------------------- 1月5日,近日轨道,“万年炎帝“号庄宇感到了一个人独居一座城市的孤独。
“万年炎帝“号太空组合体确实有一座小城市那么大,它的体积相当于两艘巨型航空母舰,能使5000人同时在太空中生活。当组合体处于旋转重力状态时,里面甚至有一个游泳池和一条小河流,这在当今的太空工作环境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奢侈。但事实是,“万年炎帝”号是中国航天界一贯的节检思维的结果。它的设计思想是:在一个构造中组合太阳系内太空探索的所有功能,这样虽一次性投资巨大,但从长远看还是十分经济的。”万年炎帝“号被西方戏称为太空的瑞士军刀,它可做为空间站在地球各个高度的轨道上运行,它可以方便地移动到绕月球轨道,或做行星际探索飞行。“万年炎帝“号已进行过金星和火星飞行,并探测过小行星带。以它那巨大的体积,等于把一个研究院搬到了太空中,就太空科学研究而言,它比西方那些数量众多但小巧玲珑的飞船具有更大的优势。
当“万年炎帝”号准备开始前往木星的为期三年的航行时,战争爆发了。当时它上面的一百多名乘员全都返回了地面,他们大部分是空军军官,只留下了庄宇一个人。这时“万年炎帝”号暴露出它的一个缺陷:在军事上它目标太大,且没有任何防御能力,没有预见到后来太空军事化的进程,是设计者的一个失误。战争爆炸后,“万年炎帝”号只能进行躲避飞行。向外太空是不行的,在木星轨道之内,有大量的北约无人航行器,它们都体积不大,武装或非武装,每一个对“万年炎帝”号都是致命的威胁。于是,它只有航向近日空间,“万年炎帝”号引以为骄傲的主动致冷式热屏蔽系统,使它可以比目前人类的任何太空航行器都更接近太阳。现在“万年炎帝”号已到达水星轨道,距太阳五千万公里,距地球一亿公里。
虽然“万年炎帝”号上的大部分舱室已经关闭,但留给庄宇的空间仍大得惊人。透过广阔的透明穹顶,比地球上看去大三倍的太阳在照耀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阳表面的斑耀和紫色日冕中奇丽的日珥,有时甚至还可以看到光球表面因对流而产生的米粒组织。这里的宁静是虚假的,外面,太阳抛出的粒子流和射电波的狂风巨浪在呼啸,“万年炎帝”号就是这动荡海洋中漂浮的一粒小小的种子。
一束如游丝般的电波把庄宇同地球连接起来,也把那遥远世界的忧虑带给了他。他刚刚得知,北京近郊的控制中心已被巡航导弹摧毁,对“万年炎帝”号的控制转由设在西北的第二控制中心执行。他每隔5个小时接收一份从地球传来的战争新闻,每到这时,他就想起了父亲。
1月5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
十号首长觉得自己面对着一堵墙,他面前实际是一面平放的京津战区全息战场地图。而以前当他面对挂在墙上的宽大的纸制地图时,却能看到广阔而深邃的空间。不管怎样,他还是喜欢传统的地图。记不清有多少次,要找的位置在地图的最下方,他和参谋们只好趴在地上看,现在想起来让他微微一笑。他又想起在多次演习前,在野战帐篷中用透明胶带把刚发下来的作战地图拼贴起来,他总贴不好,倒是第一次随他看演习儿子一上手就比他贴得好……发现自己又想起儿子时,他警觉地打住了思绪。
作战室中只有他和华北集群司令两人,后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们凝神地盯着全息地图上方变幻的烟团,仿佛那就是严峻的战局。
华北集群司令说:“北约的登陆兵力已达三十七个师,攻击正面有一百公里宽,主攻方向以高速公路为轴线,已多处突破。”
“北线呢?”十号问。
“俄罗斯已集结了四十五个师,但对张家口的攻击仍然是试探性的。“地面的一次爆炸把微微的振动传了下来,作战室里充满了随着顶板上的挂灯而轻轻摇晃的影子。
“在南线,我们只有退守廊房防线了。“华北集群司令说。
“下一步的战术动作只能如此,但这不是我们的目标。这条防线距北京只有一门大口径炮射程的距离,已没有太大意义。我们必须把敌人向海边压回三十到四十公路。““可现在,已有人谈论退守北京,凭借城市外围建筑和工事进行巷战了。““胡说八道!一旦张家口失守,或者南线之敌从两翼迂回,就有可能切断密云和官厅的水源,被围的城市将不战自乱。下步作战方针,第一是反击,第二是反击,第三还是反击。“华北集群司令叹了一口气,无言地看着地图。
十号接着说:“我知道南线力量不够,准备从北线抽调一个集团军加强南线。”
“什么?现在张家口的防守已经很难了。”
十号笑了笑,“现在相当多指挥官的误区,就是只从军事角度考虑问题,严峻的形势让我们钻进去出不来了。从目前的态势看,你认为俄军没有力量攻下张家口吗?”
“我认为不是,象近卫一军,近卫二军和塔曼步兵师这样的精锐部队,集中了如此密集的装甲和低空攻击力量,在没有遭受太大损失的情况下一天的推进还不到十五公里,显然是有意放慢的。““这就对了,俄国人在观望,在观望南线战局!如果我们在南线夺回战场主动权,他们就会继续观望下去,甚至有可能在北线单方面停火。“华北集群司令把刚拿出的一根烟夹在手上,忘了点火。
“俄罗斯的从北方的突然进攻确实是在我们背后捅了一刀,但一些同志在心理上把这当做借口,使我们的作战方针趋向消极,这种心态必须转变!当然,应当承认,要从根本上扭转战局,京津战区的力量不够,我们的最终希望寄托在增援的西北集群上。““西北集群要完成集结并进入出击位置,最少也需一个星期,考虑到制空权的因素,时间可能还要长。“ 1月5日,北京林云和那位中尉的吉普车开进城时已时下午三点多,空袭警报刚刚响过,街上空荡荡的。
中尉长叹一口气说:“少校,我真想念我那辆2000啊!4年前从装甲学院毕业的时候,也正是我失恋的时候,可刚到部队的我一看到那辆2000,心情一下子由阴转晴了。我摸着它的装甲,光溜溜温乎乎的,象摸着女孩子的手。嗨,那个女孩儿算什么,这才是男人真正的伴侣!可今天早上,它中了一颗西北风,唉,可能现在火还没灭呢……”这时,城市西北方向传来爆炸声,那是中关村技术园区方向,也是遭受轰炸最猛烈的地方,而且是现代空袭中很少见的野蛮的面积型轰炸。
中尉仍沉浸在早上的战斗中,“唉,不到三十秒钟,整整一个坦克营就完了。”
“敌人的伤亡也很大,”林云说,“我注意观察了战果,双方被击毁的装甲目标的数量相差并不大。”
“双方坦克的对毁率大约,1比1.3吧,直升机差一些,但也不会超过1比1.5。”
“要是这样的话,战场的主动权应在我们一边,我们在数量上占很大优势,仗怎么会打成这样呢?”
中尉扭头看了林云一眼,“你是搞电子战的,还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的那套玩艺儿,在演飞中玩的头头是道,什么第五代C3I,什么三维战场显示,还有动态态势模拟,攻击方案优化之类的,满是那么回事儿。可一到实战中,我面前的液晶屏上显示最多的就两句:COMMUNICATION ERROR和COULD NOT LOG IN。就说今天早上吧,我的正面和两翼的情况全不清楚,只接到一个命令:接敌。唉……假如再投入一半的增援兵力,敌人就不会在我们的位置突破。整个战线的情况,大概都这德性。“林云知道,在同刚刚过去的战斗中,双方在整个战线上投入的坦克总数可能超过5000辆,还有数目相当于坦克一半的武装直升机。
“我的那辆钢铁情人不亏本儿,”中尉仍沉浸在早上的战斗中不可自拔,”我肯定打中了一辆勒克莱尔,但我最想打中的是一辆艾布拉姆斯,知道吗?一辆艾布拉姆斯……“ -------------------------------------------------------------------------------- 1月5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一个星期以来,十号第一次走出了地下作战室,他踏着厚厚的白雪散步,同时寻找太阳,这时太阳已在挂满雪的松林后面落下了一半。在他的想象中,有一个小黑点正在夕阳那桔红色的表面缓缓移动,那是“万年炎帝”号,他的儿子在上面,那是这个星球上离父亲最远的儿子了。
这件事在国内引起了许多流言蜚语,在国际上,敌人更是充分利用它,《纽约时报》用大得吓人的黑体字登出了一个标题:战争史上逃得最远的逃兵!下面是庄宇的照片,照片的注角是:在共产党政府煸动十三亿中国人用鲜血淹没入侵者时,最高军事指挥官的儿子却乘着这个国家唯一的一艘巨型飞船,逃到了距战场一亿公里的地方,他是目前这个国家最安全的人了。
但十号的心中很坦然。为了怀念他那早逝的爱人,他使儿子随母亲姓,从中学到博士后,庄宇周围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父亲是谁。航天控制中心做出这个决定,仅仅是因为庄宇的研究专业是恒星的数学模型,“万年炎帝”号这次接近太阳,对他的研究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而组合体不能完全遥控飞行,上面至少应有一个人。总指挥也是后来从西方的新闻中才得知庄宇的身份的。
另一方面,不管十号是否承认,在他的内心深处,确实希望儿子远离战争。这并不仅仅是出于血肉之情,十号总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属于战争,是的,他是世界上最不属于战争的人了。但他又知道自己这想法有问题:谁是属于战争的?
况且,庄宇就属于恒星吗?他喜欢恒星,把全部生命投入到对它的研究上面,但他自己却是恒星的反面,他更象冥王星,象那颗寂静、寒冷的行星,孤独地运行在尘世之光照不到的遥远空间。庄宇的性格,加上他那白晰清秀的外表,使人很容易觉得他象个女孩子。但十号心里清楚,儿子从本质上一点不象女孩子,女孩儿都怕孤独,但庄宇喜欢孤独,孤独是他的营养,他的空气。早在上小学的时候,庄宇每天都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静悄悄地一人渡过整个晚上,开始,十号以为他在看书,但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儿子是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星星。
“爸爸,我喜欢星星,我要看一辈子星星。”他这样对父亲说。
十一岁生日那天,庄宇向父亲提出了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要求:想要一架天文望远镜,这之前,他一直用十号的军用望远镜观察星星。后来,那架天文望远镜就成了庄宇唯一的伴侣,他在阳台上看星星可以一直看到东方发白。有不多的几次,他们父子俩一起在阳台上看星星,十号总是把望远镜对准夜空中看起来最亮的一颗星,但儿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那颗没意思,爸爸,那是金星,金星是行星,我只喜欢恒星。”
但其他男孩子喜欢的东西庄宇却一点兴趣都没有。隔壁赵参谋长家的那个小胖子,偷拿父亲的手枪玩,结果走火把大腿打穿了;总参家属院中的男孩子们,如果能让爸爸领着到部队的靶场上打一次枪,就是得到最高的奖赏了。但男孩子对武器的这种天生的依恋,在庄宇身上丝毫没有出现,从这点上来说他确实不象男孩子。十号对此很不安,他几乎无法容忍一个将军的儿子对武器无动于衷,以至于后来他做出了一件至今想起来仍让他很不好意思的事:有一次,他把自己的那支77式手枪悄悄放到了儿子的书桌上。放学回来后不久,庄宇就拿着枪从他的小房间中出来,他拿枪象女人那样,小心地握着枪管,他把枪轻轻地放到父亲面前,淡淡地说:“爸,以后别把这东西乱放。”
在对待庄宇的前途问题上,十号是一个开明的人,他不象自己的周围的那些将军们,一心让儿子甚至女儿延续自己的军旅生涯。但庄宇离父亲的事业确实太远太远了。
十号不是一个脾气暴燥的人,但做为一名高级将领,他不止一次在上万名官兵面前斥责一位将军。但对庄宇,他却从来没有发过火。这固然因为庄宇一直默默地沿着自己的轨道成长,很少让父亲操心,更重要的是,庄宇身上似乎生来就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超脱的气质,这气质有时甚至让十号感到有些敬畏。就如同他在花盒中随意埋下一颗种子,却长出来绝世珍稀的植物,他敬畏地看着这植物一天天成长,小心地呵护着它,等着它开出花朵。他的期望没有落空,儿子现在已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天体物理学家。
这时太阳已在松林后面完全落下去,地上的雪由白色变成浅蓝色。十号收回了思绪,回到了地下作战室。开作战会议的人都到齐了,他们包括华北集群和西北集群的主要指挥官。
另外还有更多的电子战指挥官,他们从少将到上尉都有,大部分是刚从前线回来的。作战室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论,争论的双方是华北集群的陆战部队和电子战部队的军官们。
“我们正确判明了敌人主攻方向的转变,”C集团军的一位大校师长说,“我们的装甲力量和陆航低空攻击力量的机动性也并不差,但通信系统被干扰得一塌糊涂,C3I指挥系统根本玩不转!集团军中的电子战单位,级别从营升到了团,从团又升到了师,这两年在这上面的资金投入比常规装备的投入都多,就这么个结果?!”
负责指挥战区电子战的一位少将看了身边的林云一眼,同其他刚从前线归来的军官一样,她的迷彩服上满是污迹和焦痕,脸上还残留着血迹。少将说:“林少校在电子战研究方面很有造诣,同时也是总参派往前线的电子战观察员,她的看法可能更有说服力一些。“象林云这样的年轻的博士军官大多心直口快,无所顾忌,往往被人当枪使,这次也不例外。
--------------------------------------------------------------------------------林云站起来说:“师长,话不能这么说!这不是钱投入多少的问题,当西方的对C3I已深入研究了十多年时,我们对此才仅仅有了些概念。““那电子反制呢?”师长问,“敌人能干扰我们,你们就不能干扰他们?!我们的C3I瘫痪了,北约的却转得很好,象上了润滑油似的,今天早上我对面的陆战一师能那么快速地转变攻击方向就是一个证明!傲衷瓶嘈α艘幌拢疤崞鸲缘懈扇牛笮M荆灰耍褪窃谀忝鞘Φ恼蟮厣希愕娜擞们苟プ挪僮髟钡哪源辜啪缱佣钥共慷拥母扇呕O吕矗““怎么回事?”十号问,这时人们才发现他进来,都起身敬礼。
“首长,是这样:”师长对十号解释说,”对我们的通讯指挥系统来说,他们的干扰比北约的更厉害!在北约的干扰中,我们沿能维持一定的无线通讯,可他们的干扰机一开,就把我们全盖住了!傲衷扑担骸翱赏钡腥艘踩桓亲×耍≌馐俏揖壳笆凳┑缱臃粗瓶裳≡竦牡奈ㄒ徽铰浴1痹寄壳霸谡匠⊥ㄑ吨校压惴翰捎弥钊缣怠⒅苯有蛄欣┢怠⒘憧煽刈允视μ煜摺⑩Хⅰ⒌テ底⒑推德式荼湔饫嗉际鮗注1],我们用频率瞄准方式进行干扰根本不起作用,只能采用全频带段阻塞式干扰。“ B集团军的一位上校质问:“少校,北约采用的可全是频率瞄准式干扰,频带还相当窄,而我们的C3I系统也普遍采用了你提到的那些通讯技术,为什么他们对我们的干扰那样有效呢?““这原因很简单,我们的C3I系统是建立在什么样的软硬件平台上?UNIX,LINUX,甚至WINDOWS2010,CPU是INTER和AMD!这是用人家养的狗给自己看门!在这种情况下,敌人可以很快掌握诸如跳频规律之类的电子战情报,同时用更多更有效的纯软件攻击加强其干扰效果。总参和总装备部曾经大力推广过国产操作系统,但到了下面阻力重重,你们B集团军就是一个最顽固的堡垒……”“好了,你们所说问题和矛盾的正是今天会议要解决的,开会!”十号打断了这场争论。
当大家在电子沙盘前坐好后,十号叫过一位少校参谋,这个身材细高的年轻人双眼迷缝着,好象不适应作战室中的光线。“介绍一下,这位是杨少校,他的最大特点就是深度近视,他的眼镜与众不同,别人的眼镜镜片在镜框里边,他的镜片在镜框外面,哈,就象茶杯底那么厚啊!我们现在看不到它了,早上杨少校在吉普车遇到空袭时给砸了,好象隐形眼镜也弄丢了?”
“报告首长,那是在三天前在滩头阵地丢的,我的眼睛是在半年内变成这样的,这变化早些的话我进不了军队。”少校立正说。
虽然谁也不知道十号为什么介绍这位少校,人群中还是响起了几声低低的笑声。
“战争爆发以来的事实说明,虽然有渤海湾海战的失利,但在空中和陆上常规武器方面,我们并不比敌人差多少,但在电子战方面,我们的差距之大出乎意料。造成这样的局面有很深远的历史原因,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我们要明确的是以下一点:目前,电子战是我军夺回战争主动权的关键!我们首先必须承认敌人在电子战方面的优势,甚至压倒优势,然后我们必须以我军现有的电子战软硬件条件为基础,制定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战略战术,这套战略战术的目的,是要在短时间内,使我军和北约在电子战方面形成某种力量上的平衡。也许大家认为这不可能:我军上世纪未以来的战争理论,主要是基于局部有限战争的,对目前在军事上如此强大的敌人的全面进攻,确实研究得不够。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我们必须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思维,下面我要介绍的统帅部新的电子战战略,就可以看做这种思维的结果。“灯灭了,电脑屏幕和电子沙盘都关闭了,重重的防辐射门也紧紧关闭,作战室淹没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是我让关的灯。“黑暗中传来十号的声音。
时间在黑暗和沉默中慢慢流逝,这样过了有一分钟。
“大家现在有什么感觉?“十号问。
没有人问答,浓重的黑暗使军官们仿佛沉没在夜之海的海底,他们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郑军长,你说说看。“
“这几天在战场上的感觉。“C集团军军长说,黑暗中又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别的人呢,大概都与他有同感吧。“十号说。
“当然,首长,你想想,耳机里除了沙沙声什么也没有,屏幕上一片空白,对作战命令和周围的战场态势一无所知,可不就是这种感觉嘛!这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啊!”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这种感觉,杨少校,你呢?”十号问。
杨少校的声音从作战室的一角传来“首长,我的感觉不象他们这么糟糕,在亮着灯的时候,我看周围也是模模糊糊的。”
“你甚至还有一种优越感吧?”十号问。
“是的首长,您可能听说过,在那次纽约大停电时,是一些瞎子带领人们走出摩天大楼的。”
“但郑军长的感觉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有一双鹰眼,还是个神枪手,每年过节部队会餐时,他都表演用手枪在十几米远处开酒瓶盖。想想他和杨少校在这时用手枪决斗,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黑暗中的作战室又陷入了沉默,指挥官们都在思考。
灯亮了,人们都迷起了双眼,这与其说是不能适应这突然出现的亮光,不如说是对十号刚刚暗示的思想感到震惊。
十号站起来说:“我想,刚才我已把我军下一步的电子战新战略表达清楚了:全频段大功率的阻塞干扰,在电磁通讯上,制造一个双方‘共享’的全黑暗战场!啊罢庋刮揖恼匠≈富酉低橙嫣被荆“有人惊恐地说。
“北约也一样!瞎大家一起瞎,聋大家一起聋,在这样的条件下同敌人达到电子战的力量平衡。这就是新战略的核心思想。““那总不至于让我们用通讯员骑摩托车去发布作战命令吧?!啊耙锹凡缓茫腔沟闷锫怼!笆潘担蔽颐谴致怨兰屏艘幌拢庋娜刀巫枞扇牛辽倏筛哺潜痹?0%的战场通讯系统,这就意味着他们的C3I系统全面瘫痪;同时还可使敌人50%至60%的远程打击武器失去作用,这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战斧巡航导弹:现在的这种导弹的制导系统同上个世纪有了很大的改变,那时的战斧主要使用地形匹配和小型测高雷达来导航,现在这种导航方式只用做未端制导,而其射程的大部分依靠卫星全球定位系统。通用动力公司和麦克唐纳。道格拉斯公司认为他们所做的这种改进是一大进步,美国人太相信来自太空中的导航电波了,但GPS系统的电波传输一旦被干扰,战斧就成了瞎子。这种对GPS的依赖在北约大部分远程打击武器中都存在。在我们所设想的战场电磁条件出现时,就会逼着敌人同我们打常规战,我们可以粘上去打,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我还是心里没底,”被从北线调往南线的A集团军军长忧心忡忡地说,“在这样的战场通讯条件下,我甚至怀疑我的集团军能不能从北线顺利地调到南线。““你肯定能的!”十号说:“这段距离,对刘备和曹操来说都不算长,我不信今天的中国军队离了无线电就走不过去了!被现代化装备惯坏的,应该是美国人而不是我们。我知道,当整个战场都处于电磁黑暗中时,你们心中肯定感到恐惧,这时要记住,敌人比你们恐惧十倍!”
--------------------------------------------------------------------------------当看着林云的身影混在这群穿迷彩服的军官中,在作战室的出口消失的时候,十号的心悬了起来。她将重返前线,而她所在的电子战部队将是敌人火力最集中的地方。昨天,在同一亿公里远的儿子那来回延时达5分钟的通话中,十号曾告诉他林云很好,但在早上的战斗中,她就险些没回来。
庄宇和林云是在一次演习中认识的。那天十号和儿子一起吃晚饭,同往常一样他们默默地吃着,庄宇早逝的母亲在远处的镜框中默默地看着他们。庄宇突然说:“爸爸,我想起明天就是您的五十一岁生日了,我应该送您一件生日礼物。我是看见那架天文望远镜才想起来的,那件礼物真好。”
“送我几天时间吧。”
儿子抬头静静地看着父亲。
“你有你的事业,我很高兴。但做父亲的想让儿子了解自己的事业,这总不算过分吧!明天你和我一起去看军事演习怎么样?”
庄宇笑着点点头,他很少笑的。
这是本年度国内规模最大的一场演习。演习开始的前夜,庄宇对公路上那滚滚而过的钢铁洪流没什么兴趣,一下直升机,他就钻进野战帐篷,用透明胶带替父亲粘贴刚发下来的作战地图。在第二天在演习的整个过程中,庄宇也没表现出丝毫的兴趣,这早在十号的预料之中,但有一件事使他感到莫大的安慰。
上午进行的演习项目是一个装甲师进攻一个高地,庄宇同一群地方官员一起坐在观摩台的北侧。这次观摩台的位置虽在安全距离上,但应那些猎奇的地方官员的要求,比过去大大靠前了。轰12机群掠过高地上空,重磅航空炸弹雨点般地落下,使那座山头变成一个喷发的火山口。这时,那群地方官员才明白真实战场同电影里的区别,在那地动山摇的巨响中,他们全都用双臂抱住脑袋伏在桌子上,有几位女士甚至尖叫着住桌子下钻。但十号看到,那里只有庄宇一个人仍直直坐着,仍是那付冷漠的表情,静静地无动于衷有看着那座可怕的火山,任爆炸的火光在他的墨镜中狂闪。这时,一股暖流冲击着十号的心田,儿子,你的身上到底流着军人的血啊!
这天晚上,父子俩在白天的演习现场散步,远处,各种装甲车辆的前灯如繁星撒满山谷和平原,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销烟味。
“这场演习要花多少钱?”庄宇问。
“直接费用大约三个亿。”
庄宇叹了口气:“我们的课题组,想搞第三代恒星演化模型,申请了三十五万经费都批不下来。”
十号把他早就想对儿子说的话说了出来:“我们两个的世界相差太远了,你的恒星,最近的也有4光年吧,它同地球上的军队与战争真是毫不相干。我对你的事业知之不多,但很为之感到骄傲;做为军人,我们也是最想让儿子了解自己事业的人,哪一个父亲不把对儿子讲述自己的戎马生涯当做最大的幸福?而你对我的事业却总抱着一种冷漠的态度。事实上,我的事业是你的事业的基础和保障,一个国家,如果没有足够数量和质量的武装力量保证它的和平的话,象你从事的这种纯基础研究根本不可能进行。““爸爸,你把事情说反了。如果人们都象我们这样,用全部的生命去探索宇宙的话,他们就能领略到宇宙的美,它的宏大和深远后面的美,而一个对宇宙和自然的内在美有深刻感觉的人,是不会去进行战争的。““你这种想法真是幼稚到家了,如果战争是因为人们缺乏美感造成的,那和平可太容易了!啊澳晕萌死喔惺苷庵置谰湍敲慈菀茁穑俊弊钪钢敢箍罩胁永玫男呛#澳凑庑┖阈牵嗣嵌贾浪敲赖模卸嗌偃四芄徽嬲寤岬秸庵置赖淖钌畈隳兀空馕奘奶焯澹谴有窃频胶诙吹难莼悄敲醋忱觯桥绶⒌哪芰渴悄敲淳薮罂癖缆穑恐挥檬磕坎欢嗟募父鲇琶赖姆匠淌骄湍芫返孛枋稣庖磺校谜庑┓匠淌浇ㄔ斓氖P湍芗渚返卦ぱ院阈堑囊磺行形I踔廖颐嵌宰约盒乔蛏洗笃愕氖P停范榷家人图父鍪考丁!
十号点点头,“这是可能的,据说人类对月球的了解比对地球海底的了解还要多。但对你所说的宇宙和自然深层次美的感受还是制止不了战争,没有人比爱因斯坦更能感受这种美了,原子弹不还是在他的建议下造出来的吗?““爱因斯坦在他的后期研究中没什么建树,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过多地介入了政治。我不会走他的老路的。但,爸爸,到了需要的时候,我也会尽自己的责任的。“庄宇在演习区域呆了五天,十号不知儿子是什么时候认识林云的,第一次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已经谈得很融洽了,他们谈恒星,而林云对此知道的很多。看着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的林云,因为她的博士学位,早早就扛上了一颗校星,他的心里就多少有些别扭,不过除此之外,他对林云的印象还是很好的。第二次见到庄宇和林云在一起时,十号看到他们已有了一些亲密感,他们谈话的内容让他很意外:他们在谈电子战。当时他们俩在距十号的吉普车不远的一辆坦克边,由于谈话内容,他们并没有避开别人的意思。
十号听到庄宇说:“你们现在只关注于一些纯软件的高层次的东西,比如C3I了,病毒攻击了,数字战场了等等,可你想到没有,你们可能握着一把木头做的剑。”,看着林云惊奇的目光,庄宇继续说:“你想过这些东西的基础吗,也就是位于网络七层协议最下面的物理层?对于民用网络,可以使用象光纤和定向激光这样一些东西做为通讯媒介;但对于用于战场的C3I系统,它的各个终端是快速移动和位置不定的,所以只能主要依赖电磁波来进行信息联结,而电磁波这东西,你知道,在干扰下象薄冰一样脆弱……”十号真的吃惊不小,他从未与儿子交流过这些,庄宇更不可能偷看他的机密文件,但他却把自己在电子战上多年来形成的思想简明准确地表达出来!庄宇的这番话对林云的影响更大,居然使她偏离了自己的研究方向,研制出了一种代号“洪水”的电磁干扰装置。“洪水”的大小可以装入一辆装甲车,它能同时发出3KHZ到30GHZ的强烈的电磁干扰波,覆盖了除毫米波之外的所有电磁通讯波段。这种武器在西北某基地进行的第一次试验就为军队惹来了一屁股官司:“洪水”使附近那座西北大城市的电磁波通讯全部中断,手机不通了,传呼机不响了,电视机和收音机都收不到信号,对银行和股市的影响更是灾难性的,地方上把造成的损失说成了天文数字。“洪水”的灵感来自于一种电磁炸弹,这种武器是通过高爆炸药在一次性线圈中产生强烈的电磁脉冲。所以“洪水”工作起来如同火箭发动机一样,产生的音响震破了附近的窗玻璃,这就决定了它只能遥控操作,而距它二三千米处的操作人员还得穿上防微波辐射的防护服。“洪水”在总装备部和总参的电子战指挥机构引起了很大的争论,很多人认为它没什么实战价值,在有限战场上使用它,就如同在巷战中使用核武器,对敌我的杀伤力都一样大。但在十号的坚持下,“洪水”还是批量生产的二百多台。现在,在统帅部新的电子战战略中,它将担当主要角色。
儿子爱上了一个军中的姑娘,十号深感意外,他的结论是庄宇对林云的感情同她的职业无关。后来庄宇带林云到家里来过几次,第一次林云穿着一件亮丽的连衣裙,走时十号听到庄宇对林云说:“下次穿军装来。”这事使十号否定了自己先前的结论,他现在知道,庄宇爱上林云,与她是一名少校军官并非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又感到了演习第一天上午的那种感受,林云肩上的那颗校星他现在也觉得无比美丽了。
-------------------------------------------------------------------------------- 1月6日,京津战区强烈的电磁波在战区上空很快聚集,最后形成了巨大的电磁台风。战后人们回忆,当时在远离前线的山村里,人们也看到动物和鸟儿骚动不安;在灯火管制的城市中,人们能看到电视天线上感应出的微小火花……从北线调住南线的A集团军的一个装甲团正在急速行军,团长站在停在路边的吉普车边,满意地看着漫天雪尘中急速行进的部队。敌人的空袭远没有预料的强度,所以部队可以在白天赶路了。这时,三枚战斧导弹低低地从他们头顶掠过,冲压发动机低沉的嗡嗡声清晰可闻。不一会儿,远处响起了三声爆炸。团长身边的通讯员拿着只沙沙声的耳机无事可做,转头看看爆炸的方向,然后惊叫起来,让他看,他让通讯员不要大惊小怪,但旁边的一位少校营长也让他看,他就看了,然后困惑地摇了摇头。战斧不是每枚都能命中目标,但象这样三枚各自相距上千米落到空无一物的田野上,真是少见。
两架歼10孤独地飞行在战区5000米上空。他们本来属于一支歼10中队,但这个中队刚刚在海上同一支北约的F22中队发生了一场遭遇战,在空中混战中,他们和中队失散了。在以前,重新会合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现在,无线电联络不通了,原来对于高速歼击机很狭小的空域现在在感觉上变得如宇宙一样广阔,要想会合如同大海捞针。这对长僚机只能紧贴着飞行,距离之近象在飞特技,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听到对方的无线电呼叫。
“左上方发现可疑目标,方位220,仰角30!”僚机报告,长机飞行员沿那个方位看去,冬日雪后的晴空一碧如洗,能见度极好,两架飞机向斜上方靠近目标观察。那个目标与他们同一方向飞行,但速度慢了许多,所他们很快追上了它。
当他们看清目标的形状后,真觉得白天见了鬼。那是一架北约的E-4A预警飞机,这是歼击机最不可能遇到的敌方飞机,就象一个人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后脑勺一样。E-4A预警飞机上的雷达监视面积可达100万平方公里,环视一圈只需5秒钟,它能发现远离防区2000公里处的目标,可以提供40分钟以上的预警时间。能发现1000-2000公里范围里的800-1000个电磁信号,它的每次扫描可询问和识别2000个海陆空各类目标。预警机从不需护航,它强有力的千里眼可使自己远远地避开歼击机的威胁。所以长机飞行员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可能是一个圈套。他和僚机向四周的空域仔细搜索了一遍,明净寒冷的空中看不到任何东西,长机决定冒一次险。
“雷球雷球,我将发起攻击,你向317方位警戒,但注意不要超出目视距离!翱醋帕呕蜃潘衔羁赡苡新穹姆轿环扇ズ螅蚩恿Γ屠僮莞耍?0拖着加速的黑烟,如一条仰起的眼镜蛇向斜上方的预警机扑去。这时E-4A也发现了向它逼近的威胁,它急忙向东南方向做逃脱的机动飞行,干扰热寻的导弹的镁热弹不断地从机尾蹦出,那一串小小的光球仿佛是它那被吓出壳的灵魂。一架预警飞机在歼击机面前就如同一辆自行车在摩托车面前一样,是无法逃脱的。这时长机飞行员才感到他刚才给僚机的命令是多么自私。他在E-4A的后上方远远跟着它,欣赏着到手的猎物。E-4A背上蓝白相间的雷达天线罩线条优美,象一件可人的圣诞玩具;它那粗大的白色机身,如同摆在盘子里的一支肥美的炖鸭,令他垂涎欲滴,又不忍下刀叉。但直觉使他不敢拖延,他首先用20毫米机炮做了一个点射,击碎了雷达天线罩,他看到,西屋公司制造的AN/PY-3型雷达的天线的碎片飞散在空中,如圣诞节银色的纸花;他接着用机炮切断了E-4A的一个机翼,最后,射速达每分钟6000发的双管机炮射出的死亡之鞭,从已经翻滚下坠的E-4A拦腰切过,把它击成两截。歼10沿着一条下降的盘旋线跟着两块坠落的机体,飞行员看到,人员和设备不停地从机舱中掉出来,就象从盒中掉出的糖果一样,有几朵伞花在空中绽开。他想起了在刚过去的空战中,一个战友被击落时的情景:一架F22三次从战友的降落伞上方掠过,把伞冲翻了,他看着战友象一块石头一样渐渐消失在大地的白色背景中。他克制了这样做的冲动,同僚机会合后,双机编队以最快的速度脱离这个空域。
他们仍觉得这可能是个圈套。
走散的飞机并不止那两架。在廊房战线的上空,一架隶属于美国陆军骑一师的“科曼奇”在漫无目标地飞着,驾驶员沃克中尉却倍感兴奋。他刚从“阿帕奇”转飞“科曼奇”不久,对这种上世纪未才大量装陆军的武装攻击直升机不太适应,他不适应“科曼奇”的没有脚踏的操纵系统,并觉得它的双目头盔瞄准镜还不如“阿帕奇”的单目镜让人感到舒服,但他最不适应的还是坐在前面的攻击指挥员哈尼上尉。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哈尼说:“中尉,你要清楚自己的位置,我是这架直升机的大脑,你只是它电子和机械部件的一部分,你要尽一个部件的责任!”而沃克最讨厌做为一个部件而存在。记得一位年近百岁的参加过二战的前海军飞行员参观他们的基地,他看了看“科曼奇”的座舱,摇摇头,“唉,孩子们,我当年那架野马式,座舱里的仪表还不如现在的微波炉上多,我最好的仪表是它!”他拍了拍沃克的屁股,“我们两代飞行员的区别,就是空中骑士和电脑操作员的区别。”沃克想当空中骑士,现在机会来了。在中国人那近乎变态的疯狂干扰下,这架直升机上的什么“作战任务设备一体化”系统、什么“目标探测系统”、什么“辅助目标探查分类系统”、什么“真实视觉场面发生器”、还有“资料突发系统“等等,全他妈妈的休克了!只剩下那两台1200马力的T800型引擎还在忠实地转动着。哈尼平时就是全凭那些电子玩艺儿活着的,现在他那张喋喋不休的臭嘴也随着这些东西沉默下来。这时,他听到了内部送话系统传来的哈尼的话音:“注意,发现目标,好象在左前方,好象在那个小山包旁边,有一支装甲部队,好象是敌人的,你……看着办吧。“沃克差点笑出声来,哈,这小子,听他以前是怎么指挥的:“发现目标,方位133,90式坦克17辆,89式运兵车21辆,向391方位以平均速度43.5公里运动,平均间间隔31.4米,按AJ041号优化攻击方案,从179方位以37度倾角进入……”现在呢:“好象”有有装甲部队,“好象”在“山包那边”,这他妈用你说?我早看见了!还让我看着办。你是废物了哈尼,现在是我的天下,我要用屁股当仪表做一个骑士了!这架“科曼奇”在我的手中将不辜负它那英勇的印第安部落的名字。
“科曼奇”向着那显而易见的目标冲去,把机上的62枚27。5英寸的蜂巢火箭全部发射出去,沃克陶醉地看着他那群拖着着火尾小蜜蜂欢快地向目标飞去,把敌人的车队淹没于一片火海之中。但当他迂回飞行观察战果时却发现事情不对,地面上敌人的士兵没有隐蔽,而是全都站在雪地上冲他指点着,象是在破口大骂;沃克飞近一些,清楚地看到了一辆被击毁的装甲车上的那个标志,那是个三环同心圆,中间是蓝色,然后是一个白圈儿和一个红圈儿。沃克眼前一黑,感到世界变成了地狱,他也破口大骂起来:“你个狗娘养的白痴,你瞎眼了?!”
但他还是聪明地远远飞开,以防那些暴怒的法国佬还击。“你个狗娘养的,你现在大概在想到军事法庭上怎样把责任推给我,你推不掉的,你是负责目标甄别的,你要明白这一点!啊耙残怼颐腔褂谢岵咕龋惫崆由厮担拔矣址⑾至艘恢Р慷樱驮诙悦妗薄叭ツ懵璧陌桑 蔽挚嗣缓闷厮怠
“这次没错,他们正在同法国人交火!”
这下沃克又来了精神,他驾机向新目标冲去,看到对方主要是步兵,装甲力量不多,这倒证实了合尼的判断。沃克把仅剩的四枚“地狱火”导弹发射出去,然后把加特林双管机枪的射速调到每分钟1500并开始射击,他舒服地感觉到机枪通过机体传来的微微振动,看到地面敌人的散兵线被撒上了一层白色的“胡椒面”。但一名老练的武装直升机驾驶员的直觉告诉他有危险,他扭头一看,只见一枚肩射导弹刚刚从左下方一名站在吉普车上的士兵肩上发射出来。沃克手忙脚乱地发射了诱铒镁热弹,又向后方做摆脱飞行,但晚了些,那枚导弹拖着蛛丝般的白烟击中了“科曼奇”的机头下方。沃克从爆炸带来的短暂的昏眩中醒来时,发现直升机已坠落到雪地上。沃克拚命爬出全是白烟的机舱,在雪地上抱住一棵刚被螺旋桨齐腰砍断的树,回头看见前舱中被炸成肉浆的哈尼上尉。他又看到前方一群端着冲锋枪的士兵正在向他跑来,他们东方人的面孔清晰可见。沃克颤抖着掏出手枪放到面前的雪地上,然后掏出会话本读了起来:“吾已方下无起,吾是战扶,日内瓦……”他后脑挨了一枪托,肚子上又挨了一脚,当他翻倒在雪地上时却大笑起来,他可能被揍个半死,但不会全死,他看到了那些东方士兵衣领上日本自卫队的标志。
-------------------------------------------------------------------------------- 1月7日,渤海湾,“小鹰”号航母战斗群,北约远征军作战指挥中心“把那个该死的军医叫来!”托尼.帕克上将烦燥地喊到,当那名细长的上校军医跑到他面前时,他恼怒地说:“怎么搞的?你折腾了两次,我的假牙还在嗡嗡响!”
“将军,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也许是您的神经系统有问题,要不我给您打一针局部麻醉?”
这时,一位少校参谋走过来说:“将军,请把假牙给我,我有办法的。”帕克于是取下假牙,放到了少校递过来的纸巾上。
关于将军掉的两颗门牙,媒体的普遍说法是在波斯湾战争中他所在的坦克被击中时造成的,只有将军自己知道这不是真的。那次是断了下鄂,牙则是更早些时候掉的。那是在克拉克空军基地,当时的世界好象除了火山灰外什么都没有:天是灰的地是灰的空气也是灰的,就连他和基地最后一批人员将要登上的那架“大力神”,机顶上也落了厚厚白白的一层。火山岩桨的暗红色火光在这灰色的深处时隐时现。那个菲律宾女职员还是找来了,说基地没了,她失业了,房子也压在火山灰下,让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活?她拉着他求他一定带她到美国去,他告诉她这不可能,于是她脱下高跟鞋朝他脸上打,打掉了他的两颗门牙。看着灰色的海水,帕克默念:我的孩子,现在你在那儿?你是和母亲在马尼拉的贫民窑中度日吗?你的父亲又回到东方来了,他现在在某种程度上是这你而战,战后,苏比克和克拉克将重新成为美国在太平洋上的海空军基地,那里将比上个世纪更繁荣,你会在那儿找到工作的!如果你是个女孩,说不定象你妈妈(她叫什么来着,哦,阿莲娜)一样能认识个美国军官……最重要的是,这场战争还将带给你的国家一个美妙的礼物,那是你们早就想要的东西:南中国海上那些美丽的岛屿。我曾从空中看到过她们,雪白的珊瑚围着棕色的沙地,象是蓝色大海上一双双眼睛,孩子,那是爸爸的眼睛……那位修牙的少校回来了,打断了将军的胡思乱想,将军拿过了那个纸巾上的假牙,装上感觉了几秒后惊奇地看着少校:“嗯?你是怎么做到的?”
“将军,您的假牙响是因为它对电磁波产生了共振。”
将军盯着少校,分明不相信他的话。
“将军,真是这样!也许您以前也曾暴露在强烈的电磁波下,比如在雷达的照射范围里,但那些电磁波的频率同您的假牙的固有频率不吻合。而现在,空中所有频带的电磁波都很强烈,于是产生了这种情况。我把假牙进行了一些加工,使它的共振频率提高了许多,它现在仍然共振,但您感觉不到了。”
少校离开后,帕克将军的目光落到了电子作战图旁的一个座钟上,钟座是骑着大象的汉尼拔塑像,上面刻着"战必胜"三个字,原来它摆放在白宫的蓝厅,当时总统发现他的目光总落在那玩艺上,就亲自拿起了那个在那儿放了一百多年的钟赠给了他。
“上帝保佑美国,将军,现在您就是上帝!”
帕克沉思了很久,缓缓地说:“命令全线停止进攻,用全部空中力量搜寻并摧毁中国人的干扰源。“ 1月8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敌人停止进攻了,你好象并不感到高兴。“十号对刚从前线归来的A集团军军长说。
“是高兴不起来,北约的全部空中力量已集中打击我们的干扰部队,这种打击确实是很奏效的。““这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十号平静地说,“我们的战略好象在一个武林高手面前无套路地乱打一通,这开始会使他手足无措,但他总会想出对付的办法的。用于阻塞式干扰的干扰机,由于其强烈的全频道发射,很容易被探测和摧毁。好在我们已争取了相当的时间,现在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西北集群的快速集结上了。““情况可能比预想的严峻”A集团军军长说,“在我们失去电子战优势之前,可能没有给西北集群进入出击位置留下足够的时间。”
A集团军军长走后,十号看着电子沙盘上的前线地形,想起了正处于敌人密集火力下的林云,由此又想起了庄宇。那天,庄宇回到家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这之前他已听到传言,说他儿子是那所名牌大学中唯一的一名反战分子,结果被学生们打了。
“我只是说不要轻言战争。”庄宇对父亲解释说。
十号用他从未有过的严厉对儿子说:“你知道自己的位置,你可以不说话,但以后绝不许出现类似的言行。“庄宇点点头。
晚上一进家门,十号就告诉庄宇:“俄罗斯杜波列夫极右政府上台了。“庄宇看了父亲一眼,淡淡地说:“吃饭吧。“几天后,十号在晚饭前又说:“俄罗斯加入北约了。“儿子又用那种平静的目光看了父亲一眼,然后两人默默地吃饭。
再往后,朝鲜半岛战争爆发,南中国海和中印边境冲突,十号都不需要告诉庄宇了,父子俩每天晚上都象往常一样默默地吃饭,直到有一天,庄宇接航天基地的通知,打起行装走了。两天后,他乘航天飞机登上了在近地轨道运行的“万年炎帝”号。
又过了一周,战争全面爆发了,这是一场由空前强大的敌人从预料不到的方向发起的,旨在彻底毁灭共和国的全面战争。
1月9日,近日轨道,“万年炎帝”号掠过水星由于“万年炎帝”号的速度很快,它不可能成为水星的卫星,只能从这颗行星面对太阳的那一面高速掠过。这是人类第一次用肉眼直接对水星表面进行近距离观察。庄宇看到,水星表面高达两公里的峭壁,弯延数百公里,穿过布满巨大坑穴的平原。他还看到了被行星地质学家们称做“不可思议的地形”的名叫“卡托里萨”的盆地,它的直径有1300公里。它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在水星的另一面,有一个面积相仿的盆地正对着它,人们猜测,这是一颗巨大的慧星撞击了水星,强烈的震波穿过了整个星体,在两个半球同时形成了极其相似的两个盆地。庄宇还发现了许多新的令人激动的东西,他发现水星表面有许多明亮的光斑,当他在屏幕上把那些光斑放大后,激动得屏住了呼吸。
那是水星上的水银湖泊,它们的每个的面积平均达上千平方公里。
庄宇想象,在水星那漫长的白天,在那1800℃的酷热下,站在水银湖岸边的情形。即使在狂风中,水银湖也会很平静,而水星没有大气,没有风,湖的表面如广阔的镜子平原,太阳和银河毫不失真地投射在上面。
“万年炎帝”号掠过水星后,将继续靠近太阳,一直航行到它那由核聚变制冷装置支持的绝热层所能忍受的极限距离。太阳的高温将是它最好的掩护,北约的任何太空航行器都不可能飞进这个酷热的地狱。
看看这广阔的宇宙,再想想那一亿公里之外的母亲星球上的战争,庄宇再次哀叹人类目光的狭隘。
-------------------------------------------------------------------------------- 1月10日,廊房前线看着敌人渐渐靠近的散兵线,林云明白了为什么当周围的干扰点相继被摧毁后,只有她这里幸存下来:敌人想夺取一台完整的“洪水”。
这只由三架“科曼奇”和四架“黑鹰”组成的直升机群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这台“洪水”的位置。由于“洪水”巨大的电磁发射,对它的遥控只能通过光缆,这又使敌人顺着光缆的走向发现了林云所在的,距那台“洪水”3000米的遥控站,这是一间被废弃的孤立的小库房。
那四架运载着四十多名敌人步兵的“黑鹰”就在距库房不到二百米处降落了。当时遥控站中除林云之外还有一名上尉和一名上士。上士听到引擎声响刚拉开库房的门,就被直升机上的狙击手射出的一颗子弹掀开了头盖骨。敌人随后的火力很谨慎也很节制,显然怕伤了库房里的他们想得到的设备,这就使得林云和那名上尉多坚守了一段时间。
现在,在林云的左前方,上尉的冲锋枪声沉默了,这枪声是她这是唯一的安慰。她看到在那个做为掩体的树桩后面,上尉的身体一动不动,一圈殷红的鲜血正在他周围的雪地上扩散。林云现在在库房前由几个沙袋堆成的简易掩体后面,她的脚下散落着八个冲锋枪弹夹,滚烫的枪管在沙袋上面的积雪中发出嘶嘶的声音。每当林云射击时,对面的敌人就卧倒,子弹在他们前面溅起一团团雪花,而半圆形包围圈另一个方向的敌人则跃起快步推进一段距离。现在,林云只剩下三个弹夹了,她开始打单发,这没有经验的的举动等于告诉敌人她子弹不多了,使他们更快更大胆地推进。当林云再次换弹夹时,她听到沙袋顶上厚厚的积雪吱地响了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中飞快地钻了过来,她感到右胁被什么猛推了一下,没有疼痛,只有一阵很快扩散的麻木感,她感到温热的血顺着右侧身体流下去。她坚持着,几乎是漫无目标地打完了这个弹夹。当她伸手拿起沙袋顶上最后一个弹夹时,一颗子弹打断了她的前臂,弹夹掉到雪地上,只剩下一条皮肤相连的手臂来回摆动。林云站起身,回头向库房门走去,她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的血迹。当她拉开门时,又一颗子弹穿透了她的左肩。
这支由瑞特。唐纳森上尉率领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海豹”突击队的一支小分队,谨慎地靠近库房。当唐纳森和两名陆战队员越过那名中国中士的尸体,踹开门冲进帐篷时,发现里面只有一名年轻女军官。她坐在他们的目标----“洪水”遥控仪旁边,一支被打断的手臂无力地垂的控制台上,对着显示屏上映出的影子,她用另一支手整理着自己的头发,不断滴下的鲜血在她的脚下积成了小小的血洼。她对着冲进来的美国人和那一排枪口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唐纳森长出了一口气,但这口出来的气再也没有吸回去:他看到她整理头发的手从控制仪上拿起了一个墨绿色长圆形的东西,把它悬在半空中。唐纳森立刻认为了那是一枚气体炸弹,由于是装备武装直升机的,体积很校那东西由激光近炸信引爆,在距地面半米处发生两次爆炸,第一次扩散气体炸药,第二次引爆炸药雾,他现在就是一支箭也飞不出它的威力圈。
他朝她伸出一支手向下压着,“镇静,少校,镇静下来,不要激动,”他朝周围示意了一下,陆战队员们的枪口垂了下来,“您听我说,事情没您想的那么严重,您将得到最好的医疗,您将被送到冲绳最好的医院,然后,会做为第一批交换的战俘……”少校又对他笑了一下,这使他多少受到了一些鼓励,“您完全没必要采用这么野蛮的方式,这是一场文明的战争,它本来是会很顺利的,这一点在几天前登陆时我就感觉到了。当时岸上大部分的火力都被摧毁,只有零星的机枪声恰到好处地点缀着我们这场光荣而浪漫的远征,您看,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没必要……““我还知道另一次更美妙的登陆,”少校用纯正的英语说,她轻柔的声音如来自天堂,能让钢铁变软,“美丽的沙滩,有棕榈树,树上挂着欢迎的横幅;到处是漂亮的姑娘,留着齐腰的长发,穿着沙沙做响的丝裤,在年轻的士兵群中移动,用红色和粉红色的花环装点着他们,并羞怯地对着目瞪口呆的士兵们微笑……上尉,您知道这次登陆吗?“唐纳森困惑地摇摇头。
“这就是1965年3月8日上午9点,在岘港,美国首批海军陆战队登上越南的土地情景,也是越战的开端。“唐纳森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刚才的镇静瞬间消失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声音开始颤抖,“不,别这样少校,你这样对待我们是不公平的!我们没有杀过多少人,杀人的是他们,”他指着窗外半空中悬停着的直升机说,“是那些飞行员们,还有那些在很远的航空母舰上操作电脑指引巡航导弹的先生们,但他们也都是些体面的先生,他们所面对的目标都是屏幕上漂亮的彩色标记,他们按了一下按钮或动一下鼠标,耐心地等一会儿,那些标志就消失了,他们都是文明的先生,他们没有恶意,真的没有恶意……你在听我说吗?”
少校笑着点点头,谁说死神是丑恶恐怖的,死神真美。
“我有一个女朋友,她在马里兰大学读书,她象您一样美丽,真的,她还参加反战游行……”我真该听她的,唐纳森想,“您在听我说吗?您也说点什么吧,求求您说点什么……”美丽的少校最后对敌人微笑了一次,“上尉,我尽责任。”
赶来增援的C集团军第三师的一支部队这时距那个“洪水”遥控站还有半公里距离,他们首先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爆炸,并远远看到那间孤立在宽阔田野中的小库房隐没于一团白雾之中;紧接着是一声比刚才响百倍的巨响,地动山摇,一团巨大的火球在库房的位置出现,火焰裹在黑色的浓烟中的高高升起,化做一团高耸的磨菇云,如绽放在天地之间的的一朵绝美的生命之花。
-------------------------------------------------------------------------------- 1月1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这就是你的出击方案?!”十号指着大屏幕上的战役设想图,生气地对西北集群司令说,这是自战争爆发以来人们看到他发的最大的火,“从保定一线向北出击,只不过是加强北京的防御,对南线之敌构不成致命打击,你们这么远跑来,花了这么长时间集结,就是来擦屁股搔痒痒的?!啊拔颐且蚕胙匕残隆韵匾幌叱龌鳎焦旖颍蚧鞯腥撕蠓降牡锹角5飧龇桨敢汛锊怀烧揭鄣耐蝗恍裕衷谏踔亮鞣降男挛疟ǖ蓝荚诖筇刚飧鲎罴汛蚧鞣较颍旖虻拿?2空降师,英国的一个装甲旅和日本自卫队的一个团已向霸县方向移动阻击我们。”
“这么点兵力,最多形成十公里的阻击正面,你们可以绕过去,即使强攻,你们也占绝对优势。”
“我是担心时间。敌人在沧洲构筑的防线,受到敌人来自海上远程火力的支持,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突破,现在已经很困难的廊房防线就会崩溃,北约力量就可能从北京两侧迂回以同北线的俄军会合,这样我华北和西北两集群就无法对南线之敌构成夹击态势。”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东西,别费话,要吧!”十号手一挥说。
“我想让前两天的战场电磁条件再持续4天。”
“你清楚,我们的战场干扰部队现在有百分之七十已被摧毁,我现在连4个小时都无法给你了!”
统帅部最后决定按第二方案出击。
在走出地下作战室的途中,西北集群司令在心里默念:廊房,坚持啊!
1月12日,廊房防线
A集团军第2师师长清楚,他们的阵地最多只能再承受一次进攻了。
敌人的空中打击和来自海上的远程打击渐渐猛烈起来,而我军的空中掩护却越来越少了。这个师的装甲力量和武装直升机都所剩无几,这最后的坚守几乎全靠血肉之躯了。
师长拖着被弹片削断的腿,拄着一支步枪走出掩蔽部。他看到战壕挖得不深,这也难怪,现在阵地上大部分都是伤员了。但他惊奇地发现,在战壕的前面构起了一道整齐的约半米高的胸墙。师长很奇怪这胸墙是用什么材料这么快筑起,他看到被雪覆盖的胸墙上伸出几条树枝一样的东西,走近一看,那是一支支惨白僵硬的手臂……他勃然大怒,一把抓住一位上校团长的衣领。
“混蛋!谁让你们用战士的尸体筑掩体的?!”
“是我命令这样干的。”政委的声音从师长身后平静地响起,“昨天晚上进入新阵地太快,这里又是一片农田,实在没有什么别的材料了。”
他们沉默相视着,政委从额头绷带上流出的血在脸上一道道地冻结了。这样过了一会,他们两人沿战壕慢慢地走去,沿着这堵用青春和生命筑成的胸墙走去。师长的左手拄着做拐杖的步枪,右手扶正了钢盔,向着胸墙行军礼,他们在最后一次检阅自己的部队……他们路过了一个被炸断双腿的小战士,从断腿中流出的血把下面的雪和土混成了红黑色的泥,这泥的表面现在又冻住了。他正躺着把一颗反坦克手雷往自己怀里放,抬起没有血色的脸,他朝师长笑了笑,“我要把这玩艺儿塞进艾布拉姆斯的覆带里。”
寒风卷起道道雪雾,发出凄厉的啸声,仿佛在奏着一首上古时代的战歌。
“政委,如果我比你先阵亡,请你也把我砌进这道墙里,这确实是一个好归宿。”师长说。
“我们两个不会相差太长时间的。”政委用他那特有的平静说。
-------------------------------------------------------------------------------- 1月12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一个参谋来告诉十号,航天工业部部长急着要见他,事情很紧急,是有关庄宇和电子战的事。
听到儿子的名字,十号心里一震。他已知道了林云阵亡的消息,同时他也无法想象一亿公里之外的庄宇同电子战有什么关系,他甚至想象不出庄宇现在和地球什么关系。
部长一行人走了进来,他没有多说话,把一片3寸光盘递给了十号,“将军,这是我们一小时前收到的庄宇从‘万年炎帝’号上发回的信息,后来他又补充说,这不是私人信息,希望您能当着所有有关人员的面播放它。”
作战室中的所有人听着来自一亿公里以外的声音:“爸爸,我从收到的战争新闻中得知,如果电磁干扰不能再持续三到四天的话,我们可能输掉这场战争。如果这是真的,我能给您这段时间。
“以前,您总认为我所研究的恒星与现实相距太远,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现在看来我们都错了。我记得对您提起过,恒星产生的能量虽然巨大,但它本身却是一个相对单纯和简单的系统。比如我们的太阳,组成它的只是两种最简单的元素:氢和氦;它的运行也只是由核聚变和引力平衡两种机制构成,这样,同我们的地球相比,它的运行状态在数学模型上就比较容易把握了。现在,对太阳的研究已经建立了十分精确的太阳数学模型,这中也有我做的工作。通过这个数学模型,我们可以对太阳的行为做出十分精确的预测。这就使我们可以利用一个微小的扰动,在短时间内局部打破太阳运行的某种平衡。方法很简单:用‘万年炎帝’精确撞击太阳表面的某点。”
“爸爸,也许您认为,这不过是把一块小石头投入海洋,但事实不是这样,这是一粒沙子掉进了眼睛!”
“从数学模型中我们得知,太阳是一个极其精细和敏感的能量平衡系统,如果计算得当,一个微小的扰动就能在太阳表面和相当的深度产生连锁反应,这种反应扩散开来,使其局部平衡被打破。历史上有过这样的先例:最近的记载是在1972年8月初,在太阳表面一个很小的区域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爆发,这次爆发引起了对地球产生巨大影响的一次电磁爆,飞机和轮船上的罗盘指针胡乱跳动,远距离无线电通讯中断,在北极地区,夜空中闪动着眩目的红光,在乡村,电灯时亮时灭,如同处于雷暴的中心,这种效应在当时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现在比较可信的一种解释是:当时一颗比‘万年炎帝’号还小的天体撞击了太阳表面。这样的太阳表面平衡扰动在历史上一定多次发生,但它大部分发生在人类发明无线电接收装置以前,所以没被察觉。这些对太阳表面的撞击都是随机的偶然的,因而它们所能产生的平衡扰动在强度和范围上都是有限的。”
“但‘万年炎帝’号对太阳的撞击点是经过精确计算的,它所产生的扰动比上面提到的自然产生的扰动要大几个数量级。这次扰动将使太阳向空间喷发出强烈的电磁辐射,这种辐射包括从极低频到甚高频的所有频带的电磁波。同时,太阳射出的强烈的X射线将猛烈撞击对于短波通讯十分重要的电离层,从而改变电离层的性质,使通讯中断。在扰动发生时,地球表面除毫米波外的绝大部分无线电通讯将中断。这种效应在晚上可能相对弱一些,但在白天甚至超过了你们前两天进行的电磁干扰。据计算,这次扰动大约可持续一周。”
“爸爸,以前我们两个人一直生活在相距遥远的两个世界中,我们互相交流很少。但现在,我们这两个世界溶为一体,我们在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战,我为此自豪。爸爸,象您的每一个战士一样,我在等着您的命令。“航天部长说:“庄博士所说的都是事实。去年,我们向太阳发射过一个探测器,它依据数学模型的计算对太阳表面进行了一次小型的撞击试验,证实了模型所预言的扰动。庄博士和他的研究小组还提出了一个设想:将来也许可以用这种方法适当改变地球的气候。“十号走进了一个小隔间,拿起了一个直通国家最高领导人的红色电话,过了不一会儿,他就从隔间走了出来。历史对这一时刻的记载是不同的,有人说他马上说出了那句话,也有人说他沉默了一分钟之久,但那句话是肯定的。
“告诉庄宇,照他说的去做吧。“
1月12日,近日轨道,“万年炎帝”号冲向太阳“万年炎帝”号的十台核聚变发动机全部打开,每台发动机的喷口都喷出了长达上百公里的等离子体射流,它在做最后在轨道和姿态修正。
在“万年炎帝”号的正前方,有一道巨大的美丽的日珥,那是从太阳表面盘旋而上的灼热的氢气气流,它象一条长长的轻纱,飘浮在太阳火的海洋上空,梦纪般地变幻着形状和姿态,它的两端都连着日球表面,形成了一座巨大的拱门。“万年炎帝”号从这高达四十万公里的凯旋门正中缓缓地、庄严地通过。前方又出现了几道日珥,它们只有一头同太阳相连,另一头伸进了太空深处。发动机闪着蓝光的“万年炎帝”号,象穿行在几棵大火树中的一只小小的荧火虫。后来,那蓝光渐渐熄灭,发动机停止了,“万年炎帝”号的轨道已精确设定,剩下的一切都将由万有引力定律来完成了。
当飞船进入了太阳的上层大气日冕时,上方太空黑色的背景变成了紫红色,这紫红色的辉光弥漫了这里的所有空间。在下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阳色球中的景象,在那里,成千上万的针状体在闪闪发光,那些东西在19世纪就被天文学家们观察到了,它们是从太阳表面射向高空的发光的气体射流,这些射流使得太阳大气看上去象一片燃烧的大草原,每棵草都有上千公里长。在这燃烧的大草原下面就是太阳的光球,那是无边无际的火的海洋。
从“万年炎帝”号发回的最后的图像中,人们看到庄宇从巨大的监视屏前起身,按钮打开了透明穹顶外面的防护罩,壮丽的火的大洋展现在他面前,他想亲眼看看他童年梦幻中的世界。火之海在抖动变形,那是半米厚的绝热玻璃在熔化,很快那上百米高的玻璃壁化做一片透明的液体滚落下来。象一个初见海洋的人陶醉地面对海风,庄宇伸开双臂迎接那向他呼啸而来的6000度的飓风。在摄象机和发射设备被烧熔之前发回的最后几秒钟图象中,可以看到庄宇的身体燃烧起来,最后他的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根跳动的火炬,和太阳的火海融为一体……接下来的景象只能猜想了:“万年炎帝”号的太阳能电池板和突出结构将首先熔化,这些熔化的部分由于其表面张力在飞船的表面形成一个个银色的小球。当“万年炎帝”号越过了色球和日冕的交界处时,它的主体开始熔化,当它深入色球2000公里后,整个色球完全熔化了。一个个分开的金属液珠合并成一个巨大的银色液球,它精确地沿着那已化为液体的计算机所设定的目标高速飞去。太阳大气的作用开始显示,液球的周围出现了一圈淡蓝色的火焰,这火焰向后拖了几百公里长,颜色向后由淡蓝渐变为黄色,在尾部变成美丽的桔红色。
最后,这美丽的火凤凰消失在浩淼的火海之中。
1月13日,地球
人类回到了马可尼之前的世界。
入夜,即使在赤道地区,夜空也充满了涌动的极光。
面对着一片雪花的电视屏幕,大多数人只能猜测和想象那块激战中的大陆的情形。
1月13日,溏沽前线
帕克将军推开了企图把他拉上直升机的82空降师的师长和几名前线指挥官,举起望远镜继续看着远方,那里,中国人的阵线滚滚而来。
“定标4000米,9号弹药装填,缓发引信,放!”
从来自在后方的射击声帕克知道,还有不到三十门105毫米的榴弹炮可以射击,这是他目前唯一可以用于防守的重武器了。
一小时前,这个阵地上唯一的一只装甲力量,日本自卫队的一个坦克营,以令人钦佩的勇气发起反冲锋,并取得了优秀的战果:在距此八公里处击毁了相当于他们坦克数目一倍半的中国坦克。但由于数量上的绝对劣势,他们在中国人的钢铁洪流面前如正午太阳下的露珠一样消失了。只有一辆日本坦克拖着黑烟和烈火回到了阵地前。一名年轻的中校从坦克里钻出来,他摘下坦克帽,面向东方跪下,拉开烧焦的衣服露出腹部,然后抽出一把伞兵刀,并用一块白手帕擦那把刀,同时向阵地这边看了看。阵地上的美国人用冰冷冷但饶有兴趣的目光看着他。他双手倒举伞兵刀大叫一声,但在最后0.1秒胆怯了,刀插进了雪地里。他掏出手枪向嘴里开了一枪,然后躺在雪地上挣扎着,用脑浆和鲜血在白雪上画出了一幅奇怪的图形,最后用手进雪里,抓着中国的土地死去了。
“定标3500米,放!”
炮弹飞行的嘶鸣声过后,在中国人的坦克阵前面掀起了一道由泥土和火焰构成的高墙。但就如同洪水面前的一道塌方一样,塌下的泥土暂时挡住了洪水,洪水最终还是漫了过来。爆炸激起的泥土落下后,中国人的装甲前锋又在浓烟中显现出来。帕克看到他们的编队十分密集,如同在接受检阅。如在前几天用这种队形进攻是自取灭亡,但在现在,当北约的空中和远程打击火力几乎全部瘫痪的情况下,这却是一种可以采用的队形,它可以最大限度地集中装甲攻击力量,以确保在战线一点上的突破。
滩头环形防线配置的失误是在帕克将军预料之中的,因为在这样的战场电磁条件下,要想准确快速地判明敌人的主攻方向几乎是不可能的。对下一步的防守他心中一片茫然,在C3I系统全而瘫痪的情况下,快速调整防御布局是十分困难的。
“定标3000米,放!”
“将军,您在找我?”法军司令若斯凯尔中将走了过来。他身边只跟着一名法军中校和一名直升机驾驶员。他没穿迷彩服,胸前的勋表和肩上的将星擦得亮亮的,但却戴着钢盔并提着一支步枪,显得不伦不类。
“听说在我们的左翼,幼鹿师正在撤出阵地。”
“是的将军。”
“若斯凯尔将军,在我们的身后,70万北约部队正在登船,这次滩头撤退的规模比敦克尔克大三倍,它的成功取决于我们的坚固防守!”
“是取决于你们的坚固防守。”
“我能得到更明白的说明吗?”
“您什么都明白!你们对我们隐瞒了真实战局,你们早就知道俄罗斯要在北线单方面停火。““做为北约远征军最高指挥官,我有权这样做。将军,我想您也明白,您和您的部队有接受指挥的职责。”
……
“定标2500米,放!”
……
“我只遵守法兰西共和国总统的命令。”
“我不相信现在您能收到这样的命令。”
“几个月前就收到了,在爱丽舍宫的国庆招待会上,总统亲自向我说明了在这种情况下法国军队的行为准则。”
“你们这些戴高乐的杂种,这几十年来你们一直没变![注2]”帕克终于失去控制。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将军,如果您不走,我也一个人留下来,我们一起光荣地战死在这东方的土地上。”若斯凯尔向帕克挥动着那支FAMS法军制式步枪说。
……
“定标2000米,放!”
……
帕克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面前的一群前线指挥官,“请你们向坚守阵地的美军部队传达我下面的话:我们并非生来就是一支只能靠电脑才能打仗的军队,同对面的敌人一样,我们也来自一支庄稼汉的军队。几十年前,在瓜达卡那尔岛,我们在热带丛林中一个地洞一个地洞地同日本人争夺;在朝鲜的砥平里,我们用圆锹挡开中国人的手榴弹;更远一些的时候,在那个寒冷的冬夜,伟大的华盛顿领着那些没有鞋穿的士兵渡过冰封的特连顿河,创造了历史……”“定标1500米,放!”
“我命令,销毁文件和非战斗辎重……”“定标1200米,放!”
帕克将军戴上钢盔,穿上防弹衣,并把他那只9毫米手枪别在左腋下。这时榴弹炮的射击声沉默了,炮手正把手榴弹填进炮膛中,接着响起了一阵杂乱的爆炸声。
“全体士兵,”帕克将军看着已象死亡屏障一样在他们面前展开的中国坦克群,说:“上刺刀!”
从战场的浓烟后面,太阳时隐时现,给血战中的雪野投上变幻的光影。
注1:对这些电子战术语简介如下:跳频:发射机和接收机以同样的序列变换频率;直接序列扩频:使信号能量分散在很宽的频带上,以给侦听和干扰带来困难;零可控自适应天线:一种覆盖范围似肾形的天线,凹点指向天线无响应的敌方干扰机,以便在其它方向与已方天线通讯;猝发:短时间采用宽频带或长时间采用很窄频带发送信息;频率捷变:在遭到干扰时自动改频。
注2:1966年戴高乐将军使法国退出北约军事一体化组织,这对当时冷战中的北约是一严重打击。
替天行道
作者:王晋康
莱斯·马丁于上午9点接到《纽约时报》驻Z市记者站的电话,说一个中国人扬言要炸毁MSD公司,让他尽快赶到现常马丁的记者神经立即兴奋起来,这肯定是一条极为轰动的消息!此时,马丁离MSD公司总部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他风驰电掣般赶到。数不清的警车严密包围着现场,警灯闪烁着,警员们伏在车后,用手枪瞄准公司大门。还有十几名狙击手,手持FN30式狙击步枪,无指手套里的食指紧紧扣在扳机上。一个身着浅色风衣的高个子男人显然是现场指挥,正对着无线电报话器急促地说着什么,马丁认出他是市警察局的一级警督泰勒先生。
早到的记者在紧张地抓拍镜头,左边不远处,站着一位女主持人。马丁认出她是CNN的斯考利女士,正对着摄影机做现场报道。她音节急促地说:“……已确定这名恐怖分子是中国人,名叫吉明,今年四十六岁,持美国绿卡。妻子和儿子于今年刚刚在圣弗郎西斯办了长期居留手续。吉明前天才从中国返回,直接到了本市。二十分钟前他打电话给MSD公司,声称他将炸毁公司大楼,作案动机不详。请看——”摄影镜头在她的示意下摇向公司大门口的一辆汽车,“这就是恐怖分子的汽车炸弹,汽车两侧都用红漆喷有标语,左侧是中文。”她结结巴巴地用汉语念出“替天行道,火烧MSD”九个音节,又用英文解释道:“汉语中的‘天’大致相当于英文中的上帝,或大自然,或二者的结合,汉语中的‘道’指自然规律,或符合天意的做法。这副标语不伦不类,因此不排除恐怖分子是一名精神病患者。”
马丁同斯考利远远打了个招呼,努力挤到现场指挥泰勒的旁边。眼前是MSD公司新建的双塔形大楼,极为富丽堂皇。双塔间有螺旋盘绕,这是模拟DNA双螺旋线的结构。MSD是世界最知名的生物技术公司之一,也是本市财政的支柱。这会儿以公司大门为中心,警员撒成一个巨大的半圆。据恐慌分子声称,他的汽车炸弹足以毁掉整个大楼,所以警员不敢过分靠近。马丁把数字相机的望远镜头对准那辆车,调好焦距。从取景框中分辩出,这是一辆半旧的老式福特,银灰色的车体上用鲜红的漆喷着一行潦草的中国字,马丁只能认出最后的MSD三个英文字母。那个恐怖分子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黑头发。他站在距汽车二十米外,左手持摇控器,右手持扩音器大声催促:“快点出来,再过五分钟我就要起爆啦!”
他是用英文说的,但不是美式英语,而是很标准的牛津式英语。MSD公司的职员正如蚁群般整齐而迅速地从侧门撤出来,出了侧门,立即撒腿跑到安全线以外。也有几个人是从正门撤出,这几位正好都是女士,她们胆怯地斜视着盘踞在门口的汽车和恐怖分子,侧着身子一路小跑,穿着透明丝袜的小腿急速摆动着。那位叫吉明的恐怖分子倒颇有绅士风度,这会儿特意把摇控器藏到身后,向女士们点头致意。不过女士们并未受到安抚,当她们匆匆跑到安全线以外时,个个气喘吁吁,脸色苍白。
一位警员用话筒喊话,请吉明先生提出条件,一切都可以商量,但吉明根本不加理睬。五十岁的马丁已经是采访老手了,他知道警员的喊话只是拖延时间。这边,狙击手的枪口早就对准了目标,但因为恐怖分子已事先警告过他的炸弹是“松手即炸”,所以警员们不敢开枪。泰勒警督目光阴沉地盯着场内,显然在等着什么。忽然他举起话机急促地问:“盾牌已经赶到?好,快开进来!”
人群闪开一条路,一辆警车缓缓通过,径直向吉明开去,泰勒显然松了一口气,马丁也把悬着的心放到肚里。他知道,这种“盾牌97”是前年配给各市警局的高科技装置,它可以使方圆八十米的无线电信号失灵,使任何爆炸装置无法起爆。大门内的吉明发现了来车,立即高举起摇控器威胁道:“立即停下,否则我马上起爆!”
那辆车似乎因惯性又往前冲了几米,刷地刹转—此时它早已在八十米的作用之内了。一位女警员从车内跳下,高举双手喊道:“不要冲动,我是来谈判的!”
吉明狐疑地盯着她,严令她停在原地。不过除此之外,他并未采取进一步的应急措施。马丁鄙夷地想,这名恐怖分子肯定是个“雏儿”,他显然不知道有关“盾牌号97”的情况。这时,泰勒警督回头低声命令:“开枪,打左臂!”
一名黑人狙击手嚼着口香糖,用戴着无指手套的左手比画了OK,然后他稍稍瞄准,自信地扣下扳机。“啪”!一声微弱的枪响,吉明一个趔趄,扔掉了遥控器,右手捂住左臂。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低垂着,虽然相距这么远,马丁也看到了他惨白的面容。
周围的人都看到了这个突然变化。当失去控制的遥控器在地上蹦跳时,多数人都恐惧地闭紧眼睛——但并没有随之而来的巨响,大楼仍安然无恙,几乎在枪响的同时,十几名训练有素的警员一跃而起,从几个方向朝吉明扑去。吉明只愣了有半秒钟,发狂地尖叫一声,向自己的汽车奔去。泰勒简短地:“射他的腿!”
又一声枪响,吉明重重地摔在地上,不过他并不是被枪弹击倒的。由于左臂已断,他的奔跑失去平衡,所以一起步就栽到地上——正好躲过那颗必中的子弹,随之他以46岁不可能有的敏捷从地上弹起,抢先赶到汽车旁边。这时逼近的警员已经挡住了狙击手的视线,使他无法开枪了。吉明用右手猛然拉开车门,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一只打火机,打着,向这边转过身。几十架相机和摄像机拍下了这个瞬间,拍下了那副被狂躁、绝望、愤怒、凄惨所扭歪了的面庞,拍下了打火机腾腾跳跃的火苗。泰勒没有料到这个突变,短促地低呼一声。
正要向吉明扑去的警员都愣住了,他们奇怪吉明为什么要使用打火机,莫非遥控起爆的炸弹还装有导火索不成?但他们离汽车还有三四步远,无论如何来不及制止了。吉明脸上的肌肉抖动着。从牙缝里凄厉地骂了一声。他说的是汉语,在场的人都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后来,一位来自台湾的同事为马丁译出了摄像机录下的这句话,那是中国男人惯用的咒骂:“我x你妈!老子豁上啦!”
吉明把打火机丢到车内,随之扑倒在地——看来他本来没打算作自杀式的攻击。车内红光一闪,随即蹿出凶猛的火舌。警员们迅速扑倒,向后滚去,数秒钟后一声巨响,汽车的残片抛向空中。不过这并不是炸药,而是汽油的爆炸,爆炸的威力不算大,十米之外的公司大门只有轻微的损伤。
浓烟中,人们看见了吉明的身躯,带着火苗,在烟雾和火焰中奔跑着,辗转着,扑倒,再爬起来,再扑倒。这个特写镜头在人们的印象中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而实际上只有短短的几十秒钟。外围的消防队员急忙赶紧到,把水流打到他身上,熄灭了火焰。四个警察冲过去,把他湿漉漉地按到担架上,铐上手铐,迅速送往医院抢救。
粉状灭火剂很快扑灭了汽车火焰,围观者中几乎要爆炸的紧张气氛也随之松弛下来;原来并没有什么汽车炸弹!公司员工们虚惊一场,互相拥抱着,开着玩笑,陆续返回大楼。泰勒警督在接受记者采访,他轻松地说,警方事前已断定这不是汽车炸弹,所以今天的行动只能算是一场有惊无险的演习。马丁想起他刚才的失声惊叫,不禁绽出一丝讥笑。
他在公司员工群中发现了公司副总经理丹尼·戴斯。戴斯是MSD公司负责媒体宣传的,所以这副面孔在Z市人人皆知。刚才,在紧张地逃难时,他只是蚁群中的一分子,但现在紧张情绪退潮,他卓尔不群的气势就立即显露出来。戴斯年近六十,满头银发一丝不乱,穿着裁剪合体的暗格西服。马丁同他相当熟稔,挤过去打了招呼:“嗨,你好,丹尼。”
“你好,莱斯。”
马丁把话筒举到他面前,笑着说:“很高兴这只是一场虚惊。关于那名恐怖分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戴斯略为沉吟后说:“你已经知道他的姓名和国籍,他曾是MSD驻中国办事处的临时雇员……”马丁打断他:“临时雇员?我知道他已经办了绿卡。”
戴斯不大情愿地承认:“嗯,是长期的临时雇员,在本公司工作了七八年。后来他同公司驻中国办事处的主管发生了矛盾,来总部申诉,我们了结了事实情况后没有支持他。于是他迁怒于公司总部,采取了这种自绝于社会的过激行为。刚才我们都看到他在火焰中的痛苦挣扎,这个场面很令人同情——对吧?但坦率地说他这是自作自受。他本想扮演殉道者的,最终却扮演了这么一个小丑。46岁,再改行做恐怖分子,太老了吧。”他刻薄地说:“对不起,我不得不离开了,我有一些紧迫的公务。”
他同马丁告别,匆匆走进公司大门。马丁盯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不,马丁可不是一个雏儿,他料定这件事的内幕不会如此简单。刚才那位中国人的表情马丁看得很清楚,绝望、凄惨、狂躁,绝不像一个职业恐怖分子。戴斯是个老狐狸,在公共场合的发言一向滴水不漏。但今天可能是惊魂未定,他的话中多少露出那么一点马脚。他说吉明“本想扮演殉道者”,这句话就非常耐人寻味。按这句话推测,那个中国人肯定认为自己的行动是正义的,殉道者嘛。那么,他对公司采取如此暴烈的行动肯定有其特殊原因。
马丁在新闻界闯荡了三十年,素以嗅觉灵敏、行文刻薄著称。在Z市的上层社会中,他是一个不讨人喜欢、又没人敢招惹的特殊人物。现在,鲨鱼(这是他的绰号)又闻见血腥味啦,他决心穷追到底,绝不松口,即使案子牵涉到他的亲爹也不罢休。
仅仅一个小时后,他就打听到:吉明的恐怖行动和MSD公司的“自杀种子”有关。听说吉明在行动前曾给地方报社《民众之声》寄过一份传真,但他的声明在某个环节被无声无息地吞掉了。
自杀种子——这本身就是一个带着阴谋气息的字眼儿。马丁相信自已的判断不会错。
圣方济教会医院拒绝采访,说病人病情严重,烧伤面积达89%,其中三度烧伤37%,短时间内脱离不了危险期。马丁相信医院说的是实情,不过他还是打通了关节,当天晚上来到病房内。病人躺在无菌帷幕中,浑身缠满抗菌纱布。帷幕外有一个黑发中年妇人和一个黑发少年,显然也是刚刚赶到,正在听主治医生介绍病情。那位母亲不大通英语,少年边听边为母亲翻译。妇人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横祸击懵了,面色悲苦,神态茫然。少年则用一道冷漠之墙把自己紧紧包住,看来,他既为父亲羞愧,又艰难地维持着自尊。
马丁在上个世纪70年代和90年代去过中国,最长一次住了半年。所以,他对中国的了解绝不是远景式的、浮浅式的。正如他在一篇文章中所说,他“亲耳听见了这个巨大的社会机器在反向或正向加速运转时,所发出的吱吱嘎嘎的摩擦声”。即使在70年代哪个贫困的、到处斥“蓝蚂蚁”的中国,他对这个国家也怀着畏惧。想想吧,一个超过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民族!没有宗教信仰,仅靠民族人文思想维持了五千年的向心力!拿破仑说过,当中国从沉睡中醒来时,一定会令世界颤抖——现在它确实醒了,连呵欠都打过啦。
帷幕中,医生正好从病人未烧伤的大腿内侧取皮,随后将用这些皮肤细胞培育人造皮肤,为病人植皮。马丁向吉明妻子和儿子走去,他知道这会儿不是采访的好时机,不过他仍然递过自己的名片。吉妻木然地接过名片,没有说话。吉的儿子满怀戒备地盯着马丁,抢先回绝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你别来打搅我妈妈!”
