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

2002年(第十四届)

获奖篇目:

《六道众生》何宏伟

《中国太阳》刘慈欣

《水星播种》王晋康

《马姨》Shake Space

《日光镇》杨玫

获读者提名奖篇目:

《朝闻道》刘慈欣

《吞食者》刘慈欣

《一日囚》柳文扬

《西天》程婧波

《生存实验》王晋康

《瘟疫》燕垒生

《宝贝宝贝我爱你》赵海虹

《植花演义》赵永光

《饥不择食》李嚣

《天下之水》韩松


获奖篇目:

六道众生

作者:何宏伟

(引子)

厨房闹鬼的说法是由何夕传出来的。

何夕当时才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他们全家都住在檀木街十号的一幢老式房子里。那天夜里他懵懵东东地溜到厨房里想找点吃的东西,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鬼。准确地说是个飘在半空中的忽隐忽现的人形影子,两腿一抬一抬的朝着天花板的角上走去,就象是在上楼梯。何夕当时简直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害怕,而是认为自己在做梦。等他用力咬了咬舌头并很真切地感到了疼痛时那个影子已经如同穿越了墙壁般消失不见了,于是何夕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发出了惨叫。

家人们开始并不相信何夕的说法,他们认为这个孩子准是在搞什么恶作剧。但后来何夕不断说看到了类似的场景,也是那种人形的看不清面目的影子,仿佛厨房里真有一具看不见的楼梯,而那些影子就在那里晃动着,两腿一抬一抬地走,有时是朝上,有时是朝下。有时甚至会有不止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具并不存在的楼梯上,它们盘桓逗留的时间一般都不长,和人们通常在楼梯上停留的时间差不多。人们怜悯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越来越深地陷入到恐惧之中,他整天都用那种惊恐的眼神四处观望,就像是随时都准备着应付突如其来的灾难。尽管别的人从来就看不到何夕描述的怪事,但这样的日子使得每个人都感到难受。于是两个月后何夕全家就搬走了,他们一路走一路冒着被罚款的巨大危险燃放古老的鞭炮。几年之后,何夕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年了,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有一天傍晚他出于某种无法说清的原因又回到檀木街十号,来到他以前的家。但是他只驻足了几分钟便逃也似地离去。

何夕看到在厨房上方的虚空里有一些影子正顺着一具不存在的楼梯上上下下。

(一)

很普通的一天,很凉爽的天气,在这个季节里这是常有的事。大约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何夕就再也睡不着了。他走到窗前打开窗帘,一股清新的空气透了进来。但是何夕的感觉并不像天气这么好,他感到隐隐的头痛,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就像是有人用绳子在使劲地牵扯。他想起了昨晚的梦境,那具奇怪的隐形楼梯,以及那些两腿一抬一抬地走动的影子。多少年了,也许有二十年了吧,那个梦,还有梦里的影子就时常地伴着他。他不管用了什么方法——比方说拼命大叫或者是用力打自己耳光——都不能从梦魇中挣脱出来。他只好充满恐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观赏影子们奇异的步态,并且很真切地感受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但是昨天的梦有点不同,何夕看到了别的东西。当然,这肯定来自他当年的目睹,可能由于极度的害怕以及当初只是一瞥而过以至于这么多年来他都没能想起这样东西,只是到了昨夜的梦里他才又重见到了这样东西,如同催眠能唤醒人们失去的记忆一样。当他在梦里重见到它的时候简直要大声叫起来,他立刻想到这个被他遗忘了的东西可能正是整个事件里唯一的线索。那是一个徽记,就像是T恤衫上的标记一样,印在曾经出现过的某个影子身上。徵记看上去是黑色的,内容是一串带有书法意味的中国文字:枫叶刀市。这无疑是一个地名,但是何夕想不起有什么地方叫这个名字。

何夕打开电脑,在几分钟的时间里他对所有华语地区进行了地名检索。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何夕按捺不住地感到紧张。许多年来由于那件事,在家人的眼里何夕不是一个很健康的人,尽管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嫌弃他。何夕从来都认为自己是正常的,但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才看得到那些影子。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家人都非常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但还是有一些传言从一个街区飘到另一个街区。当何夕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他会很真切地感到有一些手指在自己的背脊上爬来爬去,每当这种时候何夕的心里就会升起莫名的伤悲,他甚至会猛地回过头去大声喊道“它们就在那儿,只是你们没看到”,一般来说,他的这个举动要么换回一片沉静要么换回一片嘲笑。

当然,还有琴,那个眼睛很大额前梳着宽宽的流海的姑娘。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何夕的心里滚过一阵绞痛。她离开了,何夕想,她说她并不在乎他的那些奇怪的想像但却无法漠视旁人的那种目光,她是这么说的吧……那天的天气好极了,秋天的树叶漫空飘洒,真是一个适合离别的日子。有一片黄叶沾在了琴穿的紫色毛衣上,看上去就像是特意作出来的一件装饰。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真是美极了,令人一生难忘。

检索结束了,但是结果令人失望,电脑显示这个地名是不存在的。不仅没有什么“枫叶刀市”,就连与它名称相似的城市也是不存在的。

何夕点燃一支烟,然后非常急促地把它吸完。他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那个城市它应该存在,他明明看到了它的名字。它肯定就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由于海市蜃楼或是别的什么很普通的原因使得何夕看到了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人,一定是的,何夕有些发狠地想,我是正常的,和别人一样正常,我会证明给所有人看。但是,那座城市究竟在什么地方,那座枫叶刀市。

(二)

天亮之后何夕没有去上班,他开始在电脑上写一封信,大意是向每一位收到这封信的人询问关于枫叶刀市的任何线索,同时希望他们能够把这封信发给另外一些他们认识的人。同时何夕还在多处电子公告牌上发出了询问信息。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何夕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坚信自己能够达到目的。

何夕曾经设想过那封信会招致的各种后果,但他从没有想到那封信竟然会招来警察。

发出信后的第二天下午有二十名武装到牙齿根部的警察冲进了何夕的办公室,以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带走了他。当何夕眼前蒙着的黑布被除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处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装饰相当豪华,但同时也相当有品位。何夕正想仔细探究一番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来人是一位四十出头的男子,衣着样式考究做工精良,目光中显露出只有地位尊贵者才具有的非凡气度,整个人都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下午好,何夕先生。”来人彬彬有礼地点点头,“我是郝南村博士。是我请你来的。”

“你找我有事。”何夕小心地问。

“是为你发布的消息。我在互联网上的公告牌里看到了那则消息。”郝南村眯缝着的双眼给人的感觉像是两把锋利的刀,“你在找一座城市。”

何夕来了精神,他甚至忘了自己当前的处境,“难道你有那个地方的线索?”

“你还是先说说你为什么会想到去找这个地方?”

对真相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何夕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交待了一个彻底。说到兴头上的时候就连那个离他而去的姑娘也抖落了出来,他实在是太想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了。

“从小时候……”郝南村喃喃地说,“只有你能看到那些影像?”

“那些影像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它们一直在那儿,只不过别人看不到而已。”何夕说着话有些出神,“我觉得它们仿佛就生活在那里,那座叫枫叶刀的城市。”

“是吗?”郝南村笑了笑,“可是并没有那样一座城市。”

何夕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说,“这不是真话,一定是有那么一个地方的。”

“这只是你的想法。”郝南村摇摇头,“世界上并不存在那样一座城市,不信的话你可以去周游世界来求证。你的古怪念头是出于幻觉。忘了告诉你,这里是一所医院,负责治疗有精神障碍的病人。不过,我们愿意为你支付治疗费用。”

“你的意思是……”何夕倒吸一口凉气,“我是个病人。”

“而且病情相当严重。”郝南村点头,“你需要立刻治疗。我们已经通知了你的家人,他们听说有人愿意出钱给你治疗都很高兴,并且他们也认为这是有必要的。喏,”郝南村抖动着手上的纸页,“这是你家人的签字。”郝南村摁下了桌上的按钮,几秒钟后便进来了四名体形彪悍的身着白大褂的男人。

“带他到第三病区。他属于重症病人。”郝南村指着何夕说。

何夕看着这一切,他简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自己转眼间成为了一名精神病人,他感觉像是在做梦。直到那四个男人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朝外面走去时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大叫道,“我没有病,我真的能看到那些影子,它们在上楼梯。它们就住在那里,住在枫叶刀市。我没有玻”但是何夕越是这样说那四个男人的手就握得越紧。走廊上有另外几名医生探头看着这一幕,一副见惯不惊的模样。郝南村笑着耸耸肩做了一个表示无奈的动作,然后他回身进屋关上了门。几乎与此同时他脸上的笑容立刻便消失了,代之以阴骛的神色。

(三)

牧野静出门的时候显得很慌张,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到地下停车场的。进到车子里后她立即拨通了可视电话,屏幕上欧文局长的脸色相当紧张。

“第三十六街区一百四十八号,华吉士议员府郏知道了。”牧野静大声重复着欧文的话,“我立刻赶过去。还有别的人吗?”

“这件案子暂时由你一个人负责。”欧文强调一句,“根据初步情况判断这件案子可能与自由天堂有关。”

牧野静悚然一惊。自由天堂,新近崛起的神秘组织。与别的一些组织不同,这个组织简直就像是警方的盟友。因为它只干一件事情,那就是铲除别的恐怖组织。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它接连不断地颠覆了不下十个警方也一直束手无策的恐怖组织,但是谁也不知道它用的什么办法。总之在这一年里警方的日子真是好过得很,每天都有好消息传来。但是这样的情形没有永远持续下去,警方很快发现这个神秘组织的势力越来越大,那些被颠覆的组织实际上是被它吞并了,而它后来的几次行动更是让警方认识到真正可怕的对手出现了。

应该说这些都只是警方的猜测,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个组织与近来发生的几起恐怖事件有关。人们只是发觉凡是与“自由天堂”作对的人或组织最终都莫名其妙地遭到打击。两个月前的一个雨夜,主张对所有非法组织采取更强硬态度的刘汉威议员突然死于家中。一个月前与刘汉威持相同观点的另一位议员也暴毙街头。而现在轮到了华吉士议员。

“那我原先负责的那些CASE怎么办?”牧野静问道,“尤其是我最关心的那件。”

欧文皱了下眉,“你是说撒哈拉沙漠发生雪崩的谣传。”

牧野静忍不住插言道,“我不认为那是谣传。我相信那些当地人的说法,他们不像是在编故事。我已经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来调查这件事情了,现在可不想半途而止。”

欧文淡淡一笑,“还有比热带沙漠雪崩更离奇的故事吗。”

“可我当初去过现常我亲眼看到在沙漠里有大面积的水渍,而且当时那里冷得让人打哆嗦,这肯定是冰雪融化造成的。”牧野静几乎是在喊叫了,“雪崩还压死了两个当地人。”

欧文皱眉道,“我不想同你争。这样吧,你自己选择,要么负责调查眼下这件事情,要么继续调查雪崩。”

牧野静懂事地闭上嘴,露出无奈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说,“那好吧,雪崩的事情以后就算是我的业余爱好。我现在就去三十六街区。”

三十六街区是一片环境优美的居住区,有不少成功人士都住在这里。整个街区都笼罩在翠绿的树影里,显得幽静而舒适。

“请让我进去。”牧野静一边举起自己的证件一边往里挤。

这时一名体形彪悍的警察走过来非常负责地查看她的证件,他有些迟疑地看着牧野静的脸说,“好吧,你可以进来。不过里面可能有危险。”

“什么危险?”牧野静问道。

“我们接到华吉士议员家人报警,称华吉士议员被劫持了,我们立即赶过来。现在我们正在想办法和对方谈判。”

“是什么人干的?”

“不知道。”警员指着不远处的一扇门说,“那是卫生间。华吉士议员就在里面。我们已经封锁了所有出口。”

牧野静朝门的方向走过去。有几名警员正用枪指着门,大声地朝里面喊话。从门缝里可以看到灯光的闪动,说明里面还有动静。同时可以听到一些沉闷的声响不时从门里传出来,像是有人在挣扎。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有一名身材高大的警员一遍接一遍地喊道,“立即放下武器出来投降。”

这时突然从门里传来一阵很大的响动,之后便再没有了丝毫动静。牧野静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糟糕。几乎与此同时,警员们立刻开始了行动。他们开枪打掉锁冲了进去,但立刻便僵立在了当常牧野静紧跟上前,她立即明白警员们何以会呆若木鸡了。因为卫生间里面居然只有华吉士议员一个人。窗户紧闭着,其实就算窗户打开也不可能有人能够从那里逃逸,因为窗户上打着钢条。华吉士议员面朝上倒在血泊中,身上穿着睡衣,一柄样式古怪的小刀贯穿了他的右胸。牧野静冷静地看了眼华吉士议员的伤势,然后摇了摇头。很显然,他的伤已经不治。这时华吉士议员的嘴唇突然翕动了一下,牧野静急忙将头埋下去想听清楚他最后的遗言。

“……那个男人……朝那儿走了……”华吉士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扫过卫生间,牧野静知道这就是那个人离去时的路线。但是华吉士的目光斜向了卫生间的上方,最后停在了天花板左上角。华吉士的目光渐渐迷离,“……他两腿一抬一抬地……走上去了。”

“然后呢?”牧野静大声问道,她感到自己正在止不住地冒汗。

“然后……”华吉士议员的嘴里冒出了带血的浮末,“然后……不见了。”他的头猛地一低,声音戛然而止。

(四)

“2074,来拿药。”胖乎乎的格林小姐扯着大嗓门叫道,她推着一辆装满药品的小车。躺在床上的男人立时条件反射地弹起,伸出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接过格林小姐手中的小口袋。

格林满意地点点头,在她的印象里2074还算进步的比较快,刚来时他不仅拒绝吃药,并且和每一位医务人员都像是仇人一样。第一次给他喂药还是是凭着几个壮汉才成功的。

“把药吃了。”格林柔声道。其实格林也并不清楚2074到底吃的是些什么药,感觉上都是些没有见过的奇怪的小丸子。

2074把药倒进嘴里,然后接过格林手上的水杯。他吞下药丸之后以一种讨好的表情指着自己的腹部对格林小姐露出笑脸。“吃了。”他说,“都在这里了。”

格林小姐心里滚过一阵柔柔地感情,相比之下2074算是那种比较好侍候的病人,用非专业的话来说他是一个“文”疯子。一般说来像这种病人都是住在集体病房的,但2074却一直一个人住,并且禁止他与别的病人交谈。“乖。”格林很少有地拍拍2074的手说,“吃了就好。”

2074受了表扬之后有些脸红,露出几分害羞的神色憨憨地低下了头,一缕口涎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了被子上,与原先的那些污迹混在了一起。他对口涎拉出的亮线显然有了兴趣,伸手揽住那道悬在空中的粘液,一牵一牵地把玩着,两眼笑得发痴。

格林小姐看到2074一边玩一边在念叨着什么,她注意地听了几秒钟,那好象是一个词。

“楼梯……那儿有个楼梯……”

格林小姐叹口气,楼梯,又是楼梯,从2074入院开始他就不停地在告诉每个人有一个楼梯。格林小姐撑起身,推着小车向准备出门到下一个房间去。这时突然有一个男人拿着一页纸冲了进来,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喊,“何夕,谁是何夕?”

格林拦住来人,“马瑞大夫,你找谁?”

来人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四下里搜索着。然后像是有大发现般地叫道,“2074,对啦,就是你。”他冲到床前对着那个正在玩口水的男人说,“恭喜阁下,你的病全好了,可以出院啦。来,签个字吧。”

何夕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男人,有些害怕地往格林小姐身后躲去。“吃了。”他露出讨好的笑容指着腹部说,“我吃过药了。”

马瑞不耐烦地把一支笔朝何夕手里塞去,“你已经病愈了,该出院了。”他厌恶地皱了下眉,“我就知道免费治疗只会养出你们这些懒东西,好吃好喝又有人侍候,这一年多可真是过的好日子呢。别装蒜了,检验报告可是最公正的。”

何夕不知所措地看着手里的笔和面前这个嗓门粗大的男人,象是急得要哭。过一会儿他突然调转笔尖朝嘴里塞去。

“这不是药。”格林小姐急忙制止了何夕,她转头对着马瑞说,“你是不是弄错了,虽然我只是一个护士,但我一直负责看护这个病人。我能够确信他还不到出院的时候。”

“那我可不管。”马瑞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反正上面安排这个病人出院。如果是病人自己出钱的话他愿住多久就住多久,不过这可是免费治疗。现在上边让他出院,以后也不会给他拨钱了,你叫我怎么办。”

“可是他的病真的没好。”格林看着何夕,“他这个样子出去只能是一个废物。”

“这不是我管得了的。给他收拾一下吧,病人的家属还等在外边呢,以后自然由他们来管他,可没咱们什么事。”

格林小姐不再有话,马瑞说得对,这不是她管得了的事情。格林将何夕的手放到马瑞的手里说,“你跟着他去。”

何夕害怕地想要挣脱马瑞的手,但是格林小姐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他。片刻之后这间狭小的病房里便只剩下了格林小姐一个人。她低头理着床褥,但是却静不下心来。走了,那个病人。格林有些神思恍惚地想,他还是一个病人,谁都能一眼看出来。可我们居然让一个根本没有痊愈的病人出院,谁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五)

牧野静刚刚走进会议室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抑。在这间足以容纳一百人的房间里只坐了不到十个人,但是他们中的每一位都是令人无法轻松面对的人物。此次她受命将华吉士议员遇刺案向国际刑警总部专程前来的高级官员汇报。

牧野静注意到她的听众都很认真,其中大多数是她的同行,只不过他们之中每个人肩上的徽章都令她不敢喘口大气。另外有几个身着便装的老人看不出他们的身份,但从另外那些人对待他们的态度上看他们的地位似乎极为尊崇。面对他们牧野静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怎么说呢,他们举手投足间都有种令人无法漠视的威严,就像是——法老。法老?牧野静愣了一下,为自己心里突然冒出的这个词。

“等等。”这时一位头发雪白的老人打断了牧野静的发言,“我是江哲心博士,我想问一句,那个叫华吉士的议员真是那样说的吗?他当时的神情是否清醒?”

牧野静点点头,“他的确是那样说的。至于说他是否清醒我很难判断。从我的感觉出发我认为他的话是可信的,因为当时他简直是拼尽了全身的力量来告诉我那些话。我觉得他正是为了说出这几句话才硬撑着没有立刻死去。”

会议室里的几位老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接受了牧野静的说法,但是他们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凝重了。

另一位样子慈祥的老人开口道,“我是崔则元博士,我想知道华吉士议员是否提到那个人的性别。”

牧野静想了一下,“我记得他说那是一个男人。”

“看来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江哲心博士小声地对旁边的几个人说,“可怕的几率数,我们有大麻烦了。”

牧野静迷惑不解地看这群人脸色严肃地议论,她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不过从直觉上她能感到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她忍了一下但还是开口问道,“你们可不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讨论的人们停了下来,注视着牧野静。过了一会儿江哲心博士说道,“对不起,这件事涉及到高级别的政府机密,我们不能对你说明。”

牧野静不再有话,这里每一个人的级别都能够叫她乖乖闭嘴。她左右看了一眼,然后便知趣地退出了会议室。不过还是有一些低低的絮语钻进了她的耳孔。“以前的那个人现在什么地方?”一个嘶哑的声音问道。“让我查查……唔,就在本市。四十七街区六十一号。”“能否与其联系上。”“这……恐怕没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因为当时按照五人委员会的指示已经作了常规处理。”牧野静只听到了这些,因为当她刚刚退出会议室的门就关上了。但是这几句话已经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一个很大的结。她回到办公室,想要稍微整理一下近来这个案子的进展情况。但是电话响了,她拿些听筒,是欧文局长打来的。

“什么?”牧野静大叫,“要我交出这件案子。现在一点眉目都没有就让我交出来可不行。”

“这件案子以后不归我们管了。上边另有安排。你把卷宗整理一下,准备移交。”

牧野静放下电话,咬住下唇怔怔地站立了半晌。“这件案子是我先接手的,我不能就这样交出去。”牧野静突然说出了声,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但是她的决心就在这一刻下定了。

(六)

牧野静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了四十七街区六十一号在什么地方。那是一片行将拆除的老式院落。牧野静打听到这里有一个叫何夕的人患有精神疾病,曾经有不明身份的人出资给他治疗过但是没能治好。当时牧野静立刻就直觉地感到自己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牧野静推开没有上锁的门走进院子。院子左方的墙边坐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他正半眯着眼惬意地晒着太阳,一丝亮晶晶的口涎从他的嘴角直拖到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洗过了的衣领上,在那里濡湿出一团深色的斑块。有一些散乱的硬纸板摆在他面前的地上,旁边还有半桶浆糊和一些糊好的纸盒。

这时一个老妇人突然从一旁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猛地朝那个正在打瞌睡的男人的肩上搡了一拳,“死东西,就知道吃饭睡觉,干一点活就晓得偷懒。”老妇人说着话不觉悲从中来,眼睛红红地用力撸着鼻子,“三十多岁的人了,就像个废物。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老天爷叫你来磨折我。”

那个男人从睡梦里惊醒,万分紧张地看着老妇人挥动的手,一旦她的手靠近自己的身体他就会惊惧地尖叫。过了一会他确信老妇人可能不会再打自己了,于是便慌忙火急地拾起地上的家什开始糊纸盒,但眼睛却一直紧盯着老妇人的手丝毫不敢放松。

“请问……”牧野静小声地开口,“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何夕的人?”

老妇人露出疑惑的神情看着牧野静,“你找他有什么事情?”

牧野静一滞,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找到何夕又能作些什么。

“何夕。”老妇人念叨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咀嚼一样年代久远的事物。一些柔软的东西自她眼里泛起,她的目光投向那个被她称作“死东西”的男人,“何夕。”她轻声地呼唤了一声,然后转头看着牧野静说,“他就是何夕,他是我的儿子。他本来是很好的,最多只算是有点小毛箔…”老妇人悲伤地揉了揉眼睛,“可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

院外突然传来一片嘈杂声,象是有大群人在朝这边走来。“就是这里。”有人高声叫嚷着。过了一会院子的门被推开了,不下二十个人一涌而进。牧野静惊奇地发现这些人她居然认得一些,比如说江哲心博士,还有国际刑警总部的几名高级官员。另外一些人居然是荷枪实弹的士兵。

“你怎么在这儿?”江哲心博士意外地看着牧野静,“你知道些什么?”江哲心博士冲口而出,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样问反而显得事情复杂,“我是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牧野静心念一动,她有一种直觉,这件事会跟“自由天堂”的案子有关。“我只是在同何夕聊天。”

“聊天……”江哲心博士狐疑地看着牧野静的脸。“那我不得不打断你们了。现在我必须带走这个人。”

牧野静紧张地在心里打着主意,“刚才我们正谈到关键地方,这件事情可能会和自由天堂有关。”

江哲心博士愣了一下,看上去有些无奈,“好吧,看来我们还必须连你也一块带走。”他做了个手势,然后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围拢过来。站在一旁的老妇人这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挡在儿子面前说,“你们不能带走他。”士兵们不知所措地回头看着江哲心,等他下命令。

江哲心博士放低了声音说,“我们只是带他去治疗。”

老妇人警惕地看着那些士兵,眼里是不相信的神情。她的态度影响了何夕,他站起身,不信任地看着每一个人。这时牧野静才发现何夕的身材相当高大,如果要强行带走他肯定会费上一番周折。

江哲心博士想了一下,然后回头拿出对讲机低声说了句什么。过了十来分钟一个胖乎乎的妇人从门口进来,她的目光一下子就盯在了那个仍在糊纸盒的男人身上。“2074.”她说。何夕稍微愣了一下,然后便露出讨好的笑容摊开手。

(七)

这是格林小姐见到过的最为漂亮的病房。超过五百平米的面积,设施齐全应有尽有,整间病房只住着一个病人。何夕正在吃药,品种花色相当复杂。他现在越来越变得烦躁,有时却又长时间地沉默着发呆,像是在想什么问题。现在的何夕已经与一个月前判若两人,格林小姐如果不是一直陪着他的话肯定认不出现在这个时时眉头紧锁眼睛里含着深意的英俊男人竟会是当初的那个白痴。今天何夕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吃完药之后立刻休息,而是点起了一只烟。过了一会他像是下了决心般地对着面前的空气说了句,“叫他们来。”

“你是说……”江哲心博士擦拭着额上的薄汗,房间里只有他和何夕两个人,“你完全想起来了。”

何夕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这个老人,,“是的,我想起来你们是怎样把我抓走,又是怎样宣布我是一个疯子。”他的声音渐渐变低,“当然,我后来的确成为了疯子和白痴…………”江哲心博士沉默着坐下,他的腿有些软,“我知道这件事伤害了你,但是你现在必须帮助我们……”“帮助你们?”何夕打断了他的话,“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们?”他大声吼道,“你们毁了我,是你们把我变成了一个废物。我的天……”泪水漫出了何夕的眼睑,“而现在你居然要我帮助你们。”

江哲心尴尬地笑笑,“我只能说抱歉。我知道没有什么能够弥补你的损失,但是你真的要帮助我们。”

何夕平静了些,“这样吧。如果你们对我做的一切能够说出正当的理由的话我会考虑这个问题。”

“这件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做主的,同时这个地方也不安全。除非五人委员会集体同意,否则我不能告诉你真相。”

“那好吧,我跟你走。”何夕点点头,“还有件事,我希望见到那天比你们早几分钟找到我的那个女警官。”

“为什么?”