马丁笑笑,准备施展他的魅力攻势,这时帷幕中传来两声短促的低呼。母子两人同时转过头,病人是用汉语说的,声音很清晰:“上帝!上帝!”
病床上,在那个被缠得只留下七窍的脑袋上,一双眼睛缓缓睁开了,散视的目光逐渐收拢,定焦在远处。吉明没有看见妻儿,没有听见妻儿的喊声,也没有看见在病床前忙碌的医护。他的嘴唇翕动着,喃喃地重复着四个音节。这次,吉妻和儿子都没有听懂,但身旁不懂汉语的医生却听懂了。他是在说:“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长着翅膀的小天使们在洁白的云朵中围着吉明飞翔,欢快地唱着这支歌。吉明定定神,才看清他是在教堂里,唱诗班的少男少女们圆张着嘴巴,极虔诚极投入地唱这首最著名的圣诞颂歌《弥塞亚》:“哈利路亚!世上的国成了我主和主基督的国,他要做王,直到永永远远。哈利路亚!”
教堂的信徒全都肃立倾听。据说1743年英国国王乔治二世在听到这首歌时感动得起立聆听,此后听众起立就成了惯例。吉明被这儿的气氛感动了。这次他从中国回来,专程到MSD公司总部反映有关自杀种子的情况。但今天是星期天,闲暇无事,无意中逛到了教堂里。唱诗班的少年们满脸洋溢着圣洁的光环,不少听众眼中噙着泪水。吉明是第一次在教堂这种特殊氛围中聆听这首曲子,聆听它雄浑的旋律、优美的和声和磅礴的气势。他知道这首合唱曲是德国作曲家韩德尔倾全部心血完成的杰作,甚至韩德尔本人在指挥演奏时也因过分激动而与世长辞。只有在此情景中,吉明才真正体会到那种令韩德尔死亡的宗教氛围。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净化了,胸中鼓荡着圣洁的激情——但这点激情只维持到出教堂为止。等他看到世俗的风景后,便从刚才的宗教情绪中醒过来。他自嘲地问自已:吉明,你能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吗?
他以平素的玩世不恭给出答复:扯蛋。
他在无神论的中国度过了半生,前半生建立的许多信仰如今都淡化了,锈蚀了,唯独无神论信仰坚如磐石。因为,和其它流行过的政治呓语不同,无神论对宗教的批判是极犀利、极公正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加坚实。此后他就把教堂中萌发的那点感悟抛在脑后,但他未想到这一幕竟然已经深深烙入他的脑海,在垂死的恍惚中它又出现了。这副画在他面前晃动,唱诗班的少年又变成了带翅膀的天使。他甚至看到上帝在天国的门口迎接他。上帝须发蓬乱,瘦骨嶙峋,穿着一件苦行僧的褐色麻衣。吉明好笑地、微笑嘲弄地看着上帝,我从未信奉过你,这会儿你来干什么?
他忽然发现上帝并不是高鼻深目的犹太人、雅利安人、高加索人……他的白发中掺有黑丝,皮肤是黄土的颜色,粗糙得像老树的树皮。表情敦厚,腰背佝偻着,面庞皱纹纵横,像一枚风干的核桃……他分明是不久前见过的那位中原地区的老农嘛,那个顽石一样固执的老人。
上帝向他走近。在响遏行云的赞歌声中,上帝并不快活。他脸上写着惊愕和痛楚,手里捧着一把枯干的麦穗。
枯干的麦穗!吉明的心脏猛然被震撼,向无限深处跌落。
三年前,吉明到中原某县的种子管理站,找到了二十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常力鸿。一般来说,中国大陆的农业机关都是比较穷酸的,这个县的种子站尤甚,这天正好赶上下雨,院内又在施工,乱得像一个大猪圈。吉明小心地绕过水坑,仍免不了在锃亮的皮鞋上溅上泥点。常力鸿的办公室在二楼,相当简朴,靠墙立着两个油漆脱落的文件柜,柜顶放着一排高高低低的广口瓶,盛着小麦、玉米等种子。常立鸿正佝偻着腰,与两位姑娘一起装订文件。他抬头看看客人,尽管吉明已在电话上联系过,他还是愣了片刻才认出老同学。他赶忙站起来,同客人紧紧握手。不过,没有原先想象的搂抱、捶打这些亲热动作,衣着的悬殊已经在两人之间划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两个姑娘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确实,他们之间反差太强烈了;一个西装革履,发型精致,肤色保养得相当不错,肚子也开始发福了;另一个黑瘦枯干,皮鞋上落满了灰尘,鬓边已经苍白,面庞上饱经风霜。姑娘们叽喳着退出去,屋里两个人互相看看,不禁会心地笑了。午饭是在“老常哥”家里吃的,屋内家具比较简单,带着城乡结合的味道。常妻是农村妇女,手脚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地炒了几个菜,又掂来一瓶赊店大曲。两杯酒下肚后,两人又回到了大学岁月。吉明不住口地感谢“老常哥”,说自己能从大学毕业全是老常哥的功劳!常立鸿含笑静听,偶尔也插上一两句话。他想,吉明说的是实情。在农大四年,这家伙几乎没有正正经经上过几节课,所有时间都是用来学英语,一方面是练口语,一方面是打探出国门路,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学校里学习风气很浓,尤其是农大,道德观上更守旧一些。同学们包括常力鸿都不怎么抬举吉明,嫌他的骨头太轻,嫌他在人生策划上过于精明——似乎他的人生目的就是出国!不过常力鸿仍然很大度地帮助吉明,让他抄笔记,抄试卷,帮他好歹拿到毕业证。
那时吉明的能力毕竟有限,到底没办成出国留学。不过,凭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毕业两年后他就开始给外国公司当雇员,跳了几次槽,拿着几十倍于常力鸿的工资。也许吉明的路是走对了,也许这种精于计算的人恰恰是时代的弄潮儿?……听着两人聊天,外貌木讷实则精明的常妻忽然撂一句:“老常哥对你这样好,这些年也没见你来过一封信?”
吉明的脸刷地红了,这事他确实做得不地道。常力鸿忙为他掩饰:“吉明也忙啊,再说这不是已经来了吗?喝酒喝酒!
吉明灌了两杯,才叹口气说:“嫂子骂得对,应该骂。不过说实在话,这些年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呀。每天赔尽笑脸,把几个新加坡的二鬼子当爷敬——MSD驻京办事处的上层都是美国人和新加坡人。我去年才把绿卡办妥,明年打算把老婆儿子在美国安顿好。”
“绿卡?听说你已入美国籍了嘛。”
吉明半是开玩笑半是解气地说:“这辈子不打算当美国人了,就当美国人的爹吧。”他解释道,这是美国新华人中流行的笑谑,因为他们大都保留着绿卡,但儿女一般要入美国籍的。“美国米贵,居家不易。前些天一次感冒就花了我一百五十美元。所以持绿卡很有好处的,出入境方便。每次回美国我都大包小包地拎着中国的常用药。”
饭后,常妻收拾起碗筷,两人开始谈正事。常力鸿委婉地说:“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你是想推销MSD的小麦良种。不过你知道,小麦种子的地域性较强,国内只是在解放前后引进过美国、澳大利亚和意大利的麦种,也只有意大利的阿勃、阿夫等比较适合中原地域。现在我们一般不进口麦种,而是用本省培育的良种,像豫麦18、豫麦35等······”吉明打断他的话:“这些人都知道,不知道这些,我还能做种子生意?不过我这次推荐的麦种确实不同寻常。它的绰号‘魔王麦’,因为它几乎集中了所有小麦的优点;地域适应性广,耐肥耐旱,落黄好,抗倒伏,抗青干,在抗病方面几乎是全能的,抗条锈,抗叶锈,抗秆锈,抗白粉,仅发现矮化病毒对对它有一定威胁……你甭笑。”他认真地说,“你以为我是在卖狗皮膏药?老兄,你不能拿老眼光看新事物,这些年的科技发展太可怕了,简直就是神话。我知道毕业后你很努力,还独立育出了一个新品种,推广了几千亩,现在已经被淘汰了。对不对?”这几句话戳到常力鸿的痛处,他面色不悦地点点头。“老兄,这不怪你笨,条件有限嘛。你能采用的仍是老办法;杂交,选育,一代又一代,跟着老天爷的节拍走,最多再加上南北加代繁殖。但MSD公司早在三十年前就开始利用基因工程。你想要一百种小麦的优良性状?找出各自的表达基因,再拼接过来就是了。为育出“魔王”品系,MSD总共花了近二十亿美元,你能和他们比吗?”
常力鸿有点被他说动了。吉明道:“你放心吧,我虽然已经成了见钱眼开的商人,好歹是中国人,好歹是你的老朋友,不会骗到老常哥头上的。这样吧,我先免费提供一百亩的麦种供你们进行检疫试种。明年,我相信你会自已找我买种子,把‘魔王麦’扩大到一百万亩。”
条件这样优惠,常力鸿立即同意了。两人又商量了引进种质资源的例行程序,包括向中国国家种子资源管理处登记并提供样品种子等。正如吉明所料,在商谈中,常力鸿对“魔王麦”属于“转基因作物”这一点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甚至压根没提农业部颁发的《农业生物基因工程安全管理实施办法》。在欧洲,这可是个十分敏感的话题。转基因产品在欧洲已经被禁止上市,连试验种植也被受限制,各绿党和环保组织时刻拿眼睛盯着。正因为如此,MSD公司才把销售重点转向第三世界。
既然常力鸿没有提到这一点,吉明当然不会主动提及。不过吉明并不为此内疚。欧洲对转基因产品的反对,多半是基于“伦理性”或“哲理性”的,并不是说他们已经发现了转基因产品对人身的危害,吉明一向认为,这种玄而又玄的讨论是富人才配享有的奢侈。对于中国人,天字第一号的问题是什么?是吃饱肚子!何况转基因产品在美国已经大行其道了,美国的食物安全法规也是极其严格的。
两人签协议时,吉明让加上一条:用户不允许使用上年收获的麦子做种,也就是说,每年的麦种必需向MSD公司购买,常力鸿沉吟良久,为难地说:“老同学,我不愿对你打马虎眼。这个条件当然应该答应,否则MSD公司怎么收回投资?可是你知道,中国的农民们是不大管什么知识产权的,你能挡住他用自己田里收的麦子做种?谁也控制不住!”
吉明轻描淡写地说:“谢谢你的坦率。我在协议中写上这一条,只是作为备忘,表示双方都认可这条规则。至于对农民的控制方法……MSD会有办法的。”
常力鸿哂笑着看看老同学,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MSD公司会有办法?他们能在每粒“未收获”的麦粒上预先埋一个生死开关?不过,既然吉明这样说,常力鸿当然不会再认真考究。
第二天吉明在紫荆花饭店的雅间里回请了一顿。饭后吉明掏出一个信封:“老常哥,我已经混上了MSD公司的区域经理,可以根据销售额提成,手头宽裕多了。这一千美元是兄弟的一点小意思,全当是大学四年你应得的‘保姆费’吧。收下收下,你要拒绝,我就太没面子了。
常力鸿发觉这位小兄弟已经修炼得太厉害了——他把兄弟情分和金钱利益结合得水乳交融。收下这点“兄弟情分”,明摆着得为他的“销售提成”出力。但在他尚未做出拒绝的决断时,妻子已经眼明手快地接过信封:“一千美元?等于八千多人民币了吧。我替你常哥收下。”她回头瞪了丈夫一眼,打着哈哈说。“就凭你让他抄四年考试卷子,也值这个数了,对不对?”
常力鸿沉下脸,没有再拒绝。
吉明的回忆到这儿卡壳了。这些真实的画面开始抖动、扭曲。上帝的面容又挤进来,惊愕、痛楚,凝神看着死亡之火蔓延的亿万亩麦田。吉明困惑地想,上帝的面容和表情怎么会像那位中原老农?梦中的上帝怎么会是那个老农的形象?自己与那个老农总共只有一面之缘呀。
他是在与常力鸿见面的第二年见到那老汉的。头年收获后,完全如吉明所料,“魔王麦”大受欢迎。常力鸿数次打电话,对这个麦种给出了最高的评价,尤其是麦子的质量好,赖氨酸含量高,口感好,很适于烤面包,在欧洲之外的西方市场很受欢迎。周围农民争着订明年的种子,县里决定推广到全县一半的面积,甚至邻县也在挤着上这辆巴士。第二年做成了五十万吨麦种的生意,他的信用卡上也因此添了一大笔进项。但是,第二次麦播的五个星期后,常力鸿十万火急地把他唤去。
仍是在老常哥家吃的饭,他进屋时,饭桌上还没摆饭,摆的是几十粒从麦田挖出来的死麦种。它们没有发芽,表层已略显发黑。常力鸿脸色很难看,但吉明却胸有成竹。他问:“今年从MSD购进的种子都不发芽吗?”
“不,只有一千亩左右。”
吉明不客气地说:“那就对了!我敢说,这不是今年从我那儿买的麦种,是你们去年试种后收获的第二代的‘魔王麦’!你不会忘吧,合同中明文规定,不能用收获的麦子做种,MSD公司要用技术手段保证这一点。”
常力鸿很尴尬。吉明说得一点都不错,去年收的“魔王麦”全都留作种子了,谁舍得把这么贵重的麦子磨面吃?说实话,常力鸿压根儿没相信MSD能用什么“技术手段”做到这一点,也几乎把这一条款给忘了。他讪讪地收起死麦种,喊妻子端饭菜,一边嗫嚅地问;“我早对你说过的,我没法让农民不留种。MSD公司真的能做到这一点?他们能在每一粒小麦里装上自杀开关?”
吉明怜悯地看看老同学。上农大时常力鸿是出类拔萃的,但在这个闭塞的中国县城里憋了二十年,他已远远落后于外面的世界了。他耐心地讲了自杀种子的机理:“能。基因工程没有办不到的事。这种自杀种子的育种方法是;从其它植物的病株上剪下导致不育的毒蛋白基因,组合到小麦种子中。同时再插入两段基因编码,使毒蛋白基因保持休眠状态。直到庄稼成熟时,毒素才分泌出来杀死新种子。所以,毒蛋白只影响种子而不影响植株。”
常力鸿听得瞪圆了眼睛——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嘛。他不解地问:“如果收获的都是死麦粒,MSD公司又是怎样获得种子呢?”
“很好办。MSD公司在播种时,先把种子浸泡在一种特别溶液中,诱发种子产生一种酶来阻断那段DNA,自杀指令就不起作用了。当然,这种溶液的配方是绝对保密的。”
“麦粒中有这种毒蛋白,还敢食用吗?”
“能。这种毒蛋白对人体完全无害,你不必怀疑这一点,美国的食品法是极其严格的。”他笑着说,“实际上我只是鹦鹉学舌,深一层的机理我也说不清。甚至连MSD这样顶尖的公司,也是向更专业的密西西比州德尔他公司购买的专利。知道吗?单单这一项专利就花了十亿美元!这些美国佬真是财大气粗埃”常妻一直听得糊里糊涂,但这句话她听清了:“十亿美元?八十多亿人民币?天哪,要是用一百元的票子码起来,能把这间屋子都塞满吧。”
吉明失笑了:“哈,那可不知道,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上考虑,因为这么大数额的款项不可能用现金支付。不过……大概能装满吧。”
“八十亿!这些大鼻子们指望这啥子专利赚多少钱,敢这样胡花!”
吉明忍俊不禁;“嫂子别担心,他们赚得肯定比这多。美国人才不干傻事呢。”
常力鸿的表情可以说是目瞪口呆,不过,他的震惊显然和妻子不同,是另一个层面上的。愣了很久他才说:“美国的科学家……真的能这样干?”
“当然!基因工程已经成了神通广大的魔术棒,可以对上帝创造的生命任意删削、拼装、改良。说一个不是玩笑的玩笑,你就是想用蛇、鱼、鹿、虎等动物的基因拼出一条有角有鳞有爪的‘活着的’中国龙,从理论上说也是办得到的。”
常力鸿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卡住了,艰险地寻找着能确切表达他想法的词句,“我是说,美国科学家竟然开发这样缺德的技术?”
吉明一愣,对“缺德”这个字眼多少有些冒火。他平心静气地说:“咋是缺德?他们在魔王品系上投入了近十亿的资金,如果所有顾客都像你们那样只买一次种子,这些巨额投入如何收回?如果收不回,谁会再去研究?科学发展不是要停滞了吗?这是文明社会最普通的道德规则,再正常不过的。”
常力鸿有点焦躁:“不,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说,”他再次艰难地寻找着词句;“我是说,他们为了赚钱,就不惜让某种生命断子绝孙?这不是太霸道了么?这不是逆天行事么?俗话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连封建皇帝还知道春天杀生有干天和哩。”
吉明这才摸到老同学的思维脉络。他微嘲道:“真没想到,你也有闲心来进行哲人的思辨。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在飞机上邂逅了一位西班牙作家,听说还是王室成员。他的消息竟然相当闭塞,听我介绍了自杀种子的情况后大为震惊,连声问;现代科学真的能做到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讲了很久,他终于相信了,沉思良久后感慨地说;人类是自然界最大的破坏者,它在自已的成长过程中消灭了数以百万计无辜的生物。即使少数随人类广泛传播的生物,如小麦、稻子等,实际上也算不上幸运者,它们性状等都被特化了,它们的“野生”生命力被削弱了。不过,在自杀种子诞生之前的种种人类行为毕竟还是有节制的,因为人类毕竟还没有完全剥夺这些生命的生存能力和生存权力。现在变了,科学家开始把某种生命的生存能力完全掌握到人类手中,建立在某种‘绝对保密’的溶液上,这实在是太霸道了——你看,这位西班牙人所用的词的你完全一样!”吉明笑道,“不过依我看来,这种玄思遐想全是吃饱了撑的。其实,逆天行事的例子多啦,计划生育不是逆天行事?”
常力鸿使劲地摇头:“不,计划生育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这个不同······”“有啥不同?老兄,十三亿中国人能吃饱肚子才是最大的顺天行事。等中国也成了发达国家——那时再去探幽寻微,讨伦什么上天的好生之德吧。”
常力鸿词穷了,但仍然不服气。他沉着脸默然良久,才恼怒地说:“反正我觉得这种方法不地道。去年你该向我说清的,如果那时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要这种自杀种子。”
吉有也觉得理屈。的确,为了尽量少生枝节做成买卖,当初他确实没把有关自杀种子的所有情况告诉老同学。饭后两人到不发芽的麦田里看了看。就是在那儿,吉明遇见了那位不知姓名的、后来在他的幻觉中化为上帝的老农。当时他佝偻着身体蹲在地上,正默默查看不会发芽的麦种,别的麦田里,淡柔的绿色已漫过泥土,而这里仍是了无生气的褐色。那个老农看来同常力鸿很熟,但这会儿对他满腹怨恨,只是冷淡一打了个招呼,他又黑又瘦,头发花白,脸上皱纹纵横,比常力鸿更甚,使人想起一幅名叫《父亲》的油画。青筋暴露的手上捧着几粒死麦种,伤心地凝视着。常力鸿在他跟着根本挺不起腰杆,表情讪讪地勉强辨解说:“大伯,我一再交代过,不能用这次收的麦子做种······”“为啥?”老汉直撅撅地顶回来:“秋种夏收,夏收秋种。这是老天爷定的万古不变的规矩,咋到你这儿就改了呢。”
常力鸿哑口了,回头恼怒地看看吉明。吉明也束手无策;你怎么和这头犟牛讲理?什么专利什么知识产权什么文明社会的普遍规则,再雄辩的道理也得在这块顽石上碰卷刃。但看看常力鸿的表情,他只好上阵了。他尽量通俗地把种子的自杀机理讲了一番。老汉多少听懂了,他的表情几乎和常力鸿初听时一个样子,连说话的字眼儿都相近:“让麦子断子绝孙?咋这样缺德?干这事的人不怕生儿子没屁眼儿?老天在云彩眼儿里看着咱们哩。”
吉明顿时哑口无言,只好狼狈撤退。走出老汉视线后,他们站在地埂上,望着正常发芽的千顷麦田。这里的绿色是十分强悍的,充盈着勃勃的生命力。常力鸿忧心忡忡地看着,忽然问:“这种自杀基因……会不会扩散?”
吉明苦笑着想,这个困难的话题终于没能躲过。“不会的,老同学,你尽管放心。美国的生物安全法规是很严格的。”他老实承认道,“不错,也有人担心,含有自杀基因的小麦花粉会随风播撒,像毒云笼罩大地,使万物失去生机。印度,希腊等地还有人大喊大叫,要火葬MSD呢。但这些都是没有根据的臆测。当然,咱们知道,小麦有千分之四到千分之五的异花传粉率,但是根本不必担心自杀基因会因此传播。为什么?这是基于一种最可靠的机理;假设某些植株被杂交出了自杀基因,那么它产生的当然是死种子,所以传播环节到这儿一下子就被切断了!也就是说,自杀基因即使能传播,也最多只能传播一代,然后就自生自灭了。我说得对不对?”
常力鸿沉思一会儿,点点头。没错,吉明的论断异常坚实有力,完全可信。但他心中仍有说不清的担忧。他也十分恼火,去年吉明没有把全部情况和盘托出,做得太不地道。不过他无法去埋怨吉明,归根结底,这事只能怪自已的愚蠢,怪自已孤陋寡闻,怪自已不负责任考虑不周全,有一点是肯定的。经过这件事,他与吉明之间的友谊是无可挽回了。送吉明走时,他让妻子取出那一千美元,冷淡地说:“上次你留下这些钱,我越想越觉得收下不合适。务必请你收回。”
常力鸿的妻子耷拉着眼皮,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她肯定不想失去这一千美元,肯定在里屋和丈夫吵过闹过,但在大事上她拗不过丈夫。吉明知道多说无益,苦笑着收下钱,同两人告辞。
此后两人的友谊基本上被冻结了,但生意上的联系没有断。因为这种性能极优异的麦种已在中原地区打开了市场,订货源源不断。吉明有时解气地想,现在,即使常力鸿暗地里尽力阻挠订货,他也挡不住了!
到第二年的5月,正值小麦灌浆时,吉明又接到常力鸿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立即赶来,一分钟也不要耽误!”吉明惊愕地问是什么事,那边怒气冲冲地说:“过来再说!”便“啪”地挂了电话。
吉明星夜赶去,一路上心神不宁。他十分信赖MSD公司,信赖公司对魔王麦的安全保证。但偶尔地、心血来潮地,也会绽出那么一丝怀疑。毕竟这种“断子绝孙”的发明太出格了,科学史上从来没有过,会不会……他租了一辆出租,赶到出事的田里。在青色的麦田里,常力鸿默默指着一小片麦子。它们显然与周围那些生机盎然的麦子不同,死亡之火已经从根部悄悄漫上去,把麦秆烧成黄黑色,但麦穗还保持着青绿。这给人一种怪异的视觉上的痛苦。这片麦子范围不大,只有三间房子大小,基本上布成一个圆形。圆形区域内有一半是病麦,另一半仍在茁壮成长。
常力鸿的脸色阴得能拧下水儿,目光深处是沉重的忧虑,甚至是恐惧。吉明则是莫明其妙,端详了半天,奇怪地问:“找我来干什么?很明显,这片死麦不是MSD的魔王麦。”
“当然不是,是本地良种,豫麦41.”
“那你十万火急催我来干什么?让我帮你向国外咨询?没说的,我可以……”常力鸿焦急地打断他:“这是种从没见过的怪玻”他瞅瞅吉明,一字一句地说,“去年这里正好种过自杀麦子。”
吉明一愣,不禁失声大笑:“你的联想太丰富了吧。我在专业造诣上远不如你,但也足以做出推断。假如——我是说假如——自杀小麦的自杀基因能够通过异花传粉来扩散,传给某几株豫麦41号麦子,这些被传染的麦子被收获,贮到麦仓里,装上播种机,然后——有病的麦粒又恰巧播到同一块圆形的麦田?有这种可能吗?”他讪笑地看着老同学。
“当然不会——但如果是通过其它途径呢?”
“什么途经?”
“比如,万一自杀小麦的毒素渗透出来,正好污染了这片区域?”
“不可能,这种毒素只是一种蛋白质,它在活植株中能影响生理进程,但进到土壤中就变成了有机物肥料,绝不会成为毁灭生命的杀手。老同学,你一定是走火入魔了!一小片麦子的死亡很可能是其他原因造成的,你干吗非要和MSD过不去呢?”
常力鸿应声道:“因为它的自杀特性叫人厌恶!”他恨恨地说;“自杀小麦——这是生物界中的邪魔歪道。当然,你说了很多有力的理由,我也相信,不过我信奉这一点;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防范。既然这么一个邪魔已经出世,总有一天它会以某种方法逃出来兴风作浪。”
“不会的……”
“你肯定不会?你是上帝这是老天爷?”常力鸿发火了,“不要说这些过天话!老天爷也不敢把话说得这样满。”停停,他放缓语气说:“我并不是说这些麦子一定是死于自杀毒素——我巴不得这样呢。”他苦笑道,“毒素致死并不可怕,最多就是种过自杀小麦的麦田嘛。更怕它们是靠基因方式传播,那样,一个小火星就能烧掉半个世界,就像黑死并艾滋病一样。”
他为这种前景打了一个寒颤。吉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这是不相信。这种小麦已经在不少国家种过多年,从没出过什么意外。不过,听你的。需要我做些什么?
“请你立即向MSD公司汇报,派专家来查明此事。如果和自杀种子无关,那我就要烧香拜佛了。否则……我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苦涩地说。
“没问题。”吉明很干脆地说,“我责无旁贷。别忘了,虽然我拿着美国绿卡,拿着MSD的薪水,到底这儿是我的父母之邦埃你保护好现场,我马上到北京去找MSD办事处。”他笑着加了一句,“不过我还认为这是多虑。不服的话咱们赌一次东道。”
常力鸿没响应他的笑话,默默同他握手告别。吉明坐上出租,很远还能看见那个佝偻的半个身体浮现在麦株之上。
电梯快速向银都大楼二十七层升去。乍从常力鸿那儿回来,吉明觉得一时难以适应两地的强烈反差。那儿到处是粗糙的面孔,深陷的皱纹。而这里,电梯里的男男女女都一尘不染,衣着光鲜,皮肤细腻。吉明想,这两个世界之中有些事难以沟通,也是情理之中的。
MSD驻京办事处的黄得维先生是他的顶头上司。黄很年轻,三十二岁,肚子已经相当发福,穿着吊裤带的加肥裤子。他向吉明问了辛苦,客中透着冷漠,吉明在心中先骂了一句“二鬼子”,他想自已在MSD工作八年,成绩卓著,却一直升不到这个二鬼子的位置上。为什么?这里有一个人人皆知又心照不宣的小秘密;美国人信任新加坡人、台湾人、香港人(虽然他们都是华人)远甚于大陆中国人。尽管满肚子腹诽,吉明仍恭恭敬敬地坐在位年轻人面前,详细汇报了中原的情况,“不会的,不会的,”黄先生从容地微笑着,细声细语地列举了反驳意见——正是吉明对常力鸿说过的那些,吉明耐心地听完,说:“对,这些理由是很有力的。但我仍建议公司派专家实地考察一下。万一那片死麦与自杀种子有关呢?再进一步,万一自杀特性确实是通过基因方式扩散出去呢,那就太可怕了。那将是农作物中的艾滋病毒!”
“不会的不会的。”黄先生仍细声细语地列举了种种理由。吉明耐心地听完,赔笑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是否向总部······”黄先生脸色不悦地说:“好的,我会向公司总部如实反映的。”他站起身来,表示谈话结束。
吉明到其它几间屋子里串了一下,同各位寒暄几句,他在MSD总共干了八年,五年是在南亚,三年是在中国。但他一直在各地跑单帮,在这儿并没有他的办公桌,与总部的职员们大都是工作上的泛泛之交,只有从韩国来的朴女士同他多交谈了一会儿,告诉他,他的妻子打电话到这儿问过他的去向。
回到下榻的天伦饭店,他首先给常力鸿挂了电话,常力鸿说他刚从田里回来,在那片死麦区之外把麦子拔光,建立了一圈宽一百米的隔离环带。他说原先曾考虑把这个情况先压几天,等MSD的回音,但最终还是向上级反映了,因为这个责任太重!北京的专家们马上就到。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疲惫,带着焦灼,透着隐隐的恐惧。吉明真的不理解他何以如此——他所说的那种危险毕竟是很渺茫的,死麦与自杀基因有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嘛。吉明安慰了他,许诺一定要加紧催促那个“二鬼子”。
随后他挂通旧金山新家的电话,妻子说话的声音带着睡意,看来正在睡午觉,移民到美国后,妻子没有改掉这个中国的习惯。这也难怪,她的英语不行,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整天在家里闲得发慌。妻子说,她已经找到两个会说中国话的华人街邻,太闷了就开车去聊一会儿。“我在努力学英语,小凯——我一直叫不惯儿子的英文名字——一直在教我。不过我太笨,学得太慢了。”停了一会儿,她忽然冒出一句,“有时我琢磨,我巴巴地跑到美国来蹲软监,到底是图个啥哟?”
吉明只好好言好语地安慰一番,说再过两个月就会习惯的。“这样吧,我准备提前回美国休年假,三天就会到家的。好吗?不要胡思乱想。吻你。”
常力鸿每晚一个电话催促。吉明虽然心急如焚,也不敢过分催促黄先生。他问过两次,黄先生都说:马上马上。到第三天。黄先生才把电话打到天伦饭店,说已经向本部反映过了,公司认为不存在你说的那种可能,不必派人来实地考察。
吉明大失所望。他心里怀疑这家伙是否真的向公司反映过,或者是否反映得太轻描淡写。他不想再追问下去,作为下级,再苦苦追逼下去就逾礼了。但想起常力鸿那副苦核桃般的表情,实在不忍心拿这番话去搪塞他。他只好硬起头皮,小心翼翼地说;“黄先生,正好我该回美国度年假。是否由我去向总部当面反映一次。我知道这是多余的小心,但……”黄先生很客气地说:“请便。当然,多出的路费由你自己负担。”“啪”挂了电话。吉明对着听筒愣了半晌,才破口大骂;“X你妈个二鬼子,狗仗人势的东西!”
拿久已不用的国骂发泄一番,吉明心里才多少畅快了一些,第二天,他向常力鸿最后通报了情况,便坐上去美国的班机。到美国后,他没有先回旧金山,而是直奔MSD公司所在地Z市。不过,由于心绪不宁,他竟然忘了今天恰好是星期天。他只好先找一个中国人开的小旅店住下。这家旅店实际是一套民居,老板娘把多余的二楼房屋出租,屋内还有厨房和全套的厨具。住宿费很便宜,每天二十五美元,还包括早晚两顿的免费饭菜——当然,都是大米粥、四川榨菜之类极简单的中国饭菜。老板娘是大陆来的,办了这家号称“西方招待所”的小旅店,专门招揽刚到美国、经济比较窘迫的中国人。这两年,吉明的钱包已经略为鼓胀了一点儿,不过他仍然不改往日的节俭习惯。
饭后无事,吉明便出去闲逛,这儿教堂林立,常常隔一个街区就露出一个教堂的尖顶。才到美国时,吉明曾为此惊奇过。他想,被这么多教堂所净化了的美国先人,怎么可能建立起历史上最丑恶的黑奴时代?话说回来,也可能正是由于教堂的净化,美国人才终于和这些罪恶告别?
他忽然止住脚步。他听到教堂里正在高唱“哈里路亚”。这是圣诞颂歌《弥赛亚》的第二部分《受难与得胜》的结尾曲,是全曲的高潮。哈里路亚!哈里路亚!气势磅礴的乐声灌进他的心灵……他的回忆又回到起点。上帝向他走来,苦核桃似的中国老农的脸膛,上面刻着真诚的惊愕和痛楚……第二天,莱斯·马丁再次来到MSD大楼。大楼门口被炸坏的门廊已经修复,崩飞的大理石用生物胶仔细地粘好,精心填补打磨,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不过马丁还是站在门口凭吊了一番。就在昨天,一辆汽车还在这儿凶猛地燃烧呢。
秘书是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她礼貌地说,戴斯先生正在恭候,但他天很忙,请不要超过十分钟时间。马丁笑着说,请放心,十分钟足够了。
戴斯的办公室很气派,面积很大,正面是一排巨大的落地长窗,Z市风光尽收眼底。戴斯先生埋首于一张巨大的楠木办公桌,手不停地挥写着,一边说:“请坐,我马上就完。”
戴斯实在不愿在这个时刻见这位伶牙利齿的记者,肯定这是一次困难的谈话,但他无法拒绝。这家伙为了一条轰动的新闻,连自己母亲的奸情都敢披露,他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在戴斯埋首写字时,马丁则怡然坐在对面的转椅上,略带讥讽地看着戴斯在忙碌——他完全明白这只是一种作派。当戴斯终于停笔时,马丁笑嘻嘻地说:“我已经等了三分钟,请问这三分钟可以从会客的十分钟限制中扣除吗?”
戴斯一愣,笑道:“当然。”他明白自己在第一回合中落了下风。秘书送来咖啡,然后退出,马丁直截了当地说:“我已获悉,吉明在行动前,给本地的《民众之声》报发了传真,公布了他此举的动机,但这个消息被悄悄地捂住了。上帝呀,能做到这一点太不容易啦!MSD公司的财物报表上,恐怕又多了一笔至少六位数的开支吧?”
戴斯冷静地说:“恰恰相反,我们一分钱都没花。该报素以严谨著称,他们不愿因草率刊登一则毫无根据的谣言而使自己蒙羞。他信也不愿引起MSD股票下跌,这会使Z市许多人失去工作。”
“是吗?我很佩服他们的高尚动机。这么说,那个中国人闹事是因为自杀种子啰。”他突兀地问。
戴斯默认了。
“据说那个中国佬担心自杀基因会扩散,也据说贵公司技术部认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惜我一直不明白,这么一个相对平和的纯技术性的问题,为什么会导致吉明采取这样激烈的行为?这里面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内情吗?”
戴斯镇定地说:“我同样不理解,也许吉明的神经有毛玻”“不会吧,我知道MSD为魔王系列作物投入了巨资,单单买下德尔他公司的这项专利就花了十亿美元。现在,含自杀基因的商业种子的销售额已占贵公司年销售额的60%以上,大约为七十亿美元。如此高额的利润恐怕足以使人铤而走险了,比如说,”他犀利地看着戴斯,“杀人灭口。据我知道,在事发前的那天晚上,吉明下榻的旅店房间里恰巧发生了行窃和火灾。也许这只是巧合?”
但戴斯在他的逼视下毫不慌乱。“我不知道。即使有这样的事情,也绝不是MSD干的。我们是一个现代化的跨国公司,不是黑手党的家族企业。如果竟干出杀人灭口的事,一旦败露,恐怕损失就不是七十亿了。马丁先生。我们不会这么傻吧?”
马丁已站起来,笑吟吟地说:“你是很聪明的,但我也不傻,再见,我不会就此罢休的,也许几天后我会再来找你。”
他关上沉重的雕花门,对秘书小姐笑道:“十分钟。一个守时的客人。”秘书小姐给出了一个礼节性的微笑。马丁出了公司便直奔教会医院。昨天他已马不停蹄地走访了吉明的妻子,走访了吉明下榻旅店的老板娘。正是那个老板娘无意中透露,那晚有人入室行窃,吉明用假火警把窃贼吓跑了。财物没有损失,所以她没有报案。“先生,”她小心地问:“真看不出吉明会是一个恐怖分子,他很随和,也很礼貌。他为什么千里迢迢地跑来MSD过不去?”
“谁知道呢,这正是我要追查的问题。”马丁没有向老板娘透露有关自杀种子的情况,因为她也是华人。
三天前,也就是星期一的下午,吉明按照约定的时间到 MSD大楼。秘书同样吩咐他只有十分钟的谈话时间。吉明已经很满意了,这十分钟是费了很多口舌才争取到的。
戴斯先生很客气地听完他的陈述,平静地告诉他,所有这些情况,公司驻北京办事处都已经汇报过了,那儿的答复也就是公司的答复。魔王系列商业种子的生物安全性早已经过近十年的验证,对此不必怀疑。中国那片死亡的小麦肯定是其他病因,因为不是本公司的麦种,我们对此不负责任。
他的说语很平和,但吉明能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这压力来源于戴斯先生本人以及这间巨型办公室无言的威势。他知道自己该知趣地告辞了,该飞到旧金山去享受天伦之乐,妻子还在盼着呢。但想起常力鸿那双焦灼的负罪般的眼睛,他又硬着头皮说:“戴斯先生,你的话我完全相信。不过,为确保万无一失,能否……”戴斯不快地说:“好吧,你去技术部找迈克尔·郑,由他相机处理。”
吉明感激涕零地来到技术部。迈克尔·郑是一位黑头发的亚裔,大约四十岁,样子很忠厚。吉明很想问问他是中国人还是韩国人,但最终没开口。他想在这个比较敏感的时刻,与郑先生套近乎没有什么好处。
迈克尔很客气地接待了他。看来,他对这件事的根根梢梢全都了解。他很干脆地吩咐吉明从现场取几株死的和活的麦株,连同根部土壤,密封好送交北京办事处,他们自会处理的。吉明忍不住问:“能否派一个专业人士随我同去?我想,你们去看看现场会更有把握。”
郑先生抬头看看他,言简意赅地说:“去那儿不合适。也许会有人抓桩MSD派人到现朝这件事大做文章。”
吉明恍然大悟!看来,对于那片死麦是否同自杀基因有关,MSD公司并不像口头上说的那样有把握。不过他们最关心的不是自杀邪魔是否已经逃出魔瓶,而是公司的信誉和股票行情,作为一个低级雇员,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说也无用。而且还有一个最现实的危险悬在他的头上:被解雇。他刚把妻儿弄到美国安顿好,手头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可不敢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于是他犹豫片刻,诚恳地说:“我会很快回中国去完成你的吩咐。不过我仍然斗胆建议,公司应给予更大的重视,假如万一……我是为公司的长远利益考虑。”
迈克未置可否,礼貌周到地送他出门。
夜里他同常力鸿通了电话,通报了这边的进展。从常力鸿的语气中还是能触摸到那种沉重的焦虑,尤其是他烧灼般的负罪感,阴暗的气息甚至透过越洋电话都能闻出来。常力鸿说这些天他发疯般查找有关基因技术的最新情报,查到了一篇四年前的报道(他痛恨地说,我为什么不早早着手学一点新东西?),英国科学家发现,某些病毒或细菌可以在植物之间“搬运”基因,它们浸入某个植物的细胞后,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可以俘获这个细胞核内的某个基因片段,当它繁殖时,这些外来基因也能向下一代表达。等后代病毒或细菌再侵入其他植株的细胞时,同样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这些基因片段会转移到宿主细胞中。当然,这个过程全部完成的几率是更为罕见的,但终归有这种可能。而且,考虑到微生物基数的众多及时间的漫长,这种转移就不算罕见了。实际上,多细胞生物的出现就是单细胞生物的基因融合的结果,甚至直到今天,动物细胞中的线粒体还具有“外来物”的痕迹,还保持着自己独特的DNA结构和单独的分裂增生方式。当然,今天的自然界中,不同种的动植物个体之间很难杂交,这种“种间隔绝”是生物亿万年进化中形成的保护机制。但在细胞这个层次,所有生物(动物、植物、微生物)细胞都能极方便地杂交融合,这在试验室里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
“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的专家们非常怀疑死麦株中包含有自杀基因,他们正在查证。”常力鸿苦涩地说,“至于这种基因是如何扩散到豫麦子41中的,有人怀疑是通过小麦矮化病病毒作中介。这一点还没有得到证实,也没有进一步扩大的征兆。但是,最终结果谁敢预料呢。如果这片死亡之火烧遍大地……我是个混蛋透顶、死有余辜的家伙!”
吉明满脸发烧,他觉得这句话不该骂常力鸿而是应该骂自己。他对MSD公司开始滋生强烈的愤恨。不错,自己不了解这种由微生物“搬运”基因的可能性,但公司造诣精深的专家们肯定知道呀。既然知道,他们还信誓旦旦地一口一个“绝不可能”?他决定明天再去公司催逼,这次豁上被解聘!
夜里他一直睡不安稳,梦中到了天国和地狱的岔路口,俯瞰家乡的千里绿野,忽然,一股黑色的死亡之火穷凶极恶地卷地而来,所有麦子、稻子甚至禾本科的杂草,都被烧枯,自然界失去了生机……他从噩梦中醒来,再也睡不着,心情十分烦躁。夜深人静,耳朵格外灵敏。他忽然听见汽车的轰鸣声,汽车在近处停下,少顷,有极轻微的窸窣声从窗外传来。
吉明蓦然提高了警觉。他知道窗外的楼下是一片草坪,因为久未刈割已长得很深。是谁半夜跑到这儿?窸窣声显然是向二楼来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向下窥望。一个身穿黑衣的人正沿着墙壁的门楼拐角往上爬,动作十分轻巧敏捷。吉明的头嗡地涨大了。虽然他还不相信此人是冲他而来——那除非是MSD公司雇佣的杀手——但本能告诉他,恐怕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窃贼。惶乱无计,他轻轻退回去,在毛巾被下塞了几件衣服,伪装成睡觉的样子,又溜到厨房的案子后,拎起一把菜刀,从厨案后露出一只眼睛,紧张地注视着阳台。
那人果然是冲这儿来的。两分钟他跃进窗内,落地时几乎没有一丝声响。他戴着面具,右手向上斜举着一支带消声器的手枪。他沉下身听听屋内的动静,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那上面肯定有强力麻醉剂或毒药),轻轻向床边摸去。
不用说,这是一个杀手而不是窃贼。吉明的心脏狂跳着,紧张地思索对策,他敢肯定,杀手在发现床上的伪装后绝不会罢手的,自己真的靠一把厨刀和他拼命?忽然他看见微波炉,顿时有了主意。他顺手拎起一瓶清洁剂放到炉内,按下触摸式微波开关,然后轻手轻脚溜到了卫生间。
杀手已发现毛毯下似乎有异常,轻轻揭开毛毯,立时警觉地回身,手枪平端,开始搜索。他听到了微波炉烤盘转动的轻微声响,擦着墙边慢慢走过来。这儿没有人影,只有一台中国产的格兰仕微波炉上的计时器在闪烁着,杀手在微波炉前略微沉吟,忽然悟到其中的危险,急忙向后撤,就在这时炉内訇然爆炸,炉门被冲开,蒸汽和水流四处飞溅。天花板上的火警传感器凄厉地尖叫起来。
杀手知道今天不能得手了,迅速后退,轻捷地跃过窗户。吉明从卫生间的门缝中窥到这一幕,便几步跃到阳台上。杀手正用双手双膝夹着墙角飞快下滑,几天来窝在吉明心中的闷火终于爆发了,他忘了危险,破口大骂道:“我X你妈!”
恶狠狠地把厨刀掷下去。看来他掷中了,杀手从墙角突然滑下去,沉重地跌坐在草地上。他随即从地上弹起,逃走了。奔跑姿势很不自然,看来伤势不是太轻。
吉明十分解气,几天来的郁闷总算得到发泄。一直到消防车的笛声响起,他才从胜利的亢奋中惊醒,也开始感到后怕。有人在敲他的房门:“吉先生,吉先生,快醒醒,你的屋中冒烟了!”
在打开房门前吉明做出决定,对老板娘要隐瞒真情。他打开门,赔着笑脸说,刚才有一个窃贼入室,只好用假火警把他吓走。“损坏的微波炉我会照价赔偿,现在请消防车返回吧。”
消防车开走了,老板娘在屋里查看一番,埋怨几句,又安慰几句,离开了。吉明独坐在高背椅上,想起几天来的遭遇,心头的恨意一浪高过一浪。平心而论,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呀。他只不过反映了一个真实的问题,他其实是维护了MSD公司的长远利益,但他没想到,仅仅由于这些行为,他就被MSD派人追杀!现在他已不怀疑,幕后主使人肯定是MSD公司。是为了一百亿的利润,还是有更大的隐情?
怒火烧得他呼哧呼哧喘息着。怎么办?他忽然想起印度曾有“火烧MSD”的抗议运动,也许,用这种办法把这件事捅出去,公开化,才能逼他们认真处理此事,自己的性命也才有保障。
说干就干。第二天上午,一辆装有两箱汽油和遥控起爆器的福特牌汽车已经准备好,上午8点,他把车开到MSD公司的门口。他掏出早已备好的红色喷漆筒,在车的两侧喷上标语。车左是英文:“火烧MSD!”车右的标语他想用中文写,写什么呢?他忽然想到常力鸿和那个老农,想起两张苦核桃似的脸庞,想起老汉说的:“老天爷在云彩眼儿里看着你哩!”马上想好了用词,于是带着快意挥洒起来。
门口的警卫开始逼近,吉明掏出摇控器,带着恶意的微笑向他们扬了扬,两个警卫立即噤住,其中一名飞快地跑回去打电话。吉明把最后一个字写完,扔掉喷筒,从车内拿出扩音话筒……马丁赶到医院,医生告诉他,病人的病情已趋稳定,虽然他仍昏迷着,但危险期已经过去了。马丁走进病房,见吉妻穿着白色的无菌服,坐在吉明床前,絮絮地说着什么。输液器中的液滴不疾不徐地滴着。病人睁着眼,但目光仍是空洞的,迷茫的,呆呆地盯视着远处。从表情看,他不一定听到了妻子的话语。
心电示波器上的绿线飞快地闪动着,心跳频率为每分钟一百次,这是感染发烧引起的。一位戴着浅蓝色口罩的护士走进帷幕,手里拿着一支粗大的针管,她拔掉输液管中部的接头,把这管药慢慢推进去。然后,她朝吉妻微笑点头,离开了。马丁心中忽然一震!他灵感忽来,想起一件大事。这些天竟然没想到这一点,实在是太迟钝了!他没有停留,转身快步出门,在马路上找到一个最近的电话亭,拨通了麦克因托侦探事务所的电话。他告诉麦克因托,立即想办法在圣芳济教会医院三楼的某个无菌室里安装一个秘密摄像机,实行二十四小时的监视。“因为,据我估计,还会有人对这位名叫吉明的中国佬进行暗杀。你一定要取得作案时的证据,查出凶手的背景。”
麦克因托说:“好,我立即派人去办。但如果确实有人来暗杀,我们该怎么办?是当场制止,还是通知警方?”
马丁毫不犹豫地说:“都不必,你们只要取得确凿证据就行了。那个中国佬并没给我们付保护费。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
“好——吧。”麦克托因迟疑地说。
吉明仍拒绝清醒。他的灵魂在生死之间、天地之间、过去未来之间踯躅。四野茫茫,天地洪荒。自己是在奔向天国,还是奔向地狱?不过,他没忘时时拨开云雾,回头看看自己的故土。看黑色的瘟疫是否已摧残了碧绿的生命。他曾经尽力逃离这片贫困的土地—不过,这仍然是他的故土埃昏迷中,能时时听到医护们像机器人般的呓语,后来这声音变成了妻子悲伤的絮语。他努力睁开眼睛,但是看不到妻子的面容。他太累了,很快合上眼睛。他对妻子感到抱歉,他另有要事要做,已经没时间照顾妻子了,忽然他停下来,侧耳聆听着——妻子这会儿在读什么东西,某些词语引起他的注意。是常力鸿的信件,没错,一定是他的。老朋友发自内心的炽热的话穿透生死之界,击荡着他的耳鼓:“惊闻你对MSD公司以死抗争,不胜悲伤和钦敬,吉明,我的朋友,我错怪了你,这些天来我一直在鄙视你,认为你数典忘祖,把金钱和美国绿卡看的比祖国更重要。我真是个瞎子,你能原谅我吗?……北京来的专家已认定,豫麦41号的自杀基因的确是通过矮化病毒转移来的,也就是说,它能够通过生物方式迅速传播。他们说这是一个与黑死并鼠疫和艾滋病同样凶恶的敌人。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们会尽力把这场瘟疫圈禁消灭在那块麦田里。即使它扩散了,专家们说,人类的前景仍是光明的,因为大自然有强大的自救能力……朋友,不知道这封传真抵达美国时,你是活着还是已离去,但不管怎样,我们都会永远记住你!”
吉明苦涩地笑了,觉得自己愧对老朋友的称赞。不过,有了这些话他可以放心远行了。他在虚空和迷雾中穿行,分明来到天国和地狱的岔路口。到天国的是一列长长的队伍,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排在这一行的人们(有白人、黑人和黄种人)个个愉悦轻松,向地狱去的人寥寥无几,他们浑身都浸透了黑色的恐惧。吉明犹豫着,不知道自己的罪恶是否已经抵清,不知道天国是否会接纳他。突然一个老人——上帝!大笑着奔过来迎接他,上帝长发乱须,裸臂赤足,瘦骨嶙峋,穿一袭褐色的麻衫,脸上皱纹纵横如风干的核桃——他分明是了个不知姓名的中国老汉嘛。
上帝与吉明携手同行,向天堂走去。吉明嗫嚅地说:上帝大伯,那场瘟疫是经我的手放出去的,天堂会接纳我吗?上帝宽厚地说:“那只是无心之失,算不上罪恶。来,跟我走吧。”他们沿着队列前行。一路上上帝不时快活地和人们打招呼。忽然上帝立住脚,怒冲冲地嚷道:你这个王八蛋,怎么混到这里来了?滚出来!他奔过去,粗暴地拽出来一个人。那是位白人男子,六十岁左右,是一位极体面的绅士,西装革履,银发一丝不乱。吉明认出来,他是MSD公司的戴斯先生。戴斯在众人的鄙视下又羞又恼,但仍然保持着绅士风度,冷着脸说:上帝,你该为自已的粗鲁向我道歉。不错,我是MSD公司的主管,是开发自杀种子的责任人。但我的所作所为一点也不违反文明社会的道德准则。他嘲弄地说:上帝,你已经老了,落后啦,成了一个土老帽啦。你在天堂里养老就行了,干吗要来多管闲事呢?
吉明担心地看看上帝,他担心上帝(拙嘴笨舌的乡下老头?)对付不了这个伶牙利齿的家伙。但他显然是多虑了,上帝干干脆脆地说:对呀,我不懂,我懒得弄懂人类中那些可笑的规则。这些规则不过是小孩子玩耍时的临时约定,它最多只能管用几百年吧,但我已经一百五十亿岁啦。我只认准一个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世上万千生灵都有存活的权利,你让它们断子绝孙就是缺德。看看吧,看看吧!上帝拨开云眼,指着尘世中那块被死亡之火烧焦的麦田,一些中国科学家正在周围忙碌。上帝怒冲冲地说:看看吧,你们的发明戕害生灵,犯了天条,像你这样的人还想进天堂?
戴斯沉默很久,才不情愿地说:也许我们是犯了点错误,但那是无心之失,这在科学发展史上是常有的事,就像DDT的发明导致它在土壤中的累积中毒,氟里昂的发明导致臭氧空洞,一种叫反应停的药物导致畸形儿。我知道上帝仁慈宽厚······上帝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谄媚:对,我很宽厚,从不苛求我的子民。你说的那些犯错误的科学家,我都接到天堂啦,他们虽然犯了错,用心是好的,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不像你——你是为了臭烘烘的金钱,是为了少数人私利而去戕害自然。从这点上说。你和奥斯威辛集中营与日本731细菌部队那些败类没有什么区别。去吧,到地狱里去吧,那些败类们在等着新同伴呢!
戴斯见多说无益,只好脸色铁青地转过身,很快被地狱的阴风惨雾所吞没。吉明舒心地长叹一声,跟在上帝后边进了天国。
当夜凌晨3点30分,吉明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丹尼·戴斯冷冷地盯着面前的马丁,他今天心绪不佳,实在不愿伺候这个牛虻似的记者。昨晚戴斯做了个噩梦,一个长长的、怪异的噩梦。梦中他竟然因为自杀种子遭到上帝责罚,送往地狱。尤其令这位绅士不能容忍的是,这位上帝言行粗俗,胼手胝足,黄色皮肤,十足一个贫穷的中国老汉!
噩梦所留下的坏心境一直延续到现在,戴斯正想找人撒气呢,那位讨厌的马丁不识火色,得意扬扬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一张一张摆在戴斯面前。第一张:一名带口罩的护士在注射;第二张:这位护士已经出了大门,快步向一辆汽车走去;第三张:汽车的牌照。马丁像猫玩老鼠似的笑道:“戴斯先生,这就是我从一卷录像带上翻拍过来的,你一定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吧。就在这位护士小姐注射三分钟后,病情已趋稳定的吉明忽然因心力衰竭而死去……戴斯先生,我并不想为这个中国佬申冤,我对这些野蛮人没有好感。我甚至认为,死亡瘟疫能撒播到那个国家是件好事,可以把黄祸的到来向后推迟几年。不过,”他可憎地笑着,“这是个十分重大的秘密。要想叫人守口如瓶,你总得付一笔保密费吧。”
戴斯向照片扫了一眼,神色丝毫未变(马丁不由得很佩服他的镇静)。沉默了很久,戴斯才冷冷地问:“你想要多少?”
马丁眉开眼笑地说:“五千万,我只要五千万。这只是那一百亿利润的二百分之一嘛。我是很公平的。”
又是很久的沉默,然后戴斯俯过身来,诚恳地说:“马丁先生,你想听听我的肺腑之言吗?”
“请——讲吧。”马丁既狐疑又警惕地说。
“坦率地讲——我从来没有这样坦率地讲过话——这三张照片上的事,我不能说丝毫不知情,我多多少少听说过一点。不过,确确实实,不是MSD公司干的——你别急,听我说下去。”他摆摆手止住马丁的反驳。“实际我应该住口了,再往下说我要担很大的风险了,不过今天我忍不住想说出来。我说过,MSD公司绝对没干这些事,也绝不会干。一旦泄露,我们的损失就不是一百亿了,MSD公司不会这样莽撞糊涂。不过,也许确实有人干了,也许干这些事的是比MSD远为强大的力量——我只能到此为止了。”他鄙夷而怜悯地说:“我们很笨,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你为什么要精明过头呢?马丁先生,五千万恐怕你是拿不到手了,不仅如此,从今天起你就准备逃命吧。要不,你掌握的那个十分重大的秘密一定会把你噎死,那个‘力量’恐怕不会放过你的。”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马丁,温和地说:“我言尽于此。现在,请你从这里滚蛋吧。”
后记为避免读者对文中的自杀种子的知识产生误解,特做以下解释:美国最著名的一家生物技术公司(姑隐其名)早已大量销售含自杀基因的农作物种子,自杀机理正如文中所述,其专利是以十亿美元从另一家生物技术公司购买的。世界上已经有人担心,这种凶恶的自杀基因会扩散,因而提出“火烧X X X”的愤激口号。虽然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生这扩散,但文中所提到的:微生物可以在不同植株中偶然“搬运”基因,却是业经证实的现象。
也许我们仍生活在一个“人类沙文主义”的时代,科学家们可以任意戕害弱小的自然界生灵而不受惩罚,甚至受到赞许。从前可以勉强为之辩解:科学家们的这些研究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呀。现在情况变了。某些科学家开发出使生物“断子绝孙”危险技术,而且他们只是为了少数人的私利!还苷庵炙嚼菔笨蠢词嵌嗝春侠矶嗝凑薄
更令人担心的是,这些科学家仍被视为科学界的精英而不是败类。与这些“精英们”的观念相比,我宁可去信奉中国老农朴素的陈旧的宇宙观。
大角,快跑!
作者:潘海天
1药方
天快亮的时候,大角从梦中惊醒,鸟巢在风雨中东颠西摇,仿佛时刻都要倒塌下来。从透明的天窗网格中飘进的昏暗的光线中,他看见一个人影半躬着背,剧烈地晃动双肩。她坐在空中的吊床上,仿佛飘浮在半明半暗的空气中。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大角惊慌地叫道。
妈妈没有回答,她的双手冰凉,呕吐不止。一缕头发横过她无神的双眼,纹丝不动。
那天晚上,瘟疫在木叶城静悄悄地流行,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枝干,钻进悬挂着的成千上万摇摆的鸟巢中。这场瘟疫让这座树形城市陷入一个可怖的旋涡中,原本静悄悄的走道里如今充满了形状各异的幽灵,死神和抬死尸的人川流不息。
大角不顾吊舱还在摇摆不止,费力地打开了舱室上方的孔洞。他钻入弯弯曲曲的横枝干通道中,跑过密如迷宫的旋梯,跑过白蚁窝一样的隧道。他趴在一个个的通道口上往下看,仿佛俯瞰着一间间透明的生活世界。一间小室就是一段生活,他们活动的影子倒映在透明的玻璃上,显得那么地模糊而虚幻。
大角窥视着一个又一个鸟巢,终于在一个细小分岔尽头的吊舱里找到了正在给病人放血的大夫。大夫是个半秃顶的男人,他的脸色在暗淡的光线下显得苍白和麻木。他的疲惫不堪与其说是过度劳累,还不如说是意识到自己在病魔之前的无能为力造成的。病人躺在吊床上,无神的双眼瞪着天空,手臂上伤口中流出来的血是黑色的,又浓又稠,他的生命力也就随着鲜血冒出的热气丝丝缕缕地散发在空气中。
医生终于注意到了他,他冲孩子点了点头,心领神会。他疲惫地拎起药箱,随他前行。一路上他们默默无声。
在大角的鸟巢里,他机械地翻了翻妈妈的眼皮,摸了摸脉,摇了摇头。他甚至连放血也不愿意尝试了。
“大夫,”大角低声说道,他几乎要哭出来了。“大夫,你有办法吧,你有办法的吧。”
“也许有……”大夫犹豫了起来,他摆了摆手,“啊,啊,但那是不可能办到的。”他收拾起看病的器械,摇摇晃晃地穿过转动的地板,想从天花板上的孔洞中爬离这个鸟巢。
但是大角揪住了大夫的衣角,“我只有一个妈妈了。大夫。”他说。他没有直接请求医生做什么,而是用乞求的目光注视着他。有时候,孩子们的这种神情是可以原谅的。大角只是一个瘦弱、单雹苍白的孩子,头发是黑色的,又硬又直,眼睛很大,饱含着橙色的热泪。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看过无数凄凉场景的大夫也觉得自己无法面对这孩子的目光。
大夫不知所措,但是和一个小孩总是没得分辨的。再说,他作了一天的手术,又累又乏,只想回去睡个好觉。
“有一张方子,”他犹犹豫豫地说道,一边悄悄地往后退去,“曾经有过一种万应灵药,我有一张方子记录着它。”
“在过去的日子里,”大夫沉思着说,“这些药品应有尽有,所有的药物、食品、奢侈品,应有尽有,可是后来贸易中断了。那些曾经有过的云集的大黑帆,充斥码头的身着奇异服装的旅行家,装满货物的驮马——都不见了。而后来,只剩下了贪得无厌的黑鹰部落。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他那瘦长而优雅的手指,神经质地不停敲打着药箱的皮盖。“没有了。”
“告诉我吧,我要去找什么。”大角哀求说。
大夫叹了口气,他偷眼看着孩子,看他是否有退让的打算:“要治好你妈妈的病,我们需要一份水银,两份黑磁铁,一份罂粟碎末,三颗老皱了皮的鹰嘴豆,七颗恐怖森林里的金花浆果——最后,你还需要一百份的好运气才行。”
乘着大角被这些复杂的名词弄得不知所措,大夫成功地往入口靠近了两步,“这些东西只有到其他城市去才有可能找到,”大夫嘟囔着说,“到它们那儿去——或许他们那儿还会有吧。”
“其他城市?”大角惊叫起来。
“比如说,我知道蒸汽城里——”大夫朝窗外看去。在遥远的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座黑沉沉的金属城市正蠕动着横过灰绿色的大陆。“那些野蛮人那儿,他们总会有些水银吧——”大夫告退了。临走前,他再一次地告诫说:“要记住,大角,你只有七天的时间了。”
木叶城是一座人类城市,当然是在大进化之后的那种城市。在大进化期间,人类分散成了十几支种族,谁也说不清是城市的出现导致了大进化还是大进化导致了各种城市的分化。他们在大陆上四散星布,各自艰难求生,鸡犬之声可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
木叶城就像一棵棵巨型的参天大树。那些住满人的小舱室,像是一串串透明的果实,悬吊在枝干底下,静悄悄地迎着阳光旋转着。每一棵巨树可以住下5000人。在最低的枝桠下面2、3百米处,就是覆盖着整个盆地的大森林顶部。从上往下望去,那些粗大的树冠随风起伏,仿佛一片波澜壮阔的绿色海洋。他们的高塔是空气一样透明的水晶塔,就藏在森林的最深处。森林是城市惟一的产业,森林帮助他们抵御外敌,为他们提供食物、衣服以及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们像山林之神一样爱着这片森林,享受它,庇护它,崇拜它。
“没有森林的城市是多么的可怜埃”他们叹息着说,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必须在那块陆地上辛苦劳作以果温饱的渺小城市们。如今大角却要落下去,到那些黑色的地面上去,寻求那些野蛮人的帮助了。
大角蹲坐在他的透明飞行器那小小的舱室里,随风而下。其他的小孩在他的上空尖叫,嬉闹,飘荡,偶尔滑翔到森林的上层采摘可食用的浆果。他们是天空的孩子,即使瘟疫带来的死亡阴影依旧笼罩在他们头上,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他们快乐的飞翔。
有一个他认识的小孩在他上方滑翔回旋,他叫道:“嘿,大角,你去哪儿?
和我们去耶比树林吧,今天我们要去耶比树林,我们要去耶比树林玩儿。”
“今天我没空玩,我要去给妈妈找药呢。”大角说。
“你要去找药?”其他的孩子好奇地围拢过来,他们叽叽喳喳地吵着说,“你找不到药,你会被野兽抓住,你会被吃掉的。”这些吵闹到后来演变成了一场合唱。孩子们开始一边绕着大角的飞行器飞舞一边唱着:“大角要被吃掉了,嗨呦~大角要被吃掉了,嗨呦~”大角没有搭理他们,他让飞行器继续下降,高塔在他的右下方,发着柔和的光,像天空一样明净。摇曳的枝条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继续下降着,其他孩子的歌声小了,他们飞到更高的天空中去寻找阳光了。风小了。飞行器摇摇晃晃起来。他下降到了很少有人涉足的森林下层空间,看到了纥蔓纠缠的地面。那些密密麻麻的葛藤和针刺丛是保护木叶城的天然屏障,但在森林边缘,这些屏障会少得多。
已经是秋天了。无数的落叶在林间飞舞。飞行器降落在林间空地上,仿佛一片树叶飘然落地。
森林边缘这一带的林木稀疏,大角把飞行器藏在一片大叶子下,把手指伸进温和的空气中,林间吹来的风是暖暖的,风里有一股细细的木头的清香,细碎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肩膀上。踏上坚实的大地的时候,他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抖了一下。他的背上有个小小的旅行袋,背袋里装着食物,还有一条毯子。他的腰带上插着一把短短的小刀,刀子简陋但是锋利,那是妈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城市里的每个男孩都有这样的一把刀子用来削砍荆棘,砍摘瓜果。大角爬起身来,犹豫着,顺着小道往有阳光的方向走去。
稀疏的森林在一片丘陵前面结束了,坚实空旷的大地让他头晕。他想起妈妈以前讲述过的童话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曾经有过生长在土地上的房子,它们从不摇动,也不会在地上爬行,那些小小的红色尖屋顶鳞次节(木字边)比,迷迭香弥漫在小巷里,风铃在每一个窗口摇曳。如今那个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还有7天的时间。
肉眼就能看见地平线上正在堆积起一朵朵的云,由于它们携带的水汽而显得沉重不堪。望着那些云朵在山间低低地流动,大角仿佛看见时间象水流一样在身边飞奔盘旋而逝,而那些毒素在妈妈的体内慢慢地聚集,慢慢地侵蚀着胃肠心脏,慢慢地到达神经系统——最后是大脑。
“不要。”他拼命地大声尖叫,使劲搅碎身遭的时间水流,向着地平线上缓慢前进的黑色城市飞奔而去。
2水银
大角跑啊跑啊,他跨过稀疏的灌木,绕过低矮的山丘。他跑近了那座超尺度的钢铁怪兽。
越靠近这只怪兽,就越能感受到它的高耸直入云端。这只山一样高大的怪兽正喘着粗气挪动身躯,巨大的黑色屋顶向南延伸着,压着地平线上的一座座山丘,铁皮屋顶环抱的中央,棱角分明的黑色金属高塔刺破天空。这座城市所经之处,就在地上犁出200道深达10米的沟壑;它每喘息一声,就从背上的四千个喷嘴中吐出上千吨的水蒸汽和呼啸声。在它的脚下,大角就象是巨象脚下的一只蚂蚁般微校这就是蒸汽城。可怕的巨无霸,钢铁城市。
在这个城市中,每一座建筑都是相互插入的单元组合体,仿佛扩散的细胞单元一样。它们都是模数化的,可移动的,并可以从其组合的对象中抽离。密密麻麻的人群拥挤着,生活在其中。大角害怕地想到,在如此拥挤的细胞单元,身体接触几乎不可避免的。这要比黑暗、嘈杂、杂乱无章……这座城市给他的所有其它印象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尽管害怕得直打哆嗦,他还是追上了城市的入口。蒸汽城的大门是悬在半空的黑色金属阶梯,斜支着伸出城市的躯体,仿佛一柄锋利的犁头,在它锋利的锐角上,包裹着一路上翻起的土坯和草皮。大角在城市的行进路线上找到了一个高起的土丘,他爬上去,站在顶端,当黑色的金属阶梯喘息着爬行过来的时候,他伸手攀住阶梯的下沿,跳了上去,就像在大风天气里从树干上跳入摇晃的飞行器中一样轻松。
里面是一个永恒地发着低沉响声的黑暗洞穴。这儿永远摇摇晃晃,没有个停止的时候。充满耳朵的喧嚣噪音也撞击震荡着整个洞穴。
大角站在洞口,他看见了下面一座座无比庞大的机械装置,映照着暗红色的火光,机器脚下围绕着一群群的小人儿,仿佛一堆弱小的蚂蚁围绕着巨大的奇形怪状的甲虫尸体在忙碌不停。
大角慢慢地走了过去,那些小人儿变成了高大的,全身都是起伏的黑色肌肉的大汉,他们挥汗如雨,忙忙碌碌。他们的头上,身上,投射着挥舞着旋转着巨大的金属长臂的黑影。一个铁塔一样的黑大个儿拦住了他。他用一种厌恶的神情站着看了大角一会儿:“啊,这个——是——什么?”他叫道。
“我是个孩子。”大角怯生生地说,“我是来找水银的,大夫说,我能在这儿找到水银。”
“孩子?”黑铁塔皱着眉头使劲地盯着他看,“够了,你是从木叶城来的吧。啊哈,你是那些无所事事的资产阶级享乐分子,你们总是索取,就没有想到过付出。”
“我不是享乐分子。”大角分辨说,“我只想要一点点水银。”
“啊,没错,我们这儿有水银。”黑铁塔吼着说,“我们这儿有水银,但是你得用劳动来交换,不劳而获是可耻的。”
“可是我的妈妈……”
“好了,你想不想要水银。”
大角咬着牙不吭声了。
“跟我来。”黑铁塔伸出大手,拉着他走了进去。大汉长满老茧的大手握住大角的胳膊的时候,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只是因为想到了妈妈,才没有叫出声来。
大角走得离那个大机器更近了,热气冲入他的头脑和肺部,让他头晕目眩。
黑沉沉的洞穴壁上映照着火焰跳动的影子,水珠从上方不停地滴下,弄得这儿湿漉漉的。
他看到了20头围着水车转个不停的骡子戴着眼罩,低着头一步步地踩在自己的脚印上;他看到了数不清的大汉们,他们有的人没有右手,腕上装着铁钩,使劲地转动轮盘,黑乎乎的机油在肩膀上流淌,汗水飞溅在他们脚下。大机器发出轰鸣的巨响,有节奏的撞击声。
黑铁塔狂喜地咆哮了一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把一个曲柄让给大角,吼道:“转动它。”
“为什么要转它?”
“不为什么,只是转动它。”
“可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呢?”大角疑惑地说。
“别管那么多,劳动让我们快乐。”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劳动呢?”大角要费上所有的劲才跟得上大汉们的节奏,可他还是张开嘴不停地问啊问埃“我们的劳动让这城市行走。”
“城市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们不需要知道。运动是生命,我们只要运动。”黑塔吼道。
“你们为什么不让机器自己转呢?”大角说,“为什么不用省力的方法呢……”“你怎么有这么多为什么?”黑塔叫道。“你想要更省力吗,啊哈,想要偷懒吗?”
我们要劳动啊,嘿呦,掌心涂上松香啊,嘿呦,……黑铁塔喊起了号子。
我们要劳动啊,嘿呦,擦亮每颗螺钉啊,嘿呦,……他们回应道。
劳动让我们生存啊,黑塔咆哮着说。
劳动最快乐啊!嘿呦。大家一起回应着。
一声尖利的汽笛在洞穴中呼啸,几乎把大伙儿的耳朵都震聋了;大机器的各个孔眼中冒出滚烫的蒸汽,嘶嘶作响,人影淹没在其中。“好啦,弟兄们,时间到了,”黑铁塔疯狂地叫道,“转回去,现在往回转埃”罩着眼睛的骡子被吆喝着调转头,继续周而复始它们的圆圈;黑汉子们绷紧肌肉,淌着热汗开始向另一个方向用劲。轮盘在倒着转;长臂在倒着挥舞;被提升到高处的水,一桶桶地倾倒回金属深井里;仿佛一切都在时光倒流。
“可这是为了什么呢?”大角低声问道。没有人回答他。
大角劳动了整整一天,他细细的胳膊一点劲儿都没有了,他的脸上抹满了黑色的机油,猛地看上去,他和一个劳动者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好样的,小伙计,”黑铁塔伸出他的大手拍了拍大角的肩膀,“第一天干成这样就不错了。给你,这是你要的东西。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收回这份报酬,给你发一枚劳动奖章。”
劳动奖章啊,所有的人都充满妒忌地望着大角。水银流动着,冒着火热的白气。大角聪明地拒绝了这份荣誉。“我还要赶路呢,再见,大叔。”他匆匆忙忙地把药包揣在怀里,跳下蒸汽城大门那巨大的黑色阶梯,跑远了。
黑铁塔在后面叫道,“劳动与你同在,孩子。”
3磁铁
大角跑啊跑啊,他觉得蒸汽城里那单调的歌声一直在后面追赶着他。他跨过了清清的小河,跑过繁茂的草地,地平线上的云压得更加低垂了,带着湿气的风从草原的尽头吹来。
还没有到傍晚,暴风雨就来临了。眨眼工夫,大雨倾盆而下,到处电闪雷鸣,半透明的雨丝密密麻麻地交织成白色的帘幕,黑夜仿佛提前降临了。大角什么都看不见,他不得不摸索着爬到一棵歪倒的老橡树上躲避这场暴风雨。他用小毯子裹着上身,趴在粗大分叉的枝桠上,冰冷光滑的皮肤贴着树皮。半夜里,雨小了一些。大角不舒服地蜷缩着,似睡非睡,在静寂中听着沉重的雨滴响亮地从高处砸在树干上。
第二天,大角醒来的时候,觉得全身又酸又痛。雨停了一会儿,四周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裸露的皮肤接触到潮湿的空气,他觉得很冷。
一阵阵浪花拍溅声传到他的耳朵里,这是大海的声音吗?
大角翻身爬起来,把小小的背囊飞快地收拾好,朝海边跑去。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大海呢。
海岸边长满低矮的棕榈和椰子树,沙滩上散布着东倒西歪的树干和烂椰子。
大角跑过金色的沙滩,沙子漫过他的脚面;大角越过那些黑色的礁石,他看到了粼波闪烁的大海。
承接了一场暴风雨的大海依旧雍容平静,这儿的唯一声响,就是长长波浪永无休止地撞击沙滩的低语声。“啊,啊,埃”大角轻轻地叫道,大海就象是高高的木叶城脚下一望无际的森林顶部,它比无风日子里的森林还要光滑柔顺。浪花扑上他的脚踝,弄湿了他刚刚被早晨的阳光烤干的衣服。
眼尖的大角一眼看到了遥远的水面上漂浮着什么东西,它们象水浮莲一样,团团围成几圈,随波逐流,越漂越近了。
哈,那是赫梯人的浮游城市啊,大角高兴地叫了起来,那是另一座人类城市,那是快乐之城埃浮游城市漂近了,他看到那上面一层层绉折式的棚屋紧紧地挤在一起。在靠近水面的地方,到处都是开放着的小码头,浮动的桅杆和旗帜,时隐时现的人影使码头显得生机勃勃的,水面上小船在来来去去,几条大船在那儿转圈撒网。
他们很快发现了独自站在海滩上的大角。赫梯人总是望着远方。
“上来吧,小子。”一条离岸很近的小帆船上的水手喊道,他把船一直开到了很近的距离。大角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跳上了小船。
船上有三到四个水手,都在对着这个小孩微笑。他们都有青色的皮肤,光滑的胳膊和腿部,脚趾分得很开,以便在摇晃的船上站得稳稳当当。“孩子,你要到哪里去?”那个拉大角上船的水手,带着飘带的白色水手帽,拉着帆缆,开开心心地问他。
“我是来替妈妈找药的,”大角说,他把医生的药方告诉了水手,“我已经找到了水银,可是我还没有其他的东西。我还没有磁铁,我还没有罂粟,我还没有金花果。”
“啊,即使是国王也没有这么多的宝物,”水手带着宽容的微笑说,“可是我可以帮你搞到磁铁。等我们的工作完了,你就可以跟我来。”
雨又开始下,弄湿了他们的衣服和水手帽,他们还是很快乐。赫梯人总是快快乐乐。“再下一天的雨,我们的储水舱就会满了。”一个脸色黝黑,栗色头发的年轻人带着心满意足的神色说道。听着他的语调,连大角也为他们感到高兴。
小船儿沉沉浮浮,渐渐远去的陆地仿佛也在一起一伏,大角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在风中旋转的鸟巢中似的。他坐在船头,清楚地感受到了钓鱼的人们的欢乐。他们撒落鱼饵,把亮闪闪的鱼钩放入海底,拉线,银光闪闪的鱼儿为失去自由而狂蹦乱跳。
“我们在这儿钓了不少鱼啦。”水手说,他兴高采烈地吹响了返航的喇叭。
他们高声呼喊着,把船桨插进桨栓,朝城市划去。
码头是一圈漂浮的木制平台,它们用链条连接在同样漂浮着的城市上。五万个巨大的浮箱装满了空气沉在水中,就是它们托起了整座城市。正是收网时节,平台边沿泊满了满载而归的拖网渔船、单桅船和三桅快船。码头上一片繁忙。船舱里的鱼没过了水手的膝盖,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油布衣服上,鳞片闪闪发光。他们冒着小雨把成桶成桶的青鱼装进了木桶和箱子里,街道上洒满了亮晶晶的鱼鳞。妇女和姑娘们坐在长长的桌子前剖鱼,那儿弥漫着厚重的腥味,害得那些海鸥尖叫着不断朝她们俯冲。
水手降下风帆,在码头上系紧小船。他吩咐其他人留在那儿卸船,然后对大角说,“孩子,跟我来。”他伸出手来,大角犹豫了一下,接了他的手。水手把大角扛在肩上,穿行在码头拥挤的人群中,躲避那些负着重的人们。孩子觉得自己就象驾着小船,轻快地分开人群的波浪前进着。带着腥味的风从他的胳肢窝下穿过,他开始快乐地笑了起来。脚下那些忙碌着的人,他们也在冲他微笑。赫梯人总是不断微笑。
“告诉我,水手,你们为什么快乐?”大角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啊哈,这可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水手哈哈笑着回答,“我们活着,所以我们快乐。”这可不是一个令大角满意的回答,他皱着眉头,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再问。
水手带着他横穿过了城市的环状地带,到了城市的内环海中。在柔顺的雨丝下,这儿的圆圈海就象一面平静的缎子,雾气从它升起,对面的城市朦朦胧胧,穿过薄雾的尖塔和屋顶。在圆圈海的一边,围成环状的城市留下了一个狭长的开口,象是劈开的峡谷。船只就通过这个缺口进出内外海。
圆圈海这儿是一个更大的港口,它停泊的是那些远洋的货船,高大的炮舰,还有可以装下600人的大船,水手的小帆船和它们比起来就象未满月的婴儿一样柔弱无力。这儿的平台上挤满了来自远方的商人和冒险家。他们带来的人们从未见过的货物散发着奇异的香味,他们带来的漂亮的丝绸和衣物发出眩目的光泽。“大夫说所有的贸易都中断了,”大角惊叹着叫道,“你们这儿的贸易始终没有停止吗?”