何夕叹口气,“因为我实在不想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变成白痴。”

(八)

“五人委员会”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机构。它的成员是五名年龄从四十几岁到八十有余的著名的专家。它实行的是终身制,如果某一位委员去世了才会由另几名委员推选新的成员。谁也不知道这个机构到底是干什么事情的,同时谁也没有听说这个委员会隶属哪个部门。

何夕一直不肯走进密室,直到他见到了江哲心带来的牧野静。密室的门在人们身后缓缓关闭,屋子里只有七个人——何夕与牧野静以及“五人委员会”。这些人里头何夕认识两个人,江哲心和郝南村。当何夕的目光落到郝南村脸上时久久都没有移动,令得郝南村有些不自在地左右四顾。

“我知道你的感受。”江哲心用规劝的口吻对何夕说,“当年郝南村博士只是尽自己的职守,有些事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这时坐在左首的一位满头银色卷发的老妇人开口道,“何夕先生,我是五人委员会的凯瑟琳博士。”她又指着坐在她旁边的两位身着黑色西装的瘦高个男子说,“这是蓝江水博士和崔则元博士。也许你不一定相信,出于安全原则,我们五人以前从未象今天这样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现在由我来解答你的问题。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向别的委员提问。”

何夕想也没想地就开口说,“我想知道枫叶刀市在什么地方。你们谁来答都行,喏,”他指着蓝江水说,“就是你吧。”

蓝江水没有立即回答,并且反过来提问道,“我想问你知不知道新蓝星大移民.”何夕想了想说,“那好象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人类已经发现了宇宙中有众多适宜生命存在的行星。于是他们挑选了一颗和地球情形差不多的,让许多人接受了冷冻,出发移民到那颗新行星上去了。我记得那颗行星同地球的距离是四十光年,以光子飞船的速度算起来第一批上路的人已经到达很久哪。”

蓝江水博士摇头苦笑道,“我不得不佩服政府高超的保密手段,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能让人不起一点疑心。天知道我们哪里来的什么光子飞船。而且就算是有什么新蓝星又有谁能保证上面不是已经被其它生物所占据,难道准备去打星球大战吗?”

何夕立时打住,“你说什么,你不会是在告诉我那只是一次骗局吧。这可是载入了史册的伟大事件。”

凯瑟琳插话道,“如果说那是一次骗局的话它也不是出于恶意,最多算是一种手段而已。政府花了大力气把某个蛮荒星球描绘成一片充满生机的新大陆,以此来吸引人们自愿移民。说实话,当时的地球确实已经相当糟糕了,超过两百亿人居住在这颗最多只适宜居住一百亿人的星球上。”

“如果这是骗局的话那么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何夕倒吸一口凉气。“难道…… .”江哲心博士在一旁摆摆手说,“新蓝星大移民计划虽然是场骗局但不至于那么恐怖。至于说那些人……”他的目光投向了地图上深黄的一隅,“他们就生活在类似于枫叶刀市的城市里。和我们生活的城市并无什么不同。”

“枫叶刀市。”何夕念叨着这个名字,这个城市已经与他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甚至于改变了他的人生。但是他又的的确确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

“他们生活在许多像枫叶刀市那样的城市里。”蓝江水的语气像是在宣读着什么,“他们一样地呼吸空气,一样地新陈代谢,一样地出生并且死亡。和我们没有什么两样。只除了一点。”蓝江水直视着何夕的脸,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丝情绪变化,“——组成他们的世界的砖和我们不同。”

何夕觉得自己越听越糊涂,他打断蓝江水的话,“你还是没告诉我枫叶刀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凯瑟琳博士笑了笑,“我来告诉你吧。枫叶刀市是海滨的一座中型城市,人口约九十万,大部分是华人。”

何夕有些恼怒地补充道,“我没问这个,我是问它的地理位置。”

凯瑟琳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它大约位于东经105度北纬30度。”

“等等。”何夕打断她的话,他的目光看向墙上的地图,“这不可能,那个地方是内陆,而且,”他倒吸一口气,“就在我老家附近。”

“不对。”凯瑟琳执着地说,“枫叶刀市位于枫叶半岛南端,面临枫叶海湾。”

何夕有些头晕地看着凯瑟琳博士一张一合的嘴唇,有气无力地说,“我们两个要么是你疯了要么是我疯了。”

“你们都很正常。”是郝南村的声音,“凯瑟琳博士说那里是海滨,这是对的。你说那里是内陆丘陵,这也是对的。你甚至还可以说那里是雪山或是负海拔的盆地。这全对。”“你……你说什么?”何夕扶住自己的额头,他看不出郝南村有开玩笑的意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与他同样吃惊的还有牧野静。“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郝南村毫不迟疑地点头,“你们只要听完其中的原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讲了。”

“知道什么是普朗克恒量吗?”凯瑟琳博士轻声问道。

何夕在自己的脑海里搜寻着,“以前学过,那大概是一个常数,所有物体具备的能量都是它的整倍数。”

凯瑟琳颌首,“你说的不算离谱。那的确是一个常数,具体数值是6.626乘以10的负3 4次方,单位是焦耳。秒。按照量子力学的基本观点,世界并不是连续存在的,而是以这个值为间隔断续存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物质的能量和质量——你应该知道按照质能方程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都是这个值的整倍数。如果我们把这个常数看成整数1,那么这个世界上任何物体所具备的能量值都是一个很大的整数。比方说是一万五千,或者是九亿四千万零七十六。这些都可以,但是决没有一件物体会具有诸如八点五四这种能量值。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不妨把普朗克常数看作一块最基本的砖,整个世界正是由无数这种砖堆砌而成。”

何夕很认真地听着,他的嘴微微翕开,样子有些傻。应该说凯瑟琳讲的很明白,但何夕不明白的是她为何要讲这些,何夕看不出这些高深莫测的理论和自己会扯上什么关系。

“等等。”何夕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凯瑟琳博士的话,“我只想知道枫叶刀市在什么地方。你不用绕那么多圈子,我对无关的事情不感兴趣。”凯瑟琳博士叹口气,“我说这些正是为了告诉你枫叶刀市在什么地方。”她的目光环视着另外的几名委员,似乎在作最后的确认,“枫叶刀市的确就位于我说的那个位置。”“这不可能。”何夕与牧野静几乎同时叫出声。“这是真的。”江哲心博士肯定地答复。“你是说它是一座建在地底的城市?你们在地底又造了一座城市,甚至——还造出了地下海洋。”何夕有些迟疑地问,也许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推测过于荒谬,他的声音很低。

凯瑟琳摇头,“我说了那么多你应该想得到了。我看得出你很聪明。”

何夕心中一凛,凯瑟琳的话让他想起了一件事。是的,还有一种可能……但那实在是——太疯狂了。

“不可能的。”何夕喃喃道,他的额上沁出了汗水。

凯瑟琳的表情变得有些幽微,她的心思像是已经飞到了很远的地方,银白的须发在她的额头上颤巍巍地飘动。她的目光停在了地图的一隅,那里是一片深黄色,“枫叶刀市就在那里,一座很平常的城市。但是……”凯瑟琳顿了一下,“它是由另一种砖砌成的。”

(九)

“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给了我们一个强烈的暗示,那就是我们并不象自己通常认为的那样占满了全部空间。实际上即使这个星球上已经看不到一丝逢隙了它仍然是极度空旷的,因为在普朗克恒量的间隙里还可以有无数的取值,就好比在“一”到“二”之间还有无数的小数一样。”凯瑟琳博士露出神秘的微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在枫叶刀市所在的那个世界里普朗克常数有另外的起点。如果把我们的普朗克常数看作整数一的话,枫叶刀市的普朗克常数的起点大约是一点一六。”江哲心语气艰难地开口道,看得出他每说出一个字都费了不少劲,“这就是答案。”

“另外的……值。”何夕仍然如坠迷雾,“这意味着什么。”

“你不妨想像一下一队奇数和一队偶数相遇会发生什么事情。”江哲心像是在启发,他注视着何夕的神情,“你应该想到那其实不会发生任何事情,因为它们都将毫无查觉地穿过对方的队伍。而我们与枫叶刀市之间正好相当于这种关系。如果你和生活在枫叶刀市的一个人相遇了的话……”江哲心作了一个停顿,“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情。”

何夕的表情有些发傻,“发生……什么事情。”他用力思索着,“我是不是会看到他身上有很多小洞。”

江哲心博士缓缓摇头,“答案是你根本就感知不到他。他在你面前只是一团虚空。”

“可是他总会反射光线吧。”何夕插话道。

“问题是他所在的世界的所有物质都和他具有同样的普朗克常数偏移量,光也不会例外。”包括光线在内的那个世界的所有物体都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越你的身躯,对它们来说你也只是一团虚空。你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数学里的平行线,永远延伸但却永远不能相交。”

“你的意思是想告诉我就在我身体的周围还生活着另外一些奇怪的东西。”何夕神经质地伸手在空中抓挠着,“它们可以任意穿过我的身体,就像是我并不存在。”汗水自何夕的额头上沁出来,他颓然地扶住墙壁,防止自己倒下去。牧野静的情形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何夕吁出口气,“好吧,我相信你们了。虽然从理智上讲我难以接受这一切。”他转头环视着屋子里的另一些人,“我想你们花这么多功夫告诉我这些不是为了让我长见识吧。说实话,你们要我做什么。”

江哲心博士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自顾自地往下说,“有件事情我还要告诉你,记得郝南村博士说过在枫叶刀市所在的位置上还有高山和盆地吗。”他停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何夕想了一下,“难道说还有另外的世界存在。”

“在两百多年前的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由于人口问题以及对自然的过度开发,我们的地球已经不堪重负。”江哲心的语气变得沉重,“不知道在你心中是怎样看待我们这些以科学为职业的人,不过我倒是觉得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良知的奴隶。当我们目睹人类的苦难时内心里总会感到极大的不安——哪怕这种处境根本就是咎由自龋就在这时候我们的一位伟大的同行出现了,他是一名华裔物理学家,他叫作金夕。金夕博士找到了一种他称作“非法跃迁”方法,可以将物质跃迁到另一层本来不可能的能级上。在他的方程式里总共找到了六个可能的稳定解,我们原有的世界只是其中的一个解。”

“那另外的五个解呢?”何夕插话道。

“当时的世界已经无法承受人类的重负,金夕博士唯一的选择是立即把所有的解都用上了,政府全力支持了这项计划。枫叶刀市所在的世界也只是其中的一个解,而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现在的世界其实是由六重世界构成的。”

“六重。”何夕喃喃而语,似乎有所触动。

“的确有点巧合。”江哲心仿佛看透了何夕的心思,“当年佛陀把欲世界分成包括地狱道,饿鬼道,畜牲道,阿修罗道,人道,天道在内的六道,它们在业力的果报下永无止境地流转轮回。”他稍停一下,语气变得像是宣判,“此所谓六道众生。”

(十)

“众生门”国家实验室位于南太平洋上的一座孤岛。从外表看这只是一座平常的热带岛屿,但是附近的渔民都知道这里是不能随便靠近的。而每天都有一些行踪不定的神秘船只和直升机从岛上驶向外界。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启用过众生门了。”江哲心走到何夕的身后,他的思绪显然已经飞到了往昔的年代,“我的前辈们设置了这个装置,用来将当时过多的人口发送到另外五个新创的世界去。它的原理并不复杂,你应该知道,如果一个电子吸收了光子的话它就会跃迁到某个新的能级轨道上去。在众生门里有一种具备特殊能级的粒子将会辐射你的躯体,其能级不到普朗克常量的十分之一,在自然界中是不存在这种能级的。通过控制其强度,我们可以让你到达其余五个新创世界去。好啦,我还有事。”说完话江哲心急匆匆地朝忙碌的人群走去。

牧野静若有所思地看着江哲心的背景,“我觉得有地方不对。”

“你说什么?”何夕吃了一惊。

牧野静小心地看了眼四周,同时压低了声音,“你不觉得这里有些事情不能解释吗?”

“解释?解释什么?”

“你知道我是个警员,我是因为调查自由天堂的案子才牵涉到这件事情里来的。”

牧野静说得很认真,“如果把这些事情同那件案子联系起来想的话……”何夕愣了一下,他是从牧野静口中知道了整个案子的详情。当他听到华吉士议员死前描述的场景时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以前目睹的怪事,但他并未从中悟出什么来。现在牧野静突然提到这一层倒是让他心中一动。

“我甚至还有个更大胆的想法。”牧野静兴奋地说,“大约在一年前我调查过一件发生在撒哈拉沙漠的离奇雪崩事件。你想想看,这里边会不会有联系。”

“你不会是在说……”何夕欲言又止,他觉得这个想法太荒唐了。

牧野静却点头道,“也许那就是真相。”

“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什么。”何夕禁不住笑了。

“这就叫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嘛。”牧野静得意地跟着笑,以何夕的眼光来看她这副自鸣得意的笑靥真是动人极了。“哎。”她突然轻叫一声,双颊泛起红晕。

“怎么啦?”何夕问,但他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想起了牧野静刚才的那句话里可以包含的另一种意思。这样想着何夕也不禁有些讪讪然,“你别多心嘛,说错了就说错了,我们不是没事嘛。”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又错了,遇上这种场面只能装糊涂,哪能有意卖弄明白呢。

“谁说错了。”果不其然,牧野静当即白了何夕一眼,“要你多事。”

“还是说正事吧。”何夕换了话题,“如果把雪崩看作是位于另一层世界的物质由于某种原因突然进入了我们这层世界的话也就好解释了。同样的,如果把那个人的突然消失解释为进入了另外一层世界的话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何夕的眼中放着光,“可是那个人根本没有凭借什么众生门之类的装置,难道,”何夕的脸色有些变了,“他能够在六个世界里自由往来。”

牧野静的声音有些发抖,“而这个人居然还是个——杀人凶手。”

何夕倒是很平静,他重复着牧野静的话,他觉得这一切简直令人发疯,“是的,他是个凶手,来无影去无踪执掌六道众生生杀大权的自由的凶手。”

(十一)

江哲心博士颓然坐倒,过了好半天才幽幽开口,“你们终于还是想到了。不错,这就是我们眼下的处境。我们刚刚听到自由天堂的案子时就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五人委员会本来就是一个管理层叠空间的组织。”江哲心注意到了他的听众的茫然,“层叠空间就是指包括我们这个世界在内的六层空间。五人委员会成立于两百多年前,当时世界刚刚凭借人类智慧的伟大力量分化为六层平行的物质空间,其后又花了数十年的时间使得另外五层世界变得适宜人类居祝我想强调一点,我们说到空间分层的时候其实是指物质与能量分层。站在我的观点上看,空间和时间都是并不存在的抽象概念,空间只是对映着物质的存在,而时间则对映着物质的运动。当物质世界分层的时候空间也就自然分层了。我们的这个世界看上去并无变化,而另外五个世界则是全新的。

整个空间范围是以地球为中心半径约六千五百公里的球体,包容着整个地球生物圈。如果区域之外的物质进入该区域的话也将被分层。比如说太阳光照射进这个区域时将分化为六层,并分别被每一层世界所感知。在这个空间范围内的所有物质元素都被分出了新的五层。新的物质元素层次在新的空间里组合出另一层世界。那些世界和我们这层世界相当类似,它们在初创之时拥有除生命之外的一切,比如水和空气,适宜的温度,以及土壤——虽然相当贫嵴。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因为它们是行星,是和地球同样规模的巨系统。对于一颗行星级别的系统来说,这些条件已经足以承载宇宙间无与伦比的奇迹,那便是生命。由于出自同一原始物质,所以这六层世界在位置上始终是大致重合的,但效果上却是我们仿佛有了六个地球。当时成立五人委员会是为了应付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应该说在两百年来这个组织虽然地位崇高但却是无事可干。不过金夕博士倒是预言,由于按照量子力学的观点这个世界本质上是按几率存在的,故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只是几率大小不同。所以不排除可能存在某些可以穿梭于不同能级空间的自由物质,比如说某一个质子,或是某一个光子,其几率按方程式解出的值都小于十亿分之一。”

何夕心念一动,“如果是一个大的物体呢,比如是某个人?”

江哲心的身躯颤抖了一下,“以人这样大小的物体来说,出现某个可以自由穿梭层叠空间的人的几率数不到百万亿分之一。你知道,六重世界的总人口也不过七百亿,所以这种几率可以认为是不可能。但是……”江哲心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们中彩了。事实上出现了这样的人,而且是两个。当然,我想也不会再多了。其中一个是那个可怕的凶手,而另一个人就是——”江哲心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你。”

(十二)

“我?”何夕惊奇地反问,尽管他心有预感但还是受到了巨大的触动,“你是说我是那种可以自由穿梭层叠空间的人?!”

江哲心郑重地点头,“不到百万亿分之一的几率让你遇上了。”他补充道,“你可以将自己连同周围小范围的空间一起跃迁到另一层世界去,比方说你自己连同身上的衣服或是一些小的东西。”

“如果我是那种人,你们又何必花这么多精力来启用众生门.”“通过众生门你可以尽快发现自己的全部潜力,众生门起引导作用,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够凭自己的力量自由来往于层叠空间了。”

这时凯瑟琳博士在不远处招手道,“可以开始了。”随着她的话音,大厅中间的地板开始朝两边分开,半分钟后一个样式古怪的箱子从下面升了上来,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电梯。

何夕突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他对江哲心说,“你们很自信嘛。凭什么就认为我会愿意做这个实验呢?”

江哲心吃了一惊,他看着何夕的目光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有约定吗?”

何夕脸上仍然是那种奇怪的笑容,“你不妨回忆一下,从头至今我何曾说过一句同意的话。我只不过想知道真相罢了。正是因为你们的研究,我从小就被认为是一个怪人,一个神经玻我失去了正常人应有的生活,失去了一切。当我想要弄明白这是为什么的时候你们甚至真的让我变成了一个白痴。”何夕的脸变得扭曲了,看上去有些狰狞,“我看过自己病中的照片,我像是一块面团似地靠在肮脏的床头,嘴里牵出几尺长的口水,脸上却在满足的笑。我的天——”何夕闭上眼睛,“那是什么样的笑容啊,就像是一头吃饱了的猪。可那就是我,的确确就是我啊,如果不是因为现在你们有了麻烦,需要我的帮助的话,我的一生都将那样度过。这就是你们对我所做的一切,而你们全部都心安理得。”这时何夕的目光落到牧野静的脸上,她的眼里有莹莹的泪光闪动,“还有她,你们当初是不是也打算让她成为那样的白痴?”

江哲心的语气变得很低,“我只能说抱歉,为了保守秘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何夕粗暴地打断他,“那是你们的事。自始至终我有什么过错吗,我根本是无辜的。

如果现在要我去选择的话我宁愿去做另外那个人。”何夕捉弄地看着江哲心,就像是一只猫看着一只老鼠,“你不觉得那个人比我聪明的多吗。他没有像我一样傻乎乎地到处去寻找答案,也没有寄希望于别人。现在他能够自由往来于六道众生之间,在每一层世界里他都是一个不受拘束的人,而这在实际上就相当于——神。”何夕注意观察着江哲心的脸,对方的表情让他的心里涌起阵阵快意,“他掌握了对六道众生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力,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主宰这个世界。而这一切都是你们造成的。”何夕大笑起来,“如果说他是魔鬼的话那么你们就是造就并且放出魔鬼的人。”

何夕咧咧嘴,“还有件事。我想清楚了,发生在赤道沙漠的离奇雪崩也是你们造成的,来自另一层世界的冰雪——对了,你们管这叫自由物质吧——压死了两个人。”他残酷地笑了笑,“那次你们运气好,如果雪崩发生在某个上千万人的大城市的话,比如说纽约——”何夕凝视着江哲心的眼睛,“是的,这种几率很小,可是别忘了,你说的几率里没有考虑时间。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机会将越来越多,直到成为一种必然。就好比某一地方在某一时刻发生地震的几率很小,但若干年之中却终究会发生地震一样。”

江哲心的脸已经变得苍白如纸,何夕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割在他的内心。何夕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情,你是帮凶,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萦绕着,是你放出了魔鬼。江哲心博士再也站立不稳,他缓缓地瘫倒在地。而与他的身躯同时倒塌的还有他自己的全部世界。

(十三)

郝南村愤怒地瞪着何夕的脸,他的语气冷得像冰,“按照章程,现在由我接替江哲心博士执行委员的职务。他是我的老师,如果他有什么不测的话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说到做到。”

何夕满不在乎地看着面前这个面色阴沉的中年人,“我是不会合作的。”

“也许你对我有成见。”郝南村不紧不慢地开口,“老实说我并不想为自己辩解,谁让我当年是一个执行者的角色呢。你要是恨我尽管恨好了,但是我不希望你因此而违背自己的意愿。”“违背自己的意愿?”何夕重复着这句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郝南村洞若观火地笑笑,“何苦强撑。我知道你的性格。你和江哲心博士根本就是同一种人。”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也就是那种对世界的关心胜过对自己的关心的那种人。

我知道你会同意的,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何夕的表情有些发呆,郝南村的话让他有异样的感觉,就像是被人说中要害。

“这次反复只是你内心不满的表现,你只是记恨当年我们那样对你。”郝南村悠然开口,“实际上你早就已经妥协了。不过我觉得与其说是向我们妥协,倒不如说是你向自己的内心深处潜藏的某些东西妥协了更为恰当。我说的对不对你自己知道。”

何夕有些惊恐地看着郝南村,在这个人面前他有种被人剥光了衣服的感觉。妥协,他回味着这个词,然后他极不情愿地发现郝南村说的居然是对的,这个人的目光竟然完全看透了他的内心世界。

“老实说我从不认为科学家们应该为这个事件负什么责任。”郝南村用目光制止了何夕想要反驳的举动,“你先听我说完。我知道你想说这是我在为自己开脱。但这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人类缺乏能源,于是我们找到了原子能。人类缺乏粮食,于是我们又找到了转基因作物;人类缺乏生存空间,于是我们找到了层叠空间。我们许身科学以求造福人类,难道能够对人类的苦难不予理睬。不错,我们同时给人类带来了核爆炸,带来了新变异的可怕物种,带来了自由物质和自由天堂,可是这难道是我们愿意的吗。我们就像是一头在麦田里拉磨的驴,为了给人们磨麦而转着永无止境的圆圈。同时因为踩坏了脚下的麦苗还必须不时停下来想办法扶正它们。这就是我们的处境。”

何夕叹口气,“好啦,我认输了。我们出去吧,他们可能等不及了。”

……

箱子的门正在缓缓关闭,发出咯咯的声音。突然间何夕觉得一阵心慌,他有种不对劲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地方让他觉得不放心。别紧张,他安慰自己说,这个玩意儿传送过上百亿人呢。但是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起来,而那关门的咯咯声就像是一把很钝的锯子在锯钢条,让他起鸡皮疙瘩。

就在大门快要关上的时候何夕猛地冲了出去,他的外套却被钩住留在了里面。

直到面对凯瑟琳博士的眼睛时何夕才醒悟到这件事多么难以交待,他讪讪地笑着说,“可能是里面有些热。”

郝南村倒是没有说什么,他看着何夕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对其他人摆手示意行动取消。

“别忙。”何夕突然说,“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见识过这种实验,心里有些不踏实。反正我的衣服留在了里面,不如先拿它作个实验。”

郝南村轻蔑地哼了一声,不知道是针对这个想法还是针对何夕刚才的举动,“你知不知道作一次跃迁要花多少精力和费用。请不要总是用实验这个词,在两百年前可以这么说,而现在已经不是实验而是实用了。”他转头对着另外几个人说,“关闭电源。”

何夕不依不饶地拦住他,“我只是一个俗人,不敢相信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就当是给我点信心。”

“我看就依他吧。”蓝江水没好气地说,“否则他是不肯合作的。”

箱子的门再一次合拢,控制台上的提示灯开始急促地闪烁。不知过了多久箱体的门缓缓打开,何夕第一个冲进去。身后传来凯瑟琳平静地话语,“里面什么都不会有的,你的衣服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但是何夕转过身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是他的外套,只不过上面已经是千疮百孔。“看来——”何夕古怪地笑笑,“实验是部份成功。”

“我的上帝,有人破坏了众生门”,凯瑟琳博士低声惊叹。郝南村警惕地环视着四周,他的目光停在了大厅左角,那里堆放着一些很大的仪器。这时从那里突然传来一声响动,郝南村立刻冲了过去,蓝江水紧随其后。

两声枪响。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乱糟糟地朝着那边赶去。但是一个奇景出现了,有一个影子凌空朝着大厅的天花板走去,两脚一抬一抬地就像是在上楼梯。等到警卫们想起来开始朝这个影子开枪射击时那个影子已经越来越淡,然后他消失在了天花板的一隅。

人群愣立着,枪声还在回响着。过了好一阵何夕才猛地想到郝南村。他急步朝前走去。

郝南村倒在一台仪器的背后,他的肩上中了一枪,人已经昏迷。蓝江水倒在几米之外,子弹穿过了他的头颅。

(十四)

清晨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慷慨地将喷薄万丈的光芒倾泻在大地上。云彩被阳光染成了火红的颜色,幻化出无尽的变迁。

何夕走在一条已经废弃不用的道路上,在他的正前方已经可以隐隐看到一些高大建筑的身影,这使得他受到了鼓舞。

这时旁边的一块路牌吸引了何夕的目光,他停下来注视着这块朽烂不堪的牌子,并且点燃了一只烟。何夕一直等到到这只烟燃完他的两指间产生剧烈的灼烧感时才如梦初醒般地扔掉它,他重新把手抄到裤包里,朝前走去。

何夕的身影渐行渐远,只留下一块朽烂的路牌在风中颤抖。这时一阵风将路牌吹得变换了方向,阳光照在了上面,显出一行已经不太清晰的字迹:四公里,枫叶刀市。

……“实验对象没有按期返回。”凯瑟琳博士注视着众生门,时间显示何夕离应该返回的时间已经超出了近六个小时。

牧野静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她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但眼睛里的焦急却是人人都看在眼里。她想知道何夕会不会出事,但却不知道该问谁。

江哲心博士坐在轮椅上,才短短几天他看上去苍老多了。那天与何夕的争论引发了他的心脏病,如果不是因为郝南村博士正在治疗人手不足的话他本是不用来的。

“有没有重点观测枫叶刀市所在地区。”江哲心博士轻声问道,“我认为何夕是足以信赖的,他的晚归一定是因为到那座城市里去了,如果换成我也会这样做的。”

但是何夕突然出现在了众生门里,“我回来啦。”他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轮椅上的江哲心,显然他听到他们的对话。

江哲心博士直视着何夕的脸说,“你感觉怎么样,现在如果没有众生门你能不能穿梭层叠空间?”