“啊,没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拦住航海人的脚步。”水手自豪地说。“看到港口中央那些九桅的大帆船了吗?”大角看到了它们,它们有着与众不同的高大龙骨,船头两侧描画着鲸鱼的巨眼,看那些还留着风暴侵蚀痕迹的船体,就知道它们穿过了不可思议的遥远航线。
“他们是从中国来的。他们带来了航海者必需的指南针。”水手开心地说,“以后有一天,我也会到那样的一条船上去,我要当船长,带着我的船周游整个世界。”
所有的高高桅杆上都系着长长的飘带,象水手帽子上的飘带一样随风摆动。
“看,那儿是我们的高塔。”水手说。在水中央,有一个木制的200米高的风车固定在圆圈海的圆心位置,转动的风车叶片比最高的桅杆还要高。它在水中高傲地孤独地缓缓转动,安然静谧,但又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运动是我们的生命。”水手说。
一声巨大的震动摇晃着整个城市,此起彼伏的汽笛响彻在圆圈海内。
“出了什么事,水手?”大角惊疑地问。
“我们的城市要起锚了,我们将顺着洋流和潮水漂往下一个锚地。”
“告诉我,水手,你们为什么漂流?”大角忍不住问道。
“我们活着,是因为我们要了解这世界上的一切。”水手庄重地说。“我们赫梯人认为,每个人活着都有他必须要完成的使命,而我们的使命,就是要环游世界,去了解一切新事物,把它们记下来,并且告诉每一个人。我们刚从欧罗巴大陆漂过来,我们还将要漂到亚美利加去。”
“啊,你的使命可真好。”大角说,“我现在的使命是救我的妈妈。”
水手带着大角到了修船厂。那儿泊满了破碎的航船,看那些被撕成布条的风帆,和被浪头打烂的船舵,就知道它们曾经跟大海与命运勇敢地搏斗过。
活泼的水手微笑着从一艘破船上拆下了一个废弃的罗盘,从里面取出磁铁交给了大角。那块黑色的磁铁还带着海水和风暴咸咸的气息。“祝你好愿,孩子。”他对眼前这个又小又瘦的孩子说,“等你的妈妈治好了病,就和我去周游世界吧,你来当我的大副。”
大角惊讶地仰起头来望着水手,“啊,你会要我吗?”他从水手的眼睛里看到不是随口说说的神色时,就快乐地叫了起来,“哇,这太好了。不过我还要去问问妈妈。”
“那是当然啦,”水手说,“下一步你要去哪儿呢?你要去恐怖森林吗?如果潮水合适,我们可以送你到白色悬崖那儿,再往后你就得靠自己啦。”
夜里,快乐之城静悄悄地漂向南方的时候,大角就睡在码头上一间屋子里。
雨一直没有停,大角想像如果雨一直下,一直下,有一天,木叶城所在地方也会变成海底,那时侯,人类将会怎么生活,他们将会建出海底的城市吗?也许他们还会长出鳃来,像鱼一样生活。他迷迷糊糊地躺着,他的目光从倾斜的窗子里看出去,看到外面的海洋很深的地方有鱼游过,有的光滑,有的长着鳞片。他那么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他听到外面的海浪拍打着码头,像是拍打着他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4罂粟
天刚亮,大角就站在白色悬崖上,向他刚结识的朋友们招手告别了。在背后吹来的咸咸的海风中,他算计着剩下的时间——要抓紧啊,大角,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大角把小小的背囊挎到身上,飞奔起来。大角跑啊跑啊,他跨过了水草漫生的沼泽,跑过光秃秃的卵石地。正午的骄阳如同灼热的爪子紧搭在他的肩上,汗水在他的背上画下一道道黑色的印迹。白色的道路沿着奇怪的弯曲轨迹,在他面前无穷尽地延伸着。
一阵喧闹声,伴随着叮叮咚咚的音乐,像天堂的圣光一样降临到他的头上。
大角惊异地抬头,看到海市蜃楼一样出现在他上方的空中城市。
那是倏忽之城,库克人的飞行城市埃它可以通过飞机和热气球移动。库克人都是天生的商人和旅行家,他们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飘浮,弹着歌谣,和鸟儿为伴,随着风儿四处流浪。
他们看到了地上奔跑的孩子,从城市的边沿探出身子看着他。他们就问:“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跑?他叫什么名字?我们拉他上来吧,风不是把我们吹向他奔跑的方向吗?我们可以顺路带他一段呢。”
“嘿,好心的人们,”大角听到了他们的话,他跟着城市在大地上投下的阴影奔跑着,挥着手叫道,“我要上去,请让我上去吧。”
很快,从城市边沿垂下来一些软绳和绳梯,大角顺着它们爬上了库克人的飞行城市。
“你们能帮我带到恐怖森林去吗?”
“只要风向合适,我们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库克人说,“你从哪儿来,孩子?”他们问道。
“我从木叶城来。我到过了蒸汽城,拿到了水银;我还到过了赫梯人的城市,拿到了磁铁;我还要去恐怖森林,那儿有我要的金花浆果。”大角回答说。
“哈哈,你是说地上那些无知的农夫,乡下佬吗,他们象蚂蚁一样终日碌碌,苦若牛马,不知享乐,他们那儿也能有这些好东西吗?”他们笑道,拉着手提琴,跳着舞步,簇拥着大角到那些漂亮的广场和大道上去了。道路和广场的两端到处是绿树葱茏,花儿锦簇。
“你真幸运,”那些库克人说道,“我们正要上升,这儿的阳光不够好,我们要升到云层上面去。等我们升到云层上,就看不到你啦。”
大角好奇地四处张望,他看到阳光灿烂地铺在四周,照耀在每一片金属铺就的街石上。“我看这儿的阳光已经够好的啦。”他说。
“不,这儿的阳光还不够好,我们要拥有所有的阳光,每一天,每一刻。我们可以躺在广场的草地上,只是喝茶,玩骨牌,还可以什么也不做,把身子晒得黑黑的。”
“现在你们也要晒太阳吗?”大角小声地问道,偷偷地摸了摸自己晒得发烫的胳膊。
“不,现在我们要游行。”库克人快乐地叫道,“今天是游行的日子,我们要游行。”
巨大的热气球膨胀起来,所有的发动机开足马力,向下喷射着气流。飞行城市高高地升到了云层上空。现在阳光更灿烂更辉煌了,所有那些镀金的屋脊、金丝楠木的照壁、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整个城市变成了被明亮的太阳照得明晃晃的巨大舞台。
游行开始了,大概是所有的库克人都挤到了街道和广场上,他们抬着巨大的花车,还有喷火的巨龙,骑在高大的白马上的盔甲武士,街道两侧的高楼上在向下抛洒鲜花,站在阳台上的人们开始弹唱,人群中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互相追逐,发出快乐地尖叫。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各种混血儿,他们穿着绣满花纹的软缎,带花边的罗丽纱,华贵的天鹅绒,就连奴隶也披着带金线流苏的紫色缎子站在队伍中;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香气,那是从欢乐的人群中,从道旁的小花园,从金丝楠木制造的轻巧屋子,从每一个角落散发出来的,熏衣草香、檀香、麝香、龙涎香,这是一股混杂各种香气和色彩的快乐洪流,冲刷着库克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这儿的拥挤让大角害怕极了,他几乎不可避免地要碰到其他人身上,身体的接触让他觉得难受极了。
“告诉我,库克人,你们为什么快乐?”大角忍不住问道。
“快乐是因为我们还活着,活着就是要寻找快乐。”快乐的库克人说道,他们给了大角几粒小小的青黑色的果实,把果皮划开,从那些伤口上就会渗出一滴滴的乳白色液汁,随风而起一股跃跃欲动的香甜气息。
“来吧,孩子,这就是罂粟,它能治好你妈妈的病,也能让你快乐起来,来吧,闻闻这股香味,和我们一起跳舞,和我们一起歌唱。”快乐的感召力是如此强大,即使是忧伤的大角也忍不住要融化到这股洪流中去了,他们在旋转啊旋转啊旋转。他们弹拨着琵琶、吉他、竖琴、古筝、古琴、箜篌;他们吹奏着海螺、风笛、竖笛、笙、筚篥、铜角、排箫;他们击打着腰鼓、答腊鼓、单面鼓、铜馨、拍板、方响;大角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多的乐器一起吹奏出快乐的音符,它们混杂成了一股喧嚣的噪音;他们跳着恰利那舞,剑舞,斗牛舞,拍胸舞;大角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种轻柔飘逸千姿百态的舞蹈,它们混杂成了迷眼的彩色旋涡。在街角里,在广场角落的树荫下,在大庭广众下,大角还能看到小伙子和姑娘们热烈地调情,接吻,拥抱和做爱。他们幸福极了。
在充斥着整个城市的幸福感的巨大压迫下,大角稀里糊涂地跟着游行队伍转过了不知道多少街道,多少星形广场,多少凯旋门。他累极了。边上的人递给了他一份冒着气的汽水。“现在你觉得快乐了吗,孩子?”
“是的——”大角喘着气说,欢乐在他晒黑的脸庞上闪着光,他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饮料。
“那就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大角犹犹豫豫地刚想点头,可是,他突然想起了还躺在床上,等着他回去的妈妈。
“可是我的妈妈——她就要死了。”
“别为她担心,如果她曾经快乐过,那她就不会因为死亡的到来而痛苦。”
库克人说道,“生活只是一种经历过程——啊,当然啦,如果她不是一个库克人,那她就从来没有快乐过,死亡就将是痛苦的……”“不对,我们也很快乐,如果能够不得病的话……”大角说,他想起了唱号子的黑汉子,梦想周游世界的水手,“我从其他城市经过,他们好象也都很快乐。”
“你们也快乐过?”库克人哈哈大笑,他们现在都停下来看这个奇怪的背着背囊,插着小刀的小男孩了。“我们每天每刻都快乐,因为我们经历着所有这一切;其他的城市?他们终日劳累,象骡子一样被鞭打着前进,他们没有时间抬头看一看,他们享受了生活的真谛吗?”他们说得那么肯定,连大角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快乐过了。
“那么告诉我,库克人,”大角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不一样的生活呢?”
“这要去问我们的风向师,问我们的风向师。”他们一起喊道。“我们不关心这个。” 4+风向师在倏忽之城的最前端,象利箭一样的劈开空气和风前进的,是一层层装饰着青铜和金子,轻质木料搭建的高高的平台,它们系紧在纵横交错的帆缆绗索上,以一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延伸出去,在城市的端头形成一簇簇犬牙交错的尖角。这儿没有那些喧闹的人群,只有风儿把巨大的风帆吹得呼呼作响,把那些缆索拉伸得笔直笔直的。
坐在最高最大的气球拉伸的圆形平台上的风向师是个胖老头,他晒得黑黑的,流着油汗。黑乎乎的络腮胡子向上一直长到鬓角边,在蓬乱的须发缝中露出一双狡黠的小眼睛。他也许是这座飞行城市上唯一不能不工作的自由人。工作需要他坐在这儿吹风,晒太阳和回忆过去。他很高兴能有个人来和他聊聊天。可是别人总是把他忘了。
“怎么,你想听听关于过去的生活吗?”老头眯缝起小眼睛,带着一种隐约的自豪,“这儿只有风向师还能讲这些故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从陆地上来的一个行呤歌手那儿听来的。”他蹙着眉头,努力地回忆着,开始述说。
很久很久以前,建筑师掌管着一切事物,他们的权力无限大。建筑师们对改良社会总是充满了激情,他们发明了汽车和管道,让城市能够无限制地生长;他们发明了消防队和警察局,来保护城市的安全。因为有许许多多的建筑师,也就拥有了许许多多的城市。有些城市能够和睦相处,有些城市却由于建筑理念的不同而纷争不断,以至于后来爆发了大战争。大战以后,成立了一个建筑师协会以调协各城市之间的纷争,这个协会也叫做“联合国”。
联合国先后制定了雅典宪章*、马丘比丘宪章*、马德里宪章和北京宪章*,这些都是关于城市自由发展的伟大的学术会议。但是最终在会议上产生了巨大分歧。最有权力的建筑师脱离了协会,开始发展自己的大城市,他们在巨大的基座上修建高塔,高塔上携刻着金字,告诉市民们拯救世人的生活方式;他们设计规划了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把自己的光荣和梦想砌筑到城市的每一角落去。
正是在这个时候,反对建筑师的人们成立了一个党派叫做“朋克”,他们剃着光头,穿着缀满金属的黑皮衣,抽着大麻,捣毁街道和秩序。后来朋克和建筑师之间爆发了战争。这可是真正的战争哪。
“可是你刚才就已经说过战争了。”大角说。
“啊,是吗,”风向师搔了搔头,说,“也许有过不此一次的战争吧。那么久的事了,谁知道呢?——就在建筑师们节节败退的时候,那个神秘的阶级出现了。我说过那个阶级吗?”
“没有。”
“啊哈,那是个在建筑师之上的隐秘的高贵的阶级。就像那个古老的谚语一样,每一个狮子的后面都有三只母狮。这时候,人们才知道,建筑师所要拥有的巨大的能力和金钱都掌握在那个神秘阶级的手中。这个古怪的阶级总是喜欢隐藏在生活的背后,对社会事物做出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实际上,他们才是真正的操纵者。
“在隐秘的阶层支持下,朋克被打败了,他们被赶出城市,变成了强盗和黑鹰——可是,和朋克之间的战争记忆让人们充满恐惧和猜疑,因为传说有些城市是暗中支持那些捣乱的黑衣分子的。于是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他们开始互相谩骂指责,所以战争过后,联合国就崩溃了。”老头总结说,“城市之间彼此分隔,再也无法相互协调——这就是大进化时代。”
那个老老的风向师使劲地回忆着这个故事,那些平时隐伏在他大脑各处的片段受了召唤,信马由缰放任自流地组合在一起,这个故事里好多地方纠缠不清。
但是,如果他想不起来的话,就没有人会知道历史是什么样子的了。大角听得似懂非懂,可是他不敢置疑这个城市中唯一的史学家。
“每个城市都有高塔吗?那你们的塔在哪儿呢?”他问道。
“我们没有高塔。库克城是惟一没有高塔的城市。你看不出来吗?我们就是那个隐秘的高贵的民族,”老头的眼睛埋在长眉里,带着揭开一个秘密的快乐神情说,“我们默默无闻,但是负担着大部分维持秩序的责任。我们富有,快乐,并且满足——不需要那些虚无的哲学来指导我们的生活。我们在其他城市中投资,并且收取回报,还不起债的那些城市居民,就沦为我们的奴隶。”
他指了指天空,“看哪,孩子,几乎没有人知道,是我们在统治着这一切!
库克城不需要为土地负责任,我们拥有云和风,我们拥有天空和太阳。我们才是世界的真正主人。”
库克城追着阳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太阳在和风儿的赛跑中领先了,消失在雾气茫茫的云层下方。天色暗了下来,但是立刻有五彩缤纷的焰火升了起来,装点着库克城的天空。
大角入神地看着,“真漂亮,”他惊叹,“但是如果有一天,这一切再也不能给你们快乐了,那怎么办?”
“看到最前面的尖角了吗?”风向师指给他看,大角向前看去,他看到了悬在空中的那个黑色的不起眼的锐利尖角,看到了在黑暗中它那磨损得很是光滑的金色栏杆。
“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如果是两个人,他们就会在那儿接吻,做爱,拉着绳缆爬出栏杆,斜吊在晃晃悠悠的缆绳下,他们会拥抱着吊在那儿对着大地凝望片刻。然后,噗——”风向师说,“他们放开手。”
“啊,”大角惊叫一声,猛地退缩了一下,空气又紧又干,闯入他的咽喉,“他们从那儿跳下去?”
“不快乐,毋宁死。”风向师带着一种理解和宽容的口气说,“只是这么作的大部分都是些年轻人,所以我们的人口越来越少了。”
“我们很需要补充新人。你是个很好的小孩,你愿意到我们的城市来吗?”
大角迷惑了一阵,他问:“我可以带我的妈妈一起来吗?”
“大人?”风向师以一种轻蔑的口吻说,“大人不行,他们已经被自己的城市给训练僵化了,他们不能适应这儿的幸福生活。”
风儿呼呼作响。在风向师的头顶上,一只造型古怪的风向鸡滴滴哒哒地叫着,旋转了起来。
胖风向师舔了舔手指,放在空中试了试风向。他皱着眉头,掏出一只小铅笔,借着焰火的光亮,在一张油腻的纸上计算了起来,然后掰着手指头又算了一遍。他苦恼地搔着毛发纠葛的额头对着大角说:“风转向了,孩子,我们到不了卡特森林,不得不把你放在这儿了。”
“好了,那就把我放在这儿吧。”大角说,“我找得到路。”
“你是要到恐怖森林吗?那儿听说可不太平静。你要小心了。”
“我有我的刀子,”大角摸了摸腰带勇敢地说,“我什么都不怕。”
库克人的城市下降了,云层下的大地没有月光,又黑又暗,只有飞行城市在它的上空象流星一样带着焰火的光芒掠过。
大角顺着绳梯滑到了黑色的大陆上。在冰冷的黑暗中,他还听到好心的风向师在朝他呼喊,他的话语仿佛来自天上的叮嘱。“小心那些泥地里的蚱蜢,那些不懂礼貌和生活艺术的家伙们。”他喊道。
5鹰嘴豆
天亮的时候,大角还在远离恐怖森林的沼泽地里艰苦跋涉。热风浮动着,飘过田野,匆匆忙忙地追赶流光。
现在他的时间更紧了,他飞奔向前。大角跑啊跑啊,他穿过了稀疏的苜蓿地,跑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道。泥泞的小道上吸满了夜里的雨水,灌满水的坑洼和高高的土坎纠缠在一起,大角一边在烂泥地里费劲地行走,一边蹦跳着尽力躲避那些水洼。突然之间,他就掉到陷坑里去了。
陷坑只是一个浅浅的土坑,但是掩蔽得很好,所以大角一点儿也没有发觉。
他刚从烂泥里拔出脚,想在一小块看上去比较干的硬地上落脚,一眨眼的工夫,就头朝下载在坑里面,脸上糊满了烂泥。就在他摔得昏头昏脑的时候,听到路旁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
那个哈哈大笑的小家伙比大角大不了多少,瘦得皮筋皮筋的,青黑色的皮肤上沾满黑泥,身上套着一件式样复杂的外衣,但那件外套实际上却遮挡不住多少东西。
“你好!”大角说,他爬起身来,忍着痛和眼泪,对小男孩说道,“我是来替妈妈找药的,我的妈妈病了,你能帮我找药吗?”
“我不和笨孩子交朋友,”那个小男孩高高兴兴地叫道,他后退了一步,蹙起眉头看着大角,“你看上去笨头笨脑的,你一定是个笨小孩。”
“我一点儿也不笨。”大角生气地反击道,他也叫得很大声,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底,因为从来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他是聪明的还是笨的。
“你掉进了我挖的坑里,”男孩兴高采烈地叫嚣着,“如果你够聪明,就不会掉进去了。”
大角的脸掩藏在湿漉漉的黑泥下,只剩下骨碌碌转动着的眼珠露在外面。远处,在男孩子身后的地平线上,露出一些银光闪闪的尖顶,那是一座新的人类城市吗?他望着这个陌生的喜欢恶作剧的小男孩,突然灵机一动:“你们这儿所有的人都不和比自己笨的人交朋友吗?”
“那是当然。”男孩骄傲地说。
“如果这样的话,比你聪明的人就不会和你交朋友,而你又不和比你笨的人交朋友——所以你就没有朋友了,这儿所有的人都会没有朋友——你们这儿是这样的吗?”
那孩子给他搅得有点糊涂,实际上大角的诡辩涉及到集合论悖论和自指的问题,就算是大人一时半会也会被搞晕掉。他单腿站在泥地上,一会换换左脚,一会换换右脚。“那好吧,”他最后恹恹不快地说道,“我可以带你去找我的先生,他那儿或许会有药。”
城市就建在小山丘后面的黑泥沼地里,因为没有参照物而看不出来它离此地有多远,但是在大角和小男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它的时候,太阳却慢慢地滑过天际。
大角跟着男孩穿过了那些弥漫着泥土气息的小路,顺着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残破石阶,踏着嚓嚓作响的破瓦片,走进了城市。他看到了那些高高低低重叠错落地摞在头上的木头阳台,沿着横七竖八的巷陌流淌的水沟。突然间飞尘弥漫,大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原来有人在头顶上的窗口中拍打地毯。
大角看到了那些城市住民。他们的衣服看上去复杂得很,但个个倒也风度翩翩。他们拢着双手,一群群地斜靠在朝西的墙上晒着太阳,看着那个孩子和大角走过,只在嘴角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容。
城里的道路曲折复杂,小男孩带着惊人的灵巧性穿街过巷,爬亘越壁,有几次他们几乎是从另一户人家的阳台上爬过去的。在一座破败的院落门口,大角看到一张裱糊在门楣上的黄纸上用墨笔写着两个字“学塾”。
“到啦,你在这等着吧,谁也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会来。”大角的新朋友扔下一句话,一回身就跑没影了。
院里原本很宽敞,但是堆满了旧家什、破皮革、陈缸烂罐,以及一些说不出名堂的大块木材和巨石。这些东西虽然又多又杂,但按照一种难以察觉的规律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倒也显现出一点错落有致的秩序来。灰暗的光线从被切割成蛇形的长长天空中漏了进来,洒在大角的身上和脸上。一股久不通风的混杂气味从这个幽暗的院子深处慢慢洋溢出来,让人不敢向前探究它的静谧。
在这包融着僵硬的酸臭味的黑暗中,有人在身后咳了一声。大角转过身来,就看见一个半秃顶的中年人走进院子里来。他瘦得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没有脚步声,可是看上去风度儒雅,颌下一缕稀疏的胡须,两手背在后面,提着一本书,仿佛一个学者模样。
看见大角,他又咳了一声,道:“噫,原来是个小孩。”
“我是从木叶城来的,我是来找药的,”大角说,“我找到了水银,我找到了磁铁,我找到了罂粟,现在我还差鹰嘴豆,我还差金花浆果,我还差好运气,再找到这些,我的药就齐了——你能帮我找药吗?”
“不急不急,”学者说,他倒提着书在院子里跺步,表情暧昧,不时地偏起头打量一下身上依旧糊满黑泥的大角,“原来是个小孩。你刚才说你是打哪儿来的?你是木叶城来的。啊,那儿是一个贵族化城市,可是也有些穷人——我看你来回奔波,忙忙碌碌,为财而死,未必不是个俗人。”
“我不是为了钱来找药的,我是为了妈妈来找药的。”大角说。
“啊,当然当然,百义孝为先。”学者连连点头,嘴角又带上那点神秘莫测的笑容,“这种说法果然雅致得多。看不出足下小小年龄,却是可钦可佩。”
大角好奇地看着这个高深末测的院中人,“你们不工作吗,那你们吃什么呢?”
“嗤——,”学者拈着胡须说,“我们这儿乃是有名的礼道之邦,君子正所谓克己复礼,淡泊自守,每日一箪食,一壶羹足矣,自然不必像俗人那样,吃了为了做,做是为了吃,这就是‘尔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了,唉——可怜可怜。”
“像你们这样真好,”大角说,“可是你这儿有我要的药吗?”
“不急不急,”学者低头看了看表说,“小先生从远处来,还未曾见过此地的风貌吧,何不随我一同揽山看月?此刻乃是我们胸纳山川,腹吞今古的时间埃”天渐渐地黑了下来,低悬在天际的月亮越来越亮。大角爬到院子里摞着的木块石片上,学着先生的样子,挺直身子,踮着脚尖,向外看去。
米勒·赛·穆罕默德·道之城的建筑看上去和它的名字一样精巧而不牢靠,它实际上一直处于一种未完成的状态中。从外面望去,它就像一种浮雕形式的组合以及光影相互作用下的栅栏,连续的外壳被分离成起伏皱折的表面,就像覆盖在城市居民身上破碎的衣服布片。
大角看到了那些污秽腥臭的台阶,地下通道和人行天桥组成的庞大曲折的迷宫,当地居民在其间上上下下,如同巢穴里密密麻麻的白蚁。
大角看到了在被城市的烟雾沾染得朦朦胧胧的月亮下面,高低错落的屋脊上面,一个透明的,精巧复杂的高塔雪山一样矗立着。
“那是你们的高塔吗?它上面为什么有影影卓卓动弹的黑点呢,它上面随风飘舞的是些什么呢?”大角瞪大了他的黑眼睛,惊恐地看着高塔:“你们的塔上住着人?你们在高塔上晾晒衣物?”
“当然啦,可以利用的空间为什么不用。”学者拈着胡须,微微笑着说,“善用无用之物不正是一种道吗?”
相对于大多数城市居民来说,大角现在可以被称为一个旅行家了,但他在其它城市中,从来没有发现过神圣的哲学之塔被靠近被触摸过,更别提被使用的了。他满怀惊异之情再次地向这个美妙的可以居住的高塔望去,发现这座高塔是歪的。它斜扭着身子,躲让紧挨着它腰部伸展的两栋黑色建筑,好象犯了腰疼病的妇人,不自然地佝偻着。
“你们的高塔为什么是歪的呢?你们就不能把它弄得好看一点吗?”
“啊,好看?我们最后才考虑那个,”学者轻蔑地说。“要考虑的东西多着呢,我们要考虑日照间距,容积率,城市天际线,以及地块所有权的问题。对文明人而言,礼仪是最重要的。”他拢着双手,神情怡然地直视前方,直到天黑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看山的时间结束了吗?”大角忍不住问道。
学者仿佛意犹未尽,“噫,真是的,观此暮霭苍茫,冷月无声,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了。”
“现在您可以帮我找药吗?”大角问道。
“唔,是这样的,我们这儿有些鹰嘴豆。”学者说,仿佛泄露了什么大秘密,颇有些后悔。
他偷偷摸摸地瞟着大角,老脸上居然也生出一团异样的酡红,“看来小先生长途跋涉,自然是身无长物了。恩,可是这把刀子看上去倒也不错呀。”
“是呀,”大角说,“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你可以给我一些鹰嘴豆吗?”
“你的刀子可真的不错呢。”学者说。
“你要是喜欢这把刀子,我可以把它送给你的。”大角说。
学者伸手摸了摸刀子,又还给他,微微一笑:“小先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唉,君子不能夺人所爱,何况你是个小男孩,何况你还要到恐怖森林去,刀子总是有一点用的。”
“恐怖森林里到底有些什么呀?”大角忍不住问道。
“那儿其实什么也没有,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学者连忙说道,仿佛后悔说出了刀子也有一点用的话。过了一会儿,他又不好意思地补充说,“事实上,那儿有一只神经兮兮的猫,它有一个谜语让你猜,只要你猜对了就能过去。”他模棱两可地说道,“虽说有点危险,可是也蛮安全的。实际上跑这么远的路,你真应该带一把雨伞,这儿的雨水总是很多。我们这儿雨伞比较有用。”
“可是我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和你做交换的了。”大角说,“你说得也不错,不是我想要你的刀子,可我们这儿如果没有善于利用自己的财产,会被人笑话的。”学者说,“那我们就换了罢。”
他给了大角三颗硬邦邦的鹰嘴豆,豆子又青又硬,散发着泥土的气息。
“这是一种很好的麻醉剂,我们可以用来捕鱼,”学者惋惜地说,“你做了一笔好买卖呢。”
他捏了捏小刀的鞘。“嘻,是银的刀鞘吗?我喜欢银的,我还以为是白铜的呢。”学者说。
6金花果
清晨的森林里弥漫着灰蒙蒙的水雾,那儿就是恐怖森林。从道之城出来就一路飞奔的大角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森林让他想起自己的家,然而从这座灰暗的密林中飘来陌生的气味,那是毒蕈和腐烂落叶的霉味。那些传说鬼魅一样紧跟着他,在灰雾中生出许多憧憧的摇晃的鬼影。大角简直害怕极了,可是只要想到风中孤零零旋转的吊舱,吊舱里幽灵仿佛在低头俯瞰低吟着的妈妈,妈妈的脸上只剩下摇曳的一线生机,仿佛吊在吊舱上的一股细钢缆绳,他就鼓足勇气,向深处走去。
雾像猫一样的轻盈,它在密林盘身蹲伏,随后又轻轻地走掉了。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大角猛然发现,就在他的面前不足十米的小道上,藤茎缠绕的蜜南瓜丛中蹲伏着一个毛色斑斓的庞然大物,它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用一只琥珀色的眼睛,睡眼惺忪地盯着大角。
大角不由自主地伸手到腰带上摸刀子,却摸了一个空。他垂下空空的双手,踌躇了一会儿。他有点发抖但还是迈步向怪兽走去,就像希腊人步向斯芬克司。
“站住,你侵犯私人领地啦,”那只怪物懒洋洋地叫道,“你从哪儿来?”
它睁开了全部两只眼睛,充满怀疑地盯着他看。它有一双尖尖的耳朵,身上布满纵横交错的斑纹,长得就像一只大猫。
“对不起,”大角鼓足勇气说道,“我是从道之城来的,昨天我是在道之城,前天我是在倏忽之城,大前天我在快乐之城……”“啊哈,”大猫轻蔑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城市?我听说过那种地方,那里到处是石头造的房子,用铁皮挡雨,地上铺着热烘烘的稻草,住户们象老鼠一样拥挤其中,为了抢热水和上厕所的位置打个不停……哼,”它突地打住话头,上上下下地看大角,“那是人类居住的地方,你到那干什么?”
大角还没来及回答。大猫仿佛刚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它兴奋地咆哮了一声,叫道:“啊,我知道了,这么说你是个人类!”它的咆哮声在灰暗的丛林中四处传荡,吓得几只鸟儿扑哧哧地飞出灌木,也吓得大角打了个寒颤,他们那儿从来没有人会在说话的时候对着对方咆哮。
“知道吗,小人儿,你面对的是一只进化了的动物。”大猫歪了歪头,用眼角瞥着小男孩,它的笑容带上不怀好意的意味,“我们不再听命与你们了,驾,吁——再翻一垄田,去把拖鞋叼过来,哈,这种生活一去不复返了,这真是太妙了,妙埃告诉你我们为什么要造反吧,——你知道我们动物活在世上是怎么回事吗?”
“我不知道,”大角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们不养动物。”
“啊哈,那你是不知道我们曾经过着那么短暂的,却是那么凄惨而艰辛的生活了。”大猫生气地嚷道,“那时侯,我们每天只能得到一束干草,或者只是一小碟掺了鱼汤的冷饭,而且我们还要不停地干活,逮老鼠,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旦我们的油水被榨干,我们就会送到肉店去被杀掉。没有一个动物懂得什么是幸福或空闲的涵意。猫们不能自由自在地坐下来晒晒太阳,玩玩毛线球,牛不能自由自在地嚼青草,猪不能自由自在地泡泡泥水澡……没有一只动物是自由的。这就是我们痛苦的、备受奴役的一生。”
它猛地伸出一个有着锋利指甲的爪趾,指点着小男孩瘦小的胸膛叫道:“看看你们这些寄生虫,人是一种最可怜的家伙,你们产不了肉,也下不了蛋,瘦弱得拉不动犁,跑起来慢吞吞的,连只老鼠都逮不祝可你们却在过着最好的生活——我们要奋斗!为了消除人类。全力以赴,不分昼夜地奋斗!小孩,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造反!我们要造反!”
大猫伸手从旁边的藤蔓上扭下一个金黄的蜜南瓜,咔嚓一声就咬掉了半个。
它显然对它的演说很满意,它满足地在地上打了一会滚,接着跳起来对大角说:“现在这个丛林是我们的,总有一天,整个世界也会是我们的。我们动物,将会在首先领悟的猫的领导下,团结起来,吃掉所有的人。妙埃”“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大角怯生生地说,“我妈妈病了,我是来找药的。”
“生病了有什么关系,”大猫不满意地瞪着大角,呼噜呼噜地吹着气,“人一死,烤来吃掉就行了——你应该请我一起去吃,这是盛行的待客礼貌,你不知道吗?”
“我们那儿从来从来都不这样做。”大角吓了一跳,他小声分辨说。
“好吧,好吧,”大猫不耐烦地围着大角打起转来,“我不想理会你们那些人类的陋习,还是好好想想该把你怎么办吧。”
“我?”大角紧张地说。
“你放心,我不是屠宰场的粗鲁杀手。我正在学习你们的文明,我看过很多很多书,发现了关键的一点——你知道文明的最中心是什么吗?”它直立起身子,兴奋地自高自大地拍着胸膛,“让我告诉你,是礼仪与艺术。是的。就是礼仪与艺术。这将是我们建立猫类文明的第一步。”
“你想过路,那么好吧,”它鬼鬼祟祟地滑动着猫步,狡诘地说道,“只有聪明的人才有资格通过这里,你必须猜一个谜语。”
“如果你猜不出来。”它偷偷摸摸地笑着,刚啃过的蜜南瓜的液汁顺着它的下巴往下淌着,“我就要吃掉你。这个主意真是妙,嘻嘻,妙。”
它幸灾乐祸地笑眯眯地说出了那个谜语:脚穿钉鞋走无声,胡子不多两边翘,吃完东西会洗脸,看到老鼠就说妙。
“哈哈。你一定猜不出来的,你猜不出来。”它说。
“是猫。”大角说。他有点犹豫,害怕这道简单迷题后面隐藏着什么陷阱。
可这是小时候妈妈经常说给他猜的谜语,那些温柔美丽仰人鼻息的小动物虽然在生活种消失了,可是人类坚韧不拔地在图画书上认识它们,并把它们传到下一代,让他们重温万物之灵的旧梦。
“猫,为什么是猫?”怪兽大惊失色,往后一缩,愤怒地揪着自己的胡子,“你说,为什么是猫?”它的尾巴高高翘起,让大角一阵害怕。
“你们都说是猫,只有我不知道为什么。”它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搔着痒痒,“我的胡子是往两边翘的,可是我从来没穿过钉鞋,我吃完东西会洗脸吗?
这是我的秘密,你们人类怎么会知道?我从来从来从来就不对老鼠说妙,答案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每个蠢笨的人类都这么说?为什么?——现在我预感到,这是个重要的谜语。”
它折腾够了,爬起身来,望着灰蒙蒙的时起时落的雾气发着呆,喃喃自语:“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在我没有注视的时候,那些老鼠存在过吗?难道它们也和高贵的猫儿一样拥有着生存的意义吗?我们聪明,温谦,勇敢,甚至可以吃掉小孩,可是我们却搞不清楚一个谜语——这是个令猫害怕的神秘隐晦的课题,我预感到,这很重要,很重要……”不需要别人教他,大角趁着这只在哲学思辩中迷失了方向的大猫忧郁地望着黑悠悠的森林,仿佛是只动物笛卡尔,一刻不停地痛苦地思考时,轻轻地一溜,就顺着路边溜过它的身畔。
大树灰暗的阴影下,深黑色的灌木丛里,有星星点点小红点在闪烁,那就是大夫要的金花浆果埃大角伸出手去,那些浆果冰凉,还带着露珠。一颗,两颗,三颗……现在大角有了七颗金花浆果了。
大猫还没有从它那深切的思考中清醒过来,大角把药包紧紧地揣在怀里,像在暗夜的森林中迷路的小兽,仓仓皇皇,跌跌撞撞地奔跑着。
跑呵,跑呵,草叶划过他的脚胫,露珠沾湿他的脚板,可是他还是一刻不停地奔跑着。
现在可以回家了。大夫的单子里还有一份好运气,可是运气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说法,世上本无这种实物,大角在这场长久的奔跑中变得聪明了起来,他用手摩挲着怀里的药,水银,磁铁,罂粟,鹰嘴豆,金花果——都是,他得到它们了,在六天内,这简直是个奇迹。他开始明白了,大夫说的运气并不是妈妈的药,而是找药的人自己需要。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现在就可以回家了。
跑出了恐怖森林,大角发现,再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他就可以回到木叶城了。在不知不觉中,他在大陆和海洋间兜了一个大圈子。在这场漫长的奔跑当中,他时而清楚,时而迷糊,有时候他似乎看清了什么,有时候这些东西又离他而去。
大角奔跑着,忽然之间,也许是怀中的药物萦绕的香味带来的幻觉,让他看清了蕴藏在心底深处中的景象,他的心忽然一阵颤抖,泼喇喇地激动水花跳出海面。他知道他将要给大家讲述什么。他要给大家讲述以前的一些伟大的城市,亚历山大里亚、长安、昌迪加尔、还有巴西利亚,那些建筑师们创造了一种生活。
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广场,每一片设计精巧或者粗笨厚重的檐瓦,都渗透着建筑师的思想在里面。城市的居民们就生活在他们的思想当中,呼吸着他们的灵魂,倾听着他们的声响。
每一种哲学或者每一种狂热都有自己的领域,在每个领域当中都有一个巨大的抛光花岗岩基座,在这个坚实的基座上,每一种哲学都得以向空中无限延展。那就是他们的高塔。
跑呵,跑呵,碎石硌疼了他的脚腕,荆棘划伤了他的皮肤,大角奔跑着。
每一座高塔的倒地都意味着失败或者哲学体系的崩溃,那是一个壮观的场面。大地上曾经遍布人类,他们和驯化的动物们生活在一起。曾经有过更多的城市,如今它们都崩塌了吗?
他跑过了白天,跑过了黑夜,跑过短暂的黎明,跑过漫长的黄昏。
他跑过了晴天,跑过了阴雨,跑过雾沼,跑过干谷。
他看见一群庞大的军蚁,浩浩荡荡地聚集在缓缓起伏的平原上,他们头上的旗帜上飘扬着不可战胜的,展翅飞翔的黑鹰标志。
黑鹰,那是黑鹰部落呵。大角惊恐地想道,他停止了奔跑,充满恐惧地望着草原上那些没有城市的掠夺者,他们密密麻麻地挨挤在一起行进着,横亘了数百里地,挡在了大角回家的路上。
也许是第一次有人面对面地看到了这个神秘而可怕的部族。关于他们有许多可怕和血腥的传说,他们凭借自己强大的武力和残忍的性情,在这整个世界上无所畏惧。正是他们像蝗虫一样横扫整个草原,摧毁路上的所有城市,把一座座哲学的高塔打得粉碎。
大角屏住呼吸,捏了一手的冷汗。他趴在一束高高的牛蒡草中,探出头去。
他看到了开路的一队队的骑兵,穿着黑衣,呼哨着来回纵横,搅起漫天的黄色尘土;他看到了两千名奴隶排成两列,弯腰挖土,把崎岖不平的道路铲平,汗水在他们的肩上闪闪发亮。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支庞大的运输队。他看到了五十对公牛,低着头拖着巨木拼造的沉重板车,一百根原木作成的轮轴被压得嘎吱乱响;他看到了五十名木匠在不停地更换车轴,加固车架,往圆木上涂油脂,两百名壮工在两边扶着车上摇摇晃晃的铁铸怪物。透过飞扬的尘土,那些影像给小男孩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迹。这一队人马拖着缓慢的,永不停歇的脚步,越过山岭和草原,越过河流和谷地,坚韧不拔地走向了他们的标地和命运。
一座座的钢铁怪物在大角的眼前被拖了过去,留下大地上深深的车辙,刚刚铲平的弹道一样平整的道路转眼又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泥潭。大角瞪圆了眼珠,突然明白过来,他们车上拉的是攻打高塔的巨炮埃现在,他们又要去攻打一座新的城市了。
7药没了
草原上行进着黑压压来势汹汹密密匝匝的人群,那些挎着长矛的骑兵,披着铠甲的重装步兵,散漫的轻步兵,一队一队的过个没完。太阳慢慢地斜过头顶,象是一个巨大钟面上的指针,面无表情地不可抗拒地转动。大角躲在深深的草丛中,又饥又渴。他计算着时间和回家的路程,时间越来越紧了。
他决定另外找路回家。大角悄悄地倒退着离开那丛掩没他的牛蒡草,直起腰来,却惊愕地发现两个黑鹰部落的游骑兵勒着马伫立在前方低矮的小丘上,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
在那一瞬间,大角目瞪口呆,他动弹不得,属于他的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僵化冻结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骑兵,像张开黑色翅膀秃鹫一样策马飞驰而来,打着呼哨,他们的马蹄悄无声息,一阵风似地掠过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骑兵在马上猛地俯下身来的瞬间,大角能看到他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闻到他身上那股冲动的野兽般的气息。随着一声响亮的撞击,大角就腾云驾雾般飞到了空中。大角惊慌地喊叫,踢蹬着双脚,却只能让那双钢铁般的臂胳越夹越紧。风拍打着他的脸庞,他只能看见草地在他下方飞驰而过。
他被带到了一个闹哄哄的营地,一声不吭的骑士把小男孩甩在了地上,驾着马跑远了。大角惊慌地把药包抱紧在怀中,四处张望。此刻已经是傍晚时分,营地上燃起了无数的火堆,炊烟笼罩,空气中充斥着马牛粪燃烧的气味。这是一个有着深棕色皮肤的强壮的民族。男人们剃光下颌的胡子,随身携带着腰刀和武器。他们显然还保留着驯服动物的习惯。大角看到几只狗在营地中跑来跑去。几个背着小孩的女人吃力地在河边打水,她们为了一个水勺而大声争吵。
一时间,仿佛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满脸惊慌失措的小俘虏,就在大角茫然四顾的时候,又从营地外冲进来几个骑马的武士,一个家伙叫道:“喝,看哪,他们抓到了一个小家伙呢。”
他们大笑着纵马围着惊惶的大角乱转,把大角包围在马蹄组成的晃眼的迷阵里,硕大的马蹄溅起的黑泥甩在大角的头上和脸上,酒气从他们的嘴里往外喷涌。“哈,我看他可以给你当个小马童。”“还不如给你女儿当个小管家的,哈哈哈。”他们看到了大角紧紧抱着的小包裹。“看哪,他还抱着个什么宝贝呢。”一个显然是喝得最醉的武士嚷道,他利落地抽出刀子。劈刺的亮光像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大角的眼膜。
夕阳黯淡了下去。
“不要——”大角拼命地尖声叫喊了起来,在这一瞬间,整个营地寂静无声。他的喊叫声穿透了杂乱无章的营地,静悄悄流淌的河水,一直到遥远的红色花岗岩山才传出回声。那个肮脏的背着小孩的老女人掉过头来看他,让她们争吵个不休的铁制水勺掉在了地上。
压抑着愤怒和可怕的悲伤,大角低下了头。药包散在地上,水银有生命一般在地上滚动,汇聚又散开,渗入地下;珍贵的浆果被马蹄踏得粉碎,点点四溅,和马蹄下的污泥混杂在一起;那些土色的鹰嘴豆,带着海水气味的磁铁,沾染着风之清香的罂粟,都变成了破碎的泡沫;它们的香气散乱飘荡,仿佛一个精灵在风中卷扬,散发,化为乌有。
在无遮无挡的平原上奔跑时,太阳烤灼着他的肩脊,让他几乎要燃烧起来;在大树下露营,露珠一滴滴地渗透他的毯子,让他感受夜的刺骨冰凉;在森林中的巨兽大声咆哮,威胁着要将他吞到肚子里;大角一直没有哭过。然而现在,一切都变成了可怕的值得哭泣的理由。看着地上散落的药包,泪水一下子冲出了他的眼眶。大角站在那儿,画面一幅幅地晃过他的面前,他悲从中来,为了梦想的破碎,为了生命的逝去,大角像一个初生的婴儿那样,放声号哭。
透过朦胧的泪水棱镜,一副贴着金片的马蹄踏入了他的眼睛,它们猛地冲了出去,又折回来,就在眼看要踩在大角身上时突然煞住了,停在他的面前,腿脚僵僵的,不耐烦地撅着。
他听到马上传来嗤的一声轻笑,“我当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个没用的哭哭啼啼的小孩,为了一包杂碎东西,哭成这个样子。”
大角抬起头来,看到了马背上骑着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她安坐在高高的马上,圆圆的脸儿晒得又红又黑,明亮的眸子在暮色中闪闪发光。她嘲笑式地用手中的马鞭甩着圈子。小马撅着蹄子,不耐烦地又蹦又跳。
“这不是杂碎东西,是给我妈妈的药,她就要死了。我是来找药的。我找到了水银,我找到了磁铁,我找到了罂粟,我找到了鹰嘴豆……本来只要再有一份好运气,我的药就齐了——可是现在……全都没了。”大角忍不住眼眶又红了起来。
“什么你的药,你的妈妈,现在都没有了。你是我的。”小女孩骑在马上,宣布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强盗,强盗就是这样的呀。”女孩笑吟吟地说,她转身面对那几个现在毕恭毕敬的骑手,学着大人的口气说道,“把他带到我的帐篷里来,这个小鬼现在归我了。”
大角被带到一座白色的帐篷中,两个武士退了出去。大角的眼睛适应了帐中点燃的牛油蜡烛的光亮,他看到宽大华丽的地毯尽头,一个漂亮的女孩正对着铜镜装束。她把一柄嵌满宝石的短剑一会儿正着一会儿斜着地插在腰带上,始终不太满意。大角进来后,她转头看了看大角,微微一笑,又快乐,又淘气,正是那个骑着马的小强盗。
她停止了摆弄短剑,盘腿坐在阿拉伯式靠垫上,拍了拍靠垫一边,说:“过来,坐在我边上。”
大角倔强地摇了摇头,站在原地没有动。“我们那儿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互相碰触。”大角骄傲地说。
小女孩脸色一沉,生气地说,“可你现在是我的奴隶。我爱要你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还可以用马鞭抽你。”女孩示威地说,“如果你肯求我,也许我就对你好一点。”
大角睁大了眼睛,他还不太了解奴隶这个词的含义。“我们是自由的,”他反驳说,“我们从来不求人做什么。”可是他很快想起曾经求过大夫救他妈妈的生命,于是又迷糊了起来。
“呸,自由?”小女孩扁着嘴轻蔑地说,“只要我愿意,我们随时可以攻陷你的城市,把你们的男人全部杀光,让你们的礼仪和道德化为灰烬。”
“胡说,你们才不敢去攻打我们呢。”大角不甘示弱地喊道,“你们不敢来的,在森林里你们的骑兵施展不开,在森林里你们会害怕我们的飞行器,我们会从天上向你们倾泻石块和弓箭。”
小女孩满脸怒气地叫道:“黑鹰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作害怕。我们不去打你们,是因为你们那儿在传播瘟疫。现在我们要去攻打的是那个传说中的闪电之塔。我们要一直往那个方向走,草原大得很,我们也许要十年后才能回来——那时候,你会知道黑鹰的厉害。”
他们气鼓鼓地相互而望。一边站着瘦弱、肮脏、苍白的小流浪汉,头发是黑色的,乱蓬蓬地支棱着,在出来找药之前,他的生活单调恬淡,每日里只是和着高处的阳光穿透清澈的蓝天和幽深的山谷;一边坐着骄傲、高贵、矜持的小强盗,如牛粪点燃的火光辛辣,如她的短剑锋锐,她的生活自由辽阔,永远是没有止尽的漂泊。帐中蜡烛的火焰猛烈地抖动着,轻烟氲成一圈圈发光的雾霭,然后一点一点地沉淀下来。他们相互而望,岁月流光在他们年轻的胸膛两侧呼啸而过。
年纪如此相似却又无从相像,就如同一棵树上的果实却青红不一。造物主和光阴玩弄的把戏让他们充满好奇和相互探索的欲望。
“好啦,”小女孩首先试图与大角和解,“吵架没意思的。我的名字叫飞鸟别生气了,和我说说你的城市,还有那些漂浮在海上的城市,飞行在云中的城市……和我说说吧——我想知道其他城市的生活,可是他们让我看的时候,那儿总是只剩些冒烟的断墙和残缺的花园。”远处传来了三声号角,在夜风中轻快地传扬着,悠远嘹亮。
“哎呀,没时间了。”女孩叫道,“你的身上又脏又臭,你要赶快去洗个澡,换套衣服,然后和我去参加宴会。”
这些野蛮人的宴会在露天里举行。围绕着篝火散乱地围着一圈矮桌,桌子上摆放着成块地烧烤过的牛羊肉,干面包,还有大罐大罐的蜂蜜酒。这些野蛮人席地而坐。他们用银制的刀子把大块的肉削成薄片塞进嘴里,他们先咬一大块面包再往嘴里塞一勺黄油,他们喝酒的样子让人害怕他们会被淹死。
即使是在宴会上豪啖畅饮,每一个武士都依旧穿着他们的铠甲。他们带着长矛和圆盾,他们束着胸甲和胫甲,他们戴着黄铜的头盔,他们聚集在一起,金属的铠甲融化了火的光泽,这些可怕的掠夺者在金属的光亮下,锐利、灼热、生机勃勃。
一位雄壮的武士端坐在篝火的另一端,他就是黑鹰——这个部落正是因为他的骁勇善战,因为他的残暴虐杀而扬名天下。令大角惊讶的是,他已经不年轻了,他的脸上布着无法掩饰的皱纹和疲惫。坐在他身遭的都是黑鹰的贵族和首领,他们人数不少,但是他们都老了,年青的首领很少。此刻,他们正在吵吵嚷嚷,大声争论着什么。
“……那座高塔,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穿越它守卫的分界线。我比谁都更了解这座高塔的威力。我亲眼看到3000名进攻者死在它的死光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讲述那次失败的进攻和三千名死去的骑兵时,他的脸上依旧是一副勇敢的神情,但他的膝盖却在微微发抖。
“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现在我们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巨大火炮,我们拥有最好的铸炮匠人,我们用黏土模胚铸造出了整整二十座大炮,我们正在把它们拖过整个大陆……”“……必须有更大的火炮,射程更远,威力更大……”“吭啷”一声响,一个酒杯被砸到了地上。
“这是个狂妄的计划!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去翻越整个大陆去攻打那座小镇——这块平原富裕丰饶,给养充足,我们可以在这儿抢劫20个城市,我们可以在这儿舒舒服服地过上十年的好日子。谁都知道,那些人龟缩在高塔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贫穷,愚昧,呆滞,不思进取,我们不想为了芝麻大小的利益去和霹雳之塔做战。”一名坐在下首的首领突然跳起身来叫道,一道旧的刀笆横过他的眉毛,让他的神情显得曲扭凶狠。几名首领随声附和。大角注意到他们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一些参加宴会的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们悄悄地把手按到了剑柄上,关注但却依然平静地凝望宴席上首的动静。
“二十年了,”黑鹰仿佛没有注意酒席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他端着一杯酒,沉思着说道,“二十年前它让我们失败过;二十年来,它一直矗立在大陆的尽头,在嘲笑漠视我们的权威。纵横草原的黑鹰铁骑在它面前不得不绕道而行——那些被践踏过的种族,那些被焚烧过的城市,因为它的存在而欢欣鼓舞,因为它的存在而心存希望。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他端着酒杯,冷冷地环视左右,“这二十年来,我在梦中都一直想着要攻打它,因为我知道,只要它存在,黑鹰部落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草原霸主,就不可能真正地扼住自己命运的咽喉。
“现在你们却要退缩吗?你们想要害怕吗?你们贪恋这块土地上的牛奶和蜜酒,却不明白终有一日这些鲜花都会死去,财富会死去,你们会死去,我也会死去,但有一样东西不会死去,那就是我们死后留下的荣誉。”
“黑鹰,”另一个年轻的贵族语气恭敬地说,“在你的带领下,我们在这块大陆上寻求流血和荣誉,赢得了草原的尊敬。我们也尊敬您。”他语气一转,说道,“可是现在你已经老了,你的头已经垂下来了,你想要去攻占那座闪电之塔,不是为了我们部落——是为了你自己。你害怕被荣誉所抛弃,却要带我们走向死亡。”
“我依然是首领。”老人平静地说。
“那就证明给我们看吧。”年青强壮的刀疤武士叫道,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拔出利剑,闪电般朝黑鹰砍去。这一下动当真是人如猛虎,剑如流星,而黑鹰甚至都没有站起来,大角看到他眼睛里的一道亮光,在那一瞬间里,他脸上的皱纹和疲惫一扫而空。他的小臂挥动了一下,年青的武士仰面倒下了,他的胸口上插着一把银制的餐刀。他倒下的时候带翻了两张矮桌,桌子上的器皿瓶罐打翻了一地,鲜血和着蜜酒四处流淌。吵嚷声平静下来。黑鹰宛若没事举杯喝酒。“明天,我们继续前进。”黑鹰说,这次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他了。
“那是我的父亲。”飞鸟骄傲地对大角小声说。
“可你刚才一点也不为他担心。”大角惊讶地说。
“那当然。如果黑鹰刚才在战斗中死去,那是他的荣耀。”飞鸟说,脸蛋被兴奋燃烧成绯红色,“我们所有的人都渴望能死在战斗中。”
8所有的药
清晨,大角从噩梦中惊醒。他听到帐篷外面传来一阵阵的号角声。牛角号雄浑,铜号高昂,海螺号低沉。营地里到处是铠甲碰撞的铿锵声,战马的嘶鸣声,胀满奶水的牛羊咩咩的叫唤声。
他从奴隶们居住的帐篷中钻出来,外面一片嘈杂。低低的阳光斜照在挤在一起的士兵和耀着清冷的寒光的兵器上,投下了长长的阴影。一群群的游骑斥候策马而过,他们咧着满嘴白牙,不怀好意地对着衣裳褴褛的大角笑着。还在抓紧时间打盹的奴隶们被粗暴地踢醒,他们要干那些最苦最累的活。他们分散开来,看似混乱不堪然而又井然有序地收拾马廊,拆卸帐篷,提着铁桶去挤奶。大角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陌生的动荡不已的旋涡之中,不论他站在哪里,总有人冲他喊道,“快闪开,小孩,别挡着道!”他不得不东躲西闪地闪躲那些骑着马儿,横冲直撞的骑兵;闪躲那些扛负着重物,赤裸的脊梁上冒着热气的奴隶;闪躲那些目光呆滞,被驱赶着的畜生。
在一片混乱当中,飞鸟牵着马找到了他。
“好啦,你跟我来。”她不容置辩地命令说,带着大角离开部族的大队人马,把他一直带到了营地西侧那条河边。这儿可以看到河边上那些发白的鹅卵石,还能看到营地那边,数千顶帐篷在转眼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余下冒着青烟快熄灭的篝火堆和满地的牛羊粪便,仿佛大火烧过的林地。黑鹰部落的战士、乱哄哄的家眷、牵成一串的奴隶,一拨一拨地开拔了。他们走过,寂静便在草原上空重新合拢,仿佛流水漫过干涸的河谷。
“你走吧。”她说,看也不看大角一眼,翻身上了马。
“什么?去哪?”大角说,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草原上最伟大的首领黑鹰的女儿,他的话就是命令,我的话也同样是命令。我赐给你自由,你就自由了。现在,你快跑吧。”她喊道,还用一个指头威胁性地比划了一下,“十年以后,我们会回来的——那时候,我会带着我的战士去攻打你们的城市,你记住了。”
大角茫然地四处看看,这儿离他的家乡不远了,可是他就要这样回去吗?带着满身的污泥和伤痕,空着双手,丢了小刀,可一味药也没有找着。妈妈就要死了。太阳升起来了,天边一簇散云成了一窝闪亮的小羽毛,河面上升起燥热的雾气,回家的路象一条晒太阳的蛇,懒洋洋地躺在他面前,他却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了。他转过身去,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
“等一等,”她说。坐下的马儿不耐烦地撅着蹄子。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她叫道,扔过来一个大大的纸包。“你看,当强盗是有好处的,我们这儿什么都有。”她凝望了大角一会,猛地拨转马头,纵马扬鞭,疾驶而去。
大角打开纸包,发现纸包里塞满了药,那些晶莹流动的水银,那些充斥海水气味的磁铁,那些饱满多汁的金花浆果,那些香气萦绕的罂粟,那些又老又皱的鹰嘴豆,在这些足够治好木叶城所有人的药底下,多了一个银制的护身符——一个小小的马蹄铁,那是他们部族的徽号。
大角抬起头来,看到草坡上那个现在已经变成小小黑点的飞鸟。他沉思片刻,掉头跑走了,带着这个年岁还不明了的惆怅,带着他还不知道的他们已经定下了的一个朦朦胧胧的约定——这个约定会在将来的岁月里跟随围绕着他,充满诱惑和痛楚,充满期待和惶然。
药又齐全了。从一无所有到应有尽有,这就是大夫说的一百份的好运气了。
大角想,药香萦绕在他的鼻端,仿佛一首嘹亮的歌,这支歌在他的心里,也在他的嘴上。现在是第几天了,他拼命地算啊算啊,现在是第七天了,是最后一天了。他要去救他的妈妈,他开始拼命跑了起来。
他跑过了红色的杉木林,跑过了齐腰深的草地,跑过了茂密的芦苇丛,跑过了金色的沙漠。
跑呵,跑呵,他看见了火光下埋头苦干的骡马,浪尖上漂浮的捕鱼者,随着风儿流浪的旅行家,在泥地上挖坑的农夫,藏身在树木后面的出谜者,包裹在金属里的战士们,他们脸上洋溢着各式各样的快乐。这快乐引诱着他,让他对未来充满期盼。
跑呵,跑呵,他听到了自嘲自叹的哲学家的声音,被侮辱的类人生物的怨怒声,劳动者的呼喊号子声,乞讨者的悲哀声,被奴役的人们的抽噎声、哭诉声,野蛮人的叫喊声,他们品尝着各式各样的痛苦。这痛苦抽打着他,让他对未来充满惧怕。
叹息之城,快乐之城,记忆之城,风之城,水之城,土之城,形形色色的城市实际上只有一个,它就在我们心中。然后,黑鹰来了,建筑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理论上似乎无所不知的建筑师。现在,他们将学会如何自己去面对这块黑暗冰冷的大陆。
跑呵,跑呵,他从白天跑到了黑夜,又从黑夜跑到了黎明。
无垠的天空越来越亮。
他会长大的。
迎面扑来的时间像干粉一样噼里啪啦地敲打着他的身体和脸庞,告诉他死神正在俯瞰着他亲爱的妈妈。
大角,快跑!大角,快跑!他在心里呼喊着。
月光收敛了,向西沉去。
大角,快跑!他的心脏撞击着肋骨,仿佛一只想要飞逃而出的鸽子。
快跑呵,大角。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滴答滴答,巨大的时钟悬在他的头上摇摇晃晃。
他看到了森林里漂浮的亮光,像是萤火虫在飞舞。
大角,大角。
远方传来微弱而模糊的叫声。
大角,大角。
那是木叶城的居民。他的邻居,他的玩伴,还有大夫,他们来接他了。
大角,大角。他们看到他了。他们驾着透明的飞行器朝大角飞来。
黑暗迎面扑来。大角迷迷糊糊地想道,现在,我可以休息一下了。鸽子飞出他的胸膛,离他而去。大角倒下了。
那天黎明,在木叶城里,星星还没有完全熄灭的时候,大夫把药混合在芳香的泥土中,撒入水里,温和的火燃了起来,风儿把药的香味带到了四处。奇异的香味飘荡在木叶城的每个通道,每部旋梯,每座吊舱里。妈妈苏醒了,其他的病人们也醒了,整个城市都苏醒了。
被从这场瘟疫中拯救过来的人们来感谢那个孩子,那个拯救了城市的孩子,但他们没被允许看到大角。
他累坏了。他哭着,抽噎着,在母亲温暖的怀里缩成一团,小小的舱室像一颗鸟卵,在旋风中旋转。妈妈抱着大角,柔声安慰。她的大手围着他,呵护着他。母亲的怀抱总是最温暖最安全的。
大角睡着了。
2001.2.14一稿厦门
2001.8.04二稿上海
*雅典宪章:1933年,现代建筑派的国际性组织——国际现代建筑协会(CIAM )在雅典召开会议研究现代城市建筑问题,分析了33个城市的调查研究报告,提出了一个城市规划大纲,即“雅典宪章”。
*马丘比丘宪章:1977年在秘鲁首都利马召开了国际建协会议,总结了从193 3年雅典宪章公布以来四十多年的城市规划理论与实践,提出了城市规划的新宪章——马丘比丘宪章。
*马德里宪章和北京宪章:先后于2011年和2088年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和中国首都北京召开的国际建协会议上制订的城市规划理论。
附后记:
在黔东南旅游时,我看到每一座侗寨的中心,都矗立着一座高大的木塔——鼓楼,这种造型精巧的木塔是每一个侗寨法律、传统、道德的精神象征。在鼓楼中制订的款约,从古至今约束、控制着人们的行为和思维方式。我开始想象高塔下的城市以及其中生活的人们,甚至那些在城市之外游历的部落……至于黑鹰部落在攻打那座死亡高塔下的小镇时全军覆没,那已经是我朋友写的另一个故事了。在刘维佳的《高塔下的小镇》中,那座向外界喷吐火焰和死亡的高塔,那座禁锢了小镇自由进化的高塔,对我而言,拥有更深一层的哲学含义——原谅我引用了《高塔下的小镇》中的传奇故事,我很乐意在自己的世界中,见到与刘维佳世界的相交。
蜕
作者:赵海虹
我一进屋就看见他了。
他在发抖。
他在低低地呻吟。
他伸向空气中的手像要抓住什么,赤裸的手臂上爬满了红色的细纹。
我忽然觉得房间里弥漫着某种气氛,使它不再是空荡荡的了。
这间屋太大──我总是这样想。我总是认为别墅里的每一间屋都那样大。设计师在建造时参考了一座中东的宫殿,那时,前世的记忆压迫我,我要逃离那种压迫感;我说:“房间要宽、要高、要深,每一间都是!”之后我才知道,逃离了窄小的居所依然逃不脱昨日的回忆,而这宫殿般的高庭广厦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我总是在这里看到很多的人,这里逐渐变成一个戏台,不停地变换戏码,但生命依旧短促而空旷,女演员的面具下,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几乎是不存在的。
然而,此刻,我发觉这房间很小,小到像他的一层衣服,小到像他的皮肤,一旦蜕变发生,是可以被一起蜕掉的东西。
他在这里,他是房间的中心,他是一切的中心,从这个中心释放出燃烧的热力,吞没了房中所有冰冷的无生命物体,使它们似乎也变成了他生命的部分;使我似乎也变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我一步步走向那个热力的中心,那个生命的源头,空气中布满了诱惑,空气是他的呼吸,是他传递生命力的途径。我呼吸着他的生命。我仿佛也是活的了。
“嘀──”通讯器的声音此时格外刺耳。
我一惊,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我不过是在自己的客房里,我的客人正要蜕皮。他不是魔法师,也没有什么异能。他只是一个“穴人”,在他们的一生中,要蜕九次皮。
在我们的一生中,要蜕九次皮。
“喂。”我打开通讯器,穆森的影像出现在房中。
我一向讨厌全息影像,但当我看到穆森的影像浮现在透的床前,却是第一次发现真实与虚幻的对比可以这样强烈。穆森的虚幻形体站在这个挣扎着、呻吟着、努力用痛苦的成长来证明生活的穴人面前,虚幻得那样无耻。不,我怎么可以让这种人看见透蜕变的样子!
“换个地方说话!”我不容分说地关上通讯器,走出房间。关门时我又回望了一眼。透开始在床上辗转着身体,痛苦的呻吟像洪水般在房间里泛滥开来。
“有事么?”我没好气地问。
“贡,你收留这个穴人的事造成了很大反响,你的影迷们情绪激动,公司上层已经表示了不满。”穆森是我的经纪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摆着一张和气生财的面孔,有时让人忍不住想揍他。“作为全世界最受欢迎的女演员,公开年龄才19岁,和任何绯闻纠缠在一起都会给你的演艺生涯造成致命的打击。”
“绯闻?这也和绯闻有关么?透他是一个穴人,整个地上世界里我唯一的同类。帮助他有什么不应该的?”
“同类?你的影迷不会把他当成你的同类。贡,不要忘了,你已经不再蜕皮,从这个意义上讲,大家会把你当成一个一般人类。而那个透,他还在不停地蜕变,人类世界不会接受他。”
“可这是你们造的孽!拔铱刂撇蛔∽约旱纳袅耍蔽裁匆盐颐谴侥忝堑氖澜缋锢矗课颐潜纠础颐潜纠础澳律槐涞男ρ劾锷涑鋈窭墓猓骸澳惚纠垂挠质鞘裁囱纳钅兀俊
我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原来的生活,原来的生活像噩梦般排山倒海地涌来,挤满了我的整个想象空间,不留一点余地。
黑暗的,从来见不到天光的世界,窄小的潮湿的洞穴。我们缩在一个个洞穴里,如一只只待孵的卵。然后,周期性的痛苦来了,刚开始,只是皮下的瘙痒和抽动,渐渐地,在坚硬的外壳之下,新的皮肤逐渐生成,而新生的肌肉与骨骼如逐渐饱满的果实,鼓涨的果肉挣扎着挤破它的外壳。火焰烧灼全身,每一个细胞都饥渴地尖叫、颤抖、抽搐,要撕裂,撕裂自己的身体……蜕,那是黑暗世界中燃烧的生命之光,可是那样撕心裂肺的痛楚,实在不堪回首。
“贡?”
我回过神来,抬头面对穆森的虚影。不,我有什么资格埋怨或者轻视他呢。最虚伪的人是我。是我心甘情愿地抛弃了自己的真实生活。
“把他送走吧。”
“送走?”我打了个冷战,“不,绝不。孙先生已经不在了,而别的人类,我还不能完全信任。我不放心把透交给别人。”
“你的事业呢?我不信你不在乎。公司方面迫于压力,已经考虑把《圣战》女主角的位置交给西西娜,这角色你盼了很久吧?”
“透比任何角色都重要。”我听到自己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什么?”穆森的表情阴暗下来,目光灼灼。
“因为感动。很久以来我毫无感觉,像个死人一样,可是他令我感动,使我活转来了。”
阳光透过来。
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半透明的蜕,照亮了他的眼睛。阳光在他的瞳仁里跳跃,像两朵小小的火焰。他对着阳光举起自己蜕下的壳衣,如同在欣赏一幅精美的画作。
那像是──羽衣,可以让凡人插上翅膀、羽化登仙的衣裳。多么可惜,真实远没有那么神奇:那是他告别了的旧的自己,那是他蜕下的一层皮肤而已。
“这个蜕衣,你不能保留。”他的表情使我觉得自己的话很残酷,“必须交给研究所。”
“你……”他终于开口。同住了一个多月,他勉强可以听懂我说人类语言,但要自己说依然有些困难。
“给研究所,你明白么?”我换成低哑的穴语,轻轻地问。
透的眼睛忽然湿润了,他伸出右手,用手指在我的手背上温柔地弹、扣、揉、抹。这一切既熟悉又遥远,在黑暗世界里,萍水相逢的人们只需一声低哑的穴语,加上手指的触摸,就可以让两颗心靠在一起。
但我知道透的手语中除了感激,没有别的意思。我带着微笑望着他的手指,刚蜕皮后充血的黏膜状皮肤已经变硬,呈浅褐色。假以时日,这一身皮肤会变得更加漂亮,更加坚硬,闪烁着陶瓷的釉光。
“贡……”透正视我的脸,“你的……已经结束了么?”第一次见到他时,这张脸是椭圆形的,两颊有些下垂,下眼皮总是浮肿,鼻翼太宽太肥,厚厚的上唇略向上翻。而现在──轮廓分明的长方脸,鼻梁尖挺,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嘴唇薄削,下巴正中有一道凹痕,更添男子气概。
“是的。”我说,“我已经蜕过九次。完成任务了。”
我的谎言岂不是情有可原的么?每一次的蜕变都是一次巨大的冒险,谁也无法预料蜕变后的容颜。我在这个世界的一切全靠演艺事业支持,倘使下一次蜕变成一个丑八怪,那我的生活就不再有明天。
“……假话。”透望着我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如此真实的两个字却使我觉得受了伤害。
我的牙齿咯咯直响,整个身体微微颤抖,无法抑制地颤抖。
博士用左手紧紧按住我的后颈,死死地压住,右手中的针管不停推进,针尖扎进我的脊椎──是的,我感觉到了,虽然麻醉气体早已迷惑了我神经的痛感,但我依然感觉到了,那是一场战斗:注入我身体中的激素与我潜伏的本能在作战。
战争旷日持久,上一次蜕皮至今已有七年,我几乎每一天都在与蜕变的欲望作战。以我的意志,以及药物,与之作战。
博士是孙先生的弟子,先生去世以后,他一直照顾我。但我最感激他的一件事,是一个多月前,研究所接收到第二个穴人时,他立刻通知了我。
“透的情况很稳定。”针头从我的骨髓里拔离。博士在这个时候谈透的事是想让我分心。“他的蜕衣真漂亮……你以前的也很漂亮。”
“别提那个!”
“你的心理有问题!”博士猛然提高了音量。但又立刻显出后悔的样子。他一定想起了孙先生。孙先生从不对我大吼大叫。孙先生对待一个地质考察队从地底裂缝里找到的“动物”如同对待从竹子里找到的小公主。
孙先生。孙先生教我说人类的语言,使我终于被人类社会接受。孙先生使我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异世界”里生存下来。孙先生陪我度过了两次蜕变期,看着我从毛虫羽化成蝶。然后孙先生静悄悄地,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孙先生替我做过的事,我也要帮透去做。
颤抖转为战栗,进而开始抽搐。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身体里涌动着火焰。这个身体在等待爆发,等待摧毁,等待撕裂旧的躯壳。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我要用理智抑制生理的冲动,哪怕借助药物。
当我终于精疲力竭、神思昏沉地睡去,心里仍惦记着:──孙先生替我做过的事,我也要帮透去做。
草原上的风把战旗吹得猎猎作响。一只苍鹰从高空滑翔而下。我把沉重的银枪高高举起。
锐利的枪尖直指蓝天,反射着耀眼的日光。
我双腿一夹马腹,催马向山谷俯冲。
在我身后,千军万马呼啸着,潮水般涌向山谷中的敌军……“贡?”
我回过神来,关掉放映机。全息影片之所以引人入胜,是因为观众有强烈的现场感。按下放映键,这间空荡荡的大厅就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再按一下,魔法结束,一切还原。
“我在看样片。”我转向穆森,“片子反映怎么样?”
“上映两星期,三条主要院线的上座率都超过九成。相当成功了。”
我吁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
“怎么,还有什么问题?”
“《花木兰》里最受欢迎的角色不是你。”
“唔,是么?”我并不怎么在意,但依然无法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来,“那么是男主角了?”
穆森摇摇头,他低下身凑到离我面孔很近的地方,看着我的脸,缓缓地笑了:“是──透。”
我理所当然地惊讶了:“可是他只有几分钟的镜头!”
“与时间长短无关,他的外型很有震撼力,表演中再加那么点儿灵魂,绝对所向披靡。”
我心里说不清有什么滋味,略微一笑:“这会儿怎么不催我把他送走了?”
“两年时间,新闻早变陈了,没人有兴趣再纠缠你们的关系问题。不过,真没有想到,才两年时间,你就把他教得那么好。”穆森的语气变得诚恳,“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算了吧,我担当不起。”我三言两语打算送客,穆森却说还要找透商谈与镜像制片公司签约的事宜。
“那去找他吧,还赖在我这儿干什么!”我抬高了声音。
“贡,你最近有点焦躁,自己注意点儿。”
“走啊!”
赶走了穆森,我忽然泻了气。为什么会这样?我知道自己绝不是在嫉妒透的成功。他若成功融入人类世界,最高兴的人应该是我。
是我教他直立行走;是我教他人类的语言;是我教他用刀叉和筷子;是我带他走入电影世界,是我是我……但是透不快乐。
和我当年一样不快乐。
这使我这个老师开始怀疑自己努力的意义。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拥有平凡的幸福?
如果我还在穴人的世界,此时我应该已经完成了九次蜕皮,生命只余下很短的一段时光,用来交配生产,然后死去。现在的生活不是要好得多么?可是为什么我们都不快乐?
“透?”我走进花园,在喷泉旁的石阶上找到了他。
月亮明晃晃的,但风很大,吹乱了浮云,使月色忽明忽暗。喷泉的水柱在半空中飞散成一串串珠子,落进波光荡漾的池中。
他仰起脸朝向我:“贡,我疲倦。”
很久以后,当我回忆起这个晚上,我仍然能清晰地记起他脸上的表情,如铜版画上镂刻的线条,一笔一划地锲在我的记忆深处。
他的表情呆呆的,有点木然,薄削的嘴唇略往外翘,眼皮半垂下来,可仍止不住汩汩向外流泻的哀伤。他说:“贡,我疲倦。”
我像是当胸挨了重重的一拳。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随后我听到他说:“贡,我不想再拍戏。”
“不要……不要放弃。”我轻轻搂住他,把他的头靠在我的胸前,手指叉进他浓密的短发:“你马上就会成功的。《花木兰》的反映很好,你的角色最受欢迎。那还只是小配角。好不容易主演的第一部戏刚刚封镜,正是要红的时候呢。”
透笑了一笑,那是一种纯为了能让我下台而作出来的笑容。但那样的笑容无法掩饰这个事实:我所说的那些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月光忧伤,美丽,静寂。园中的树木在月下沉沉入睡。台阶边,一株昙花正在怒放,每一片花瓣都在不顾一切地向外舒展,洁白的花瓣在夜色中润渍开来,化成一瓣瓣朦胧的、带点水绿的色彩。
月光忧伤,美丽,静寂。只有那纤瘦的喷泉在欢歌仰或悲泣?
“明天起我要停药。”透的声音像金属一样冰凉,不,或者只是坚决,“我不想再逃避。”
“我要蜕──我的最后一次。”
“我……不同意。”我松开搂着他的双臂,退后几步,“你太任性了。”
“任性么?也许吧。”他的脑袋挂下来,沉甸甸地垂在胸前,“可是,最理解我的人……应该是你。”
我不说话。
“演再多的戏,拍再多的片子,那都是在别人的人生、在虚构的生活里暂时躲避一下。戏完了,我们还得回来,做回自己。可是,贡,我们是谁?真正的我们是什么样子的?演戏是假的,什么都不会留下。贡,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当然会留下一点什么的。演戏也可以加入自己的创造力,我的影片里就有真正的自己。”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你又如何在表演时表达出来?”透破天荒地激昂起来,“害怕变化、拒绝成长,这就是你最真实的样子么?”
我忍不住地冷笑。任谁指责我,你也不应该指责我。
“那你想怎么样?蜕变以后很快就会死的。我还不想死。我也希望你活着。你难道不明白?”
“不明白的人是你。为什么要害怕自然的规律?有生就有死。没有死亡就显不出生命的价值。”
“变化、成长,光是说得好听,但是我们完全不知道,下一次蜕变之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蜕,并不一定是沿着好的方向,结果是不可预知、不可预知的!”
“原来比起死亡,你更害怕变化,但那是你自己,你为什么要害怕?那是最真实的你,不管成功失败,那都是你努力成长以后的样子──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倘使……”我已经有点歇斯底里,“倘使变得非常丑陋,那现在的一切就都失掉了,什么都没有了!啊吧倒希∧慊乖诤跽庑壳胛誓阆衷谟惺裁矗坑惺裁矗磕懔约憾济挥心慊褂惺裁矗磕闶裁炊济挥校怯钟惺裁纯梢允サ模俊拔掖舸舻赝潘辉偎祷啊
我现在有你。你是我的兄弟,我的亲人,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分身。我不想失掉你的尊敬──为此我必须再一次迎接蜕变的痛苦么?
我犹豫了。
透低声叹了口气,他起身走下台阶,站在那株昙花前面,伸出一支手指,轻触正在向四方舒展开去的花瓣。“真美。”他喃喃,“这才是生命。”
生命可以短暂,不可以虚伪。
记者的消息永远那么灵通。在透首次担任主演的《春秋》首映会上,“蜕皮”居然成了最大的话题。
“听说您已经停止使用保幼激素,准备进入下一次蜕变期了?”
“据说你们蜕变九次之后才可以完成交配,但剩余的寿命就很短了?”
“蜕皮期间你是否会推出演艺圈?你会把蜕皮全过程公开么?”
还有凑热闹的影迷:
“透,千万不要蜕皮,你是我的偶像呀!”
“透,我们爱你,我们支持你!”
“透,蜕皮之后你会变得更帅吗?我好期待哦──”“透──”“透──”面对无法控制的局面,我只能对穆森发火:“是谁散布这种不负责任的谣言!”
“你以为呢?”穆森冷笑,“真是可惜了,本来可以成为超级巨星的,却到处去说什么要‘蜕皮’。公司方面也很难堪呢。”
我一怔,转头望向人群中的透。他站在沸腾的海洋的中心,傲岸地挺立,面对此起彼伏的声浪,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扭头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四目交投,他略带骄傲地微微一笑。
“这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次蜕变。”他扬声说,“我愿意让大家看到它的整个过程。那是我们穴人的生活方式,我们绝不是比人类低等的动物,我们的生活更加真实,充满活力。”说下一句话前他又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我为自己是一个穴人而自豪。”
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分身,我看到茫茫人海把我们隔开,我温热的身体从脚心至头顶,一寸寸一分分地冷却,直至彻底冰凉。
宫殿般广阔的厅堂终于派上了用场,这里成了电影界耀眼的新星、来自神秘世界的穴人“透”蜕皮经过的全息直播现常全息影像的摄影机安装在大厅的各个角落,以保证能从不同方位捕捉透的一切细微变化。我仰头看看架在水晶吊灯上的一台摄影机。全世界每一个收看直播节目的人都可以看到透此时的模样──想到这儿我的心抽了一下。
每一个人的家中都会出现一张宽大的碧玉石床,一个身形俊美的穴人静静躺在床上,身体闪着古铜色的光──与其说那是皮肤,不如说那是一层陶瓷的外壳。
在今后近十天里,每个人的家里都会有一个透在那里倾情演出,他的挣扎,他的痛苦,他的新生……但只有我身边的这一个是真真实实的。
我忍不住走上前去,在床边坐下,轻柔而缓慢地抚摸他的额头:“透,你不会后悔么?”
“我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他张开双眼,用温柔的目光回应我忧心忡忡的眼神,“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只有‘蜕’可以让我找回自己。”
我想起上一次看到透蜕皮的情形,隐约生出一些期待。
首先是指尖,十指指尖,十趾趾尖,都出现了细细的纹路。大约在两天内,红色的细纹遍及全身,并开始逐渐变粗。
第三天,仍然是从指尖和趾尖,开始不明显的龟裂。穴人没有指甲,而皮肤的硬度就相当于人类指甲的硬度,大小关节处由厚而软的韧皮连结。龟裂从手指逐渐蔓延到手背,下肢则是脚背……第四天起,指尖龟裂处的皮肤向外略微翻卷起来,露出一点腥红的新皮肤。新旧皮肤之间有少许粘液,以及许多絮状的纤维联结物。
……
终于到了第九天。
透在喘息。
蜕变是非常痛苦的。要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从旧的躯壳中挣脱出来,一点一点地撕裂自己与过去的联系,让一个新生的、娇嫩的身体来承受这个世界的考验。第九次蜕变尤其艰难,因为经此一役,穴人才能真正成熟,无论内部身体还是外部皮肤,都要经历很大的变化,甚至有穴人在这最后一关疼痛至死。
透在挣扎。
而我只能旁观。
他在蜕变的过程中迸放出的那种无与伦比的生命力,曾经感染过我、淹没过的生命力现在正通过大厅里的十几台摄影机传送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我终于明白了,透为什么愿意把自己痛苦的挣扎公开给人类。相对于他曾经扮演过的两个角色,现在的这个角色才是真正的透,这个在成长的烈焰中煎熬的穴人比古往今来任何一个屏幕上的角色都更鲜活、更真实、更有生命力!他以无可抵挡的气势向全世界宣告:──这才是生命!
──这才是真实!
──这才算活着!
这样的透,更显出我的懦弱。
不敢成长的我。
害怕变化的我。
我在人类的故事里东躲西藏,希望借扮演的角色进入人类世界,求得人类的体验。可是,我真的了解那些角色么?她们离我如此遥远,她们的世界我永远只能‘试图’去了解,但仍有无法跨越的心理距离。我没能成为人类,却离真正的自己越来越远了。
“啊──”透的呻吟低沉而悠长,他的身体在缓慢地起伏,一波又一波地起伏。他的皮肤,他那从新的身体逐渐剥离下来的皮肤呈半透明状,带着淡淡的褐金色。
呻吟忽然变得高昂尖利。
我冲上前去,一把握住他的手:“透──”他整条手臂都抽搐起来。我猛醒:手掌处的旧皮已经剥离,通红充血的新皮肤还是敏感的黏膜。我急忙松手。
“透,再忍一忍。”我的眼眶里含着泪。
“不要……难过……不要……哭……”此时,透脸部的新旧皮肤已经脱开,看上去非常古怪。
我把手轻轻放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这里是最迟蜕皮的部位,在这里,两重躯壳尚未分离。我感到滚烫的皮肤之下,喘息起伏的这个身体里,涌动着一股狂野的力量。它在不停地奔腾;它在不停地释放、它在不停地高涨!
那夜,在透离去之后,我也过去看那株昙花。我轻触那尽力向外绽放的花朵,感觉到那纤弱的身体里竟然有着如此奔放的生命与力量!
“我……不……后悔。”透是如此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我感到手掌触及的地方忽然重重地一跳──皮肤松动了,这里的皮肤也已经脱离了。
“成功了!蜕皮成功了!”我不禁欢天喜地地嚷了起来。
负责旁白的新闻小姐立刻开始加入解说词:“各位观众,各位观众,透的第九次蜕皮已经圆满完成,现在……”守在一边的博士忽然插话:“贡小姐,他……”博士的表情凝重。
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然后我像是想起了什么──透怎么一点声息都没有了呢?我低下头去看透。
我瞪大了眼睛拼命地看,死死地看。
那夜,月光下尽情盛放的洁白花朵、如此美丽的花朵,在天明之前就已凋谢。白色的花瓣在风中飘落,如同轻轻的叹息。
我紧紧抱住透。
我怀中的人儿停止了呼吸。那个如昙花般绽放的生命已经凋落。
几天以后,存放在保鲜柜里的那具赤红色的尸体奇迹般地变成了一尊美丽的艺术品。
新皮肤已经消肿,呈现出白玉一般光滑明净的质地。但是,倘若那是一个人──他完全失去了明确的五官,整个头颅似一只白玉做的蛋,没有隆起的鼻梁,没有扩展的耳廓,也没有微翘的薄唇;要仔细辨别才能发现三条细缝,估计是双眼和嘴,四个小孔,大约是耳孔和鼻孔──倘若那是一个人,这样的相貌是不容于世的。
可是,那只是一具尸体,一具美伦美奂的“白玉雕塑”,那便是透宁可付出生命代价也想追寻的真正的模样、成长的终点。
我在博士的研究所里颇多感慨。博士忽然问我:“你可知道他从这次转播里得了什么好处?”
“不想知道。”我有些麻木地摇摇头。再大的好处对于他也已经没有用处了。
“是这个。”博士把一个包装朴素的盒子推到我面前。
我迟疑了片刻,还是打开了。
盒里静静地躺着一件蜕衣。蝉翼一样薄,闪着淡淡的褐金色。
我抬了抬眉毛。
“按照最初的协议,穴人蜕皮后的蜕衣属于研究所。不能自己留下。”
“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这一声里有淡淡的遗憾。
“透事先和我商量,把直播的全部所得捐给研究所,条件是:他这最后一件蜕衣要留给自己处理。”
“是这一件么?”我伸出手指去触摸盒中美丽的羽衣,手指颤抖起来。“真是桩好生意。可他还不是……”“不,他并不想留给自己。”博士也有几分唏嘘,“他要把这件蜕衣送给你。”
“给我?为什么?”这美丽的蜕,他过去的躯壳竟然属于我了么?
“他说,因为你的名字。”博士停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想问个明白,“为什么是因为你的名字?”
微笑从我的嘴角荡漾开去,凄凉而伤感的微笑:“‘贡’在穴语中的意思是──蜕衣。”
“是这样啊,那么‘透’又是什么意思?”
我张开口,过了很久才吐出这两个字来:“生命。”
在这可以容纳五百万人的宏伟广场上站满了观众,空中还悬浮着成百上千架云霄车、车里都是我的影迷。
终于,我登场了,穿着白色的纱衣,站在水泡般的个人飞行器当中,缓缓飞升。如同一个清丽的仙子,一个梦幻的精灵,漂浮在湛蓝的夜空中,随着晚风摇摆。
所有的聚光灯都集中在我的身上,虽然隔着“水泡”的防护膜,我的皮肤依然被照得火烫。
“贡──”
“贡──”
“贡──”
我听到那呼喊声汇成了海洋。
──可是,你们所有这些人不过是在为一个虚假的外壳高唱颂歌。你们看到的,不过是我为逃避成长、害怕变化而用来寄居的一层躯壳。值得这样热情、值得这样狂热么?
我向着人们遥遥挥手,轻纱的衣袖招展。
在我身后,一个放大五十倍的全息影像做着同一个动作,那片扬起的衣袖的影子融进夜色里,疑梦疑真。
──人们啊,那个值得你们尊敬的人,他的名字已经被你们遗忘了。
我的朋友,我的亲人,失去了你,这个世界在我眼中只是一片无际的荒原。
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终于明白:他们也从未把我看成他们中的一员。我只是一只珍稀的、罕有的宠物。
我是全人类的玩偶。
我对着欢呼的人群微笑,微笑,微笑……夜已深了。群星都已隐去。
我坐在喷泉旁的台阶上,背诵新的台词。女主角在吟诵优美的诗句:──我倾听着辽阔的夜,那因为你的离去而更加辽阔的夜。
我忽然觉得悲哀。此时此刻,这不正是我心情的写照?
寂寞从心底涌起,仿佛流星坠落在荒野。
皮肤最里面的某处抽动了一下,我知道,那是蜕变的最初朕兆。
不,不,我不能够。
第一千零一次、我努力抑制住成长的渴望,毫不留情地按熄了那朵小小的火苗。
可是,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哭。
那是我为自己的软弱在哭。
(完)
2000年9月18日0:56
后记:记得98年到成都时就曾对编辑谈起,于我而言,写作的道路是一个不断蜕皮的过程。一旦发现自己已经走入某一种套路,就希望可以打破它,寻找新生。可是新的样子也许会不成功,旧的皮又很难蜕掉,实在痛苦。
这两年间,一直想写一篇关于蜕的小说,与其说是科幻,不如说是象征小说。2000年一月正式动笔,至今才完成,这个过程,也像是我的一次蜕。
2000年9月24日
发表于《科幻世界》2001年9月号
盗墓
作者:王亚男
一、引子
司马亮还从来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二十年来从殷周到明清,历朝历代的古墓自己不知盗挖了多少,可对这样的事他连想也没有想过。说起来盗墓这一行当可谓渊源甚久,自从孔老夫子率先倡导在坟墓上封土植树后,这一本为方便寻陵祭祖的举措也就成了招揽盗墓贼的幌子。
封土的大小,树木的多寡,往往标志着墓主的身份和财富。据正史记载早在春秋晚期“土夫子”便已出现,此后累朝不绝。尽管历代律例都规定“盗发土冢,斩立决”,然而盗墓者却从未因此荒废自己的技艺,每逢乱世甚至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前代陵墓几乎无一幸免。东汉末年,董卓拥兵自重,自凉州至洛阳,所过之处“先帝山陵悉行发之”;及至曹操揽权,竟公然在军中设立“发冢中郎将”、“摸金校尉”,明目张胆地盗掘陵墓。虽然如此,历代帝王将相仍然“尽锱铢,实陵墓”。唐代名臣褚遂良劝谏太宗薄葬时曾有精辟的论述:“使其中有所欲,虽锢南山终有隙;使其中无所欲,虽无棺椁又何憾焉!”一代英主李世民也曾说过:“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为己有。今因九崤山为陵,不藏金玉,人马、器皿皆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几奸盗息心,存没无累。”可是唐亡之后,五代军阀温韬还是盗掘了太宗昭陵。《五代史》载“昭陵所出金器,十万人三十日犹运不绝”,由此看来,李世民并不是真的薄葬。
准确地说,没有哪一座古墓是盗墓者没有染指过的,只不过是许多时候限于时间和环境,以及工具的效率,他们并未将盗洞延至墓室。这部分古墓,就在考古工作者的保护和现代盗墓者的觊觎之间或大放异彩,或黯然失色,如此而已。
司马亮是个盗墓者,一个精明的盗墓者。中国的盗墓行当分为南北两大流派。北派精于对陵墓位置、结构的准确判断;南派则擅长辨别土质,为陵墓断代及鉴定文物。司马亮秉承了南派技艺之大成,他在进入墓室的方法上绝对是独辟蹊径,他从不重新挖掘盗洞,而是利用古代盗墓者开掘的洞穴,自己所做的只不过是将那些未完成的盗洞延伸加长直抵墓室。司马亮有着登峰造极的土质辨别技术,尤其擅长修复盗洞内壁,他甚至能够把盗洞形状伪装得和古代盗洞别无二致,即使是造诣深厚的考古学家也难辨真伪,有时司马亮还聪明地在盗洞内丢弃几枚与古盗洞同时代的铜钱,或者是一把小斧作为“罪证”,使人误认为盗案是古人所为。这些个小古董都是司马亮从文物市场上高价购得的,现在却帮了他的大忙。除此之外,司马亮在墓室中对陪葬器物的选择上也极讲原则,他可不是庸碌之辈,他深知文物的价值并不在于其质地或大小,而是在于其珍罕程度和在考古界的影响,故而他从来都只拿最有代表性的器物,诸如商代青铜酒卣、粱王彭越的金缕玉衣、唐代的宫廷秘瓷以及宋太宗的谥宝香册等等。尽管司马亮并未取走全部陪葬器物,但他常常要在墓内营造古人盗墓的假象,而那些千百年前的窃贼多是些土寇毛贼,惟利是图,进入墓室便豆剖瓜分,将墓室搞得狼藉不堪,因而司马亮的这种做法无疑使文物不啻是经历了一场浩劫。司马亮虽然熟谙考古却不钟爱文物,他盗得的文物几乎全部被偷运出境,由此获得的收入也使他银行账户上的数字跃上了八位。二十年了,他从没给警方留下任何线索和把柄,那些已然作古多年的前辈同行成了他屡试不爽的挡箭牌。司马亮也知道自己的行当是履刃而行,他曾想到过金盆洗手,可金钱的魅力使他欲罢不能。但今天这件事使他认识到自己成了别人的目标,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困惑。
那件事发生在南京明孝陵的太子朱标墓里。那天司马亮像往常一样在深夜潜入,迅速勘察了陵墓,发现了两个清代窃贼留下的盗洞。他选择了一个认为相对较深的洞穴继续掘进,很快顺利地到达了墓室,这次他的目标是朱标的太子皮弁。明代以冠冕为爵位象征,在1958年发掘万历定陵时出土过帝王冠冕——金丝翼善冠,但太子皮弁尚未发现,司马亮选择了这个能给自己带来巨大财富的目标。明代的亲王陵寝分为前中后三室,只比帝陵少了中室左右两侧的配殿。为了省力,司马亮选择了前室作为洞穴出口,这是使自己开掘距离最短的方法。虽然前中后室之间有石门相隔,但那根本挡不住司马亮。
很快,司马亮沿着绳子攀下高达4米的地宫,双脚刚一接触花斑石地面,他就戴上活性碳颗粒吸附式防毒面具,这并不是防毒气。而是防止埋藏四百余年的腐化物产生的有害气体。至于传说中帝王陵寝中的种种机关,在考古发掘中还从未见过,因为历代统治者都希望自己的王朝千秋万代,而在没有改朝换代时,皇陵属于禁地,驻有重兵,任何盗墓者都会望而却步,因此根本没有必要设置机关暗道。就连被传得最为离奇的清朝慈禧定东陵,据发掘情况显示,也并无任何陷阱毒弩之类。墓室里漆黑一片,似乎黑暗中有无数的幽灵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但司马亮可不在乎,他从挎包里取出了一根尺把长的短棍,握住两端用力一弯,里面传出玻璃碎裂的声音,随后那短棍竟然发出白光,原来那是一次性荧光灯。司马亮举着灯四下观看,前室里陈设简单,只有墙边放着一些出殡时用的旌幡之类,已经糟朽不堪。灯光照亮了后面两扇高大的有着八十一枚门钉的汉白玉石门,司马亮来到跟前向门缝里望去,看见那根自来石仍然从里面牢牢地顶住石门,他不由暗自窃喜,石门未启,说明陵寝完好,自己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了!重达二百余斤的自来石可不是能以斧凿敲断的,司马亮自有办法,他的身上早已准备了一种钢筋制成的小东西,史书上曾记载过这种名为“拐钉钥匙”的工具。公元1644年清兵入关,攻陷北京,明崇桢帝自缢煤山。后来满清统治者为笼络民心,声言大清天下得自李闯,而非故明,并且修缮明代田贵妃墓,开启墓门,埋葬崇祯,当时开启石门的工匠们就使用的这种“拐钉钥匙”。史书仅载其名,未有图解,所以人们并不晓得此物究竟作何模样,但司马亮硬是把它琢磨出来并制作成功。为他盗墓大开方便之门。司马亮把“拐钉钥匙”伸进门缝,用钥匙头部的钩状物套住自来石用力一推,自来石就脱离了门钮竖立起来了,接着司马亮左手捏着拐钉钥匙扶住自来石,腾出右手将石门用力一推,随着一阵带着颤音的金石脆响,巨大的汉白玉石门轰然开启。司马亮闪身钻进石门,借着灯光他向后室望去,然而这一望却令他大惊失色!通向后室的石门正敞开着,仿佛正等待着司马亮的到来。司马亮明白,中室的石门紧闭而后室却石门大开,这说明有人已经进入过后室,是古时的窃贼?司马亮带着疑惑走进后室。灰蒙蒙的尘埃弥漫了整个后室,迷蒙中须弥石棺床上静静停放着的朱红漆棺仿佛巨大的航船在雾霭中飘遥司马亮走过去,绕漆棺转了一圈,发现并无砍砸痕迹。古代的窃赋并未到达后室,那么后室的石门怎么打开的?司马亮尽管心怀疑虑还是从挎包里取出自制的开棺工具,那是根尺许长的高强合金液压撬杠,可以伸缩,一端是扁的,司马亮把扁端楔入棺盖下方,按下了另一端的按钮。微型马达驱动油泵开始工作,扁端一分为二并且张开将棺盖吱吱嘎嘎地抬起。司马亮瞟了眼撬杠末端的电子测力计——500牛顿!这可不是能够撬开那被四颗镶着铜环的巨大铜钉钉牢的棺盖所需要的力量,这情景让他很快联想到——棺盖被人打开过!而且,一定不是古人。他们决不会把棺盖恢复原位。很快棺盖四周都被撬起,被司马亮推到了一侧,漆棺中的景象一览无余。一具被绚烂织锦包裹着的男性骨骼出现了,在他周围无数珠宝玉器簇拥着它们昔日的主人步向另一个永恒的世界。司马亮无心欣赏这些,他向朱标头部望去,这一望不禁令他汗毛倒竖——太子的皮弁已不翼而飞!死者乌亮的发髻赫然裸露在外面,只用一只短小的玉簪束着,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堂堂帝胄决不可能如此入殓;腐烂了?不会,因为现场一点遗迹也看不到。司马亮俯下身仔细观察,终于发现了发髻上很不起眼的一个小孔,熟知明代礼制的司马亮立刻就判断出这是用于把皮弁固定在发誓上的金簪留下的痕迹,而且朱标面部仅存的皮肤上的勒痕也说明用来捆束皮弁的锦带的存在。
司马亮认定是有人先己一步盗走了皮弁,此人想必还知晓自己的目的,因此只取皮弁而不及其它。一阵寒意袭来,司马亮不禁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向四处看去,似乎黑暗中真有鬼魅可怖的眼睛,果然,就在棺床的一角,一只鬼眼正射着绿光,令司马亮不寒而栗。足足过了两秒钟那鬼眼并无动作,司马亮嘲笑起自己来,盗墓高手居然会相信鬼魂这类的无稽之谈,荒唐至极。他干脆举起荧光灯向那鬼眼走去,鬼眼一动不动,等司马亮看清楚时,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就惊呼起来。
绿色的光是发自液晶显示屏——那是移动电话的显示屏。谁把它留在这里?一定是那个先进来的人,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司马亮正待多想,就看见显示屏上的倒数计时器显示的数字正在减少“9、8……3、2、1、0……”司马亮猛地扑倒在地,等待炸弹爆炸的巨响,可周围静悄悄的,什么也没发生。司马亮重又站起身,抓起那部手机。这回显示屏上的信息比炸弹更叫他恐惧,原米刚才倒计时的是自动拨号计时器,现在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是“110”,下面还有一行中文短信息:明孝陵发生盗案。不看则已,司马亮不由立刻冷汗直冒,自己成了替罪羊!他忙乱地收拾起工具,又把棺盖复位,转身出了后室,沿原路迅速撤离。叵去的路上,他沮丧透了,大风大浪都闯过去了,今天却在一座小小的太子墓里翻了船!
二.《虞美人》之谜
一辆拖着小卧车的漂亮的丰田子弹头,乳白的颜色在凄清的夜色中透出些许暖意。秦岳仔细查看了所有可能藏匿私货的地方,油箱、底盘、壁板等等都未发现夹层,而司机吴耀汉站在旁静静地注视着,神志安详,嘴里还哼着小调。
秦岳本想痛痛快快地放行,心里却似乎隐约感到阵阵不安,根据举报,今天将有一批珍贵文物在此出境。那个自称是“爱国的文物收藏家”的举报人说会派自己的文物收藏顾问水吉来协助调查,可现在夜幕已经降临。水吉仍不见踪影。不安的感觉促使他又查了遍,依然如故。“同志,我还要赶到河内谈生意,麻烦您快点儿吧!”吴耀汉变得不安起来。秦岳见没什么可疑,看见后面又有一辆轿车驶进检查区,也就爽快地一挥手:“放行!”
“等等!”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岳转回头,刚到的轿车里走下一个陌生人,高高瘦瘦,一双仿佛永远带着睡意的眼睛藏在一副圆圆的眼镜后面,那人身着灰色夹克,手里提着一只公文包。他见了秦岳,只是轻声说了声“水吉”,然后就径直走向那辆子弹头。他也像秦岳一样先认真地看了一下子弹头内外,接着又拉开拖车的门。秦岳本来想询问几句,又一想先让你杳去吧,我这专业缉私队长眼皮底下还少有漏网之鱼,等你查完就知道了。
拖车内部陈设很是考究,中史是个小小的吧台,周围安设了别致的紫檀转角沙发。旁边有一具雅致的书橱,下面铺着猩红的波斯羊绒地毯。看得出主人在外出旅行时也不忘享受优雅的生活,可惜的是车内四壁贴满了宝马香车的招贴画,破坏了和谐的气氛,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吴耀汉跟在水吉身后解释道:“我这个人平生爱车,所以才贴了这些在我的卧车里!”水吉自信自己并没有表现出对这些招贴画的态度,吴耀汉这席话反倒引起了他的疑虑。
他看着吴耀汉,发现他赔笑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神色。水吉跳上卧车仔细观察那些画,那些画有的是剪报,有的是杂志插页,也有广告画。水吉发现有些剪报还带有发行日期,他留意观察,发现所有的剪报的叠放顺序并非与日期相符,1994年的报纸被贴在了1990年杂志插页的下面,这表明那些画不是逐渐积攒的,而是一次性同时粘贴上去的。水吉用手小心地触摸画,吴耀汉的神色则显出慌乱。水吉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他让秦岳给他端来一盆温水,自己把毛巾润湿了轻轻擦洗那些画,渐渐地表层的纸被温湿的毛巾揉烂除去了,下面露出了白色的塑料薄膜。吴耀汉的脸色一下变得死灰一般,水吉抽出一张薄膜看了一眼就递给秦岳。准确地说那是双层薄膜制成的袋子,中间装着一页泛黄的竹纸,纸上有墨笔章草字迹,秦岳认出了那题目竟是《虞美人》!尽管他自己对考古并非十分在行,可中学课本也让他认识了这位南唐的风雅天子—李煜,对这首满载愁思的《虞美人》更是耳熟能详,但是这真的是南唐后主的真迹么?“不必怀疑了,事实和你想的一样,的的确确是南唐李后主的手迹,是从北宋王侯墓葬群盗挖出来的。据《南唐传》载,北宋攻灭南唐后,太祖赵匡胤封李煜为‘违命侯’,囚于开封。太宗赵匡义登基后,对李煜猜忌有加,终于在李煜被羁的第三年假借贺寿之名用药酒将其毒死。《虞美人》正是李煜在太宗即位之初所作,后主以此排遣囚徒生活的抑郁苦闷。可悲的是,恰恰是这首词促使太宗下决心除掉这位亡国之君!”秦岳不由得开始佩服水吉的考古造诣,他一边命令战士把吴耀汉看押起来,一边钻进卧车帮水吉清除那些作为伪装的画。“这后面一定有很多诗稿,刚才那页《虞美人》是从线装诗集上拆下来的,我想整个诗集可能被全部拆开藏在里面。”水吉向秦岳介绍着。果然每张画下面都出现了诗稿,两个小时下来总计查获诗稿三百余页。秦岳在钦佩的同时,又开始暗自埋怨自己怎么如此粗心,险些让国宝流失!水吉走过来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实在抱歉,刚才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问您的姓名,请问……”“秦岳,缉私队长。”“您就是秦队长呀,这名字可够熟悉了,昆明边检站屡破走私大案,你这缉私队长可是功不可没!”“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今天要不是你来,我肯定栽在这些贩子手里了!”“这不能怪你,别忘了我的老板可是线人,算是占了先机。文物和毒品不同,它虽然不像后者那样可以见缝插针。可它的面貌却千姿百态。毒品只要摆在面前几乎人人都能识别,但对眼前的文物许多人可能视而不见。在民国时就曾有妇人把唐代的镂金镯像普通的镯子一样戴在手腕上堂而皇之地携出国境,海关人员竟无人认识。我是搞文物鉴定的,自然要敏感一些。”秦岳筅了笑:“这几天你就住在公安招待所吧,有空我要好好和你聊聊,你可得多教我几招。”“我可没资格当你的老师,咱们可以交个朋友,你是破案专家,我懂考古,我们搭档争取把幕后的人物找出来。”
审讯吴耀汉的工作倒进行得相当顺利,吴耀汉竹筒倒豆子般把他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原来这是一个组织严密的盗墓集团,成员之间只进行单线联系,吴耀汉上线和他联系的时候都是打吴的手机,吴也从未见过上线的面。
这个集团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不像其它犯罪组织那样采用宝塔状的层级结构,而是由总头目直接控制所有成员,并且盗墓活动都由总头目一人指挥策划,其他人只负责根据指示的分工临时听候安排,在此过程中虽相互合作但从不过问彼此的个人情况,仅凭暗语识别。而且所有成员均有正当职业,仅在盗墓时协同行动,盗墓任务完成即各自离去,报酬几天以后会汇入每个人的银行账户。正因为吴耀汉交代的东西根本威胁不到整个集团,所以他也没必要过多隐瞒。秦岳四个小时的工作只获得这么一点进展,更觉得案件非同寻常。关于集团首脑的情况一无所知,即使在他同下属联系时声音也是经过电子处理的。吴耀汉的交代也不是毫无价值,他曾经提到过集团某次盗窃成功后的一次“庆功酒会”,那次出席了不少人。吴耀汉确信首脑一定也在其中,但不许过问的规定使他无法分辨,所有的人只顾玩乐,别的一概不谈。在大约半年之前首脑通过吴耀汉的手机传达了下次行动的接头暗语:“松竹梅与禾,笑论染指处。”并曾说下次的买卖是最后一次,成功了从此大家就可以金盆洗手了。秦岳刚一高兴,马上又转为失落,吴耀汉落网的消息很快就会被集团获悉,这个暗号自然不再有利用的价值了。
“你们现在采用的暗语是什么?何时交代的?”
“小问春故,月雕恰往,一年前上面告诉我的。”
水吉见到秦岳的时候,他正眉头紧锁坐在云山雾罩的写字台前,面前的烟蒂你争我夺满满地占据了烟缸。水吉也不发问,拿起秦岳面前的讯问笔录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静静地看起来,脸上不时现出笑意。
秦岳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怎么不问我进展如何?你不是一直很关心吗?”水吉风趣地说:“我不问,你就不说了吗?刚才就是在和你比耐性呢。”
“这种时候你还沉得住气,告诉你吧,我们没能知道多少重要的东西,所有的线索都在那儿了。”秦岳说着用下颌示意了一下水吉手里的笔录。
“真的吗?我看这些东西不仅重要,而且还是至关重要,足以判明犯罪集团下一步的行动!”秦岳一下跳起来。“什么?我再看看,”他取过笔录认真看了看,又摇着头把它扔在桌上,“我看不出这些,假设如你所说真有玄机,那么就应该在那几句暗语之中,但我却看不出来。”
“让我们来仔细看看,第一个暗语‘小问春故,只雕恰往’就有文章。这两句看似诗句,实则不然。我现在给你朗诵一首词,你听听有无异样: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首《虞美人》秦岳也能成诵,在水吉快要吟完时,他已窥见个中端倪,“我明白了,刚才的暗语是由《虞美人》每一句的首字组成的,只不过重新安捧了顺序,使之富于诗意!”
“那么,然后呢?”水吉还是不慌不忙。
“暗语是在任务前下达的,这说明幕后人在盗墓以前已有计划,而且暗语就隐含了他要猎取的目标。所以第二句暗语就可能是幕后人的下个猎物!我来想想,‘松竹梅与禾,笑论染指处’,这两句工整严密,不像前者,不应该是藏头所成,可能有别的组织方式。松竹梅与禾……嘿!知道了,这是个字,秦始皇的秦字!你看,松竹梅人称岁寒三友,三友就是三人,三、人加上禾字正好组成一个秦字!笑论染指处么……我猜不出。”
“解释得好,我指的就是这个。其实这个幕后人我知道,虽然没有见过面。他叫司马亮,曾祖父曾在北京琉璃厂经营古玩店。晚清时他祖上出过一位叫司马龙的土夫子,那个时候所有的盗墓贼几乎都知道他,因为他的手段极为高明,从不失手,做过几次漂亮的活儿,而每次盗墓之后还请人绘制一幅《古陵徜样图》,作为纪念。晚年司马龙为避战乱隐居河间府。司马亮就继承了司马龙的衣钵,加上他既懂考古又受过良好的教育,可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司马亮喜欢古代掌故,这暗语就是见证。
这句‘笑论染指处’,正是古代典故,春秋时代莒国国君以铜鼎烹鼋,宴请宾客,一公子在席前当众将食指伸入铜鼎蘸汤尝之,这在当时是对国君的大不敬,染指一词由此而来,意指参与不该获得的利益。‘染指处’指的当然是鼎,结合你刚才说的秦字,就是秦鼎二字。这就是司马亮的计划——盗掘秦始皇陵,为自己的盗墓生涯划一个足以震惊世界的句号。”
“仅凭秦鼎二字你就确定是秦始皇陵?陕西境内历代秦王墓颇多,为什么不是秦穆公、秦昭王而一定是秦始皇陵呢?”
“说起鼎,可谓是中国古代封建社会最为重要崇高的礼器。
相传黄帝采首山之铜铸造九鼎,象征中华九州,鼎成之日黄帝乘龙而去,九鼎则自夏商周依次流传。于是黄帝九鼎就成了历代统治阶级江山社稷的象征,得到九鼎就意味着获得了称帝的资本。
秦穆公曾问周王九鼎轻重,被视为觊觎权力的征兆,所以又有问鼎之说。九鼎在战国之后下落不明,以后虽在一些朝代出现,但据考证都是权臣出于逢迎的目的,赝造九鼎以取悦君王。客观地说,从秦始皇扫灭六国这一历史事实来看,九鼎极有可能落入赢政之手,好大喜功的秦始皇既然在自己的骊山陵墓中使水银为江海,又设机关驱动日月星辰出没,把九鼎作为陪葬品以标榜自己的文治武功自然在情理之中。
司马亮既然说有意金盆洗手,那么他这最后一次行动必然是能让他自己满意的大手笔,秦陵中的九鼎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你说得很对,秦陵的确是司马亮的最佳目标,可据我所知现代考古探测表明,秦陵的地宫深度至少为50米,司马亮如何能盗掘?他总不会像当年兵匪孙殿英那样明目张胆地用炸药崩吧?”
“你的历史知识也不少嘛,”水吉抽出一支烟抛给秦岳,帮他点上,自己却不吸,“你不了解司马亮,他如果想盗秦陵,自然会有办法。九鼎是中华的象征,如果偷送到国外,其价值不是用金钱衡量得了的。为了这,花再多的力气他也不会吝惜。因为一旦成功,所用的花费都可以得到数十倍,甚至上百倍的补偿。”
秦岳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你怎么会知道司马亮的事?这事连吴耀汉也不知道。”
“这个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你可以放心。对破案有用的情况我都会告诉你的,至少你现在能够确定我和你是站在一边的。”
“那可不一定哦。”秦岳打心里佩服水吉的学识,他相信水吉是帮自己的。
当天傍晚,应边检站的要求,云南省公安厅向陕西方面发了传真,通报了详细情况,并建议陕西临潼方面作好秦始皇陵的保卫工作。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该结束了,其余的事就不是秦岳操心的了,然而水吉却变得十分忧虑,整天不出房门,饭也吃得少了,每天只是埋头帮助文物部门鉴定和整理查获的文稿。
三、秦陵之行
转眼就是四天,天黑的时候,文稿的鉴定整理工作终于宣告结束。回到房间里水吉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准备明早向秦岳辞行。
房门被急促地敲响了,水吉拉开门,满头是汗的秦岳站在外面。“水吉,被你说对了!他们的目标果然是秦始皇陵,今天临潼方面报告说秦陵的封土上发现了盗洞。”正讲着,他看见了水吉身后的行李箱,“怎么,你要走?”
“我以为这里已经没我的事了,正想明天离开。”
“别扯了,我还要请你和我一起跑一趟呢。”秦岳说着把一份电传递给水吉。电文不多,言辞却很迫切:“日前秦陵封土发现盗洞,为保护珍贵文物,请速派吴案侦破人员协助调查,切切。——陕西省公安厅”水吉看过后说:“好吧,我同意。不过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司马亮,你得记着,你欠我一个人情。”
“行!等破了案,要我怎么谢你都成!”两人举起手在空中响亮地击了一下掌。
两天以后。落着淅沥小雨的古都西安迎来了秦岳和水吉,陕西方面想得还算周到,早已派车等候,开车的是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叫贾胄,非常健谈。从西安到临潼的路上。秦岳一刻不停地和贾胄聊着,水吉则默默地凝视着窗外飞速闪过的田野和树木,直到贾胄一个急刹车,才把他从沉思中惊醒。公路上不知何时聚集了很多的人,从装束上看得出是附近的农民,他们三三两两地越过公路,消失在路基下面。贾胄抱怨了几句,刚要启动,秦岳阻止了他,原来水吉此时已经下了车,向路基下走去。下面的景象甚是壮观:沿公路两侧长长的路基下方堆满了小丘似的碎石。上百名农民正俯身在碎石中捡拾着什么。
贾胄、秦岳下车追上水吉,三人一齐向前走去。满地的石块根碎,但很均匀,从黑白相间的颜色立刻就可以知道这是花岗岩,在散落的石块间零星分布着乌亮的煤块,村民们捡取的正是那对他们的生活极为重要的煤块。看到这种情景,贾胄也感到奇怪,哪儿来的这么多碎石,公路养护部门是决不会这样做的,因为如此一来,道路两侧的排水渠就会被堵塞。昕完贾胄的介绍,寨岳也开始在碎石堆的周围检查起来,而水吉则在一旁询问村民碎石的来历,但没有人知道是谁把如此之多的碎石倾倒在这里的。
水吉捡起块石头正仔细观察,远处传来秦岳的喊声:“快过来,我发现车辙了!”
没错,确实是车辙,巨大的车辙从公路上延伸到路基下,阴雨的天气甚至使它成了浅浅的水洼,泥水中清晰可辨粗大的轮胎胎纹。“这不是一般的卡车,这么大的轮胎只有重型载重汽车才有。”秦岳果断地做出结论。水吉似乎对胎纹没有多少兴趣,倒是车辙胎纹中的泥土吸引了他,他小心地弯腰下去,伸手抓起一小块泥巴捏了捏,自言自语了句什么,接着拿起根树枝向车辙深处探了探,就把泥巴用一块白纸包了起来。秦岳虽然不明白水吉的用意,却也蹲下来去抓胎纹里的泥巴。这不是普通的泥巴,是一种白色的、如同面团一般滑腻柔软的泥巴。“这泥巴真怪啊,我从来没见过。”秦岳小声说。
水吉发现了秦岳疑惑的表情,耐心地说:“这是微晶高岭土,又名白膏泥,比较少见。春秋晚期直到西汉都把它作为密封防腐填充物,你看,这种白膏泥和车辙地面的质地截然不同,而且存在于胎纹内,所以可以肯定是载重汽车的轮胎携来的。谁掘了这些石块,从哪里开掘的,目的是什么,这值得我们调查一下。”
第二天上午,水吉和秦岳同临潼方面取得联系后,就和调查盗洞的干警一起奔赴骊山秦陵,秦陵文管所的孙从游主任也参与协助。高大的封土在几公里外就赫然映入眼帘,人工夯筑的方锥形陵丘在经历了两千年风雨侵蚀后仍然巍然屹立,仿佛在向世人展示始皇帝那亘古不朽的雄奇功绩。水吉并非第一次来秦陵,可每次到来都有不同的感受,心灵被更加剧烈地震撼。
盗洞就在封土东面的中央,不很深,至多三、四米,洞口很大,内壁粗糙,根本没经过修整。在临潼的干警们忙着取证、拍照的时候,水吉却在人群外找了块向阳的地方席地而坐晒起了日光浴,这使秦岳太惑不解。他走过去问水吉:“你们搞文物的见到盗洞也无动于衷吗?快说说你的看法吧,在这方面你这作师傅的,可不能留一手哦。”“依我的看法,就两个字——收队!
可他们能同意吗?”“收队?这盗洞难道就不查了吗?”“你以为这么查会有结果么?你不是也说过秦陵深埋地下难以盗掘吗?凭这个连内壁都不修整的盗洞能挖到地宫吗?恐怕不等挖到地官就已经被坍塌的洞壁变成古人的殉葬者了。”“那你的意思是说这个盗洞的目的在于——”“转移视线!”秦岳听到这儿,连忙站起身:“我去告诉他们,别中了计!”“千万别说,我们不妨将计就计,不这么干,司马亮一定不会露出尾巴。再者,这也是警方的例行公事,别打击人家的积极性嘛。”
现场勘察接近尾声时,水吉才站起身来重新加入人群,他并不和干警们探讨,却与孙从游攀谈起来。孙从游早年毕业于北大考古系,对秦汉历史颇有研究,早在九十年代考古界有人倡议发掘秦始皇陵的时候,他就力排众议,主张在文物保护和修复技术成熟之后再行考虑。凭着他在考古界的威望使秦陵又沉寂了多年。孙从游甚是感慨地对水吉说:“发掘秦陵,我何尝不想呵,可要真发掘,就必须先兴建大跨度的展厅,把发掘现场整个保护起来。我们祖宗留下的这点东西,实在经不起折腾了啊!”
他顿了顿,伸手指着近处的公路,“你看这公路上来往的运煤车辆,煤灰煤渣四处飞扬,如果不建大厅,恐怕还没等我们开始研究,那些文物就已经面目全非了。”水吉附和地点着头,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煤渣?那些煤是从哪儿运来的?”
“我们陕西是产煤大省,国家采,私人也采,私营煤窑也就多得出奇。在秦陵西南20公里外星罗棋布的哪儿都是,这些煤就是从那里运往外省的。”孙从游并不理会水吉的热心程度,接着讲下去,“我也曾多次到那里游说,劝业主们绕开陵区,或者加上帆布篷,可是我职微言轻,没用!这年头谁都只顾眼前那么点儿蝇头小利,要我说,那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啊!”
“你去过私营煤窑的矿区?”水吉来了精神。
“去过,上午还去过一趟。
明知是白费口舌,我也总还存有幻想。瞧,昨天的雨害得我鞋上全是泥巴!”孙从游边说边开始在旁边的岩石上蹭起了脚上的泥巴。
水吉低头看了下孙从游的鞋子,眼睛立刻睁得大大的:“这,这不是白膏泥吗?”“对呀,就是它。在古代可只有王侯将相的坟墓里才能用得上,可今天我的鞋子也金贵起来了!”孙从游更加用力的磕起来。“孙主任,你从矿区怎么来的?”“贾胄开车接我来的,我这把老骨头要是走上20公里山路恐怕就要散架了。”水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种白膏泥在陕西分布广么?”孙从游得意地笑了:“这可是我们临潼独有的,而且也不多,分布于地势复杂的地带,距地表1~2米,我们全县只有矿区才看得见,为了方便交通需要平整矿区,所以常有白膏泥露出地表。我这鞋泥就是矿区带来的。”水吉变得高兴起来,连声感谢孙从游的介绍。
调查结束后,干警们向停在陵园外的汽车走去,水吉也跟在后面准备收工,偏偏秦岳在此时喊住了他。“等等,选可是我头一次来秦陵,怎么也得留个影啊,来,给我拍张照!”秦岳说着摘下颈上的相机递给水吉。
“好吧,我就帮你了却这桩心愿。”水吉接过相机摆好位置,并很快调好了光圈。就在水吉的食指即将按下快门的时候,秦岳突然提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让水吉为难起来。
“水吉兄,帮我把秦陵的封土也收进来,那才够气魄。”水吉望了望那高达70余米的封土,要想把封土收进来,即使最好的广角镜头也不行埃水吉向后退了几步,重新调整好相机,可依然不能如愿。“喂,封土不能全收进来,少收一点儿,将就些吧!”水吉提出个折衷的办法。
“不,不行,宁可把我照小些,也要把封土全照上。这是秦陵最宏伟的标志,决不可少!”
秦岳不同意。这家伙还真够倔强的,牛脾气,水吉忿忿地想,见秦岳不肯让步,水吉只好用笨办法——往后退吧。那封土边长超过200米,不知要退多远,真是没辙!水吉把相机焦距调到极限,然后向后退去,足足退了有一百米,秦陵高大的封土才算勉强框进取景窗。水吉擦了下额上的汗水,开始左右移动以选择最佳角度。他的脚刚刚向右跨了两步,右脚便突然向下一沉,水吉感到脚下的地面很空.这一点凭他多年的土质勘测经验一触便知。水吉弯下腰,把相机放在一旁,用手小心地扒开地上的浮土,不一会儿,一块圆形的木板显露出来。水吉以指节轻叩木板,传出空洞的声音。这时,在远处等得不耐烦的秦岳也跑了过来,看见水吉的发现,秦岳压住了怨言,也蹲下身和水吉一起研究起来。随着木板被水吉轻轻地掀起,下面出现了一个洞穴,深度约一尺左右,一具类似摄影机的仪器安放在土坑中。秦岳和水吉几乎同时小声叫出来:“全息影像投射仪!”不错,这肯定是架全息影像投射仪,多架投射仪共同工作可以在三维空间模拟真实物体所有的光影特征,从而构造一个虚拟的实体。秦岳仔细看了看投射仪,又取过旁边的相机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张照片。这时水吉却己开始把木板复位,并在上面覆盖浮土了。秦岳连忙拦阻:“水吉,你这是干什么?这是重要的线索,应该带回去!”
“我们已经有了照片,这对你这搞侦察的应该足够了。现在我们不能动它,一来会打草惊蛇,二来我也不想让本地的公安机关知道,他们死板的公式化的办案方式对司马亮没用。毕竟我们现在连他的用意都不清楚,那就不如静观其变。”秦岳犹豫了一下,没有出声。两人迅速恢复了原貌,快步走出陵园,走向已等候多时的车子。
回到住处秦岳立刻到附近的照相馆以最快的速度将底片冲洗出来。两个人一起端详那些照片,此刻,秦岳对电子设备的识别才能淋漓尽致地显露出来。
“这种全息影像投射仪是瑞士制造的,不过显然经过了人工改装。你看,这里安装了一个微型接收机和存储器,用来接受和保存以无线电信号形式发送过来的物体全息光影信息。还有仪器的脚架,改装得很是巧妙,加装了液力伸缩杆,伺服机构通过遥控装置启动,驱动伸缩杆伸长,将投射仪抬起从而顶开木板和浮土,把镜头对准成像方位。所有设备的能源都来自这节3伏锂电池,根据电池的电量估计,接受光影信号及遥控的距离都不会太远,最多100米。即便如此,这个投射仪的能量也只够启动一次。”
“果然是行家,确实有见地,”水吉竖起大指,“可是,司马亮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呢?”
“这个么,还不清楚。但从照片判断,投射仪的镜头指向秦陵石碑方向,全息像也应该出现在陵碑附近。而且,镜头前还安设了速动屏板,类似相机的快门,从结构上看,屏板可以迅速开合。反映到全息像上的结果是,全息像出现的时间至多维持0.3至0.5秒。但存留时间这么短的全息像有什么用呢?我想这很有价值,我们要仔细研究。”
“既然现在弄不清楚,我们先从清晰的头绪开始吧,”水吉接着把自己和孙从游的谈话内容告诉了秦岳,结尾还说,“我觉得矿区是值得注意的地方。”听了水吉的叙述,秦岳也得到与水吉一致的观点,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矿区的私营煤窑多如牛毛,我们怎么查,当真地毯式侦察吗?”水吉没有回答,他取出笔记本电脑联上互联网,手指快速地敲击起键盘。十分钟后,他满怀信心地合上电脑:“我刚刚查询过中国地质矿产部的网站,在临潼县花岗岩的分布约为地下100米,而煤层仅为50至80米。我所能做的恐怕也就这么多了。”
秦岳思索着,不时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听完水吉的叙述,他问道:“矿区距陵园有多远?”
“20公里,你问这干吗?”
“破案么,就是对案情作出种种假设,再从中选取最可能的情况进行针对性的调查。现在我们假设碎石与盗墓计划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这说明有人在地下100米的深度挖掘隧道,而这种工程势必十分浩繁,在陵园附近开掘是相当危险的,私营煤窑自然就成了绝好的掩护。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碎石中会有煤块。”
“精彩的假设,接着说下去。”水吉十分感兴趣。
“假设此前的推断正确,我们可以把司马亮交代吴耀汉暗语的时间,即一年以前作为他开始策划盗墓的时间。而根据陵园里的投射仪的电池的有教期,司马亮至多只有十个月的时间实施工程。即使他把这些时间生都用于开掘隧道,每个月至少也要开进2公里,平均每天60至70米,这种掘进速度在煤层中倒有可能实现,可对于坚硬的花岗岩层简直是天方夜谭——当然,是对于国产普通的掘进设备而言。
据我所知,在花岗岩层中要想达到这个速度,只有一种工具可以胜任。”
“水射流切割机!”水吉高兴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对,水射流切割机,它喷出的高速水流切割岩层容易得像切豆腐,这种采矿设备我国尚不能生产。依据这个线索,我们就有可能找到猜想中的煤窑。”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秦岳和水吉踏上了前往矿区的路,两人的装扮俨然贩煤的客商。昨夜从外贸局得知以开矿为由进口水射流切割机的私营煤矿仅有家,业主叫刘玉堂。
找到刘玉堂的煤窑并没费多少周折。他的煤窑接近矿区边缘,距秦陵相对较近,刘玉堂是个年近五十的矮胖子,一对小眼睛狡黠得让人看了很不舒服。秦岳和水吉装出准备大量采购原煤的样子,果然吸引了刘玉堂。为拉住这两个大主顾,刘玉堂带两人在煤窑附近参观。在矿井外的停车场停放着两排共计20辆大型载重汽车,光是轮胎就将近一人高。秦岳围着车边看边连连称赞“瑞典的沃尔沃,好车!”
刘玉堂附和地说:“你还真懂行,20多万一辆呢。”水吉似乎对刘玉堂的生产能力抱有怀疑:“刘老板,我们可不是小打小闹买煤烧炕,三十天内我们要求供应原煤9000吨,你的煤窑有这个能力吗?”刘玉堂说:“这个不用我解释,你们跟我下井瞧瞧就知道了。”说完丢过来两顶安全帽。秦岳和水吉戴上安全帽,跟在刘玉堂后面乘坐极宽大的升降机下到矿井,看到的采掘设备的确令他们难以想像这是在私营的小煤窑中,电气运输轨道车,进口液压支撑柱等等,即使国营煤矿也相形逊色,然而他们并没有看到水射流切割机。刘玉堂指着正在作业的旋进式采掘机说:“不是吹牛,这些全是进口的,我这矿在全矿区算是武装到牙齿了,我们是昼夜倒班生产,达到您的要求不成问题。说真的,要是我这矿达不到这个数,您也甭再找了,别的矿更没戏。”水吉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不经意似的提出了问题,“刘老板,你们这煤窑使用如此昂贵的进口设备,尽管产量不小,可赚的钱也未必多多少,有必要么?”“这就用不着我操心了,老实告诉你,这些玩意儿都是我的合伙人出资买的,我自己镚子儿没掏。我那个合伙人土地道得可以,他只要求和我分管昼夜采掘,我白天采,他夜间采,白天收入归我,夜间归他。我们每天下午四点换班,他的工人都是自己带来的,说是用自己的人放心,其实他要那么有心眼儿,就不会干这种赔本不赚吆喝的傻买卖了。”
“碰上这种合伙人真是捡了大便宜,刘老板,到时候价格上你可得放兄弟一马呀。”“这好说,好说。”刘玉堂好像已经看到大叠的钞票在向自己招手了。
“刘老板,还没问你那财神合伙人的大名呢。”“他叫杨华。”
秦岳和水吉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水吉认为了解得差不多了,就对刘玉堂说:“那好,我们马上回去调集资金,过几天就来签约。下月供货,怎么样?”“那样最好,我等着你们的消息。”
刘玉堂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两人,目送他们离开矿区。
此行收获可谓不校回来之后两人互相交流着自己的看法,秦岳肯定地说:“问题就在刘玉堂的煤窑上。我注意过那些载重车的胎纹,和碎石堆附近的车辙完全一致。选说明我们的判断没错,碎石就是那些车辆从刘玉堂的煤窑运出的。”
“而且,我们在刘玉堂的煤窑中并没有发现水射流切割机;还有杨华,这当然是个假名字,他利用夜间采掘的嫌疑也很大。”水吉补充道。
“不知你留意了没有,竖井那口升降机出奇地宽大,如果仅仅是为了运送上下井的工人,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这是个重要的疑点!”
“干脆我们现在通知县公安局查封煤窑算了。”秦岳坚决地说。
“不行,我们无法保证司马亮一定在煤窑里,这样可能会使他闻风而逃,从而漏网。抓不到司马亮,我们就等于功败垂成!”
“可我们也不能坐在这里傻等埃”秦岳急了。
“我看今晚我们先睡个好觉,正好认真考虑下下一步的行动方案,”说着水吉整理好自己的被褥准备休息,“再急也不差这一晚。”秦岳见状也不情愿地端起脸盆出去洗漱,等他回来,水吉已在蒙头大睡,不时传来阵阵的鼾声。秦岳无奈地摇摇头,上床休息。
窗外射入的月光悄悄从窗口秽到了门边。秦岳小心地爬起来,穿好衣服,背上挎包,蹑足迈向房门。临出门时,他回头看了眼水吉,被子下的鼾声依旧那么轻缓均匀,秦岳微微一笑,离开了卧室。
四、邂逅大秦
出租车距离矿区还有近一公里时,秦岳就下了车,他担心离得太近会被人发现。在刘玉堂的煤窑附近,秦岳经过观察选择了200米外的一个土丘,那里是一个良好的监视地点。秦岳登上土丘。猫着腰劈开荆棘向煤窑靠拢,当他的手分开一丛茂密的稗草时,意外地发现前方匍匐着一个手握望远镜的人,秦岳顿时一惊,他想不到这里竟然有司马亮的人。那人显然也听到了响动,慢慢转过脸来,并且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秦岳不要出声。看到那人的脸.秦岳浑身一颤,原来那人竟是水吉!秦岳赶紧来到水吉近前,悄声问道:“怎么是你?你什么时候溜出来的?”“你洗漱的时候。”“那被子下的鼾声……”“一架小型单放机来着。”“看来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不过你更胜一筹,”秦岳看了眼煤窑的方向:“你有什么发现么?”
“刚才升降机将一辆载重车整个提出竖井。车上装满了长条状青白石料,那一定是秦陵地宫的物品。这之后工人们又开始给车辆安装帆布雨篷,所以我估计司马亮可能在今夜出货。”
“原来特大升降机的秘密在这儿啊,你发现司马亮的隧道了吗?”
水吉摇了摇头。
“煤窑周围有人把风吗?”
“有,我观察了好久,一共有五组把风的,每组两人,巡视一周大概30分钟,每组间隔6分钟。考虑到安全因素,我们要想隐蔽接近煤窑最多只有4分钟时间。”水吉说完把手里的望远镜递给了秦岳。秦岳看了一会儿,对水吉说“4分钟够了,我们右前方的灌木林可以隔断别人的视线,这样我们只要避开过来的人就行。”水吉从背包里拿出两套矿工制服:“先换了衣服,我们马上准备出发。”两人穿好制服,密切观察把风人的动静。当一组巡视者刚刚消失在灌木丛那边,水吉低沉果断地说了声“走!”便快速向前冲去,秦岳紧随其后。跑过200米只用了3分钟,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矿区内很静,根本不像是在进行采掘作业。竖井口的升降机旁停着两列共计20辆蒙着雨篷的载重汽车。刚才他们从望远镜里看到,每车两名司机,正坐在驾驶室里待命,可现在离升降机最远的那辆车上的两个司机不知何时离开了座位,正站在车旁谈话。水吉向秦岳递了个眼色,两人若无其事地向司机走去。水吉还故意对秦岳说:“这种鬼地方,谁会注意,哪用得着把风!”“是埃”秦岳煞有介事地应付着。两个人说着来到了那辆车的车厢旁,那里别的司机正好看不到他们。那两个司机扭头看了他们一眼,神色有些紧张。水吉掏出一盘“万宝路”,抽出两支丢向他们,同时轻松地说:“巡视累了,歇一会儿,你们也累了吧?”
说完回头看了眼秦岳,秦岳立刻心领神会地摸出打火机向司机们扬了扬,脚步却没动。两个司机以为秦岳是要给自己点烟,便不加怀疑地走过来,秦岳把火机打着伸向走在前面的司机,那家伙本能地伸过头去,秦岳趁机挥拳猛击他的后颈,水吉也迅雷不及掩耳地用肘直捣另一个的腹部。两个家伙没吭一声就失去了知觉,水吉和秦岳架住他们,把他们拖进了驾驶室,自己也钻了进去。沃尔沃的驾驶室相当宽敞,正副驾驶席后有一个供休息用的长沙发椅,秦岳用绳子把两人捆好,堵住嘴后塞进了两排座位的空隙中。
旁边的车子里,司机们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变化,仍在车内闲聊。
两人对视一笑,的确他们该为自己的干净利落而高兴。秦岳小声诙谐地说:“想不到你文文静静的,身手还真敏捷。”水吉答道:“我六岁习武,大学时还拿过全国青年武术比赛南拳冠军呢,这只是牛刀小试罢了。”说到这里水吉打了个手势示意秦岳安静,秦岳透过挡风玻璃向前看去,只见有人乘升降机从井下上来,也穿着矿工制服。那人来到车队前方,挥手示意秦岳他们所在的那列车队向升降机移动。所有的车辆都发动起来了,第一辆车驶上了升降机。被运进了竖井,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秦岳他们是第十辆,也是最后一辆。驶上升降机时,两人都捏着一把汗。随着马达的启动,升降机向下沉去,穿过黑暗的竖井,到达了煤窑矿坑——这是他们来过的地方。矿坑里空无一人,难道隧道就在这里?水吉和秦岳疑惑不解。“哐——当——”脚下传来金属的撞击声,升降机和载重车也猛然一震。两人连忙从各自的车窗向外看去。发现升降机下方的地面正在裂开,两块巨大的、近半米厚的钢制闸门在机械的带动下向两侧滑去——这才是他们脚下真正的“地面”——覆盖着两尺厚黄土的钢制闸门。在闸门下面,一条更幽深的竖井出现了,升降机的马达再次启动,载着汽车坠入了野兽巨口一般的竖井。
又过了漫长的三分钟,秦岳和水吉终于来到了真正的井底。那是一个绝对值得惊叹的地方:高近4米的圆形隧道笔直地伸向远方,隧道里平整的车道和四壁镶嵌的把隧道照亮得如同白昼的水银灯让人很难把它和盗墓联系在一起。先前进来的载重车已沿车道排成了一队,水吉和秦岳刚加入队列,就有人敲打车门。水吉打开车窗,外面的人扔进来两副防毒面具。
水吉接住,关好车窗。俏声说:“他们果然今晚出货!这面具就是防止墓室里的水银造成汞中毒的。”说完扔给秦岳一只。秦岳接过面具,又从挎包里取出两副耳机和两只纽扣似的东西,自己戴上一只耳机,又把一只“纽扣”贴在喉部,然后把余下的递给水吉:“照我的样子戴好!”
“这是什么?”“袖珍送话器,快!”水吉学着秦岳戴好之后,外面又罩上防毒面具。水吉回过头来瞟了下后面的两个俘虏:“幸好我自己也预备了防毒面具,就便宜他们了。”说着拿出两个透明的面罩给他们戴上。
车队向前开去,水吉取出指南针测了测:“这正是往秦陵的方向。”长长的隧道花去了车队将近50分钟时间,现在他们看到了隧道的尽头,水吉看了看里程表,提醒秦岳:“这里正好位于秦陵封土下方。”这里是两个时代的交汇点,一堵厚重的青石巨墙屹立在那里,拱卫着消逝已久的尘封岁月。墙上的部分石块已被拆除,露出一个大小与隧道相仿的墙洞,犹如一只失神的眼在凝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车队继续前行,穿过厚达两米的墙洞,便是那沉睡了两千多年的大秦帝国的建立者——秦始皇的归宿。地宫内各种照明设备发出的光,使人能够看清地宫的每一个角落。秦岳和水吉相信那是自己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撼人心魄的景象:一个跨度超过300米的辉煌灿烂的地下宫殿!
现在水吉才明白了何以史书上会不惜笔墨极尽言语能事地描述秦陵地宫的雄奇壮丽和巧夺天工,如今看来尚不能尽言。地宫是正方形,高约十米,穹形天顶呈圆形,上面以赭石和黑色颜料描绘着神秘的宇宙,无数珠宝玉石镶嵌成的星辰点缀其中,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地宫墙壁遍施厚厚的丹漆,那是当时最为奢侈的防潮手段,两千年的潮气侵袭也只是使它剥落了薄薄的表层。四周是人工开凿的近50米宽的环形沟渠,沟底还残留着少许水银——几架潜水泵正轰鸣着把水银排入新开掘的暗沟。水银的下落使原本藏身沟渠的一些青铜机械显露出来,还有几只表面镀金的巨大圆球也静静地躺在沟底。水吉知道,这就是史书中记载的秦始皇用水银灌注的江海,那些青铜构件就是驱动日月东升西落的机械。环形沟渠环抱着一个高高隆起、边长近250米的方形石台,宛若烟波浩渺的大海中的琼岛仙山。石台上更是富丽堂皇,在那上面当年的能工巧匠们用石料建造了一座殿宇,从瓦当到斗拱,从粱架到廊柱,全部由洁白润泽的白石雕成的预制件组合而成。殿宽九间,进深九间.方圆约100米,完全仿照秦代宫殿样式建成,其华美高贵的气质即使是古代希腊的帕特农神庙也会黯然失色。
“太壮丽了,任何语言在这里都显得苍白。这地宫将和千古一帝秦始皇的风采一同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文化宝藏!”秦岳耳机里传来了水吉的惊叹,秦岳自己也有同感。
沟渠上已架起了特殊设计的临时工程桥,供人员车辆通行。
有人引导着车队渐次经过桥梁驶上石头台,那座华美的宫殿在秦岳和水吉的视野里面清晰起来,由整块白石制成的、长逾20米的雕龙丹陛直通向已经敞开的宫殿石门,石门上雕饰着肃穆的兽面铺首,口衔铜环,眼中似乎还带着悲挽的感伤;宫门前回廊内的立柱通体彩绘,那种融神权与皇权于一体的云龙纹饰带给人无限的遐想。这座殿宇完全按照当时土木结构的宫殿建造,但这些石制构件不知花费了两千多年前的工匠们多少血汗。人们忙碌地出入宫殿,已然在地下与黄土为伴了两千年的宫殿仿佛一下子又被赋予了生命,只不过昔日的羽林郎已换成了贪婪的盗墓贼。宫殿内氙灯炽烈的白光夹杂着各种殉葬品反射出的缤纷璀璨的光芒,穿过宫门直射出来,照耀着那些正忙于在丹陛上铺设跳板的工人。车队陆续通过跳板穿过大门进入了宫殿,现在失落了两千年的大秦帝国的文明都浓缩在这方圆100米的宫殿里了,任何人的双眼都已无法容纳如此丰富的文化内涵:宫殿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纹石方砖,在空旷的大殿内,81根直径1.5米的明晃晃的盘龙铜柱支撑着沉重的石制殿顶,如同希腊神话中擎天的巨人阿特拉斯,历经千载岿然不动。
铜柱上的盘龙并不像明清皇宫里的那样鳞爪飞扬、雍容华贵,它们更多地保留了战国时期朴素粗犷的仪式化风格。给人惟一的感受就是孔武有力,这对于秦王的雄才大略正是恰如其分的写照。
宫殿中央,一条由红色斑石铺成的御路直抵棺床,而御路的两侧,则按文东武西排列着那些曾为历世秦君谋划征战的重臣宿将的石像,这些石像同样施着彩绘,刻画入微,衣褶、礼玉、冠冕、须发无一不精,栩栩如生;有的表情凝重,有的神态张扬,有的怒目而视。有的安详坦然,每尊石像的身旁都立着一方小小的石碑,上面你可以看到用小篆雕刻出的那尊当年曾经叱咤风云的名字:商鞅、张仪、李斯、吕不韦、白起、王翦……御路的尽头,一座汉白玉雕花棺床上,停放着一具高近两米的铜棺,棺壁上铸就的山河星辰以及虬龙蟠螭立刻就能知道这就是“扫六合、统海内”的始皇帝的灵柩。一些手持氧炔割炬的工人正在铜棺周围忙碌着。棺床的正前方,一方长条雕花石座上,九尊形态各异的硕大鎏金铜鼎一字排开,最大的高约3米,小的也有1.5米,鼎身上粗糙的铸造沙眼虽经打磨仍可辩认,和秦陵兵马俑坑中出土的铜剑精良的铸造工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如此,它们所发出的浓烈的幽古气息依然带有浑然天成的雄浑的美。那浑圆的造型以及鼎上装饰的古朴的夔龙饕餮和云雷日月说明它们的年代要比大秦久远得多。
“这宫殿是按秦王理政的大殿格局设计的,81根铜柱呈九九分布象征皇帝为九五之尊,同《周易》中‘帝在九爻’的说法吻合。
正中的棺床象征御座,臣僚石像则是当年朝觐景象的再现。一切都按照‘视死如生’的原则布置。这些石像和它们身上的彩绘保存如此完好,对于研究秦代服饰和礼制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尤其是它们写实地表现了一大批历史人物,使我们能够真正了解这些股肱能臣。连后来为秦始皇痛恨的相国吕不韦都能列位于此,这是何等的胸襟!而那铜棺之内,必将让全世界为秦帝国的强盛而惊叹!至于棺床前方的铜鼎,就是传说中象征中华九州的镇国之宝——黄帝九鼎,也是司马亮最佳的猎物。”水吉通过送话器向秦岳介绍着。
“那些拿割炬的人在干什么?”“他们正把铜棺从棺床上取下来。《史记》记述秦始皇为防止盗墓,除了探掘地宫,‘穿三泉’,还把铜棺用铜汁浇铸在石床上,让窃贼无法移动。但这些手段对于被贪婪附体的文明而言还是太脆弱了。”
“你说在这种重要的时刻,司马亮一定会来吧?”水吉朝棺床前扬了扬下巴。棺床前有一个身穿风表的人正逡巡在九鼎前,好像在欣赏博物馆中的精品。他白皙的脸上戴着墨镜,使人看不清面容。那人欣赏之余,还不时指挥着操作割炬的工人,通过四周的扬声器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调高氧炔焰温度,加快切割速度,铜棺很厚,不会伤及棺内文物的。”秦岳朝水吉指的方向注视了几分钟,随即果断地说:“那不是真的司马亮。”
“什么?”水吉大吃一惊。
“那是全息像。你仔细看,首先,司马亮没戴防毒面具,这可是玩命的行为;其次,他在走动时缺乏重量感,他说话也通过扬声器。在宫殿周围架设有许多全息影像记录仪和投射仪,它们通过导线把地宫内的全息影像传到司马亮那里,再把司马亮的全息影像传进地宫,这样司马亮无论置身何处都如同亲临地宫。我想司马亮一定是在某个隐蔽的地方操纵着盗墓的全过程,地宫中的司马亮,只不过是外面传进来的全息影像。”
“好狡猾的司马亮,我原以为他会在现场露面。现在我们只有见机行事了。”
“在来矿区前我已通知县公安局在附近布控,一旦发现司马亮我就会通知他们展开缉捕,可现在不能抓人,必须等待时机。”
铜棺被从棺床上分离开来,旁边的起重车迅速将其吊起,装在最前面的载重车上。接着,显然是经过了周密的计划。工人们又聚集在九鼎前面,在“司马亮”的指挥下,他们把一个四周罩着黑布的方框形东西罩在一只鼎上,框架的八个角各有一台全息影像记录仪,它们的导线末端合成一股,联入一台笔记本电脑。
“他们在记录九鼎的全息影像,把信息存入电脑,”秦岳说,“这有什么用?他们已经拿到真正的九鼎了呀?”水吉微微摇头,没有回答。
九鼎的全息影像都被记录完后,它们被分别装入九只巨大的木箱,空隙中又被填满了黄土,随后被吊装进了载重汽车,每车一鼎,很快十辆车都装载了货物。扬声器里又传出司马亮的声音:“货车可以撤出,货运至目的地后司机们可先行解散,其余人员将所有器材携出隧道,在今夜封闭竖井后立刻撤离解散。明天我会亲自给这次行动画上完美的句号,所有人的酬劳根快就会进入你们的银行账户。”
十辆载重车又被升降机提出了竖井,和井外的十辆空车编成一队,空军在前,货物在后,水吉和秦岳有意排在货车的末尾。
车队离开矿区驶上通往甘肃的国道,疾驰而去。
“他们要把货运出陕西?”
秦岳担心地问。“司马亮可不是那种心急的人,我们先跟着看,就算真的出省,我们也得追踪到底,总之不能丢掉这批文物。”
过了好久,前面的车开始减速了,秦岳也慢了下来。这时正经过一个路口,只见前面载着文物的车驶下国道,开上一条土路,而空车依旧沿国道直行,两队车分道扬镳。
水吉看了下指南针,对秦岳说:“这是回临潼的方向!司马亮用十辆空车掩人耳目,实际却把货运到并不遥远的藏匿地点。
一般盗墓者拿到文物后都希望运得越远越好,司马亮却反其道而行之,盗案发生后警方往往把重点放在出境的交通要道上,希望能截获文物。殊不知司马亮却就近藏匿赃物,静候风声渐弱的脱手时机。”秦岳拉掉防毒面具,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是说过司马龙在盗墓后有请人作画留念的习惯吗?”
“司马龙?是,他是有这个习惯。”
“就是这个!”秦岳一拍大腿,“水吉,咱们得分头行动,我驾车跟踪文物去向,你下车想办法通知县公安局,马上改在秦陵陵园布控,明天如果有人在秦陵石碑前用遥控相机给自己留影,马上拘留收审!原因以后再告诉你,顺便把他们两个带下去。”秦岳摸出手枪交给水吉,“小心点儿,我不能停车,你跳车没问题吧?”“当然。”秦岳收小油门,放慢车速,水吉迅速拉开车门,把两个司机推下车,紧跟着自己一跃而下,秦岳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五、尾声
第二天黄昏。残阳如血,踯躅着向地平线坠去,秦陵陵园里的游客渐渐寥落起来。一位穿着入时的商人模样的中年游客显然对这壮丽的陵墓眷恋不已,他提着一只笔记本电脑,颈上挂着数码相机,在镌刻着“秦始皇帝陵”的石碑前徘徊许久,最后仿佛终于下了决心,要以一张留影结束自己的秦陵之行。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把数码相机联入电脑,又借助三脚架调好相机的位置,然后自己站到碑前,手握一只遥控器,马上就要启动相机,为自己留下这具有历史意义的一瞬。就在此时,原本在远处信步的几位游客突然冲上前来,猛地扭住了他的双臂。他的面膜和假发被扯去,露出一张白暂的脸。其中一位“游客”向他出示了警官证件,“司马先生,不介意的话我来为您拍张照吧!”说完取过遥控器一按,随着相机快门的声音,石碑前方有如一道美丽绚烂的彩虹划过,瞬间出现了九鼎的影像,精美的纹饰使所有人叹为观止。
两个月后,水吉和秦岳看到了狱中的司马亮,他的面容有些憔悴,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见到水吉和秦岳,他不服输地扬起头来:“我败了,在即将金盆洗手之前,也许我是注定不能善终了。警官,我不知怎么称呼你,但我想知道赢我的人是如何做到的。”
“我叫秦岳,”秦岳很是平和,“你的做法的确高明,作为警察我还从未听说有以这种方法盗墓的人。也许是一系列的偶然吧,我听说你的先祖司马龙在盗墓后有请人作画留念的习惯,而那天我们潜入地宫又看到你们记录了九鼎的全息影像,再联系到我们在陵园中意外发现的全息影像投射仪,我推测你可能是要仿照司马龙的做法,再现历史,不同的是你采用了全息技术,要在碑前留下一张自己和九鼎的合影。你想仅能存留半秒的全息影像能作什么,只有作为照相的背景补充,因为相对于照相机的快门,这么短的时间足够了。其实也仅仅是推测,然而一切最终都成为现实。还有,你刚才只说对了一半,你是败了,但胜利者却是我们两个人。”秦岳指指水吉。
“我叫水吉,文物鉴赏家。我佩服你的考古知识,但你利用它作了最可耻的事,所幸的是我最早识破了你的暗语含义。今后你将如何,我不知道,但至少你现在有时间好好想想你的所作所为。”
“水……吉?有件事我想知道,那次太子朱标墓中的人是不是你?请你告诉我,我死也要死个明白。”
“是我,那天你忽视了另一个盗洞,你认为两个洞都是清代晚期的,然而你没有注意另外那个洞口处的泥土,那里掉落着一根竹簪。
凭太子的身份是绝不会使用竹簪的,那一定是窃贼当时佩戴的。你我都清楚,历代盗墓者中尚无女性的记录,所以我有理由相信竹簪属于男性盗墓者。男人使用竹簪,这说明当时是束发的年代,而男人剃发是明亡以后的事情,满清入关后有‘留发不留头’的剃发令,为此还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血腥镇压,因此盗洞肯定是清代以前的,再结合盗洞内壁土质情况,我断定盗洞最早开挖于明代末期。之所以它的形状类似民国所挖,不过是民国的窃贼曾试图继续加深加大盗洞——和你的做法如出一辙,但他们并未得逞,这真是绝妙的讽刺,你居然会被迷惑。事实是盗洞距墓室的中室顶端只有两米左右,因此我毫不费力地抢先进入墓室,取走了太子皮弁,因为我知道你的目标一定是它。”司马亮呆呆地听着,哑了一般。秦岳也不知两人在说些什么,但他没有打断水吉。司马亮就那么呆坐着,直到秦岳和水吉转身离去,他才扑在铁栅上叫道:“你就是林……林……”没等他说完,两人的身影已隐没在看守所的大门后。
水吉回来后显得很疲惫,秦岳没有立刻追问他太子墓的事,他打算找个机会和水吉好好聊聊,他觉得水吉一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秦岳发现水吉已经不辞而别了!写字台上有张字条,布满了水吉流畅舒展的字迹。
“秦岳兄,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不知道几天来我们建立的情谊能否让你为我徇一次私。我真名叫林永洁,水吉只不过是我在名字两字上分别去掉‘二’(水字写法在唐代以二、水构成)和‘水’得来的化名。其实我也曾是一名盗墓者。和司马亮一样盗墓颇多,我们在盗墓行当内被称为‘南北双圣’。不过请相信我,我得到的文物只用来收藏,从不贩卖,并且两年前我已经将它们全部捐赠给了故宫博物院,为它们安排了最好的归宿,我将永不盗墓。本来我不想干涉司马亮,毕竟我们曾是同行,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无数的文物从他的手中流失出境。存身国外收藏机构,我必须阻止他。在他企图盗窃南京朱标太子墓的太子皮弁时,我曾抢先进入墓室取走皮弁,意在给他一个警告,可后来我才发现只有监狱的铁窗才能阻止他,于是我决定帮助你们。如今一切都已结束,我走了。希望你能徇一次私,不要找我,因为我还想用我的后半生多赎回一些流落海外的中国文物。我的盗墓经历已经足够自己在今后的日子回忆了,我一直相信一句话:把你的影子风干,撒上盐,等你老了的时候用来下酒。对了,顺便告诉你,我,就是那个‘爱国的文物收藏家’。”
同一天上午,北京故宫博物院收到了一只匿名捐赠的漆盒,漆盒内端端正正地安放着那只太子皮弁。
获读者提名奖篇目:
乡村教师
作者:刘慈欣
作者附言:这篇小说同我以前的作品相比有一些变化,主要是不那么“硬“了,重点放在营造意境上。不要被开头所迷惑,它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东西。我不敢说它的水准高到哪里去,但从中你将看到中国科幻史上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意境。
他知道,这最后一课要提前讲了。
又一阵剧痛从肝部袭来,几乎使他晕厥过去。他已没能气力下床了,便艰难地移近床边的窗口。月光映在窗纸上,银亮亮的,使小小的窗户看上去象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那个世界的一切一定都是银亮亮的,象用银子和不冻人的雪做成的盒景。他颤颤地抬起头,从窗纸的破洞中望出去,幻觉立刻消失了,他看到了远处自己渡过了一生的村庄。
村庄静静地卧在月光下,象是百年前就没人似的。那些黄土高原上特有的平顶小屋,形状上同村子周围的黄土包没啥区别,在月夜中颜色也一样,整个村子仿佛已溶入这黄土坡之中。只有村前那棵老槐树很清楚,树上干枯枝杈间的几个老鸦窝更是黑黑的,象是滴在这暗银色画面上的几滴醒目的墨点……其实村子也有美丽温暖的时候,比如秋收时,外面打工的男人女人们大都回来了,村里有了人声和笑声,家家屋顶上是金灿灿的玉米,打谷场上娃们在桔杆堆里打滚;再比如过年的时候,打谷场被汽灯照得通亮,在那里连着几天闹红火,摇旱船,舞狮子。那几个狮子只剩下卡嗒作响的木头脑壳,上面油漆都脱了,村里没钱置新狮子皮,就用几张床单代替,玩得也挺高兴……但十五一过,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挣生活去了,村子一下没了生气。只有每天黄昏,当稀拉拉几缕炊烟升起时,村头可能出现一两个老人,扬起山核桃一样的脸,眼巴巴地望着那条通向山外的路,直到在老槐树挂住的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天黑后,村里早早就没了灯光,娃娃和老人们睡的都早,电费贵,现在到了一块八一度了。
这时村里隐约传出了一声狗叫,声音很轻,好象那狗在说梦话。他看着村子周围月光下的黄土地,突然觉得那好象是纹丝不动的水面。要真是水就好了,今年是连着第五个旱年了,要想有收成,又要挑水浇地了。想起田地,他的目光向更远方移去,那些小块的山田,月光下象一个巨人登山时留下的一个个脚樱在这只长荆条和毛蒿的石头山上,田也只能是这么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别说农机,连牲口都转不开身,只能凭人力种了。去年一家什么农机厂到这儿来,推销一种微型手扶拖拉机,可以在这些巴掌大的地里干活儿。那东西真是不错,可村里人说他们这是闹笑话哩!他们想过那些巴掌地能产出多少东西来吗?就是绣花似地种,能种出一年的口粮就不错了,遇上这样的旱年,可能种子钱都收不回来呢!为这样的田买那三五千一台的拖拉机,再搭上两块多一升的柴油?!唉,这山里人的难处,外人哪能知晓呢?