何夕迟疑了一下说,“还没那么快。我想起码还需要两三次实验吧。”

江哲心竟然笑起来,“你不要想骗我,我是相信理论的人,通过众生门获取经验一次就足够了。”何夕有些尴尬地点点头,“看来瞒不过你。我只是不愿意看着你们高兴的样子。”江哲心叹口气,“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不愿意看着我们这些人高兴,甚至我还巴不得这些人撞得头破血流整天哭丧着脸才好。”

何夕也学着叹口气说,“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江哲心笑笑,这使得他脸上的绉纹越发地沟壑纵横,“这不关聪明的事,而是近不近人情的问题。我站在你的立场上自然就能够猜度到你的心思。”

何夕稍愣,过了一会他幽幽地说,“看来你真的是一个好人。”他环视了一眼四周,“有件事情我想单独同你谈。”

……

“我这次实际上去了两层空间。”

“为什么?”

“因为我在枫叶刀市看到了很不寻常的事情。你知道自由天堂吧。在我们这里它还是一个没有被正式承认的非法组织,但是在枫叶刀市的那个世界里它已经合法化。”

江哲心的脸色阴沉了,他望着墙角一语不发。

何夕继续说道,“在那一层世界里有近百分之三十的人成为会众,而且人数还在急速增长之中。我同其中的一些人谈过,据他们说圣主是受命拯救世界,力量无边,可以操纵世间众生的生死祸福。他们中的一些人还亲眼目睹过圣主显灵。”何夕叹口气,“你不知道他们有多么虔诚,我觉得即使圣主要他们马上去死他们肯定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因为他们相信圣主将令他们永生。自由天堂主宰那一层世界只是迟早的事情了。”

“你不是说你还去过另一层世界吗?”江哲心插话道。

何夕艰难地笑笑,“情况更糟。自由天堂在那个世界里的影响更大,几乎所有人都陷于狂热了,站在教堂的神坛上接受礼拜的已经不是上帝,而是一个影子一般的雕像,他们说那是圣主.我觉得并不是那些人愚昧,因为他们目睹的的确是超出想象的事物,不由得他们不陷入狂热。”

“还有别的事情吗?这次你还有没有别的收获?”

何夕的身体抖动了一下,江哲心的问询触动了他。这次他违反了计划私自到枫叶刀市只是顺应了内心里的一个声音。当何夕面对着枫叶刀市那宏伟壮观的城市风景时,当他看到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出万丈阳光时,当他的手真切地在粗糙的建筑物表面划过时,当他的眼睛被滚滚红尘带起的喧嚣所灼痛时,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地说:我看到枫叶刀市了,我亲眼看到枫叶刀市了,我不是疯子。他的心思飞回了檀木街十号那幢老式的建筑,耳边回响着母亲的叹息,眼前划过漫天黄叶和黄叶里大眼睛姑娘离去的背影。两行滚烫的泪水顺着何夕的脸庞滑下来,滴落在异域的土地上发出清越的声音…………“你怎么了。”江哲心关心的询问惊醒了何夕。

何夕摆摆手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他喝口水,平静了一下心绪,“你有没有发觉事情不对。我是说关于上次众生门被人破坏那件事。”

“我知道的,看来自由天堂的确势力庞大,我觉得那个影子——他们就是这样告诉我的——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问题是他怎么会进来的?”

“你这样问反倒让我奇怪。对能够穿梭层叠空间的人来说整个世界都是透明的,他可以天马行空往来无碍。”

“问题是他怎么知道我们那天刚好要进行跃迁实验。他还不至于能跑到别人的脑子里去吧。”

“你就直说怀疑谁吧?”

何夕迟疑了一下,“跃迁实验那天崔则元博士为什么没有来?”

江哲心悚然一惊,“你怀疑他?”

(十五)

送走客人之后崔则元独自走进书房,他的神情显得很疲惫,自从三年前过了七十岁生日之后他自感精力已经大不如前。他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已经站在他的背后很久了。

“你好。”何夕大方地打了声招呼。

“你来做什么?”

“我想弄清楚一件事。现在我怀疑五人委员会里有自由天堂的人。”

“这么说你怀疑我。”崔则元环顾四周,“这没别人了,你直说吧。”

“我只是觉得只有作这个假设才能解释一些事情。”

崔则元博士叹口气,“你是不是因为实验那天我不在场所以才作出这种推断的。”他指着桌上一叠厚厚的文件说,“两个月前我正式因为身体原因提出退出五人委员会。你知道以前我们一直是终身制,所以这次的变化应该算是很大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忙于这事情,不想反而惹得你怀疑。江哲心博士知道这件事的,他没有告诉你吗?”

“江哲心博士?他没有说过。”何夕苦恼地回忆着,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时间他几乎站立不稳。

……

何夕驾着小车一路狂奔,窗外的景物飞一样地朝后逝去。走过两个街区突然道路被阻断了,一些拉着横幅的游行队伍鱼贯而过。所有的横幅上都写满了“自由天堂”这几个字,横幅下边是无数表情狂热的人。他们喊着口号喧哗而过,更多的路人加入到其中。何夕知道近段时间以来自由天堂的活动已经日趋公开,在政府里也有不少人支持。这个日益庞大的组织取得合法地位只是迟早的事情。

游行队伍好不容易才过去了,何夕急不可耐地踩下了油门。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五人委员会里很可能有“自由天堂”的人。因为在另五个新创空间里根本没有“众生门”,而如果没有“众生门”作引导的话没有人能够达到自由穿梭层叠空间的境界,所以这个人一定来自这一层世界。更为关键的一点是,如果有这么一个人那么他一定也会同何夕一样从小就目睹到一些奇怪的现象。从人之常情出发他也一定会发出询问,想要找到答案。但是他却没有这么作,而是采取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利用这种能力的方式。这就说明他很可能是一个知道内情的人,而且很可能知道何夕的悲惨遭遇。除了五人委员会之外还有谁能具备这些条件。五人中蓝江水已经不用怀疑了,而江哲心何夕是怎么也想不到他头上去的。凯瑟琳在实验出事时一直没有走出过何夕的视线。现在如果崔则元没有嫌疑,那么就只剩了一个人。当天在实验室他第一个朝大厅左角跑去的,他和蓝江水到底看到了什么事情已是死无对证。他那天如果不那样做的话人们很容易会想到“众生门”被破坏是内部出了问题,他那样做便可以引开人们的视线。他可以先打死蓝江水之后再故意显出一个身体的影子来吸引人们的注意力,等到影子消失的时候他可以从另一层空间里返回原地,再给自己补上一枪。当时保安们一直在外面开枪,枪声是根本无法区分的。何?br />Ω械揭徽笳蟮男募拢履洗逡蹑鸬牧吃谒矍盎窝交蔚摹?br />(十六)江哲心博士微微喘息着,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一阵阵的紧缩。自从何夕同他谈过对五人委员会内部的怀疑之后他就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他几乎是直觉地想到了郝南村。但是要他怎么能正视这一点,郝南村是他最得意也是最心爱的学生。

“这么说你承认了。”江哲心低声问,他脸上的肌肉止不住地哆嗦。

郝南村目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脚,江哲心的询问让他心烦意乱。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仔细地回想着。他并不怕江哲心发现这个秘密,实际上这也只是迟早的事,在他的计划里他迟早会露面的,因为他将主宰六道众生。问题是他不想这么快就和江哲心摊牌,毕竟他是自己的老师,而且可以说是恩重如山。

“你不会明白的。一个人从小就被迫目睹无数说不清来处的奇怪的影子,它们无时无刻不在你的眼前飞舞。我不敢对任何人讲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我怕他们把我关进疯人院去,我怕极了。”郝南村捂住了头,他的眼睛里充满痛苦,“你不会明白的。”

江哲心的神色平静了些,他轻抚着郝南村的肩头,“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在整件事情里我们都是有责任的。只要你解散自由天堂,放弃那些荒唐的作法,你的前程是不可限量的。”

“前程。”郝南村仿佛有所触动,他直愣愣地望着墙,目光像是痴了。叫他怎么给江哲心说得清楚,江哲心知道站在神坛之上享受亿万人的顶礼膜拜是什么滋味吗?知道自己脚下的尘土被人亲吻的滋味吗?可他知道,那种感觉真是令人永远难忘。如今在六道众生的世界里已经到处都建起了“自由天堂”的神龛,当他降临其上的时候四周狂热的欢呼声响彻云霄。他的一笑一颦一喜一怒都可以左右亿万人,他们愿意为他生为他死,无数人愿意为他奉献金钱,无数少女愿意为他奉献贞操。在自由天堂的世界里他的话就是圣典就是金科玉律,那个时刻他就是世界的中心,就是亿万人的主宰——而现在江哲心居然要他放弃这一切。

江哲心的神情有些恍惚,“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也许我们和金夕博士都错了。

我们实在是过于迁就人类的意愿,总是想尽办法满足他们。六道众生,”江哲心悲叹一声,“佛陀本来就只给人类准备了人道这一层世界,我们挖空心思做的这一切根本就是逆天而行,只能是饮鸠止渴。何夕说的对,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由物质出现的总体可能性将越来越大,如果那次雪崩或是某一次火山爆发发生在某个大城市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江哲心闭上双眼,显出痛苦的神情,“倘若如此,我们的灵魂将永堕地狱的底层。所以,我决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郝南村有些紧张地问。

“我决定由我们这一届委员会来终止众生门计划。”江哲心睁开眼,“我已经和凯瑟琳博士和崔则元博士谈过,他们已经同意了。”江哲心凝视着郝南村,“现在,就差你的一票。”

“如果我不同意呢?”郝南村幽幽地说。

江哲心脸上显出决绝的神色,一丝痛苦的表情在他的苍老的眼睛里浮动着,“那我们只能恩断义绝。”他拿起桌上的电话。

但是江哲心立刻捂住了胸口,一柄样式古怪的刀子贯穿了他的右胸。他看着殷红下滴的鲜血,脸上的表情像是面对一件不可想像的事情。

“不——”何夕突然从墙角现身出来,刚好目睹了弑师的一幕。郝南村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惊恐地朝后退去。

何夕看了眼江哲心的伤势,他愤怒地瞪着郝南村,“你还算是人吗?”他悲愤地问,“他是你的老师。”

郝南村镇定了一些,他神经质地叫喊着,“他要阻止我。无论谁要阻止我都是死路一条。我是神,是至高无上的神——”“你是魔鬼。”何夕狂怒地打断他,与此同时他的手里多出了一把枪,“你该下地狱。”

郝南村突然笑了,他满不在乎地盯着何夕手里的枪,“你应该知道这没有用。我们俩人都是上天凭借几率之手选中的人。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我们。等你的子弹打过来时我早就到另一层空间里去了。”

“我相信报应,报应蔼—”何夕虔诚地大喊,似乎想让上天的力量帮助自己除去这个恶魔,几乎就在同时他手里的枪喷出了长长的火舌,震耳欲聋的枪声充斥了整个密室。

硝烟散尽,对面的墙上布满了弹孔,但是郝南村不见了。没有报应,也没有上天的力量,什么也没有。何夕扔掉枪绝望地跪倒在地,掩面长泣。

“你是……谁?”是江哲心的声音。他苏醒过来,迷茫地看着何夕。

何夕急忙迎上去,“是我,何夕。”他握住江哲心的手,感觉生命正一点点地从这个老人身上消失。“我该怎么办?”何夕痛苦地呻吟,“他是超出六道众生的恶魔,任何力量都奈何不了他。告诉我,我该怎么做?还有什么能阻止他?还有什么?告诉我——”一丝淡然的近于彻悟的神色自江哲心苍老的脸上漾开,他低垂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的头猛的一低。

何夕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他的心中麻木得没有一丝感觉。没有人进来,密室向外隔绝了刚才的一切。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何夕抓起听筒。

“江哲心博士,”听筒里是一个焦急的声音,“几分钟前凯瑟琳博士和崔则元博士在实验室里遇刺身亡。据郝南村博士分析这很可能是一名叫作何夕的恐怖份子所为,政府已经发出了通缉令……”何夕不禁哈哈大笑,这太荒唐了,自己居然成了通缉犯,而真正的恶魔却依然正人君子般高高在上。他大笑着对着听筒说,“我就是何夕,江哲心博士就在我旁边,他已经死了,来抓我吧。哈哈哈……”何夕扔掉听筒,继续放声大笑。密室的门打开了,荷枪实弹的警卫冲了进来。但是何夕的身躯渐渐变淡变空,最终消失不见,只有凄厉的绝望到极点的笑声还在四处回荡…………(十七)牧野静穿过拥挤的人群,她的目光须臾都不敢从前方那个身影上滑落。四周充满了男人的汗臭与女人的香水混合而成的刺鼻气味,让人呼吸不畅。天知道这么多人怎么会突然聚拢来,看上去也许超过十万。所有人的精神都健旺之极,一个个红光满面就像是过足了瘾的吸毒者。四下里的火堆照亮了天空,辟辟啪啪的木头爆裂声清晰入耳。松枝燃烧淅出的油脂“滋滋”地往下淌,恰如人们高到极点的情绪。在广场的前方搭有一个几米高的高台,台子正中是一具十字架。在十字架的中心处悬空挂着一张座椅。在高台的四周都牵着条幅,上面书写着血红的大字——“自由天堂”。

牧野静不知道何夕为何一到晚上就到这里来,自从十天前他突然失魂落魄地找到自己之后每天都要到这里来。当时何夕的样子就像是刚刚走了几十里路似的,人一倒在床上便人事不醒了。那一觉足足睡了将近二十个小时,醒来后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脸上是一种大彻大悟的神情。牧野静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政府现在要通缉他,他是不是真的杀了人。对于这些问题何夕的回答只是一个,那就是一语不发。不过他每天都会消失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回来的时候总是面色苍白疲倦得像是散了架,有时身上还带着青紫的伤痕。

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牧野静知道准是快到那个时刻了。往日里也是每到这个时候人群都会像炸锅一般地掀起震耳欲聋的狂喊,直到那个什么“神”突然出现在高台上的椅子上时却又立刻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而接下来便是更加狂热的声嘶力竭的呼喊和掌声。那时的人群就像是要疯了一般且歌且舞,无数人朝那个高台冲过去,口里嘶吼着“带我走吧”,“你与我同在”,“我愿意为你死”。片刻之后“神”却悄然逝去,就如同他的出现一样的神秘。牧野静感到这里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多,她记得十来天前只有几百人而已。听别人说以前这里的神是极少显身的,但是近段时间以来却从未让人失望。

牧野静心里有一个猜想,虽然她实在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每当“神”显身的时候她就会发现何夕不知上哪儿去了,而当“神”离去之后何夕却又会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脸上是一种极度满足的神情。那种神情让牧野静没来由地感到恐惧,她疑心那个“神”就是何夕自己。她甚至想如果何夕真的想要去当一个“神”的话自己应该怎么办。她知道何夕不是常人,甚至他本身就可以说是一个神。这样想着的时候牧野静觉得何夕就像是一个令人不安的陌生人。

牧野静咬咬牙,她快步向前几步,拽住了何夕的手。她轻声叹口气说,“你今晚一直陪着我好吗?”

何夕怔了一下,他低头看表,“等一会儿吧。我办完事情就回来陪你。”

牧野静盯着何夕的眼睛,“什么事情?是不是比我重要。”

有一丝亮光自何夕的眼睛里闪过,但立即就变暗了,他缓缓地将手从牧野静手里挣脱,“比什么都重要。”他停一下,眼里滑过一丝无奈,“包括你。”

说完这句话何夕就无声无息地从牧野静面前消失了。周围的人群都狂热地盯着高台的方向,没有人注意到这奇怪的一幕。

但是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脖子都拼命地伸长了,朝着高台的方向望去。牧野静擦干顺着脸庞流下的泪水,她的心已经碎了,她终于知道一个女人的柔情在男人的所谓理想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可笑。她真想一走了之,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但是她还是本能地望向了高台的方向,她知道“神”就在那里,不,应该说是何夕就在那里,享受着万众的膜拜。

但是事情变得有些古怪了,因为高台上突然凭空出现了两个身影——两个“神”?!

他们居然还在说着什么,只是无人能够听清他们的话。其实就算听得见也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因为那是神与神的对话。

(十八)

“怎么你会在这儿?”郝南村坐在高台上的椅子上,一条长长的披风斜拖在地。他居然化过妆,使得他的面容看上去更加威严和神圣,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几乎认不出他是郝南村。他突然笑了,“我听说这里每天都有神在这个盛大的聚会上现身,原来是你。你终于想通了。其实你何必冒我的名来偷偷享受这种无上之福呢?”郝南村陶醉地呤听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想想看,造物主待你我不保世界就在我们的掌中,六道众生也在我们的掌中。这真是妙不可言的感觉。”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何夕淡淡地说。

“这有什么难懂的。”郝南村轻慢地指着黑压压的人群,“我和你属于另类,相对于这些人来说我们是神。人生短促如朝露,何不利用上苍的恩赐享受。”他志得意满地大笑,“我和你都将有精彩的人生。这些人心甘情愿地供我们驱使,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将属于我们。”

“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个世界是不稳定的。”何夕插话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六层空间的世界将面临越来越多的问题,也许就在下一个时刻灾难就会降临。”何夕指着狂热的人群,“这里有十万人,如果地下突然冒出火热的岩浆来会是怎样一副情形。”何夕显出恐惧的神情,“就算是炼狱也不过如此罢。”

郝南村稍稍愣了一下,可能何夕的话让他有所触动,但只一瞬间之后他即恢复了常态,“这对你我都是没有影响的,我们可以马上穿梭到另一层安全的世界去。”

“可他们呢,你就看着他们死吗?”何夕激动地大叫,他的脸涨得通红。过了几秒钟后他平静下来,用同样平静的口吻说,“不过我倒是很满意你的回答,简直可说是满意透顶。”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满意?为什么。”郝南村问道,他隐隐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妥。

“因为这使我永远都不必为自己以下要做的事情感到后悔。”何夕的手指微微一动。

一道亮闪闪的金属圈从椅子上弹出来,箍住了郝南村的身体。

“你这是为何?”郝南村迷惑不解地看着何夕,“你要做什么?”

何夕的手上多出了两样东西,那是一根足有两尺长的锈迹斑斑的铁钉和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铁锤。“这根钉子是我特意委托一位牧师替我找的,据说曾经钉在魔鬼的胸口。”何夕认真地说。

郝南村哑然失笑,他觉得何夕可能是有点神经不正常了,“不要玩这些噱头了,你知道这不会有用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东西能够伤害到我,子弹不能,你手里的玩意儿更不能。”

何夕没有理睬郝南村的话,他一脸虔诚地朝前逼近,“你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不行。

等到铁钉的尖锋刺进你的胸膛里你就不会这么说了。记得我说过一句话吗。”何夕的眼神迷蒙了,“我说过我相信报应。我知道你是不信报应的,这正是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同。不过快了,你马上就会知道什么是报应了。”

郝南村有些惊慌地盯着何夕,就像是看着一个疯子,“你准是疯了。我不想和你纠缠。我奈何不了你,可你也同样奈何不了我。你慢慢玩吧。”说着话郝南村的身体开始变淡,轮廓也开始消失。只一瞬间的功夫何夕的面前便只剩下了一团虚空。

但是何夕的姿势没有变化,他依旧一手执锤一手执钉,脸上满是虔诚地望着苍穹,目光里有希翼的光芒闪现,他的口里念叨着什么,就像是在祈祷。

大约只几秒钟的时间郝南村突然又出现在了何夕面前的金属圈里,他的脸由于极度的惊恐已经扭曲变形,看上去令人害怕。

“你做了些什么?”郝南村挣扎着大叫。

何夕低叹口气,“你终于知道害怕了。你知道你的老师江哲心博士临死前对我说了句什么吗?”

郝南村面色变得像纸一样白,额头上冒出汗水。“他……说什么?”

“他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何夕指着那个金属圈说,“我给它起的名字就是天网。

其实很简单,它并不是单一的,在六道世界里的同一位置里都有这样的一个圈,所以无论你逃到哪一层世界都会发现自己刚好仍然被它牢牢地箍祝这就是天网。”

“天网。”郝南村面无人色地重复着这个词。

“你以为我每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享受这种令人作呕的狂热崇拜吗。”何夕鄙夷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我承认那种滋味的确让人飘飘欲仙,但是它不值得我留恋。你想主宰这个世界可我不这么想,我从不认为哪个人有权那样做,而且我说过的,我相信报应。我每天来这里只是为了等你。如果你想避开我的话我是毫无办法的,所以我设计了这一切。

我知道这样的盛会对你的诱惑力是不可抗拒的。你不是喜欢万众的膜拜吗,你不是喜欢坐在宝座上面高高在上的感觉吗,我全给你。当然,还有天网。为了布置好这些,我在每一层世界里费尽周折。”何夕撩开衣袖露出伤痕,“这个位置在其中一层世界里甚至是火山口。”何夕扫视台不过——”何夕露出冷酷的表情,“他们将亲眼看着你死。”

“还有这根取自魔鬼身上的铁钉。”何夕将手里的器物高高举起,“它也不是单一的,在六道世界里都安排有一根这样的铁钉。你无处可逃了。”

郝南村彻底瘫软了,他的身体剧烈地哆嗦着,汗水从他的脸上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你放过我吧。”他呻吟着哀求,“我不是人,你不要杀我。”

何夕用更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到现在才说这些已经太迟了。”他的眼里有隐隐的泪光闪动,他的眼前晃过一些故人的面孔。“想想为你而死的那些人吧,想想你将把世界引向的去处吧。这就是你的报应。”何夕突然举起了铁锤,“纳命吧——恶魔。”他高声喊道。

全场哗然。

“以圣灵的名义——”何夕击打着铁钉。

血光飞溅。郝南村在惨叫。人群发出惊呼。

“以圣子的名义——”何夕睁大了双眼,污血溅得他满脸都是。

郝南村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声,他已经说不出话。

“以死难者的名义——”何夕继续挥动铁锤。

郝南村的身躯扭曲着忽隐忽现,他在六道世界里左奔右突但是却无路可逃,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就像是要暴突出来。污黑的血顺着铁钉往下淌。

“以正义的名义——”何夕的神色已是极度的亢奋,他的心里升起一股嗜血的快感。

郝南村抽搐着,口里吐出血沫。

何夕停下来,但是立刻又补上一下,“以我的名义——”铁钉贯穿了郝南村的身体,直达背后的十字架,他的身体已经以铁钉为支撑悬挂在了上面,有如某种象征。

何夕朝郝南村的尸体上啐上一口,他已经精疲力荆但是他还是强打精神转向已经惊呆了的人群。一时间何夕有些茫然,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人们解释发生的一切。也许是该让人们知道真相的时候了,尽管这个真相并不美好,里面浸透了人类的疯狂与贪婪,但是,它是真实的。

“这就是你们的”何夕走到麦克风前,他指着郝南村的尸身大声说,“但是他死了,和所有人一样,他也会死,所以他也不再是神了。”何夕扔下手里的铁锤,打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音,“我来告诉你们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吧。这个故事实在太长了,它从两百多年以前蜿蜒至今,而几乎所有人却对它一无所知……”……四下里的火堆已经燃尽,收敛了曾经喧嚣直上的妖冶的火光,有气无力地冒着烟。而东方的天空已经现出了淡淡的天光,预示着真正的光明就要来临。

何夕还在讲述着。

周围安静极了,所有人都静静地站立着,就像是一座座雕像。

“……后来的事你们都看到了。”何夕轻声叹口气,他像是要虚脱了一般。“这就是真相。也许你们现在还不愿意相信我,但是迟早你们会明白的。”何夕呲牙笑了一下,目光惨淡,“有时我会忍不住想人类真是伟大,能够凭借智慧发现那么多自然的秘密,用以造福自己。而有时我却又想,如果大自然是一位母亲的话那么人类就是她最聪明但也是最可怕的一个孩子。这个小家伙顽劣不堪却又自以为是,他总是不断地向母亲要这要那。

母亲疼爱自己的孩子,但是她并不想纵容他。可是这个孩子实在是太聪明了,他总能够变着花样地从母亲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有些东西是母亲本不愿意给不能给同时也给不起的东西。但是因为孩子的聪明,他总是如愿以偿。他每一次背着母亲偷偷地火中取栗都是有惊无险,每次都自以为得计地享受着自己的聪明,却不知母亲一直就站在他的身后,默默地为他将来的命运暗自垂泪。”

何夕说不下去了,他的眼中淌出了泪水。泪光中他见到一个人走上高台,轻轻地依偎在他的胸前——那是一个姑娘。这就是结局了,何夕想。

(尾声)

微风扫过无人的城市,蓝色天幕上巨大的云影缓缓移动。

一百三十四岁的何夕已是白发苍苍,他站在宽大的街道上,环视着雄伟壮观的枫叶刀市。一座高大而荒凉的过街天桥横亘在他的面前,昔日人流上下奔忙的景象已是苍狗浮云。

周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有人的迹象,就像是一座死城。死城,何夕回味着这个词,是的,这里是一座死城。“重归”计划是从一百年前启动的,也就是郝南村死后不久。何夕想着这个时间,他在心里惊叹自己居然活了这么久,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体异于常人,但是他知道自己确实老了,他已经能够看到死亡的身影。在这个计划里人们用了一百年的时间返回故里——谁能想到回家的路竟然有这么长。

牧野静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很久了,在不太遥远的未来的某一天何夕自己也终将离开这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将继续存在下去,连同他们的子孙。何夕想到这一点时内心充满宁静。

阳光还在,反射万丈光芒的玻璃幕墙还在,但是人们已经归去了。这片异域的土地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它也不应该存在。它只是空中楼阁,就如同镜子的反光。但是它毕竟存在过,并且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承载过无数人,连同他们的爱与悲哀。只是,现在不需要它了。

再有几分钟,当“重归”计划结束之时,位于另一个世界的一些人将启动巨大的仪器湮灭五个新创的世界。何夕周围的一切将消逝无痕,就如同它们根本就不曾存在过。这个时刻何夕想了许多,无数思绪在他的脑子里匆匆而过。他仿佛看到了百余年前那个惊梦的童稚少年,仿佛看到许多故人向他微笑着走来。

何夕抬起肩,做了个挥手道别的动作——向往昔的一切,也向这座令他永世难忘但却终将在繁华落尽之后归于虚幻的城市。微风吹过来,掀动着他的白发。当何夕的手还停在空中的时候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阵亮到极点的白光,他不自觉地闭上了双眼,他知道,那件事情发生了。

等到何夕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刚才的一切都已消逝不见,他发现自己身在一间亮着灯光的屋子里,脚下是真正坚实的大地。何夕跺跺脚,享受着沉闷踏实的声音。不会有雪崩了,也不再有离奇的大灾难,这很好——他想。

这时房门突然“悉悉索索”的被推开了,一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钻了进来,那是一个七八岁的长得胖乎乎的小男孩。

男孩见到有人先是一惊,但是立刻问道,“你在我家厨房做什么?”