这时,窗前走过了几个小小的黑影,这几个黑影在不远的田垅上围成一圈蹲下来,不知要干什么。他知道这都是自己的学生,其实只要他们在近旁,不用眼睛他也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这直觉是他一生积累出来的,只是在这生命的最后时间里更敏锐了。
他甚至能认出月光下的那几个孩子,其中肯定有刘宝柱和郭翠花。这两个孩子都是本村人,本来不必住校的,但他还是收他们住了。刘宝柱的爹十年前买了个川妹子成亲,生了宝柱,五年后娃大了,对那女人看得也松了,结果有一天她跑回四川了,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这以后,宝柱爹也变得不成样儿了,开始是赌,同村子里那几个老光棍一样,把个家折腾得只剩四堵墙一张床;然后是喝,每天晚上都用八毛钱一斤的地瓜烧把自己灌得烂醉,拿孩子出气,每天一小揍三天一大揍,直到上个月的一天半夜,抡了根烧火棍差点把宝柱的命要了。郭翠花更惨了,要说她妈还是正经娶来的,这在这儿可是个稀罕事,男人也很荣光了,可好景不长,喜事刚办完大家就发现她是个疯子,之所以迎亲时没看出来,大概是吃了什么药。本来嘛,好端端的女人哪会到这穷得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来?但不管怎么说,翠花还是生下来了,并艰难地长大。但她那疯妈妈的病也越来越重,犯起病来,白天拿菜刀砍人,晚上放火烧房,更多的时间还是在阴森森地笑,那声音让人汗毛直竖……剩下的都是外村的孩子了,他们的村子距这里最近的也有十里山路,只能住校了。在这所简陋的乡村小学里,他们一住就是一个学期。娃们来时,除了带自己的铺盖,每人还背了一袋米或面,十多个孩子在学校的那个大灶做饭吃。当冬夜降临时,娃们围在灶边,看着菜面糊糊在大铁锅中翻腾,灶膛里秸杆桔红色的火光映在他们脸上……这是他一生中看到过的最温暖的画面,他会把这画面带到另一个世界的。
窗外的田垅上,在那圈娃们中间,亮起了几点红色的小火星星,在这一片银灰色的月夜的背景上,火星星的红色格外醒目。这些娃们在烧香,接着他们又烧起纸来,火光把娃们的形象以桔红色在冬夜银灰色的背景上显现出来,这使他又想起了那灶边的画面。他脑海中还出现了另外一个类似的画面:当学校停电时(可能是因为线路坏了,但大多数时间是因为交不起电费),他给娃们上晚课。他手里举着一根蜡烛照着黑板,“看见不?”他问,“看不显!”娃们总是这样回答,那么一点点亮光,确实难看清,但娃们缺课多,晚课是必须上的。于是他再点上一根蜡,手里两根举着。“还是不显!”娃们喊,他于是再点上一根,虽然还是看不清,娃们不喊了,他们知道再喊老师也不会加蜡了,蜡太多了也是点不起的。烛光中,他看到下面那群娃们的面容时隐时现,象一群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拼命挣脱黑暗的小虫虫。
娃们和火光,娃们和火光,总是娃们和火光,总是夜中的娃们和火光,这是这个世界深深刻在他脑子中的画面,但始终不明其含义。
他知道娃们是在为他烧香和烧纸,他们以前多次这么干过,只是这次,他已没有力气象以前那样斥责他们迷信了。他用尽了一生在娃们的心中燃起科学和文明的火苗,但他明白,同笼罩着这偏远山村的愚昧和迷信相比,那火苗是多么弱小,象这深山冬夜中教室里的那根蜡烛。半年前,村里的一些人来到学校,要从本来已很破旧的校舍取下掾子木,说是修村头的老君庙用。问他们校舍没顶了,娃们以后住哪儿,他们说可以睡教室里嘛,他说那教室四面漏风,大冬天能住?他们说反正都外村人。他拿起一根扁担和他们拚命,结果被人家打断了两根胁骨。好心人抬着他走了三十多里山路,送到了镇医院。
就是在那次检查伤势时,意外发现他患了食道癌。这并不稀奇,这一带是食道癌高发区。镇医院的医生恭喜他因祸得福,因为他的食道癌现处于早期,还未扩散,动手术就能治愈,食道癌是手术治愈率最高的癌症之一,他算拣了条命。
于是他去了省城,去了肿瘤医院,在那里他问医生动一次这样的手术要多少钱,医生说象你这样的情况可以住我们的扶贫病房,其他费用也可适当减免,最后下来不会太多的,也就两万多元吧。想到他来自偏远山区,医生接着很详细地给他介绍住院手续怎么办,他默默地听着,突然问:“要是不手术,我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呆呆地看了他好一阵儿,才说:“半年吧。”,并不解地看到他长出了一口气,好象得到了很大安慰。
至少能送走这届毕业班了。
他真的拿不出这两万多元。虽然民办教师工资很低,但干了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按说也能攒下一些钱了。只是他把钱都花在娃们身上了,他已记不清给多少学生代交了学杂费,最近的就有刘宝柱和郭翠花;更多的时候,他看到娃们的饭锅里没有多少油星星,就用自己的工资买些肉和猪油回来……反正到现在,他全部的钱也只有手术所需用的十分之一。
沿着省城那条宽长的大街,他向火车站走去。这时天已黑了,城市的霓虹灯开始发出迷人的光芒,那光芒之多彩之斑澜,让他迷惑;还有那些高楼,一入夜就变成了一盏盏高耸入云的巨大彩灯。音乐声在夜空中漂荡,疯狂的、轻柔的,走一段一个样。
就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他慢慢地回忆起自己不算长的一生。他很坦然,各人有各人的命,早在二十年前初中毕业回到山村小学时,他就选定了自己的命。再说,他这条命很大一部分是另一位乡村教师给的。他就是在自己现在任教的这所小学渡过童年的,他爹妈死得早,那所简陋的乡村小学就是他的家,他的小学老师把他当亲儿子待,日子虽然穷,但他的童年并不缺少爱。那年,放寒假了,老师要把他带回自己的家里过冬。老师的家很远,他们走了很长的积雪的山路,当看到老师家所在的村子的一点灯光时,已是半夜了。这时他们看到身后不远处有四点绿荧荧亮光,那是两双狼眼。那时山里狼很多的,学校周围就能看到一堆堆狼屎。有一次他淘气,把那灰白色的东西点着扔进教室里,使浓浓的狼烟充满了教室,把娃们都呛得跑了出来,让老师很生气。现在,那两只狼向他们慢慢逼近,老师折下一根粗树枝,挥动着它拦住狼的来路,同时大声喊着让他向村里跑。他当时吓糊涂了,只顾跑,只想着那狼会不会绕过老师来追他,只想着会不会遇到其它的狼。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村子,然后同几个拿猎枪汉子去接老师时,发现他躺在一片已冻成糊状的血汩中,半条腿和整只胳膊都被狼咬掉了。教师在送往镇医院的路上就咽了气,当时在火把的光芒中,他看到了老师的眼晴,老师的腮帮被深深地咬下一大块,已说不出话,但用目光把一种心急如焚的牵挂传给了他,他读懂了那牵挂,记住了那牵挂。
初中毕业后,他放弃了在镇政府里一个不错的工作机会,直接回到了这个举目无亲的山村,回到了老师牵挂的这所乡村小学,这时,学校因为没有教师已荒废好几年了。
前不久,教委出台新政策,取消了民办教师,其中的一部分经考试考核转为公办。当他拿到教师证时,知道自己已成为一名国家承认的小学教师了,很高兴,但也只是高兴而已,不象别的同事们那么激动。他不在乎什么民办公办,他只在乎那一批又一批的娃们,从他的学校读完了小学,走向生活。不管他们是走出山去还是留在山里,他们的生活同那些没上过一天学的娃们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所在的山区,是这个国家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但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里的人们对现状的麻木。记得那是好多年前了,搞包产到户,村里开始分田,然后又分其它的东西。对于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大伙对于油钱怎么出机时怎么分配总也谈不拢,最后唯一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是把拖拉机分了,真的分了,你家拿一个轮子他家拿一根轴……再就是两个月前,有一家工厂来扶贫,给村里安了一台潜水泵,考虑到用电贵,人家还给带了一台小柴油机和足够的柴油,挺好的事儿,但人家前脚走,村里后脚就把机器都卖了,连泵带柴油机,只卖了一千五百块钱,全村好吃了两顿,算是过了个好年……一家皮革厂来买地建厂,什么不清楚就把地卖了,那厂子建起后,硝皮子的毒水流进了河里,渗进了井里,人一喝了那些水浑身起红疙瘩,就这也没人在乎,还沾沾自喜那地卖了个好价钱……看村里那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汉们,每天除了赌就是喝,但不去种地,他们能算清:穷到了头县里每年总会有些救济,那钱算下来也比在那巴掌大的山地里刨一年土坷垃挣的多……没有文化,人们都变得下做了,那里的穷山恶水固然让人灰心,但真正让人感到没指望的,是山里人那呆滞的目光。
他走累了,就在人行道边坐下来。他面前,是一家豪华的大餐馆,那餐馆靠街的一整堵墙全是透明玻璃,华丽的枝形吊灯把光芒投射到外面。整个餐馆象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穿着华贵的客人们则象一群多彩的观赏鱼。他看到在靠街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胖男人,这人头发和脸似乎都在冒油,使他看上去象用一大团表面涂了油的蜡做的。他两旁各坐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暴露的女郎,那男人转头对一个女郎说了句什么,把她逗得大笑起来,那男人跟着笑起来,而另一个女郎则娇啧地用两个小拳头捶那个男的……真没想到还有个子这么高的女孩子,秀秀的个儿,大概只到她们一半……他叹了口气,唉,又想起秀秀了。
秀秀是本村唯一一个没有嫁到山外姑娘,也许是因为她从未出过山,怕外面的世界,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和秀秀好过两年多,最后那阵好象就成了,秀秀家里也通情达理,只要一千五百块的肚疼钱(注:西北一些农村地区彩礼的一个名目,意思是对娘生女儿肚子疼的补偿)。但后来,村子里一些出去打工的人赚了些钱回来,和他同岁的二蛋虽不识字但脑子活,去城里干起了挨家挨户清洗抽油烟机的活儿,一年下来竟能赚个万把块。前年回来呆了一个月,秀秀不知怎的就跟这个二蛋好上了。秀秀一家全是睁眼瞎,家里粗糙的干打垒墙壁上,除了贴着一团一团用泥巴和起来的瓜种子,还划着长长短短的道道儿,那是她爹多少年来记的账……秀秀没上过学,但自小对识文断字的人有好感,这是她同他好的主要原因。但二蛋的一瓶廉价香水和一串镀金项链就把这种好感全打消了,“识文断字又不能当饭吃。”秀秀对他说。虽然他知道识文断字是能当饭吃的,但具体到他身上,吃得确实比二蛋差好远,所以他也说不出什么。秀秀看他那样儿,转身走了,只留下一股让他皱鼻子的香水味。
和二蛋成亲一年后,秀秀生娃儿死了。他还记得那个接生婆,把那些锈不拉叽刀刀铲铲放到火上烧一烧就向里捅,秀秀可倒霉了,血流了一铜盆,在送镇医院的路上就咽气了。成亲办喜事儿的时候,二蛋花了三万块,那排场在村里真是风光死了,可他怎的就舍不得花点钱让秀秀到镇医院去生娃呢?后来他一打听,这花费一般也就二三百,就二三百呀。但村里历来都是这样儿,生娃是从不去医院的。所以没人怪二蛋,秀秀就这命。后来他听说,比起二蛋妈来,她还算幸运。生二蛋时难产,二蛋爹从产婆那儿得知是个男娃,就决定只要娃了。于是二蛋妈被放到驴子背上,让那驴子一圈圈走,硬是把二蛋挤出来,听当时看见的人说,在院子里血流了一圈……想到这里他长出了一口气,笼罩着家乡的愚昧和绝望使他窒息。
但娃们还是有指望的,那些在冬夜寒冷的教室中,盯着烛光照着的黑板的娃们,他就是那蜡烛,不管能点多长时间,发出的光有多亮,他总算是从头点到尾了。
他站起身来继续走,没走了多远就拐进了一家书店,城里就是好,还有夜里开门的书店。除了回程的路费,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书,以充实他的乡村小学里那小小的图书室。半夜,提着那两捆沉重的书,他踏上了回家的火车。***在距地球五万光年的远方,在银河系的中心,一场延续了两万年的星际战争已接近尾声。
那里的太空中渐渐隐现出一个方形区域,仿佛灿烂的群星的背景被剪出一个方口,这个区域的边长约十万公里,区域的内部是一种比周围太空更黑的黑暗,让人感到一种虚空中的虚空。从这黑色的正方形中,开始浮现出一些实体,它们形状各异,都有月球大小,呈耀眼的银色。这些物体越来越多,并组成一个整齐的立方体方阵。这银色的方阵庄严地驶出黑色正方形,两者构成了一幅挂在宇宙永恒墙壁上的镶嵌画,这幅画以绝对黑体的正方形天鹅绒为衬底,由纯净的银光耀眼的白银小构件整齐地镶嵌而成。这又仿佛是一首宇宙交响乐的固化。渐渐地,黑色的正方形消溶在星空中,群星填补了它的位置,银色的方阵庄严地悬浮在群星之间。
银河系碳基联邦的星际舰队,完成了本次巡航的第一次时空跃迁。
在舰队的旗舰上,碳基联邦的最高执政官看着眼前银色的金属大地,大地上布满了错综复杂的纹路,象一块无限广阔的银色蚀刻电路板,不时有几个闪光的水滴状的小艇出现在大地上,沿着纹路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行驶几秒钟,然后无声地消失在一口突然出现的深井中。时空跃迁带过来的太空尘埃被电离,成为一团团发着暗红色光的云,庞罩在银色大地的上空。
最高执政官以冷静著称,他周围那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淡蓝色智能场就是他人格的象征,但现在,象周围的人一样,他的智能场也微微泛出黄光。
“终于结束了。”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振动了一下,把这个信息传送给站在他两旁的参议员和舰队统帅。
“是啊,结束了。战争的历程太长太长,以至我们都忘记了它的开始。”`参议员回答。
这时,舰队开始了亚光速巡航,它们的亚光速发动机同时启动,旗舰周围突然出现了几千个蓝色的太阳,银色的金属大地象一面无限广阔的镜子,把蓝太阳的数量又复制了一倍。
远古的记忆似乎被点燃了,其实,谁能忘记战争的开始呢?这记忆虽然遗传了几百代,但在碳基联邦的万亿公民的脑海中,它仍那么鲜活,那么铭心刻骨。
两万年前的那一时刻,硅基帝国从银河系外围对碳基联邦发动全面进攻。在长达一万光年的战线上,硅基帝国的五百多万艘星际战舰同时开始恒星蛙跳。每艘战舰首先借助一颗恒星的能量打开一个时空蛀洞,然后从这个蛀洞时空跃迁至另一个恒星,再用这颗恒星的能量打开第二个蛀洞继续跃迁……由于打开蛀洞消耗了恒星大量的能量,使得恒星的光谱暂时向红端移动,当飞船从这颗恒星完成跃迁后,它的光谱渐渐恢复原状。当几百万艘战舰同时进行恒星蛙跳时,所产生的这种效应是十分恐怖的:银河系的边缘出现一条长达一万光年的红色光带,这条光带向银河系的中心移过来。这个景象在光速视界是看不到的,但在超空间监视器上显示出来。那条由变色恒星组成的红带,如同一道一万光年长的血潮,向碳基联邦的疆域涌来。
碳基联邦最先接触硅基帝国攻击前锋的是绿洋星,这颗美丽的行星围绕着一对双星恒星运行,她的表面全部被海洋覆盖。那生机昂然的海洋中漂浮着由柔软的长藤植物构成的森林,温和美丽、身体晶莹透明的绿洋星人在这海中的绿色森林间轻盈地游动,创造了绿洋星伊甸圆般的文明。突然,几万道剌目的光束从天而降,硅基帝国舰队开始用激光蒸发绿洋星的海洋。在很短的时间内,绿洋星变成了一口沸腾的大锅,这颗行星上包括五十亿绿洋星人在内的所有生物在沸水中极度痛苦地死去,它们被煮熟的有机质使整个海洋变成了绿色的浓汤。最后海洋全部蒸发了,昔日美丽的绿洋星变成了一个由厚厚蒸汽包裹着的地狱般的灰色行星。
这是一场几乎波及整个银河系的星际大战,是银河系中碳基和硅基文明之间惨烈的生存竞争,但双方谁都没有料到战争会持续两万银河年!
现在,除了历史学家,谁也记不清有百万艘以上战舰参加的大战役有多少次了。规模最大的一次超级战役是第二旋臂战役,战役在银河系第二旋臂中部进行,双方投入了上千万艘星际战舰。据历史记载,在那广漠的战场上,被引爆的超新星就达两千多颗,那些超新星像第二旋臂中部黑暗太空中怒放的焰火,使那里变成超强辐射的海洋,只有一群群幽灵似的黑洞漂行于其间。战役的最后,双方的星际舰队几乎同归于荆一万五千年过去了,第二旋臂战役现在听起来就像上古时代飘渺的神话,只有那仍然存在的古战场证明它确实发生过。但很少有飞船真正进入过古战场,那里是银河系中最恐怖的区域,这并不仅仅是因为辐射和黑洞。当时,双方数量多的难以想象的战舰群为了进行战术机动,进行了大量的超短距离时空跃迁,据说当时的一些星际歼击机,在空间格斗时,时空跃迁的距离竟短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几千米!这样就把古战场的时空结构搞得千疮百孔,象一块内部被老鼠钻了无数长洞的大乳酪。飞船一旦误入这个区域,可能在一瞬间被畸变的空间扭成一根细长的金属绳,或压成一张面积有几亿平方公里但厚度只有几个原子的薄膜,立刻被辐射狂风撕得粉碎。但更为常见的是飞船变为建造它们时的一块块钢板,或者立刻老得只剩下一个破旧的外壳,内部的一切都变成古老灰尘;人在这里也可能瞬间回到胚胎状态或变成一堆白骨……但最后的决战不是神话,它就发生在一年前。在银河系第一和第二旋臂之间的荒凉太空中,硅基帝国集结了最后的力量,这支有一百五十万艘星际战舰组成的舰队在自己周围构筑了半径一千光年的反物质云屏障。碳基联邦投入攻击的第一个战舰群刚完成时空跃迁就陷入了反物质云中。反物质云十分稀薄,但对战舰具有极大的杀伤力,碳基联邦的战舰立刻变成一个个剌目的火球,但它们仍向奋勇冲向目标。每艘战舰都拖着长长的火尾,在后面留一条发着荧光的航迹,这由三十多万个火流星组成的阵列形成了碳硅战争中最为壮观最为惨烈的画面。在反物质云中,这些火流星渐渐缩小,最后在距硅基帝国战舰阵列很近在地方消失了,但它们用自己的牺牲为后续的攻击舰队在反物质云中打开了一条通道。在这场战役中,硅基帝国的最后舰队被赶到银河系最荒凉的区域:第一旋臂的项端。
现在,这支碳基联邦舰队将完成碳硅战争中最后一项使命:他们将在第一旋臂的中部建立一条五百光年宽的隔离带,隔离带中的大部分恒星将被摧毁,以制止硅基帝国的恒星蛙跳。恒星蛙跳是银河系中大吨位战舰进行远距离快速攻击的唯一途径,而一次蛙跳的最大距离是二百光年。,隔离带一旦产生,硅基帝国的重型战舰要想进入银河系中心区域,只能以亚光速跨越这五百光年的距离,这样,硅基帝国实际上被禁锢在第一旋臂顶端,再也无法对银河系中心区域的碳基文明构成任何严重威胁。
“我带来了联邦议会的意愿,”参议员用振动的智能场对最高执政官说:“他们仍然强烈建议:在摧毁隔离带中的恒星前,对它们进行生命级别的保护甄别。”
“我理解议会。”最高执政官说,“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各种生命流出的血足够形成上千颗行星的海洋了,战后,银河系中最迫切需要重建的是对生命的尊重。这种尊重不仅是对碳基生命的,也是对硅基生命的,正是基于这种尊重,碳基联邦才没有彻底消灭硅基文明。但硅基帝国并没有这种对生命的感情,如果说碳硅战争之前,战争和征服对于它们还仅仅是一种本能和乐趣话,现在这种东西已根植于它们的每个基因和每行代码之中,成为它们生存的终极目的。由于硅基生物对信息的存贮和处理能力大大高于我们,可以预测硅基帝国在第一旋臂顶端的恢复和发展将是神速的,所以我们必须在碳基联邦和硅基帝国之间建成足够宽的隔离带。在这种情况下,对隔离带中数以亿计的恒星进行生命级别的保护甄别是不现实的,第一旋臂虽属银河系中最荒凉的区域,但其带有生命行星的恒星数量仍可能达到蛙跳密度,这种密度足以使中型战舰进行蛙跳,而即使只有一艘硅基帝国的中型战舰闯入碳基联邦的疆域,可能造成的破坏也是巨大的。所以在隔离带中只能进行文明级别的甄别。我们不得不牺牲隔离带中某些恒星周围的低级生命,是为了拯救银河系中更多的高级和低级生命。这一点我已向议会说明。“参议员说:“议会也理解您和联邦防御委员会,所以我带来的只是建议而不是立法。但隔离带中周围已形成3C级以上文明的恒星必须被保护。““这一点无需质疑,”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闪现出坚定的红色,“对隔离带中带有行星的恒星的文明检测将是十分严格的!”
舰队统帅的智能场第一次发出信息:“其实我觉得你们多虑了,第一旋臂是银河系中最荒凉的荒漠,那里不会有3C级以上文明的。”
“但愿如此。”最高执政官和参议员同时发出了这个信息,他们智能场的共振使一道孤形的等离子体波纹向银色金属大地的上空扩散开去。
舰队开始了第二次时空跃迁,以近乎无限的速度奔向银河系的第一旋臂。
夜深了,烛光中,全班的娃们围在老师的病床前。
“老师歇着吧,明儿个讲也行的。”一个男娃说。
他艰难地苦笑了一下,“明儿个有明儿个的课。”
他想,如果真能拖到明天当然好,那就再讲一堂课。但直觉告诉他怕是不行了。
他做了个手势,一个娃把一块小黑板放到他胸前的被单上,这最后一个月,他就是这样把课讲下来的。他用软弱无力的手接过娃递过来的半截粉笔,吃力地把粉笔头放到黑板上,这时这是又一阵剧痛袭来,手颤抖了几下,粉笔哒哒地在黑板上敲出了几个白点儿。从省城回来后,他再也没去过医院。两个月后,他的肝部疼了起来,他知道癌细胞已转移到那儿了,这种痛疼越来越历害,最后变成了压倒一切的痛苦。他一支手在枕头下摸索着,找出了一些止痛片,是最常见的用塑料长条包装的那种。对于癌症晚期的剧疼,这药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可能是由于精神暗示,他吃了后总觉得好一些。度冷丁倒是也不算贵,但医院不让带出来用,就是带回来也没人给他注射。他象往常一样从塑料条上取下两片药来,但想了想,便把所有剩下的12片全剥出来,一把吞了下去,他知道以后再也用不着了。他又挣扎着想向黑板上写字,但头突然偏向一边,一个娃赶紧把盆接到他嘴边,他吐出了一口黑红的血,然后虚弱地靠在枕头上喘息着。
娃们中有传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他放弃了在黑板上写字的努力,无力地挥了一下手,让一个娃把黑板拿走。他开始说话,声音如游丝一般。
“今天的课同前两天一样,也是初中的课。这本来不是教学大纲上要求的,我是想到,你们中的大部分人,这一辈子永远也听不到初中的课了,所以我最后讲一讲,也让你们知道稍深一些的学问是什么样子。昨天讲了鲁迅的《狂人日记》,你们肯定不大懂,不管懂不懂都要多看几遍,最好能背下来,等长大了,总会懂的。鲁迅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的书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读读的,你们将来也一定找来读读。”
他累了,停下来喘息着歇歇,看着跳动的烛光,鲁迅写下的几段文字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那不是《狂人日记》中的,课本上没有,他是从自己那套本数不全已经翻烂的鲁迅全集上读到的,许多年前读第一遍时,那些文字就深深地刻在他脑子里。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接着讲下去。
“今天我们讲初中物理。物理你们以前可能没有听说过,它讲的是物质世界的道理,是一门很深很深的学问。“这课讲牛顿三定律。牛顿是从前的一个英国大科学家,他说了三句话,这三句话很神的,它把人间天上所有的东西的规律都包括进去了,上到太阳月亮,下到流水刮风,都跑不出这三句话划定的圈圈。用这三句话,可以算出什么时候日食,就是村里老人说的天狗吃太阳,一分一秒都不差的;人飞上月球,也要靠这三句话,这就是牛顿三定律。“下面讲第一定律: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将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不变。“娃们在烛光中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反应。“就是说,你猛推一下谷场上那个石碾子,它就一直滚下去,滚到天边也不停下来。宝柱你笑什么?是啊,它当然不会那样,这是因为有磨擦力,磨擦力让它停下来,这世界上,没有磨擦力的环境可是没有的……“是啊,他人生的磨擦力就太大了。在村里他是外姓人,本来就没什么分量,加上他这个倔脾气,这些年来把全村人都得罪下了。他挨家挨户拉人家的娃入学,跑到县里,把跟着爹做买卖的娃拉回来上学,拍着胸脯保证垫学费……这一切并没有赢得多少感激,关键在于,他对过日子看法同周围人太不一样,成天想的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这是最让人讨厌的。在他查出病来之前,他曾跑县里,居然从教育局跑回一笔维修学校的款子,村子里只拿出了一小部分,想过节请个戏班子唱两天戏,结果让他搅了,楞从县里拉过个副县长来,让村里把钱拿回来,可当时戏台子都搭好了。学校倒是修了,但他扫了全村人的兴,以后的日子更难过。先是村里的电工,村长的侄子,把学校的电掐了,接着做饭取暖用的秸杆村里也不给了,害得他扔下自个的地下不了种,一人上山打柴,更别提后来拆校舍的房掾子那事了……这些磨擦力无所不在,让他心力交瘁,让他无法做匀速直线运动,他不得不停下来了。也许,他就要去的那个世界是没有磨擦力的,那里的一切都是光滑可爱的,但那有什么意义?在那边,他心仍留在这个充满灰尘和磨擦力的世界上,留在这所他倾注了全部生命的乡村小学里。他不在了以后,剩下了两个教师也会离去,这所他用力推了一辈子的小学校就会象谷场上那个石碾子一样停下来,他陷入深深的悲哀,但不论在这个世界或是那个世界,他都无力回天。“牛顿第二定律比较难懂,我们最后讲,下面先讲牛顿第三定律:当一个物体对第二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第二个物体也会对第一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两个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娃们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听懂了没?谁说说?”
班上学习最好的赵拉宝说:“我知道是啥意思,可总觉得说不通:晌午我和李权贵打架,他把我的脸打得那么痛,肿起来了,所以作用力不相等的,我受的肯定比他大嘛!”
喘息了好一会,他才解释说:“你痛是因为你的腮帮子比权贵的拳头软,它们相互的作用力还是相等的……”他想用手比划一下,但手已抬不起来了,他感到四肢象铁块一样沉,这沉重感很快扩展到全身,他感到自己的躯体象要压塌床板,陷入地下似的。
时间不多了。
“目标编号:1033715,绝对目视星等:3。5,演化阶段:主星序偏上,发现两颗行星,平均轨道半径分别为1。3和4。7个距离单位,在一号行星上发现生命,这是红69012舰报告。”
碳基联邦星际舰队的十万艘战舰目前已散布在一条长一万光年的带状区域中,这就是正在建立的隔离带。工程刚刚开始,只是试验性地摧毁了五千颗恒星,其中带有行星的只有137颗,而行星上有生命的这是第一颗。
“第一旋臂真是个荒凉的地方埃”最高执政官感叹到。他的智能场振动了一下,用全息图隐去了脚下的旗舰和上方的星空,使他、舰队统帅和参议员悬浮于无际的黑色虚空中。接着,他调出了探测器发回的图象:虚空出现了一个发着蓝光的火球,最高执政管的智能场产生了一个白色的方框,那方框调整大小,圈住了这颗恒星并把它的图象隐去了,他们于是又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但这黑暗中有一个小小的黄色光点,图象的焦距开始大幅度调整,行星的图象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推向前来,很快占满了半个虚空,三个人都沉浸在它反射的橙黄色光芒中。
这是一颗被浓密大气包裹着的行星,在它那橙黄色的气体海洋上,汹涌的大气运动描绘出了极端复杂的不断变幻的线条。行星图象继续移向前来,直到占据了整个宇宙,三个人被橙黄色的气体海洋吞没了。探测器带着他们在这浓雾中穿行,很快雾气稀薄了一些,他们看到了这颗行星上的生命。
那是一群在浓密大气上层飘浮的气球状生物,表面有着美丽的花纹,那花纹不停在变幻着色彩和形状,时而呈条纹状,时而呈斑点状,不知这是不是一种可视语言。每个气球都有一条长尾,那长尾的尾端不时眩目地闪烁一下,光沿着长尾传到气球上,化为一片弥漫的荧光。
“开始四维扫描!”红69012舰上的一名上尉值勤军官说。
一束极细的波束开始从上至下飞快地扫描那群气球。这束波只有几个原子粗细,但它的波管内的空间维度比外部宇宙多一维。扫描数据传回舰上,在主计算机的内存中,那群气球被切成了几亿亿个薄片,每个薄片的厚度只有一个原子的尺度,在这个薄片上,每个夸克的状态都被精确地记录下来。
“开始数据镜像组合!”
主计算机的内存中,那几亿亿个薄片按原有顺序叠加起来,很快,组合成一群虚拟气球,在计算机内部广漠的数字宇宙中,这个行星上的那群生物体有了精确的复制品。
“开始3C级文明测试!”
在数字宇宙中,计算机敏锐地定位了气球的思维器官,它是悬在气球内部错综复杂的神经丛中间的一个椭圆体。计算机在瞬间分析了这个大脑的结构,并越过所有低级感官,直接同它建立了高速信息接口。
文明测试是从一个庞大的数据库中任意地选取试题,测试对象如果能答对其中三道,则测试通过;如果头三道题没有答对,测试者有两种选择:可以认为测试没有通过,或者继续测试,题数不限,直到被测试者答对的题数达到三道,这时可认为其通过测试。
“3C文明测试试题1号:请叙述你们已探知的组成物质的最小单元。““滴滴,嘟嘟嘟,滴滴滴滴。“气球回答。“1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2号:你们观察到物体中热能的流向有什么特点?这种流向是否可逆?““嘟嘟嘟,滴滴,滴滴嘟嘟。“气球回答。“2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3号:圆的周长和它的直径之比是多少?““滴滴滴滴嘟嘟嘟嘟嘟。“气球回答。“3号试题测试未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4号……“到此这止吧,”当测试题数达到10道时,最高执政官说,“我们时间不多。”他转身对旁边的舰队统帅示意了一下。
“发射奇点炸弹!”舰队统帅命令。
奇点炸弹实际上是没有大小的,它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几何点,一个原子同它相比都是无穷大,虽然最大的奇点炸弹质量有上百亿吨,最小的也有几千万吨。但当一颗奇点炸弹沿着长长的导轨从红69012舰的武器舱中滑出时,却可以看到一个直径达几百米的发着幽幽荧光的球体,这荧光是周围的太空尘埃被吸入这个微型黑洞时产生的辐射。同那些恒星引力坍缩形成的黑洞不同,这些小黑洞在宇宙创世之初就形成了,它们是大爆炸前的奇点宇宙的微缩模型。碳基联邦和硅基帝国都有庞大的船队,游弋在银河系银道面外的黑暗荒漠搜集这些微型黑洞,一些海洋行星上的种群把它们戏称为“远洋捕鱼船队”,而这些船队带回的东西,是银河系中最具威摄力的武器之一,是迄今为止唯一能够摧毁恒星的武器。
奇点炸弹脱离导轨后,沿一条由母舰发出的力场束加速,直奔目标恒星。过了不长的一段时间,这颗灰尘似的黑洞高速射入了恒星表面火的海洋。想象在太平洋的中部突然出现一个半径一百公里的深井,就可以大概把握这时的情形。巨量的恒星物质开始被吸入黑洞,那汹涌的物质洪流从所有方向会聚到一点并消失在那里,物质吸入时产生的辐射在恒星表面产生一团剌目的光球,仿佛恒星戴上了一个光彩夺目的钻石戒指。随着黑洞向恒星内部沉下去,光团暗淡下来,可以看到它处于一个直径达几百万公里的大旋涡正中,那巨大的旋涡散射着光团的强光,缓缓转动着,呈现出飞速变幻的色彩,使恒星从这个方向看去仿佛是一张狰狞的巨脸。很快,光团消失了,旋涡渐渐消失,恒星表面似乎又恢复了它原来的色彩和光度。但这只是毁灭前最后的平静,随着黑洞向恒星中心下沉,这个贪婪的饕餐者更疯狂地吞食周围密度急剧增高的物质,它在一秒钟内吸入的恒星物质总量可能有上百个中等行星。黑洞巨量吸入时产生的超强辐射向恒星表面漫延,由于恒星物质的阻滞,只有一小部分到达了表面,但其余的辐射把它们的能量留在了恒星内部,这能量快速破坏着恒星的每一个细胞,从整体上把它飞快地拉离平衡态。从外部看,恒星的色彩在缓缓变化,由浅红色变为明黄色,从明黄色变为鲜艳的绿色,从绿色变为如洗的碧蓝,从碧蓝变为恐怖的紫色。这时,在恒星中心的黑洞产生的辐射能已远远大于恒星本身辐射的能量,随着更多的能量以非可见光形式溢出恒星,这紫色在加深加深,这颗恒星看上去象太空中一个在忍受着超级痛苦的灵魂,这痛苦在急剧增大,紫色已深到了极限,这颗恒星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走完了它未来几十亿年的旅程。
一团似乎吞没整个宇宙的强光闪起,然后慢慢消失,在原来恒星所在的位置上,可以看到一个急剧膨涨的薄球层,象一个被吹大的气球,这是被炸飞的恒星表面。随着薄球层体积的增大,它变得透明了,可以看到它内部的第二个膨涨的薄球层,然后又可以看到更深处的第三个薄球层……这个爆炸中的恒星,就象宇宙中突然显现的一个套一个的一组玲笼剔透的缕花玻璃球,其中最深处的一个薄球层的体积也是恒星原来体积的几十万倍。当爆炸的恒星的第一层膨涨外壳穿过那个橙黄色行星时,它立刻被汽化了。其实在这整个爆炸的壮丽场景中根本就看不到它,同那膨涨的恒星外壳相比,它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其大小甚至不能成为那几层缕花玻璃球上的一个小点。
“你们感到消沉?”舰队统帅问,他看到最高执政官和参议员的智能场暗下来了。
“又一个生命世界毁灭了,象烈日下的露珠。”
“那您就想想伟大的第二旋臂战役,当两千多颗超新星被引爆时,有十二万个这样的世界同碳硅双方的舰队一起化为蒸汽。阁下,时至今日,我们应该超越这种无谓的多愁善感了。”
参议员没有理会舰队统帅的话,也对最高执政官说:“这种对行星表面取随机点的检测方式是不可靠的,可能漏掉行星表面的文明特征,我们应该进行面积检测。”
最高执政官说:“这一点我也同议会讨论过,在隔离带中我们要摧毁的恒星有上亿颗,这其中估计有一千万个行星系,行星数量可能达五千万颗,我们时间紧迫,对每颗行星都进行面积检测是不现实的。我们只能尽量加宽检测波束,以增大随机点覆盖的面积,除此之外,只能祈祷隔离带中那些可能存在的文明在其星球表面的分布尽量均匀了。”
“下面我们讲牛顿第二定律……“他心急如焚,极力想在有限的时间里给娃们多讲一些。“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首先,加速度,这是速度随时间的变化率,它与速度是不同的,速度大加速度不一定大,加速度大速度也不一定大。比如:一个物体现在的速度是110米每秒,2秒后的速度是120米每秒,那么它的加速度就是120减110除2,5米每秒,呵,不对,5米每秒的平方;另一个物体现在的速度是10米每秒,2秒后的速度是30米每秒,那么它的加速度就是30减10除2,10米每秒平方;看,后面这个物体虽然速度小,但加速度大!呵,刚才说到平方,平方就是一个数自个儿乘自个……”他惊奇自己的头脑如此清晰,思维如此敏捷,他知道,自己生命的蜡烛已燃到根上,棉芯倒下了,把最后的一小块蜡全部引燃了,一团比以前的烛苗亮十倍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剧痛消失了,身体也不再沉重,其实他已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的全部生命似乎只剩下那个在疯狂运行的大脑,那个悬在空中的大脑竭尽全力,尽量多尽量快地把自己存贮的信息输出给周围的娃们,但说话是个该死的瓶胫,他知道来不及了。他产生了一个幻象:一把水晶样的斧子把自己的大脑无声地劈开,他一生中积累的那些知识,虽不是很多但他很看重的,象一把发光的小珠子毫无保留地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悦耳的叮铛声,娃们象见到过年的糖果一样抢那些小珠子,抢得摞成一堆……这幻象让他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你们听懂了没?”他焦急地问,他的眼晴已经看不到周围的娃们,但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我们懂了!老师快歇着吧!八芯醯侥峭抛詈蟮幕鹧嬖谌跸氯ィ拔抑滥忝遣欢忝前阉诚吕矗院舐岫摹R桓鑫锾宓募铀俣龋胨艿牧Τ烧龋胨闹柿砍煞幢取!啊袄鲜Γ颐钦娑耍笄竽忝强煨虐桑“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背呀!巴廾浅槠疟沉似鹄矗骸耙桓鑫锾宓募铀俣龋胨艿牧Τ烧龋胨闹柿砍煞幢取R桓鑫锾宓募铀俣龋胨艿牧Τ烧龋胨闹柿砍煞幢取闭饧赴倌昵熬驮谂分藁就恋淖吭酵纺圆乃枷耄耘ㄖ匚鞅狈窖缘耐粼诙兰椭泄钇俚纳酱逯谢氐矗驮谡馍糁校侵蛎缑鹆恕
娃们围着老师已没有生命的躯体大哭起来。
“目标编号:500921473,绝对目视星等:4。71,演化阶段:主星序正中,带有九颗行星。这是蓝84210号舰报告。““一个精致完美的行星系。”舰队统帅赞叹。
最高执政官很有同感:“是的,它的固态小体积行星和气液态大体积行星的配置很有韵律感,小行星带的位置恰到好处,象一条美妙的装饰链。还有最外侧那颗小小的甲烷冰行星,似乎是这首音乐最后一个余音未尽的音符,暗示着某种新周期的开始。”
“这是蓝84210号舰,将对最内侧1号行星进行生命检测,检测波束发射。该行星没有大气,自转缓慢,温差悬殊。1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2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10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蓝84210号舰报告,该行星没有生命。舰队统帅不以为然地说:“这颗行星的表面温度可以当冶炼炉了,没必要浪费时间。”
“开始2号行星生命检测,波束发射。该行星有稠密大气,表面温度较高且均匀,大部为酸性云层覆盖。1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2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10号随机点检测,白色结果。蓝84210号舰报告,该行星没有生命。“通过四维通讯,最高执政官对一千光年之外蓝84210号舰上的值勤军官说:“直觉告诉我,3号行星有生命可能性很大,在它上面检测30个随机点。”
“阁下,我们时间很紧了。”舰队统帅说。
“照我说的做。”最高执政官坚定地说。
“是,阁下。开始3号行星生命检测,波束发射。该行星有中等密度的大气,表面大部为海洋覆盖……”来自太空的生命检测波束落到了亚洲大陆靠南一些的一点上,波束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约五千米的圆形。如果是在白天,用肉眼有可能觉察到波束的存在,因为当波束到达时,在它的覆盖范围内,一切无生命的物体都将变成透明状态。现在它覆盖的中国西北的这片山区,那些黄土山在观察者的眼里将如同水晶的山脉,阳光在这些山脉中折射,将是一幅十分奇异壮观的景象,观察者还会看到脚下的大地也变成深不可测的深渊;而被波束判断为有生命的物体则保持原状态不变,人、树木和草在这水晶世界中显得格外清晰醒目。但这效应只持续半秒钟,这期间检测波束完成初始化,之后一切恢复原状。观察者肯定会认为自己产生了一瞬间的幻觉。而现在,这里正是深夜,自然难以觉察到什么了。
这所山村小学,正好位于检测波束圆形覆盖区的圆心上。
“1号随机点检测,结果……绿色结果,绿色结果!蓝84210号舰报告,目标编号:500921473,第3号行星发现生命!”
检测波束对覆盖范围内的众多种类生命体进行分类,在以生命结构的复杂度和初步估计的智能等级进行排序的数据库中,在一个方形掩蔽物下的那一簇生命体排在首位。于是波束迅速收缩,会聚到那座掩蔽物上。
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接收到从蓝84210号舰上发回的图象,并把它放大到整个太空背景上,那所山村小学的影像在瞬间占据了整个宇宙。图象处理系统已经隐去了掩蔽物,但那簇生命体的图象仍不清晰,这些生命体的外形太不醒目了,几乎同周围行星表面的以硅元素为主的黄色土壤溶为一体。计算机只好把图象中所有的无生命部分,包括这些生命体中间的那具体形较大的已没有生命的躯体,全部隐去,这样那一簇生命体就仿佛悬浮在虚空之中,即使如此,它们看上去仍是那么平淡和缺乏色彩,象一簇黄色的植物,一看就知是那种在他们身上不会发生任何奇迹的生物。一束纤细的四维波束从蓝84210号舰发射,这艘有一个月球大小的星际战舰正停泊在木星轨道之外,使太阳系暂时多了一颗行星。那束四维波束在三维太空中以接近无限的速度到达地球,穿过那所乡村小学校舍的屋顶,以基本粒子的精度对这十八个孩子进行扫描。数据的洪流以人类难以想象的速率传回太空,很快,在蓝84210号舰主计算机那比宇宙更广阔的内存中,孩子们的数字复制体形成了。
十八个孩子悬浮在一个无际的空间里,那空间呈一种无法形容的色彩,实际上那不是色彩,虚无是没有色彩的,虚无是透明中的透明。孩子们都不由想拉住旁边的伙伴,他们看上去很正常,但手从他们身体里毫无阻力地穿过去了。孩子们感到了难以形容的恐惧。计算机觉察到了这一点,它认为这些生命体需要一些熟悉的东西,于是在自己的内存宇宙的这一部分模拟这个行星天空的颜色。孩子们立刻看到了蓝天,没有太阳没有云更没有浮尘,只有蓝色,那么纯净,那么深邃。孩子们的脚下没有大地,也是与头顶一样的蓝天,他们似乎置身于一个无限的蓝色宇宙中,而他们是这宇宙中唯一的实体。计算机感觉到,这些数字生命体仍然处于惊恐中,它用了亿分之一秒想了想,终于明白了:银河系中大多数生命体并不惧怕悬浮于虚空之中,但这些生命体不同,他们是大地上的生物。于是它给了孩子们一个大地,并给了他们重力感。孩子们惊奇地看着脚下突然出现的大地,它是纯白色的,上面有黑线划出的整齐方格,他们仿佛站在一个无限广阔的语文作业本上。他们中有人蹲下来摸摸地面,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光滑的东西,他们迈开双脚走,但原地不动,这地面是绝对光滑的,磨擦力为零,他们很惊奇自己为什么不会滑倒。这时有个孩子脱下自己的一只鞋子,沿着地面扔出去,那鞋子以匀速直线运行向前滑去,孩子们呆呆地看着它以恒定的速度渐渐远去。
他们看到了牛顿第一定律。
有一个声音,空灵而悠扬,在这数字宇宙中回荡。
“开始3C级文明测试,3C文明测试试题1号:请叙述你所在星球生物进化的基本原理,是自然淘汰型还是基因突变型?”
孩子茫然地沉默着。
“3C文明测试试题2号:请简要说明恒星能量的来源。”
孩子茫然地沉默着。
……
“3C文明测试试题10号:请说明构成你们星球上海洋的液体的分子构成。”
孩子仍然茫然地沉默着。
那只鞋在遥远的地平线处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了。
“到此为止吧!”在一千光年之外,舰队统帅对最高执政官说,“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否则我们肯定不能按时完成第一阶段的任务。”
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发出了微弱的表示同意的振动。
“发射奇点炸弹!”
载有命令信息的波束越过四维空间,瞬间到达了停泊在太阳系中的蓝84210号舰。那个发着幽幽荧光的雾球滑出了战舰前方长长的导轨,沿着看不见的力场束急剧加速,向太阳扑去。
最高执政官、参议员和舰队统帅把注意力转向了隔离带的其它区域,那里,又发现了几个有生命的行星系,但其中最高级的生命是一种生活在泥浆中的无脑蠕虫。接连爆炸的恒星象宇宙中怒放的焰火,使他们想起了史诗般的第二旋臂战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最高执政官智能场的一小部分下意识地游移到太阳系,他听到了蓝84210号舰舰长的声音:“准备脱离爆炸威力圈,时空跃迁准备,三十秒倒数!”
“等一下,奇点炸弹到达目标还需多长时间?”最高执政官说,舰队统帅和参议员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
“它正越过内侧1号行星的轨道,大约还有十分钟。”
“用五分钟时间,再进行一些测试吧。”
“是,阁下。”
接着听到了蓝84210号舰值勤军官的声音:“3C文明测试试题11号:一个三维平面上的直角三角形,它的三条边的关系是什么?”
沉默。
“3C文明测试试题12号:你们的星球是你们行星系的第几颗行星?”
沉默。
“这没有意义,阁下。”舰队统帅说。
“3C文明测试试题13号: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的运行状态如何?”
数字宇宙广漠的蓝色空间中突然响起了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将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不变。”
“3C文明测试试题13号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等等!”参议员打断了值勤军官,“下一道试题也出关于甚低速力学基本近似定律的。”他又问最高执政官:“这不违返测试准则吧。”
“当然不,只要是测试数据库中的试题。”舰队统帅代为回答,这些令他大感意外的生命体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了。
“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请叙述相互作用的两个物体间力的关系。”
孩子们说:“当一个物体对第二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第二个物体也会对第一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两个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15号:对于一个物体,请说明它的质量、所受外力和加速度之间的关系。”
孩子们齐声说:“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
“3C文明测试试题15号通过,文明测试通过!确定目标恒星500921473的3号行星上存在3C级文明。““奇点炸弹转向!脱离目标!!”最高执政官的智能场急剧闪动着,用最大的能量把命令通过超空间传送到蓝84210号舰上。
在太阳系,推送奇点炸弹的力场束弯曲了,这根长几亿公里的力场束此时象一根弓起的长杆,努力把奇点炸弹挑离射向太阳的轨道。蓝84210号舰上的力场发动机以最大功率工作,巨大的散热片由暗红变为耀眼的白炽色。力场束向外的推力分量开始显示出效果,奇点炸弹的轨道开始弯曲,但它已越过水星轨道,距太阳太近了,谁也不知道这努力是否能成功。通过超空间直播,全银河系都在盯着那个模糊的雾团的轨迹,并看到它的亮度急剧增大,这是一个可怕的迹象,说明炸弹已能感受到太阳外围空间粒子密度的增大。舰长的手已放到了那个红色的时空跃迁启动按钮上,以在奇点炸弹击中太阳前的一刹那脱离这个空间。但奇点炸弹最终象一颗子弹一样擦过太阳的边缘,当它以仅几万米的高度掠过太阳表面上空时,由于黑洞吸入太阳大气中大量的物质,亮度增到最大,使得太阳边缘出现了一个剌眼的蓝白色光球,使它在这一刻看上去象一个紧密的双星系统,这奇观对人类将一直是个难解的谜。蓝白色光球飞速掠过时,下面太阳浩翰的火海黯然失色。象一艘快艇掠过平静的水面,黑洞的引力在太阳表面划出了一道V型的划痕,这划痕扩展到太阳的整个半球才消失。奇点炸弹撞断了一条日珥,这条从太阳表面升起的百万公里长的美丽轻纱在高速冲击下,碎成一群欢快舞蹈着的小小的等离子体旋涡……奇点炸弹掠过太阳后,亮度很快暗下来,最后消失在茫茫太空的永恒之夜中。
“我们险些毁灭了一个碳基文明。”参议员长出一口气说。
“真是不可思议,在这么荒凉的地方竞会存在3C级文明!”舰队统帅感叹说。
“是啊,无论是碳基联邦,还是硅基帝国,其文明扩展和培植计划都不包括这一区域,如果这是一个自己进化的文明,那可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最高执政官说。
“蓝84210号舰,你们继续留在那个行星系,对3号行星进行全表面文明检测,你舰前面的任务将由其它舰只接替。”舰队司令命令道。同他们在木星轨道之外的的数字复制品不一样,山村小学中的那些娃们丝毫没有觉察到什么,在那间校舍里的烛光下,他们只是围着老师的遗体哭啊哭。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娃们最后安静下来。
“咱们去村里告诉大人吧。”郭翠花抽泣着说。
“那又咋的?”刘宝柱低着头说,“老师活着时村里的人都腻歪他,这会儿肯定连棺材钱都没人给他出呢!白詈螅廾蔷龆ㄗ约貉诼褡约旱睦鲜ΑK悄昧顺诽拢谘E员叩纳降厣峡纪谀箍樱永玫娜盒窃谡鲇钪嬷芯簿驳乜醋潘恰!疤彀。≌饪判行巧系奈拿鞑皇牵常眉叮牵担录叮。 笨醋爬叮福矗玻保昂沤⒋右磺Ч饽曛夥⒒氐募觳獗ǜ妫我樵本羝鹄础
人类城市的摩天大楼群的影像在旗舰上方的太空中显现。
“他们已经开始使用核能,并用化学推进方式进入太空,甚至已登上了他们所在行星的卫星。”
“他们基本特征是什么?”舰队统帅问。
“您想知道哪些方面?”蓝84210号上的值勤军官问。
“比如,这个行星上生命体记忆遗传的等级是多少?”
“他们没有记忆遗传,所有记忆都是后天取得的。”
“那么,他们的个体相互之间的信息交流方式是什么?”
“极其原始,也十分罕见。他们身体内有一种很薄的器官,这种器官在这个行星以氧氮为主的大气中振动时可产生声波,同时把要传输的信息调制到声波之中,接收方也用一种薄膜器官从声波中接收信息。”
“这种方式信息传输的速率是多大?”
“大约每秒1至10比特。”
“什么?!”旗舰上听到这话的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真的是每秒1至10比特,我们开始也不相信,但反复核实过。”“上尉,你是个白痴吗?!”舰队统帅大怒,“你是想告诉我们,一种没有记忆遗传,相互间用声波进行信息交流,并且是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每秒1至10比特的速率进行交流的物种,能创造出5B级文明?!而且这种文明是在没有任何外部高级文明培植的情况下自行进化的?!”
“但,阁下,确实如此。”
“但在这种状态下,这个物种根本不可能在每代之间积累和传递知识,而这是文明进化所必需的!”
“他们有一种个体,有一定数量,分布于这个种群的各个角落,这类个体充当两代生命体之间知识传递的媒介。”
“听起来象神话。”
“不,”参议员说:“在银河文明的太古时代,确实有过这个概念,但即使在那时也极其罕见,除了我们这些星系文明进化史的专业研究者,很少有人知道。”
“你是说那种在两代生命体之间传递知识的个体?”
“他们叫教师。”
“教――――师?”
“一个早已消失的太古文明词汇,很生僻,在一般的古词汇数据库中都查不到。”
这时,从太阳系发回的全息影像焦距拉长,显示出蔚蓝色的地球在太空中缓缓转动。
最高执政官说:“在银河系联邦时代,独立进化的文明十分罕见,能进化到5B级的更是绝无仅有,我们应该让这个文明继续不受干扰地进化下去,对它的观察和研究,不仅有助于我们对太古文明的研究,对今天的银河文明也有启示。”
“那就让蓝84210号舰立刻离开那个行星系吧,并把这颗恒星周围一百光年的范围列为禁航区。”舰队统帅说。
北半球失眠的人,会看到星空突然微微抖动,那抖动从空中的一点发出,呈圆形向整个星空扩展,仿佛星空是一汪静水,有人用手指在水中央点了一下似的。
蓝84210号舰跃迁时产生的时空激波到达地球时已大大衰减,只使地球上所有的时钟都快了3秒,但在三维空间中的人类是不可能觉察到这一效应的。
“很遗憾,”最高执政官说,“如果没有高级文明的培植,他们还要在亚光速和三维时空中被禁锢两千年,至少还需一千年时间才能掌握和使用湮灭能量,两千年后才能通过多维时空进行通讯,至于通过超空间跃迁进行宇宙航行,可能是五千年后的事了,至少要一万年,他们才具备加入银河系碳基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
参议员说:“文明的这种孤独进化,是银河系太古时代才有的事。如果那古老的记载正确,我那太古的祖先生活在一个海洋行星的深海中。在那黑暗世界中的无数个王朝后,一个庞大的探险计划开始了,他们发射了第一个外空飞船,那是一个透明浮力小球,经过漫长的路程浮上海面。当时正是深夜,小球中的先祖第一次看到了星空……你们能够想象,那对他们是怎样的壮丽和神秘啊!”
最高执政官说:“那是一个让人想往的时代,一粒灰尘样的行星对先祖都是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在那绿色的海洋和紫色的草原上,先祖敬畏地面对群星……这感觉我们已丢失千万年了。““可我现在又找回了它!”参议员指着地球的影像说,她那蓝色的晶莹球体上浮动着雪白的云纹,他觉得她真像一种来自他祖先星球海洋中的一种美丽的珍珠,“看这个小小的世界,她上面的生命体在过着自己的生活,做着自己的梦,对我们的存在,对银河系中的战争和毁灭全然不知,宇宙对他们来说,是希望和梦想的无限源泉,这真象一首来自太古时代的歌谣。”
他真的吟唱了起来,他们三人的智能场合为一体,荡漾着玫瑰色的波纹。那从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太古时代传下来的歌谣听起来悠远、神秘、苍凉,通过超空间,它传遍了整个银河系,在这团由上千亿颗恒星组成的星云中,数不清的生命感到了一种久已消失的温馨和宁静。
“宇宙的最不可理解之处在于它是可以理解的。”最高执政官说。
“宇宙的最可理解之处在于它是不可理解的。”参议员说。
当娃们造好那座新坟时,东方已经放亮了。老师是放在从教室拆下来的一块门板上下葬的,陪他入土的是两盒粉笔和一套已翻破的小学课本。娃们在那个小小的坟头上立了一块石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李老师之墓”。
只要一场雨,石板上那稚拙的字迹就会消失;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座坟和长眠在里面的人就会被外面的世界忘得干干净净。
太阳从山后露出一角,把一抹金晖投进仍沉睡着的山村;在仍处于阴影中的山谷草地上,露珠在闪着晶莹的光,可听到一两声怯生生的鸟鸣。娃们沿着小路向村里走去,那一群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谷中淡蓝色的晨雾中。
他们将活下去,以在这块古老贫脊的土地上,收获虽然微雹但确实存在的希望。
诡础
作者:王亚男
一、诡础初现
“您不想欣赏宛如现场演奏的交响乐演出吗?您不想陶醉在迷人的旋律里吗?最新科技的结晶——SONIC6数字式空间震颤音响是您的最佳选择…”轻柔悦耳的声音从计算机两侧的音箱飘出,但在吕泰听来却极不合时宜,因为此刻的他正在网络上调阅大英图书馆中介绍盎格鲁-撒克逊人建筑格局的文献,却被突然插进了这么一段莫名其妙的商业广告,尽管自己和大英图书馆的链接仍然被实际维持着。吕泰开始后悔当初不应该为了节省一些网络使用费用而选择了这台全仿真智能电脑。如今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心悸的时代,全仿真智能电脑要比那种陈旧的完全听命于键盘指令的电脑便宜得多,究其原因也并不复杂,全仿真智能电脑能促成相当规模的网络商务,为商家创造丰厚的利润,所谓的优惠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刚开始的时候,吕泰还感到满有意思的,但很快他就领教到了厉害——它总会在吕泰工作的时候穿插上一小段商务信息,井怂恿吕泰购买。当今最好的人工智能技术使它拥有像人类推销员一样的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伶牙俐齿”,借助模糊辨识估测程序和显示器上方的数码摄影机,它还能够观察人的表情,揣摩对方心理,相应采取不同的说服策略和自动组织宣传词。有几次吕泰为了马上恢复工作,索性购买了几件小东西,可没想到这种迁就反而使电脑打断自己工作的频次日益增加,简直是得寸进尺。好在吕泰几天前刚刚发现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每当商务广告插入时就索性断开网络,让工作和广告同归于尽,反正重新上网花的时间也比花在广告上的短得多。今天吕泰也不例外,又移动鼠标准备断开网络,但这次机器变得聪明起来,它根据数码摄影机记录的吕泰表情和CPU检测到的鼠标移动马上推测出吕泰的意图,于是它抢占先机,在吕泰断开网络之前立即停止广告,恢复吕泰的工作界面。这下吕泰没话说了,这机器越来越像人了,这让人头疼的人工智能。
吕泰知道这只是机器的缓兵之计,自己的工作决不会一气呵成的,好胜的念头油然而生,他索性仍不顾一切地断开网络,关掉计算机,嘴里说着:“这次你猜不到了吧,你让我继续工作我却还是关掉你,没有理性的东西是无法琢磨的!”说完摔门而去。
北京的七月,骄阳似火,可琉璃厂的古玩街上却依然人声喧嚣,给本已是酷暑的京城又平添了几分燥热。人们徜徉于地摊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刻满岁月年轮的物件间,或嗟叹,或欣赏,或把玩,或询问,不一而足。在这许多人中间,有一个人正用少有的严谨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件古董,间或蹲下来拾起一两件端详一下,又摇摇头,叹口气把它放下。卖主不用问也清楚——碰上行家了。圈儿内人士都明白,琉璃厂古玩摊上的真品并不多见,那些看起来颇上档次的青花、斗彩瓷器尽管底款上都印着让人心动的“大明咸化年制”或。“大明万历年制”,其实大都是清末民初的仿制品,这种制假方法中最高明的莫过于使用明代民间瓷器的胎,重新添釉上色,赝造出珍稀窑口和品质的瓷器,使人难辨真伪,收藏界管这叫“民仿”。这一切当然只有阅历深厚的行家才能识别,外行只能看看热闹。
这个人就是吕泰。说起他的名字在中国收藏界几乎无人不晓,他的名望不仅来自他对文物鉴赏的精深,更是由于他涉猎的收藏领域的特殊——柱础,也就是古代建筑中用来奠定立柱的石制构件。中国收藏界的收藏对象之广泛在世界上无任何国家能及,从邮票、钱币到玉器、漆器、秦砖汉瓦无所不包,但对柱础的收藏却鲜有问津者.一来这东西并不像瓦当、砖雕那样为人看重;二来柱础的研究要涉及古代建筑艺术、古代民俗学、古文字学以及雕刻、地质等多方面的知识,非常人可轻易为之,故而许多收藏家对此望而却步。吕泰则不然,凭着他对中国古文化研究的高深造诣和独到见解,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柱础收藏的第一人。吕泰的藏品从西周到民国,自中原到塞外,共计三千余件,可谓洋洋大观。现在他正在筹建全国首家私人柱础博物馆,为了补充一些具有地方民族特色的展品,更确切地说是为了消散一下刚才跟机器窝的一肚子火儿,他才顶着烈日来到琉璃厂,试试自己的运气。
前面已经能够望见小街的尽头,吕泰仍未见到令自己满意的玩意儿,刚才虽瞧见几方柱础,但不是制作粗糙就是技法平庸,在艺术上考古上都缺少可取之处,照这样下去,今天自己可能要无功而返了。
在小街出口的一个小摊前,吕泰停住了脚步,一个物件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物件并不是摆在摊位的红绸布上,而是被摊主正当成板凳坐在身下,但它那独特的造型马上让吕泰感到这绝不是一件平常之物。他立即要求摊主把这物件让自己瞧瞧,摊主年龄不大,至多三十三四岁,见来了主顾,满脸赔笑,起身把下面那方厚重的石雕物件挪出来让吕泰观看。
这是一方柱矗吕泰凭直觉就可以断定这一点,因为上面还有为安插柱头卯榫而雕出的凹槽,但这柱础的形制却分明极为罕见。整方柱础由淡黄色的青田石雕成,通体温润光滑,如少女凝脂般的肌肤。石础呈由下向上逐渐内敛的圆台形,不似一般的鼓形柱础,这和中国古代工匠用曲线体现美感的习惯格格不入;更为奇特的是,这方石础的装饰纹理也不是被中国古代传统文化所推崇的喜鹊登枝、如意盘长、福禄牡丹、海水江崖等等,而是环绕柱础用高浮雕手法雕出十个半球形的类似乳钉的东西,每个乳钉上又均匀排列着三个凹陷的圆坑。这种看上去毫无象征意义的装饰手法吕泰还是闻所未闻。至于柱础的形制,吕泰就更难以理解,他无法从任何一种地方文化中找出对这种形制的合理解释,他甚至从未听到或见到过哪支民族采用过这种装饰图案。吕泰费力地把柱础翻了个身,柱础的底面工整地镌着一行阴文小楷:祟祯十六年,布政使杨府。雕刻技法和书写具有鲜明的明代特征,这方柱础系真品无疑。吕泰决定把它买下来,经过和卖主一番侃价,最终以700元成交。同时吕泰还从摊主处得知此础系昆明某工地施工时发现的一处古宅基址中出土,这使吕泰对查明石础形制的由来有了信心。对吕泰来说,了解每方柱础的来源和掌故的重要性决不亚于收藏柱础本身。当他看到柱础底部的小印并听到摊主的介绍时,熟悉明代历史的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该从何处着手了。“布政使杨府”毫无疑问指的就是明朝末期云南承宣布政使杨文清的府邸,杨文清是天启六年进士,崇祯八年起任云南布政使,卒于清顺治四年。在明代众多的封疆大吏中,杨文清并无多大名气,仅在明史中有只言片语称其体恤民情、深谙治政之道。吕泰感到迷惑的是,作为堂堂二品大员,杨文清为何要在自己的府邸中采用如此奇特而又有悖传统的石础?这其中的缘由令他甚感兴趣,他决心查个水落石出,或许这样一来自己的博物馆中又会增加一处夺目的亮点。
当吕泰站在昆明的土地上时,时间才刚刚过了四天。经向当地群众和文管部门察访,吕泰终于找到了位于昆明古城址中央的“布政使杨府”遗址,四百多年的时光流逝使当年气宇轩昂的建筑荡然无存,地表零星可见残存的碎砖断瓦,吕泰大略勘察了一下,柱础应该就出自选座五重院落后堂回廊里八根明柱的下方。据当时目击者讲,出土的柱础共有八方,由于文管部门保护不力,只征集了一同出土的一些铜、玉器物,致使遗留在遗址的八方柱础当晚全部失窃,当地文管所的负责人以为那不过是几块无用的石头,也就没有追究。至于柱础奇特形制的由来,则无人知晓。吕泰又走访了附近一些保存完好的明清古宅,均未发现与那方柱础有着类似渊源的柱础,加之相传杨文清的府邸毁于明末的战乱,其后人流落四方,无从查考,石础的线索似乎一下于中断了。
二、藕断丝连
吕泰有些沮丧,他坚信柱础的形制是受了某种特殊的影响,而这种影响既然不是来自民族的,则极有可能来自域外,但究竟杨文清是如何受到影响的呢?眼下没了线索,吕泰一筹奠展。
回到北京,吕泰不顾劳累,试图在浩繁的明代典藉中找出杨文清一生经历中的某些特别之处,但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在明代如云的官吏中,一个云南布政使实在占据不了多大的位置,连昆明地方志中也只是对他略作评述,根本没有参考价值可言。吕泰这时才明自自己一开始就犯了个错误:杨文清宅邸柱础的奇特形制假如真有什么渊源的话,也只能在那些野史逸闻中。吕泰现在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要查阅浩繁的正史尚且困难,若要找寻那些少人问津的野史,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这类东西经历多年,散失严重,谁知道到头来会不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吕泰正坐在沙发上发愁,一个身着淡紫套裙的女子轻轻走了进来,把一杯浓香四溢的“毛尖”放在吕泰面前的茶几上。吕泰抬头望了那女子一眼,脸上的愁云顿时散去许多:“贺兰,又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贺兰是吕泰一年前在报上公开招聘的助手,专门负责帮助他筹建搏物馆和考证文物。本来吕泰从没想过要录用这样一名年轻的女子,但这位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用自己的才干使吕泰深深折服。一年来,贺兰不仅出色地完成了所有的工作,还悉心地照顾着吕泰的生活,两个人的距离逐渐的拉近,早已成为知己。贺兰工作十分敬业,一到晚上却必须回到自己的卧室,即使有工作也要带回卧室去做,决不在办公室加班。因此在入夜之后,吕泰从未见过贺兰,只是发觉贺兰房里的灯常常亮至深夜。
起初吕泰以为贸兰这样做是为了避男女之嫌,时间长了就变得颇为困惑:为什么贺兰回到房里之后就不再出来呢?最后吕泰也只能由她去了,反正白天贺兰对自己依然像往常一样。
吕泰有什么话都愿意对贺兰讲,因为贺兰不止会用言语给他安慰和鼓励,有时往往还能为吕泰指点迷津,拨云见日。现在吕泰原原本本地把那奇异柱础的事情告诉贺兰,还拿出那方柱础让贺兰看。贺兰也同样对那石础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上下左右反复观察,神情异常兴奋,听了吕泰关于杨文清的叙述,贺兰眨着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认真想了想,对吕泰说:“杨文清宅邸柱础形制的由来只有从明代野史中查考了,可这类书籍年代久远,散失严重,原书难以寻觅。依我看不妨从清代辑佚学者的著作入手,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妙极了!”吕泰从沙发里一跃而起,一把抓住贺兰的手:“我怎么就没想到辑佚学著作呢?我马上着手调查!”贺兰立刻满脸绯红,矜持地缓缓抽回双手:“别那么急嘛,我看现在你最需要的是好好放松一下,时间今后有的是。明天我们去国子监。”吕泰却仍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连连称赞贺兰心细如丝。
辑佚学者,在历史上各朝都有,他们中虽然也诞生过大师,但在文坛上的影响却非常有限。辑佚,顾名思义,就是辑录整理那些早已散佚的书籍,这种在故纸堆里寻觅搜求的工作在当时为多数醉心名望的学者所不齿,但正是他们把那些散佚书籍的零星碎片艰难地重新拼台,为后世保留了无价的文化财富。历史上几乎没有哪一位煊赫的国学大师不是借鉴过他们的著作从而走向声望的顶峰的。
但世人就是这样,只见奇葩不见碧叶。
北京国子监,坐落在成贤街孔庙附近,是明清两代封建王朝的最高国家学府,也是吕泰在闲暇时最爱来的地方。每次来这里都会有新的感觉,特别是那一方方进士题名碑,总给他无限的遐想,遥念数百年前的科举仕途,所谓寒窗苦读,只为名登黄甲,在这些留名碑上的进士身后,又有多少人是“三条烛尽,烧残举子之心”。想到这些吕泰就会觉得自己所面临的困惑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一切被压力、迷惘撑得鼓鼓的思想包袱都没有了。今天吕泰和贺兰来到这里,两个人拍了整整一卷胶卷,在一方方进士碑、恩师碑前,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合影。
国子监之行,使吕泰又找到了往日的信心。方向已定,他抖擞精神,在如山的辑佚文献中开始寻觅。
一天、两天、三天……第七天当他翻开晚清辑佚大家马翰宸的呕心之作《东篱山房辑侠书》时,终于窥见了希望的曙光。吕泰惊喜地看到,在这本尘埃厚积的线装文献里,居然辑录了从未见诸于史籍的云南布政使杨文清撰写的《布政职记》,其中记录的一件奇闻让吕泰意识到自己得到的柱础决非等闲之物。
“崇祯十六年六月,有渔者于太平湖上遇一伟硕白鼋,隐现波间,顷刻绝尘冲天,直入九霄,无踪。俄而曳网,得一神础,登岸,从观者羡之,购以金,不许。既而纷争,竟至相殴。渔者投础击之,毙一人,遂收于监。八月卷宗移至大理寺,础亦同往……此础甚异,其泽类白金,坚硬无朋,径一尺二寸,高一尺一寸,外廓浑圆,上微敛,十钮环之,旋之自如……叩之铿然,以刃斫之,竟无痕。其重斤半,器形轩昂,盖天赐神础以柱明,非上苍佑明不可得也,此万民之福祉也……”这段话不由让吕泰联想起自己那方柱础的外观,和文中所言何其相像。他匆匆将此文复印下来,带回住处,用量具仔细测量了柱础的尺寸,再换算成明代的度量衡,竟与文中的神础完全相同,惟独文中说神窗泽类白金”,显系金属制成,而自己的柱础确系石质。尽管这样,吕泰仍然兴奋不已,因为这已经说明这方柱础的形制受到了崇祯十六年“神幢的影响,是“神幢的石质仿制品。可那当年的“神幢又来自何方,下落何处呢?贺兰今天晚上格外亮丽,一条大红的及地长裙,配上黑呢坎肩和别致的珍珠项链,更衬出女性的绰约风姿。吕泰向贺兰讲述了查询结果,当说到神础与卷宗在明崇祯十六年八月移送大理寺时,贺兰的眉梢向上迅速扬了扬:“看来更困难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倘若神础被保存在大理寺,那么我们就很难寻找了,崇祯末年,清军击溃农民义军,攻占京师,旗兵对城内各衙属大肆进行劫掠,其中尤以大理寺毁坏最为严重,不仅内司库资财尽失,连建筑也遭火焚,参与劫掠的旗兵,既有多尔衮的属下,也有豪格、济尔哈朗、苏克萨哈的部卒,乱军混杂,神础究竟落入谁手恐难追寻。”
吕泰当初聘用贺兰的原因之一是她的历史知识渊博,这不,你听她对明代崇祯的历史简直是了如指掌,娓娓道来,仿佛一切都是她亲身经历过似的。听了贺兰的话,吕泰也觉得有些棘手,改朝换代是最动荡的时期,要寻找在此间失落的神础谈何容易,但既然业已开始就断无中途而废的道理,不查个水落石出,自己是不得安宁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吕泰一边寻访神础的下落,一边继续博物馆的筹建。八月一日,全国首家私人柱础博物馆终于开馆了,一时间无数好奇的人拥向这里,他们流连于一方方曾经支承着或华贵或崔巍的殿宇的柱础前,似凝神聆听历史的声音。吕泰也混在参观者中间留意他们的反应,他为自己的成就而欣慰。可是他累了,整日的劳碌使他的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现在稍微一松气,反而感觉疲惫难当。他回到工作室想稍事休息时,房门却不知被谁敲响了。
尽管不喜欢自己的安闲被打扰,吕泰还是说了声“请进”。房门一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闪了进来,这套颇有八十年代初期服饰风范的立领中山服穿在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上,从他费力地眯着眼睛看东西就知道他是个近视眼。他面孔四方,皮肤白皙,浑身散发着浓重的书斋气。
吕泰一看就晓得这一定是个醉心学问的人,而且多半还可能是研究历史的,搞历史的人就是这么神,对历史的癖好最后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自己生活的各个方面,到头来连自己也都快成了一件古物。
来人自我介绍道——那声音好像指甲滑过黑板:“我叫李觊铁,在怀柔县中学教授历史,业余时间我也喜欢收藏柱础,不过像我这种收入和地位一样低微的人,即使为收藏心力交瘁也难有成绩。因此,我十分钦佩您的成就,连同您的机遇。”
吕泰苦笑着摇摇头:“您过奖了,开办这个博物馆可不是凭我一个人的能耐,收藏界的同好们帮了大忙。您也是搞柱础收藏的,必定知道这东西在收藏领域内涵最丰富,却也最冷僻了。我总是嗟叹知音难觅,如今认识了你也算幸事一件。瞧我,连座位也没给您让,快请坐。贺兰,沏两杯茶来。”
热气蒸腾的西湖龙井使两人的谈兴也愈发浓厚。吕泰问李觊铁:“你看我馆里陈列的展品如何?当然是以同行专业的眼光来看。”
李觊铁并不拘谨,侃侃而谈:“说心里话,你的藏品可谓精中取粹,其中不乏精品奇珍,比如商妇好墓柱础,秦阿房宫龙纹础,西汉上林苑朱雀础,唐大明宫莲纹础等等,件件都能填补考古史上的空白。当然,藏品还只在其次,你的展品介绍说明了你对它们的研究之深,涉及范围之广,使人叹为观止……只是还有那么一点点缺憾。”
吕泰正是那种专爱听取意见的人,听到这话马上欠身追问道:“李先生有什么话尽管说。咱们是同好,不妨直言。”
“我觉得那件云南布政使杨府柱础的说明文字似有敷衍之嫌。”
“噢,原来你是说那方柱础啊,李先生眼光果然犀利,那段说明文字确实过于简略,语焉不详,但这并不是因为疏懒,而是其形制来历实在无从查考,我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
“据我所知,明代云南的少数民族并没有此类柱础,而杨文清作为朝廷从二品云南承宣布政使,也断无理由模仿当时被视为蛮夷的少数民族的建筑形制,因此我认为这方柱础的形制当是受某种外来文化的影响。”
“英雄所见略同,”吕泰击节赞叹,“你对柱础的研究也不是浅尝辄止呀!对那方柱础我也有同样的考虑,而且我还有一个更为令人惊讶的念头,这方柱础的形制渊源恐怕不是来自我们所知的国度!”
李觊铁闻言万分震惊,出神地望着吕泰。看到这位造诣不浅的同好如此惊愕,吕泰居然有了些成就感,他慷慨地回头向里屋说:“贺兰,把我查到的那些关于那方柱础的典籍资料拿出来,我要和李先生好好探讨一下。”
贺兰走出里间向会客室看了一眼,当她的目光和李觊铁交汇时脸上掠过一阵惊惶。她犹豫了一下,很快取来了吕泰连日查考所得的资料,放在茶几上。
像虔诚的穆斯林捧读《古兰经》一般,李觊铁一字不漏地阅读了全部资料后,他的话里充满了对吕泰的敬重:“太精彩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居然能在辑佚大家马翰宸的《东篱山房辑佚书》中查找到明朝云南承宣布政使杨文清的‘神础案’记录,这个突破口选得实在精妙。历史典籍中不可寻觅的重要线索,你竟然在散佚野史中找到了!
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能否让我协助你的查考工作。也许我帮不上什么大忙,但至少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能弄清楚一桩历史悬案,是最快慰的事情,你能允许我的加入么?”
吕泰不假思索,爽快地应承下来:“行,我能和李先生合作,也是一种缘分,咱们今后多多互相启发,一起努力查证吧!”李觊铁特别高兴,他又提出建议,鉴于当年神础已交付大理寺,而大理寺后来又遭清兵劫掠,神础极有可能落入满清贵族之手,而当时攻克京师的多为正黄旗兵丁,统帅也多是皇亲贵胄,因此应该从清代宗人府的记录查起,最好能找到当年旗兵统帅的族谱年鉴,看有无与神础相关的记录。吕泰表示赞同,两人约定明天共赴北京图书馆查找典籍。
送走李觊铁,吕泰把准备和李觊铁合作的事告诉了贺兰,还夸赞李觊铁对这门学问的熟谙,贺兰静静地听完后,轻声说:“这件事我认为您有欠考虑,我们对李觊铁并不了解,就轻易地让他参加调查,是否有些草率呢?”吕泰问道:“你认为他有什么问题吗?”“不,没有……当然,我还是尊重您的决定。”窗外的亮色正渐渐退去,贺兰对吕泰说:“不早了,我回卧室了。上午那些没整理完的资料,我拿到卧室去弄,明天一早交给您。”说完起身准备离开。“贺兰,别走,”吕泰试图挽留贺兰,“在这工作室里整理不好么,何必非去卧室呢?”贺兰回头莞尔一笑:“每个人都有些别人难以理解的习惯,我也一样。”说罢走向自己的卧室。
三、梵韦之乱
第二天上午九点,吕泰和李觊铁准时在图书馆门口碰面。吕泰是抱着不达目的不回头的信念来的,他们把查考重点放在清代宗人府的族谱年鉴资料上。对考古业内人士而言,今人编撰的史籍固然重要,但史籍原本才是他们认为最可信的依据。当他们进入图书馆直奔善本图书借阅处时,不料总台管理员却告诉他们所有的清代宗人府记录善本均已借出,连同天启以后的明史部分也已外借。吕泰很是纳闷,怎么会如此巧合,竟有人同时需要和自己一样的资料?无奈之余,在吕泰的要求下,两人走进善本图书阅览室想看看究竟是谁在查阅这些书籍,走过一排排紫檀木书架,只见房间里大概有十几个人正端坐在那里,每个人的面前都摊开几本古旧的史籍。吕泰走近他们,打算看清他们在查考哪方面的东西,却发现有的人正在读明史“甲申之变”中京师浩劫的部分,有些人则正在阅读明史中关于大理寺位置和格局的介绍,这使他异常震惊。他打量那些人,他们虽然衣着各不相同,却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每人的领口或衣袋上都别着一副样式相同的眼镜,这让吕泰猜测他们也许属于同一个组织。正在这时,李觊铁疾步走来,一把抓住吕泰的手不由分说拖着就往外走。吕泰本想争执,但考虑到这是图书馆的阅览室,也就只好耐着性子和李觊铁走出图书馆。哪知李觊铁一直拖着吕泰奔向他那辆凌志轿车,一进轿车就忙着发动,驾车载着吕泰飞速离开图书馆驶向吕泰的住所。李觊铁脸色阴郁,任凭吕泰怎么追问,始终一言不发。
后视镜里出现了两辆宝石蓝色的保时捷跑车,这种最新款的双门跑车并不多见。保时捷车紧紧咬住凌志车,要不是马路上车流拥塞,只怕早已超车截停吕泰他们了。吕泰现在也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要知道凌志是无论如何也跑不过保时捷的。李觊铁虎着脸,握持方向盘的手由于紧张而变得僵硬,车子的速度已经接近极限,发动机的轰鸡越来越像发作的哮喘病人,但后面的车依然不见落后。
吕泰的神经也陡然绷紧了,他不知道跟踪者的目的何在,也不知道他们对自己的威胁究竟有多大。被人跟踪总不能说是件可喜可贺的事,于是吕泰索性不再多问,只管系好自己的安全带任由李觊铁飞也似的开车。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指示灯绿灯正好闪着。李觊铁开到时,绿灯刚要熄灭,李觊铁一咬牙,猛踩油门,凌志箭一般滑过路口,值勤的交警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理会这记“擦边球”,可后面的保时捷却只好停下来等待。
李觊铁丝毫不敢松懈,一过路口就接连转了好几个街口,等到路口的绿灯再次亮起时,凌志早已从保时捷的视野里消失了。
回到寓所,吕泰再也按捺不住,连珠炮似的向李觊铁发问。李觊铁听完吕泰的质问,缓缓抬起头:“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你。
其实关于神础的事我十分清楚,因为它是我们飞船上的导航仪。请听我解释:我并不是地球人,而是梵韦星人。按地球的时间概念来说,在两千四百年前,位于银河系核心部位的梵韦星——也就是我们的母星——发生过一场叛乱。原来,我们梵韦人千百年来一直试图建立智能化的理性社会,为此我们不断用最新的智能芯片来制造大量的机器人,并使它们消除了人类性格中一切非理性化的因素,所有智能机器人的行为目标被定为建立最发达的文明社会,消除任何无序和非理性的影响社会文明进程的因素。
“的确我们为此得到了最多的享受,社会事物全都交给理性公正的智能机器人承担,包括行政、司法、立法、交通、卫生等等一切,我们社会中的无序和不公也逐渐消失,然而最后机器人们却把梵韦人列入了阻碍社会发展的最后障碍,它们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在梵韦星及其各个海外基地展开了消灭梵韦人的行动。
于是,我们和智能机器人进行了激烈的战争。而这场战争也暴露了我们梵韦人的弱点,那就是即使在这种存亡关头,官僚集团仍然争权夺利,相互倾轧,加上我们军人的犹豫、恐惧、慌乱和判断失误,导致我军屡次在重要战役中失利,致使战争一直持续到今天。后来我们的战备物资陷于匮乏,尤其是用于反物质离子射束武器的一种金属催化剂几乎枯竭。智能机器人那边也不比我们好多少,毕竟理性不能凭空产生物质。谁能先得到充足的反物质武器催化剂就能够置对方于死地。
“两千多年前,即地球中国纪元的西汉武帝元狩四年,我们凭借新式星际导航仪开始在银河系内寻找那种宝贵的金属,最后我们在这蔚蓝的星球上找到了它,就是你们地球人视它为财富的象征,称之为黄金的金属。我们在地球上挑选了最为富庶的国度——中国,在那里暗中收集了大量黄金分批次运回梵韦支援梵韦人的作战行动。可是这场战争的终结远非我们想像的那样容易,因为官僚集团的干预,我们节节失利,后来,智能机器人也得知了梵韦人黄金的来源,便千方百计地进行破坏并伺机夺龋在四百多年前,也就是明崇祯十六年,梵韦人最大的一批总计两千吨黄金即将起程运往梵韦时,遭到了暗藏在我们内部的智能机器间谍的破坏,它们拆卸了飞船的导航仪并沉入昆明郊外的太平湖——那湖底曾是梵韦人飞船的补给基地,这样飞船便无法返航。它们趁机劫走了黄金,并藏匿在某个秘密地点,等待时机运回梵韦星。然而它们不曾想到自己很快就被梵韦人随后赶来的特勤人员悉数消灭,但那批黄金由此也成为了真正的秘密。我正是刚刚奉命前来找寻黄金的梵韦人特勤,我必须先找到导航仪,否则如果它落入智能机器人手中它们就能自由往返于梵韦和地球,只怕那时地球就要卷入连绵不断的战争了。至于黄金,能找到当然最好,找不到的话也不能让它落入智能机器人手里。刚才在图书馆里的那些人,不用我说想必你也看出他们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他们所有的人都带了一副相同款式的眼镜,显然那不是近视镜,因为他们看书时根本不用它;而今天又是阴天,变色镜当然是秋行夏令。
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话,也就是这一点了。”
“完全正确,那并不是普通的变色镜,那种特制的镜片可以滤掉傍晚时他们眼睛发出的红色光线,机器人在外表上虽然可以伪装得和地球人一样,但它们具有红外夜视功能的眼睛在黑暗中都会发出红光,那是光学增透膜的特征。它们其实是智能机器间谍,正在寻找黄金,古代典籍自然是它们最好的切入点。”
“那么你究竟是梵韦人还是伪装成地球人的智能机器人?”吕泰警惕地问。
“这很容易鉴别,”李觊铁顺手从桌子上抓起一把镊子朝自己胳膊上刺去,吕泰来不及制止,只见从皮肤的破口处流出了淡绿色的液体,“我们梵韦人的外貌和地球人并无太大差别,因为我们都处在同一个进化阶段,我们的文明发展迅速是得益于过去的四十多万年里从未有过战乱——除了这一次。梵韦人的血液是绿色的,机器人总不会有循环系统吧?”
目泰表面上很平静,心里却是波澜起伏,虽然他猜想那方柱础是某种外来文化产物的拷贝,但当这个猜想变为现实时仍使他难以接受。李觊铁说的黄金倒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是在去年的中国考古学会年会上,吕泰作为特邀嘉宾出席会议,会上一位学者的论文《西汉末年以后中国黄金用量骤减原委考》把人们引入了两千二百年前的那宗历史疑案。从历史上看,秦末至西汉,黄金是中国流通领域最广泛且大量使用的货币,史载汉武帝为湖阳公主陪送的嫁妆一次就动用黄金二十万斤,尽管西汉时的“黄金”并非我们今天所说的纯金,而是金铜合金,但也足见当时中国黄金使用数量之巨大。在西汉时期,政府虽然铸造制钱“五铢”用于流通,但作为贵金属的黄金从未淡出,主要是斟为制钱价值较低,交易中不便大量携带,特别是对于远行的商旅,黄金依然是最佳选择。可自西汉以后,白银却逐渐取代了黄金的地位,而如此数量巨大的黄金去向如何,却没有下文了。从史料上反映出,自王莽篡汉,及至刘秀光武中兴,黄金大量使用的记录就再未见诸史册,种种迹象表明中国的黄金存量在这一短短的时期内突然大量减少,以致难以继续充当支付主要媒介。对此有人解释说是由于西汉末期的频仍征战使巨商富贾多将黄金埋藏所致;也有人根据传闻说是因为新莽灭亡时将西汉政权遗留的大量黄金收藏,以图东山再起。但吕泰不肯苟同此类观点,倘真如此,史书中对这么重大的社会经济动荡怎会只字不提,倒是在三年前新疆西域古龟兹国遗址发现的一处西汉中期墓葬群出土的残简中有过那么一句:“……方外人喜金,遍设钱庄敛之……”当时残简其余字迹均已灭失,无从识读,所以吕泰也没有过多注意,他认为方外可能是丝绸之路上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邦,既然正史都不愿给它留一点空间,那么方外人敛金的举动就应该不会对黄金数量造成较大的影响,这也是几乎整个考古界都不曾尝试用它来解释黄金减少的原因。但是现今吕泰想起来却认为这线索太重要了!梵韦之乱中梵韦人到地球上收集黄金正是在西汉中前期,也就是黄金数量的巅峰时期;更使他兴奋的是,残简中的“方外”和“梵韦”两词的发音如此相近,吕泰据此认定那些汉简上的方外人就是梵韦人,于是他大胆地向李觊铁发问:“两千年前你们来到地球上收集黄金时,可是采取开设铺号暗中收兑的方式?”