“厨房?”何夕一怔,他环视了一圈,这里果然是个厨房,“我……路过这里。”

他来了兴趣,“那你到这里又是做什么?”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指着肚子说,“我饿了,想找东西吃。我妈妈只要过了吃饭时间就不准我吃东西。”

何夕心念一动,他这才发觉周围的景物是那样熟悉。时光的流逝终止了,窗外小园子里花草们的身影随风摇曳。“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他轻声问道。

小男孩打开冰箱,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他的脸上立刻写满幸福。“檀木街,十号。”男孩咽了口唾沫,嘟哝着说。

(完)

后记

向来没有写后记的习惯,主要因为我一直以为作者想说的话应该通过作品里反应出来,除此之外不必多言。不过写完《异域之六道众生》(不知道编辑会不会用这个俗套而奇怪的名字)之后倒是有写点东西的想法。这篇小说可以看作发表于《科幻世界》1999年8期的《异域》的姊妹篇。《异域》发表后我常觉得还有些话想说,因为自己比较喜欢《异域》表达的主题,而此次的作品应该说对这个主题有所深化。这两篇作品都是反映了人类对自然的过度索取带来的后果,《异域》里的“异域”是在时间上的,而《异域之六道众生》里的“异域”则是在空间上,能够在时空两个方面写出自己心里假想的“异域”,我个人是感到愉快的。顺带在这里和读者诸君讨论一下文中的科幻成分。《异域之六道众生》的幻想比较大胆,一眼看去有点神怪的味道。不过我只想申明一点,就是我没有打算写怪力乱神的东西,因为我不愿意给读者讲述我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几条原则之一。关于物质空间可否分层这个思想在我脑中存在已久。当代科技面临的难题之一就是物质的连续与断续。相对论作为一种场论,所描述的世界是连续存在的。而与它同样本分歧之一。问题的关键在于两者都是正确的,它们在各自适用的领域内都可以得到无数现象的证明。像这样富有挑战意味的带有某种“终极”特性的谜题永远都能给人以激情和灵感,而我也一直认为正是因为宇宙间有这些伟大谜题的存在所以才有科幻的存在,而科幻的魅力也如同这些谜题的魅力一样永恒。

顺便以此文纪念三天后将要来临的“世界六十亿人口日”。

本文原载于《科幻世界》2002年3月号


中国太阳

作者:刘慈欣

水娃从娘颤颤的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包裹,包裹中有娘做的一双厚底布鞋,三个馍,两件打了大块补丁的衣裳,二十块钱。爹蹲在路边,闷闷地抽着旱烟锅。

“娃要出门了,你就不能给个好脸?”娘对爹说。爹仍蹲在那儿,还是闷闷地一声不吭,娘又说:“不让娃出去,你能出钱给他盖房娶媳妇啊?”

“走!东一个西一个都走球了,养他们还不如养窝狗!”爹干嚎着说,头也不抬。

水娃抬头看看自己出生和长大的村庄,这处于永恒干旱中的村庄,只靠着水窖中积下的一点雨水过活。水娃家没钱修水泥窖,还是用的土水窖,那水一到大热天就臭了。往年,这臭水热开了还能喝,就是苦点儿涩点儿,但今年夏天,那水热开了喝都拉肚子.听附近部队上的医生说,是地里什么有毒的石头溶进水里了。

水娃又低头看了爹一眼,转身走去,没有再回头。他不指望爹抬头看他一眼,爹心里难受时就那么蹲着拍闷烟,一蹲能蹲几个小时,仿佛变成了黄土地上的一大块土坷垃。但他分明又看到了爹的脸,或者说,他就走在爹的脸上。看周围这广阔的西北土地,干干的黄褐色,布满了水土流失刻出的裂纹,不就是一张老农的脸吗?这里的什么都是这样,树、地、房子、人,黑黄黑黄,皱巴巴的。他看不到这张伸向天边的巨脸的眼睛,但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那双巨眼在望着天空,年轻时那目光充满着对雨的乞盼,年老时就只剩呆滞了。其实这张巨脸一直是呆滞的,他不相信这块土地还有过年轻的时候。

一阵子风吹过,前面这条出村的小路淹没于黄尘中,水娃沿着这条路走去,迈出了他新生活的第一步。

这条路,将通向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

人生第一个目标:喝点不苦的水,挣点钱“哟,这么些个灯!”

水娃到矿区时天已黑了,这个矿区是由许多私开的小窑煤矿组成的。

“这算啥?城里的灯那才叫多哩。”来接他的国强说,国强也是水娃村里的,出来好多年了。

水娃随国强来到工棚住下,吃饭时喝的水居然是甜丝丝的!国强告诉他,矿上打的是深井,水当然不苦了,但他又加了一句:“城里的水才叫好喝呢!”

睡觉时国强递给水娃一包硬邦邦的东西当枕头,打开看,是黑塑料皮包着的一根根圆棒棒,再打开塑料皮,看到那棒棒黄黄的,像肥皂。

“炸药。”国强说,翻身呼呼睡着了。水娃看到他也枕着这东西,床底下还放着一大堆,头顶上吊着一大把雷管。后来水娃知道,这些东西足够把他的村子一窝端了!国强是矿上的放炮工。

矿上的活儿很苦很累,水娃前后干过挖煤、推车、打支柱等活计,每样一天下来都把人累得要死。但水娃就是吃苦长大的,他倒不怕活几重,他怕的是井下那环境,人像钻进了黑黑的蚂蚁窝,开始真像做噩梦,但后来也惯了。工钱是计件,每月能挣一百五,好的时候能挣到二百出头,水娃觉得很满足了。

但最让水娃满足的还是这里的水。第一天下工后,浑身黑得像块炭,他跟着工友们去洗澡。到了那里后,看到人们用脸盆从一个大池子中舀出水来,从头到脚浇下来,地下流淌着一条条黑色的小溪。当时他就看呆了,妈妈呀,哪有这么用水的,这可都是甜水啊!因为有了甜水,这个黑糊糊的世界在水娃眼中变得美丽无比。

但国强一直鼓动水娃进城,国强以前就在城里打过工,因为偷建筑工地的东西被当作盲流遣送回原籍。他向水娃保证,城里肯定比这里挣得多,也不像这样累死累活的。

就在水娃犹豫不决时,国强在并下出了事。那天他排哑炮时炮炸了,从井下抬上来时浑身嵌满了碎石,死前他对水娃说了一句话:“进城去,那里灯更多……”人生第二个目标:到灯更多水更甜的城里,挣更多的钱。

“这里的夜像白天一样呀2”

水娃惊叹说,国强说得没错,城里的灯真是多多了。现在,他正同二宝一起,一人背着一个擦鞋箱,沿着省会城市的主要大街向火车站走去。二宝是水娃邻村人,以前曾和国强一起在省城里干过,按照国强以前给的地址,水娃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他,他现在已不在建筑工地干,而是干起擦皮鞋的活来。水娃找到他时,与他同住的一个同行正好有事回家了,他就简单地教了水娃几下子,然后让水娃背上那套家伙同他一起去。

水娃对这活计没有什么信心,他一路上寻思,要是修鞋还差不多。擦鞋?谁花一块钱擦一次鞋(要是鞋油好些得三块),这人准有毛玻但在火车站前,他们摊还没摆好,生意就来了。这一晚上到十一点,水娃竟挣了十四块!但在回去的路上二宝一脸晦气,说今天生意不好,言下之意显然是水娃抢了他的买卖。

“窗户下那些个大铁箱子是啥?”水娃指着前面的一座楼问。

“空调,那屋里现在跟开春儿似的。”

“城里真好!”水娃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

“在这几只要吃得苦.赚碗饭吃很容易的,但要想成家立业可就没门儿。”二宝说着用下巴指了指那幢楼,“买套房,两三千一平米呢!”

水娃傻傻地问:“平米是啥?”

二宝轻蔑地晃晃头,不屑理他。

水娃和十几个人住在一间同租的简易房中,这些人大都是进城打工的和做小买卖的农民,但在大通铺上位置紧挨着水娃的却是个城里人,不过不是这个城市的。在这里时他和大家都差不多,吃的和他们一样,晚上也是光膀子在外面乘凉。但每天早晨,他都西装革履地打扮起来,走出门去像换了一个人,真给人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的感觉。这人姓庄名宇,大伙倒是都不讨厌他,这主要是因为他带来的一样东西。那东西在水娃看来就是一把大伞,但那伞是用镜子做的,里面光亮亮的,把伞倒放在太阳地里,在伞把头上的一个托架上放一锅水,那锅底被照得晃眼,锅里的水很快就开了,水娃后来知道这叫太阳灶。大伙用这东西做饭烧水,省了不少钱,可没太阳时不能用。

这把叫太阳灶的大伞没有伞骨,就那么簿簿的一片。水娃最迷惑的时候就是看庄车收伞:这个上伸出一根细细的电线一直通到屋里,收伞时庄宇进屋拔下电线的插销,那伞就噗的一下摊到地上,变成了一块银色的布。水娃拿起布仔细看,它柔软光滑,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分量,表面映着自己变形的怪像,还变幻着肥皂泡表面的那种彩纹,一松手,银布从指缝间无声地滑落到地上.仿佛是一掬轻盈的水银。当庄宇再插上电源的插销时,银布如同一朵开放的荷花般懒洋洋地伸展开来,很快又变成一个圆圆的伞面倒立在地上。再去摸摸那伞面,簿簿的硬硬的,轻敲发出悦耳的金属声响,它强度很高,在地面固定后能撑住一个装满水的锅或壶。

庄宇告诉水娃:“这是一种纳米材料,表面光洁,具有很好的反光性,强度很高,最重要的是,它在正常条件下呈柔软状态,但在通入微弱电流后会变得坚硬。”

水娃后来知道,这种叫纳米镜膜的材料是庄字的一项研究成果。申请专利后,他倾其所有投入资金,想为这项成果打开市场,但包括便携式太阳灶在内的几项产品都无人问津,结果血本无归,现在竟穷到向水娃借交房租。虽落到这地步.但这人一点儿都没有消沉,每天仍东奔西跑,企图为这种新材料的应用找到出路,他告诉水娃,这是自己跑过的第十三个城市了。

除了那个太阳灶外,庄宇还有一小片纳米镜膜,平时它就像一块银色的小手帕摊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每天早晨出门前,庄宇总要打开一个小小的电源开关,那块银手帕立刻变成硬硬的一块薄片,成了一面光洁的小镜子,庄宇对着它梳理打扮一番。有一天早晨,他对着小镜子梳头时斜视了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水娃一眼,说:“你应该注意仪表,常洗脸,头发别总是乱乱的。还有你这身衣服,不能买件便宜点的新衣服吗?”

水娃拿过镜子来照了照,笑着摇摇头,意思是对一个擦鞋的来说,那么麻烦没有用。

庄宇凑近水娃说:“现代社会充满着机遇,满天都飞着金鸟儿,哪天说不定你一伸手就抓住一只,前提是你得拿自己当回事儿。”

水娃四下看了看,没什么金鸟儿,他摇摇头说:“我没读过多少书呀。”

“这当然很遗憾,但谁知道呢,有时这说不定是一个优势。这个时代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其捉摸不定,谁也不知道奇迹会在谁身上发生。”

“你……上过大学吧?”

“我有固体物理学博士学位,辞职前是大学教授。”

庄字走后;水娃目瞪口呆了好半天,然后又摇摇头,心想庄宇这样的人跑了十三个城市都抓不到那鸟儿,自己怎么行呢?他感到这家伙是在取笑自己,不过这人本身也够可怜够可笑的了。

这天夜里,屋里的其他人有的睡了,有的聚成一堆打扑克,水娃和庄宇则到门外几步远的一个小饭馆里看人家的电视。这时已是夜里十二点,电视中正在播出新闻,屏幕上只有播音员,没有其它画面。

“在今天下午召开的国务院新闻发布会上,新闻发言人透露,举世瞩目的中国太阳工程已正式启动,这是继三北防护林之后又一项改造国土生态的超大型工程……”水娃以前听说过这个工程,知道它将在我们的天空中再建造一个太阳;这个太阳能给干旱的大西北带来更多的降雨。这事对水娃来说太玄乎,像第一次遇到这类事一样,他想问庄宇,但扭头一看,见庄宇睁圆双眼瞪着电视,半张着嘴,好像被它摄去了魂儿。水娃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毫无反应,直到那则新闻过去很久才恢复常态,自语道:“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中国太阳呢?”

水娃茫然地看着他,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连自己都知道的事,这事儿哪个中国人不知道呢?他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那他现在想到了什么呢?这事与他庄宇,一个住在闷热的简易房中的潦倒流浪者,能有什么关系?

庄宇说:“记得我早上说的话吗?现在一只金鸟飞到我面前了,好大的一只金鸟儿,其实它以前一直在我的头顶盘旋,我他妈居然没感觉到!”

水娃仍然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庄宇站起身来:“我要去北京了,赶两点半的火车。小兄弟,你跟我去吧2”“去北京?干什么?”

“北京那么大,干什么不行?就是擦皮鞋,也比这儿挣得多好多!”

于是,就在这天夜里,水娃和庄宇踏上了一列连座位都没有的拥挤的列车。列车穿过夜色中广阔的西部原野,向太阳升起的方向驰去。

人生第三个目标:到更大的城市,见更大的世面,挣更多的钱。

第一眼看到首都时,水娃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东西你只能在看见后才知道是什么样几,凭想像是绝对想不出来的。比如北京之夜,就在他的想像中出现过无数次,最早不过是把镇子或矿上的灯火扩大许多倍,然后是把省城的灯火扩大许多倍,当他和庄宇乘坐的公共汽车从西站拐入长安街时,他知道,过去那些灯火就是扩大一千倍,也不是北京之夜的样子。当然,北京的灯绝对不会有一千个省城的灯那么多那么亮,但这在中北京的某种东西,是那个西部的城市怎样叠加也产生不出来的。

水娃和庄宇在一个便宜的地下室旅馆住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就分了手。临别时庄宇祝水娃好运,并说如果以后有难处可以找他,但当水娃让他留下电话或地址时,他却说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

“那我怎么找你呢?”水娃问。

“过一阵子,看电视或报纸,你就会知道我在哪儿。”

看着庄宇远去的背影,水娃迷惑地摇摇头。他这话可真是费解:这人现在已一文不名,今天连旅馆都住不起了,早餐还是水娃出的钱,甚至连他那个太阳灶,也在起程前留给房东顶了房费。现在,他已是一个除了梦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乞丐。

与庄宇分别后,水娃立刻去找活儿干,但大都市给他的震撼使他很快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整个白天,他都在城市中漫无目标地闲逛,仿佛是行走在仙境中,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傍晚,他站在首都的新象征之一,去年落成的五百米高的统一大厦前,仰望着那直插云端的玻璃绝壁,在上面,渐渐暗下去的晚霞和很快亮起来的城市灯海在进行着摄人心魄的光与影的表演,水娃看得脖子酸疼。当他正要走开时,大厦本身的灯也亮了起来,这奇景以一种更大的力量攫住了水娃的全部身心,他继续在那里仰头呆望着。

“你看了很长时间,对这工作感兴趣?”

水娃回头,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典型的城里人打扮;但手里拿着一顶黄色的安全帽。“什么工作?”水娃迷惑地间。

“那你刚才在看什么?”那人问,同时拿安全帽的手向上一指。

水娃抬头向他指的方向看,看到高高的玻璃绝壁上居然有几个人,从这里看去只是几个小黑点儿。“他们在那么高干什么呀?”水娃问,又仔细地看了看,“擦玻璃?”

那人点点头:“我是蓝天建筑清洁公司的人事主管,我们公司,主要承揽高层建筑的清洁工程,你愿意干这工作吗?”

水娃再次抬头看,高空中那几个蚂蚁似的小黑点让人头晕目眩:“这……太吓人了。”

“如果是担心安全那你尽管放心,这工作看起来危险,正是这点使它招工很难,我们现在很缺人手。但我向你保证,安全措施是很完备的,只要严格按规程操作,绝对不会有危险,且工资在同类行业中是最高的,你嘛,每月工资一千五,工作日管午餐,公司代买人身保险。”

这钱数让水娃吃了一惊,他呆呆地望着经理,后者误解了水娃的意思:“好吧,取消试用期,再加三百,每月一千八,不能再多了。以前这个工种基本工资只有四五百,每天有活儿干再额外计件儿,现在是固定月薪,相当不错了。”

于是,水娃成了一名高空清洁工,英文名字叫蜘蛛人。

人生第四个目标:成为一个北京人

水娃与四位工友从航天大厦的顶层谨慎地下降,用了四十分钟才到达它的第八十三层,这是他们昨天擦到的位置。蜘蛛人最头疼的活儿就是擦倒角墙,即与地面的角度小于九十度的墙。而航天大厦的设计者为了表现他那变态的创意,把整个大厦设计成倾斜的,在顶部由一根细长的立校与地面支撑,据这位著名建筑师说,倾斜更能表现出上升感。这话似乎有道理,这座摩天大厦也名扬世界,成为北京的又一标志性建筑。但这位建筑大师的祖宗八代都被北京的蜘蛛人骂遍了,清洁航天大厦的活儿对他们几乎是一场噩梦,因为这个倾斜的大厦整整一面全是倒角墙,高达四百米,与地面的角度小到六十五度。

到达工作位置后,水娃仰头看看,头顶上这面巨大的玻璃悬崖仿佛正在倾倒下来。他一只手打开清洁剂容器的盖子,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吸盘的把手。这种吸盘是为清洁倒角墙特制的,但并不好使,常常脱吸,这时蜘蛛人就会荡离墙面,被安全带吊着在空中打秋千。这种事在清洁航天大厦时多次发生,每次都让人魂飞天外。就在昨天,水娃的一位工友脱吸后远远地荡出去,又荡回来,在强风的推送下直撞到墙上,撞碎了一大块玻璃,在他的额头和手臂上各划了一道大口子,而那块昂贵的镀膜高级建筑玻璃让他这一年的活儿白干了。

到现在为止,水娃干蜘蛛人的工作已经两年多了,这活儿可真不容易。在地面上有二级风力时,百米空中的风力就有五级,而现在的四五百米的超高层建筑上,风就更大了。危险自不必说,从本世纪初开始,蜘蛛人的坠落事故就时有发生。在冬天时那强风就像刀子一样锋利;清洗玻璃时最常用的氢氟酸洗剂腐蚀性很大,使手指甲先变黑再脱落;而到了夏天,为防洗涤药水的腐蚀,还得穿着不透气的雨衣雨裤雨鞋。如果是擦镀膜玻璃,背上太阳暴晒,面前玻璃反射的阳光也让人睁不开眼,这时水娃的感觉真像是被放在庄宇的太阳灶上。

但水娃热爱这个工作,这一年多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这固然因为在外地来京的低文化层次的打工者中,蜘蛛人的收入相对较高,更重要的是,他从工作中获得了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他最喜欢于那些别的工友不愿意干的活儿:清洁新近落成的超高建筑,这些建筑的高度都在二百米以上,最高的达五百米。悬在这些摩天楼顶端的外墙上,北京城在下面一览无遗地伸延开来,那些上世纪建成的所谓高层建筑从这里看下去是那么矮小,再远一些,它们就像一簇簇插在地上的细木条,而城市中心的紫禁城则像是用金色的积木搭起来的;在这个高度听不到城市的喧闹,整个北京成了一个可以一眼望全的整体,成了一个以蛛网般的公路为血脉的巨大的生命,在下面静静地呼吸着。有时,摩天大楼高耸在云层之上,腰部以下笼罩在阴暗的暴雨之中,以上却阳光灿烂,干活儿时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滚滚云海,每到这时,水娃总觉得他的身体都被云海之上的强风吹得透明了……水娃从这经历中学到了一个哲理:事情得从高处才能看清楚。如果你淹没于这座大都市之中,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纷繁复杂.城市仿佛是一个无边无际的迷宫,但从这高处一看,整座城市不过是一个有一千多万人的大蚂蚁窝罢了,而它周围的世界又是那么广阔。

在第一次领到工资后,水娃到一个大商场转了转,乘电梯上到第三层时,他发现这是一个让自己迷惑的地方。与繁华的下两层不同,这一层的大厅比较空旷,只摆放着几张大得惊人的低桌子,在每张桌子宽阔的桌面上,都有一片小小的楼群.每幢楼有一本书那么高。楼间有翠绿的草地,草地上有白色的凉亭和回廊……这些小建筑好像是用象牙和奶酪做成的,看上去那么可爱,它们与绿草地一起,构成了精致的小世界,在水娃眼中,真像是一个个小天堂的模型。最初他猜测这是某种玩具,但这里见不到孩子,桌边的人们也一脸认真和严肃。他站在一个小天堂边上对着它出神地望了很久,一位漂亮小姐过来招呼他,他这才知道这里是出售商品房的地方。他随便指着一幢小楼,问最顶上那套房多少钱,小姐告诉他那是三室一厅,每平米三千五百元,总价值三十八万。听到这数目水娃倒吸一日冷气,但小姐接下来的话让这冷酷的数字温柔了许多:“分期付款,每月一千五百到两千元。”

他小心地问:“我……我不是北京人,能买吗?”

小姐给了他一个动人的微笑:“您可真逗,户口已经取消几年了,还有什么北京人不北京人的?您住下不就是北京人了吗?”

水娃走出商场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长时间,夜中的北京在他的周围五光十色地闪耀着,他的手中拿着售房小姐给他的几张花花绿绿的广告页,不时停下来看看。仅在一个多月前,在那座遥远的西部城市的简易房中,在省城拥有一套住房对他来说都还是一个神话,现在,他离买下那套北京的住房还有相当的距离,但这已不是神话了,它由神话变成了梦想,而这梦想,就像那些精致的小模型一样,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可以触摸到了。

这时,有人在里面敲水娃正在擦的这面玻璃,这往往是麻烦事。在办公室窗上出现的高楼清洁工总让超级大厦中的白领们有一种莫名的烦恼,好像这些人真如其俗名那样是一个个异类大蜘蛛,他们之间的隔阂远不止那面玻璃。在蜘蛛人干活儿时,里面的人不是嫌有噪声就是抱怨阳光被挡住了,变着法儿和他们过不去。航天大厦的玻璃是半反射型的,水娃很费劲地向里面看,终于看清了里面的人,那居然是庄宇!

分手后,水娃一直惦记着庄宇,在他的记忆中,庄宇一直是一个西装革履的流浪汉,在这个大城市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过着艰难的生活。在一个深秋之夜,正当水娃在宿舍中默默地为庄宇过冬的衣服发愁时,却真的在电视上看到了他!这时,中国太阳工程正在选择构建反射镜的材料,这是工程最关键的技术核心,在十几种材料中,庄宇研制的纳米镜膜被最后选中了。他由一名科技流浪汉变成了中国太阳工程的首席科学家之一,一夜之间举世闻名。这以后,虽然庄宇频频在各种媒体出现,水娃反而把他忘记了,他觉得他们之间已没有什么关系。

在那间宽大的办公室里,水娃看到庄宇与两年前相比,从里到外都没有变,甚至还穿着那身西装,现在水娃知道,这身当时在他眼中高级华贵的衣服实际上次透了。水娃向他讲述了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最后他笑着说:“看来咱俩在北京干得都不错。”

“是的是的,都不错!”庄宇激动地连连点头,“其实,那天早晨对你说那些关于时代和机遇的话时,我几乎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我是说给自己听的,但这个时代真的充满了机遇。”

水娃点点头:“到处都是金色的鸟儿。”

接着,水娃打量起这间充满现代感的大办公室来,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套不同寻常的装饰物:办公室的天花板整个是一幅星空的全息图像,所以在办公室中的人如同置身于一个灿烂星空下的院子。在这星空的背景前悬浮着一个银色的圆形曲面,那是一个镜面,很像庄宇的那个太阳灶,但水娃知道,这个太阳灶面积可能有几十个北京那么大。在天花板的一角,有一盏球形的灯,与这镜面一样,这灯球没有任何支撑地悬浮在空中,发出耀眼的黄光。镜面把它的一束光投射到办公桌旁的一个大地球仪上,在其表面打出一个圆圆的亮点。那个灯球在天花板下缓缓飘移着,镜面转动着追踪它,始终保持着那束投向地球仪的光束。星空、镜面、灯球、光束、地球仪和其表面的亮点,形成了一幅抽象而神秘的构图。

“这就是中国太阳吗?”水娃指着镜面敬畏地问。

庄宇点点头:“这是一个面积达三万平方公里的反射镜,它在三万六千公里高的同步轨道上向地球反射阳光,在地面看上去,天空中像多了个太阳。”

“我一直搞不明白,天上多个太阳,地上怎么会多了雨水呢?”