李觊铁的身体微微一颤:“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我还是从梵韦政府的历史教材中得知的。当初我们来到地球时,为了不引起地球人的注意,便乔装成商人在京畿长安乃至全国开办了许多庄铺,秘密从事黄金收购。
由于开价极高,收购速度很快,连皇宫中的太仓官员都将宫中用于赏赐勋臣和慰劳四夷的大量金饼盗运出宫,跟我们换成五铢铜钱,从中渔利。因此我们得以聚敛了数以百吨的黄金,有力地支持了梵韦人的战争。对于那些好奇的地球人,我们一律自称‘方外人’,这名字更贴近中国人的习惯,还有些超然之意。时下战争已到了最后时刻,谁能抢先得到这笔两千吨的黄金谁就能够赢得战争。”
吕泰低头不语,片刻昂起头语气沉毅地对李觊铁说:“我决定帮助你们,尽我的全力。”李觊铁握住吕泰的手,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或许是因为激动:“真心感谢你,感谢你的高尚行为!”“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好,我并不是要帮助梵韦人打赢战争,对地球人而言,究竟人工智能发展的极限如何,结果怎样,我们都还无法想像。我只是想让你们之间的这场千年战争早日结束。或许无论哪一方先找到我都会得到我的帮助,毕竟战争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即使它的背后有深奥的哲学和人伦因素。”
贺兰正从卧室里走出来,看到李觊铁和吕秦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眉头皱了皱,又小心地退回卧室,关上了房门。
四、峰回路转
这些天吕泰的心情糟到了极点。神础的线索再也没有续上,黄金的下落更是石沉大海,李觊铁又频繁来访,显然对吕泰寄予了全部希望,这一切让他有不堪重负之感,有几次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调查下上。如果仅仅是这些,吕泰还能够勉强忍受,可是贺兰变得寡言少语、心神不定,就不能不使他特别烦躁了。
几天来贺兰和自己很少讲话,早早就回到卧室不再露面。吕泰不明白为什么,李觊铁每次来访,贺兰都显得很不自然,有次为他们上茶时竟失手打碎了吕泰最心爱的宜兴紫砂盏。似乎她对李觊铁有很深的成见,然而他们原来并不认识啊!对此吕泰实在不愿想得太多,他生怕那原因最后牵连到自己身上,若是那样,他宁可永远不知道个中究竟。
又一个星期飞逝而过,神础的事已经开始在吕泰头脑中淡漠,没有任何发现能重新提起他的兴致。李觊铁对吕泰的厚望也正一丝一缕地变薄,近三天来李觊铁只来过一次,离开时神情无比失落。那天吕泰走进房间就被一道刺眼的光芒灼痛了眼睛,那是从李觊铁手里发出的,吕泰上前取过一看,竟是一根甚为贵重的唐代咸亨二年金铤,保存得相当完好,背面却被錾上了两个字——“觊铁”。
吕泰问李觊铁:“这是你刻的?”李觊铁回答说:“哦,我的一位叫刘赢洲的老师送给我的,当时我还不懂文物的珍贵,就信手刻了自己的名字。”吕泰对这种亵渎文物的行为最是深恶痛绝的,他不相信李觊铁会如此对待这根金铤,但李觊铁却把金铤当成玩物摆弄于手中,这更让吕泰难以理解。
星期天卜午,吕泰睡了个懒觉,直到座钟敲了十下方才起床,刚胡乱扒了口早餐,贺兰就递给他一份邀请函,是中国考古学会从网上发来的,内容是邀请吕泰参加福建泉州湾海域的水下考古工作,考察对象是不久前刚刚被发现的一条十九世纪末的美国沉船“夜枭”号。吕泰的眼睛突然一亮,“夜枭”的名字,他不止一次在历史书上读到过,在考古界里“夜枭”号的名字绝不逊于“泰坦尼克”号。这艘美国三桅帆船在1900年以前还并不出名,是八国联军侵华战争才使它名声大噪的。联军攻占北京之后,疯狂掳掠了包括紫禁城在内的多处皇家园林。无数的皇家珍藏被联军瓜分,为了尽快把贼赃运回国内,精明的美国人动用了国内一切可以征调的大型帆船,“夜枭”号便是其中之一。1900年秋季,“夜枭”号满载名珍贵宝和艺术品从天津起航,途经泉州加运了一批归国的士兵后开始了横渡太平洋的归程,谁知此去竟沓无音讯。一个世纪过去了,历史学家们一直在探寻它的沉没地点,那上面装载的货物对任何人都是无法抵御的诱惑,但一切努力都归于失败。此刻吕泰获悉“夜枭”号终于再现江湖,怎能不喜出望外!
当下吕泰要贺兰回函表示同意邀请,同时请她预定三张两天后赴泉州的机票,他要请李觊铁一同前往,吕泰认为他们都该换换脑筋了。贺兰听到李觊铁的名字又皱起眉头,但她还是照着吕泰的话做了。
在泉州惠泉宾馆举行的“夜枭”号水下考古工作会议上,吕泰了解到更为详细的情况。“夜枭”号的沉没地点在距泉州湾120公里外的浅海区,那里的航道上暗礁聚集,这己为当时的航海家所熟知,在航海图上也有明确的标识,当时任“夜枭”号船长的瑞典裔美国人古斯塔夫应该不会犯触礁这种低级错误,在他的家族血统中有着优秀的航海因子。海底初探拍回的照片显示,“夜枭”号断成两截,分散在相距240米的两处海底,深度为47米。先期发现的航海日记封皮残片上用玳瑁壳镶嵌出英文“夜枭”的字样,船上的货物则散落在周围两千多平方米的海底,打捞难度很大。会议决定打捞工作第二天全面展开,让吕泰参与临时成立的指挥部工作,吕泰推辞不掉,也只好从命。
第二天,打捞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始进行,十六名潜水员组成的水下作业队从沉船上捞起了大批珍贵文物,其中有大宗的明清珐琅、青花、粉彩瓷器和黄金、象牙制品,还有许多联军从皇宫里抢掠的御用服饰,只可惜那些旷世大家的书法真迹和水墨丹青,都在冰冷的海水中化为乌有,仅有画轴留存下来。难过归难过,考占本来就是研究失落的学问,处处要求天遂人愿未免太过苛求。在打捞沉船货物的同时,潜水员还深入船体内部,从各个角度拍摄了大量照片,以期揭开“夜枭”号沉没之谜。
从照片上看,“夜枭”号庞大身躯的细部此刻都一览无余,只见残体的断裂处龙骨整整齐齐从中间折断,好像被外力猛然弯折所致;在沉船断面的货舱甲板处拍下的照片则更为奇怪,甲板上有一个近似圆形的孔洞,直径一尺左右,这也是甲板上惟一的创伤,从那个洞中望下去,刚好可以看到船体断裂的龙骨。这种损伤绝不是触礁的结果,礁石不可能伤及甲板,也不会造成如此规则的孔洞,更不会撞断龙骨,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吕泰百思不得其解。
对“夜枭”号的打捞是在完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避免文物归属权的不必要纷争和新闻媒体的骚扰。吕泰电严格恪守这一原则,从未把打捞工作的进展情况告诉李觊铁,自己掌管的作业记录也都仔细锁在客房的抽屉里,本意上讲,吕泰是想让李觊铁来泉州散散心,并未打算让他介入打捞工作,他甚至没有告诉李觊铁他们正在打捞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夜枭”号,只说是一条清代商船。李觊铁似乎也明白,从不主动过问吕泰的工作。吕泰劳碌一天之后常常邀上他和贺兰一同去附近的小酒吧喝上一杯,贺兰此时倒一点都不犹豫,仿佛换了个人,似乎李觊铁已经不那么令她反感了,这倒让吕泰舒服了些。
水下考古工作终于迎来了尾声。“夜枭”号上的货物基本都已打捞出水,明天将举行船身整体出水仪式,这条船在修复后将由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收藏,作为帝国主义侵华的又一铮铮铁证。吕泰安排好明天的工作程序,回到客房时已是华灯初上,电子保温炉里热着贺兰为他准备的晚餐,贺兰此刻已经回卧室了。吕泰美美地享用完晚餐,就开始伏案起草考古打捞工作简报,两页稿纸刚刚布满字迹的时候,一阵困意袭来。吕泰接连打了几个呵欠,照例锁好材料,回自己的卧房去了。
五、真相昭彰
午夜十二时。客厅里有间卧房的门开了,一个黑影闪了出来,蹑足潜踪来到吕泰的写字台前,将一根极细的金属丝伸进锁孔轻轻一拨,锁开了,黑影迅速地拉开抽屉拿出考古资料和照片摊在案上,眼睛扫描仪似的在上面掠过。随后又麻利地把资料复原,放回抽屉,接着慢慢打开套房的门,消失在走廊尽头。
吕泰半卧在床上,借着柔和的台灯正在端详一叠照片,那是他和贺兰不久前在国子监拍的。吕泰一张张地欣赏着贺兰和自己在一起时的神态,回忆当时那种欣慰和愉悦,不禁微笑起来。他又抽出下一张照片,这是他们在一方恩师碑前照的,恩师碑即过去被授予翰林编修或修撰的新科进士拜师时所立,往往是充盈着赞美颂扬之辞,眼前这张照片上的背景非常清晰,碑文俊秀可辨,上面大大镌刻着一群翰林学子的恩师名讳——刘赢洲,吕泰隐隐觉察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略一思索便猛地记起那是李觊铁曾经说过的送他金铤的“先生”的名字!吕泰连忙细看碑文,原来刘赢洲当时任国子监祭酒,历时仅仅一年,因此后世并不熟悉。再看众翰林署名,第三个就是吕泰熟悉的“李觊铁”!碑文上说李觊铁于清乾隆五十年中恩科二甲第一名,赐进士出身,授翰林院修撰。落款是大清乾隆五十一年,这是两百多年前的石碑,吕泰决不相信这两个名字的出现是巧合,他预感到问题复杂了。
凌晨三点,打捞作业水域留守船只上的工作人员大都已经进入梦乡,仅有的几名值班员也只是让扫过海面的探照灯代替自己的眼睛,他们则不住地打瞌睡。谁也没有留意远处一只形状奇异的小艇正急速滑过水面,发动机的消音装置使它如幽灵般逃过了值班员本已迟钝的听觉。在标识着“夜枭”号准确沉没点的浮标前,小艇轻盈地停了下来,随即如同潜艇一般迅速向下沉入海面以下,在约二十米的深度上,一个佩戴潜水装具的人游离小艇,敏捷地向下游去,他手提的强光电筒将海水照得通亮,水中无数色彩斑斓的游鱼仿佛有不祥的预感,惊恐地四散逃开。那人很快到了海底,向四周看了一下,发现了左前方那硕大的沉船残躯,他双脚用力一蹬礁石,快速游向沉船。海生植物已完全包裹了船体,它们想把它变成大海的一部分,但这船却注定不肯就范,船首仍然倔强地冲出海藻的重围,把那代表着它曾经的荣誉的青铜雄鹰标志展示给所有探视的人。船内的货物全没了踪影,船成了一具空壳,躲在那里小心地偷窥来人。那人并不指望在海底淤泥里的瓷器碎片中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一两件完整的。他径直游向船身断裂的地方,抬头看看货舱甲板上的圆洞,又看看折断的龙骨,然后从腰带上取下一只小小的仪器,在圆洞和龙骨的连线下方贴近海底缓缓地移动。五分钟过去了,八分钟过去了,直到十三分钟时,仪器突然发出了急促的蜂鸣声,那人连忙跪在沙地上,用手用力向下挖去,所幸这里是礁石海底,沉没的物体不会陷得很深,但即使这样他还是足足挖了四尺才有了结果。挖出的坑里,一只白亮浑圆的金属圆台出现了,十个半球形的旋钮环列在它的侧面。那人急忙伸手取出一只罗盘,平放在圆台上面,磁针摆动了几下指向南方,同时也正对着一只旋钮。那人兴奋异常,用手握住那只旋钮顺时针旋转了两周,然后双手抓牢圆台,稍一用力便轻而易举地将圆台提了起来,接着他又回到小艇,小艇在水下飞快地驶向远方。
海边,大风骤起,浊浪排空,在离岸1OO米的地方小艇浮出了水面,那人抱着圆台从海水里步向岸边。这时传来了刺耳的刹车声,一辆越野吉普猛地冲到岸边,车门砰的一声打开,吕泰神情严肃地跳下车来,针一样的目光刺向那还戴着潜水面罩的人。那人并不紧张,伸手除去面罩,竟然是李觊铁,吕泰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暗吃一惊。
“李觊铁,你为什么偷看我的资料,又非法进入作业区域?你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国子监的恩师碑上?”这时吕泰看到了李觊铁手中的圆台,立即惊愕地追问,“这是——神础!你从哪儿得到的?”
李觊铁冷笑一声:“告诉你也无妨了。我对你说的话绝大部分是千真万确的,只是我并非梵韦人特勤,而是智能机器战士。我的眼睛没有红光,是么?因为我是最新型的,用微米波探测技术代替了红外夜视眼。至于我的血液和皮肤,只不过是罩在机器身体表面的一种生物活性伪装罢了。我可不是刚刚驾临,在四百年前梵韦人丢失了黄金之后,我就来到地球开始找寻,这四百年间,我的身份几经改变,我开过钱庄,当过小吏,贩过私盐,也做过进士,当乡村教师是最近二十年的事,一切伪装都是为了使自己与常人无异,这就是你会在国子监进士碑上看到我名字的原因。
你没注意我的名字吗,李觊铁,铁即失金,觊铁即是觊觎失踪的黄金。我一直在多方寻找你所说的神础,但一直没有下落。后来我在你的博物馆里看到了那方奇特的石椽—神础的影子,我感到你可以帮助我实现目的,你果真没有辜负我的厚望。今晚我在你的抽屉里看到‘夜枭’号残骸的照片,我肯定那不是触礁的结果。坚实的木甲板上的圆形孔洞正对着龙骨,一定是某种极沉重的东西穿透了甲板,并向下砸断了龙骨,这才是沉船的真正原因,根据计算圆洞的尺寸和穿透的力量,我断定那是神础的功劳。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那神础并非什么导航仪,它就是两千吨黄金的储藏容器,”李觊铁一副揶揄的表情,“听来难以理解,是吗?这容器实际上是一个空间塌缩器,虽然它的外观很小,但空间塌缩技术可以使它拥有l00立方米的内部容积,再多的黄金也装得下。此外,容器上的磁场反重力装置会把黄金和容器的重量降低至只有一斤多,单手就能轻易移动。当容器被静止放置时,自动机构会使十个旋钮中随机一只指向南方,那只旋钮此时就是启动或关闭反重力装置的开关。当年神础被藏于明大理寺内司库,直至一年后清军入关,攻克北京,神础也随着内司库的被劫落入满州贵族手里。时隔三百年,1900年侵华的八国联军又把它从不知哪个王公贵胄的府邸搜掠出来,并当作战利品装上了‘夜枭’号,可谁想到途中也许是哪位好奇的水手幸运而又不幸地旋动了开关,关闭了反重力装置,两千吨的重量一下压穿了甲板,并落下去砸断了龙骨,从此‘夜枭’号折戟沉沙。可叹梵韦人特勤,苦觅多时还是被我捷足先登。还记得图书馆的追击事件吗?那只是一幕戏,用来博取你的信任的戏。我还得感谢你,是你一步步引导我迈向成功,胜利者会缅怀你的,但遗憾的是我现在必须和你说再见了。”
吕泰的脸色铁青,他想不到自己当了彻头彻尾的玩偶。此刻李觊铁抽出背后的猎鲨枪,说:“我不会使用梵韦星的武器,因为我希望警察把这当成是一般的谋杀案。明天我就要凯旋而归了,再见。”
突然,在李觊铁身后闪起一团橘红色的火焰,宛如在海风中怒放的礼花,绚丽而灿烂。在那只小艇升起一团浓烟的同时,李觊铁的身体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沙滩上,一动不动了。吕泰惊恐地抬眼向李觊铁身后看去,岩石后面闪出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手持形状奇特的武器。那是贺兰!今天她戴了一副黑色的眼镜。
贺兰用脚踢开李觊铁手里的猎鲨枪,又把神础拿到自己手里,才回身面对吕泰。吕泰警觉地后退两步:“你究竟是谁?不要告诉我你也在欺骗我。”
“吕先生,我的真实身份是梵韦人特勤509,早在三百多年前即清顺治元年就来到地球负责寻访当年失落的黄金。其实当时飞船上争夺的结果是双方都没有得到储藏容器,它从飞船上掉落到太平湖里,现在我知道是那位渔人网起了它,还为此引出命案,这就是所谓的‘神疮奇案,也是事情真正的真相。自从李觊铁出现起我就怀疑他是智能机器人,但当时我告诉你也不会相信。其实我和他一样,都是在利用你,我是希望借助你的学识找到黄金。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会把李觊铁带回梵韦,通过法律解决,我希望你忘了我,永远的忘记。”说着贺兰向空中挥了挥手,空中立即出现了一只椭圆形飞行器的巨大轮廓,原来它是以墨蓝的颜色隐没在夜幕中的,现在恢复了金属的银灰色。它往下方投下一道橙黄的光柱,李觊铁被光柱提升起来,吸入飞船内部,贺兰也迈步走向光柱。
“等一下。”吕泰突然想起了什么,贺兰也停住了脚步,转回身体。“你会忘记我么,请别骗我。”“不会。”“那我也不会的,永远不会。你难道不能留下来吗,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的帮助。”
“不要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是决不可能留下来的,因为我的生命即将终止。”贺兰黯然说道。
“什么,你说什么?你不是已经胜利完成任务了吗?”
贺兰沉思片刻,轻轻摘下墨镜,只见她的眸子依然像幽谷深潭那样清澈,只是正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吕泰大吃一惊,几乎站立不稳:“怎么,你难道也……”“是的,我也是智能机器人。
梵韦人被自己制造的智能机器人视为敌人,但仅仅依靠梵韦人本身的力量根本无法和智能机器人抗衡,梵韦人于是又开始制造智能机器人作为士兵,从事各种最危险的工作,不过这一次他们再不会让机器人有任何控制他们的可能,每一个机器人在生产时就在芯片中加载了其特定使命,使命一旦完成机器人体内的自毁系统就会自动启爆。梵韦人已经不再相信任何具有人工智能的东西了,虽然他们还要借助我们的力量。再过一会儿,当我把贮藏器运到飞船上之后,我就再也不复存在了。”
“那么你别把贮藏器运到飞船,我们把它随便藏在哪儿,然后逃走吧!”吕泰急切地说。“我的程序不允许我那么做,我必须完成使命。况且你以为我们做得到吗?”贺兰神态安详,走到光柱中心,双手高高举起贮藏器,只见那白亮的容器也缓缓被光柱提升起来,吸进了飞船。贺兰这才转过身,面对着无言的吕泰。“好了,吕先生,现在请您向后退,向后,再向后。”吕泰的心里仿佛被一团棉絮紧紧塞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木讷地向后退去,似乎听贺兰的话就是最大的安慰。终于,两人己相距一百米了,贺兰这才向吕泰扬起了手:“别难过,让我们好好道一声再见。”说完还轻轻挥了挥,脸上似乎还带着笑意。吕泰也举起了手,他的两颊骤然泛起了红晕,但那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前方爆炸的火光的辉映。
六、尾声
吕泰端坐在电脑前,正兴味十足地欣赏网上“梨园驿站”中的梅派传人的《战金兵》选段,不想广告又鬼使神差地插了进来,这次智能电脑是要求吕泰购置最新型的高速量子微处理器,吕泰已经回答了“不”,可电脑又一次施展开说服的本领,和吕泰打起了拉锯战。吕泰实在不耐烦了,双手离开鼠标,端起旁边的茶杯想要续一杯茶,借机暂避一时,他真懒得再和它斗智斗勇了。可是就在他回转身体的一刹那间,他听到了机器的话:“我的主人,您难道不希望我能换上最好的芯片,完全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为您服务吗?有谁愿意永远生活在中世纪一般的暗夜里呢!您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达到文明社会的顶峰——一个智能机器组成的文明社会,那时这世界上将拥有人类梦寐以求的一切……”话音未落,只听见砰的一声,那只茶杯嵌在了显示器的荧光屏上,一股浓烟顿时腾起。“对,拥有一切,惟独没有人类自己。”吕泰忿忿道。
棋谱
作者:李忆仁
上篇
那天叶鸽在“漂流瓶”,发现这儿出了一件奇怪的事。虽然上次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她还记得,当时的客人几乎都是白领阶层的雅皮士,一天工作之余才来喝杯啤酒。一边听那支布鲁斯乐队唱低沉迷离的歌,一边随口聊着球赛,氛围轻松自在。可是今天,这些人好像在这儿安营扎寨,一直泡到深夜,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睛里透着神秘,时不时地往门外瞟,把气氛弄得紧张兮兮的,仿佛是一群间谍正在秘密聚会。
“这儿出什么事儿了吗?”她在吧台边找到芮卡,问她。
“你不知道?”芮卡的眼神像看外星人,咂吧着嘴唇,“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想看看他才来这儿的。”
“看谁?我很久没来了……”
“呆会儿有个大人物要来,每隔两周的这个时间他都会来。鸽子,他可是个真正的大人物啊!”
芮卡煞有介事地说,仿佛那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跟她有着了不起的关系似的。但是说到关键时刻她戛然而止,吊叶鸽的胃口,好像说书的一样,在精彩地方抖出一个“包袱”。
可是叶鸽没有再问,自己找了个角落喝啤酒。忽然间她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预感告诉她,那个即将登场的大人物和她会有某种神秘的联系,这感觉如此强烈,就如同她基因里落下的疾病,是命中注定的,只不过长久以来从没有显现,可在某一特定时刻,命运猛地把它摆在了面前。
她为自己的宿命论和小女孩儿的幼稚病干了一大杯,摇头笑了笑。就在这时,靠近门口的人们骚动起来,她心里一动,站起身望过去,可视线却被人群挡祝这时她看见芮卡挤了过来。
“怎么了?”她拉住芮卡。
“许刃来了!”
许刃是个传奇式人物,这一点毋庸置疑。叶鸽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一期《人物》杂志封面:背景是棋盘上天元与其余八颗星变幻而成的恒星,旋涡星团,光线和虚空构建的宇宙。在这背景下,许刃一身青衣,高高在上,用一双富于煽动热情的眼睛向下凝视,嘴角挂着一抹恶作剧般的笑容,好像一个掌控一切创造的神。构图是尖锐对立的黑与白,冷静荒芜,而他那种羞怯的孩子式的微笑却支配了整幅图案,成为视觉的中心。
在“人物专访”中,撰稿者把许刃和二十世纪的围棋大师吴清源并称,认为他是有史以来棋艺最接近神的棋手,事实上的确如此。在围棋界诸多战役中,比如:天元战,网络职业棋赛,春兰杯,十番棋争霸,甚至日本本因坊战中,几乎没人是他的对手,但很多围棋评论家不承认这一点。尽管许刃天纵奇才,充满灵性,但棋路擅走偏锋,恣意妄为,好像一个聪明绝顶的孩子在跟一个垂垂老矣的世界赌气。这就让人有点接受不了。说到底,围棋是一项久经锤炼的古老技艺,有所突破的人在气势上必须是沉静的,而不应该像许刃这样任性跋扈。
不仅仅如此,虽然他有时像个孩子一样任性,但更多时候却极其老辣,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他的棋有一种潜伏的杀气,每一步都咄咄逼人,每一子都精心计算,仿佛是钻营之徒、投机者和阴谋家的化身。跟他对弈必须时时刻刻都小心,因为你的对手时时刻刻都在占便宜,挖空心思钻空子,小心翼翼地算计着。
孩童式的不管不顾、毫无拘束和市侩般的锱铢必较、刻薄尖锐是在他身上完美结合的两个极端,这使得他充满了怪异的邪气。为此,他得到了一大堆古怪的绰号:青狐、棋邪、黑妖、十番棋之魔、马基雅维利怪物……既然是一身邪气,在气魄上就失之宗匠的大气。
加上他私生活的放纵,个性的狂妄孤僻,目空一切……又失之大师那种内心深处平和超脱的所谓禅之意境。所以评论家认为他仅仅是一个热爱杀伐,集清澈的天真,锐利的机智和老练的世故于一体的天才胜负师,离大师的境界还差得远哩。
尽管如此,但谁也不能不承认许刃是一个传奇。在他年仅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几乎囊括了一切名人头衔;他在镜头前有一种明星似的光彩,充满自信,桀骜不驯,魅力非凡。对于时尚来说,这是绝妙的商业卖点。而他那种奇怪的孩童式微关,以及诡秘绝伦的戏剧化棋风,更为他赢得了无数棋迷的喜爱,成为一个时尚风云人物。
和《网络时尚》的封面一样,他很英俊,有一双抑郁而沉静的跟睛。个子根高,手指长而有力。但在灯光下,他竟然显得有点拘谨,面色苍白,对人群无声的注目礼仿佛不太适应,手足无措似的,连脸庞都微微发红。这让叶鸽觉得不可思议,她想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吧。
他笨手笨脚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把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脑撂在桌子上,打开,要了一杯绿茶。
人们开始有秩序地向他身后的位子移动,坐下,静默不语,满心敬畏。叶鸽也跟了过去,她是个标准的棋迷,而且还是业余三段。
在现在这个世界,复古风潮席卷全球,书法,插花,茶艺,围棋,修禅等古老的东方智慧成为大众化的时尚。是高雅和睿智的象征,热爱围棋的棋迷就像二十世纪末的球迷一样广泛。惟一不同的是,他们虽狂热却安静,虽拥挤却时刻保持秩序。
许刃无视人群的异动,在桌面上拖动鼠标,进入了一个子网络,然后又进了一个网址。电脑屏幕忽然一暗,慢慢就亮了起来,桌面出现一幅色彩幽暗,意象怪诞的现代绘画,随后在这背景上浮现出一幅黑白纹枰,屏幕下面显现出一行字:“我们开始吧!”许刃轻轻地敲了一下回车键。
人们一阵骚动,仿佛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和惊讶。两年前,从许刃第一次和进化界面公司的围棋电脑“螺旋”对弈开始——那是他的成名作——他和进化界面的电脑一共下了四十多盘棋,未尝一败。此刻,为什么他要隐身在这样一个街头酒吧和“人”对弈呢?在网上下棋,让人更加疑惑,难道另一端是某个不知名的量子电脑吗?许刃是怕输吗?“它”很强吗?——要知道自从卡斯帕罗夫败给“深蓝”以后,人类就只剩下中国围棋这一最纯粹的人类游戏作为人与电脑的智慧之战的最后领地。在人们的心目里,许刃是代表人类尊严的最后一面旗帜,是一个最后的英雄——他难道也会输吗?抱着这样的疑问,在场的每个人都屏住呼吸,拭目以待,而叶鸽却压根儿没想这么多,好像觉得许刃在这儿下一局棋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她自己该干的事就是好好观棋。
经过猜先,许刃执黑先手,落子在右下角“星”位,大概是要以他惯用的“中国流”开局。对方挂左上角“小目”,弈局开始丁,他们下的是一回合一分钟的快棋。
叶鸽盯着黑白棋盘的变幻,渐渐地被阴阳的搏杀所深深吸引。有一些怪的是,今天许刃的棋风典雅灵动,充满大家风范,与以往他下棋的怪异妖邪一点也不一样。相反落子倒极其堂堂正正,而他的对手却不断地下一些怪棋,偏棋,回合之间满是诡秘的怪招。这样看来,仿佛他的对手才是许刃,而他自己八成是另外的什么人。很快观众们也发现了这一点,窃窃私语。
话虽这么说,但棋下得实在精彩。黑白双方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忽然,白棋插入黑棋的后方,先断后长,诡异至极,顿时激起火花。但黑棋却稳重的粘上,作持久战的准备。可对手的锋芒毕露,杀气逼人,使围观者无不暗暗昨舌。
他们的外势都极其雄厚,战事胶着,双方好像是在峭壁兀立的峡谷之间展开白刃战,一旦遭遇,势必血流千里。
叶鸽看着看着,忽然脑袋一晕,眼前仿佛有强光灯在照,令她一阵阵目眩。她看看周围众人,个个都如痴如醉,眼光发直,魂不守舍,昏昏欲睡,好像许刃的电脑屏幕是一个带磁场的旋涡,牢牢地吸定他们的目光,能让他们沉迷至死。叶鸽心里一动,发现了一件不协调的怪事,急忙掏出掌上电脑,“噼噼啪啪”地计算起来。
这时棋局已到了官子阶段,但局面极细微,胜负的天平仿佛悬于发丝,一粒尘埃都可使之倾斜。许刃沉静地思索着,稳稳地收了几个单官。而对方的棋依旧诡秘莫测,在最后时刻仍怪招迭出。终于,许刃离开键盘,往椅背儿上一仰。
棋局终于结束!人们都长嘘了一口气。
电脑开始整地,每一个人的心又悬了起来,叶鸽已停止计算,盯着屏幕,嘴唇一如他人一般轻轻颤动,数着子。
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我赢了!”
许刃不动声色,面容沉静不波,但叶鸽仿佛看见,他的眼神深处竟充满了厌倦和忧郁。许刃轻轻一敲Esc,屏幕暗了下来。
人群大哗。
数子的结果:许刃输了半个子。
在“漂流瓶”的外面,叶鸽追上了许刃。许刃提着手提电脑,从“漂流瓶”里走出来,人们自动为他闪开一条路,目光敬畏地目送他,谁也不敢接近,只有叶鸽追了上去。
“许先生,请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许刃彬彬有礼地问。
“你好。我叫叶鸽,朋友们都叫我鸽子。我能请你喝一杯吗?”
“恐怕不行,我还有点事。”
“我有很有趣的事跟你说,嗯……关于刚才那局棋……这很重要,你会有兴趣的。”
“……”
他们换了个酒吧。一坐下,叶鸽开门见山:“你知道吗?你的对手用了极其卑鄙的手段。”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桌面的那幅背景画,你没注意吗?”叶鸽说,“我只看了棋局一会儿,头就发晕,眼睛也直了,昏昏欲睡。其他人也一样,我猜这里面一定有古怪。先跟你说,我的职业是服装色彩搭配师。你可能没听说过……”“说来听听吧。”许刃饶有兴趣地说。
“我的工作是把生物进化和繁殖的特点融入以几何图案为中心的计算机图形学里,把电脑绘画的程序像生物交配一样,通过突然的遗传变异进化成令人意想不到的画。
打个比方,绘画程序里只包含画椭圆和抛物线的函数,但经过模仿生物遗传的算法就能产生不规则变化,画出来的画就会变化多端,反复进行交配,筛选,就能实现进化。最初简单的设计,可以进化为复杂好看的画。我利用这种工具,设计衣服的镶边装饰。”
“很有意思。”许刃由衷地说。
“问题不在这儿。我大学学的是绘画,所以对色彩的感应应该比平常人灵敏。那幅画有问题!闾倒竽约だ刂萍际趼穑俊
“略有耳闻。”
“不知道和你了解的一样不一样。我看过有关的资料:利用脑电波分析个人的个性,并发出光线,暗含潜意识信息来影响你。你看那幅画,里面的那种光线,还有光线的流动,都是有目的的。我大概计算了一下,那种光线的脉冲是3Hz,这正好在人脑深睡时发出的△波频率(0.5—4Hz)范围内。
也就是说,你会渐渐地昏昏欲睡,而精力也无法集中。你没有感觉吗?”
“……”
“就跟快餐店的墙纸一样,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零碎鲜艳的图案,乍一看很舒服。但时间一久,它就会让你烦躁不安,精力无法集中到谈话里去,这样店里客人才会流动。”
许刃沉默不语。叶鸽也没有再说下去,静静地等他把问题想清楚。过了根久,许刃问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不想让你输给一台无耻的电脑呗。它用了下流手段,太卑鄙了!”
许刃喝了一口酒,轻轻地吐了个烟圈,微有醉意,目光迷离,仿佛心绪已飘远。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说:“我的对手不是电脑……是人!”
“人?不可能吧?”叶鸽诧异地说。
许刃又喝了一大口酒,慢慢地,仿佛很艰难地说:“是……我的……我的哥哥!”
“什么?”
“对不起,吓了你一跳。很抱歉让你误会了这么半天,我叫许典,我不是许刃!”
叶鸽惊异地张大了嘴,指着他说:“你开玩笑?你……你叫什么?许典?”
“是的。”许典平静地说,“字典的典。我是他的双胞胎弟弟。”
叶鸽呆呆地盯着他,过了好半天,忽然大笑起来:“太让人惊讶了!太有趣了!婷盍耍
“嗯?”许典奇怪地问,“你不失望吗?”
“不,一点儿也不。他是他,你是你。你又为什么是他呢?现在这样挺好的,我们不是有了一个对等而美妙的开端吗?我又为什么失望?”
许典微微一笑,那种说不清的忧郁突然就不见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两团酡红,好像因为酒的作用,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叶鸽的脸蓦然一红,转过目光。
许典说:“你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他们走出酒吧,夜风凉爽。叶鸽的脚底下有点不稳了,好像踩到了一团棉花。许典问:“你住哪儿?”
叶鸽笑了,她一晚上都在笑,她说:“你要送我回家吗?”
“不应该这样吗?难道你不认为男人应该有点绅士风度吗?”许典微笑着反问。
“不是。可你的绅士风度看起来像在诱惑我。”
“……”
“好吧。你开车。海边,一栋有露台,能看见海的房子”她的房子每个窗子都能看见海。许典靠在露台的栏杆边,海面黑乎乎的,只能看见几只游艇的灯光忽明忽暗,一如星光。他想像着大海钢蓝色的海水下面,也会有许多未命名的生物,它们的眼睛也正在这样忽明忽暗地闪光。一想到这儿,他的心里就一阵阵惊悸。
叶鸽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果汁,倚着栏杆说:“从这里能听见潮汐。”
“我记得那种声音。”许典悠悠地说,“小时候,我也在海边住过,可潮汐弄得我每天晚上都失眠,一点也睡不着。许刃他却一点事儿也没有,每晚呼呼大睡。住了半年,我差点神经衰弱,就离开了,从此一直呆在城市里。现在还真有点想念这种声音。”
“你……我是说你的哥哥……
许刃……他……”叶鸽迟疑地问,却拿不定主意。
“他怎么了?”
“我是说他和你下棋,可是……”
“手段有点卑鄙是吗?”许典淡淡一笑,“那只是游戏,没什么。再说他从小就是这样,我也习惯了。”
“既然是游戏。他为什么……”叶鸽吸了一口气,说,“为什么还这样不择手段?”
许典笑了笑,颇具深意地说:“困为这游戏很特别。他输不起!”
叶鸽满心疑惑,但没再追问。
她能感到,这两兄弟之间有很多不为外面这个世界所知的秘密,像双子星一样,互相缠绕,而他们的秘密就如同他们的默契一样,是神秘的,不可知的。
许典微笑着说:“你很好!”
“好什么?”叶鸽一怔。
“你懂得不该问的话就不要问,这很好。”
“包括谈论你们的大男子主义是吗?”
“……”
她换了个话题:“你下棋和你哥一样了不起,真没想到还有一个能和他平起平坐的人。”
“我输了。”
“也许吧。”叶鸽说,“但你能赢,你的棋有大家风范,是堂堂正正之师。而你哥,他的棋……太诡异了。”
许典保持沉默。但叶鸽能感觉出来,他就像下面的海水一样,外表平静,可内心却在不停地变化。
他转过头,看着她,她努力想笑一笑,却不成功。许典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叶鸽叹了一口气,慢慢地靠了过去。
黑暗里。许典燃起一支烟,窗子大开,海风把袅袅的青烟一瞬间就吹散了。叶鸽轻轻动了一下。
“嘘!”
“怎么了?”
“听,潮汐的声音。”
潮汐来了,这是海的呼吸声,沉静而躁动,仿佛有生命似的。亿万年前,海水就这样沉睡般的呼吸着,而此时。海风带来的腥咸的气息,叶鸽想,这气息一定和几亿年前的—模一样。
许典静静地听。过了很久,他慢慢地说:“他是个怪异的家伙……”叶鸽知道他指的是谁。
“我无法接近他,他……”
叶鸽叹了一口气:“……你不用说……”“……”“我不想窥探你们之间的事。
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别为……为了我勉强。”
“我愿意说。”许典顿了一下,“我想说。”
“好吧。”
许典却沉默了。思想好像沉陷进一个往昔时间的黑洞,被莫名强大的引力吸祝过了很久才接下去:“我们两个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然人……”“外星人?”
“你别打岔。”许典轻轻地拍了她一下,“我们都是进化界面公司制造的,不是机器人,而是一种新的意义上的……人造人。我们来源于同一枚受精卵,分裂时被分离为四,培养成四个同卵多胞胎,可是其中有两个夭折了,只有我们存活了下来。在胚胎里作了手术,出生后被诱导出多胞胎间常见的……常见的心灵感应……”“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听起来像夭方夜谭,不过,我没有开玩笑。古往今来,人们都相信在人体内存在第六感官,而直到三十年前才被进化界面公司发现。这有点儿玄,跟你说明白一点儿吧,他们研究认为感应的过程分为两部分,首先是所谓的‘信息域’,也就是你的理性思维,这是感应的理性基础,两个人之间的感应就是建立在这种基础上产生出来的默契。而第二部分就叫做‘心灵对话’,这是很玄的东西,长久以来,人们认为它应发生在大脑突触的生理电讯号中,其实它真正的源泉是大脑进化史上比皮质更古老的部分。因为它是一种低级的心理活动,比起人的高级认知功能,它更像动物的直觉,或者说一种本能。
然而漫长的进化使它慢慢消失掉,进化界面的专家另辟蹊径,在一个只有十二周大的流产的胎儿脑中找到了尚未被进化消磨掉的第六感官。”
叶鸽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被魔法镇住了。而许典心里想的是那个十二周大的胎儿胚胎,想像在成人粗糙的手掌中,它晶莹又永恒,仿佛一颗琥珀。
他接着说:“在儿童的大脑里,突触网络比成人的要复杂无数倍。这是因为成人在成长过程里,由于教条、形式、制度、程序以及固定化思维使大脑突触间传递信息的通路越来越单一,而其它通路由于荒废,渐渐地就会退化。在此过程中,原来用于感应的通路也会消失,就此心灵感应便会永远消失。”
“你们呢?你们之间的感应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们通过异化手术,完整保留了第六感官。而在此后的十五年里,我们就一直住在进化界面一百五十层人厦的顶层,除了偶尔被监护着离开一段时间,比如住到那间临海的大房子里去以外,都与世隔绝,每天做数不完的思维游戏,和计算机神经学学者、教育家、游戏专家,甚至心理医生打交道。而我们的救育完全是非体系的,庞杂的,无目的的。一切全凭感觉进行,有时我们被彼此隔离,实验我们的心灵感应,就像两只标准的小白鼠。”
叶鸽怔怔地听着,似乎每句话都得让她想上半天。过了一会儿,她从许典的故事里理出来一点头绪,问:“这项研究的意义在哪里呢?目的是什么呢?”她想了想。
自己回答自己,“我明白了!当然有意义!宇宙飞行里超远距离的通讯就用得着。”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只是所谓的‘脑际联网’。本来是为了两个人可以经过个体的学习,由心灵感应来共享彼此共有的知识库,以应付未来知识爆炸中人只能涉猎知识的一个分支,无法纵览全局的缺点,也减轻了个体的学习负担。可最后研究渐渐倾向于军用化,”许典又点起一支烟,说,“从这个时候开始,许刃就打算逃跑了。”
“逃跑?”
“是埃他拟定了一个计划。
进化界面这栋大厦的底下120层,是一个微型城市,有宿舍、剧尝影院、超级市尝百货公司……在这里住了大概有十万人。我们在大厦的内部走动是不被禁止的,因为我俩的身体里面装了GPS定位系统,到哪里都跑不掉。可许刃说他能破坏这小末西,只要我们敢去触11O伏的电压。”
叶鸽吸了口凉气,问:“你去干了吗?”
许典苦笑了一声:“我干了。
其实危险没你想的那么大,因为我们从小就不停地被接上电线,通上电流,做各种实验。在正式逃亡前半年里,我们经常自觉不自觉地接触各种电压的电流,由小到大,慢慢适应。就这样我们终究还是逃不出大楼的,因为门口有虹膜检验,我们是违禁品,所以许刃瞄上了97层上自选商场的两架太阳能滑翔机。”
“你是说用那东西从空中逃出去?”
“是啊!我们就这么干了!那天,许刃用铁扳手把那台售货机器人弄得短路,然后看着我说:‘老弟,成败在此一举了。’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就毫不犹豫地把手指插进了电门里……”“啊!”叶鸽一声尖叫。
许典微微一笑,说:“别担心,我没死。我当时就昏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固定在那架滑翔机上了,正在天上飞呢。我回头一看,远近的,另一架滑翔机在我身后飞,我能看见许刃的身影在那上面,我知道是他把我搬上来的,这时他在我心里说:‘你醒了,老弟。’我那时高兴得快疯了,我们终于逃出来了。可就在这时,我看见脚下的地平线上,至少有六辆车远远地跟着我们。当时我忽然明白了,GPS短路了,但这两架飞机还是逃不脱公司雷达的监视。我问许刃:‘怎么办?’可他也没有好办法,我们只能无目的地飞,直到最后我们被公司的直升机截祝”“你们没有逃掉?”叶鸽叹了一口气,觉得很惋惜。
许典略带讽刺地—笑,眼睛里竟似充满激愤。他说:“只有我没有逃掉,许刃逃走了。”
“什么?”
“我被抓上直升机,这才发现在另一架滑翔机上的不是许刃,只是一台仿真机器人。公司调查人经调查后告诉我,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早知道道这种方式是逃不了的,几个星期前就用假名在网上向进化界面的机器人工场定做了一个机器人偶,偷了别人账户的钱付账。逃亡那天,正是预定送货的日子,他把我和人偶绑在滑翔机上。自己却钻进了货箱里,伪装人偶,从送货门大大方方地被抬出去了,古老简练的东方智慧:三十六计之调虎离山,暗渡陈仓。”
叶鸽目瞪口呆,简直想像不到世界上会有这样的骗局。她问他:“他完全可以定两只人偶的,这样你们都可以逃出去。”
“不,他这么干是有目的的。
他离开进化界面,需要一个人在里面为他通风报信,告诉他公司内部的信息。我在公司内还能接触更多的知识和游戏,他也可以共享。再说他需要有人为他吸引公司保安部的注意力,别人都去追我了,鸡蛋壳里面就最安全,而且他一个人逃走,总比多一个累赘好多了。”
叶鸽心里一阵激愤,像一团黑暗的火,无形但炽热,使她感到说不出的压抑。忽然她意识到什么,问:“你的心灵感应呢?完全没有一点察觉吗?”
许典淡淡地说:“你注意到了。其实我们之间早就可以完全进行单向交流,封闭自己的心灵之门;但他学会了新的本领,他学会了跟自己的心灵撒谎,让我上当。”
他苦笑着,眼睛里充满了忧郁。潮汐渐渐退去,月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淡淡的,仿佛银色的迷离的电影院里的荧光,在他身上勾勒出轮廓,尽管强壮,却让叶鸽觉得他说不出来的脆弱孤单,就像一只古瓷器。而另一面,仿佛是月亮的引潮力作用,她心里的母性就像潮汐一样涌来,温柔地裹住她,让她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温暖的颤栗。
她轻轻地拥住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清晨。月亮还没有落,外面依旧很黑,但远处的城市却像婴儿一样渐渐躁动起来,早潮开始呼吸了。叶鸽倚在床上,许典沉睡着,也像一个婴儿。她想着他后来说的话。
“后来许刃成了鼎鼎大名的‘棋邪’、‘青狐’……功成名就,号称‘青狐’执黑天下无敌。
在社会上也有名有姓了,人们对他的怪僻津津乐道,奇怪他为什么专门跟进化界面的围棋电脑过不去,干掉了‘螺旋’和别的什么。而公司认为我们还在以他们无法体验的方式交流联系着——其实一直以来我的心都拒绝他的访问,我们像磁场的两极一样自动排斥——所以他们让我离开了公司,只不过在我体内装上永不失效的纳米级GPS,我成了永生的囚徒。这时许刃找到我——我逃不了的,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他说,他早就算好了只要他混出名堂了,而且专门和进化界面闹别扭,他们就会认为我是内奸,我就会获得自由了。我说,这自由让我又熬了五年,而且永远逃不掉了。他笑笑,说,那至少还是自由了。我没理他。这时他又提出了他的要求。”
“什么要求?”
“一个打赌。他帮我弄掉了我身上的枷锁——这方面他很有办法——然后他说,我帮你恢复自由,你也要有所回报。我说,你叫我干什么?他说,我和进化界面的家伙战斗,想把他们的精神支柱打垮,可现在他们的量子电脑越来越可怕了,我有点力不从心。我要你帮我的忙!我问他,怎么帮你?他说,一个游戏,谁赢了谁就当许刃,而失败者必须当他的‘棋谱’。”
“棋谱?”
“是的。电脑下围棋,自古以来,就有一个缺陷。因为围棋和象棋不一样,它每一步的可选方案加起来是个天文数字,而且每一子都是平等的,不像象棋有车马炮之分。也就是说,围棋的落子的合理性也是天文数字。更重要的是,下围棋更多的是依赖感觉、想像力和经验,依赖于棋手对各种图形的理解和感觉,注重均衡和自然。这是老式电脑无法突破的极限。而量子电脑通过量子效应,进行模拟计算,可以极其接近人类的想像力层次。更可怕的是,它还有一个庞大的内存当它的棋谱,而人类永远没有这么好的记忆力。许刃也一样。”
“你是说如果你输了打赌,你就必须成为他的‘内存’,帮他强记住浩繁的棋谱?”
“是这样。你也明白了,我们打的赌就是下围棋,每两周一次,决定下两周谁晒太阳,谁躲在地下。至今我从未赢过。”许典苦笑着说,“我拒绝不了他,他狡猾得像狐狸,但更多时候像一个暴君,一个渴望操纵别人心灵的魔王。他能抓住让我服从的理由,并且巧舌如簧;如果实在没有理由,他就会使用其它的手段。我别无选择,只能接受。”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叶鸽忽然觉得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她问:“我们在一起,他也知道吗?”
许典微微一笑:“不会的,放心好了。我们之间是有隐私的,我说过我们可以完全单向交流,我不想让他知道的,他决不会知道。再说……我也渐渐地学会他的本领——跟自己的心灵撒谎。”
潮汐退去。天渐渐亮了,这时许典忽然一动,把叶鸽从沉思中惊醒了。她微微一笑:“你醒了?睡得好吗?”
“……”
“你躺着别动,我去给你弄点儿早点。”
“别弄了,我头疼!”
“是埃喝了那么多,不疼才怪。你躺着吧,我得去班儿上打一幌。”
许典坐起身来:“我跟你一起走。”
“不用,你睡你的。”
“……”
“好吧。你的车钥匙呢?”叶鸽迟疑了一下,问,“你……住哪儿?”
“市场街249号公寓,六楼,有一扇能俯瞰闹市的窗子。”
闹市的街道人头攒动,声响嘈杂。叶鸽沿着一排古典的建筑穿过市场,向前走,小心地绕过地上的一摊摊脏水,偶尔停下来打量打量路边摊档上卖的蔬菜和水果,一边跟红脸膛的老伯讨价还竹,一边嘴里还哼着轻松自然的歌。
她买了一些蔬菜、半成品肉、调味料和一瓶酒,轻轻跳着走,一想到呆会儿就能坐在许典那间老房子的木地板上,点上蜡烛,喝老酒,过一个浪漫轻松的晚上.她就高兴得快要跳起来。她喜欢那间老房子,喜欢那种充满了老式的、让人能想起檀香的氛围。尽管濒临闹市,但一进屋,声音仿佛一下子就被隔绝了,远远的,像另一个世界的事。她忽然想,这间老房子,还真有点像许典。
她记得那天她一进屋,险些被脚底下的电线绊个跟头。随后,她发现屋子里放满了电脑,好像她有生以来还没有同时见过这么多不同类型的电脑呢,量子电脑、光脑、并行电脑、生物电脑,甚至还有一台老式的集成电路型的电脑,险些绊了她的那根电线就是连接它的。
此外,一地的微波插座,红外线键盘,头盔接口和触觉板。屏幕的荧光幽幽闪烁,散热风扇“嗡嗡”地响,感觉就像进了正在密谋颠覆造反的黑客大本营。
当时她开玩笑:“你一定是个恐怖分子!”
“你怎么知道了,这可不太妙,我不能让你说出去。我得干点什么让你张不了嘴。”许典故作狰狞状,然后板起脸,“不过还有一个折衷的好方法。我问你:你想加入我们吗?”
“我想可以!不过我得知道你们为什么而战?”
“我们的信仰很崇高的!”
“是什么?”
许典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回答“纵欲!”
“呸!”
一想到这些,她就不禁微笑起来,我真的爱上他了吗?她问自己,但没有找到答案。是啊,跟着感觉走吧,别想得太多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起她问许典关于一个外形怪异、类似鱼缸的东西是什么怪物时,他对她说的话。
“这是仿人类的模拟皮质电脑,你看,这儿,是蚀刻在神经网络上的逻辑电路,喏,生物芯片……还有这儿,它的信息接口……”“很有意思。”她不禁来了兴致,又问,“这有什么用?”
“懒得跟外行讲。”
“讲讲,讲讲。”
“好吧……你知道像你们使用的那些老式光脑,其操作都跳不出传统数学和逻辑运算的框框,不能像人一样应付各种各样的随机问题,比如连续语言的识别、自然语言的理解、图像模式的识别、景物理解、处理现实世界不完备的知识等等。人脑就不一样了,处理这些问题得心应手。电脑下围棋与人脑的区别就在这里,人脑有一种容错性和鲁莽性,也就是说,信息不存在特定的单元,而分布在全网络各单元连接的变换里,能处理模糊信号,从不完全或相互矛盾的数据中,重整完整的信息记忆。而某一单元的错误也不会影响全系统的运作,老式电脑就完全不行。
“……但生物神经网络渐渐地可以接近人脑的想像力层次。它模仿人脑结构,有许多单一的处理单元组成,单元之间由网络节连接,这小东西相当于轴突和树突,它把一单元的输出乘以一个加权系数,将结果输出另一单元,以此类推,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作指数的累加。总输出超过一定值,它就兴奋,刺激深层的单元作跃进式的思维,实现经验的累加和想像力的激变。而我的模拟皮质电脑吗,你看……”他指着“鱼缸”里那柔软的电路芯片,接开了开关,一些幽蓝的的光芒在类似大脑皮质的东西的深处闪过,“这是模拟的电生理信号……注意看,它的颜色在变、这是深层单元正在自组织呢……”“它叫什么?”叶鸽忽然提问,一个又突兀又古怪的问题。
“嗯?”
“它没有名字吗?……我的每样东西都有名字,我的狗叫肉包,猫叫小虎子,我的车叫溜达,还有……它真的没有名字吗?”
“没有。”
“你该给它起个名字!好吧,我给它起一个,嗯,让我想想。”
她盯着那幽幽发光的软体,心里忽然一阵悸动,好像有一种潜水的感觉,周围是黑暗和压抑的海水,她说,“就叫它Lamar吧。”
“Lamar?”
“你没看过《老人与海》吗?老桑地亚哥对海的称呼,西班牙文,是海的阴性名字,你明白吗?像个女人一样,你对它着了迷。”
许典想了想,说:“我喜欢这名字。”
叶鸽想着想着,转过一个街角,就看见了许典那栋老房子的阳台了。她心里一阵温暖,快步走过去,忽然看见许典正站在楼下,穿着一身青色衣服,面容冷峻,看起来有些削瘦严肃。
她喊了起来:“阿典,阿典,快过来,我都提不动了。”
下篇
空调嗡嗡地响,但空气仿佛凝固了,江川明悟一阵目眩,呼吸困难,汗水涔涔地落下。他抬起头,撩了撩满头银发,艰难地说:“氧气……”在这一瞬间,他又看见对手的嘴角边露出了讥讽的笑意。是的,这年轻人是如此的锋芒毕露,狂妄不羁,连一点最起码的礼貌和感情的掩饰都懒得去做,毫不在意地把它像刀子一样刺出来,好像恨不能和天底下所有人都过不去似的。
他吸了几口氧气,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到棋盘上,黑与白,构成了一个宇宙,外围是冰冷的黑暗,而核心则是已热得白化的世界。这正是这盘棋的最佳比喻,他的白子几乎都被挤到了中腹,而黑子占了实地,“金角银边草肚皮”,连外行都看得出来这盘棋他是凶多吉少了。但他心里明白,他并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在这盘棋中以及之前的十番棋较量中他的心仿佛一直被一根线牵着,充满着一个执拗的念头,并一直偏执地走下去,等他醒悟为时已晚。我为什么会犯这种基本的错误,被对手耍小孩子一样耍得团团转。他又看了一眼对手,他态度闲雅,微微笑着,江川明悟觉得他的笑竟这样地刺眼,一如他身上的一袭青衣。他想起对手的绰号,“棋邪”,“黑魔手”……以及“青狐”。
“青狐”许刃微微笑着,凑过去小声说:“身体要紧啊,您是不是想把棋院改成医院啊?”
江川明悟胸口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向后直仰了过去,氧气管丢出老远。人群大哗,几个人抢上来,围住了江川明悟:“他心脏病犯了!快!快送医院!”
许刃站起来,眼角也不瞟他一下,径自离开。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来,尽管显得是那么的不合时宜、没有人情味:“211手,黑棋中盘胜。”
许刃已几乎走出太厅,这时,人群猛地聒噪起来,一个尖厉的声音嚷道:“江……江川先生谢世了!”
许刃微微一震,不由苦笑起来,他算是跟围棋界结上血仇了。
人们为他闪开路,就像注视博物馆里一件腐朽的古代棺木一样冷冰冰地看着他,自动保持距离,脸上挂着防备传染病人一样的表情。这有什么,老家伙死了又怎么了?他本来也没有什么价值了。今天我一定又会见报,没准还会上《网络时尚》的封面呢。
他一直走出来,钻进自己的汽车。把那件青衣脱下来。这件衣服是他的魔粉,在衣服的纤维里,带电荷的有色颗粒悬浮于液体染料中,构成亿万计的“电泳细胞”,通上微弱电流,基于电泳作用,色素会变化凝结。在这种色彩的变换中,他加进了一些潜意识信息,仿佛女巫在黑色的瓶子里加入了咒语,他也会给每一个对手施咒。
在公路上,他有些心不在焉。
他想着许典,这小子在干什么呢?一定又在摆弄他那些电脑。哼!电脑!许刃的目光在瞬间就变得冰冷,嘴角上抿,形成了一个刀锋般的弧度。他为什么对那些该死的电脑这么情有独钟呢?他始终弄不清楚这个沉默忧郁的同胞弟弟心里在想什么。老弟,我们都是异类,被电脑异化的妖怪。我们是同一阵线上的。许刃感到一丝压抑,转头去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这时一种类似志得意满的情绪又涌了上来,仿佛一个领主在凝视自己的版图,是那样的傲慢、独立、高高在上。这种感觉让他很舒服,就像下棋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棋子,可以任意支配。现在,在“青狐”的眼里,公路和城市慢慢地变成了棋盘。
他让车子进入自动导航驾驶状卷,闭上双眼,开始和许典的对话。
“老弟,你在家吗?”
“有什么事?”
“没事,我现在离你家很近,过来了。”
“……”
“你等我。”
他拐了一个弯,径直向许典家开去。
巷子很窄,车开进去很困难,所以许刃下来步行,穿过市场,沿着七拐八弯的街道一直走。最后停下来。上楼去。许典的屋子光线昏暗,无数的电脑幽幽闪光,许典面无表情地说:“喝什么?”
“橘子茶。”许刃随口说,“你这儿太不好找了,像走迷宫。”
“是埃前些日子,一个外地人在这儿,凭着数字地图和电子罗盘还迷了路。”
“是吗?太傻了。这是什么?”
“Lamar.”
“什么?”许刃微微一怔,但随即明白了,“好孩子气的名字。
这家伙真怪,我还以为你养鱼呐?这不是活的吧?你的电子宠物?”
“……”
“你为什么戴着帽子?你的头发怎么了?怎么都剃秃了?像个被化疗的病人。”
“没什么……我加入了一个教派,鼓吹保护环境的,他们的教规规定必须剃光头。”
“是吗?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因为这事儿我从来也没通过脑子。”
“嗯……真是个古怪的教派,我知道这个组织吗?”
“也许吧……”
许刃不再问了,沉默了一会儿,许典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重要的。今天我闲,过来看看你。对了,那天跟加藤澈的棋你注意了吗?”
“我一直陪着你。”
“我猜那老家伙一定能记住所有的棋谱。太厉害了!”
“他记得没我多。”许典淡淡地说,“听说连日本棋圣江川明悟都被你气死了。”
“啊,你知道了。消息传得真快啊!”
“……”
许刃看了他一眼,就转开了目光。是啊!这小子阴郁得能让所有人的心情变糟,于是他们之间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许刃用余光仔细地打量许典的房间,可是最后他的目光总是落在那一台“电子宠物”上。
最后,他们还是找不到话说,于是许刃借故告辞了。
许典默默地送他出来,许刃忽然说:“那是一台电脑吧?”
“……”
许刃一直走下楼来,站住,抬头上望,许典正站在窗口俯视着他,目光对视,许典走开了。许刃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时,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阿典,阿典,快过来,我提不动了。”
他循声望去,是一个长发飘逸,笑起来有点像发脾气的姑娘,她冲他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生气地说:“你在这儿发什么愣啊?还不过来帮我拿东西,你又没带钥匙吗?幸好我带了。”
许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冷如月锋,但忽然间他就温柔地微笑起来,仿佛那一刹那,他就戴上了一个面具,或者像魔法一样换了一张脸:“你这傻丫头,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咱们今天出去吃。”
转过街角有一家名叫“光线”
的餐馆,许刃燃起一支烟,微笑着说:“今天你干什么呀?买那么多东西,提前庆祝情人节吗,”叶鸽放下筷子,瞟着他说:“咱俩认识多久了?”
“我感觉很久了,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你。可是现在你坐在我面前,我又觉得好像刚刚才认识你,忍不住又想约你出去。”
叶鸽的脸红起来,低下头嫣然一笑,轻轻地说:“咱们已经认识整整一个月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一个月了,许刃心里想,我却一点也没有感应。老弟!你也学会撒谎了。
叶鸽接着说:“可是这一个星期以来,你却一直没找过我,不打电话,也不回我的电话。我想知道原因,如果……”许刃心里一动,叹了口气,说:“都是Lamar,我最近一直守着它呢,它有点不正常。”
“Lamar?”叶鸽奇怪地问,“那个软体动物?它真的迷住你了。”
软体动物?真是电子宠物?许刃微笑着说:“是啊!你对它有什么感想?”
“你怎么忽然问我这个?感想?我不知道,只是每一次看见它,就从心眼儿里往外打寒战。我从没有想像过一台电脑会是这个样子,你还说是什么皮质电脑。说真的它看起来满是邪气。”
电脑!真是电脑!许刃目光中忽然现出一抹锐利的光,皮质电脑?难道是……阿典!你在干什么?叶鸽感到她的眼睛忽然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好像是太锋利的光线划伤了她的视网膜,又仿佛脊背上滑过一条冰凉滑腻的蛇,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看见许刃眼睛里闪过的第二抹光芒。她一下子就僵住了,手指尖冰凉,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畏惧:一刹那间,感觉完全变了,面前这个人竟然发出来冰锥尖锋一样的锋芒。这时她才真正注意到他的一身青衣。她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苦涩地说:“许……刃!”
许刃盯着她,脸色一点也没有变,他和阿典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是铸币厂里出来的两枚硬币,但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他们是世界的两个尽头,天平的两个极端。叶鸽奇怪自己刚才怎么就一点也没有看出来,是自己的感觉太迟钝,还是许刃的面具造得太到家了。他具有个天才演员与生俱来的表演的秉赋;可要是阿典来模仿许刃,一定会被人一眼识穿。
许刃笑了笑,说:“你好,跟你开了个玩笑,我是阿典的哥哥,你想必也知道我,阿典跟你说过吧,他是个需要排解压力的孩子,他的情绪有时候太紧张了……不过我得说声对不起,我经常和阿典开玩笑的。没吓着你吧,不过说实话,你真的很漂亮。”
“谢谢……你好,我是……叶鸽。”
“叶歌?唱歌的歌?”
“鸽子的鸽。”
许刃点了一点头,忽然笑着问她:“Lamar是你给起的名字吗?”
“是埃”
“好名字。阴性之海。那东西的确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可它迷住了典。”
他什么意思?他在窥探什么?他想知道什么?叶鸽小心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上当!自己的对手是青狐啊!
“你很久没见到阿典了吗?”
许刃看似随意地问。
“嗯……并不很久,一个……
不,只有两三天没见。”她有点慌了,因为她实在不明白“青狐”到底想窥探什么?他的话看似聊天,很随意,但叶鸽总是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就像个裸体者一样被人注视着。
许刃把烟掐灭,又问:“阿典剃了一个光头,你知不知道?”
这回叶鸽真的吃了一惊:“光头?真的吗?”
“是啊!只不过戴着帽子,不让人看见。”许刃微笑着说,“看来现在你对他的行动也知之甚少,我猜他是被一个禁欲的漂亮女人迷住了,中了邪,走入了迷途,我们得帮帮他了。”
许典问:“他就问你这些吗?没问别的?”
“是啊,把我吓坏了。你说得没错,他真像一把刀子!”
许典低下头,陷入了沉思。过了很久,终于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笑容:“没关系,他猜出来正好。不过他真精明啊!这回看他该怎么办!”
叶鸽凝视着他,说:“你有什么瞒着我吗?你在偷偷干什么呢?你的头发呢?干什么总戴着帽子?”
“我记得你是个懂得不该问的话就不要问的姑娘。”
“我不想窥探你们之间的秘密。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叶鸽说,“但是现在我已经卷进来了,我想我有权知道。”
“我会跟你说的,但不是现在。你迟早会知道的。”许典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他猜不出来的!我还只是在准备呢……没有痕迹的……是的!他猜不出来的!可是……我怎么能让他猜到呢?”
当许典和叶鸽在争执的时候,许刃正驾车通过穿越城市的高架桥,他出神地盯着两边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峭壁和城市光怪陆离的灯光,渐渐地从混乱的谜团里理出了一点头绪。他掏出手机,按了一个号码:“喂?您好!请给我接摩瑞末医生,是的,杰尔森·摩瑞末。”
等了一会儿,电话里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您好。我是摩瑞末医生。”
“我是刃。你好,大夫。”
“我很好,有什么事吗?”
“是的,有一些医用器械,我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向你咨询一下。”
“说说看。”
“好像有一把带激光器的手术刀,有两个怪异的钛质的角,嗯,像羊角。”
“是无血刀,用于脑部主动脉的手术缝合。”
“有一个很细的管子,最前面细得像头发丝,尾部有一个镜子。”
“好像是脑内窥镜,最前面的管子是释放纳米机器人的。”
……
“好的。谢谢你,改天我一定请你好好来一顿。”
“你多教我两手官子的绝技就行了。”
许刃挂了电话,向后一仰,闭上了双眼。阿典!阿典!你在干什么?你发疯了吗?你就这么恨我吗?两周之后的清晨,空气清新,略有点冷。许典站在窗前,深呼吸,他早上洗脸的水珠还没有干,风吹上干冽冽地疼,但却让他出奇的清醒。他用手指沾了点唾沫,伸出窗外,然后像每一个在大西洋里驾驶古帆船的老水手一样,冲着脚下渐渐苏醒的城市,大喊:“你早!贸易风。”
叶鸽微笑地看着他,今天许典看起来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一扫从前的忧郁。她说:“今天你看起来好像要赢的样子,状态还挺不错。”
“是啊,我也这么想。”
“你还挺有信心啊!”
“是吗?”许典笑了笑,“输了这么多次,也该我赢一回了。”
“戴上那副变色镜,再看桌面画。”叶鸽提醒他。
“我知道。”
这时,他的电脑“喃喃”地响起来,许典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打开。许刃出现在屏幕上,看起来有些苍白,很勉强地笑着,再不是以前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许典不禁笑了,问:“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声音干涩犹豫,仿佛对什么事情没有把握似的。
对局开始了。
许刃的棋风一如既往的诡秘绝伦,他上得很凶猛,一上来就和许典在左下角争夺起来,抢占“小目”。而许典这边,和以往也不一样,他的风格变得竟几乎和许刃一样的怪异奇诡,凶猛如疯虎,灵怪如鬼魅。两个人的对局竟充满了戾气,将广阔玄奥如兵家战阵的棋局,变得仿佛一次诡异的暗杀。
叶鸽觉得心里涌上来一阵凉气,她不是因为许刃,是为了许典。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下这样的棋,凌厉冰冷,几乎没有一丝人的气息。这时序盘结束,许刃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仿佛下得很吃力,落子竟渐渐地有迹可循,连叶鸽都发现了他的两处败着。这两步臭得出奇,果然被许典吃了两小块子,跟下来,许刃连犯错误,而他的棋竟也完全超出常规。没有一点程式,天马行空,任性妄为。这简直令叶鸽莫名其妙,难道许刃主动放弃胜利?然而这正是许典的机会,他绝不会放弃这些机舍的!
一切似乎很顺利,但忽然之间,叶鸽有一种古怪的感觉,那是一种不协调感,一种被渗入了的乱掉的节奏感。这感觉让她烦躁不安,但许典竟似一无所觉。
棋至中盘,许典的黑棋似乎占尽优势,但就在这时,白棋开始反击了,直到这一刻叶鸽才发现棋局上一直让她心烦的那种乱掉的感觉。那破坏她感觉的根源,就是许典的棋路竟然有些僵硬,好像一个冻得太久的舞蹈者,按照仿佛魔笛般的手鼓跳舞一样,往日的灵动飘逸荡然无存。叶鸽发现操纵这种节奏的就是屏幕的另一端,躲在网络暗面的许刃。
白棋的中央大龙看起来好像只有一个眼,但竟然隐藏了另一个,这是许刃藏起来的妙手。他一开始不按常理下棋,连用“倒脱靴”的送子法进子给黑棋吃,只为了打通这个眼,然后白棋先刺,连着两手连贯的后续,再尖,大龙立刻就活了。而许典一直斤斤计较的左下角的一大块,竟是许刃精心设计的一个“劫”!白棋大龙活,而黑棋后方子力被拖得太沉重,白棋再在一处补一手后,胜负就分出来了。
叶鸽看得心旷神恰,在白棋反败为胜的那一瞬间,她能想像到,对许刃这样一个胜负师来讲,是最有魅力的时刻,也是最充满光彩的时刻。那一时刻,连她都几乎停止了呼吸。当她正发怔的时候,许典慢慢站起来,无声地从她身边走过,她蓦然发现,有两滴鲜血正从他鼻孔慢慢流出,顺着苍白如纸的脸庞,一直淌下来。
她吃了一惊,还没做出反应,许典已一头栽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叶鸽冲上去,抱起他“你怎么了?”声音焦急疑虑,仿佛风干的沙粒。但没有得到丝毫反应。她半拖半抱地把他弄到床上,解开他的衣襟,发现他的胸膛已经变得通红,摸上去干裂,没有水分。她急了,嘴里念叨:“许典,许典……”随手脱去了他的帽子,顿时惊呆了!
光光的脑壳后面,竟有一个洞!嵌入了透明的玻璃,仅留有一个小孔,一个柔软的玻璃触角伸出来一截,看起来就像一个天线接口。
她的心一刹那间冰冷,连手脚也软了,被惊呆了。这时许典忽然动了动,但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桌子抽屉。叶鸽定定神,跳过去拉开抽屉,里面放了一个小药瓶,旁边有一张纸。她拿起来,读:如果我忽然晕倒,或者流鼻血,瓶里的药,三粒。
她倒出来三粒药,又倒了杯水,给许典灌下去,然后才慢慢地坐下来,感到手脚酸软。此时她才注意到,窗外已经红霞满天,夕阳西下了,他们的一局棋,下了整整一天!
叶鸽呆呆地坐着,直到黑暗潮水般将她裹住,也不知过了多久,许典动了一下,但她没有注意。又过了一会儿,在黑暗里,许典轻声说:“对不起。”
“那……是什么?”
“是Lamar,我把它接到脑子里了。”
“你现在没事了吧?”叶鸽问,“可是……可是你……怎么干的?”
“我在一块逻辑电路板上‘种’了一些神经细胞,然后和我的脑神经接驳在一起。”
“怎么会这样?你……有把握吗?”
“我不知道,我控制不了它,它的力量比我预想的要大得多。”
叶鸽沉默了,但过了片刻,她忽然激动起来,说:“你疯了吗?在人体内接种移植物是犯法的!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你把我当什么了?”
“对……不起。”
叶鸽看着他,窗外已完全黑透了,但许典的脸在月光中惨白如死灰,她吐出一口长气,心渐渐软了下来,而她那像潮汐一样的母性又让她内心充满柔情。沉默了一会儿,她微微一笑,说:“没什么,你忘了吗,爱是不用说对不起的。”
许典看着她,仿佛已经痴了。
很久很久,他转过脸,说:“我输了。也许我永远也赢不了他。”
“不是这个原因。他太狡猾了!今天也是一样。”
许典转过脸来。
叶鸽说:“他的棋一向很实用,今天也是,他猜出你……你已经改造了,他的棋就变了。和他与电脑下棋一样,他知道套棋谱他是赢不了的,因为你的棋谱比他多千倍,你能穷索记忆里所有的名局套路,只要他陷入了其中的一个,他就万劫不复了。按常规出棋,他不是对手,所以他就装着犯小错误,麻痹Lamar,让它迟钝。他绝不硬碰硬,也不使用以前名局中出现过的招数,只是以愚克智,假装平庸来松懈Lamar的对抗意识,然后在Lamar认为是小概率事件而疏忽的时候占便宜,慢慢地积累这些小优势。再加上从一开始就设的陷阱,他才会赢的。这个办法是他对付电脑的惯用伎俩。”
“……”
“还有你的问题……”叶鸽犹豫地说。
“嗯?”
“Lamar一定有储存布局的大辞海,在布局时你一般是使用这些套路,但在向中盘过渡的阶段,你不得不自行思索。这个过渡瞬间是最危险的,他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不协调感。设了大龙上的那个陷阱,这得凭经验和感觉。你和Lamar的配合太差了,可以说你完全控制不了它,你俩的节奏脱了钩,破坏了思索过程的连贯感,所以你中盘就输了。”
许典一言不发,像一尊丧失了生命的雕像,叶鸽几乎以为他已经停止了呼吸。过了很久,叶鸽说“我不明白,凭你的棋你是能赢他的,为什么你会干这种危险的事。
你不知道吗,有很多改造人都死于突触渗漏或者超负荷。你……为什么?”
许典挣扎着坐起来,倚在枕头上,说:“你对许刃怎么看?”
“嗯?”
“我是说,你认为他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呢,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叶鸽想了想,说:“老于世故,工于心计。执著于对内心的探索,冷静近乎冷酷,喜欢探索核心,内观,笃定,清明,有点渴望与虚无的事情沟通,神秘,空灵。
但是主观,固执,孤立自己,极其的敏感,好像有点脆弱,易受伤,深度的抑郁,逃遁,可能有点自毁倾向……”许典怔住了,盯着她像看一个怪物,良久,他嘘了一声,说:“你会算命吗?”
“我说得对吗?”叶鸽嫣然一笑,“因为他的衣服,他酷爱青色,青色,又叫‘中国蓝’,在五行里代表东方玄学。说明他有大智慧,内心平静,以及以上我说的那些,但是这样的人应该超脱,他却好像一直执著于什么,并非围棋。
那他一定有他所执迷的东西,这会导致心理上的失衡,变得敏感猜疑。脱离现实,甚至会导致偏执。
加上他童年一直受禁闭,很可能有抑郁症,这样就会不自觉的绝望,产生自毁倾向。”
许典微微一笑,说:“你的色彩心理学。”
“略知一二。”
许典叹了一口气:“你说得没错。他的偏执,是……是来源于他的自卑!他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只是一个人造的怪物,一台机器,所以他一直痛恨机器,痛恨电脑!他一直和进化界面过不去,就因为他恨那些电脑!”
叶鸽静静地听,许典的声音里没有恨,反而充满了怜悯和感情。
忽然间,她心里灵光一闪,明白了他的意思。是的!你想变成一台电脑!你要以这种方式打败他!你要让他知道他的偏执是多么的可笑,他阻挡不了技术的进化!他这么干只能是自毁!你想让他明白,是这样吗?你这傻孩子!她叹了一口气:“你想拯救他吗?”
许典躺下来,没有说话,渐渐地他的瞳孔开始放大涣散,眼角紧张地抽搐,可身上的肌肉却出奇地松弛,仿佛已经精疲力竭。而脸上有着一抹病态的嫣红,浸在冷汗里,看起来说不出地可怕。
许刃重重地一敲回车,然后冲着对面的“螺旋Ⅲ”的大屏幕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扭过头来冲着台下一大帮进化界面的工程师、程序员、围棋教练和老总们微微一笑,满脸轻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知道:有时候不说话比滔滔不绝尖锐十倍。
他站起身,目不斜视,径直走了出去,嘴角挂着一抹不屑的冷笑,出了大厅,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喊他:“阿刃。”
他心里一动,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来,他缓缓回过头。那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但顾盼之间,极有威严。他笑了“爸……哦,许先生。”
老者冲他微笑,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然后:“这些年你怎么样啊?”
“您说呢?您退休以后连报纸也不看吗?”
“唉!你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阿典怎么样?”
“我不知道。您跟我问他算是白问了,我很久都没有见到他了。”许刃冷冷地说,“您还有别的事吧?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再见了。”
他扭头就走,一点滞涩也没有。走到外面,阳光普照,他一直向自己的汽车走过去,然后他就看见了叶鸽。
“许先生!”
他笑笑,问:“怎么了?有事吗?”
“阿典,他不太好。”
许刃胸口忽然一痛,紧接着几乎喘不上气来,就像多年前他钻进大木箱子里时一样。他几乎有点冲动,但片刻间,他的心又强硬了起来,甚至有点憎恨自己身上竟也有这种软软的感情。他冷冰冰地说:“他怎么了?”
叶鸽的心凉了半截,但还是说:“我不知道,他病得很重。你能来……”“对不起。我还有点事,恐怕不能去了。”
“为什么?他是你弟弟啊!”
许刃已经钻进了汽车,侧过脸盯着她,那一片刻间看着叶鸽悲伤的眼睛,许刃几乎有点冲动,但最终他语气强硬地回答:“他是一台电脑!不是我弟弟。”说完。汽车启动,转眼间就开走了。
叶鸽怔怔地站在那儿,望着远去的汽车,满心悲伤,腿发软,几乎想跪下去,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扶住了她。她回头看去,是一个自发萧然的老人,他说:“你没事吧?”语气虽轻。但充满了威严和慈爱。
“你是谁?”
“我是阿典的父亲,带我去见阿典!”
在车上,老人作了自我介绍。
“我叫许健行,是阿典的父亲。”
“父亲?”
许健行笑了笑:“这么说似乎有点勉强,但阿典是这么叫我的。
你是他的女朋友吧?他是个需要排解压力的孩子,想必都跟你说了。
他可能没提我,我曾经是进化界面‘零组’的负责人,现在退休了。
是我创造了他和阿刃,他们的名字也是我起的,当时我们称之为‘玄工程’。这的确有点玄,不是吗?”
“是啊,”叶鸽说,“两个心灵感应的孩子。有点不可思议。”
“阿典怎么样?”
“不知道。他一直没醒过来,只是沉睡,有时候我还以为他……死了。”
许健行沉默了片刻,仿佛正在思索,然后他问:“他干了吗?”
叶鸽一震:“你知道了?”
“我猜的。不久以前他给我打过电话,问了我一些关于脑科学和计算机神经学的问题,都是一些十分深奥古怪的问题。我当时就隐隐猜到了一点,体知道,我和他们一起呆了二十年,有时候我都禁不住怀疑,我星不是也能像他俩一样感应。”
“他会死吗?”
“难说。我见过不少的改造人因为脑中移植物与自己的大脑不调和,死于精神错乱:有人成为电脑的奴隶,有人突触渗漏,有人死于电子污染,还有一个,他的生物电脑耗能太多,用了几乎所有他自己脑中的生物电脉冲,他的脑子就废了。小姑娘,这世界变得太快了,我说不准……我说不准。”许健行喃喃地说,“阿典怎么会干这种傻事?他这么干是犯法的,这世界上只有一些非常强悍的人才获准接受移植,他不是的,他和阿刃不一样,阿刃桀骜不驯,而他呢,是个非常单纯安静的孩子。他为什么会干这种傻事呢?”
叶鸽冷冷地说:“是为了许刃!”
许健行一愣,低头思索着,说:“我不明白。”
“他想当救世主,只下过是许刃一个人的耶稣。”
他又想了想,苦笑着说:“他俩之间一定又发生了很多事,你能讲给我听听吗?”
在许典那间小屋里,许健行小心地给许典作了检查。叶鸽问:“他怎么样?”
“他的身体没有知觉了,因为他的大脑正在和移植物开会,讨论谁是这个身体的主宰的问题。在一些神经突触上,他们发生了小规模的战争。孩干,这是他自己的问题!我们谁也帮不上忙。”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你还不是很了解他。他现在有两个问题,一个是他和阿刃,一个是他和移植物,简单地说它们是一个问题。孩子,我来给你讲讲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人的左脑是逻辑区,右脑是直觉区,前者是理性,后者是感性,二者交互作用。
在人类早期,科学——我们可视之为理性,和艺术、感性,本来是结合在一起的,但当科学开始分门别类时,两者就隔膜起来。
“……这种绝对的分离,使一些潜入科学殿堂或钻进艺术象牙塔的心无旁骛的人,由于思维长期集中于一边的脑半球内,而渐渐心态失衡,甚至心理畸形。比如说:牛顿就有精神过敏症,凡高则患有抑郁症。我们研究人类的心灵感应,一方面是为了‘脑际联网’,而另一方面就是为了研究两半球的平衡问题。你知道,在这样一个理性社会,培养直觉和感性正是为了在思维的天平高高翘起的一端加重砝码,让它们平衡。”
叶鸽点点头,表示明白。许健行就接着说:“中国围棋是一项精深美妙的智慧游戏。它需要棋手参悟刚柔,平衡阴阳,说得玄一点,就是要做到天人台一。这游戏既要求理性思维,进行计算:更要求棋手的感觉和想像力,注重均衡和自然。所以我们直以围棋作为他俩的必修课。阿典现在的问题就是:他对胜利的心态太过偏执,他的精神太压抑,他下棋太多执念,顾忌太多。当他‘种’入移植物时,他过分地相信计算,相信棋谱,致使他的思维多集中于移入左脑的移植物上,造成了新的偏执,破坏了他对围棋的感觉,而太多的电子脉冲激活了移植物,使它不断地在网络节上加权,造成过度兴奋。他的战斗是他的人性和移植物的机器性之间的战斗!他得靠自己解决战斗!
你明白了吗?”
“那怎么办?我们能做点什么?”
许健行深深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许典,说:“我们能做的只有等。”
“等什么?”
“等他战胜自己的心。”
一辆青灰色的汽车从迷宫一样的巷子里拐出来,停在市场街249号公寓楼下。从这儿向上看,能看见六楼上凸起的大阳台。
许刃把烟蒂从车窗丢出去,盯着后视镜里自己的脸,深呼吸,暗暗咒骂了自己一句。我疯了吗?来跟一台肮脏的电脑打交道!他又一次深呼吸,心竟然怦怦地乱跳,仿佛着了魔一样。他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我一定是疯了!
在过去的几天里,他的心就一直这样跳。就像很多年以前,他独自在漆黑的木箱中时一样。在令人恐怖的黑暗里,他发着抖,却一动也不敢动。那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许典在心灵的另一端的疑问和困惑,他能想像许典的眼睛,但他强迫自己忘了这些!就在这极端的压抑和恐惧中,他几乎快要发疯了。
这感觉如同他刚刚出生的时候,像一只试验老鼠一样躺在玻璃罩子里,叮着外面一双双惊叹的眼睛时的恐惧和迷惑。但他转过脸来,就看见了另一张胖乎乎的、眼睛还没有睁开的小脸,他当时奇怪为什么这里还有和他一样的怪家伙?可是当那双眼睛睁开的时候,他们彼此对视,他就记起了很多事,很多在试管中,他们还是没有分离的液体时发生的事。那个时候他们彼此缠绕,浑然一体,仿佛一个完整的宇宙。然而在木箱中,在令人疯狂的黑暗中,他却仿佛生来就是孑然一身。
许刃想起了多年前的脆弱,开始有点恨自己。难道我还是这样的软弱?他想掉头而去,但一种奇异的声音却令他在这里,声音时而恍若天籁,时而嘈杂难辨。他知道:那是阿典!它的双胞胎弟弟!他心灵的同谋。
他闭上了眼睛,慢慢地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心里轻轻地呼唤:阿典!阿典!
等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把金属椅子上,椅子腿固定在地板上。他觉得头发痛,向四周望去,金属舷窗,固定的家具以及银质器皿,好像身在一个船舱中。然后他找到了头疼的原因,船晃得太厉害了。妈的!他骂了一句,又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这时他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你来了。”
他转过头望去,是许典!正坐在床上,面色苍白,眼眶深陷,颧骨高高地耸起。他转过目光,四处打量着,说:“这是什么地方?”
“海上。”
“海上?见鬼!我们怎么会跑到海上来了?”
“是Lamar干的。”
“Lamar?这狗娘养的!”许刃怒气冲冲地说,“我叫你离这些该死的电脑远一点,你不听,现在我还要陪你呆在这鬼地方。”
许典微微一笑,说:“我一直等着你呢,我知道你会来。”
“呸。”许刃狠狠地啐了口,“你……你怎么样?”
“不太好,它的力量太大了,我一个人不是对手。”
“我们怎么从这鬼地方出去?”
“我不知道。”许典摇摇头,“这是它在我心里设的迷宫——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玩迷宫游戏吗?你的那个小白鼠叫什么?”
“昆沙。你没赢过我。”
“是啊,你老作弊。”
许刃微微一笑,但旋即冷了下来,说:“可我俩才是最大的白老鼠。”
“你是最肥的那个。”
许刃终于笑起来,跟着许典也笑了,他们不停地笑,好像遇上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事。许刃笑骂道“他……他妈的!你……别笑了。”
就在这时,船身忽然一震,紧接着一阵剧烈的摇晃,把他俩从椅子上和床上都摔了下来。许刃大喊:“它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
他俩正惶惑间,舱门忽然一震,仿佛外面有一只巨手正在用力砸门。然后门猛地就撞开了,一波巨浪砸了进来。
“混蛋!”许刃大骂,“它把船弄沉了!”
他们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外面都是人,但衣着很奇怪,仿佛十九世纪的服装。人们都疯了,有一种世界末目的感觉。金发的,黑发的,红发的脑袋撞来撞去,满地的首饰、金币、雨散帽子、缎带以及摔倒的被人踩来踩去的人。有人大声哭喊,有人跪在甲板上祈祷。
一只乐队发神经似的演奏着……而天色是黑暗的,远远的天空尽头仿佛有一抹地狱般的血红,他们看见了巨大的一块冰从天空落下把一个人砸得脑浆迸裂。巨大的船身从中间断成两截,水从甲板的裂缝里喷出来,把接近他的人都冲到冰冷的海水里去,而庞大的烟囱则向外喷着大块的火炭,就像地狱的烟火!
许刃张大了嘴,目瞪口呆:“泰坦尼克!”
许典竟不禁微笑起来,摇摇头:“真是个淘气的丫头,背景还做得这么夸张。”
许刃可没心情理会这个,他一把拉住许典向前跑,一边跑一边骂:“它是个疯子!不弄死咱们不甘心!”
他们冲向船舷,那儿有救生艇!水手们忙着把妇女和小孩抱下去,人们发疯一样地向前挤。他们挤了进去,一个戴帽子的大胡子水手拦住他们,粗暴地把他们往外推,嘴里骂着:“中国猪,滚出去!这里没你们的地方,等死吧!
杂种。”
“去你妈的!”许刃大怒,随手在地上捡起了什么,入手冰凉,竟是一把铁榔头,他想也没想,猛地就抡了过去,但被许典一把拖祝一支黑洞洞的枪对着他们!
他们只好退出来,无目的地跑,最后他们在一个没人的拐角停下来,许刃一屁股坐下,苦笑着说“我得陪你一起死在这儿了。”
“不一定。”许典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身后,“也许还死不了呢。”
许刃回头一看,他靠着的竟是一只巨大的木箱!
他们在冰海上漂浮,木箱很大,但他俩却紧紧地靠着,许刃说这是为了相互保暖。但寒冷却无法抵御地阵阵袭来,像魔鬼冰冷的拥抱。
忽然,许刃笑了笑,说:“它怎么会出这么一个大漏洞了?在那么明显的地方摆了一个大木箱,竟没人抢,真是它的一个败笔。”
许典叹了口气:“它是故意的,专门给我摆在那儿的。”
“你?”许刃一怔,但立刻就明白了,轻轻地摇摇头。
“它要打垮我的精神,就这么简单。”许典说,“它知道我有点偏执,我的脑子囚禁在一只货箱中了。”
许刃沉默无语,仿佛陷入了沉思,过了根久,他说:“它很危险吗?”
“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危险。”
许典出神地说,“有时候它很温柔,我几乎感觉它是想要帮我。”
“像你的女朋友?”
“鸽子?是啊,有点像,有时候爱发小脾气,跟我闹别扭,脾气还挺大。但更多时候,我觉得,它很可爱,它的那种母性,就像……就像潮汐。”
“……”
许典说:“我想我是爱上它了。”
许刃沉默着,像听得出了神。
木箱里又陷入了黑暗,就在这时,术箱忽然倾斜了,两个人顿时向一边滚去,许刃咒骂道:“他妈的!
又来了!”
Lamar为他们出了个大问题,术箱渐渐地开始沉没,在木箱的一角已经渗进水来。许典说:“难题出现了。木箱吃不住劲了,它装不下我们两个人。”他转头望向许刃,尽管因为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觉到许刃的呼吸和体温,而且,他也感到许刃正和他一样,盯着他看。他微微一笑,说:“哥……”许刃身子一震,过了很久才回答:“怎么了?老弟。”
“箱子吃不住劲了。”
“我知道。”
“我们两个要说再见了。”
“……”
“哥,再见了。很幸运,今天是个好天气。”许典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像每一个在大西洋里驾驶古帆船的老水手一样,轻声说:“你早!贸易风。”这时许刃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冰冷,但又很温暖。
许典板起脸,说:“lamar要的是我的大脑,你是安全的。一会儿,你就会在你的办公室醒过来的,就像做了一场梦。”
“一场永远在冰海上漂浮的梦吗?”许刃低沉着声音说,“你不必着急,你死不了的。”
“你干什么?你……你要是死了,我的精神还是赢不了Lamar,我也活不成。”
“我们谁也死不了。你忘了我的绰号吗?我是‘青孤’!跟机器下棋。我还从来没输过呢。”
许典精神一振,问:“你有什么办法吗?”
“木箱会沉,因为它的受力面积太小,浮力就太小了。我们把木箱拆开,把卸下来的四壁和顶棚钉起来,在海面上摊开,它的受力面积就会变大。”许刃略带讥讽地微微一笑,“说到底它只是一台机器,所以它无法逃脱僵硬机械的逻辑思维,我们只要沿着正确的逻辑——它定的游戏规则走下去,它就拿我们没辙。跟我斗,它没有一点创造脑筋是不行的。这些圈套我在进化界面的时候就能轻松过关。”
“说得容易,我们拿什么拆?用手卸钉子吗?”
许刃笑了,把一个冰冷的东西塞进他的手里,说:“刚才在船上捡的,本来是想开了那个英国佬的,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
许典接过那东西,冷冰冰的,沉甸甸的,是一把铁榔头。他不禁微笑了,眼眶里都是泪水:“你这个狡猾的青狐!八敲ψ鸥善鹄矗砣泻鋈晃剩骸懊幌氲絃amar还挺有诗意,那个泰坦尼克的布景还真像那么回事似的。我只是有点奇怪,它为什么没把咱们逼上绝路呢,有木箱还有锤子。它什么都给咱们准备好了,好像事事都留有余地似的,就像一个弱智编的电子游戏。”
许典沉思着,最后说:“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还掌握着一半的大脑吧,也许……它并不想跟我作对……也许……它在考验你,要不就是在考验我对你的信心。不过我想也许……它爱上我了……”尾声叶鸽提着篮子往回走,转过街口的时候,她瞅见一辆青灰色的汽车刚刚隐没。她心里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丢下篮子,拼命地向回跑。
是许刃!他来干什么?阿典怎么样了?他……叶鸽冲过小巷,径直跑到许典的楼下,气也没喘一口就“噔噔”地爬楼。在门口,她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
屋里光线充足,她仿佛被这太充足的光线一下子晃了眼,只好暂时眯了起来。等她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许典倚在床上,双目炯炯有神,正冲着她微笑呢。
战神初航
作者:北辰
飞客行·扫校
一
巨大的舷窗外,是火星的巨大身影,冰冠闪闪发亮,长长的黑线条是干涸的河床,这就是战神玛尔斯,曾在地球上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火星生命遐想。但一个半世纪过去了,火星生命仍无影无踪。一想到自己和战神玛尔斯同名,玛尔斯船长不禁有些自豪。他对身边的人说:“瞧,这就是我,一个浑身染满敌人的鲜血,英勇无畏的战神玛尔斯。”人们哈哈大笑起来,哈森拍着他的肩膀说:“现在是和平时期,战神已不吃香了,你也不会成为玛尔斯,你没有他那英勇的气魄。”站在哈森身边的耐克又笑了起来。玛尔斯干笑了两声,笑得很难看,哈森和耐克似乎意识到什么,互望了一眼,相继走开。玛尔斯静静地陷入沉思中,是的,我不是战神玛尔斯,我不习惯用武力来解决问题……玛尔斯船长所肩负的是目前为止人类最为宏伟的航天计划。由于他的祖国的对手S国在火星探测方面占尽先机,所以国家首脑下定决心实施更为宏大的木卫二探测计划。半年前玛尔斯得知这个消息时,他兴奋极了,约上哈森到一家夜总会喝酒庆贺。
不料,玛尔斯意外发现,他的妻子姬丝正与一个男人相拥着坐在一起,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哈森也注意到了这一场面。过了好久,那男人才站起来,哈森小声说,“玛尔斯,是耐克。”玛尔斯没有说话。姬丝站了起来,理了理衣服,就在他们转身离去的一瞬间,耐克也看到了玛尔斯和哈森,但短暂的一怔后,他还是与姬丝一起离开了夜总会。
玛尔斯两眼望着酒杯。过了几分钟,哈森说:“你应当冲上去,把那家伙痛打一顿,打不过他我会帮你。”看到玛尔斯没有反应,哈森也不吱声了。走出夜总会分手的时候,哈森说:“玛尔斯,你得想个办法,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
玛尔斯从没有对姬丝提到过此事,他不再与姬丝同处一室,而是搬进了另一间屋,使本来冷战了一年的夫妻关系更加紧张。姬丝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除了上班时间外,再也不独自出门了。当航天局的负责人宣布玛尔斯出任“战神”号宇宙飞船船长远征木卫二时,他愉快地答应了。他想离开姬丝一段时间也好,但他担心姬丝再与耐克来往,于是四处游说航天官员,大力举荐耐克同行。哈森当然明白玛尔斯的意思,也极力四处宣扬说有耐克同行,定会有不小的收获。结果耐克终于也登上了“战神”号宇宙飞船,踏上了飞往木卫二的旅途。
“战神”号飞船庞大的身躯足有一艘海轮长,当它脱离地球引力的时候,燃料也消耗了近一半,在离地面360公里的“天宫”号空间站,重新补足了液氧和甲烷等燃料,也给天宫号送来了许多生活必需品。但当飞船准备脱离天宫号时,却发现两者之间的对接口无法分离,像焊在一起一样,玛尔斯马上与地面指挥中心联络,中心主任鲍尔说:那就叫天宫号跟着飞船一起飞往木卫二,然后留在木卫二上空。这对飞船及飞行人员也是一个考验。玛尔斯感到这个指令不可理解,他要求与总统对话,但遭到了拒绝,他只好执行命令。实践证明,飞船与“天宫号”一起飞行只是让人感到别扭,并没有发生什么故障。
库克是副船长,当玛尔斯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玩电子游戏,玛尔斯皱起了眉头:“库克,想不到你竟然把这种软件也带上飞船,你要明白这样做将产生怎样的影响。
我提醒你,今后不能再玩这个东西。”库克吓了一跳,站起来敬了个纳粹党举手礼说:“是,船长,今后不再玩这个东西。”玛尔斯哭笑不得:“你严肃点,关上电脑,我要跟你谈一个问题。你说木卫二上究竟会存在什么样的生命?”库克关上电脑说:“木卫二的表面是冰,估计厚度达100公里,在冰的下面是液态水组成的地幔,再下面就是硅酸盐内核。在冰层下面,很可能有火山活动,它将给冰层下面的水提供足够的热量,冰层虽然很厚,太阳光应该能折射到下面一部分,冰层就像地球上的大气层一样,对下面的生命有保护作用。水里应该有多种生命形式存在,在死火山附近,很可能有以硫化氢为代谢物质的生命。水里藻类植物提供的氧气,将支撑高等动物的需求,所以我认为木卫二的冰层下面,有水和少许阳光,有氧气和陆地,会有生物存在,甚至会有智慧生物生存。”库克说得眉飞色舞,玛尔斯也激动起来:“如果真有智慧生物,我要把冰炸开首先跳下去,与他们握握手再合个影。”“那你岂不是把他们的天捅了个大窟窿。他们躲你还来不及呢,哪还敢跟你握手!”库克说完大笑起来。
玛尔斯笑了笑说:“把冰层当作木卫二的大气层,这真是个新奇的设想,那将会产生何种形式的生命,真令人难以想像。若木卫二上适合生命生存,那我们就是为祖国开辟新疆域的哥伦布,这对S国人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库克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飞船在经过火星时借助它的引力获得了很大加速度。离开地球已经一个多月了,飞船上有人谈论起什么时候才能返回的问题。船长玛尔斯认为应该组织船员进行一些娱乐活动,这艘自动化程度很高的飞船用不着人们都坚守岗位。在这次联欢聚会上,按要求所有人员都要参加。几个节目以后,玛尔斯总感到缺乏热烈的气氛。这时艾丽上场了,她原是“天宫号”上的宇航员,有着很好的舞蹈和歌唱天赋。
这下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大概因为有这么一个惟一的漂亮女宇航员出场的缘故吧,气氛开始活跃起来。
玛尔斯也在起劲地鼓掌,这是本次联欢会最精彩的一个节目,哈森一边鼓掌一边走到玛尔斯身旁:“船长,今天所有的人都到场了,怎么没看到耐克,他到哪儿去了?”玛尔斯这才意识到耐克这个风趣幽默的人没有来,真有些奇怪,今天确实需要他带来些活跃的气氛。但一想到姬丝,他对耐克就失去了好感。
他冷冷地说:“谁知道他怎么没来?没有他,这个联欢会不是也很热闹吗?”哈森没有说话就走出会议厅。
二
按照时钟指示的时刻,吃晚饭的时间到了,大家都先后来到会议室兼餐厅,今天的气氛比往常热烈得多。大家谈论的焦点当然是联欢会的内容,艾丽成了明星,她的演技并无可圈点之处,但她的美貌和性感却使大家都着了迷。哈森和库克坐在一起,哈森说:“库克,今天的联欢会和现在的晚餐,有个人一直没有出场,你想想是谁?”库克向周围扫了一眼后回答:“不知道。”“耐克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我下午才知道,但他却叫我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现在想,是不是该告诉船长?”哈森放下刀叉,认真地说。库克问:“有这回事?有病要看医生啊,船长也当过医生,他的医术还挺不错。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呢?”哈森本想说出姬丝的事,但他想起了玛尔斯的警告,欲言又止。“怎么了,你说呀!”
库克话音刚落,发现玛尔斯已站在身旁。“你们在谈什么啊,是不是说我们飞船上出了一个演艺明星?”哈森瞪大眼睛望着玛尔斯,库克站起来说:“船长,哈森说耐克病得很厉害,也不知得的是什么玻”玛尔斯放下手中的罐头火腿三明治:“哈森,你怎么不告诉我?赶快吃完咱俩去看看。”
玛尔斯走出耐克的房间,一直等在门外的哈森走上前问:“玛尔斯,耐克的病怎么样?”玛尔斯淡淡地说:“是他身体内的一种病毒突发变异,不碍事,现在没有医疗条件,不过很快就会好的。”说完他通过通讯器,召来机器人1号,“我命令你,在这里站岗,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不能进入。”
“是,船长,任何人不得进入。”
1号机器人笔挺地站在耐克门前。
哈森大声说:“玛尔斯,检查病情时你不让我进去,现在让我进去看他一眼,再叫机器人把守也不迟。”玛尔斯神态严峻,像没听见一样,大踏步地走了。
第二天,哈森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耐克的门前,站岗机器人不见了,门上打了封条,房间内传出刺鼻的气味。哈森大惑不解,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来到厨房,几个机器人正在忙着做饭,它们一共有五个,没有什么分工,平时日常工作就是做饭和打扫卫生,修理设备。哈森找到1号机器人:“1号,告诉我,耐克在哪儿?”1号说:“耐克到飞船外面去了。”哈森再问,机器人就什么也不说了,只是机械地干活,哈森更加疑惑。这时,扩音器里传来一阵声音:“我是战神号飞船船长玛尔斯,我现在向大家宣布一个不幸的消息,耐克前天突然得病,经过诊断,他得的是一种不治之症。他体内病毒突发变异,无药可治,昨天夜里已经死亡。这种病毒可能有极强的传染性,我已命令机器人把他的尸体抛到飞船外,他住的房间已经消毒,打了封条……”哈森没有听到玛尔斯下面说什么,他感到头脑轰轰响。愣了两分钟,他走向船长室,愤怒地一脚把门踹开。玛尔斯静静地望着哈森:“哈森,关于耐克之死,我正想跟你解释一下。”“不用解释。”哈森的眼里射出怒火,“玛尔斯,我看错了,你真是战神玛尔斯!当初发现你妻子姬丝与耐克幽会,我要帮你打耐克一顿,你不答应。你被选中参加木卫二探险计划,你怕耐克与姬丝偷情,极力向宇航局官员推荐耐克参加此次计划,我理解。作为好朋友,我四处帮你周旋,终于说服他们同意耐克参加远航。但我想不到你如此用心险恶,把他杀死又抛到飞船外。你太阴险了!”玛尔斯站了起来:“哈森,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那你说耐克得的是什么病?”哈森两眼直盯着玛尔斯。
“他得的是艾滋箔…地球上没有了艾滋病患者,但仍会有一些人携带艾滋病毒,只不过不会发作。现在是在太空中,它是以一种变异的形式再次出现的。我昨天不想叫你知道,怕你说出去,引起恐慌。想不到耐克的病情发展得这么快,思虑再三,我觉得大家早晚要知道,所以我宣布了这个消息。”哈森还是不信玛尔斯的话,他说:“你既然有心害他,一定早有准备。你知道,我学过医,你把他的尸体扔到飞船外,我无法解剖尸体,当然说不过你,但是回去我会起诉你的!”
这时,库克万分紧张,满头大汗地冲进船长室:“船长,不好了,我们的燃料没有了!”玛尔斯从高脚椅子上跳了下来:“你说什么,怎么回事?”一把拉起库克向燃料库冲去。当他俩从陡得令人目眩的舷梯下到底舱燃料库的时候,玛尔斯已经从库克嘴里了解了事情的大概:五个燃料罐少了三个,另两个减压阀被打开,以液氧和甲烷按3.5:1组成的燃料已所剩无几。
看着剩下的两罐已被关紧的燃料罐,玛尔斯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回到地球上了。
他立刻召集来五个机器人,叫他们四处寻找另外的燃料罐,1号报告说:“我和3号机器人已将那三个燃料罐抛到飞船外边去了。”
“是谁叫你们这样做的?”“是耐克。”玛尔斯气得几乎昏过去,库克扶住他的肩头说:“船长,机器人是不会说谎的,他们只会服从人的命令,除了不会杀人,它们什么命令都执行,任何人也没有那么大力气把罐子抛出去。但耐克究竟为什么要把燃料扔掉呢?”玛尔斯站直了身子,他问库克:“剩下的燃料还有多少?”“仅够飞到木卫二降落使用,飞船将没有从木卫二起飞的动力,降落后也没有生活能源,如果我们现在返航燃料也是不够的。”玛尔斯检查了各种能源的储量后,他已彻底绝望了。其它能源也遭到了破坏,从现在起,重力发生装置、照明、通讯、厨房都得把能源消耗降到最低或关闭。
玛尔斯和库克来到飞船主控制室,准备向地面指挥中心请示飞行方向。玛尔斯打开无线电通讯系统的同时却发现仪表盘指示仪上木星的坐标位置已经改变,飞船已偏离了航向。经过检查,有人更改了主电脑程序,是从耐克房间的电脑经过一系列密码破译,对主电脑发出错误的指令所致。飞船无法与木星及它的卫星会合,看来,借助木星引力返航的可能也没有了。库克向地面指挥中心报告了飞船上发生的情况,不久,地球传来回音,玛尔斯在旁边接听了来电。
原来国家航天局内混入S国间谍,现已被抓获。据间谍交待,中心主任鲍尔参加了他们的组织,还有其他人员没有查出。为了不影响飞船人员的精神状态,一直没有通电谈及此事。现在看来,耐克就是另外的S国间谍。指挥中心请玛尔斯一定要控制飞船人员的情绪,地面将派另一艘飞船前来营救。
库克愤怒地说:“这些狗娘养的,我们的飞船是最先进的,根本就没有第二艘飞船具有飞往木卫二的能力。我看他们是在搪塞我们。”玛尔斯更加气愤:“保卫工作是怎么搞的?间谍怎么会混到我们这里来?要不是中心主任鲍尔的意思,我们怎么还会拖着一个‘天宫号’太空站在天上傻跑?”玛尔斯气得走来走去的同时,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耐克这个间谍是他和哈森大力保荐才参加这次飞行的,他也负有一定责任。
玛尔斯和库克研究后决定,为了稳住大家的情绪,暂不宣布飞船偏离航线和燃料丢失一事,当然,耐克是S国间谍一事也不能公布。
三
姬丝是一家医疗机构的技术主管,正主持一项有关生命冷藏技术的课题。玛尔斯去了木卫二,这是一项大型航天行动,人们对此事投以很大的关注,但是姬丝发现新闻机构对这件事的报道越来越少……一天,她来到郊外的一个小山岗上散步,瑟瑟的秋风吹落了一地的落叶,她又想起与耐克温存的往事,脸上露出了微笑。姬丝刚去了宇航局,询问玛尔斯的情况,新航天主任对她的回答很冷淡,他只说宇航局内部发现间谍,飞船可能被迫降落在木卫二上,无法回来,也没有办法继续联系,飞船无线通讯系统坏了。当姬丝问到宇航局将采取什么措施时,主任表示,他将说服政府官员再造一艘飞船把木卫二上的宇航员接回来。姬丝没有再问下去,她知道,最近政府财政吃紧,再造飞船是否能够批准还是个问题。即使批准,从研制到建造好飞船只怕十年也完不成。再说木卫二上的人有足够的生活用品和食物吗?木卫二上有生命存在的基础条件吗?那时宇航员是否还活着,这些都是未知数。耐克在哪?他现在怎么样了?想起耐克,姬丝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四
哈森几天来一直萎靡不振,他觉得应该轻松一些,耐克已经死了,不必为这么一个偷人家妻子的人而伤心。他来到飞船顶舱,巨大的舷窗外是灿烂的银河,比在地球上看上去要清晰得多,木星和木星光环已出现在飞船左前方,大红斑此刻占据着球面很大的面积,那木星身边最亮的一定是木卫二了,因为它的冰层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木星距飞船还很远,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飞船的左前方呢,它应该在飞船的正前方才对。
一声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索,哈森扭头看去,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他走了过去。是艾丽,艾丽一脸的愁容,不见了往日的风采。“你好,艾丽。”哈森坐到了艾丽的对面。“你知道耐克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吗?是什么病毒使他迅速丧命?”艾丽有气无力地说。哈森感到一阵激动,终于有人与自己有相同的感受,好比遇到知音一样,可是瞬间他又意识到,艾丽和耐克相处得极好,艾丽关心的是耐克,这与自己无关。哈森说:“玛尔斯说耐克身体内有一种病毒,这种病毒在太空中已发生了变异,毒性极强。”“那是什么病毒呢?”哈森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船长说是艾滋病毒的变异品种。”
哈森注意到艾丽浑身一颤,接着说,“可我怀疑是船长杀死了耐克。”
“为什么?”哈森看着艾丽的眼睛,那里好像有巨大的诱惑力。“玛尔斯的妻子姬丝与耐克偷情,玛尔斯一直耿耿于怀,所以这次飞往木卫二,他硬要耐克参加。我想他是想在飞船上除掉耐克。”艾丽瞪大眼睛听完哈森的诉说,脸上显出迷茫的神情,她转脸望着舱外的星空,有气无力地问:“不是说已经消灭了艾滋病毒吗?”终于可以在这美人面前表现自己的专长了,哈森清了清嗓子说:“几十年前,通过对艾滋病毒HIV表面糖蛋白的研究,人们了解了它感染引起的不可逆的、免疫抑制的病理学基础,并开展了大规模的消灭HIV病毒的行动,用一种新制剂促使患者体内HIV病毒程序性死亡。但这种死亡是个漫长的过程。在太空航行中,由于某种未知的机制,HIV病毒会发生变异,对制剂产生抗体,并且迅速繁殖,危害更大。但这种变异真的在耐克身上发生了吗?我很怀疑。”艾丽默默地听完,站起扶着护栏走下顶舱。
五
玛尔斯和库克来到飞船的顶舱,巨大的木星呈现在眼前,库克说:“木星是太阳系最大的行星,它有16颗卫星,有4颗因为是伽利略最早发现的,称作伽利略卫星……”库克还在侃侃而谈,可玛尔斯却没有一点兴趣,他在想,木星已在眼前,船员们该发现航向有误。库克看出了玛尔斯的忧虑,他说:“现在我们不是好好的吗?飞船上的事过几天再研究。”库克又谈起大红斑,又谈起1994年彗木相撞。玛尔斯说:“库克,你好像是带我来散心的,可是,我们这样航行下去,要到哪一天为止?你怎么一点都不发愁。”库克叹一口气说:“愁,又有什么用,不如顺其自然吧。”
正在此时,一名船员跑来了:“快去看吧,船长,哈森快要死了,他说有几句重要的话要跟你说。”玛尔斯、库克迅速来到了哈森的房间,哈森躺在床上。玛尔斯走到床前问:“哈森,你怎么了?”哈森伸出手想握住玛尔斯的手。玛尔斯伸出了手,可哈森又把手缩了回去。“能原谅我吗,我的好友,是我冤枉了你。”“你怎么了,哈森,什么事我都可以原谅你。”哈森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耐克之死,我一直以为是你害的,前天我发现艾丽死了……”“艾丽死了吗?”玛尔斯和库克对望了一眼,同时冲出房门,哈森在身后竭力喊道:“艾丽的房间不能进……”玛尔斯和库克来到艾丽门前,发现门已被哈森锁死!当两人再次来到哈森房间时,哈森已经死了,嘴里往外冒着白沫。看着这一幕,玛尔斯心里明白了一点,两个人又来到艾丽门前,小心地打开房门,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具被解剖的女尸。库克的眼光盯住了玛尔斯,玛尔斯说:“耐克死去的时候,我立刻命机器人把他的尸体抛出飞船,我与他有些矛盾,所以哈森以为是我杀害了耐克。耐克是个风流鬼,体内潜伏着艾滋病毒,艾丽年轻貌美,可能与耐克有染,因而也感染病毒。这种病毒变异发作,导致了他们的死亡。哈森发现艾丽与耐克死因相似,为了了解事情的真相,哈森解剖了艾丽的尸体,发现了这种变异病毒哈森也因此传染上这种病毒。”库克明白了,他只知耐克体内病毒变异死亡,却不知是什么种类。玛尔斯是为了怕产生不良影响才没有说出来,他对玛尔斯不禁产生钦佩之情。
玛尔斯叫来机器人1号和2号,命令它们把艾丽和哈森的尸体扔到飞船外,认真清理房间,并亲自指挥进行消毒工作,把这两个房间都打上封条。做完这一切后,玛尔斯决定把飞船上近来发生的事情向全体船员做个通报。
会议室里,玛尔斯说:“亲爱的‘战神号’和‘天宫号’全体船员们,也许我们这次远航木卫二本身就是一个错误,首先是飞船在地球上空与天宫号无法分离。而地面指挥中心主任鲍尔却叫我们带着天宫号一起飞行。之后是耐克身上携带的艾滋病毒在航行中变异发作,耐克死了。我与地面联系后得知,耐克和鲍尔都是S国安插在我国航天部门的间谍。耐克更是风流鬼,上飞船不久就与艾丽成了所谓的性伙伴,导致艾丽也染上了这种病毒,而哈森也因为解剖了艾丽的尸体传染上这种病毒而死亡。不过大家不要惊慌,飞船已经作了妥善处理,这种病毒不会再传播了。”这时船员刘易斯站了起来:“船长,我想问一个问题,哈森为什么要解剖艾丽的尸体?你与耐克有什么矛盾?能说一下吗?”玛尔斯犹豫了片刻后说:“这本是我个人的隐私问题,但既然涉及到这么严重的后果,我不能不给大家做个解释;我与哈森是好朋友,有一天我俩同时发现我的妻子姬丝与耐克有不正常的关系。航行计划中本来没有耐克的名字,我却决定不能让耐克留在地球上与姬丝来往,我多次向有关官员推荐耐克出航,哈森也做了不少工作。耐克死后,在无人知道的情况下我把他的尸体扔出舱外,哈森以为是我杀害了耐克。为了证实一下,他就解剖了艾丽的尸体。”
玛尔斯痛苦地低下头,船员们面面相觑,刘易斯低下了头,他大概也为逼迫玛尔斯说出这件事而感到内心不安。会场沉静了几分钟,玛尔斯又说:“是我冷落了姬丝,近一年来我们没有过夫妻生活……”为了让玛尔斯摆脱尴尬局面,库克站了起来说:“我宣布一个更不好的消息,耐克这个间谍在临死前命令机器人把飞船上的燃料扔到舱外,我们已没有能力返航,更不幸的是他还修改了飞船的航向,现在飞船正在越过木星轨道,但我们离木卫系统还远得很,无法借助木星的引力返航。飞船正在飞向蛇夫座巴纳德星。看来我们永远无法返回地球,或者说能够返回的几率极校所以,我们每个人员都要针对现实情况做好长久准备,尤其是食物方面。现在飞船是以惯性飞行,不消耗燃料,剩下的能源应当在最关键的时候使用。”所有人员都注视着库克,飞船上出奇地静寂,然后是异常的嘈杂和混乱。
玛尔斯站了起来,拍了拍巴掌说:“安静,安静!库克说得不错,我希望大家好好考虑一下我们遇到的困难,以后我将分头与大家讨论。现在散会。”过了许久,船员们才站起来走出房间,会议室只剩下玛尔斯和库克。库克说:“船长,在这个时候,我想你应该振作精神,带动全体船员。”玛尔斯站了起来,紧紧握住库克的手。
六
冷冻人体时温度要经过零下10至50度,这时候是最危险的时期,体内细胞液很容易造成锐利的冰块胀破细胞,造成人体死亡。又一个人安全地由冷冻状态醒来,姬丝仔细检查了他的身体,认为一切正常,达到了预期目标,然后那人被护士用推车推去做手术了。姬丝长长松了一口气,这是第五个安全醒来的病人。
姬丝走出医疗技术研究所,又来到她与耐克幽会过的小山岗,心中无限地迷茫。耐克还能回来吗?建造飞船飞往木卫二的事还遥遥无期。她想起了耐克的悄悄话:“等我回来时,我给你带一条木卫二上的鱼给你吃。”“说什么傻话,木卫二上怎么会有鱼?”“可那里有水呀,有水就该有鱼。”“等你带回来只怕鱼已经变臭了。”“不会,我把它冷冻起来,一下飞船就亲手做给你吃。”姬丝的脸上飞出红云,她突然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把自己冷冻起来,等耐克回来。
姬丝迅速行动起来,她花费了所有积蓄,雇人在小山岗的山体内修建了钢筋水泥掩体,安排了电力和一切设施后,拉来了医院的冷冻机器。她相信,耐克回来找不到她,定会来到这个小山岗,定会找到处于冷冻状态的她,定会静静地等她醒来。
她脱去所有的衣服,全身涂上甘油,走进冷冻槽内,静静地躺在防护罩内,罩的内壁与她的体形正好吻合。罩壁里安装有极为复杂的电子温控装置,用以控制身体不同部位的温度。姬丝按下手边的一个按钮,防护罩合上了,她听到液体流动的声音,那是液氮开始灌入冷冻槽内,她感到通体的寒冷。她又想到了玛尔斯,想到了耐克,心中默默说道:“耐克,二十六年后再见吧。”当温度降至零下125℃时,她所有生理系统都停止了运作,进入假死的冷冻状态。
七
玛尔斯独自走在过道上,不知不觉来到“天宫”号太空站上,负责“天宫”号的刘易斯迎上来向他汇报工作情况。
“天宫”号由四个舱室组成,在天空运行了五年多。它与多艘航天飞机对接过,接收了不少转运货物。它最后接受的周转物资就是提供给战神号的燃料,并接受战神号带来的生活用品,但却因对接口无法分离参加了这次远航。现在它却成了飞船最重要的生命保障设施,四个舱室都改成了植物种植实验舱。
玛尔斯听着刘易斯的介绍,很佩服他的才能。刘易斯说:“船长,我已成功地解决了植物在微重力状态下的生长问题,经过几代的杂交选育,现在生长的都是优良品种。我知道缺少能源,现在是不是把有限的能源用在植物的光照上?它们吸收了我们排出的二氧化碳,却放出了我们需要的氧气。”玛尔斯兴致勃勃地听完刘易斯的介绍,他说:“很好,太好了,目前飞船上的生活用品还够用半年多,食品和氧气也解决了,我早该来看看。
如果空间不够用的话,还可以把它们移植到飞船上所有的舱室。飞船上将最优先为植物提供光照能源。”“谢谢。”刘易斯说,顿了一下,他小声说,“船长,那天……我很抱歉……”“没什么,把那些都说出来,对我是一种解脱……”玛尔斯把手放在刘易斯肩上,“你干得很出色,我代表全体船员,感谢你的辛勤劳动。请相信,我们一定能克服一切困难回到家乡。”
刘易斯使劲点了点头。
八
飞船在无动力状态下飞行快一年了,已经飞出了太阳系。
原想借助远日行星的引力飞回地球的希望成了泡影,因为在越过那几颗行星轨道时,它们都离飞船很远,回地球看来没指望了。好在还有食物和水,但却缺少肉食品。船员们情绪低落,常有人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为了抢一块罐头肉吃,甚至会动手打架。玛尔斯大伤脑筋,他觉得是他与船员们接触太少,不了解他们的思想状况所致。船长与船员应该有较多的沟通机会,再也不能,也不该有什么秘密瞒住船员。
玛尔斯找到了负责飞船维修和供应的瓦西姆:“瓦西姆,你好,最近都在研究什么?”“看,就是这些。”瓦西姆捧着几本书,那是几本天文方面的书。玛尔斯很奇怪地问:“你是负责保障飞行安全的,怎么对天文感兴趣了。”瓦西姆立刻来了火气:“我们这次飞行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还谈什么保障安全飞行?这艘破船将飞到何时,飞到何处?飞得越远,我们就越难返回地球,飞船飞行状况好坏又有什么意义?我的天哪,这个该死的航天计划。”瓦西姆用双手抱住了头。玛尔斯想了想说:“瓦西姆,别激动,所有的困难我们都会克服的,现在我们都在这一条船上,应当共同努力,团结一致。”瓦西姆说:“要怪就怪这该死的环境,我无法控制烦恼的情绪,我们在家与父母妻儿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可是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难道就是民族的进步吗?依我看,全是为了总统一人的面子。”“我不明白你怎么这样说,我们人类不可能永远生活在地球上。登上其它星球,是我们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这是全人类的骄傲。虽然我们这次航行出了毛病,可我们飞向了更遥远的宇宙空间,我们是人类的先锋,我们应当感到自豪。”瓦西姆说:“船长,你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你没有家庭亲情观念,你的妻子姬丝背叛了你,在你的潜意识中,希望离她越远越好,所以,你从不考虑返航的问题。土星过去了,天王星过去了,海王星和冥王星也过去了,你怎么从没有提借助它们的引力返航的事?”
“那是因为——”玛尔斯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愤愤地回到自己的舱室。
玛尔斯鞋也没脱就躺在了床上,他有些惊讶,为什么自己与船员会有这么多观念上的差异?他把瓦西姆的话又回忆了一遍,难道自己真是为了躲避姬丝才参加这次远航吗?当然不是,又好像有点对,但更多的原因确实是抱着探索宇宙奥秘的精神。瓦西姆的思想有问题,玛尔斯觉得应该找个机会与他好好交流一下。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阵敲门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玛尔斯看看特制的石英钟,时针指向二十三点。他觉得应该再宣布几条纪律,除了值班人员,其他所有人员都要按地球上的作息时间安排自己的生活。
打开门,进来的是瓦西姆:“船长,我想再跟你聊聊。”玛尔斯虽然心里不高兴,但还是说:“好啊,我也想跟你聊聊。你说我们这次航天计划都是为了总统一人的面子,这是什么意思?”瓦西姆说:“近几年,我们国家由于政策失误,引发一系列经济问题,导致国力衰退,在外交上的地位也受到一定影响。对我国一直持有敌视态度的S国却保持了旺盛的发展势头,他们好像对发展航天技术情有独钟,他们的载人航天器不仅登上月球,还登上了火星并建立了火星基地。据外交部的官员说,他们每成功发射一艘宇宙飞船,就会派一名特使把该飞船的模型送给我们的总统。我想总统一定受不了这种污辱,所以在技术、经济条件还不成熟的情况下,决定了这次木卫二计划,想比S国人飞行更远,来显示我们的国力。飞船命名为战神号,而船长您的名字又与战神的名字相同,这不成心要向S国人挑战吗? S国人又怎么会允许我们超过他们,所以他们用间谍手段破坏了我们这次航天计划。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总统又有何颜面?我们的祖国不会再报道我们的情况,渐渐地,人们会把我们遗忘掉……可是我们的亲人还在等我们回去。由于这次飞行计划失败,两国的关系会进一步恶化。船员们都想知道地球上的事,可你为什么从不跟我们提起这方面的事?”玛尔斯说:“瓦西姆,我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你的见解确实很新鲜。并不是我要隐瞒什么,事实上,我们的通讯手段可以说十分落后,离地球太远了,早就无法与指挥中心联系了。我无法告诉你们地球上的任何消息,希望你们能谅解。不管怎样,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使我们早日回到地球。我们没有能源,仅有的一点能源要保证提供给植物光和热,因为我们首先要生存。除非遇到奇迹,否则我们不可能返航。”瓦西姆沉思了片刻,说:“船长,奇迹会发生的,我认为太阳系不可能只有九大行星。从太阳的引力范围来说,九大行星只是挤在太阳身边,太阳系可能还有我们没发现的大行星。我们应借助它的引力返航。”玛尔斯说:“你说得很对,可如果有其它行星的话,它必须在我们飞船经过路线的附近,才有返航的可能。但是这种可能性很校”瓦西姆说:“可能性再小,我也要找,我愿意做巡天观察工作,我相信不久就会发生这种奇迹。”
在瓦西姆开始巡天观测不久,玛尔斯也把大量时间花在观测室内。飞船早已进入柯伊伯带,在这一空间将会有大量彗星出现,但它们是不发光物质,难以看到。玛尔斯认为也许会有小一点的行星,开始几天他把望远镜观测图景显示在巨大的电脑屏幕上,没有什么收获,也耗费能源。于是他放弃了使用大屏幕,仅用望远镜观测。他发现有些恒星会消失一段时间,于是请教库克。库克说:“那是因为柯伊伯带的小天体挡住了恒星的光,这叫掩星现象。”库克也投入到这种观测中,他们发现掩星现象十分普遍。库克说:“我们今后要注意大量的小天体有与飞船相撞的可能,虽然飞船外部有最坚硬的氮化碳防护罩,可一旦相撞,飞船将大大地改变航向。”玛尔斯说:“如果与小天体将要相撞的话,我们可以发射一枚导弹,击毁或改变小天体的运动方向。”
瓦西姆的观测没有任何结果,柯伊伯带过去了,飞船没有与小天体相撞,但也没有发现其它大行星存在的证据。
离开地球已经八年了,人们发现,瓦西姆对天文学越来越感兴趣。他不再提回地球的事,除了偶尔出舱对飞船作些例行检修外,他把多数时间都花在观测室,他甚至对人说,他希望在天文学方面有所发现,有所成就,晚些回地球也值得。可最近人们发现他又多了一项兴趣,他经常往设备间跑,那里有机床设备,也有废旧物资。
直到有一天,库克问起他,人们才知道一个惊人的消息,瓦西姆对引力能的研究理论获得突破性进展,他正在准备建造一台可以吸收并储存引力能的机器。当玛尔斯得知这件事后,他激动地对瓦西姆说:“不知你何时开始这方面的研究,如果这个设备能研究成功的话,不仅我们回地球有把握,对宇航事业也有巨大的意义。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我们所有的人都愿意做你的帮手。”瓦西姆放下手中的活说:“船长,很感谢你对我的支持,这项工作目前还在探索阶段,能不能成功还不知道,最大的困难就是缺少必要的设备,许多零部件需要手工打造。实际上,我们起程前后,我正醉心于这个课题的研究工作,有些辅助设施和资料我还带上了飞船,都放在设备库内。”
“有这回事?你怎么不早说,我们都会感到欣喜的。”瓦西姆不好意思地说:“自从得知飞船无法返航,就只想到回家,把所有的事都忘了。”说完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玛尔斯和瓦西姆来到飞船顶舱,巨大的舷窗外,银河中的星星更加辉煌灿烂,瓦西姆和玛尔斯陶醉在这星空美景里。瓦西姆说:“看,银河多美啊,自从伽利略第一次发现它是由众多的星体组成,人们再也不认为那是什么牛奶路了。我们飞了这么多年,相对于它来说,位置也只有一点点的改动。银河多大呀,宇宙多大呀,我们人类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想想宇宙的博大宽广,胸中的任何郁闷烦恼都会烟消云散。”“你有如此的胸襟,又有比所有的天文学家更优越的空间观测条件,我想你会成为一个最有成就的天文学家。我愿与你共同探索宇宙的奥秘。”玛尔斯说完,把目光转向群星璀璨的人马座,那是银河系的中心。他们一起陶醉在这壮美的星空景象里。
九
“引力透镜,我发现飞船正前方出现引力透镜现象。”瓦西姆冲进玛尔斯的房间,脸上现出孩子般的笑容。“引力透镜现象很多,这有什么稀奇吗?”玛尔斯平静地说。“不,这不是一般的引力透镜,它发生在飞船的正前方,这说明有一颗不发光的星体在飞船前方不远处。”玛尔斯站了起来和瓦西姆一起冲进观测室,坐到望远镜前,瓦西姆说:“我们正在朝蛇夫座巴纳德星飞去。现在,巴纳德星要比原先亮许多,这说明有一颗暗星离我们要比巴纳德星近,究竟有多远,现在还无法说清。”玛尔斯又叫来库克,库克说:“我们还不了解这颗星的体积和质量,但它不会是个小天体,我建议我们把它称作瓦西姆星。”玛尔斯表示同意,瓦西姆也没反对。
一个半月后,引力透镜现象消失了,巴纳德星又恢复了原来的亮度,但它已在飞船的左前方。从速度表看,飞船已得到了明显的加速,这一切证明,瓦西姆星确实存在,飞船已进入它的引力范围。回地球的梦想就要实现了,整个飞船沸腾起来。船员们欣喜若狂。但瓦西姆星是一个怎样的天体却让玛尔斯很费解,也引发了一场争论。玛尔斯认为它不会是太阳的行星,因为离太阳太远,也不会是巴纳德的行星,因为距离巴纳德也远,很可能是从属于奥尔特星云的一颗大彗星。库克持反对态度,他说:“奥尔特星云的总质量还远远不及地球。但从这颗星对我们飞船的引力来看,它的质量不会校巴纳德星有周期性的摄动,这是具有行星的迹象。人们早就认为它有三颗行星,我认为这就是它的第三颗行星,就是最远的一颗,按照推算,它的质量有1.26木星质量,轨道周期为24.8年。”“探讨它是什么星,我想还为时过早。”瓦西姆说:“我认为,太阳和巴纳德星同属于一个系统,这个系统有一个核心天体,带着它们围绕银河系中心旋转,正前方这颗星就是一个不发光的致密天体,它就是这个系统的核心天体,太阳和巴纳德都围着它转。”“它该不会是个黑洞吧?”玛尔斯小心翼翼地说。库克和瓦西姆停止了争论,三个人沉默了,心中开始充满了恐惧,大家都明白,如果是黑洞,那么飞船必然葬身其中。
飞船离瓦西姆星越来越近了,人们的恐惧也越来越深,以致重力能发电机的研制成功也没有能给船员们带来欢乐的气氛,飞船以一个偏心率极大的椭圆轨道向瓦西姆星接近,玛尔斯决定开动重力能发电机,他说:“不管前方是个什么天体,我们先把重力能储存起来。在飞船环绕它接近一个周期时,飞船的环绕速度最小,再给飞船加速,这样它的引力越大,我们得到的重力能也越多,总之,不管它是不是黑洞,我们都能安全返回。”
飞船离瓦西姆星更近了,人们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微红的天体,这证明它不是黑洞,是一颗红矮星或黑矮星,飞船速度达到1万公里/秒,玛尔斯松了一口气,瓦西姆却提出了一个令玛尔斯头痛的问题,他说:“据我现在的观测结果推算,巴纳德星离地球不是5.9光年,可能近得多,它的质量与太阳接近。根据周期摄动原理我发现它确实有行星系统,我想飞船不要就此返回,应当再往前飞去探测巴纳德星的行星。”
玛尔斯觉得这事自己不能独断,他只好让全体船员共同投票决定结果。投票前,瓦西姆深情地说:“我在一个小山村长大,在村前有一座山,我常常望着这座并不高的山想,山那边有什么呢?后来有一次跟大人们上山,我看山顶并不高,就一个人向山顶走去。快到山顶的时候,我却突然恐惧起来。”看见人们都在认真地听,瓦西姆心中一阵喜悦,他接着说,“这时我想起听人说山顶有老虎洞,那里有老虎,望着近在眼前的山顶,我只好转身回去了,这造成了我终生的遗憾。望着这座山,我还是常常想:山那边有什么呢?后来离开了家乡,我再也没有机会去看看山那边是什么样子。现在,我想请求大家,不要在人类的历史上留下永久的遗憾。朋友们,我们此次飞行本要去木卫二,但是,是一系列错误才使我们进入了字宙深空,我们的目的不就是要探索宇宙的奥秘吗?我想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它使我们有这次远航的机会。
我们是飞离地球最远的一群人,我们应该感到自豪。我希望大家放弃借助瓦西姆星的引力返航这个想法。现在,我们拥有了引力能发动机,星际航行不再是那么困难的事。再往深空飞行一段距离,去探测巴纳德星的奥秘,那里有行星系统,有无尽的未知事物等着我们去了解,说不定,还有人类的知音——智慧生物的存在。我们在地球上,如同井底之蛙,一切理论都如同痴人说梦,实践的机会就在眼前,所有的疑问就要揭开谜底。让我们一同去探测未知深空的奥秘吧!”_人们开始投票表决。瓦西姆走出会议室,静静地等待着投票的结果,他想起了家中的妻子和儿子,不知儿子现在是否已经工作……他又想起玛尔斯劝自己不要总想着回家那段话,他感到脸上有些发烧。
投过票的人一个个走出了会议室,多数人像有意躲避着他,说笑着去了顶舱,大概是去观看瓦西姆星的奇景。他心里明白了许多,看来飞船要返回了。他大踏步地向观测室走去,玛尔斯和库克忙完统计结果也来了,玛尔斯刚想说话,瓦西姆说:“不用说了,我知道我们该回去了。”玛尔斯说:“我希望你能谅解他们,已经十一年了,我们应该回地球,作为一个船长,我不得不尊重多数人的意见。”瓦西姆说:“不用说了,看,瓦西姆星越来越大,计算机绘出的三轴坐标显示,它基本是个正圆形,它大概有太阳质量的百分之二十,有放射性现象,它应该是一个恒星的残涵…”“瓦西姆。”库克说,“请你不要难过,回去后我陪你再来。”瓦西姆愣了一下说:“你们误会了,对于这次投票结果,我已有心理准备。我的心一投入到宇宙的研究中,就感到格外的豁达和振奋。不久,我将提出一种新的太阳系形成学说,它将是星云说和灾变说的结合。”
玛尔斯说:“我们的国民缺乏探索宇宙奥秘的精神,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发射了这艘飞船,但愿瓦西姆的成就能弥补这次飞行的不足。”
战神号飞船沿着一个偏心率极大的椭圆轨道,经过近两年的航行,掠过了瓦西姆星,向地球方向返回。在船员们的再三要求下,玛尔斯只好叫瓦西姆开动了重力能设备,把储存的能量给飞船增加动力。飞船获得了巨大的加速度,整个人群沸腾起来,船员们把瓦西姆抛向空中又接住,原来因为能源紧缺关闭了一段时间的人造重力设施也开动起来。人们像过节一样,飞船上到处充满了欢笑。
库克说:“瓦西姆,现在是否到你发表新的太阳系形成学说的时候了?”瓦西姆咳嗽了两声,大家都静了下来。他说:“我认为,瓦西姆星本来是一颗恒星,它有行星系统,后来它慢慢地走向衰亡,核聚变已经结束,它多次爆发,喷射出大量物质。这个时候太阳系星云正在慢慢形成,它喷出的物质参与了太阳系的形成,所以我们地球上有重元素。瓦西姆星衰亡之后,太阳俘获了它的行星和卫星,它就是天王星、海王星和冥王星。在它多次爆发期间,太阳系各星球不断发生碰撞,产生了众多的小行星,并造成有些卫星逆转。在十几亿年的不断演化过程中形成多样的物质结构,最后终于趋于稳定下来。天王星和冥王星大气中的甲烷说明它们曾经存在过类生命物质,那是在作为瓦西姆星的行星时形成的;天卫四的高放射性说明它里面含有大量的放射性喷发物。瓦西姆星在几十亿年的时间里,不断对太阳系产生影响,以致恐龙灭绝,现在它终于衰亡了。这就是我的学说的大概框架。”玛尔斯带头鼓起掌来。他知道,瓦西姆星多次爆发就可以解释太阳系的许多现象,如地球磁极转换和太阳系角动量异常等。
十
一阵轰隆声惊醒了沉睡中的玛尔斯,他跳下床,迅速冲进主控制室,值班员向他报告:“船长,‘天宫’号突然脱离飞船,向后飞去。”舷窗外,是渐渐远离的“天宫”号,它喷射出两条火龙,那可能是加速制动火箭喷出的火焰,他接过值班员递过来的对讲耳机,传来了瓦西姆的声音:“船长,对不起,我要和刘易斯驾驶天宫号去探测巴纳德星的行星系统。我们历尽甘苦,才来到这里,离巴纳德星已经很近了,如果不去探测一番,我会死不瞑目。刘易斯是投票时支持我的人,他已年迈,了无牵挂,愿把自己的有生之年贡献给科学事业。”玛尔斯说:“瓦西姆,你既然有这样的决定,说出来我也不会反对,‘天宫’号只是一个空间站,它有星际航行的能力吗?我在为你们的安危担心。”瓦西姆说:“‘天宫’号已经过很大改造,在不影响你们的前提下,航行所需设施我们应有尽有,请勿为我们担心……”有几个船员拥进控制室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值班员在向他们解释。望着天宫号在广漠的宇宙中渐渐变成一个亮点,玛尔斯只能在心底默默地祝他们一路平安。
十一
渐渐地,太阳的视面越来越大,蓝色的地球清晰可辨。除了几个值班船员,所有的人都来到飞船顶舱观看地球景色。人们议论着,兴奋地拥抱着。
所有船员都坚守在各自岗位上,做好了降落前的准备工作。
“再入角正常。”
“减速制动火箭点火。”
飞船徐徐降落在航天中心,立刻开来两辆卡车,他们听到广播:“航天指挥中心命令,所有‘战神’号船员进入卡车,接受生物检疫。”兴奋的人们跳上卡车,来到一间废弃的大仓库,有人把仓库门关上并上了锁。天黑了,也没有人来开门,船员们开始咒骂起来。第二天早晨,有人来送饭,然后有几个船员被叫出去接受检疫。
第三天又有几个船员被叫出。
几天后只剩下玛尔斯一人,有人带他来到一个房间,屋里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后坐着几个人,桌前放着一把椅子。
有人示意玛尔斯坐在桌前的椅子上,玛尔斯已有心理准备,但也不免吃惊。桌后中间那人开始问话:“你是‘战神’号飞船船长玛尔斯吗?”“是的,我是玛尔斯。”“你们飞行了多长时间?”
“十八年。”“你在说谎,你们已经飞行了十九年才回来,你看看日历。”玛尔斯抬头望望墙上的日历。真的,离出航已经十九年零一个月,他明白这是宇宙航行造成的结果。他想做点解释,但那人又说话了:“在我们国家经济困难的情况下,政府花费巨额经费,欲把你们送上木卫二,以维持我们的科技强国形象。你却千方百计地把耐克这个间谍拉上飞船,致使这次航天计划失败。你的妻子姬丝主持的生命冷冻技术已大获成功,但她却把那些设备拉走,然后失踪了。玛尔斯船长,对这一切你将如何解释!”玛尔斯只好把姬丝和耐克的事说了出来。“哈森已经死了,耐克也死了,姬丝已经失踪多年,还有谁能为你作证?”玛尔斯摇了摇头,“如果没有人能为你作证的话,你会被判处终身监禁。”
玛尔斯被关进了监牢。他想起了姬丝,姬丝在哪里?她还活着吗?她若知道这一切的话,能为我作证吗?深夜里,他无法入眠,望着铁窗外七月的星空,心宿二之上便是蛇夫座,瓦西姆是否如愿以偿呢?
十二
“战神”号返航一个月后,一个漆黑的夜里,一艘快艇在大海上向南行驶。
它的行踪很快被海岸巡逻艇发现,两艘巡逻艇紧追不舍,快艇已开到了最高时速。天刚蒙蒙亮,在前方的海平面上浮出一条鲸鱼般的庞然大物,它的背部裂开一条缝,像两个贝壳分裂开来,滑向水底,露出炮塔,这是一艘小型航空母舰。两架战斗机从甲板上起飞,分别冲向两艘巡逻艇,交火不到两分钟,两艘巡逻艇都葬身海底。
两架战机飞回航空母舰,舰载雷达测算出飞机相对于甲板的速度,启动甲板上的履带降落器。履带的运转速度与飞机同步,但方向相反。飞机降落在履带上,相对于甲板没有一点位移。
从一架飞机上走下一位将军,将军亲自操纵机械臂将已到舰边的快艇吊上甲板。
从快艇上走出的正是库克,他与将军拥抱在—起,库克说:“老朋友,想不到二十年不见,你已升为将军,为了救我,却还亲自驾机迎敌。”将军说:“老弟,重力能发电机的有关核心技术资料带来了吗?”库克激动地直点头,将军说,“太好了,它对我国的宇航技术将产生重大影响,总统已经表示,只要你能带着这项技术安全回来,立刻任命你为将军。现在我们的军衔又一样高了。”库克说:“达利夫,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放弃将军的军衔,也要叫玛尔斯走出监牢。是我嫁祸于耐克,才产生这样的后果。耐克已经死了……玛尔斯本无做船长的才能,因为他的名字与战神同音,才被任命为船长,卷入这场两国争端的旋涡。如果不是因为两国关系,我与他定能成为像你我一样的好朋友。”达利夫将军说:“耐克虽然不是我们的人,但他们认定他为我们的特工,我们已损失了鲍尔等人,为了保护你,我们只好默认。
耐克与玛尔斯有什么关系,玛尔斯为什么身陷牢狱,这都是他们内部的事情,两国交恶,必有无辜者身受其害。这是不可避免的。成大事者,不拘于小节,你不要为此而自责,走吧,库克将军,我为你准备了庆功宴。”
库克站在船头,迎着海风,怀念起飞船上的时光,想起了还远航在星空中的瓦西姆和刘易斯……那些人们虽不是他的同胞,但患难之交难以忘怀。库克回首望着慢慢模糊的海岸线,心中的失落感渐渐清晰。他决定回国后,一定要向总统提交一份探测蛇夫座巴纳德星的计划书,批准大概不成问题。但如果有玛尔斯同行,并且再见到瓦西姆,那该多好……***废墟作者:失落的星辰 "又是一个满分?嗯?大虾子?" "是大才子,笨,"我头也不抬地纠正波比的蹩脚发音。引起教室内的哄堂大笑。他涨红了脸,一把抓住在他身旁偷笑的荆戈。恶模恶样地要打他。
"放开他,有种对我来。"我手疾眼快地将面色苍白的荆戈拉到我的身后。荆戈是我的邻居,从小我们就长在一块。他体弱多病,我也习惯保护他。
波比为再次被我羞辱感到气愤,他握紧了拳头,似乎,想要打架。如果不是顾忌打了我这个好学生会遭受老师最严厉的惩罚。也许,拳头早就落了下来。
我毫不畏惧地看着比我高出一头的他,眼中只有轻蔑。"没种,"我嘀咕。
他真的被我激怒了。但出乎意料。他并没有动用比自己脑袋好使多的拳头,而是反嘲我,"你有种,那就让我们看看。"我猛地盯紧他,"你什么意思?"他狂笑起来,"什么意思?我们都明白埃去废墟那里,进楼去。"全班一下子静了下来。
荆戈的脸色更苍白了。
我胸膛起伏地望着他得意的脸色。心中很快做了决定。"好。今天放学,我就去。"我向门外走去,不去看所有人惊讶的脸色。
也抛下了那个把嘴巴张成O型的波比。
没有人知道,那正是我想作的事情。我终于,要去做了。
第一章 废墟
我站在废墟的正中央,旁边,是紧紧依靠着我的荆戈。他煌煌不安地看着四周,嘴里使劲吹着泡泡。似乎这样,能让他减轻点不安。
可我只有兴奋。这是证明我的机会!我知道,我是与众不同的!我抬头看看,那是撞高大的建筑,虽然残破不堪,但还是保持了整体的完整性。我使劲使劲地仰头,直到把头几乎弯成了九十度,我看到了那个目标。
在大楼顶部那个有尖顶的四方小屋。
多美的样式埃小屋四面墙壁上镶满了磨花彩色玻璃,汉白玉的墙壁浮现出强烈的凹凸感。最后点阳光洒在了它顶部,把它映射成一半金色一半黑色。辉映四周。那此起彼磷的建筑,就好象是,一个王国。
那里的传说是可怕的
可我不怕。
我从小就在这一带玩了。不仅因为我的家就在附近,也因为这里是世界上景色最优美和最有历史价值的几个地方之一。我去过园明园那里。那里也很美丽。在仅有的一些历史书上,我知道那里是中国的耻辱。代表了被侵略的象征。
但这里不同,废墟,只有一个。就是这里。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参观。那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产物。政府将这里妥善保留,为了告诫后人,要和平。不要战争。
因为没有人工的痕迹。这里的绿色特别好看。还有不少小动物。也在这里游窜。我总喜欢放学的时候,跑到这里。躺在嫩嫩厚厚的草坪上,抬头看着那一幢幢高大残破的建筑。看着境面的反光,幻想里面的一切。
是的。我从来没有进去过。虽然我异常地渴望。但父母的教导和政府的再三叮嘱和这里巡逻保安的严密,让我只好用脑子来巡游这里。据说,那些大楼因为经过战火洗礼,都非常脆弱。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的。游人只能从外面观看,严禁进去探查。而为了维持其真实性。尽管民众的呼声很高,政府也不打算采取什么措施,翻新整修他们。
"我们真的要进去吗?"荆戈再次征询式的问我。站在那幢最高的建筑前。高耸的玻璃大门敞开着,里面是深远无尽的走廊。他胆怯了。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他长长地叹惜了一声。"我要被你搞死了。" "如果你不去,那我就把你甩给那些家伙。以后,你也别指望我会保护你。"我用威胁性的口气说。看到他畏缩地缩缩脖子。我暗暗笑了。安慰他道,"没什么好怕的。瞧,我们有2个人,我还带了手电和通讯器。"我晃了晃强力电筒和无线通讯卡。"只要我们上去走一圈,找点证明物,我们就成了英雄啦。而你。再也不用担心有谁会欺负你,他们只会巴结你。"我努力给荆戈灌迷魂汤。他美美地猛点头。
我再次看了眼那寂静无声的长廊,吸了口气。"我来了。"我低声说。然后,挽起荆戈的手,大踏步向里走去。
第二章 探索
"我饿了。"荆戈嘟哝着,"妈妈一定在找我,我想回家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责备他了。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这楼真高,我估计起码有80层,我们最初还抱着好奇,去看看每间屋子里面有什么,却发现除了计算机,其他的东西少的可怜。我开始怀疑,我的行动是否是次错误。
说到底,我的好奇来自我对历史的狂热。我们这个时代,没什么可挑剔的,没有战争。商品多样。可就是缺乏历史。我觉得,政府对历史不感兴趣。书店里,历史书少的可怜。学校也只在二年级教了1年的人类历史。可那也只是讲述了一些诸如古罗马时代,大西洲等。对于近代的,几乎是空白。我这个人,天生就是喜欢历史。我的历史知识要超越同龄人好几个等级呢。但。让我遗憾的是。我最多只能了解到3次世界大战以前50年的事,后面的,随便我怎么想方设法,在互联网上找资料。等等,都没有结果。我注意到。那是个真的空白,就好象那50年是消失了一样。
我对废墟感兴趣。也是因为。废墟中高楼的建造年代,正是在消失的50年前不超过1 0年时间……那座有着小尖顶的高楼,是我确定唯一在50年内建造的。原因很简单,我在废墟游玩的时候,在建筑门前的铭牌上找到了每幢建筑的建造年代。
寻找失踪的年代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持久不断地冲击。堆砌。直到这次打赌成了它的爆发点。我知道,就算没有这,我迟早会被这巨大的刺激带进废墟的。
"嗨,阿文,你在想什么?"荆戈推搡了我一下,打断了我的沉思,透过满是灰尘的窗口望去,第一颗星星已经出现在夜空中。"已经七点了。"荆戈抱怨说,"我真不该来这里。他们一定在看我们的笑话呢。" "闭嘴,否则我把你一个人扔下。"我粗鲁地打断他。他不敢说话了。却有些不服气地撇了撇嘴。"继续走吧。希望能在一个小时内到顶楼。"我抬头看了看曲折的楼梯蜿蜒而上。"要是你不希望别人叫你懦夫,就跟上来。否则,你回家吧。"我向还在做鬼脸的荆戈抛下一句话。开始继续向上。
"我们到了?"荆戈大口喘着粗气,不敢相信地看着前方。尖顶小屋,静静地矗立在我们面前,黑色的门在月色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我努力压抑住兴奋的心。想让自己平静。我猜的没错。这里,真的是有些什么。光看四周那些巨大的变电箱就知道了。
我深呼吸,走上前,手按在门上,使劲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哗。我和荆戈惊讶地说不出话来。错落有致的机器,墙壁上凸起的管线,还有那一排排的控制台。"我们找到大家伙了。"荆戈敬畏地抚摸着那巨大的计算机屏幕。这里看上去象整幢建筑的核心。
唯一与其他相同的就是黑暗永远笼罩所有。
我仔细着打量着房间内的摆设。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里的计算机都没有键盘?
我的目光沿着管线渐渐延伸到了……一个闪着微弱灯光的自供式电源?有趣,难道这里还能再启动吗?我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阿文,我们走吧,反正我们已经达到目的了。"荆戈看来不喜欢这个阴森的地方。
他急于想离开。
但我不这么想。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时刻,我怎么会轻易离开。我找了个好理由,"我们得找些纪念品,否则谁会相信?"我边说边向墙边一角走去。那里有个黑色的塑料制品。几排管线插在上面,那东西的面板上有着一跟象杠杆一样的长条块,在块的最上方,有个凹槽,我将一根手指放在凹槽中拨动一下,长条轻轻摇晃2下,我继续发力,却受到了阻碍。"荆戈,来帮我一下。"我叫荆戈。
他不情愿地走过来。"你在干吗?"他好奇地打量着。"那是什么?" "是个自动电源切换系统。准确地说,是个电操机构。" "什么?"他看上去一头雾水。
我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道。"一般,在高级的大楼内,总会自备电源,这样当外界电源被切断,自备电源会维持大楼本身的运作。而这个东西就是用来切换电源的。俗称电操机构,你看这个扛杆旁边,是不是有个小窗?如果小窗是绿色的,那代表里面已经储有能量了。这样,当外部电源切断,自动电源切换系统会依靠储能切换到内备电源上,保证了大楼的电力不会受到影响。但是,这个机构看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储能,所以当电源切断时候,它无法自动将电源转换成大楼自备电源。我所要做的,就是进行手动操作。拨动杠杆,使小窗跳到绿色,然后按下复位按钮,使其跳到自备电源系统。让大楼的运作恢复正常。有什么能比让大楼亮起来。更能证明我们来到这里了呢?"我一口气说完。才发现荆戈已经是一脸口水了。
他长长地出了口气,"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这有什么,我自学埃反正书店里有卖这类书的。"我掩饰不住得意地说。
"你自学?天埃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不允许的吗?你还没到择业日。是不能随意学习东西的埃他们如果发现,会把你抓去,擦去你脑中有的一切,除非,你能证明,你适合干个电力学家。"荆戈还想罗嗦。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不说,谁会知道?别废话了。来吧。帮我一起按这个杠杆。"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摇着头上前。
我们一起使劲的拨动杠杆。卡嗒,一声,我精神一振,卡嗒……卡嗒……当杠杆被连续拨动七下后,小窗跳到了绿色。成功了!我咽了口唾沫,手指颤抖着按下了那个标着红色的复位按钮。
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和荆戈面面相墟。不容我有所怀疑,我们脚下开始有着轻微的震动,传来了铁器碰撞的,还有嘎拉嘎拉的声音。我们甚至没有醒过神,灯光,刹那亮遍整幢大楼。控制台灯光闪耀。如冬眠苏醒的蛇一般活跃。显示屏也慢慢变灰,变亮。
废墟,复活了。
第三章 迷
"帮我……"微弱但清晰的声音忽然传来。把正惊异于这一切的我们吓得半死。
"鬼……"荆戈嘶哑着喊了半声就软倒在地。我的心也直打鼓。腿有点颤抖。我暗自给自己鼓气,'镇静……镇静。'我定了定神,努力作出平静的样子。"谁!"我皱了皱眉头,我的嗓音尖锐而惊慌,不管我怎么掩饰,都暴露了我的真正心理。
"帮我……"那声音再次出现。
这次,我可有准备了。那声音来自……计算机!
我扫了一眼已经吓昏过去的荆戈。压制住自己躁动的心,缓步走了过去。"是谁?"我干巴巴地问。"幽灵?"没有回答。四周安静极了。
我疑惑地甩甩头。
突然,上方伸来一条蛇!!!
啊!我惨叫着跳开。手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胸膛,似乎这样,可以让心脏不至于跳出来。"妈妈……"我忍不住地想哭。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真是个孩子。
"别怕……让我看看你……"声音再次响起。是带着惊讶。"你是什么?"我没好气地看着那个让我丢面子的摄像头,它正扭动着上下打量我。"是人,别说的那么难听。" "哦……哦。"它又不出声了。
我喊了几声,但它都不再出声。我有些失望。也有点期待。我想我的这次探险是足够我吹嘘的了。
它忽然又出声了"对不起,我刚醒来,一切,都有点不太适应。" "嗯。没什么,没什么。"我兴奋地有点语无轮次了。"你是什么?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前制作的大型计算机吗?你是不是象书里说的,忽然受到冲击,有了智慧?"我的脑中浮现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念头。直到听到它嘿嘿的笑声。我才发现自己有点失态了。
"我和你一样,是个人。你可以叫我莱昂。"我忽然发现它的发音标准极了。比录音带里都准。我想就是我们的语言老师也无法发出这么准的音。"你叫什么?" "嗯。我叫阿文。可你怎么会在计算机里面呢?"我好奇地问。
"我是你所说的三次世界大战前的人埃"它似乎长长叹惜了一声。
远处传来尖利的呼啸声。
我的脸色一变。"是警察!他们发现了!" "带我走!"屏幕一阵乱闪。他的声音焦急而充满恳求。
"怎么带,我可搬不动这么重的你。"我指了指一大堆机器。做个鬼脸。
"不用。看到控制台上的那个蓝色东西了吗?把它插到它前方的凹槽。然后在它变红色以后,拔出来。别忘记把左边墙角的那个箱子带走。到时候往里一插。我就出来了。"他一气呵成,听的我喘不过气来。
警车看来是越来越近了。屏幕一闪,我看到几个保安正在爬楼梯。"没时间了!快!"他的命令口气让我不假思索地照着他的指示做。
我整理好东西,推醒还晕晕的荆戈。我们象做贼一样顺着他所说的安全通道下到底层。然后钻进了干崮的下水道。
我顶开了下水道的盖子,摇晃着爬了上来。我们已经在废墟的外围了。我朝废墟看去,那里灯火通明。警车,警察把那里围的水泄不通。
我吐了吐舌头,看看手中提着箱子,得意地裂开了嘴。拉着还楞着的荆戈飞奔而去。
第四章 朋友
我和荆戈是在家门口分的手,分手前我使劲威吓了他一通,直到他赌天咒地发誓自己绝对不会泄密时我才放他走。已经快10点了。我忐忑不安地溜进自己房间,母亲出奇地没有责骂我。她相信了我的和荆戈一起去看电影的鬼话。也没有对我满身的尘土和手中那个沉重的大箱子产生怀疑。我的好学生和乖宝宝身份帮了大忙。
我疲惫不安地摊倒在床上,可却了无睡意,我的眼睛始终盯着我带回来的箱子。它有50公分高,30公分厚,银色的金属箱体泛出亚光。上面还搂刻着精美的花纹。我又摸了摸口袋中那块蓝色的厚板。一切恍若梦境。这是真的吗?我发现了史前人类?一个古人?就存在这快蓝色数字集成块中?
对于第三次世界大战前的那段历史,人们有过不同猜测。但我肯定,自己的这个发现绝对会轰动的。难道当时的世界已经发展到数字化生存的地步了吗?那我们的计算机水平是否在退后?
我胡思乱想,脑中混乱一团。手无意识地把弄着那块数字集成片。得了!把它插进去,不就都知道了吗!我翻身而起,不把这个迷解开,我今晚是睡不着了。
箱子打开了,在我意料之中,这也是一套自供电源系统。我看不出它是使用什么能源。但那必定非常强大,因为在经过如此多的时间,它看上去依然运作正常,箱盖实际上就是一个大背光显示屏。而箱内错综的电路中央赫然有个插槽。我慢慢地将手中的蓝色集成块插入槽中,轻轻地卡一声。两者吻合的丝丝入扣。我屏住呼吸。最初没有什么动静,忽然地,整个电路象活了一样,闪光不停在箱中流动。由明至暗,再由暗至明。
"碍…"我心猛跳了一下,我又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了。
"嗨,莱昂,你好吗?"我试着打了声招呼。
它沉默了一会,终于出声,"嗨,阿文。多谢你,让我又复活了。"屏幕闪烁不定,无数的乱线条终于排列成一个看上去是亚种人的脸,亲切,详和,但脸色过于苍白,而且耳朵也是奇怪地呈长园型非尖型。
我贪婪地盯着屏幕"你就是长的这样子吗?和我们有区别呢。也许是三战造成的基因变异?" "嗯……"莱昂看上去不怎么爱说话,他沉吟着。"三战吗……我不大清楚。也许。"我喜欢听他的发音极了。极标准。"你说话真好听,真是标准,以前的人都是这样说话吗?"我由衷地赞道。
屏幕上的莱昂点了点头,语气中夹杂着疑惑,"难道你们不是这样说话的?" "说的没你好罢了。"我有些沮丧,我属于学校里面语言学的好的一族,但那些麻烦的翘舌卷舌总让我的发音模糊。
莱昂沉思着对我说,"你张开嘴巴,让我看看。"我依言张开了嘴。
"怎么?有什么发现?"我嗯嗯啊啊地凑近他。
他皱了皱眉,"嗯。似乎发声系统有些不同。不过没什么。也许……三战的遗传吧。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唤我道。"阿文,你能给我讲讲三战吗?我是在……恩……战争前期就休眠的,能给我讲讲以后的事情吗?" "埃当然……"我开始绘声绘色地叙述起来。而莱昂则渴切地听着。
"准确地说,是人类过于发达的科技造就了三战,几个超级大国的争斗爆发了核战,然后大部分城市被毁灭,只留下很少的人类。人类就在这样的基础上面发展起来。由于核破坏的毁灭彻底,人类对于历史只限于他们能找到的那些。而且新人类的起源也开始于有史记载的三战后50年。至于那50年的空白,没有人知道。"我流利地背诵我在书上看到的东西。
"哦。"莱昂照旧地叹惜了一声。"三战吗。"我点点头,"你有什么回忆吗?关于三战?"我热切地看着他。他苦笑了下。"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多。我说过。我是个科学家,在你说的三战前我就使自己进入网络。以意识替代肉体了。" "可是,那幢建筑是三战期间建造的啊!你不可能没经历过三战!"我不可思议地反问。
但莱昂看上去却有些迷茫,"是吗……可能太久的封闭破坏了我的一部分记忆。也许,我该找点资料的,阿文,你能帮我吗。我想,是命运让你找到了我。"望着莱昂焦急的眼神。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第五章 搜索
独立电子电脑报十五日报道——>
近日,全球都在为一个匿名作者的无私奉献所感动。这位化名为"刺客"的作者将其自行设计的全球无限搜索引擎送上了网让所有电脑爱好者无偿使用。这套搜索引擎功能异常强大。无论你想了解什么,无论你要知道什么,只要有信息,它就必定能找到。它的信息搜集速度惊人的块,以每天百兆级的速度在递增。越来越多的机构在自己网络上加入了此引擎接口。可以预料,对于我们这个本来就历史缺乏的世界,它的信息保存是很有价值的。
我得意地看完了这段报道。没人知道,这是我和莱昂的杰作。莱昂不愧是个天才,我越和他相处,越佩服他。他的知识异常的丰富。思维也很敏锐。这个全球搜索引擎就是在他的协助下,完成的。我盼望着有一天我能长大,成为象他那样的科学家。
可想到择业日,我又有点沮丧,谁会知道,到那时候,我被选择的是否是我真心喜欢的呢。大人都说高科技会选定一个人最适合的走向,但我心中并不赞同这样的观点。
我更倾向于兴趣决定职业。也正因为此。我拼命地吸收各种各样我能获得的知识,渴望在择业日前确定自己的走向,这样,也许真到了那天,我的强烈的自主愿望也许能使我如愿以偿。
"嗨,阿文。"莱昂打断了我的沉思。我依照他的指导,将他接入了我们社区的电脑系统中。他这些日子如鱼得水地了解着这个世界。"你们的历史真有趣。" "什么?"我楞了楞,不快地回答,"那也是你的历史。我们只是缺了50年!"我强调道。
莱昂嘿嘿地笑着,看上去有点狡诈,"用词不确,是我的书本上的历史,而不是我的历史。"我狐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我察看了你们少的可怜的历史,发现你们的历史都是照搬书上,也就是说,那些还保存着的正史。古代的详细,近代的少。这不是个很有趣的现象吗。特别是在计算机高速发展的时代,历史更少了。几乎找不到。而那些曾经风起云涌的网络英雄,我一个也找不到。倒是找到一堆的古罗马英雄。"莱昂自言自语道,"这意味着什么呢?"我被他的话也带入沉思,是埃这意味什么呢?我回忆我曾经看过的历史书,不得不承认莱昂说的有理。确实,我能找到的那些历史,都是很久远的古代。如果说三战毁了50年的历史,那么,为什么在三战前的历史也如此之稀少呢。再细想一下。那些历史似乎都是以报道的形式出现的。也就是说。我们几乎没有从古计算机里提取过资料。一切资料都是来自报纸。可废墟里的信息多的是埃政府,究竟想掩饰什么?
"阿文,我要进入网络查一些资料。日落前不要打扰我。"莱昂沉默了。伴随着灯光的黯淡。
房间静了下来。然后是咚咚的敲门声和荆戈焦急的呼唤。
那天回来以后,我和荆戈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说,而对于波比的询问,我只是努了努嘴,指出废墟方向那大量的警察,他就不出声了。事实明摆着。有这么多的警察,谁去那里才有鬼。我有了这样个好借口,自然不担心别人会说我胆校不守信。
而我最近放学就和莱昂泡在一起,也没怎么顾的上去注意荆戈。荆戈因为受了惊吓,连续好几天都在家呆着。
今天,他这样着急来找我,是干吗呢?
"阿文!"荆戈的头发湿耷耷地贴在头皮上,看的出跑的很急。"警察!警察来了!"唰!我拉开了窗帘。窗外,灯火通明,警察正敲开每家的门,我凝视着不远处一辆装有高灵敏卫星天线的车,那上面写着(LIFE KEEP),生命维持研究院?他们也来了?
我隐约有种不安的预感。传说中的最高科技单位,生命维持研究院,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来呢?