“这个人造太阳可以以多种方式影响天气,比如通过改变大气的热平衡来影响大气环流、增加海洋蒸发量、移动锋面等等,这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其实,轨道反射镜只是中国太阳工程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一个复杂的大气运动模型,它运行在许多台超级计算机上,精确地模拟出某一区域大气的运动状态,然后找准一个关键点,用人造太阳的热量施加影响,就会产生出巨大的效应,足以在一段时间内完全改变目标区域的气候……这个过程极其复杂,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太明白。”

水娃又问了一个庄宇肯定明白的问题,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太傻,但还是鼓足勇气间了出来:“那么大个东西悬在天上,不会掉下来吗?”

庄宇默默地看了水娃几秒钟,又看了看表,一抽水娃的肩膀说:“走,我请你吃饭,同时让你明白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

但事情远没有庄宇想的那么简单,他不得不把要讲授的知识线移到最底层。水娃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圆的地球上,但他意识深处的世界还是一个天圆地方的结构,庄宇费了很大劲才使他真正明白了我们的世界只是一颗飘浮在无际虚空中的小石球。这个晚上水娃并没有搞明白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但这个宇宙在他的脑海中已完全变了样,他进入了自己的托勒密时代。第二个晚上,庄宇同水娃到大排档去吃饭,并成功地使水娃进入了哥白尼时代。又用了两个晚上,水娃艰难地进入了牛顿时代.知道了(当然仅仅是知道了)万有引力。接下来的一个晚上,借助于办公室中的那个大地球仪,庄宇使水娃迈进了航天时代。在接下来的一个公休日,也是在那个大地球仪前,水娃终于明白了同步轨道是什么意思,同时也明白了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

在这一天,庄字带水娃参观了中国太阳工程的指挥中心,在一个高大的屏幕上映出了同步轨道上中国太阳建设工地的全景:漆黑的空间中飘忽着几块银色的薄片,航天飞机在那些薄片前像几只小小的蚊子。最让水娃感到震撼的,是另一个大屏幕上从三万六千公里高度拍摄的地球,他看到,大陆像漂浮在海洋上的一张张大牛皮纸,山脉像牛皮纸的皱褶,而云层如同牛皮纸上残留的一片片白糖末……庄宇指给水娃看哪里是他的家乡,哪里是北京,水娃呆呆地看了好半天.冒出一句话:“站在这么高处,人想的事情肯定不一样…”三个月后,中国太阳的主体工程完工,在国庆节之夜,反射镜首次向地球的黑夜部分投射阳光,并把巨大的光斑固定在京津地区。这天夜里,水娃在天安门广场上同几十万人一起目睹了这壮丽的日出:西边的夜空中,一颗星星的亮度急剧增强,在这颗星的周围有一圈蓝天在扩散,当中国太阳的亮度达到最大时,这圈蓝天已占据了半个天空的面积,在它的边缘,色彩由纯蓝渐渐过渡到黄色、橘红和深紫,这圈渐变的色彩如一圈彩虹把蓝天围在中央,形成了人们所称的“环形朝霞”。

水娃在凌晨四点才回到宿舍,他躺在狭窄的上铺,中国太阳的光芒从窗中照进来,照在枕边墙上那几张商品住宅广告页上,水娃把那几张彩纸从墙上撕了下来。

在中国太阳的天国之光下,他曾为之激动不已的理想显得那么平淡渺校两个月后,清洁公司的经理找到水娃,说中国太阳工程指挥中心的庄总让他去一下。自从清洁航天大厦的活儿干完后,水娃就再也没见过庄宇。

“你们的太阳真是伟大!”在航天大厦的办公室中见到庄宇后,水娃由衷地赞叹道。

“是我们的太阳,特别是你也有份儿:现在在这里看不到中国太阳了、它正在给你的家乡造雪呢!”

“我爸妈来信说,那里今冬的雪真的多了起来!”

“但中国太阳也遇到了大问题,”庄宇指指身后的一块大屏幕,上面显示着两个圆形的光斑,“这是在同一位置拍摄的中国太阳的图像,时隔两个月,你能看出来它们有什么差别吗?”

“左边那个亮一些。”

“看,仅两个月,反射率的降低用肉眼都能看出来了。”

“怎么,是大镜子上落灰了吗?”

“太空中没有灰,但有太阳风,也就是太阳喷出的粒子流,时间一长,它使中国太阳的镜面表层发生了质变,镜面就蒙上了一层极薄的雾膜,反射率就降低了。一年以后;镜面将变得像蒙上一层水雾一样,那时中国太阳就变成了中国月亮,就什么事都干不了了。”

“你们开始没想到这些吗?”

“当然想到了……我们还是谈你的事吧:想不想换个工作?”

“换工作?我还能干什么呢?”

“还是干高空清洁工,但是在我们这里干。”

水娃迷惑地四下看看:“你们的大楼不是刚清洁过吗?还用专门雇高空清洁工?”

“不,不是让你擦大楼,是擦中国太阳。”

人生第五个目标:飞向太空擦太阳

这是一次由中国太阳工程运行部的高层领导人参加的会议,讨论成立镜面清洁机构的事。庄宇把水娃介绍给大家,并介绍了他的工作。当有人问到学历时,水娃诚实地说他只读过三年小学。

“但我认字的,看书没问题。”水娃对与会者说。

一阵笑声响起。“庄总,你这是在开玩笑吗?”有人气愤地喊道。

庄宇平静地说:“我没开玩笑。如果组成三十个人的镜面清洁队,把中国太阳全部清洁一遍需半年时间,按照清洁周期清洁队需不停地工作,这至少要有六十到九十人进行轮换,如果正在制定中的空间劳动保护法出台,这种轮换可能需要更多的人,也就是说需一百二十甚至一百五十人。我们难道要让一百五十名有博士学位的、在高性能歼击机上飞过三千小时的宇航员干这项工作吗?”

“那也得差不多点儿吧?在城市高等教育已经普及的今天,让一个文盲飞向太空?”

“我不是文盲!”水娃对那人说。

对方没理他,接着对庄宇说:

“这是对这个伟大工程的亵渎!”

与会者们纷纷点头赞同。

庄宇也点点头:“我早就料到各位会有这种反应。在座的,除了这位清洁工之外都具有博士学位,那么好,就让我们看看各位在清洁工作中的素质吧!请跟我来。”

十几名与会者迷惑不解地跟着庄宇走出会议室,走进电梯。这种摩天大楼中的电梯分快、中、但三种,他们乘坐的是最快的电梯,飞快加速,直上大厦的顶层。

有人说:“我是第一次乘这个电梯,真有乘火箭升空的感觉!”

“我们进入同步轨道后,大家还将体验清洁中国太阳的感觉。”庄宇说,周围的人都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

走出电梯后,大家又跟着庄宇爬了一段窄扶梯,最后从一扇小铁门走出去,来到了大厦的露天楼顶。他们立刻置身于阳光和强风之中,上面的蓝天似乎比平时看到的清澈了许多,向四周望去,北京城尽收眼底。他们发现楼顶上已经有一小群人在等着,水娃吃惊地发现那竟是清洁公司的经理和他的蜘蛛人工友们!

庄宇大声说:“现在,我们就请大家体验一下水娃的工作。”

于是那些蜘蛛人走过来给每一位与会者扎上安全带,然后领他们走到楼顶边缘,使他们小心地站到十几个蜘蛛人作为工作平台的小小的吊板上,然后吊板开始慢慢下降,悬在距楼顶边缘五六米处不动了,被挂在大厦玻璃墙上的与会者们发出了一阵绝不掺假的惊叫声。

“各位,我们继续开会吧!”庄宇蹲着从楼顶边缘探出身去对下面的人喊。

“你个混蛋!快拉我们上去!”

“你们每人必须擦完一块玻璃才能上来!”

擦玻璃是不可能的,下面的人能做的只是死抓着安全带或吊板的绳索一动不敢动,根本不可能松开一只手去拿起放在吊板上的刷子或打开清洁剂桶的盖子。在他们的日常工作中,这些航天官员每天都在图纸或文件上与几万公里的高度打交道,但在这亲身体验中;四百米的高度已经令他们魂飞天外了。

庄车站起身,走到一位空军大校的上面,他是被吊下去的十几个人中惟一镇定自若者。他开始擦玻璃,动作沉稳,最让水娃吃惊的是,他的两只手都在干活,并没有抓着什么稳定自己,而他的吊板在强风中贴着墙面一动不动,这对蜘蛛人来说也只有老手才能做到。当水娃认出他就是十多年前神舟八号飞船上的一名宇航员时,对眼前所见也就不奇怪了。

庄宇间:“张大校,你坦率地说,眼前的工作真的比你们在轨道上的太空行走作业容易吗?”

“如果仅从体力和技巧上来说,相差不是太多。”前宇航员回答说。

“说得好;宇航训练中心的一项研究表明,在人体工程学上,高层建筑清洁工的工作与太空中的镜面清洁工作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在危险的需要时时保持平衡的位置上,从事重复单调且消耗体力的劳动;都要时时保持着警觉,稍一疏忽就会有意外事故发生。这事故对宇航员来说,可能是错误飘移、工具或材料丢失或生命维持系统失灵等等;对蜘蛛人来说,则可能是撞碎玻璃、工具或清洁剂跌落或安全带断裂滑脱等等。在体能技巧方面,特别是在心理素质方面,蜘蛛人完全有能力胜任镜面清洁工作。”

前宇航员仰视着庄宇点了点头:“这使我想起了那个古老的寓言:卖油人把油通过一个铜钱的方孔倒进油壶中,所需的技巧与将军把箭射中靶心同样高超,差异只在于他们的身份。”

庄宇接着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库克发现了澳洲,但这些新世界都是由普通人开发的,这些开拓者在当时的欧洲处于社会的最下层。太空开发也一样,国家在下一个五年计划中把近地空间作为第二个西部,这就意味着航天事业的探险时代已经结束,它不再只是由少数精英从事的工作,让普通人进人太空,是太空开发产业化的第一步!”

“好了好了,你说的都对!可快把我们弄上去啊!”下面的其他人声嘶力竭地喊着。

在回去的电梯上,清洁公司的经理凑到庄宇耳边低声说:“庄总,您慷慨激昂了半天,讲的道理有点太大了吧?当然,当着水娃和我这些小弟兄的面,您不好把关键之处挑明。”

“嗯?”庄宇询问地看着他。

“谁都知道。中国太阳工程是以准商业方式运行的。中途差点因资金缺口而停工。现在,留给你们的运行费用没有多少了。在商业宇航中,正规宇航员的年薪都在百万以上,我这些小伙子们每年就可以给你们省几千万。”

庄宇神秘地一笑说:“您以为,为这区区几千万我值得冒这个险吗?我这次故意把镜面清洁工的文化程度标准压到最低,这个先例一开,中国太阳运行中在空间轨道的其它工作岗位,我就可以用普通大学毕业生来做,这一下,省的可不止几千万。如您所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们真的没剩多少钱了。”

经理说:“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进人太空是一种何等浪漫的事业,我清楚地记得,邓小平在访问肯尼迪航天中心时,把一位美国宇航员称做神仙。现在,”他拍着庄宇的后背苦笑着摇摇头,“我们彼此彼此了。”

庄宇扭头看了看那几名蜘蛛人小伙子,放大了声音说:“但是,先生,我给他们的工资怎么说也是你的八到十倍!”

第二天,包括水娃在内的六十名蜘蛛人进人了坐落在石景山的中国宇航训练中心;他们都是从外地来京打工的农村后生,来自中国广阔田野的各个偏僻角落。

镜面农夫

西昌基地,“地平线”号航天。飞机从它的发动机喷出的大团白雾中探出头来,轰鸣着开上蓝天。机舱里坐着水娃和其他十四名镜面清洁工.经过三个月的地面培训,他们被从六十人中挑选出来.首批进入太空进行实际操作。

在水娃这时的感觉中,超重远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他甚至有一种熟悉的舒适感,这是孩子被母亲紧紧抱在怀中的感觉。在他右上方的舷窗外,天空的蓝色在渐渐变深。舱外隐约传来爆破螺栓的啪啪声,助推器分离,发动机声由震耳的轰鸣变为蚊子似的嗡嗡声。天空变成深紫色,最后完全变黑,星星出现了,都不眨眼,十分明亮。嗡嗡声嘎然而止,舱内变得很安静,座椅的振动消失了,接着后背对椅面的压力也消失了,失重出现。水娃他们是在一个巨大的水池中进行的失重训练,这时的感觉还真像是浮在水中。

但安全带还不能解开,发动机又嗡嗡地叫了起来,重力又把每个人按回椅子上,漫长的变轨飞行开始了。小小的舷窗中,星空和海洋交替出现,舱内不时充满了地球反射的蓝光和太阳白色的光芒。窗口中能看到的地平线的弧度一次比一次大,能看到的海洋和陆地的景色范围也一次比一次大。向同步轨道的变轨飞行整整进行了六个小时,舷窗中星空和地球的景色交替也渐渐具有催眼作用,水娃居然睡着了。但他很快被扩音器中指令长的声音惊醒,那声音说变轨飞行结束了。

舱内的伙伴们纷纷飘离座椅,紧贴着舷窗向外瞅。水娃也解开安全带,用游泳的动作笨拙地飘到离他最近的舷窗,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了完整的地球。但大多数人都挤在另一侧的舷窗边,他也一蹬舱壁窜了过去,因速度太快在对面的舱壁上碰了脑袋。从舷窗望出去,他才发现“地平线”号已经来到中国太阳的正下方,反射镜已占据了星空的大部分面积,航天飞机如同是飞行在一个巨大的银色穹顶下的一只小蚊子。“地平线”号继续靠近,水娃渐渐体会到镜面的巨大:它已占据了窗外的所有空间,一点都感觉不到它的弧度;他们仿佛飞行在一望无际的银色平原上。距离在继续缩短,镜面上现了“地平线”号的倒影。可以看到银色大地上有一条条长长的接缝,这些接缝像地图上的经纬线一样织成了方格,成了能使人感觉到相对速度的惟一参照物。渐渐地,银色大地上的经线不再平行,而是向一点会聚,这趋势急剧加快,好像“地平线”号正在驶向这巨大地图上的一个极点。极点很快出现了,所有经向接缝都会聚在一个小黑点上,航天飞机向着这个小黑点下降,水娃震惊地发现,这个黑点竟是这银色大地上的一座大楼,这座大楼是一个全密封的圆柱体,水娃知道,这就是中国太阳的控制站,是他们以后三个月在这冷寂太空中惟一的家。

太空蜘蛛人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每天(中国太阳绕地球一周的时间也是24小时),镜面清洁工们驾驶着一台台有手扶拖拉机大小的机器擦光镜面,他们开着这些机器在广阔的镜面上来回行驶,很像在银色的大地上耕种着什么,于是西方新闻媒体给他们起了一个更有诗意的名字:“镜面农夫”。这些“农夫”们的世界是奇特的,他们脚下是银色的平原,由于镜面的弧度;这平原在远方的各个方向缓缓升起,但由于面积巨大,周围看上去如水面般平坦。上方;地球和太阳总是同时出现,后者比地球小得多.倒像是它的一颗光芒四射的卫星。在占据天空大部分的地球上,总能看到一个缓缓移动的圆形光斑,在地球黑夜的一面这光斑尤其醒目,这就是中国太阳在地球上照亮的区域。镜面可以调整形状以改变光斑的大小,当银色大地在远方上升的坡度较陡时,光斑就小而亮,当上升坡度较缓时,光斑就大而暗。

但镜面清洁工的工作是十分艰辛的,他们很快发现,清洁镜面的枯燥和劳累,比在地球上擦高楼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天收工回到控制站后,往往累得连太空服都脱不下来。随着后续人员的到来,控制站里拥挤起来,人们像生活在一个潜水艇中。但能够回到站里还算幸运,镜面上距站最远处近一百公里,清洁到外缘时往往下班后回不来,只能在“野外”过“夜”,从太空服中吸些流质食物,然后悬在半空中睡觉。工作的危险更不用说,镜面清洁工是人类航天史上进行太空行走最多的人,在“野外”,太空服的一个小故障就足以置人于死地,还有微陨石、太空垃圾和太阳磁暴等等。这样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使控制站中的工程师们怨气冲天,但天生就能吃苦的“镜面农夫”们却默默地适应了这一切。

在进入太空后的第五天,水娃与家里通了话,这时水娃正在距控制站五十多公里处干活,他的家乡正处于中国太阳的光斑之中。

水娃爹:“娃啊,你是在那个日头上吗;它在俺们头上照着呢,这夜跟白天一样啊!”

水娃:“是,爹,俺是在上面!”

水娃娘:“娃啊;那上面热吧?”

水娃:“说热也热,说冷也冷,俺在地上投了个影儿,影儿的外面有咱那儿十个夏天热,影儿的里面有咱那儿十个冬天冷。”

水娃娘对水娃爹:“我看到咱娃了,那日头上有个小黑点点!”

水娃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眼泪涌了出来,说:“爹、娘,俺也看到你们了,亚洲大陆的那个地方也有两个小黑点点!明天多穿点衣服,我看到一大股寒流从大陆北面向你们那里移过来了!”

……

三个月后换班的第二分队到来,水娃他们返回地球去休三个月的假。他们着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每人买了一架单筒高倍望远镜。三个月后他们回到中国太阳上,在工作的间隙大家都用望远镜遥望地球,望得最多的当然还是家乡,但在四万公里的距离上是不可能看到他们的村庄的。他们中有人用粗笔在镜面上写下了一首稚拙的诗:在银色的大地上我遥望家乡村边的妈妈仰望着中国太阳这轮太阳就是儿子的眼睛黄土地将在这目光中披上绿装“镜面农夫”们的工作是出色的,他们逐渐承担了更多的任务,范围都超出了他们的清洁工作。首先是修复被陨石破坏的镜面,后来又承担了一项更高层次的工作:监视和加固应力超限点。

中国太阳在运行中,其姿态总是在不停地变化,这些变化是由分布在其背面的三千台发动机完成的。反射镜的镜面很薄,它由背面的大量细梁连成一个整体,在进行姿态或形状改变时,有些位置可能发生应力超限,如果不及时对各发动机的出力给予纠正,或在那个位置进行加固,任其发展,超限应力就可能撕裂镜面。这项工作的技术要求很高,发现和加固应力超限点都需要熟练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

除了进行姿态和形状调整外,最有可能发生应力超限的时间是在轨道理发时,这项操作的正式名称是:光压和太阳风所致轨道误差修正。太阳风和光压对面积巨大的镜面产生作用力,这种力量在每平方公里的镜面上达两公斤左右,使镜面轨道变扁上移,在地面控制中心的大屏幕上,变形的轨道与正常的轨道同时显示,很像是正常的轨道上长出了头发,这个离奇的操作名称由此而来。轨道理发时镜面产生的加速度比姿态和形状调整时大得多,这时“镜面农夫”们的工作十分重要,他们飞行在银色大地上空,仔细地观察着地面的每一处异常变化,随时进行紧急加固,每次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他们的收人因此增长很多.但这中间得利最多的,还是已成为中国太阳工程第一负责人的庄宇,他连普通大学毕业生也不必雇了。

但“镜面农夫”们都明白,他们这批人是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太空工人了,以后的太空工人最低也是大学毕业的。但他们完成了庄宇所设想的使命:证明了太空开发中的底层工作最用要的是技巧和经验,是对艰苦环境的适应能力,而不是知识和创造力;普通人完全可以胜任。

但太空也在改变着“镜面农夫”们的思维方式,没有人能像他们这样,每天从三万六千公里居高临下看地球,世界在他们面前只是一个可以一眼望全的小沙盘,地球村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个比喻,而是眼前实实在在的现实。

“镜面农夫”作为第一批太空工人,曾在全世界引起了轰动。但随着近地空间开发产业化的飞速发展,许多超级工程在太空中出现,其中包括用微波向地面传送电能的超大型太阳能电站,微重力产品加工厂等,容纳十万人的太空城也开始建设。大批产业工人拥向太空,他们都是普通人,世界渐渐把“镜面农夫”们忘记了。

几年后,水娃在北京买了房子,建立了家庭,又有了孩子。每年他有一半时间在家里,一半时间在太空。他热爱这项工作,在三万多公里高空的银色大地长时间地巡行,使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超脱的宁静;他觉得自己已找到了理想的生活,未来就如同脚下的银色平原一样平滑地向前伸展。但后来的一件事打破了这种宁静,彻底改变了水娃的心路历程,这就是他与史蒂芬·霍金的交往。

没有人想到霍金能活过一百岁,这既是医学的奇迹,也是他个人精神力量的表现。当近地轨道的第一所太空低重力疗养院建立后,他成为第一位疗养者。但上太空的超重差一点要了他的命,返回地面也要经受超重,所以在太空电梯或反重力舱之类的运载工具发明之前,他可能回不了地球了。事实上,医生建议他长住大空,因为失重环境对他的身体是最合适不过的。

霍金开始对中国太阳没什么兴趣,他从低轨道再次忍受加速重力(当然比从地面进入太空时小得多)来到位于同步轨道的中国太阳,是想看看在这里进行的一项关于背景辐射强度各向微小异性的宇宙学观测,观测站之所以设在中国太阳背面,是因为巨大的反射镜可以挡住来自太阳和地球的于扰。但在观测完成,观测站和工作小组都撤走后,霍金仍不想走,说他喜欢这里,想多呆一阵儿。中国太阳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新闻界做出了各种猜测,但只有水娃知道实情。

在中国太阳生活的日子里,霍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镜面上散步,让人不可理解的是,他只在反射镜的背面散步,每天散步的时间长达几个小时。空间行走经验最丰富的水娃被站里指定陪博士散步。这时的霍金已与爱因斯坦齐名,水娃当然听说过他,但在控制站内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是很吃惊,水娃想像不出一位瘫痪到如此程度的人怎么做出这么大的成就,尽管他对这位大科学家做了什么还一无所知。但在散步时,丝毫看不出霍金的瘫痪,也许是有了操纵电动轮椅的经验,他操纵太空服上的微型发动机与正常人一样灵活。

霍金与水娃的交流很困难,他虽然植入了由脑电波控制的电子发声系统,说话不像上个世纪那么困难了,但他的话要通过实时翻译器译成中文水娃才能听得懂。按领导的交待,为了不影响博士思考问题,水娃从不主动搭话,但博士却很愿与他交谈。

博士最先是问水娃的身世,然后回忆起自己的早年,他向水娃讲述童年时在阿尔班斯住的那幢阴冷的大房子,冬天结了冰的高大客厅中响着瓦格纳的音乐;还有那辆放在奥斯明顿磨坊牧场的马戏车;他常和妹妹玛丽一起乘着它到海滩去;还有他常与父亲去的齐尔顿领地的爱文家灯塔……水娃惊叹这位百岁老人的记忆力,更让他吃惊的是,他们之间居然有共同语言,水娃讲述家乡的一切,博士很爱听,当走到镜面边缘时还让水娃指给他看家乡的位置。

时间长了,谈话不可避免地转到科学方面,水娃本以为这会结束他们之间难得的交流,但并非如此,向普通人用最通俗的语言讲述艰深的物理学和宇宙学,对博士似乎是一种休息。他向水娃讲述了大爆炸.黑洞.量子引力,水娃回去后就啃博士在上世纪写的那本薄薄的小书,再向站里的工程师和科学家请教,居然明白了不少。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里吗?”一次散步到镜面边缘时,博士对着从边缘露出一角的地球对水娃说,“这个大镜面隔开了下面的地球,使我忘记了尘世的存在,能全身心地面对宇宙。”

水娃说:“下面的世界好复杂的,可从这里远远地看,宇宙又是那么简单,只是空间中撒着一些星星。”

“是的,孩子,真是这样。”博士点点头说。

反射镜的背面与正面一样,也是镜面,只是多了如一座座小黑塔似的姿态和形状调整发动机。每天散步时,博士和水娃两人就紧贴着镜面缓缓地飘行,常常从中心一直飘到镜面的边缘。没有月亮时,反射镜的背面很黑,表面是星空的倒影。与正面相比,这里的地平线很近,且能看出弧形,星光下,由支撑梁组成的黑色经纬线在他们脚下移动,他们仿佛飘行在一个宁静的小星球的表面。遇上姿态或形状调整,反射镜背面的发动机启动;这小星球的表面被一柱柱小火苗照亮,更使这里显出一种美丽的神秘。在这小小的世界之上,银河在灿烂地照耀着。就在这样的境界中,水娃第一次接触到宇宙最深层的奥秘,他明白了自己所看到的所有星空,在大得无法想像的宇宙中也只是一粒灰尘,而这整个宇宙,不过是百亿年前一次壮丽焰火的余烬。

许多年前作为蜘蛛人踏上第一座高楼的楼顶时,水娃看到了整个北京;来到中国太阳时,他看到了整个地球;现在,水娃面对着他人生第三个壮丽的时刻,他站到了宇宙的楼顶上,看到了他以前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东西,虽然这知识还很粗浅,但足以使那更遥远的世界对他产生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有一次水娃向站里的一位工程师说出了自己的一个困惑:“人类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登上了月球,为什么后来反而缩了回来,到现在还没登上火星,甚至连月球也不去了?”

工程师说:“人类是现实的动物,上世纪中叶那些由理想主义和信仰驱动的东西是没有长久生命力的。”

“理想和信仰不好吗?”

“不是说不好,但经济利益更好,如果从那时开始人类就不惜代价,做飞向外太空的赔本买卖,地球现在可能还在贫困之中,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反而不可能进入太空,虽然只是在近地空间。朋友,别中了霍金的毒,他那套东西一般人玩不了的!”

水娃从此变了,他仍然与以前一样努力工作,表面平静地生活,但显然在想着更多的事。

时光飞逝,二十年过去了。这二十年中,水娃和他的伙伴们从三万六千公里的高度清楚地看到了祖国和世界的变化,他们看到,三北防护林形成了一条横贯中国东西的绿带,黄色的沙漠渐渐被绿色覆盖,家乡也不再缺少雨水和白雪,村前干枯的河床又盈满了清流……这一切也有中国太阳的一份功劳,它在改变大西北气候的宏大工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除此之外,这些年中国太阳还于了许多不寻常的事,比如融化乞力马扎罗山的积雪以缓解非洲干旱,使举行奥运会的城市成为真正的不夜城……但对于最新的技术来说,用这种方式影响天气显得过于笨拙,且有太多的负作用,中国太阳已完成了它的使命。

国家太空产业部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为人类第一批太空产业工人授勋。这不仅仅是表彰他们二十年来的辛勤而出色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这六十位只有小学和初中文化程度的青年进人太空工作,标志着太空开发已对所有人敞开了大门,经济学家们一致认为,这是太空开发产业化的真正开端。

这个仪式引起了新闻媒体的极大注意,除了以上的原因,在普通大众心中,“镜面农夫”们的经历具有传奇色彩,同时,在这个追逐与忘却的时代,有一个怀旧的机会也是很不错的。

当年那些憨厚朴实的小伙子现在都已人到中年,但他们看上去变化并不是太大,人们从全息电视中还能认出他们。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通过各种方式接受了高等教育,其中有一些人还获得了太空工程师的职称,但无论在自己还是公众的眼里,他们仍是那群来自乡村的打工者。

水娃代表伙伴们讲话,他说:“随着电磁输送系统的建成,现在进入近地空间的费用,只及乘飞机飞越太平洋费用的一半,太空旅行已变成了一件平常而平淡的事。但新一代人很难想像,在二十年前进入太空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很难想像那会是怎样令他激动和热血沸腾,我们就是那样一群幸运者。

“我们这些人很普通,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能有这样不寻常的经历是因为中国太阳。这二十年来,它已成为我们的第二家园,在我们的心目中它很像一个微缩的地球。最初,我们把镜面上的接缝当做北半球的经纬线,说明自己的位置时总是说在北纬多少度、东经西经多少度;到后来,随着我们对镜面的熟悉,渐渐在上面划分出了大陆和海洋,我们会说自己是在北京或莫斯科,我们每个人的家乡在镜面上也都有对应的位置,对那一块我们擦得最勤……在这个银色的小地球上我们努力工作,尽了自己的责任。先后有五位镜面清洁工为中国太阳献出了生命,他们有的是在太阳磁爆暴发时没来得及隐蔽,有的是被陨石或太空垃圾击中。

现在,这块我们生活和工作了二十年的银色土地就要消失了,我们很难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

水娃沉默了,已是太空产业部部长的庄宇接过了话头说:“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感受,但在这里可以欣慰地告诉大家:中国太阳不会消失!这我想你们也都知道了,对于这样一个巨大的物体,不可能采用上世纪的方式,让它坠入大气层烧掉,它将用另一种方式找到自己的归宿:其实很简单,只要停止进行轨道理发,并进行适当的姿态调整,太阳风和光压将最终使它超过第二宇宙速度,离开地球成为太阳的卫星。许多年后,行星际飞船会在遥远的地方找到它,那时我们也许会把它变成一个博物馆,我们这些人会再次回到那银色的平原上,一起回忆我们这段难忘的岁月。”

水娃突然显得激动起来,他大声问庄宇:“部长先生,你真的认为会有这一天,你真的认为会有行星际飞船吗?”

庄宇呆呆地看着水娃,一时说不出话来。

水娃接着说:“上世纪中叶,当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印下第一个脚印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人类将在十到二十年之内登上火星。现在,八十六年过去了,别说火星了,月球也再没人去过,理由很简单:那是赔本买卖。

“上世纪冷战结束后,经济准则一天天地统治世界,人类在这个准则下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现在,我们消灭了战争和贫困,恢复了生态,地球正在变成一个乐园。这就使我们更加坚信经济准则的正确性,它已变得至高无上,渗透到我们的每个细胞中,人类社会已变成了百分之百的经济社会,投入大于产出的事是再也不会做了。对月球的开发没有经济意义,对行星的大规模载人探测是经济犯罪,至于进行恒星际航行,那是地地道道的精神变态,现在,人类只知道投入、产出。并享受这些产出了!”

庄宇点点头说:“本世纪人类的太空开发仍局限于近地空间,这是事实,它有许多更深刻的原因,已超出了我们今天的话题。”

“没有超出,现在,我们有了一个机会,只需花很少的钱就能飞出近地空间进行远程宇宙航行。太阳光压可以把中国太阳推出地球轨道,同样能把它推到更远的地方。”

庄宇笑着摇摇头:“呵,你是说把中国太阳做为一个太阳帆船?从理论上说是没问题的,反射镜的主体薄而轻,面积巨大,经过长期的光压加速,理论上它会成为人类迄今发射过的速度最快的航天器。但这也只是从理论而言,实际情况是,一艘船只有帆并不能远航,它上面还要有人,一艘无人的帆船只能在海上来回打转,连港口都驶不出去,记得史蒂文森的《金银岛》里对此有生动的描述。要想借助于光压远航并返回,反射镜需要精确而复杂的姿态控制,而中国太阳是为在地球轨道上运行而设计的,离开了人的操作,它自己只能沿着无规则的航线瞎飘一气,而且飘不了太远。”

“不错,但它上面会有人的,我来驾驶它。”水娃平静地说。

这时,收视统计系统显示,对这个频道的收视率急剧上升,全世界的目光正在被吸引过来。

“可你一个人同样控制不了中国大阳,它的姿态控制至少需要……”“至少需要十二人,考虑到星际航行的其它因素,至少需要十五到二十人,我相信会有这么多志愿者的。”

庄宇不知所措地笑笑:“真没想到,我们今天的谈话会转移到这个方向。”

“庄部长,二十年多前,你不止一次地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沿着那个方向走了这么远,已远远超过我了。”庄宇感慨地说,“好吧,很有意思,让我们继续讨论下去吧!嗯……很遗憾,这个想法是不可行的:中国太阳最合理的航行目标是火星,可你想过没有,中国太阳不可能在火星上登陆,如果要登陆;将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会使这个计划失去经济上的可行性;如果不登陆,那和无人探测器一样,有什么意思呢?”

“中国太阳不去火星。”

庄宇迷惑地看着水娃,“那去哪里?木星?”

“也不是木星,去更远的地方。”

“更远?去海王星?去冥王……”庄宇突然顿住,呆呆地盯着水娃看了好一会儿,“天啊,你不会是说……”水娃坚定地点点头:“是的,中国太阳将飞出太阳系,成为恒星际飞船!”

与庄宇一样,全世界顿时目瞪口呆。

庄车两眼平视前方,机械地点点头:“好吧,就让我们不当你是在开玩笑,你让我大概估算一下……”说着他半闭起双眼开始心算。

“我已经算好了:借助太阳的光压,中国太阳最终将加速到光速的十分之一,考虑到加速所用的时间,大约需四十五年时间到达比邻星。然后再借助比邻星的光压减速,完成对半人马座三星系统的探测后,再向相反的方向加速,再用几十年时间返回太阳系。听起来是个美妙的计划,但实际上只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你又想错了,到达比邻星后中国太阳不减速,以每秒三万多公里的速度掠过它,并借助它的光压再次加速,飞向天狼星。如果有可能,我们还会继续蛙跳,飞向第三颗恒星,第四颗……”“你到底要干什么?”庄宇失态地大叫起来。

“我们向地球所要求的,只是一套高可靠性但规模较小的生态循环系统。”

“用这套系统维持二十个人上百年的生命?”

“听我说完,和一套生命低温冬眠系统。在航行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处于冬眠状态,只在接近恒星时才启动生态循环系统;按目前的技术,这足以维持我们在宇宙中航行上千年。当然,这两套系统的价格也不低,但比起人类从头开始一次恒星际载人探测来,它所需资金只有其千分之一。”

“就是一分钱不要,世界也不会允许二十个人去自杀。”

“这不是自杀,只是探险,也许我们连近在眼前的小行星带都过不去;也许我们会到达天狼星甚至更远,不试试怎么知道?”

“但有一点与探险不同:你们肯定是回不来了。”

水娃点点头:“是的,回不来了。有人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从不向与己无关的尘世之外扫一眼;有的人则用尽全部生命,只为看一眼人类从未见过的事物。这两种人我都做过,我们有权选择各种生活,包括在十几光年之遥的太空中飘荡的一面镜子上的生活。”

“最后一个问题:在上千年的时间里,以每秒几万甚至十几万公里的速度掠过一颗又一颗恒星,发回人类要经过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才能收到的微弱的电波,这有太大意义吗?”

水娃微笑着向全世界说:“飞出太阳系的中国太阳,将会使享乐中的人类重新仰望星空,唤回他们的宇宙远航之梦,重新燃起他们进行恒星际探险的愿望。”

人生的第六个目标:飞向星海,把人类的目光重新引向宇宙深处庄宇站在航天大厦的楼顶,凝视着天空中快速移动的中国太阳。在它的光芒下,首都的高楼投下了无数快速移动的影子,使得北京仿佛是一个随着中国太阳转动的大面孔。

这是中国太阳最后一次环绕地球运行,它已达到了第二宇宙速度,将飞出地球的引力场,进入绕太阳运行的轨道。这人类第一艘载人恒星际飞船上有二十个人,除水娃外,其他人是从上百万名志愿者中挑选出来的,其中包括三名与水娃共事多年的“镜面农夫”。中国太阳还未启程就达到了它的目标:人类社会对太阳系外宇宙探险的热情再次出现了。

庄宇的思绪回到了二十三年前的那个闷热的夏夜,在那个西北城市,他和一个来自干旱土地的农村男孩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夜行列车。

作为告别,中国太阳把它的光斑依次投向各大城市,让人们最后一次看到它的光芒。最后,中国太阳的光斑投向大西北,水娃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就在光斑之中。

村边的小路旁,水娃的爹娘同乡亲们一起注视着向东方飞行的中国太阳。

水娃爹喊道:“娃啊,你要到老远的地方去吗?”

水娃从太空中回答:“是啊爹,怕是回不了家了。”

水娃娘问:“那地方很远?”

水娃回答:“很远,娘。”

水娃爹问:“比月亮还远吗?”

水娃沉默了几秒钟,用比刚才低许多的声音说:“是的,爹,比月亮远些。”

水娃的爹娘并不觉得特别难受,娃是在那比月亮还远的地方干大事呢!再说,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年头,即使是远在天涯海角的人,随时都可以和他说话,还可以在小电视上看见他,这跟面对面没啥子区别。但他们不会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小屏幕上的儿子将变得越来越迟钝,对爹娘关切的问话,他要想好长时间才能回答。他想的时间开始只有几秒钟,以后越来越长,一年后,爹娘每问一句话,儿子将呆呆地想一个多小时才能回答。最后儿子将消失,他们将被告之水娃睡觉了,这一觉要睡四十多年。在这以后,水娃的爹娘将用尽余生,继续照顾那块曾经贫瘠现已肥沃起来的土地,过完他们那充满艰辛但已很满足的一生。他们最后的愿望将是:在遥远未来的一天,终于回家的儿子能看到一个更美好的家园。

中国太阳正在飞离地球轨道,它在东方的天空中渐渐暗下去,它周围的蓝天也慢慢缩为一点,最后,它将变为一颗星星融入群星之中,但早在这之前;恒星太阳的曙光就会把它完全淹没。

曙光也照亮了村前的这条小路,现在它的两旁已种上了两排白杨,不远处还有一条与它平行的小河。二十四年前的那天,也是在这清晨时分,在同样的曙光下,一个西北农家的孩子怀着朦胧的希望在这条小路上渐渐远去。

这时北京的天已经大亮,庄宇仍站在航天大厦的楼顶,望着中国太阳最后消失的位置,它已踏上了漫长的不归路。中国太阳将首先进人金星轨道之内,尽可能地接近太阳,以获得更大的加速光压和更长的加速距离,这将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变轨飞行来实现,其行驶方式很像大航海时代驶逆向风的帆船。七十天后,它将通过火星轨道;一百六十天后,它将掠过木星;两年后.它将飞出冥王星轨道成为一艘恒星际飞船,飞船上的所有人将进人冬眼;四十五年后它将掠过半人马座,宇航员们将短暂苏醒,自中国太阳启程一个世纪后,地球才能收到他们发回的关于半人马座的探测信息;这时,中国太阳正在飞向天狼星的路上,由于半人马座三星的加速,它的速度将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将于六十年后,也就是自地球启程一个世纪后到达天狼星,当中国太阳掠过这个由天狼星A、B构成的双星系统后,它的速度将增加到光速的十分之二,向星空的更深处飞去。按照飞船上生命冬眼系统能维持的时间极限,中国太阳有可能到达波江座-ε星,甚至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很小)最后到达鲸鱼座79星,这些恒星被认为可能有行星存在。

谁也不知道中国太阳将飞多远,水娃他们将看到什么样的神奇世界,也许有一天他们对地球发出一声呼唤,要上千年才能得到回音。但水娃始终会牢记母亲行星上的一个叫中国的国度,牢记那个国度西部一片干旱土地上的一个小村庄,牢记村前的那条小路,他就是从那里启程的。


水星播种

作者:王晋康

再宏伟的史诗性事件也有一个普通的开端。2032年,正当万物复苏的季节,这天,我和客户谈妥一笔千万元的订单,晚上在得意楼宴请了客户。回到家中已是11点,儿子早睡了,妻子田娅依在床头等我。酒精还在血管中燃烧,赶跑了我的睡意,妻子为我泡了一杯绿茶,倚在身边陪我闲聊。我说:"田娅,我的这一生相当顺遂呀,年方34岁,有了2000万元资产,生意成功,又有美妻娇子。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妻子知道我醉了,抿嘴笑着没接话。

这时电话铃响了,拿起听筒,屏幕上显出一位男人,身板硬朗,一头银发一丝不乱,目光沉静,也透着几分锐利。他微笑着问:"是陈义哲先生吗?我是何俊律师。" "我是陈义哲,请问……"何律师举起手指止住我的问话,笑道:"虽然我知道不会错,但我仍要核对一下。"他念出我的身份证号码,我父母的名字,我的公司名称,"这些资料都不错吧。" "不错。" "那么,我正式通知你,我的当事人沙午女士指定你为她的遗产继承人。沙女士是5年前去世的。"我和妻子惊异地对看一眼:"沙午女士?我不认识——噢,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了,小时在爸爸的客人中有这么一位女士,论起来是我的远房姑姑。她那时的年龄在40岁左右,个子矮小,独身,没有儿女,性格似乎很清高恬淡。在我孩提的印象中,她并不怎么亲近我,但老是坐在角落里静静地观察我。后来我离开家乡,再没有听过她的消息。

她怎么忽然指定我为遗产继承人呢?"我想起沙午姑姑了,对她的去世我很难过。我知道她没有子女,但她没有别的近亲吗?" "有,但她指定你为唯一继承人。想知道为什么吗?" "请讲。" "还是明天吧,明天请允许我去拜访你,上午9点,可以吗?好,再见。"屏幕暗下去,我茫然地看着妻子,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妻子抿嘴笑着:"义哲先生,你的人生的确顺遂呀,看,又是一笔天外飞来的遗产,没准它有两个亿呢。"我摇摇头:"不会。我知道沙午姑姑是一名科学家,收入颇丰,但仍属于工薪阶层,不会有太丰饶的遗产。不过我很感动,她怎么不声不响就看中我呢?说说看,你丈夫是不是有很多优点?" "当然啦,不然我怎么会在50亿人中间选上你呢。"我笑着搂紧妻子,把她抱到床上。

第二天,何律师准时来到我的公司,我让秘书把房门关上,交待下属不要来打扰。

何律师把黑色皮包放在膝盖上,我想,他马上会拉开皮包,取出一份遗嘱宣读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轻叹道:"陈先生,恐怕这是我一生中最困难的律师业务。为什么这样说?以后你会明白的。

现在,先说说我的当事人为什么指定你继承遗产吧。"他说:"还记得你两岁时的一件事吗?那时你刚刚会说一些单音节的词,一天你父母抱着你出门玩,沙女士也陪着。你们遇到一家饭店正在宰牛,血流遍地,牛的眼睛下挂着泪珠。你们在那儿没有停留,大人们都没料到你会把这件事放到心里。回家后你一直愀然不乐,反复念叨着:刀、杀、刀、杀。你妈妈忽然明白了你的意思,说:你是说那些人用刀杀牛,牛很可怜,对不?你一下子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劝也劝不祝从那之后,沙女士就很注意你,说你天生有仁者之心。"我仔细回想,终于愧然摇头,这件事在我心中已没有一丝记忆。何律师又说,另一件事则是你7岁之后了。沙女士说,那时你有超出7岁的早熟,常常皱着眉头愣神,或向大人问一些古古怪怪的问题。有一天你问沙姑姑,为什么闭上眼睛后,眼帘上并不是空的,不是绝对的黑暗,而是有无数细小的微粒、空隙或什么东西飘来飘去,但无法看清它们。你常常闭上眼睛努力想看清,总也办不到,因为当你把眼珠对准它时,它会慢慢滑出视野。你问沙姑姑,那些杂乱的东西是什么?是不是在我们看得见的世界背后,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我点点头,心中发热,也有些发酸。童年时我为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苦苦追寻过,一直没有答案。即使现在,闭上眼睛,我仍能看到眼帘上乱七八槽的麻点,它确实存在,但永远在你的视野之外。也许它只是瞳孔微结构在视网膜上的反映?或者是另一个世界(微观世界)的投影?现在,我已没有闲心去探求这个问题了,能有什么意义呢。但童年时,我确实为它苦苦寻觅过。

我没想到这件小事竟有人记得,我甚至有点凛然而惧:一个人的一生中,有多少双眼睛在默默地观察你埃何律师盯着我眼睛深处,微笑道:"看来你回忆起来了。沙女士说,从那时起她就发现你天生慧根,天生与科学有缘。

"我猜度着,沙姑姑的遗产大概与科学研究有关吧,可能她有某个未完成的重要课题等待我去解决。我很感动,但更多的是苦笑。少年时我确实有强烈的探索欲,无论是磁铁对铁砂的吸引,还是向日葵朝着太阳的转动,都能使我迷醉。我曾梦想做一个洞悉宇宙奥秘的科学家,但最终却走上经商之路。人的命运是不能全由自己择定的。

"谢谢沙姑姑对我的器重。但我只是一个商人,在商海中干得还不错。我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即使我真的有慧根,这慧根也早已枯死了。" "没关系,她对你非常信赖,她说,你一旦回头,便可立地成佛。"他强调道:"一旦回头,立地成佛,这是沙女士的原话。"我既感动,也有些好笑,看来这位沙姑姑是赖上我啦!她就只差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了。不过,如果继承遗产意味着放弃我成功的商业生涯,那沙姑姑恐怕要失望了。

但我仍然礼貌地等客人往下说。老于世故的何律师显然洞悉我的心理,笑道:"我已经说过,这是我最困难的一次律师业务。你是否接受这笔遗产,务请认真考虑后再定夺,你完全可以拒绝的。"他歉然说:"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宣布遗嘱的内容。

遵照我当事人的规定,请你先看看这本研究笔记,如果你对它不感兴趣,我们就不必深谈了。请你务必抽时间详细阅读,这是立遗嘱人的要求。"他从黑提包里取出一本薄薄的笔记,郑重地递给我,然后含笑告辞。

这位狡猾的老律师成功地勾起我的好奇心,我匆匆安排了一天的工作,带上笔记本回到家中。家中没有人,我走进书房,关上门,掏出笔记本认真端详。封皮是黑色的,已有磨损,显然是几十年前的旧物。它静静地躺在我手中,就像是惯于保守秘密的沧桑老人。笔记本里究竟藏有什么秘密?

我郑重地打开它。不,没什么秘密,只是一般的研究笔记,是心得、杂记和一些试验记录。遣词用句很简练,看懂它比较困难,不过我还是认真看下去。后来,我看到一篇短文,一篇不足千字的短文,这篇短文影响了我的一生。

【《生命模板》20世纪后半期,科学家费因曼和德雷克斯勒开启了纳米科学的先河。他们说,自古以来人们制造物品的方法都是"自上而下"的,是用切削、分割、组合的方法来制造。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自下而上"呢?可以设想制造这样的纳米机器人,它们能大量地自我复制,然后它们去分解灰尘的原子,再把原子堆砌成肥皂和餐巾纸。这时,生命和非生命、制造和成长的界限就模糊了,互相渗透了。

这当然是一个美好的设想,可惜其中有一个重大的缺陷——当纳米机器人大量复制时,当它们把原子堆砌成肥皂和餐巾纸时,它们所需的程序指令从何而来?毫无疑问,这个指令仍是自上而下的,因此就形成宏观世界到纳米世界的信息瓶颈。这个瓶颈并非不能解决,但它会使纳米机器人大大复杂化,使自下而上的堆砌繁琐得无法进行。

有没有简便的真正自下而上的方法?有。自然界有现成的例子——生命。即使最简单的生命,如艾滋病毒、大肠杆菌、线虫、蚊子,它们的构造也是极复杂的,远远超过汽车、电视机等机器。但这些复杂体却能按DNA中暗藏的指令,自下而上的建造起来。这个过程极为高效和低廉。想想吧,如果以机械的办法造出一架功能不弱于蚊子的微型直升机,需要人们做出多么艰巨的努力!付出多少金钱!而蚊子的发育呢,只需要一颗虫卵和一池污水就行了。

由于生命体的极端复杂和精巧,人们常把它神秘化,认为它只能是上帝所创造,认为生命体的建造过程是人类永远无法破译的黑箱。实际上并非如此,只要用还原论的手术刀去剖析它,就会发现它也是一种自组织过程,仅此而已。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由自组织形成:宇宙大爆炸形成的夸克;宇宙星云中产生的星体;地球岩石圈的形成;石膏和氯化纳的结晶;六角形雪花的凝结;等等等等。宇宙中的四种力:强力、弱力、电磁力和引力是万能的粘合剂,是它们促使复杂组织能自发地建造。

生命也是一种自组织,不过是高层面的自组织。两者的区别在于:非生命物质自组织过程是不需要模板的,或者说它也要模板,但这种模板很简单,宇宙中无处不有。所以,太阳和100亿光年外的恒星可以有相同的成长过程;巴纳德星系的行星上如果飘雪花,它也只能是六角,绝不会是五角。而生命体的自组织需要复杂的模板,它们只能产生于难得的机缘和亿万年的进化。但不管怎么说,生命体的建造本质上也是一种物理过程,是由化学键(实质上是电磁力)驱使原子自动堆砌成原子团,原子团变形、拓展、翻卷,直到生命体建造出来。

想造一台微型直升机吗?假如我们找到类似蚊卵的模板(当然不需要吸血功能),让它孵化、发育……这个工作该多么简单!

不过,以蛋白质为基础的生命体有致命的弱点:它太脆弱,不耐热,不耐冻,不耐幅射,寿命短,强度低,等等。那么,能否用硅、锡、钠、铁、铝、汞等金属原子,依照生命体的建造原理,"自下而上"地建造出高强度的纳米机器,或纳米生命呢。

经过30年的摸索,我想我已制造了硅锡钠生命的最简单的模板。

也许我确实有科学的慧根,我马上被这篇朴实的文章吸引住了。它剖析了复杂的大千世界,轻松地抽出清晰的脉络。尤其是结尾那句简短的、平淡的宣布,纵然是科学的外行,也能掂出它的份量。一种硅锡钠生命的模板!一种高强度的,完全异于现有生命形式的新生命!可以断定,我将得到的遗产肯定与之有关。

我立即打电话给何律师,直截了当地问他:"何律师,那种硅锡钠生命是什么样子?