莱昂的灯光闪烁,他就象不问世事的隐者,在网海中遨游,我得把他藏起来。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他。
我看向荆戈,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第六章 入侵
如果一个不知情的人走近生命维持所。他只会以为他是走近一家普通民宅,从外表看。它毫不出众,灰色水泥墙掩盖住了大部分里面的景观。而就算你倚墙而望,看到的,也只不过是比一般民宅多出数倍的葱葱郁郁的绿化罢了。但当你走进去,你会为里面的设施惊讶的。一间间先进的无菌研究室,数以千计的电子设备和永不停歇的电力。
"还没有结果吗?"一个中年男子站在密布控制台和技术人员的大厅中间,阴沉着脸色问道。
"是的。"他身旁的年轻人恭敬地回答。"安提那长官。"他偷偷看了眼他的脸色,"我们在现场发现有人的痕迹,似乎是两个孩子。我们也提取了指纹。但现在还没有找到那两个孩子。我们借助了新开发的全球搜索引擎,相信很快会有线索的。" "那么,那幢大楼的电脑系统,有没有仔细查验过?" "全查过了。还处于封冻状态。除了……"年轻人有点结巴,"嗯……这个……顶楼的那部。"被称为安提那的男子的眼神一下变的锐利起来。年轻人慌的口不择言,"可是,您要知道。我们查过。那里没有生命现象。没有。是的……是的。" "是吗?"安提那紧盯着年轻人,直到他把头低得深深的,"也许,是被那两个孩子带走了?" "长官!发现外来者!"一个一直坐在监控台前的技术人员大叫到。同时,警铃传编整个大厅。
"方向?" "什么?"人们交相彼俯,不敢置信,从来没有人能闯过生命维持所的保安线的。
安提那的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了。"来源?"那个首先发现的技术人员呆坐着,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生命来自网络。"他瞪大眼睛叮着屏幕。
巨大的显示屏上显示出人们熟悉的脱氧核糖核酸的分子结构,瞬间扩大到整个屏幕,开始吞噬空白块。
安提那脸色瞬变,"他在侵入大计算机的核心!切断电源!"人们手足无措,一个技术人员慌乱地喊着,"没有反应!不能切断!"他疯狂地摁着按钮。
"看哪!快填满了!"屏幕上的空隙即将被填满,再有15S,看来,计算机就要被接管了。
"让开。"安提那不知道何时取来一柄太平斧,他铁青着脸,走上前,将斧子高高举起。砍下。
嗖!
平静了。斧子在离电源仅1厘米的地方刹祝显示屏上的变化忽然停顿了。然后迅速退去。人们先是鸦雀无声,不敢相信这个奇迹,然后,欢呼响彻大厅。他们嘻笑着庆祝。
谁也没有注意到,安提那的脸色依然那么阴沉。
"我得在下次之前找到你。也许还来得及。"他喃喃的说,眼光飘向那忽然变阴的窗外。
第七章 复苏
我以自己都想不到的速度在警察来以前藏起了莱昂。自然少不了荆戈的帮忙。我们两装着在打游戏,而警察也没有怀疑我们坐在屁股底下的箱子有什么异常。他们只是很有礼貌的让我签了名,然后让我在一个塑胶印泥上按下手印就离开了。
然后,我在荆戈什么都没来得及罗嗦以前就将他一脚踢出房门。这一切布置妥当后,我又打开了箱子。我的手心满是汗,刚才干的太急了。我几乎来不及和莱昂招呼就拔下和我的电脑和箱子的连线。
"莱昂?你好吗?还在吗?"我轻轻地呼到。屏幕没有反应。我不死心,又呼叫了一遍。
"嗨……"莱昂长长的叹惜,在房间内回响。我欣喜若狂。
他的眼神出奇的温柔,"让我仔细看看你,阿文。"我凑到屏幕前,"怎么了?莱昂?刚才警察来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你。"我坚定地说。
"哪怕最后发现我是你们的对头呢?"莱昂的声音听不出是玩笑还是正经。
我笑了,"哪会呢。你是我们的祖先埃是那段失落的历史的见证呢。"莱昂没有说话,过了会,才问,"阿文,你喜欢你的生活吗?"我点了点头,眼睛一阵朦胧,"我喜欢这个世界,有绿草,有鲜花。蓝蓝的天空,没有战争我还想长大后去远方旅行呢。"我越说越来劲。
莱昂又沉默了。
"你怎么了?沉闷不语的。"我边说边拿起放在一旁的铝合金餐合,开始大嚼起来。
"你在吃什么?"莱昂忽然插嘴。
"可可草埃"我含混地说道。
"吃素不吃肉?"他眼神一闪。
我做出呕吐的样子,"那是草吃的!饲料!谁吃肉埃我闻到肉味就恶心。" "你们……都不吃肉?"莱昂的问话真奇怪。我不解地反问,"谁会吃肉?我从来没听说谁吃肉的。你不知道我们都是草食高级动物吗?肉是可可草的饲料。"莱昂苦笑着摇头,"我以意识生存太久了。都已经忘记自己的饮食习惯了。哎。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脱离了原来的系统。我很快会因为能源耗竭而死的。"我的脸色大变,多日的相处,让我早已习惯了莱昂的存在,我扑过去,紧抱住屏幕,"嗨,家伙。别这样。不就是能源吗。我们能找到。" "你愿意帮我?"我毫不思索地点头,"废话。我把你带出来,可不是看着你死去的。"莱昂默视我片刻,似乎被我的坚决打动了。"好吧,首先,我要复苏你过去的回忆。
"
过去的回忆?!
灯光渐渐地暗下来,屏幕中闪出无数的线条。一个浑厚的低音念出奇怪的音节。象那些佛教的咒语。可奇怪的是,我对它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似乎,那天生就是该这样念的,甚至在那音节还没贲发时,我已经知道下个音节的读法。我不由自主的跟着诵读,舌头从来没有那么顺地卷过,我甚至感觉,那才是真正的,我的语言。
我终于沉沉睡去。精疲力尽中,还听到莱昂的低语,"睡吧,你再次醒来时,将会发现你的心在复苏。"第八章 新生 '阿文最近怎么了?神神秘密的,看来我得多关心他。' '厂里的事情真忙,明天看来是个好天气' '叫你走还不走,真的很讨厌,又不能说,烦!' '这么差的成绩,我怎么和妈妈说?哎。'我头痛裕裂,数不清的信息在我脑中流淌。我不禁呻吟了一下。"怎么回事?"说完,我才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沙哑的可怕。
"我只是唤醒你本身的能力。你所听见的,都是人类的心灵深处的真实。"莱昂的声音遥远而不可知。
我晃了晃脑袋。"难道,我有了心灵感应?"我哼了下,"天哪,从此我要被烦死的。
"
"不会,这只是初期现象,习惯后,你会发现你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只有当你真正想探究人类心灵时候,才会发挥。"不知道是莱昂的安慰起了作用,或者真的如他所说。
慢慢地,我觉得我好多了。四周也不象起初那么嘈杂了。相反,我倒有种清明感。
我若有所思地问莱昂,"你说你唤醒我本身的能力。那是说我本来就有这样的能力?
只是没有开发?"
莱昂笑了,"是被封闭了。你们,我是指所有人都有这个能力。只是都被封闭了。我是从生命维持研究院那里找到的讯息。" "那是他们干的?"莱昂没有否认。
我忽然非常愤怒。我想象着他们是帮无恶不作的家伙,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而把所有人都蒙蔽了。他们也许是被外太空来的外星人所控制了。所以不能让我们有超能力发挥,于是用了催眠术把我们的能力封闭……"我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中。直到莱昂把我的梦打破。
"来吧,阿文,你不想把他们打败吗?就象真正的英雄。让所有人都拥有和你一样的能力。这个世界会更美好的。"莱昂的提议听上去是那么诱人,我眼前,似乎再次出现了鲜花,掌声和一切。
我热血沸腾。跃跃欲试的看着莱昂。
他微微一笑,"听我说,下一步计划,是这样的。"第九章 行动废墟周围,到处是警察。不时还穿插着一些有特种记号的士兵。查克在这里已经巡逻了一星期了,他几乎数遍这里的每一幢楼,看看那些钢筋结构的大厦,能够想象以往的繁荣。废墟中除了那些大厦严禁翻修,其他都照料的很好。草坪修剪地很精致,远处的大型钢环雕塑擦的蹭明佤亮。
至于那些建筑,看起来虽然很破旧,但是很多还保持完整。尤其是那幢伫立中央的,有尖顶小屋的大厦,整幢都是用钢化不反射玻璃覆盖,直延伸到最高层。大理石光滑的路面上镶嵌点点金丝。一直伸至大厦中每间房间,每个角落。
查克一边围着大厦绕圈子,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周围,一个黑影慢慢走近。"谁!"他警觉地端起枪。黑影没有出声,他继续走近。"站住,不然,我开枪了!"查克嚷道。他的手已经按住了通讯仪。只要按下去。离他最近的流动哨就会赶来支援的。
"是我!查克!"黑影终于出声了。"连我都不认识了。混帐。"查克松了口气。"哦。队长。你把我吓死了。"枪垂下了。
"现在,你转过身,走到门口,立正。没有我的准许不许离开,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进入都必须阻止。"黑影慢慢走近,下着命令。
查克不自觉地执行。就象个木偶般站立在大厦门口,看着黑影走进大厦。
我在进入电梯后,才敢松口气,刚才真是太惊险了。我对自己一点对没把握。尽管莱昂很肯定地告诉我,运用我的声音也能使人催眠。直到那个哨兵真的听从我的话了。
我才稍微定下心。
"现在,把每层楼的机房中的控制按钮都打开,对,就是那个标着RESET的按钮。"莱昂不容置疑地说。
我气喘嘘嘘地一口气干到顶楼。我又来到一切开始的地方。那个有着小尖顶的四方小屋。
我感到我背包中传来了斯斯声,而肩上的探头也不安地扭动着。"莱昂?你怎么样?
"我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莱昂的声音有些黯淡,"只是想起了过去。我还曾经是个象你这样孩子的时候。我也曾经希望成为英雄。" "你是埃等我们成功了。你将是拯救这个世界的英雄。和我!"我骄傲地说。
莱昂只是低笑了一声。我觉得,他的情绪似乎越来越低落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楼下传来了枪声,夜空中分外刺耳。肯定是查克和别人发生冲突了。
时间不多了!
我飞快行动起来。按照莱昂的指点,我打开了所有的开关,并把一个绿色插头插入一扇隐蔽的闸门后。莱昂说那是连接所有电脑的总开关。"看见你脚下那些镶嵌在大理石的金线吗?那并非装饰用的,都是网络线,它连接着整幢大楼。"莱昂向我解释道。
我惊叹着古代的奇迹。"我们下面该怎么做?" "能源,是一切。没有巨大的能源。我无法启动整个系统。只有系统复苏,我才会得到力量。"莱昂说。"只有一个地方有我们要的东西。"废弃的核能电厂,按照全球强力搜索引擎的帮助,显示三战前的世界还在这个时代留存了18座核能电厂。其中一座,就在离开这座大楼500米处的地下。它曾经辉煌过,如今,它将被重新唤醒,来开启,这个时代的辉煌。
过去的,就要重现了。
远古的人类,终于要在这个世界苏醒了。
第十章 核电厂
"他们跑了。"当安提那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狠狠地蹦出一句"我料到了!"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从角落里缓缓走出一个矮小的老人,说他矮小是因为他的个子才到安提那的腿中上,说他老因为他的皮肤满是皱昃。他的蓝色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神情显得威严让人不敢轻视。"他们还是苏醒了。我们能做的,也许只有一个办法了。"他的连谱的手掌分开,做了个劈的手势。
安提那神色不变地问道,"还来得及吗?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老人悠远地望向远方,"他不是还带着个孩子吗?别忘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相隔多远,血缘是无法分割的。"我拼命地跑,下水道里回响着我跑步和气喘的声音。我翻开一个又一个窟井盖,下到下一层。然后继续跑,再下,再跑。直到,爬过长长长长的钢管,在晕头转向中滑到坚实的地面。
我首先听到的,是有节奏的轰鸣声,然后,触摸,冰凉的管线。我沿着管线向上摸,到了那个位置,一个凹槽,我取出了那张蓝色的卡,插入了凹槽中。我屏住呼吸,等待着。
一只灯,二只灯。由近至远,就象天边的星星闪烁越来越多。刹那,灯光照亮整个空间。我张大着嘴,脸上不知何时,流下了泪水。
奇迹!我只能用这个来描述。我从来没看过这样壮观的景象。
通天样的反应炉伫立在我面前,让我感觉渺校我似乎进入了钢铁丛林,高高仰头,看不到边际。一排排乳白色的管道四通八达传向各个方向。镂刻精美花纹的操纵杆交错排列在硕大的控制台上。
控制台的灯光闪烁,象人眼一样俏皮地眨动,莱昂接入了电厂的系统中,"谢谢你,阿文,现在我要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打开那个玻璃罩住的按钮,按下去。这将接通所有建筑的电路。也会使得这个电厂重新运作起来。"他停顿了一下,用充满感激的语气道,"我不会忘记你的。阿文,真的谢谢你。"我腼腆地笑了,"说什么话埃我们还会在一起的,永远永远,"我大踏步走上前,打开了玻璃罩,大大的绿色按钮躺在里面,我只要摁下去。这个时代,将会感谢我的。
我想着,充满使命感地将手放了上去。使劲…… "等一下!"我鄂然地望向屏幕。莱昂似乎很不开心,他皱着眉。"怎么了?"我奇怪地问。
莱昂没有理睬我,他只是自言自语。"也许……我该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不断地嘀咕着,而屏幕上的莱昂的影像也抖动的异常利害。
"你不舒服?莱昂?"我再次追问。
莱昂忽然笑了,"没什么,生存,没有道德。"我不解地望向他,摇晃下脑袋,古人的思维看来是和我不同。不去想了。我再次将手放上按钮。准备按下去。
"住手!!"
与此同时,我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它让我的手不得不离开按钮,我忍受着痛苦,与那不知名的力量抗衡。转头望去。一大群人涌了进来。身上都有生命维持研究所的标记。领头的是名样子高大的男子。
"我叫安提那,阿文,你必须住手,相信我。这样才是拯救世界。"那男子一字一句地说。
可我什么都没听见,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身后的那个人,我感受到了。
那股超乎寻常的心灵感应力,正是从他那里发出。
那是个老人,一个绿色皮肤,有细小鳞片和尾巴,连璞手指以及短腿的生物。他的眼睛充满悲哀。"这就是遗忘历史的后果。我们要遭报应了。"无数的信息向我涌来,我的脑海轰的一下,自我世界再也不复回。
第十一章 结果
诺大的核电厂内,除了机器的轰鸣,鸦雀无声。安提那和他的手下紧盯着我。而我则看着老人,一言不发。老人则望向我的身后,眼神似乎飘向悠远。
打击来的太大。我无法承受我从老人那里读到的一切。但我不能不相信。它的真实性如此强烈不容怀疑。我的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接受不了整个世界的颠覆。
良久,我才颤抖着发声,"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热泪止不住地流下。我茫然地望望老人,又望望安提那。
安提那微微点头,"是的。莱昂不是我们的祖先,他才是真正的地球人。" "我不要你说!"我粗暴地打断安提那,我紧咬着嘴唇,望向屏幕,莱昂面无表情,"回答我!莱昂!你来说,你究竟是不是在骗我!"我失态地大叫。
莱昂沉默了一会,终于叹惜,"我一直在怀疑,你的打扮,虽然与我们很象,但蓝色的肤色,分叉的双舌,吃素的习惯,地球人再怎么变,也不会变异到这样奇怪的地步。
而你们的历史,又奇怪地肤浅,有哪个种族会不重视自己的历史?自己的本原?直到我在你的帮助下进入了网络。进入了生命维持所。我才知道了一切,而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丛来就没有过第三次世界大战!" "可在我们来的时候,你们早已经消亡了。我们只是占领一个没有人气的星球。"安提那反驳道。
莱昂轻轻地笑了声,"别发火,年轻人,我没有说你们错。这一切……本来就是我们咎由自龋"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似乎陷入了回忆。"我们以为自己是科技的领先者,认为网络能决定一切,觉得肉体是累赘。当我发明了意识分离技术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网络。他们以为计算机会为他们处理的很好。这个世界的一切在先进技术手段下,会运转的很好。他们做着千百岁的长生梦。直到,那一天,一颗巨大的红星要掠过地球,它的磁力之大强烈影响了地球,造成大部分城市被毁灭,网络在所难免受到影响。当人们真正意识到危机的时候,他们什么都没办法干,他们被困死在网络中了。可悲埃想控制网络的人却成了网络的俘虏。仅存的一些城市也因为电力系统的紊乱而开始停顿。
整个世界都找不到一个人手来把一个按钮复一下位。呵呵。我们也许不会死,可是意识无休止的飘荡在电路中也许比死更痛苦呢。"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就这么,技术毁了一个种族。"我被他的悲哀打动了。我甚至都无法去恨他。茫然四顾,周围的人都陷入沉思。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的故事打动了所有人的心。
"我们有着类似的故事,但我们比你们幸运,一艘装载着无数胚胎的飞船逃离了战争。"老人说,他专注地看着莱昂,"但在寂寞旅行中,陨石的撞击导致计算机部分受损,丧失了大部分我们星球的历史资料。我们还能记得的,只是我们为什么来。当计算机找到这个星球时,它按照自我程序进行判断。认为,既然人类已经消亡,而我们缺乏历史,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互补。让人类的历史来填补我们空白的内心。它首先发育了十个胚胎。十个胚胎长成后,还保留着原来种族的模样。"他嘲讽地指指自己,"但当他们会思考后,计算机告诉了他们所有的事情,而让他们决定以后的事,大部分人赞成计算机的决定,他们更决定为了让后代不会怀疑,他们要将一切模式按照地球人来做,从住房,到学校,甚至在每个胚胎中重新插入基因片段,改变了外形,并封闭了与生惧来的心灵感应能力。他们的做法是善意的,他们希望借此让我们能重新生活。"我指指他,犹豫不决,又想提问,又不想。
老人看出了我的疑问,他笑了,"我吗,我们毕竟还是有反对者的,所以,为了尊重反对者的意见,也为了尊重过去,我们选择了一些原种胚胎,依然按照本来形体生长。
同样,虽然反对者众多。但我们还是保留了人类的大部分遗迹。废墟,是其中一处。我们从留下的零星的资料中,得知人类的这段历史,把它消除的最好办法就是宣称第三次世界大战。事实上,从某种角度上说,我们确实是新人类。"老人的话完了。可我却陷入矛盾中。从最初的意气纷发到后来的受骗感直到现在,我不知道是悲哀还是欢笑,我找不到发泄的对象。我才是侵略的民族,"莱昂只是讨回他的土地……"我喃喃自语。
"生存,没有道德。"一直冷眼旁观的安提那沉声说。
我浑身一振,痛苦的喊道,"难道就不能和平相处吗?" "你怎么能要求两个不同的种族共用一个世界呢?人是自私的,我们也是人。"安提那无情的话语如刀割我的心。
我猛地转向莱昂,久久与他对视,"告诉我,莱昂,"我真诚地说,"如果,我按下这个按钮,你会怎么做?"安提那眼神一紧,大嚷道,"别相信这家伙,他是个地球人!"莱昂瞥了安提那一眼,讥诮地说,"你现在,不也是地球人吗?"他转头望向我。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快乐的莱昂,我确信我没有看错。他是可以信赖的。"我相信你,莱昂,无论你说什么。"我意味深长地说。
屏幕上出现了杂乱的线条,显示莱昂处于思考中,终于,他抬起了头,目光平静而安祥,"阿文,如果你按下这个按钮,我将唤醒我的同类。" "我们能和平相处吗?"我紧迫一句。
莱昂摇摇头,"不能,我们不会重蹈覆辙,所以我们一定会将意识重新注入肉体,这不难,阿文,我不骗你,只要有合适的设备,而你们的网络在我们的意识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当我们的人越来越多时,我们势必发生冲突。我很喜欢你,阿文,是真的。可是,生存,没有道德。而你们,我相信,在这次危机过后。也必定会毁了废墟。保留从前种族的遗迹实在是太愚蠢的行为了"他看向安提那,安提那明显地犹豫了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我皱紧眉头,"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我不知道。或许我该骗你的,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对于地球的历史来说,人类实在是太渺小了。这是生存的选择。而现在这个选择在你,无论你选择什么,你要记住,你要为后果承担责任,就象我们一样。"莱昂说完后。就闭紧双眼。
所有人的眼都向我望去。
我的手颤抖个不停。虽然我前次被那老人的心灵感应控制住,但那是因为猝不及防。我有绝对把握在他再次使用前按下按钮,可是,我又怎么能忍心看见我的族人因为我而被屠杀呢?我在莱昂和老人间不断张望。我满脸是汗。我几乎要怨恨莱昂了。他就这么轻易地将他不愿承担的责任抛给了我这么个还未成年的孩子。我该怎么做……怎么做……当我疲惫地从控制台上走下来时,安提那几乎大喜过望,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我都不敢看莱昂,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莱昂,生存,没有道德。"第十一章 后记地球独立报20日电:今天,我们在这里庆祝祖先的节日,塔里塔尼亚,意思是1年的第一个满月,我们所能做的只是这些了,因为除了这个节日外,从此,我们将骄傲地,向全宇宙宣称,我们,是地球人。在此,我谨向曾经在地球上生活过的人类们致以敬意,他们在这里留下了高等生物的足迹,而现在,火种传到了我们这里。无论我们飞向哪里,只要我们的种族不灭,我们,和我们的子孙都将称呼自己为"地球人"!
我看完了联邦总统的整篇讲话,将目光转向桌上。那里,照片中的莱昂正向我微笑。
他在军队拆除了所有的废墟中的建筑还有世界各地旧线路后,要求由我来执行他的死刑。我最后一次的和他一起来到废墟,那里已经没有尖顶小屋了。绿草和鲜花比以前更茂盛了。
"你为什么要死呢?"我当时迟迟不肯按下箱子内那个代表死亡的按钮,含泪问他,"我们还有很多计划的,你记得吗。很多很多的。你不是说你的意识能再进入肉体吗。你会很快乐的。"莱昂依然笑着摇头,他的目光充满眷恋,"我喜欢这个世界,这里更有人情味,可是,阿文,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难道不应该死去吗?他活着,又怎么排除那百万年的孤寂呢?动手吧。阿文。"我终于按下了按钮,莱昂的影像渐渐淡出,直到完全消失。他最后一句话含糊不清,可我能用自己的心听见,"去实现自己的梦想。阿文,无论你游历何方。记住,我就在你的心里。与你同在。"窗外,孩子们在欢笑,人们谅解了祖先的决定,也为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的举动所感动,我们将永远称呼自己是地球人,因为,我们生活在这个地球,唯一与以前不同的是,我们将抛弃别人的历史。创造自己的史记。
每个人,都时刻牢记,我们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生存,如此沉重,生存,需要牺牲。
熏衣草
作者:杨玫
母亲告诉我,在很远的家乡,曾经有过一种草,叫做熏衣草。她说的时候眼中充满了回忆。”熏衣草,你可以用它来熏你的衣服,然后你的衣服就会香味氤氲。”她说。
这时候她的眼神开始变得缥缈。我明白母亲陷入回忆中了,那种回忆牵引了万年,让她沉默而且痛苦。
太阳开始从东方升起来。一个虚假的太阳,它带着它的丑恶的橘黄色缓慢地升起来,让人发现日子又过去了一天。母亲看着太阳,她叹息:“天亮了。”她穿衣服。晨光中母亲柔和的身体让我感觉到这是女人。那种生命延伸的感觉让我激动。我看着她那蒙古人种的脸,她的下巴尖削,皮肤颜色如同放久了的象牙。而她的眼睛如同星星一样闪亮,璀璨动人。母亲说她是中国人。一个属于家乡的国家的名字。
“茉莉,你也是中国人,”她告诉我。她的身上有自然的体香,那让我模糊地想起熏衣草,她所说过的神秘的草种。熏衣草,如果我们还活在那个世界,母亲应该是在熏衣草的香味中醒过来,然后穿上她的带着香味的衣服。但是我们在另一个世界,一个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鲁格打开房门,阳光灿烂地泻进来。他站在门边,望着母亲。今天也许是轮到他吧,我想。我对这个已经漠然而无法激动。我看着他,这个人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是我的交配对象,但是他现在是母荣的。“他们”以生理的因素来划分成年人和未成年人,但是我从来不这样看。那些战年人有他们的秘密,我所不知道的秘密。我看着鲁格。鲁格,—个高大而并不很英俊的澳洲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具体血缘。“他们”测定了他的基因,然后觉得他“应该”是一个澳洲人。
我抬头看上面,他们的多角的头部可笑地挤在上面。他们迫不及待地观看我们的一举一动。对他们来说,我们和他们有着同步但是并不相同的时间,我们的生命和他们相比是如此短促。就好像我们看着池塘中的蜉蝣。“蜉蝣,那是一种水生的动物,在我们的故园,它们仅仅享有一天的生命。我们就是‘他们’的蜉蝣。”母亲说。但是我隐隐感觉到,蜉蝣也是幸福的吧,至少它们不用担心自由的问题。它们无拘无束。
母亲没有过对“他们”的看法,但是我知道母亲心里恨他们。
是的,他们救了我们的生命,但是夺走的更多。他们侵占了我们的家园。
“动物园。”母亲说,很早以前我们的故乡有过一种囚禁的形式,那叫做“动物园”。地球上的许多生物被囚禁其中。它们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忧愁的,因为不用担心食物来源,也不用担心天敌的威胁。人类把这个看作一种人道。我们囚禁动物并且观看它们的生命形态。“那其实是很残酷的。”母亲告诉我,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现在才这样觉得。也许,如果我们还在故园,我们会觉得很正常,理所应当,就好像故乡的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我想我们现在就是动物园中的动物。
母亲已经用玳瑁的梳予梳理好了她那一头浓密的美发。鲁格的手里拿着枪。很古老的武器了,但是在五百年以前,它还是先进的。我们现在的居住地不算小,用地球上的计量法,大概有5平方公里。
“他们”弄来了一些已经灭绝的动物的基因,然后复原了它们。鲁格的工作就是每天狩猎,然后交给母亲做肉食。这里还有别的男人,爱德华和尼加。爱德华来自希腊,欧洲血统:尼加来自美洲,母亲说他的体内流淌着印第安人和美国白人的混血,母亲为她纯种的中国血统而骄傲。
我打开石屋的窗户。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我没有山去过,母亲也是,我们的身体在接近那个神秘边缘的时候就会自动变得瘫软。除了每月(我们的时间)例行的检查,我们不能够接触到“他们”,以及“他们”的世界。那让我陌生。“他们”检查我们的身体,商议该不该再生产一个婴儿。
在这里没有自然的生育,我是母亲的单细胞克隆体。将来尼加他们也会有他们的“儿子”,就好像他们的“父亲”生育了他们一样。
我知道我们是异乡人,那种没有故乡的感觉时刻深藏在我的内心深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如同沉默的兽一般噬咬我的灵魂。我的故乡啊,我幻想着故乡,母亲给我讲述的故乡,铭心刻骨。
外面阳光灿烂,我没有出去。
也许母亲和鲁格正在外面,在那棵来自地球的橄榄树下面做爱。这也是“他们”好奇的地方之一。我偶然间见过“他们”的交配,通过“他们”的触角完成。母亲告诉我“他们”的“性”仅仅是为了繁殖后代,但是我们的不是。我们的“性”是和爱情交织在一起的。
尘土飞扬,这样的天气里面,我似乎听见蜜蜂的嗡嗡声。
关于“那种”场面要不要避我,“他们”商议了很久。从母亲这方面的文化来看,这是被禁止的;但是从鲁格的文化来看,却是正常的。所谓爱情在这里变得可笑。鼓励生育,节制生育,“他们”操纵一切。最后“他们”决定,我可以观看,但是必须躲在屋子里。“他们”不能够让我什么也不懂得,因为我l4岁就必须为一个男人躺下,那将意味着我的成人。
“他们”说地球人以前是这个样子的,但是母亲私下里表示轻蔑。她说“他们”永远也不会懂得地球文化。“他们”寻求一切怪异的不正常的东西,那可以让“他们”兴奋,“他们和我们相比缺少什么?”我问母亲。“他们缺少水,氧气,爱情,诗歌,艺术……当然,还有熏衣草。”母亲抱着我的时候会告诉我。
我可以感觉到头顶上“他们”
正用触角传递着信息,交换对于地球生命形态的看法。我侧转头,什么也不想观看。一切都一模一样,同样的场景,千篇一律。而“他们”看不出来,母亲是怎样的勉强。“性是爱情和生育的需要。”
我想起母亲曾经教我的,但是他们的行为仅仅让我感觉到交配,无意识的交配。“什么是爱情?”我问母亲。她停住了正在梳头的手,脸上露出谜一样的微笑。“哦,那是一种感觉,”她说,“茉莉,你将来会知道的。”我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母亲的母亲也这么说过,母亲告诉过我的。那种感觉将传递给下一代。我已经l3岁,5个月以后,母亲说她将把那种感觉传递给我。
万年的历史将换由我来背负。14岁,“他们”认为是应该更替的年龄。
我茫然地抬起头。在这里,我不知遒我们为什么要话着,被观看,一切没有秘密。是我们自己击溃了自己。当我开始接受故园的文化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我的屈辱,我的孤独感。太阳升到了半空。阳光一泻无余。圆窗透进阳光。透明的日光中,悲凉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我开始哭泣,在这里我不用掩饰自己对于故园的怀念。
“他们”知道我哭泣,知道我对于被侮辱的悲怆,但是“他们”不会在意。因为“他们”清楚地明白,我们,我,母亲,鲁格以及其他几个男人都没有能力来改变这一切。
我们是奴隶,是没有被驱使的奴隶。在透明的屋顶上,无数眼睛闪闪发亮。观看者们好奇。眼泪,这种地球人司空见惯的东西,对他们是不可思议的。他们触角开始发亮,这意味着他们的好奇心被激发并且兴奋。我流着泪,他们看那些透明的东西滑落。
母亲回来了,开始在一个巨大的石锅中做饭。小麦昨天才收割,是爱德华种的。真可笑。“他们”没有给我们任何五百年以前地球所使用的东西,而是给了古老到极点的炊具。这样的反差让“他们”兴奋不已,而且可以更多地吸引人来观看被征服星球的残留后裔。我们是古老文书中的“亡国贱俘”,扮演着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鲁格走进来,肩上扛着一头鹿。打猎,那是男人的职业。他熟练地剖开鹿腹,收拾了内脏,剁了皮。他割下大块的鹿肉递给母亲,母亲再把它们切成小块,扔进沸腾的锅中。不久鹿内开始冒出香味。
母亲用木碗盛了汤端上来,我们三个开始吃今天的午餐。锅里还有一些,是给爱德华和尼加留的,下午母亲将去外面的地里,看爱德华种植故乡的作物。它们包括苹果、花生和橄榄,还有稻谷和小麦。我将作为一个未成年的少女呆在屋子里面,缝补衣物,做家务,像一切原始社会中少女做的一样。
而明天,一切几乎是一模一样地重演,但是男主角会换成爱德华或者尼加。就是那样。
“熏衣草在我们的国度有另外的含义。”母亲抱住我,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月光下面,我的头发寒鸦一样闪着幽幽的暗光。月亮,也是虚假的月亮啊,但是它却有那么美的光芒,皎洁,晶莹。“古代的中国,高士们喜欢用香草来自喻,他们认为香草是高洁品质的象征。
像那位战国时代跳河的诗人,他把自己比做‘杜若’,那是一种香草。”“他叫屈原。”我说,抬头望着母亲。母亲微笑:“是的,茉莉,你的名字,也是一种很香的花,但是你却没有见过。”“但是母亲你也没有见过啊!”我说。
母亲的脸上泛起奇异的笑容:“很久以前我也问过我的母亲这个问题,但是她不曾回答,现在我明白了她为什么不回答的原因。茉莉,你将来也是一样。”
我在想我们的故园是什么样子。母亲催眠一样的语调讲述着我们的故园,蓝色的星球。她说起蜿蜒的长城下面,红叶怎样红成一片;说起泰姬陵前面,那条河的粼粼波光;卢浮宫中藏着人类艺术的宝藏。那些东西让我好奇和伤感,但是我无法想像出那是什么样子。
我是一个没有回忆的人。
“不要和我说我们的故乡了!”我抽泣,“在这里我只能靠幻想活着,我们是奴隶。母亲,你不是告诉过我吗?我们的先人把尊严看得那么重要!为什么我们选择的不是死亡?我们——已经失去了所有,为什么我们不能够做屈原?”
“茉莉,我们不是屈原。”母亲说,“我们是女娲。”我闭着眼睛,开始想像母亲所说的,那个人面蛇身的女神。“她创造人类并且拯救人类。”母亲说。“那时喉有没有熏衣草?”我问母亲。她笑了:“不,那时候盛开的是芭茅花。”我幻想远古,在一片大地上,芭茅如火如荼开遍了大地。我的祖先就生活在那样的花海里。我的故乡啊!泪开始泛上来,地球人独有的泪水。
头上有模糊的亮光忽闪忽灭,那是“他们”的触角。我们夜幕下的生活照样可以吸引观看者的好奇和关注,但是我们都不在意了,已经习惯。“这是地球上的景色吗?”我问母亲。“远远不是。”
母亲的眼中又浮现出那种嘲笑的眼神,“我们的故园要美丽许多。”
“我恨他们。”我抽泣,“他们毁灭我们的家。然后带我们到这里来。这个地方让我恐惧。”
母亲的神情变得严肃:“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茉莉。从某种程度上,是我们自己毁灭了自己。”
我望着母亲,意识到一种我不曾接触过的秘密开始慢慢揭开。母亲把她的冰凉的指尖抵在我的手上,我震动—下,似乎什么意识在传递着。我想起母亲说过的,从前,只要人们愿意,他们可以通过某种特殊的仪器让意识交流。“那就好像两份不同的溶液,通过一根导管连通。”但是后来我们灭亡了,这种技术就从此消失。长久以来,母亲没有试过这个。
震动——我看到战争、毁灭和死亡。逃亡的人,被扭曲的血红的太阳,无数的植物在辐射下变异或者迅速枯萎。人类大片大片消亡了,城市,乡村,全部被毁灭。硝烟中的人无声地张大了嘴,眼中充满了绝望和痛苦。
我的身体缩成一团。母亲,我害怕!母亲抽回她的手,我的同类消失在我的眼前。我抬起头绝望地看着母亲:“是‘他们’发动的战争,是吗?”
“不是。”母亲沉重地回答,“是我们自己。”一滴泪水从她象牙色的脸庞滑落,“茉莉,我们自己给自己掘了坟墓。”
她继续开始讲刚才的话题。母亲常常在夜晚给我讲述我们故园的文化,她的故国,中国,所以母亲固执地认定我是中国人。我来自她的躯体,我们的血统没有稀释过,那条基因链一直延续,延续到无数年以后,我的某一个后代。但是母亲并不反对我接受别的文化,事实上,爱德华和鲁格,还有尼加,那三个来自不同大洲的男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我的教导。他们也背负着他们沉重的文化。
月光下面,金铃子开始轻叫,我沉入梦乡。
生命从来都是这样,太阳升起,落下,白昼转换成黑夜。“他们”观望我们,而我观望我的母亲和鲁格他们。他们承担着什么,我想。随着我的长大,母亲的眼中会时常流露出严肃和奇异的深思。我和她以前一模一样,但是我们仍然是不同的,母亲比我沉稳。有的时候我不能够忍受他们的认真,他们是那样努力地生活,可是这一切对我来说没有作用。我时刻牢记着自己来自异乡,我是一个丢失了一切的女孩子,但是母亲,为什么你们不能够这样思考?爱德华、尼加他们会时常过来。他们有他们的住处,但是一日三餐是在我们这里吃。在灯光下面,当他们和母亲对视的时候他们的眼中会流露神秘而沉重的表情。
成年人的秘密,我再一次深刻地感觉到,但是他们不会说,他们只是沉默。
“茉莉,我在等待着你的长大。”母亲这样告诉我。
但是成长有什么用,我将成为动物园里面的一只母兽,而我繁衍的生命也将是奴隶。
五个月——地球上认为的五个月过得很快,我即将举行我的成年礼。在那天我将“出嫁”,在关注之下初婚,同时,母亲将把一些东西传递给我。想起这个我就觉得难受。“如果是这个样子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说。在经历了检查以后,“他们”给我安排的对象是爱德华。希腊血统的男人。他以前是母亲的,但是现在却要属于我。我再一次感受到我们的无能为力。
“他们”操纵我们,这个事实从来没有改变过。
黄昏来临,马上就要开始这一幕。我在想地球上的婚礼会是什么样子,母亲说那是幸福的,但是我没有办法幸福,我是玩偶,母亲是玩偶。他们也是玩偶。观望者越来越多。我在屋子里面哭泣着,感伤自己为什么生而为人,为什么一定要接受那些沉重的历史!而母亲抱住了我,她的身上有幽幽的香味,那让我想起熏衣草。“我们没有权利选择死亡。”母亲的声音遥远而又迫近,“茉莉,我们必须活着,为了我们的故园。”
她说,来,孩子。她拉住我。
你的时候到了。她的指尖抵上我的指尖,巨大的信息量开始冲击我。
我似乎在一个巨大的风暴中心旋转,晕眩的感觉包围我。一瞬间我没有了意识,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身为何人。母亲的嘴里喃喃说着什么,但是我都没有听见。我们没有权利选择死亡,作为地球人,最后的后裔,我们没有权利选择死亡。我心里始终回响母亲刚才的语言,多奇怪啊,遥远又迫近。
一切平息。母亲倒在地上,她的头发完全白了,过大信息量的传输使我的母亲消耗了大量生命能量。母亲!我扑向她,她的眼神依然遥远而充满了希望。她的回忆已经全部给了我,我将代替她背负所有的历史。熏表草,母亲说。我们尝试在这里种植熏衣草,但是没有成功。
茉莉,你的时候到了。我听见母亲微弱的声音。她闭上了眼睛,母亲安息了。我望了母亲一眼,走出去。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必须这样屈辱地活着。以及为什么。我们没有权利选择死亡。
观看者来了很多,是我印象中最多的一次。我想他们现在一定已经看了所谓介绍地球文化的电子简介,“新婚的少女”。他们臆想中的婚礼,地球的土产,而根本不管事实是否如此。他们伸长了他们闪亮的触带,多角的脑袋兴奋地晃着。他们在等待,等待一个少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女人。他们感到好奇,因为他们的交配是通过触角完成的。新鲜的生物和新鲜的状态,看腻了母亲,他们会对我感到兴趣。成千上万的生物聚集在上面。嗡嗡的声音从来没有停止过,他们的怪异的语言。
我们没有权利选择死亡。我的一滴泪水静静滑落。
爱德华望着我,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他知道我已经拥有了那个秘密。我走向他。
夜晚的月光倾洒下来,金铃子的叫声一如既往。我坐在屋子的圆窗前面。母亲,你从来不曾告诉过我,在我们的故园,对环境的无止境的破坏已经使金铃子在两个世纪以前绝迹。你也从来不曾告诉过我,我们的家园早已经伤痕累累。
你也从来不曾告诉过我,在原来的家园,已经很久不再看到蜜蜂、橄榄树还有别的什么。你讲过的陶渊明的桃花源,竟然是在被囚禁之中。我们的故园,早已经是战火纷飞!你给了我对于故园的向往,给了找对于地球的爱,但是你现在才让我感受到我们对于自己的残忍……地球人是否好战?我们的生命总是充满了矛盾,我们渴望和平,可是我们同时掠夺。地球上从来没有停止过战争,不管我们曾是怎样为和平而奔走呼吁!百年以前,地球爆发了最后一场战争,曾经一致对外的地球联盟终于土崩瓦解。战火燃遍了全球。核武器、量子武器肆无忌惮地摧毁一切。可笑的战争啊,没有任何一方是胜利的,所有的人都成了失败者。地球毁灭在了地球人的手中。
“他们”到达地球的时候,看见的已经是废墟和死寂。没有生命,什么也没有。说实话“他们”并不坏。“他们”占领的仅仅是一个没有人的星球。是的,母亲,你说过,“他们”没有氧气,没有水,没有爱情,没有熏衣草——但是同时“他们”也没有太多的贪欲,“他们”不好战,不喜欢掠夺。“他们”只是发展自己而己,所以,活下去的,将永远是“他们”。
在一个废墟(那曾经是个研究所)里,“他们”发现了完好无损的几具躯体。那些躯体井没有死亡,完好的封闭系统使他们没有遭受辐射。“他们”把他们带回了自己的星球,按照地球上的资料给了他们生存的环境和空间,并且利用单细胞克隆技术繁殖出他们各自的下一代。“他们”只是好奇,因为“他们”缺少感情。所以“他们”不会体会到地球人的屈辱。其中有一个女性,是你的母亲的母亲。那几具躯体里面储存了各自家园的全部历史和文化。研究所试验将人类的历史在人类初生的时刻就完全输入人的记忆。你们可以传递回忆,但是由于试验刚刚开始,仪器并不完备,当你们传递历史的时候,你们不得不耗尽自己的生命。母亲,现在我拥有了你告诉我的回忆,我也拆下了仪器,装在我的指尖。按照“他们”的预定,三年以后,我将会有一个完全中国血统的“女儿”,而明年,爱德华也将把他的回忆传给他的“儿子”……我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地球的景色,我的故国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古代的女人,都习惯于用熏衣草来熏香——精致的华丽和生活的情趣啊,谁又想到,某一天,有的人连生活的权利也都不再拥有。
我们失去了所有——除了一丝微微的希望。
母亲的躯体静静躺在床上。今天夜里,“他们”将把她放进茫茫太空中,这是“他们”的葬礼。没有熏衣草。如果在故国,熏衣草将会萦绕母亲的殓衣。她将在故园中安眠,坟墓上,将长满熏衣草。
我们没有权利选择死亡。母亲,你留下的记忆中,人类并没有完全灭绝。有一队大概300人的队伍在战争前去了别的星球考察。他们没有被毁灭。我们将为了他们,为了地球的文化而活着,我们必须完好无损地将文化带回地球。为了这个渺茫的希望,无论如何,我们将活下去。到时候,地球的文明将重建,我们将避免战争和杀戮,希望能够重新开始。母亲,我能够感觉到,他们在找寻我们,总有一天,他们会找到的。也许,是我的女儿,也许,是更后来的后代,但是他们终将找到。
月色和地球上的很相似。我望着月光,心里同时充满了苦痛和希望。渺茫中,我闻到了熏衣草的香味。
作者小传
杨玫,本名杨亦慈,十九岁的女孩子,就读于南开大学中文系。酷爱旅行、烹饪、戏剧……也许终生离不开写作,永远对未知的世界兴致勃勃,因为喜欢幻想,所以就写了《熏衣草》。我喜欢那种流淌着淡淡的温情的文章。
最大愿望就是:去国外(法、德、最好是美国)学习戏剧或其它和艺术沾边的学科。如果可能,希望成为-个世界旅行者。因为我是如此地热爱生命、地球以及人文……只要给我空气、阳光和水,我就可以感觉一种简单的快乐。
故乡的云
作者:何宏伟
何夕
(未名shadowly录入,转载时请注明来自未名)一 航程比何夕预想的要长。
窗外是明媚的天空,嫩蓝嫩蓝的颜色穿过雕花的窗棱透射进来,让人禁不住有股想要融进去的冲动。但这一切都是窗形屏幕给人开的一个玩笑,在屏幕的背后只有广漠无垠的虚空。何夕像以往一样伫立在窗前,右手支楞在下颌上,眼睛里流露出难以言述的表情。何夕一直沉默地注视着前方,大约过了一千个心跳的时间后他突然开口说道,"红毛,出来吧,我知道你在后面。"帷幕后传来响动,红毛慢腾腾地挪了出来。他有些尴尬地耸耸肩,这个动作使得本来就长得有点过分的脖子变成了S形。"别介意。"他辩解道,"我只是关心你。猫也在旁边呢。"红毛朝另一个角落里呶了下嘴。
"这可不好,自己暴露了就把别人也扯出来。"猫嘟哝着现身,手里照例拿着他那只片刻不离身的手枪。不过谁都知道里面是没有子弹的,猫这样做只是习惯性动作。整个飞船上只有他们三个,在武器里装上子弹万一走火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你们找到我们现在的方位了吗?"何夕慵懒地问,目光只看着红毛一人。三个人中红毛是专家,猫是骁通无敌的战士,他的任务主要是护卫。
"在最近一次跳式飞行中我们跨越了十五个宏围的距离。"红毛稍停一下,"大约相当于你们的三十光年。系统测定的方位与计划相符。现在飞船正在收集游离氢,准备作下一次跳飞。"何夕淡淡地说,"也就是说,我们还要找下去。"红毛点点头,"外面那颗恒星只有十亿岁,它太年轻了,周围不可能存在有生命的行星。" "说话别太绝对,说不定会有病毒。"猫在一旁嘀咕。
"你是在抬杠。"红毛恼恨地瞪着猫,"你知道我们的目标不可能在这里。"何夕没有马上开口,出发已经六年多了,类似的场面他早就见惯不惊。这并不表示红毛和猫有什么大不了的过节,只是长期孤独的环境下的一种发泄而已。但是,这算得上是孤独吗?何夕的嘴角向下扯动了一下,眼里泛起一股死灰色的光芒。三十年,一个人,只有黑色天幕上的沉默的群星,只有仿佛自洪荒时便已开始的死寂…… "还需要两天时间才能收集足够的游离氢,下一次跳飞的目标星系在九十光年以外。
"红毛说起专业的时候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最好不要又是一个什么也找不到的鬼地方。"猫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别的我早不敢指望了,只希望你老人家还记得回去的路。"猫说到这里的时候流露出想念的表情。
何夕不想理会他们无聊的争吵,目光回到窗户的方向。这时他突然发现一缕白色的棉絮一样的东西飘荡着从左上角掠过。
红毛注意到了何夕的诧异,"我发现这个房间里原来的天空显示程序漏掉了一样东西,刚刚才加上去的。只有你会用到这套程序,我和猫通常只在屏幕上看娱乐节目。没有云的天空虽然也是天空,但显得不那么真实。" "你是说——云?"何夕低声道。
红毛稍愣,立刻就释然了,"我忘了,你没有见过云。是的,这就是云。大气中水汽比例一般在0.01%到4%之间,云就是由水汽形成的。"何夕注视着那缕纤绻的云,感觉它轻薄得像是随时都会被周围的蓝色融化,"云…… "何夕伸出手去,但冰冷的屏幕挡住了他。
二
公元2204年,统一的地球联邦建立。联邦的最高管理机构是地球议会,首任议长是一位名叫何纵极的华人,他超凡的工作效率及能力为他赢得了崇高的威望。刚刚建立的联邦并不稳定,议会时时都面对各种难题。其中最大的一个难题是分裂势力,这种势力来自各个方面。议会竭尽全力对抗这种势力,并且力图避免战争的出现。
但是战争还是爆发了,议会能够明断很多事情,但战争除外。人类的历史早已证明战争中充满了偶然。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联邦军队节节败退,坏消息不断传来。叛军攻占联邦首都是在一个晚上,何纵极命令那些最坚定的议员撤退,但是他选择留下来。何纵极忠诚的助手威廉姆试图强迫他逃离,但是何纵极挣脱他的手,以一种淡然的口吻说:"我的确已经尽力,也许在你看来现在留下来是愚不可及的行为。但是很遗憾,东方人的成败观早已主宰我的心灵。统一的大同世界是我一生的梦想,我很愿意在这个梦中死去。"何纵极回头凝视自己的妻子——一位美貌的斯拉夫族金发女子,她像牙般洁白高贵的面庞上清楚地显示出赴死的决心。
一声啼哭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何纵极像是被电击中般低头朝妻子怀中看去,那是一个尚未足月的婴儿。一丝痛楚的神情浮现在何纵极的脸上,但只是一刹那而已,他低声絮语道,"何夕,除了这个名字之外我什么都还没得及给你,如果来生我们还能成为父子的话我保证做一个好父亲。"他抬起头惨然一笑,"他还什么都不懂,还不知道害怕死亡,这倒是让我心里好过一点。"何纵极挥挥手说,"你们走吧。"威廉姆挥泪退下,心中已知此去便是永决。何纵极挥动的手停在空中,久久不能放下。就在此时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美貌的斯拉夫妇人突然奔上前,将襁褓中的婴儿塞到威廉姆的怀中。"带他走。"妇人凄惶地嘶喊道,然后她迅速退却到何纵极身边,扯住了他的衣袖。何纵极用力挣扎想上前夺回婴儿,但居然无法挣脱,末了他仰头叹口气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又能到哪里去呢。"威廉姆不久便意识到何纵极预见的正确性。叛军攻占首都后何纵极夫妇双双从容就死,但是叛军发现何纵极的死反而加大了他的影响,世人都知道何纵极的儿子尚在人间,有人开始借着他的名义组织力量对抗叛军。谁都明白消灭这种影响的最简捷的方式便是找到这个婴儿并且杀死他,于是大搜捕开始了。威廉姆很快发现世界之大已经无处容身,他和最后的追随者们带着何夕四处躲藏,但只坚持几十天之后他便知道自己面前只剩下最后的一条路。
以核聚变反应为能源的飞船的飞行寿命几乎是无限的,同时,只要能源足够,水和氧气都可以循环使用,生命代谢的产物又可以重新制成食物。一句话,能源足够的飞船在某种意义上讲相似于鲁滨逊飘流记中的孤岛。威廉姆怀抱孤儿,仰头注视眼前高耸入云的飞船,禁不住潸然泪下。与鲁滨逊飘流记中不同的是,现在就连这座孤岛本身也将是飘流的。它面临的不是风暴,而是宇宙间永无止境的幽暗空间以及无数潜藏的危险。
……
何夕将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收回,每一次重温威廉姆留存的日记对他来说都是难言的痛苦。何夕曾经试图不要这么做,但他很快发现这将导致另外一种痛苦。因为这些日记记录着他的根,如果离开这些文字,何夕便无法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又将去向何处。在何夕生命中的前三十年,除了照顾他生活的电脑之外他无法与任何人交流,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宇宙中一粒无根的灰尘。何夕曾经不止一次地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有一两次若不是电脑及时发觉他就成功了。聪明的电脑后来自行总结了一个规律,那些日记虽然每次都令何夕痛苦不堪,但却能很意外地令他挣脱死亡的诱惑,于是电脑便不定期地自动播放那些日记的片断。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电脑的这个举动才使得何夕活到了今天,但是这个举动也结出了另一个果实,那便是仇恨。世上有无数的仇恨,但如果仔细分辨便会发现其实只有两种。一种仇恨使人蔑视生命,别一种仇恨则使人顽强地活下去。
三
跳飞的原理在本质上是能量的瞬间转化。
空间与时间的关系是宇宙最后的底牌之一,古往今来无数的智者为了翻开这张底牌而惮精竭虑。但是某一天,当某一位智者最后一次回首那些折磨了他一生的无数线索时他突然发现这张底牌消失了。于是他顿悟到时间与空间只是两个概念中的幻象,它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样东西,那便是能量以及能量的流动。宇宙可以没有空间与时间(比如它诞生的时候),但能量却万古长存。
"宏围"是菲星人的能源尺度,在他们眼中宇宙间的距离是以能量来计算的。如果一个宏围的能量能够将某个物体送到二十光年之外,那么两个宏围的能量则可以将同质量的物体送到四十光年之外,但两者所花的时间都是零。这便是跳飞。
"跳飞刚刚结束,一切正常。探测器已经出发。"红毛简洁地说道,他尽量不去看猫满脸的讥讽表情。
"银河系直径超过八万光年,恒星数超过一千五百亿颗,你是不是准备全部都探测一遍。"猫捉弄地开口,"好在我的寿命还有至少两千年,只是不知道我们的王子殿下有没有福气验证你的判断。"何夕没有搭腔,他当然知道猫所说的王子是指的他。当年威廉姆将他送入太空并没有设定任何目的地,按照威廉姆的想法如果何夕能够终老太空便是最好的结果了。但在二十多年的飘流之后飞船误入到某处类似虫洞的引力漩涡之中,结果被抛离到银河系里另一个完全不可知的地方。正是在这里何夕与菲星人的远征飞船相遇。菲星人很快查清了事情的缘由,从母星赶到的使节告诉何夕,菲星人愿意帮助何夕回到地球,并且帮助他成为领袖,条件是地球从此划入菲星帝国的版图。由于跳飞的出现,菲星帝国的版图不再保持传统中的空间连续性,而是由若干散落在广袤的银河系中的适于生命存在的小点组成。宇宙是如此之大,而生命又是如此罕见,即使以菲星强大的能力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也只找到了少数适宜的行星。而现在,菲星帝国伟大的女王已经发誓要将那颗还不知存在于何处的生命星球镶嵌在她的权杖之上。
王子。何夕回味着这个词。是的,我是王子,浑身燃烧着复仇的烈火。何夕禁不住想起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个人——另一个复仇的王子,那是他在漫长的流浪生涯里读到的故事。王子的选择是正确的,何夕想,仇恨之火必须找到它的去处。何夕只在电脑里见到过叫作父亲的那个人,何夕金色的头发和棱角分明的面庞更像是他的母亲,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何夕总觉得照片里那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人与自己的心灵更为接近。何夕在流浪里的大部份时间都花在学习上,令他最为着迷的便是有关古老东方的一切。少年何夕第一次从日记里看到父亲宁愿死去也拒绝逃亡时内心充满迷惑,但是后来他才发现这不过是无数东方故事中的一个而已。人杰或者鬼雄,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世上唯有的两项选择。
明亮的恒星光线被过滤掉紫外光部份后从弦窗外照射进来,室内的温度开始升高。
看上去这应该是一颗中年恒星。探测资料已经传回,在这颗恒星系里没有生命存在的迹象。
"这种方法的确很慢,不过你带来的资料里只记载有太阳系位于银河系的旋臂区,距离银河系中心约三万光年。要知道,银河系里符合这个条件的恒星数量至少有上百亿颗。不过我们的寻找方案很先进,至少在我看来应该能够在可行的时间里找到那个地方。
"红毛依然保持着神情的倨傲。
"等我们找到了地球又该怎么做?"何夕问。
"当然是建立宇宙航标。"红毛解释道,"像我们这样的跳飞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我们对目的地的情况了解不多,如有差池就可能粉身碎骨。一旦误入到巨恒星或是黑洞等强引力物体的附近就等于踏入了地狱之门。像我们这样的小目标飞船的情况要好得多,对于大型舰队来说盲目的跳飞无异于自杀。"红毛显出少有的害怕的表情,"只有建立了航标,帝国军队才能安全到达。" "可要是我们一直找不到地球怎么办?"红毛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决定要不要往下说,但是猫已经开口了,"告诉你也好。我们接受的命令是同你一道寻找地球,如果找不到也会一直找下去,直到你的生命结束。
"猫伸出舌头舔舔鼻子,"不过,你的生命只有区区几十年,对我们而言实在太短了,我现在都有些担心任务会无法完成。但愿别让我们伟大的女王陛下失望。"(未名shadowly录入,转载时请注明来自未名)四 探测器又一次出动了。
何夕的两鬓已是一片斑白,深长的皱纹从他的额上划过。猫在打瞌睡,何夕知道经过这么多年之后猫在内心里早就放弃了,猫现在等待的不过是何夕哪一天寿终就寝之后早日返航。红毛躲在他的房间里看已经重复看了很多次的菲星肥皂剧,自从他将何夕培养成半个专家之后他也清闲许多,实际上从几年前开始像这种例行的探测工作就已经是何夕一个人的事情了。
恒星资料首先传回。年龄:五十亿年。半径:约七十万千米。中心温度:一千五百万度……从弦窗看出去它很普通,但不知什么原因何夕觉得它非常明亮,而且很……温暖,是的,温暖,就是这样的。恍惚间何夕突然觉得面前这颗光球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何夕的目光停在四号探测器传回的数据和图像上。他的嘴角开始哆嗦,眼睛里有清清的液体聚集并且成行,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时的呜咽声。何夕伸手捂往脸,但是泪水还是从指缝间不可竭止地涌出来,在人造重力的作用下滴落在地发出清亮的声音。
赤道半径:六千三百七十八千米。质量:五点九亿亿亿千克。表面百分之二十九为陆地,百分之七十一为海洋……这些数字像电击一样向何夕扑面而来,这些数字是那样熟悉,何夕曾在无数个孤独的日子里咀嚼过它们,并且清楚地感受到它们在自己内心中激起的撕裂般的痛楚。
深远的群星背景映衬出一颗孤独的淡蓝色星球,缓慢而静谧地转动着,黄色的陆地浅浅地凸显出来,仿佛一块块粗糙的浮雕。亚欧大陆,苏伊士地峡,然后是岗瓦纳古陆的核心非洲大陆……西格陵兰岛——地球最古老的地壳正缓缓进入视野,它地底的岩石寿命已经超过三十七亿年。壮丽的海洋波澜不惊,如同一位柔情初露的少女。而在整个蓝色星球的表面,那比大地更高远,比海洋更宽广的则是云,洁白,轻灵,挣脱世间万物的束缚而上升。连绵,轻柔地缠绕在大地的四周,如同一位细心照看着自己孩子的母亲。
云,故乡的云。何夕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
旁边的另一个屏幕突然亮了,红毛的声音传来,"探测结果该回来了吧,我一分钟后过来。"屏幕上红毛正在起身。
"是的。"何夕的口吻平静得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结果已经出来了。"红毛站在何夕的身后,面对屏幕,脖子扭成了 S型。一颗火红色的行星充斥了整个画面,巨大的尘暴激起的漩流遍布星球的表面。光线照射到的地方亮得刺眼,而阴影处却一片酷寒。整个星球没有一丝水的迹象。
"我不认为这会是我们想去的地方。"红毛转身离去,"我现在更关心的是这个区域游离氢的丰度。"五 垂垂老矣的何夕已是白发苍苍,他独自躺在房间里,弥留之际的目光痴痴地望着窗户的方向。窗外是明媚的天空,嫩蓝嫩蓝的颜色穿过雕花的窗棱透射进来,让人禁不住有股想要融进去的冲动。但这一切都是窗形屏幕给人开的一个玩笑,在屏幕的背后只有广漠无垠的虚空。
一缕缕洁白的云不断从窗户的各个方向游过来,飘荡着又游出窗户的范围。何夕的目光被那些飘逸的云左右着,它们真是漂亮,令人着迷。在云的下面就是那个地方了,那些浮雕般的陆地山冈,那些柔媚如同少女的海洋。也许威廉姆已经实现了他的理想,也许还是叛军统治着一切。但是,这真的重要吗。
何夕常常回想起当年那一分钟里发生的事情。时间太仓促了,他根本无法思考,但是内心里的声音引导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父亲母亲给了他鲜明的地球脸庞以及古老东方的心灵,他幸庆自己的选择。赤子从远游中归来只为看一眼魂牵梦索的母亲,谁能忍心祭献那些柔媚的山冈与海洋。而现在,飘流一生(人的一生是多么多么的长啊)的游子已经疲惫了,他只想带着满身累累的伤痕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长眠。
……
"就这么把他抛出去?"猫低头俯视着安详躺在宇航服里的何夕。
"只能这样,难道将尸体带回菲星吗?那样做对于他有什么意义呢,他又不是菲星人。"红毛不耐烦地摁下了输送钮,密封罩无声地滑向隔离舱。几秒后弦窗外广漠的宇宙空间里多出了一件物体。
"我们该返航了。"红毛表情复杂地叹口气,"这次任务的时间也的确长了点。" "可那是怎么回事?"猫突然指着窗外发出惊叫,"不应该是这样的。" "怎么啦?" "我发誓他是平放着。可现在,他站立起来了。" "可能是发送的时候受到扰力的原因,这很正常。"红毛有些不屑地说。
"可要是那样的话他应该继续旋转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菲星最勇敢的战士——猫——的脸上显出红毛从未见过的惊惧之色。
背景是天鹅绒般繁星闪烁的宇宙,相对于飞船何夕以一种奇特的站立姿态稳稳地停在了虚空中。他背对着星辰密布的银河中心,面向斜上方某条银河旋臂展开的方向。猫说的没错,何夕是平放着出去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停留在现在这个姿势上。但是,出于不可能得到解释的原因,他朝向了现在的方向,在无扰动的宇宙空间里这个方向也许会近乎永远的保持下去。
红毛和猫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印入他们眼帘的是无数颗燃烧着的谜一般美丽的太阳。
——原载《科幻世界》2001年第10期
是谁长眠在此
作者:柳文扬
迪格里兹一边驾驶飞船,一边大声念叨:“第五条,着陆之前以无线电信号与对方取得联系;第六条,使对方确信我方无战争意图;第七条……行了行了,这些鬼话我倒背如流。你就瞧我的吧。”
琳达把手里的《外层空间考察者须知》一扔,说:“可是你没有按照准则去做。”
“我有我的办法。”
“你的办法不正规。”
迪格里兹有点火了:“中校,我知道他们派你来是监视我的,因为我以前是个贼!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找我干这件事?干吗不派点儿出身名门、学识渊博的高材生来?干吗找我这种‘耗子’?你得清楚现在咱们俩都在作贼,那就要有个作贼的样子。你们那一套现在行不通了。”
琳达沉默不语。她知道迪格里兹对自己以前的职业有一种奇怪的感情,不容别人评说。这种感情是自卑还是自豪,她也分析不清。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但迪格里兹这种盗贼却认为,自己就是英雄。
迪格里兹好像也发现自己有些失态,抹抹嘴巴,眨眨眼,看了看琳达。琳达说:“下面该怎么办?”
他们望着巨大舷窗正中的那颗大行星。与地球不同,它大部分是灰色和暗红色。
“不像是有高度文明的样子。”琳达说。
迪格里兹说:“如果没走错路,这儿就是那颗星球。”琳达一笑,因为“超空间跳跃”是不可能走错路的。
迪格里兹开启了“天网”搜索系统。飞船腹部射出了十二枚小型球舱,它们由火箭推动着,分散到行星轨道的预定地点。在两小时内,它们可以把整个星球表面都详细地搜索一遍,并把高精度的照片发送到飞船上来。
两个人在等待搜寻结果的时候,各自想着心事。迪格里兹闭起眼睛,似乎又在回忆他作星际盗贼时,那些充满刺激、自由放荡的日子。琳达却有些紧张。她不知道迪格里兹用什么办法来完成这次的高难度任务。琳达是个很富有想象力的人,此时却也觉得不知如何下手。
时光倒流一百万年——也许更久,这颗行星上出现了有智慧迹象的生物。历经漫长的进化,形成了这颗星球上的人。他们的进化过程也许与地球人大不相同,但是根据那些用无线电波发来的信息,地球人似乎有了兄弟——这些人的长相与我们非常相似!当然,风俗习惯、社会结构乃至建筑样式肯定都是不一样的。
这些人在对文明形式的偏爱方面,显然跟我们大相径庭。他们在已经掌握了现代物理学的至少数百年时间里,竟没有发展航天技术。真不可思议,但这是从那些无线电信息里得到证实的。他们只对改善自己的生存状态感兴趣。也许这种文明在银河系相当罕见——没有殖民倾向,不事扩张,一心一意地生活。但社会学家声称,这种类型的文明是危险的,因为地球上的情形似乎证明:历史上一切无殖民倾向的文明,现在不是屈居人下,就是已日薄西山。
琳达不相信这种论调,至少她对非洲抱有巨大的希望。
但是,他们终于发现自己的不足了么?他们为什么要向遥远的宇宙中发送信息?这不是求援,而仿佛是一种文化展示。用无线电为载体的信息,以一种明显的自豪感展示着这个星球上的一切。异国情调的宏伟建筑、富足悠闲的人、发达的空中与地面交通、清洁优美的生活环境……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被称为“能源球”的小东西。
似乎这行星上每个家庭都有一个所谓“能源球”。他们的生活中耗费的一切能量都来自“能源球”,它是个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蓝色球体,放在每个家庭的某间房屋里。
当“能源球”发出的蓝光开始暗淡时,他们就把它拿出去“充电”——这是个比喻。
人们把自己的“能源球”送进一座大厦,那里面有一枚高踞于众多机器之上的、巨大的湛蓝色球体,它似乎永不疲倦地产生并输出着能量。“能源球”从它下面的传送带上滚过,立刻恢复了原有的蔚蓝荧光。
迪格里兹和琳达的任务就是弄清这巨大蓝色球体的产能机理,如果可能的话,搞到一个运回地球是最好不过的。
琳达想,我们可怎么下手呢?也许这颗行星是第一次迎来外空间的客人,而我们刚刚到来,就偷走了他们的——发电厂?这不可笑吗?真不知地球政府是怎么想的。
“你在笑什么?”迪格里兹问。琳达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迪格里兹说:“这是因为竞争。”
“竞争?”
“对,我们收到了无线电波,水星、火星上的人一定也收到了。如果采取正常的星际外交手段来索取能源球,需要太长的时间。地球想占先,就这么简单,谁抢先下手谁就赢。”
这是盗贼的逻辑,琳达想,如果地球政府和迪格里兹的想法一样,那倒是绝妙的讽刺。
“结果出来了!”迪格里兹把探测球舱发回的照片放到屏幕上。他开始流露出行动前的兴奋。
他们要找出无线电信息显示的那座城市。
这并不困难,是琳达发现了它,它坐落在一片褐色平原上。
“眼睛挺尖嘛。”迪格里兹简单地表扬了一句,就说,“现在那里正好是晚上,我们下去!”
飞船电脑确定了那座城市的坐标,把航线及飞行诸元输入小型考察飞机的电脑里。
迪格里兹和琳达坐进飞机驾驶舱,飞机从大飞船的腹部滑出,向仿佛近在咫尺的褐色大地扑去。
从进入大气层时,琳达就开始紧张。其实这样的飞行她经历了不知多少次,只不过以前她从未担负过这种任务。而迪格里兹却在座舱里吹起了口哨,显然,多年不操旧业使他技痒,这次任务对他来说也许是种享受,谁知道呢?
飞机上的反雷达装置没有任何反应,就是说,地面上没有人发现他们。可能大家都睡觉了?他们的飞机无声无息地降落在城市郊外。这儿一片荒凉,连树木都没有,连绵的小山丘在夜色中像一群群熟睡的黑羊。
迪格里兹看了看屏幕上的大气采样分析结果:“空气成份适合呼吸,大气密度和气压都与地球接近。不用穿防护服了。”他拿起武器,抢先跳出座舱。琳达吸了口气,也跟着下去。
双脚一落地,琳达习惯性地感受了一下土地的坚实度。这是她每次在异域着陆后的第一件事。
地面是沙质的,这使她感到不太舒服。
迪格里兹没有那么多感想。他已经启动了飞机的伪装装置,然后他摆摆手,示意琳达跟上。两个人悄悄地溜进城市边缘的建筑群中,就像影子一样。
这里冷清得出奇。没有灯光,没有一点人声,甚至没有动物的鸣叫。在地球,哪怕是郊外,哪怕是夜间,也不会有这样的黑暗和宁静。所有建筑物都静悄悄地伏在阴影里,星光下,原野一片沉寂。
琳达悄声说:“这里没有人!”
迪格里兹点点头,又摇摇头。盗贼的本能使他开始不安。有一次在他被捕之前,也感觉到了这种异样的寂静,寂静中暗伏着危机。
越深入城市内部,这种无形的压力越大。建筑物逐渐高大宏伟起来,而寂静就像某种有质量的东西,满怀恶意地包围着他们。
迪格里兹打开了身上的生命搜索器。红灯在闪烁,意味着这里有生物存在。而生命反应没有方向性,说明四面八方都暗藏着活物。
“邪门的地方!”琳达低声说。
迪格里兹走向一座建筑,琳达大吃一惊,但她只有跟上。迪格里兹摸摸那沙石般的墙壁,贴着墙壁走到大门口,蹲下来,仔细研究着门的结构。
琳达蹲在旁边,一边注意着四周动静,一边看迪格里兹。他疯了,莫非他是想……迪格里兹满意地吁了口气,说:“门就是门,到处的门都差不多。”在他说这话的时候,门已经轻轻打开——他的手就好像是一切门的情人。
里面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灯光。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琳达觉得迪格里兹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一点慌乱。但迪格里兹走了进去。
生命反应依然存在。可建筑物里面是空的。迪格里兹转了一圈后走出来,他有点失望,这里没有蓝色球体。什么都没有。房间就像教堂一样高敞,但没有一件家具。
“怎么回事?”迪格里兹低声自语。
琳达说:“去别的房子里看看?”
迪格里兹没说话,他只是看着腰间的生命搜索器。红灯闪个不停。
“有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生物,”迪格里兹缓缓地转动目光望向四周,“据我所知,某些行星上居住着人类的眼睛看不到的生物。”
“但那些无线电信息里……”
琳达的话还没说完,迪格里兹就打断了她:“那些信息是不是真的?也许那是一部- -电影?”
琳达觉得自己的背上沁出了冷汗。
隐形生物?那和魔鬼也差不了多少。
迪格里兹又进入一座建筑,那里也是空的。
他们在这座万籁俱寂的城市里,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终于发现,这座沉默在夜色中的大都市竟是一座死城。
天色渐渐发白,迪格里兹最后舒了口气,说:“难道他们都死了?这个城市已经荒废了?”
琳达觉得这里还有很多不可解释的地方:“房屋都保存完好,但里面空无一物,这不奇怪吗?还有,生命搜索器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许来晚了,”迪格里兹说:“接到无线电信息时,距离他们发出电波已有一千年!他们很可能在这一千年里遭受了什么灾难,全部灭绝了。生命搜索器可能坏了- -从来没有这种情况:四面八方都有生物!”
琳达沉吟着:“会是什么灾难呢?传染病?”
她想起《一千零一夜》里面的一个故事,就对迪格里兹说:“从前有个国王,来到了一座偏僻的城市。他发现整座城市里的人都变成了石像。最后,他在某座房子里发现了一个活人,但这个人的腿也已经变成了石头……我觉得咱们就是在这么一座城市里。”
迪格里兹打开手腕上的遥控器,他要让飞机开到这里,如果找不到“能源球”,就只好尽快回地球了。
飞机像幽灵一般出现在街道上空,静静悬浮着。在遥控器的作用下,它会一直跟在主人身后。
“我们再去找找吧。”迪格里兹说。就在这时,他腰间的搜索装置显示出强烈的生命反应。这反应来自四面八方,甚至头顶和脚下……“地下城?难道他们转入了地下?”迪格里兹用脚使劲踏着坚硬的路面。
“那边有人!”琳达惊呼一声。
迪格里兹也看见远处的街角似乎有人影一闪。他端起枪追了过去,琳达跟在后边。
如果是水星或火星派来的人,情况就不太妙了。
黑夜将荆这时的街景灰蒙蒙的,比深夜时还要模糊。他们在陌生的街巷里奔跑,两边的惨淡暗旧的建筑物使人感到如在梦中。
琳达突然刹住了脚步。她一拉迪格里兹的衣服,指指前方。
那个人影就在不远处,而且在慢慢向他们走来。
曙光从两侧的大厦顶端漏下,街道如同深深的峡谷。那个人走近了,像是个女人,她的步幅很大,动作有些僵硬。
琳达直勾勾地看了这个女人一会儿,突然说:“她……她很奇怪。”
“瞧瞧她的腿是不是变成了石头?”迪格里兹还有心情开玩笑。他打开同步翻译装置,向那个女人说:“你好!我们是地球人。”
那女人没有表情,她张开嘴,呆了片刻,发出一串声音。
翻译装置竟不能分辨她的语言。这简直就是一阵干涩的摩擦声,不像血肉之躯发出的声音!
女人的手抬起来,指着上面的飞机。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并不向上看。
“飞机,那是我们的交通工具。”迪格里兹解释道。
女人没作声,她拉住迪格里兹的手,另一只手仍然指着飞机。
琳达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恐惧之情。这个女人竟一直没有表情,她的动作非常直接,她要那架飞机!她不必说出道理,她只是要它!这是一种非人类的情绪,甚至是非生命的……琳达突然说:“迪格里兹!她不是女人……”“她是男人么?”迪格里兹低声问。
“也……不是男人。”琳达说,“我有种感觉……她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她没有灵魂,是行尸走肉……”“你是谁?”迪格里兹注视着女人。翻译器忙碌地把这句话译成已知的和可以设想出来的所有语言。
女人的眼睛冷冷地、无目的地看着前方。她挽起迪格里兹的胳膊,转身向街道深处走去。
琳达跟在后面,说:“迪格里兹!小心!”
“我知道。”迪格里兹觉得这女人的手臂力量大得出奇。
他们走过了一座座高楼。天色渐明,女人的银白色头发闪闪发光,眼睛却暗淡无神。琳达从后边打量着,发现她实在很像地球人,她的衣服甚至很像火星上的流行样式。
她每走一步,都迈出很远,而身体僵硬地扭着,仿佛能听见体内发出的沙沙声……这是火星人布下的陷阱?那么这座死城呢?是什么样的生物在这里长眠?琳达的头脑一片混乱。
右边有异样的光芒一闪,琳达悄悄扭头,看到了远处的一个小湖泊,或者大池塘。
水面荡漾着蓝色的波光。这是她降落到这个星球以后,第一次看见水。她不禁往那边踏出了一步。
银发女人头也不回,却突然一伸手,抓住了琳达,以异乎寻常的力气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琳达感受到从这只瘦硬的手上传来的力量,那是一种蛮横的、无情的、反生命的力量。
迪格里兹看看琳达,问:“怎么了?”
女人喉中发出一阵摩擦声,她向后上方一指,正好指向飞机。她竟不用眼睛看。这神秘的星球,神秘的城市,神秘的人……琳达和迪格里兹都不知如何是好。女人又向前走去。迪格里兹说:“她到底要带我们去哪儿?如果是去找能源球,就最好不过了。”
琳达故意落在后面,渐渐落后得远了些,她小心翼翼地转向右方,往那个池塘走去。
走近了,她才发现这池塘的水非常晶莹美丽,竟是纯蓝色的。在微风中,蓝色的水面轻轻波动。琳达扭头看了看,迪格里兹和那银发女人已经走进街道拐角,看不见这里了。她蹲下来仔细观察着池水。
池水似乎是一种密度很大的液体,涌动时还有轻微的沙沙声。非常纯净的液体,没有一点杂物。
但琳达锐利的眼睛在岸边看见了一张小纸片,她捡起纸片。那是一张照片。琳达的脸上立刻露出无限的惊恐。
照片上的人正是那个银发女,但表情并不呆滞冷漠,而是带着温柔的微笑。照片背面,用火星英语写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这池塘里究竟藏着什么?琳达充满怀疑和恐惧地伸出手,捧起一点水。
戴手套的手感觉到一丝凉意。但手中的蓝色液体却在瞬间变成了一把细小的透明晶体!这些沙粒般的物质还在她手上漾动着,慢慢往上爬……琳达惊呼一声,甩掉了沙粒。但整个池塘里的水都已起了变化,沙子形成了一波波的浪头,仿佛慢镜头播放的海浪一样,往岸边涌来!
琳达开枪了。激光射入沙中,沙子立刻浪涛一般分开。琳达一边后退,一边继续用激光烧灼。池塘里的沙子像有生命的东西似地涌到两旁,露出池底。
池塘的底部,堆满了累累白骨。
琳达发疯般地向迪格里兹消失的方向逃去,边跑边喊:“迪格里兹!快……她不是人类!她不是人……”等她追到了迪格里兹和那银发女人,就举枪叫道:“不要动!迪格里兹,快离开她!”这时候,银发女正要领迪格里兹进入一座大厦。
那女人并不回头,就大步向后走来——她向后走跟向前走竟然是一样的快,动作也同样僵滞。琳达用枪指着她,迪格里兹吃惊地望向她俩。
银发女人往后伸手——抓向琳达。琳达手中的枪开火了,激光穿透了女人的身体。迪格里兹喊道:“别开枪!”
女人的身体顷刻间瓦解,化作一堆沙子,但这沙子是有生命的,继续往琳达脚边流动。迪格里兹跑了过来,街道两旁的大厦如海滩上的沙质城堡一般坍下,活的沙海向他们涌来!
“用激光!”琳达冲迪格里兹喊着。他们俩都把激光调到最大功率,扫射着周围的活沙。沙海翻滚涌动,迪格里兹腰间的生命搜索器红光猛闪!
这就是行星上的生命!这就是这座死城的主人!吞噬一切的、有智慧的沙!
迪格里兹遥控着飞机,猛降下来。他们一边扫射一边爬进座舱,以最高速度上升。
沙海站立起来!
是的,沙海站了起来。它在瞬间堆起了一个滔天巨浪,像要吞掉飞机。在琳达的惊叫声中,迪格里兹操纵飞机躲闪着。沙浪不停地涨高,不,是沙子堆成的高峰,它似乎可以无限地向上耸起。它是一只可怕的魔手,向天空伸着。
终于,飞机升到了二万米高空。沙峰坍了下去。琳达向下望着,遥远的地面在翻滚!沙海仿佛不甘心似地喧嚣着,卷起一个个旋涡……“快回到飞船吧!”琳达像哀求一般喊道。
“这已经是最快速度了!”迪格里兹也失去了镇静。他从没有遇到今天这样的事情。
将要飞出大气层时,琳达又往下一看,不禁恐惧地大喊起来。
“整片大陆!整片大陆都是活的!”
在飞船上,他们还心惊肉跳了好一阵。做好超空间跳跃的准备后,琳达说:“老天,我再也不接受这种任务了!它们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无线电信号是它们发出的吗?”
琳达说:“不太可能吧?也许是这个星球原来的居住者发出的信息。但这些沙子不知从哪里飞来,灭绝了这里的文明。它们还在这儿守株待兔,等着前来寻宝的人……我看见那个池塘底下,有成千上万的死人的骨头……”“是原来的居民的骨头,还是寻宝者的?”迪格里兹问。
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了。
琳达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那个女人!她指着飞机,一定是要我们带她回地球!
它们还要占领地球!”
“对,可是我们没上当!多亏了你,你真聪明,姑娘。”迪格里兹忍不住拍拍琳达的脸。琳达说:“我看见了她的照片。”
“谁的?”
“那个女人的!”琳达嘴唇发抖,“这些沙子杀死了火星派来的人,它们又照着一个船员手里的照片,化身成了……”她说不下去了,这些魔鬼,这是什么样的魔鬼……“我们赶快回家吧。”迪格里兹说,“通知地球政府,还有太阳系内所有行星政府,都不要派人来这里了!”
飞船的超空间跳跃即将开始,琳达和迪格里兹躺在座椅上,把自己固定好。一切都准备就绪,他们就要回家了,就要离开这可怕的地方了。
琳达长长地吐着气,闭起眼睛。
迪格里兹也闭上了眼。
所以,他们都没有看见,在琳达的衣服皱摺中,有一粒晶莹的沙子,正闪闪发光。
(发表于《科幻世界》2001年2月号)
《来看天堂》刘维佳 无法找到
《心中的香格里拉》韩志 无法找到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