现在在哪儿?"何律师在电话中大笑道:"沙女士的估计完全正确!她说你会打电话来的。还说如果你不打来电话,律师就可以中断工作了。她没看错你。来吧,我领你去,那种新型生命在她的私人实验室里。"沙女士的试验室在城郊的一座小山坡上,是一幢不大的平房,屋内有两名工作人员正在安静地工作。何律师引我参观着各屋的设施,耐心解释着,他说,给沙女士当了10年律师,我已成半个纳米科学家啦。他领我到实验室的核心——所谓的生命熔炉。四周是厚厚的砖墙,打开坚固的隔热门,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里面是一个约有100平方米的大熔池,暗红色的金属液在其中缓缓地涌动。看不到加热装置,大概藏在熔池下面吧。透过熔池上方因高热而畸变的空气,能看到对面墙上有一个巨大的金属蚀刻像,那当然是沙午女士了。她默默俯视着下面灼热的熔池,目光慈爱,又透着苍凉,就像远古的女娲看着她刚用泥土抟成的小人。

何律师告诉我,这是些低熔点金属(锡、铅、钠、汞等)的混合熔液,其中散布着硅、铁、铬、锰、钼等高熔点物质,这些高熔点物质尺寸为纳米级,在熔液中保持着固体形态。我们的变形虫——即沙女士说的新型生命——正是以这些纳米级固相原子团为骨架,俘获一些液相金属而组成的。熔池常年保持在490℃正负85℃的范围,这是变形虫最适宜的生存环境。"现在,看看它们的真容吧。"他按一下按钮,侧面墙上映出图像。图像大概是用X光层析技术拍的,画面一层层透过液体金属,停在一个微小的异形体上。从色度看,它和周围的液体金属几乎难以区分,但仔细看可以看出它四周有薄膜团祝它努力蠕动着,在粘稠的金属液中缓缓地前进,形状随时变化,身后留下一道隐约可见的尾迹,不过尾迹很快就消失了。

"这就是沙女士创造的变形虫,是一种纳米机器,或纳米生命。在这个尺度的自组织活动中,机器和生命这两个概念可以合而为一了。"何律师说,"它的尺度有几百纳米,能自我复制,能通过体膜同外界进行新陈代谢。不过它吃食物只是为了提供建造身体的材料(尤其是固相元素),并不提供能量。它实际是以光为食物,体膜上有无数光电转换器,以电能驱动它体内的金属'肌肉'进行运动。"我紧紧盯着屏幕,喃喃地说:"不可思议,真正不可思议!" "是啊,和地球上的生命完全不同。它的死亡和繁衍更离奇呢。一只变形虫的寿命只有12-16天,在这段时期,它们蠕动、吞吃、长大,然后蜷成一团,使外壳硬化,在硬壳内的物质发生'爆灭',重新组合成若干只小变形虫。至于爆灭时生命信息如何向后代传递,沙女士去世前还未及弄清。" "它们繁殖很快吗?" "不快,金属液中的变形虫达到一定密度时,就会自动停止繁殖。我想其内在原因是合适的固相材料被耗尽了。看!快看!镜头正好捕捉到一只快要爆灭的变形虫!"屏幕上,一只变形虫的外壳显然固化了,在周围缓缓涌动的金属液中,它的形状保持不变。片刻之后,壳体内爆发出一道电光,随之壳内物质剧烈翻动,又很快平静下来,分成四个小团。然后硬壳破裂,四只小变形虫扭转着身体,向四个方向缓缓游走。

我看呆了,心中有黄钟大吕在震响,那是深沉苍劲的天籁,是宇宙的律动。我记得有不少科学家论述过生命的极限环境,但谁能想到,在500℃的金属液中,会有一种金属生命,一种不依赖水和空气的生命?这种生命模板的合成是多么艰难的事,那应该是上帝10亿年的工作,沙姑姑怎么能在几十年的研究中就把它创造出来?我瞻望着她的雕像,心中充满敬畏。何律师关上隔热门,领我回办公室。他说:"这种生命还相当粗糙,它体内光电转换器的效率还不如普通的太阳能板呢。沙女士说,经过一代代进化后,它们也会像地球生命一样精巧,不过那肯定是几亿年以后的事了。至少在我接手后的5年里,这些慢性子的家伙们没有一点儿变化。"我问:"这是私人实验室?得不到政府的支持?" "对,至于原因——我想你能猜到。从实用主义观点看,这种研究恐怕在几千万年内毫无价值。沙女士开始研究时,原是想创造某种能耐高温、有实用价值的纳米机器人。她搞出了这种小变形虫,但一直没有为它找到实际用途。沙女士去世后,委托我用她的财产维持生命熔炉的运转,不过,这笔资金很快就要告罄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我们都知道这句话的含意。沙女士留给我的,实际是一笔负资产,我一旦接下,就要向这座熔炉投入大量的资金,直到用尽家财。然后……然后该怎么办?再去寻找一个像我这样易于被感动的傻瓜?

但不管怎样,我无法拒绝。这些生命尽管粗糙,终究已脱离物质世界,它们是妙手偶得的孤品,如果生存下去,也许能复现地球生命的绚丽。我怎忍心让它们因我而死呢。童年的科学情结忽然复活了,就像是一泓春水悄悄融化着积雪。我叹口气:"何律师,宣布遗嘱吧。" "啊,不,"何律师笑道:"遵照沙女士的规定,还有第二道程序呢。请你先看完这封信吧。"他从皮包中掏出一件封固的信,郑重地递给我。我狐疑地接过来,撕开。信笺上用手写体简单地写着两行字,其内容是那样惊世骇俗:"致我的遗产继承人:真正的生命是不能圈养的,太阳系中正好有合适的放养地——水星。"我呆住了。我瞠目结舌,太阳穴的血管嘭嘭跳动。那个狡猾的律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一定料到了这封信对我的震撼。是啊,与这两行字相比,此前我看到的一切还值得一提吗?

【索拉星《圣书》《创世纪》大神沙巫创造了索拉人。沙巫神是父星之独子,住在父星第三星上,那个星球曾是蓝色的,浸在水波之中。20个4152万年前,神来到索拉星上,他见索拉星是好的,光是好的,天地是好的。神说:好的天地,焉能没有活物呢。神伸展身躯,高579亿步,从父星的熔炉里舀出热的汤液,汤液中有小的活物。他把汤液洒遍索拉星的土地。20个4152万年后,小活物长成索拉人。

沙巫神行完这件事,失去了父星的宠爱。父星发怒说:你怎么敢代我行这件事?父星用白色的光剑惩罚了蓝星,毁灭了沙巫的家。沙巫神乘神车逃离蓝星,去了父星照不到的地方。

沙巫神在索拉星上留下化身,化身沙巫睡在北极的寒冰里,躲避着父星。每隔4152万年,化身沙巫醒来,乘神车巡视索拉星。他怜悯索拉人的愚味,把智慧吹进索拉人的眼睛和闪孔。

神告诉索拉人:我的孩子们啊,我偏爱你们,你们有福了。我造出你们的身体比我更强壮,不怕父星的惩罚;你们以光为食,不以生命为食;你们是金属做的身子,不是泥和水做的身子;你们身上有五窍,不是九窍;你们没有雌雄之分,免去做人的原罪。你们有福了埃神告诉索拉人:我把神的灵智藏在圣书里,你们什么时候能看懂它呢。看懂圣书的人就能找到极冰中的圣府,神会醒来,带你蒙受父星大的恩宠。

水星素描

水星是离太阳最近的行星,距太阳0.387地球天文单位,即5789万公里。太阳光猛烈地倾泻到水星上,使它成了太阳系最热的行星。它的白昼温度可达450℃,在一个名叫卡路里盆地的地方,最高温度曾达到973℃。由于没有大气保温,夜晚温度可低至-173℃。

这个与太阳近在咫尺的星球上竟然也有冰的存在,它们分布于水星的两极,常年保持着-60℃以下的温度。

水星质量为地球的1/25,磁场强度为地球的1/100.公转周期为87.96天,即1000地球年=4152水星年。水星自转周期为58.646天,是其公转周期的2/3,这是由于太阳引力延缓了它的自转速度,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引力锁定。

水星地貌与月球相似,到处是干旱的岩石荒漠,是陨星撞击形成的寰形山(卡路里盆地就是一颗大陨星撞击而成)。地面上多见一种舌状悬崖,延伸数百公里,这种地形是由水星地核的收缩所形成。水星的高温使一些低熔点金属熔化,聚集在凹部和岩石裂缝内,形成广泛分布的金属液湖泊。由于水星缺少氧化性气体,它们一直保持金属态的存在。夜晚来临时,金属液凝结成玻璃状的晶体。当阳光伴随高温在58.6个地球日之后返回时,金属湖迅速开冻。

如此严酷的自然环境,毫无疑问是生命的禁区——可是,真是如此吗?

"疯了,"我神经质地咕哝道:"真的是疯了,只有疯子才这样异想天开。"何律师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可是,历史的发展常常需要一两个疯子。" "你很崇拜沙女士?" "也许算不上崇拜,但我佩服她。"我干笑道:"现在我知道这笔遗产的内容了,是一笔数目惊人的负遗产。继承人要用自己的财产去维持生命熔炉的运转,维持到哪一年——天知道。不仅如此,他还要为这些金属生命寻找放生之地,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而这么做,至少需要数百亿元资金,需要一二百年的时间。谁若甘愿接受这样的遗产,别人一定会认为他也疯了。"何律师微笑着,简单地重复着:"世界需要几个疯子。" "那好,现在请你忘记自己的律师身份,你,我的一个朋友,说说,我该接受这笔财产吗?"何律师笑了:"我的态度你当然知道。" "为什么该接受?对我有什么益处?" "它使你得到一个万年一遇的机会,可以干一件前无古人的事。你将成为水星生命的始祖之一,它们会永远铭记你。"我苦笑道:"要让水星生命进化到会感激我,至少得一亿年吧,这个投资回收期也太长啦。"何律师笑而不答。

"而且,还不光是金钱的问题。要到水星上放养生命——地球人能接受吗?毕竟这对地球人毫无益处,说不定还会给地球人类增加一个竞争对手呢。" "我相信你,相信沙女士的眼力,所有困难你都有能力、有毅力去克服。"我像是蝎蜇似地叫起来:"我去克服?你已坐定我会接受这笔遗产?"那个狡猾的律师拍拍我的肩:"你会的,你已经在考虑今后的工作啦。我可以宣读遗嘱了吧,或者,你和夫人再商量一次?" 6天后,我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正式仪式,我和妻子签字接受了这笔遗产。

我为这个决定熬煎了6天,心神不宁,长吁短叹。我告诉自己,只有疯子才会自愿套上这副枷锁,但海妖的歌声一直在诱惑我,即使塞上耳朵也不行。40亿年前,地球海洋中诞生了第一个能自我复制的蛋白质微胞,那是个粗糙的、微不足道的东西。如果真有上帝,恐怕他也料不到,这种小玩意儿会进化出地球生命的绚烂吧。现在,由于偶然的机缘,一种新型生命投入到我的翼下,它是一位女上帝创造的,它能否在水星发扬光大,取决于我的一念之差。这个责任太重了,我不敢轻言接受,也不敢轻言放弃。即使我甘愿做这样的牺牲,还有妻儿呢?我没有权力把他们拖入终生的苦役中。妻子对此一直含笑不语,直到某天晚上,她轻描淡写地说:"既然你割舍不下,接受它不就得了。"她说得十分轻松,就像是决定上街买两毛钱白菜。我瞪着妻子:"接下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咱俩一生的苦役。不过,如果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和兴趣去生活,活一辈子又有什么意义?我知道,如果你这会儿放弃它,老来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会为此在良心上熬煎一生。行了,接受它吧。"那会儿我望着妻子明朗的笑容,泪水潸然而下。

现在妻子仍保持着明朗的笑容,陪我接受了沙姑姑的遗产。何律师今天很严肃,目光充满苍凉。我戏谑地想,这只老狐狸步步设伏,总算把我骗入毂中,现在大概良心发现了吧。沙午实验室的两名工作人员欣喜地立在何律师身后。屋里还有一个不露面的参加人,就是沙午女士,她正呆在那座生命熔炉的上方,透过因高温而抖颤的空气,透过厚厚的墙壁在看着我们,我想她的目光中一定充满欣慰。我特意请来的记者朋友马万壮则是咬牙切齿:"疯了!全疯了!"他一直低声骂着:"一个去世的女疯子,一对年轻的疯夫妻,还有一个装疯的老律师。义哲,田娅,你们很快会后悔的!"我宽容地笑着,没有理他。不管怎样反对,他还是遵照我的意见把这则消息捅到新闻媒体中去。我想,行这件事,既需要社会的许可,也需要社会的支持。那么,就让这个计划尽早去面对社会吧。

老马把那篇报道捅出去之后,我立即接到一位朋友的电话,他兴高采烈地说:"我见到报导了!金属生命,水星放生,一定是愚人节的玩笑吧。"我说:"不,不是。实际上,那篇报导原来确实打算在4月1号出台,但我忽然悟出4月1号是西方愚人节,于是通知报纸向后推迟4天。" "正好推迟到4月5号啦,清明节,那这篇报导一定是鬼话喽!"我苦笑道,慢慢放下话机。

此后舆论的态度慢慢认真起来,当然大多数是反对派。异想天开!地球人类的事还没办完呢,倒去放养什么水星生命!也有人宽容一些,说只要不妨碍人类的利益,人人都可干自己想干的事,只要不花纳税人的钱。

在这些争论中,我沉下心来全力投入实验室的接收工作。我以商人的精打细算,最大限度地压缩实验室的开支。算一算,我的家产能够维持它运转30年。这种生命很顽强,高温能耐到1000℃以下,低温则可耐受到绝对零度。在温度低于320℃时,它们会进入休眠。所以,即使因经费枯窘而暂时熄灭熔炉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暂时中断这种生命的进化。

不过,我不会让生命熔炉在我手里熄灭的。我不会辜负沙姑姑的厚望。

晚上,我和妻子常常来到生命熔炉,看那暗红涌动的金属液,或者把图象调出来,看那些蠕动的小生命。这是一些简单的粗糙的生命,但无论如何,它们已超越物质的范畴。1亿年之后,10亿年之后,它们进化到什么样子,谁能预料到呢?看着它们,我和妻子都找到一种感觉,即妻子腹中刚刚诞生一个小生命时的感觉。

老马很够朋友,为我促成一次电视辩论。"或者你说服社会,或者让社会说服你吧。

"我、妻子和何律师坐在演播厅内,面对中央电视台的摄像镜头,聚光灯烤得脸上沁出细汗。演播台另一边坐着七位专家,他们实际是这场道德法庭的法官,不过他们依据的不是中国刑法,而是生物伦理学的教义。台前是一百多名听众,多数是大学生。

主持人耿越笑着说:"节目开始前,首先我向大家致歉,这次辩论本来应放在水星上进行的,不过电视台付不起诸位到水星的旅费。再说,如果不配置空调,那儿的天气太热了一点。"听众会心地笑了。

"'水星放生'这件事已是妇孺皆知,我就不再介绍背景资料了。现在,请听众踊跃提问,陈义哲先生将作出回答。"一位年轻听众抢着问:"陈先生,放养这种水星生命——这样做对人类有益处吗?"我平静地说:"目前没有,我想在一亿年内也不一定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劳神费力去做这些对人类无益的工作——为什么?"我看看妻子和何律师,他们都用目光鼓励我,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把话头扯远一点儿吧。要知道,生物的本质是自私的,每个个体要努力从有限的环境资源中争取自己的一份,以便保存自己,延续自己的基因。但是,大自然是伟大的魔术师,它从自私的个体行为中提炼出高尚。生物体在竞争中发现,在很多情况下合作更为有益。对于单细胞生命,各细胞彼此是敌对的。但单细胞合为多细胞生命时,体内各个单细胞就化敌为友,互相协作,各有分工,使它们(或大写的它)在生存环境中处于更有利的地位。于是,多细胞生命便发展壮大。概而言之,在生物进化中,这种协作趋势是无所不在的,而且越来越强。比如,人类合作的领域就从个体推至家庭,推至部族,推至国家,推至不同的人种,乃至于人类之外的野生生物。在这些过程中,生命一步步完成对自身利益的超越,组成范围越来越大的利益共同体。我想,人类的下一步超越将是和外星生命的融合。这就是我倾尽家财培育水星生命的动机,我希望那儿进化出一种文明生物,成为人类的兄弟。否则,地球人在宇宙中太孤单了!"我说,"其实,在一个月前我还没有这些感悟,是沙女士感化了我。站在沙教授的生命熔炉前,看着暗红涌动的金属液中那些蠕动的小生命,我常常有做父母的感觉。"一位中年男人讥讽地说:"这种感觉当然很美妙,不过你不要为了这种感觉,而培育出人类的潜在竞争者。我估计,这种高温下生存的生命,其进化过程必定很快吧,也许1000万年后它们就赶上人类啦。"我笑了:"别忘了,地球的生命是40亿年前诞生的,如果担心地球生命竞争不过40亿年后才起步的晚辈,那你未免太不自信了吧。"耿越说:"说得对,40亿岁的老祖父,1000万岁的小囡囡,疼爱还来不及呢,哪里有竞争?"观众笑起来,一位女听众问:"陈义哲先生,我是你的支持者。你准备怎么完成沙女士的托付?"我老实承认,"不知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我的家产能在30年内维持生命熔炉的运转,但30年后怎么办?还有,怎样才能凑出足够的资金,把这些生命放养到水星上?我心里没有一点数。不管怎样,我会尽我的力量,这一代完不成,那就留给下一代吧。"听证会进行了近两个小时,七名专家或称七名法官一直一言不发,认真地听着,不时在纸上记下一两点,从表情上看不出他们的倾向性。最后耿越走到演播台中央说:"我想质询已相当充分了,现在请各位专家发表自己的意见吧。你们对水星放生这件事,是赞成、反对还是弃权?"七位专家迅速在小黑板上写字,同时举起黑板,上面齐刷刷全是同样的字:弃权!

听众骚动起来,耿越搔着头皮说:"如此一致呀!我很怀疑七位裁判是否有心灵感应?请张先生说说,你为什么持这个态度。"坐在第一位的张先生简短地说:"这件事已远远超越时代,我们无法用现代的观点去评判将来的事。所以,弃权是最明智的选择。"【埋在索拉星北极冰层中的沙巫圣府快要露面了,透过厚厚的深绿色的极冰,已能隐约看到圣府中的微光。牧师胡巴巴进入了神灵附体的癫狂状态,向外发射着强烈的感情场,胸前的闪孔激烈地闪烁着,背诵着圣书旧约和新约篇的祷文。破冰机飞转着,一步一步向前拓展。胡巴巴俯伏在白色的冰屑中向化身沙巫遥拜,脑袋和尾巴重重地在地上叩击,打得冰屑四处飞扬。

科学家图拉拉立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看着,助手奇卡卡背着两个背囊(那里有四个能量盒),站在他的身边。

这次的"圣府探查行动"是图拉拉促成的,他已经150岁了,想在"爆灭"前找到圣书中屡次提到的圣府——或者确认它不存在。他原想教会要极力反对,但他错了,教会的反应相当平和,甚至相当合作。他们同意这次考查,只是派了牧师胡巴巴做监督。图拉拉想,也许教会深信圣书的正确?圣书说,化身沙巫睡在北极的极冰中;圣书说,能看懂圣书的人就能找到极冰中的圣府,唤醒大神,蒙受大的恩宠。千百年来,无数自认读懂圣书的信徒争着到北极去朝拜,但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现在,教会可能想借科学的力量来证明圣书的正确。

想到这儿,图拉拉不禁微微一笑。近500年来科学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几乎能与教会分庭抗礼了。比如说,眼前这位虔诚的胡巴巴牧师就受惠于科学,他的尾巴上也装着一个能量盒,科学所发明的能量盒,否则,"以光为食"的他就不可能来到无光的北极。

这次向北极行进的路上,图拉拉看到了无数的横死者,他们是一代代虔诚的教徒,按圣书的教诲,沿着从圣坛伸向北极的圣绳,来寻找沙巫神的圣府。当他们逐渐脱离父星的光照后,体内能量渐渐耗竭,终于倒在路上。对于这些横死者,教会一直讳莫如深。因为,这些人死前没找到死亡配偶,没经过爆灭,灵魂不得超生,这是圣诫三罪(不得横死,不得信仰伪神,不得触摸圣坛和圣绳)中第一款大罪。但这些人又是可敬的殉教者。教会是该诅咒他们,还是褒扬他们呢?

图拉拉决定,从北极返回时,他要把这些横死者收集起来,配成死亡配偶,让他们在光照下爆灭。图拉拉倒不是相信灵魂超生,但总不能任这些人永远暴尸荒野吧。

破冰机仍在转着,现在已经能确定前面就是圣府了,因为极冰中露出40根圣绳,在此汇聚到一块儿,向圣府延伸。圣府中射出白色的强光,把极冰耀得璀灿闪亮。牧师胡巴巴让工人暂停,他率领众人做最后一次朝拜,诚惶诚恐地祈祷着。人群中只有图拉拉和奇卡卡没有跪拜。牧师愠怒地瞪着他们,在心中诅咒着,你们这些不尊崇沙巫神的异教徒啊,神的惩罚马上要降临到你们身上!

奇卡卡不敢直视牧师,也不敢正视自己的导师,他的感情场抖颤着,两个闪孔轻微地闪烁,像是询问自己的导师,又像是自语:难道化身沙巫真的存在?难道圣书上说的确实是真理?因为圣书说的圣府就在眼前埃图拉拉看到助手的动摇,他佯作未见,苍凉地转过身去。他一向知道奇卡卡不是一个坚强的无神论者,常常在科学和宗教之间踟蹰。图拉拉本人在100年前就叛离了宗教,麾下聚集一大批激进的年轻科学家。他们坚信图拉拉在100年前提出的生物进化论,相信索拉人是由低等生物进化而来(这一点已有许多古生物遗体给出证明),坚信圣书上全是谎言。但是,在对宗教举起叛旗100年后,图拉拉本人反倒悄悄完成圣书的回归。

他不信宗教,但相信圣书(指圣书的旧约篇),因为圣书中混着很多奇怪的记载,这些记载常常被后来的科学发展所确证。比如,圣书上说:索拉星是父星的第一星,蓝星是父星的第三星。这些圣谕被人们吟哦了数千年,从不知是什么含意。直到望远镜的出现刺激了天文学的发展,科学家才知道,索拉星和蓝星都是父星的行星,而其排列顺序完全如圣书所言!

又比如,《圣书》〈旧约〉第39章中规定了索拉星的温度标定,以水的凝结为0度,水的沸腾为100度。可是,索拉星生命在几亿年的进化中从没有接触过水!只是在近代,科学家才推定在南北极有极冰存在。那么,圣书中为什么做这种规定,这种规定又是从何而来呢。

难道真有一个洞察宇宙,知过去未来的大神吗?

还有,索拉星赤道附近的20座圣坛,也一直是科学家的不解之谜。在那些圣坛上,黑色的平板永不疲倦地缓缓转动,永远朝着父星的方向。每座圣坛都有两根圣绳伸出来,一直延伸到不可见的北方。圣书上严厉地警告,索拉人绝不能去触碰它,不遵圣诫的人会被狠狠击倒,只有伏地忏悔后才能复苏。图拉拉不相信这则神话,他觉得圣坛中的黑色平板很可能是一种光电转换器,就如索拉生物的皮肤能进行光电转换一样。问题是——是谁留下这些技术高超的设备?以索拉人的科学水平,500年后也无法造出它!

正是基于这个信念,他才尽力促成了对圣府的考查。现在,已经可以确认圣府的存在了,圣书上那个神秘缥渺的圣府就在眼前。如果化身沙巫真的住在这里……图拉拉迫不及待想见到他。

最后一层冰墙轰然倒塌,庄严的圣府豁然显现。这是一个冰建的大厅,厅内散射着均匀的白光,穹顶很高,厅内十分空旷,没有什么杂物,只有大厅中央放着一辆——神车!圣书上提到过它,无数传说中描绘过它,3120年前的史书中记载过它。这正是化身沙巫的座骑呀。神车上铺着黑色的平板,与圣坛上的平板一模一样。下面是四个轮子。神车上方是透明的,模样奇特的化身沙巫斜躺在里面。

化身沙巫真的在这里!洞外的人迫不及待地拥进去。以胡巴巴为首,众人一齐俯伏在地,用脑袋和尾巴敲击着地面,所有人的闪孔都在狂热地祷告着:至上的沙巫大神,万能的化身沙巫,你的子民向你膜拜,请赐福给我们!

只有图拉拉一人站立着,跪伏的人群包括他的助手,似乎奇卡卡的祷告比别人更狂热。众人合成的感情场冲击着图拉拉,他几乎也不由想俯伏在地,但他终于抑制住自己,快步上前,仔细观看化身沙巫的尊容。

化身沙巫斜倚在神车内,模样奇特而庄严。他与索拉人既相似又不相似,他也有头,有口,有胳臂和双手,有双眼,有躯干;但他的尾巴是分叉的,分叉尾巴的下端也有指头。他身上有5处奇怪的凸起:脑袋正前方有一个长形凸起,其下有两孔;脑袋两侧两个扁形凸起,各有一孔。两条尾巴开始分岔的地方有一个柱形凸起,上面有一个孔。胸前没有闪孔,图拉拉惊讶地想,没有传递信息的闪孔,沙巫们如何互相交谈?他们都是哑人吗?不过把这个问题先放放吧。他现在要先验证圣书上最容易验证的一条记载。他仔细数了沙巫身体上的孔窍,没错,确实是九窍,而不是索拉人的五窍。

圣书又对了埃图拉拉呆呆地立着,心中又惊又喜。

他又仔细观察神车内部。车前方放着一个金制的塑像,塑像只有半身,与沙巫神一样,头部有七窍,不过这尊塑像的头上有长毛,相貌也显然不同。这是谁?也许是沙巫神的死亡配偶?他忽然看到更令人震惊的东西,一本圣书!圣书是崭新的,但封面的字体却是古手写体,是3000年前索拉先人使用的文字。在图拉拉的一生中,为了击败教会,他曾认真研究过圣书,对圣书的渊源、版本和讹误知之甚清。他一眼看出这是第二版圣书,内容只有旧约而无新约,刊行于3120年前。这版圣书现在已极为罕见。

胡巴巴也看到了圣书,他的祈祷和跪拜也几近癫狂。等他抬起头,看见图拉拉已经打开车门,捧住圣书,胡巴巴立即从闪孔射出两道强光,灼痛了图拉拉的后背。图拉拉惊异地转过身,胡巴巴疯狂地喊道:"不许渎神者触摸圣书!"他挤开科学家,虔诚地捧起圣书,恶狠狠地说:"现在你还敢说神不存在吗?你这个渎神者,大神一定会惩罚你的!"他不再理会图拉拉,转向众人说:"我要回去请示教皇,把沙巫神的圣体迎回去。在我回来之前,所有人必须离开圣府!"他捧着圣书领头爬出去,众人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奇卡卡负疚地看看自己的老师,低下脑袋,最终也去了。胡巴巴走到洞口时,看到留在洞中的科学家,便严厉地说: "你,要离开圣府。化身沙巫不会欢迎一个渎神者。"图拉拉不想与他争执,他的闪孔平和地发射着信息:"你们回去吧,我不妨碍你们,但我要留在这里……向化身沙巫讨教。"胡巴巴的闪孔中闪出两道强光:"不行!"图拉拉讥讽地说:"胡巴巴牧师的脾气怎么大起来啦?不要忘了,你是在科学的帮助下才找到圣府的。如果你逼我回去,那就请把你尾巴上的能量盒取下来吧,那也是渎神的东西,圣书从未提到过它。"牧师愣住了,他想图拉拉说得不错,圣书的任何章节中,甚至宗教传说中,都从未提到过这种能量盒。它是渎神者发明的,但它非常有用,在这无光的极地,没有了能量盒,他会很快脱力而死,而且是不得转世的横死。他不敢取掉能量盒,只好狂怒地转过身,气冲冲地爬走了。

那次电视辩论之后的晚上,何律师在我家吃了晚饭。席间他告诉我:"义哲,你实际已经胜利了,对这件事,法律上的'不作为'就是默认和支持。现在没人阻挡你了,甩开膀子干吧。"他完成了沙午姑姑的托付,心情十分痛快,那晚喝得酩酊大醉,笑嘻嘻地离开。这时电话铃响了,拿起话机,屏幕上仍是黑的,那边没有打开屏幕功能。对方问:"你是陈义哲先生吗?我姓洪,对水星放生这件事有兴趣。"他的声音沙哑干涩,颇不悦耳,甚至可以说,这声音引起我生理上的不快。但我礼貌地说:"洪先生,感谢你的支持。你看了今天的电视节目?"对方并不打算与我攀谈,冷淡地说:"明天请到寒舍一晤,上午10点。"他说了自己的住址,随即挂断电话。

妻子问我是谁来的电话?说了什么?我迟疑地说:"是一位洪先生,他说他对水星放生感兴趣,命令我明天去和他见面。没错,真的是命令,他单方面确定了明天的会晤,一点也不和我商量。"我对这位洪先生印象不佳,短短的几句交谈就显出他的颐指气使,不仅如此,他的语调还有一种阴森森的味道。但是……明天还是去吧,毕竟这是第一个向我表示支持的陌生人。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个勉强的决定是多么正确。

(本文由未名shadowly录入,转载时请注明来自未名)洪先生的住宅在郊外,一庄相当大的庄园。庄园历史不会太长,但建筑完全按照中国古建筑的风格,飞檐斗拱,青砖青瓦,曲径小亭。领我进去的仆人穿一身黑色衣裤,态度很恭谨,但沉默寡言,意态中透着一股寒气。我默默地打量着四周,心中的不快更加浓了。

正厅很大,光线晦暗,青砖铺的地面,其光滑不亚于水磨石地板。高大的厅堂没有什么豪华的摆设,显得空空落落。厅中央停着一辆助残车,一个50岁的矮个男人仰靠在车上。他高度残疾,驼背鸡胸,脑袋缩在脖子里。五官十分丑陋,令人不敢直视。腿脚也是先天畸形,纤细羸弱,拖在轮椅上。领我进屋的仆人悄悄退出去,我想,这位残疾人就是洪先生了。

我走过去,向主人伸出手。他看着我,没有同我握手的意思,我只好尴尬地缩回手。他说:"很抱歉,我是个残疾人,行走不便,只好麻烦你来了。"话说得十分客气,但语气仍十分冷硬,面如石板,没有一丝笑容。在他面前,在这个晦暗的建筑里,我有类似窒息的感觉。不过我仍热情地说:"哪里,这是我该做的。请问洪先生,关于水星放生那件事,你还想了解什么情况?

" "不必了,"他干脆地说,"我已经全部了解。你只用告诉我,办这件事需要多少资金。"我略为沉吟:"我请几位专家做过初步估算,大约为200亿元。当然,这是个粗略的估算。"他平淡地说:"资金问题我来解决吧。"我吃了一惊,心想他一定是把200亿错听为200万了。当然,即使是200万,他已是相当慷慨。为了不伤他的自尊心,我委婉地说:"太谢谢你了!谢谢你的无比慷慨。当然,我不奢望资金问题一下子全部解决,200亿的天文数字呵,可不是200万的小数。"他不动声色地说:"我没听错,200亿,不是200万。我的家产不太够,但我想,这些资金不必一步到位吧。如果在10年内逐步到位,那么,加上10年的增值,我的家产已经够了。"我恍然悟到此人的身份:亿万富翁洪其炎!这是个很神秘的人物,早就听说他高度残疾,丑陋过人,所以从不在任何媒体上露面,能够见到他的只有七八个亲信。他的口碑不是太好,听说他极有商业头脑,有胆略,有魄力,把他的商业帝国经营得欣欣向荣。但手段狠辣无情,常常把对手置于死地。又说他由于相貌丑陋,年轻时没有得到女人的爱情,滋生了报复心理。几年前他曾登过征婚启事,应征女方必须夜里到他家见面,第二天早上再离开,这种奇特的规定难免会使人产生暧昧的猜想。后来,听说凡是应征过的女子都得到一笔数目不菲的赠款,这更使那些暧昧的猜想有了根据。不过这些猜想很可能是冤枉了他。应征女子中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律师,大概是姓尹吧,她去应征,是倾慕洪其炎的才华而非他的财产。据说她去了后,主人与她终夜相对,不发一言,也没有身体上的侵犯。天明时交给她一笔赠款,请她回家,尹律师痛痛快快地把钱摔到他脸上。不过,这个举动倒促成了二人的友谊,虽说未成夫妻,但成了一对形迹不拘的密友。

虽说他是亿万富翁,但这种倾家相赠的慷慨也令我心生疑窦,关于他的负面传说增加了疑虑的份量。也许他有什么个人打算?也许他因不公平的命运而迁怒于整个人类,想借水星放生实行他的报复?虽然一笔200亿的资金是万年难求的机缘,但我仍决定,先问清他有没有什么附加条件。

洪先生的锐利目光看透我的思虑——在他面前,我常常有赤身裸体的感觉,这使我十分恼火——他平淡地说:"我的赠款有一个条件。"我想,果然来了。便谨慎地问:"请问是什么条件?" "我要成为放生飞船的船员。"原来如此!原来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我不由看看他的腿,心中刹那间产生强烈的同情,过去对他的种种不快一扫而光。一个高度残疾者用200亿去购买飞出地球的自由,这个代价太高昂了!这也从反面说明,这具残躯对他的桎梏是多么残酷。我柔声说:"当然可以,只要你的身体能经受住宇航旅行。" "请放心,我这架破机器还是很耐用的。请问,实现水星放生需多长时间?" "很快的,我已经咨询过不少专家,他们都说,水星旅行在技术上没有太大的难点,只要资金充裕,15-20年就能实现。"他淡淡地说:"资金到位不成问题,你尽量加快进度吧,争取在15年之内实现。这艘飞船起个什么名字?" "请你命名吧。你这样慷慨地资助这件事,你有这个权利。"洪先生没推辞:"那就叫姑妈号吧,很俗气的一个名字,对不?"我略为思索,明白了这个名字的深意:它说明人类只是水星生命的长辈而非父母,同时也暗含着纪念沙姑姑的意思。我说:"好!就用这个名字!"他从助残车的袋里取出一本支票簿,填上5000万,背书后交给我:"这是第一笔启动资金,尽快成立一个基金会,开始工作吧!对了,请记住一点,飞船上为我预留一辆汽车的位置,就按加长林肯车的尺寸。我将另外找人,为我研制一个适合水星路面的汽车。"他微带凄苦地说:"没办法,我不能在水星上步行。"我柔声说:"好的,我会办到。不过,"我迟疑着,"可以冒味地问一句吗?我想问:你倾尽家财以放养水星生命,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到水星一游吗?"他平淡地说:"我认为这是件很有趣味的事,我平生只干自己感兴趣的事。"他欠欠身,表示结束谈话。

从此,洪先生的资金源源不断地送来。激情之火浇上金钱之油,产生了惊人的工作效率。当年年底,已经有15000人在为"姑妈号"飞船工作。对"水星放生"这件事,社会上在伦理意义上的反对一直没有停止,但它始终没有对我们形成阻力。

洪先生从不过问我们的工作。不过,每月我都要抽时间向他汇报工作进度,飞船方案搞好后,我也请他过目。洪先生常常一言不发地听完,简短地问:"很好。资金上有什么要求?"按洪先生要求,我对他的资助严格保密,只有我妻子和何律师知道资助人的姓名。

当然实际上是无法保密的,姑妈号飞船需要的是数百亿元资金,能拿得出这笔资金的个人屈指可数,再加上洪先生不断拍卖其名下的产业,所以,这件事不久就成了公开的秘密。

姑妈号飞船有条不紊地建造着,到第二年,当我去洪先生家时,总是与一位漂亮的女人相遇。她有一种恬淡的美貌,就像薄雾笼罩着的一枝水仙,眉眼中带着柔情。她就是那位尹律师。她与洪先生的关系显然十分亲近,一言一行都显出两人很深的相知。不过,毫无疑问,两人之间是纯洁的友情,这从尹律师坦荡的目光可以确认。

尹律师已经结婚,有一个3岁的儿子。

在我向洪先生汇报进度时,他没有让尹律师回避。显然,尹律师有资格分享这个秘密。谈话中,尹女士常常嘴角含着微笑,静静地听着,偶尔插问一句,多是关于飞船建造的技术细节。我很快知道了这种安排的目的——是她负责建造洪先生将要乘坐的水星车。

那天尹律师单独到我办公室。这是我第一次单独与她会面,我请她坐下,喊秘书斟上咖啡,一边忖度着她的来意。尹律师细声细语地说:"我想找你商量一下飞船建造的有关技术接口。你当然已经知道,我在领导着一项秘密研究,研制洪先生在水星上使用的生命维持系统。"我点点头。她把水星车称作"生命维持系统"没有使我意外。要想在没有大气、温度高达450℃、又有强烈高能幅射的水星上活动,那辆车当然也可称作生命维持系统。但尹律师下面的话无疑是一声晴天霹雳,她说:"准确地说,其主要部分是人体速冻和解冻装置。"我从沙发上跳起来,震惊地看着她。洪先生要人体速冻装置干什么?在此之前,我一直把洪先生的计划看成一次异想天开的、挑战式的旅行,不过毫无疑问是一次短期旅行。但——人体速冻和解冻装置!

在我震骇的目光中,尹女士点点头:"对,洪先生打算永远留在水星上,看守这种生命。他准备把自己冷冻在水星的极冰中,每1000万年醒一次,每次醒一个月,乘车巡查这种生命的进化情况,一直到几亿年后水星进化出'人类'文明。"我们久久地用目光交换着悲凉,我喃喃地说:"你为什么不劝他?让他在水星上独居几亿年,不是太残忍吗?"她轻轻摇头:"劝不动的,如果他能被别人劝动,他就不是洪其炎了。再说,这样的人生设计对他未尝不是好事。" "为什么?"尹女士叹息一声:"恐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命运对他太不公平,给了他一个无比丑陋残缺的身体,偏偏又给他一个聪明过人的大脑。畸形的身体造就了畸形的性格,他心理阴暗,对所有正常人怀着愤懑;但他的本质又是善良的,天生具有仁者之心。他是一个畸形的统一体,仁爱的茧壳箍着报复的欲望。他在商战中的砍伐,他在征婚时对应征者的戏弄,都是这种矛盾心态的反映。不过这些报复都是低度的,是被仁爱之心冲淡过的。但是,也许有一天,报复欲望会冲破仁爱的封锁,那时……他本人深知这一点,也一直怀着对自身的恐惧。" "对自身的恐惧?"我不解地看看她。她点点头,肯定地说:"没错,他对自身阴暗一面怀着恐惧,连我都能触摸到它。他对水星放生的慷慨资助,多少是这种矛盾心态的反映。一方面,他参与创造了一种新的生命,满足了他的仁者之心;另一方面,对人类也是个小小的报复吧。想想看,当他精心呵护的水星生命进化出文明之后,水星人肯定会把他的模样作为标准形象,而把正常地球人看成畸形。对不?"虽然心地沉重,我还是被这种情景逗得破颜一笑。尹律师也漾出一波笑纹,接着说:"其实,想开了,他对后半生的设计也是蛮不错的嘛——居住在太阳近邻,与天地齐寿,独自漫步在水星荒原上,放牧着奇异的生命。每次从长达1000万年的大梦中醒来,水星上的生命都会有你预想不到的变化。彻底摒弃地球上的陈规戒律、庸俗琐碎、浑浑噩噩。有时我真想抛弃一切,抛弃丈夫和孩子,陪伴他到地老天荒——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永远是个庸人。"她自嘲地说,语气中透着凄凉。

这件事让我心头十分沉重,甚至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只是不知道愤懑该指向谁。但我知道多说无益。我回想到,洪先生是在看过那次电视辩论两小时内,做出了倾家相赠的决定。这种性格果决的人,谁能劝得动呢。我闷声说:"好吧,就成全他的心愿吧。现在,我们谈谈技术接口。"第二天,我和尹律师共同去见他,我们平静地谈着生命维持系统的细节,就像它是我们早已商定的计划。临告辞时,我忍不住说:"洪先生,我很钦佩你。在我决定接受沙姑姑的遗产时,不少人说我是疯子。不过依我看,你比我疯得更彻底。"洪先生难得地微微一笑:"谢谢,这是最好的夸奖。"【众人走了,圣府大厅中只留下图拉拉。没有了恼人的喧嚣,他可以静下心来同化身沙巫交谈了,心灵上的交谈。他久久地瞻望着化身沙巫奇特的面容,心中充满敬畏。圣府找到了,化身沙巫的圣体找到了。牧师及信徒们喜极欲狂。不过,他们错了。化身沙巫的确存在,他也的确是索拉生命的创造者,但他不是神,而是来自异星的一个科学家。图拉拉为之思考多年,早就得出了这个结论。在他对化身沙巫的敬畏中,含着深深的亲近感。科学家的思维总是相通的,不管他们生活在宇宙的哪个星系,都使用同样的数字语言,同样的物理定律,同样的逻辑规则。所以,他觉得,在他和化身沙巫之间,有着深深的相契。

他已经捋出化身沙巫的来历及经历:他来自父星系第三星(蓝星),是20个4152万年前来的。(为什么是有零有整的4152万年?他悟到,4152万个索拉星年恰恰等于1000万个蓝星年,沙巫是按母星的纪年方式换算过来)。那时他创造了一种新型的、与蓝星生命完全不同的生命——并不是创造了索拉人,而是一种微生命——将它撒播在索拉星上,然后把进化的权杖交还给大自然。为了呵护自己创造的生命,化身沙巫离开母星和母族,在索拉星的极冰中住了20个4152万年。不可思议的漫长埃当他独自面对蛮荒时,他孤独吗?当他看着微生命缓慢地进化时,他焦急吗?当他终于看到索拉星生命进化出文明生物时,他感到欣喜吗?

从他神车中有3000年前的圣书来看,他大约在3000年前醒来过,那时他肯定发现索拉人有了二进制语言,有了文字。但那时的索拉人还很愚味,被宗教麻木心灵。他无法以科学来启发他们的灵智,只好把一些有用的信息藏在圣书里,以宗教的形式去传播科学。

圣书说,只要看懂圣书,就能找到圣府,那时,化身沙巫就会醒来,带索拉人去蒙受父星大的恩宠——什么"大的恩宠"?一定是一个浩瀚璀灿的科学宝库,索拉人将在一夕间跃升几万年、几十万年,与神(化身沙巫)们平起平坐。

这个前景使图拉拉非常激动,开始着手寻找化身沙巫留下的交待。化身沙巫既然在圣书中邀请索拉人前来圣府,既然答应届时醒来,那他肯定留下了唤醒他的办法。图拉拉寻找着,揣摩着,忽然发现了一个秘密的冰室。门被冰封闭着,但冰层很薄,他用尾巴打破冰门,小心地走进去。冰室里堆着数目众多的圆盘,薄薄的,有一面发着金属的光泽。这是什么?他凭直觉猜到,这一定是化身沙巫为索拉人预备的知识,但究竟如何才能取出这些知识,他不知道,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不奇怪,高度发展的技术常常比魔术更神秘。

但墙上的一幅画他是懂得的,这是幅相当粗糙的画,估计是化身沙巫用手画成。画的是一个索拉人,用手指着胸前的两个闪孔。画旁有一个按钮,另有一个手指指着它。

图拉拉对这副画的含意猜度了一会儿,下决心按下这个按钮。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墙上的闪孔立即开始闪烁,明明暗暗。图拉拉认真揣摩着,很快断定,这正是二进制的索拉人语言。闪烁的节奏滞涩生硬,而且,其编码不是索拉人现代的语言,而是3000年前的古语言,但不管怎样,图拉拉还是尽力串出它所包含的意义。

"欢迎你,索拉人,既然你能来到无光的北极并找到圣府,相信你已经超越蒙昧,那么,我们可以进行理智的交谈了。"巨大的喜悦像日冕的爆发,席卷他的全身。他终生探求的宝库终于开启了。那边,闪孔的闪烁越来越熟练,一个10亿岁的睿智老人在同他娓娓而谈,他激动地读下去。

"我就是圣书中所说的化身沙巫,来自父星系的蓝星。20个4152年前,蓝星系的科学家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生命,我把它撒到水星上,并留下来照看它们的成长。我看着它们由单胞微生物变成多胞生物,看着它们离开金属湖泊而登陆,看着它们从无性生物进化出性活动(爆灭前的配偶),看着它们进化出有智慧的索拉人。这时我觉得,10亿年的孤独是值得的。" "我的孩子们啊,索拉人类的进步要靠你们自己。所以,这些年来我基本没干涉你们的进化,只是在必要时稍加点拨。现在,你们已超越蒙昧,我可以教你们一些东西了。

你们如果愿意,就请唤醒我吧。"下面他介绍唤醒自己的方法。他的苏醒必须按照严格的程序,稍有违犯,就会造成不可逆的死亡。图拉拉这才知道,神圣的沙巫种族其实是一种极为脆弱的生命。他们须臾离不开空气,否则会憋死。他们还会热死、冻死、淹死、饿死、渴死、病死、毒死……可是,就是这么脆弱的生命,竟然延续数十亿年,并且创造出如此先进的科技!图拉拉感慨着,认真地读下去。他真想马上唤醒这位10亿岁的老人,对于索拉人来说,他可以被称作神灵了。

他忽然感到一陈晕眩,知道是能量盒快耗尽了。他爬过去找自己的背囊,那里应该有四个能量盒。但是背囊是空的!图拉拉的感情场一阵颤栗,恐慌向他袭来。面前这个背囊是奇卡卡的,肯定是奇卡卡把自己的背囊带走了。他当然不是有意害自己,只是,在刚才的宗教狂热中,奇卡卡失去了应有的谨慎。

该怎么办?大厅中有灯光,但光量太弱,缺少紫外光以上的高能波段,无法维持他的生命。看来,他要在沙巫的圣府里横死了。

圣书中有严厉的圣诫:索拉人在死亡前必须找到死亡配偶,用最后的能量进行爆灭,生育出两个以上新的个体。不进行爆灭的,尤其是死后又复苏的,将为万人唾弃。其实,早在圣书之前,原始索拉人就建立了这条伦理准则。这当然是对的,索拉人的躯体不能自然降解,如果都不进行爆灭,那索拉星上就没有后来者的立足之地了。

横死的索拉人很容易复生(只需让他接受光照),但图拉拉从没想过自己会干这种乱伦的丑事。不过,今天他不能死!他还有重要的事去办,还要按沙巫的交待去唤醒沙巫,为索拉人赢得"大的恩宠",他怎么能在这时死去呢。头脑中的晕眩越来越重,已经不能进行有效的思考了,他必须赶紧想出办法。

他在衰弱脑力许可的范围内,为自己找到一个办法。他拖着身躯,艰难地爬到厅内最亮的灯光之下。低能光不能维持他的生存,但大概能维持一种半生半死的状态。他倒下去,但他用顽强的毅力保持着意识不致沉落,闪孔里喃喃地念诵着:"我不能死,我还有未了之事。"】 2046年6月1日,在我接受沙午姑姑遗产的第14年后,"姑妈号"飞船飞临水星上空,向下喷着火焰,缓缓地落在水星的地面上。

巨大的太阳斜挂天边,向水星倾倒着强烈的光热。这儿能清楚地看到日冕,它们向外延伸至数倍于太阳的外径,在太阳两极处的日冕呈羽状,赤道处呈条状,颜色淡雅,白中透蓝,舞姿轻盈,美丽得惊人。水星的天空没有大气,没有散射光,没有风和云,没有灰尘,显得透明澄彻。极目之中,到处是暗绿色的岩石,扇状悬崖延伸数百公里,就像风干杏子上的褶皱。悬崖上散布着一片片金属液湖泊,在阳光下反射着强烈的光芒。回头看,天边挂着的地球清晰可见,它蓝得晶莹,美丽如一个童话。

这个荒芜而美丽的星球将是金属变形虫们世世代代的生息之地。

我捧着沙姑姑的遗像,第一个踏上水星的土地。遗像是用白金蚀刻的,它将留在水星上,陪伴她创造的生命,直到千秋万代。舱内起重机缓缓放着绳索,把洪先生的水星车放在地面上。强烈的阳光射到暗黑色的光能板上,很快为水星车充足能量。洪先生掌着方向盘,把车辆停靠在飞船侧面。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色仍如往常一样冷漠,但我能看出他内心的激动。

洪其炎是飞船上的秘密乘客,起飞前他已经"因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而去世,享年64岁。"我们发了讣告,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社会各界都一致表示衷悼。虽然他是个怪人,虽然他支持的"水星放生"行动并没得到全人类的认可,但毕竟他的慷慨和献身令人钦服。现在,他倾力支持的"姑妈号"飞船即将起飞,而他却在这个时刻不幸去世,这是何等的悲剧!而其时,洪先生连同他的水星车已秘密运到飞船上。洪先生说:"这样很好,让地球社会把我彻底忘却,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在水星上干我的事了。"飞船船长柳明少将指挥着,两名船员抬着一个绿色的冷藏箱走下舷梯。里面是20块冷凝金属棒,那是从沙午姑姑的生命熔炉中取出的,其中藏着生命的种子。飞船降落在卡路里盆地,温度计显示,此刻舱外温度是720℃。宇般服里的太阳能空调器嗡嗡地响着,用太阳送来的光能抵抗着太阳送来的酷热。如果没有空调,别说宇航员了,连那20块金属棒也会在瞬间熔化。

5个船员都下来了,马上开始工作。我们打算在一个水星日完成所有的工作,然后留下洪先生,其余人返回地球。5个船员将在这儿建一些小型太阳能电站,通过两根细细的超导电缆送往北极。电缆是比较廉价的钇钡铜氧化物,只能在-170℃以下的低温工作,不过这在水星上已足以胜任了。白天,太阳能电站转换的电量将就近储存在蓄电瓶内;晚上,当气温降到-170℃时,电源便经超导电缆送到遥远的极地。在那儿,它为洪先生的速冻和解冻提供能源。至于每个复苏周期中那长达1000万年的冷藏过程,则可以由-6 0℃的极冰自动致冷,不必耗用能源,所以,一个小型的100千瓦发电站就足够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们用20个结构不同的发电站并成一个电网。要知道,洪先生的一觉将睡上1000万年。1000万年中的变化谁能预想得到呢?

我和柳船长乘上洪先生的跑车,三人共同去寻找合适的放生地。这辆生命之舟设计得十分紧凑,车身复盖着太阳能极板,十分高效,即使在极夜微弱的阳光中,也能维持它的行驶。车后是小型食物再生装置和制氧装置,能提供足够一人用的人造食品和空气。下面是强大的蓄电瓶,能提供十万千瓦时的电量,其寿命(在不断充放电的条件下)可以达到无限长。洪先生周围是快速冷凝装置,只要一按电钮,便能在2秒钟内对他进行深度冷冻。1000万年后,该装置会自动启动,使他复苏。他身下的驾驶椅实际是两只灵巧的机械腿,可以带他离开车辆,短时间出去步行,因为,放养生命的金属湖泊常常是车辆开不到的地方。

洪先生聚精会神地开着车,在崎岖不平的荒漠上寻找着道路,我和柳船长坐在后排。为了方便工作,我们在车内也穿着宇航服。老柳以军人的姿态端坐着,默默凝视着洪先生的白发,凝望着他高高突起的驼背和鸡胸,以及瘦弱畸形的腿脚,目光中充满怜悯。我很想同洪先生多谈几句,因为,在此后的亿万年中,他不会再遇上一位可以交谈的故人了。不过在悲壮的气氛中,我难以打开话题,只是就道路情况简短地交谈几句。

洪先生扭过头:"小陈,我临'死'前清查了我的财产,还余几百万吧,我把它留给你和小尹了,你们为这件事牺牲太多。" "不,牺牲最多的是你。洪先生,你是有仁者之爱的伟人。" "伟人是沙女士。她,还有你,让我的晚年有了全新的生活,谢谢。"我低声说:"不,是我该向你表示谢意。"车子经过一个金属湖,金属液发出白热的光芒。用光度测温计量量,这儿有620℃,对于那些小生命来说高了一些。我们继续前行,又找到一处金属湖,它半掩在悬崖之下,太阳光只能斜照它,所以温度较低。我们把车停下,洪先生操纵着机械腿迈下车,我和柳船长揣上两块金属棒跟在后边。金属湖在下方100米处,地形陡峭,虽然他的机械腿十分灵巧,但行走仍相当艰难。在迈过一道深沟时,他的身子趔趄一下,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老柳摇摇手止住我。是的,老柳是对的。洪先生必须能独力生存,在此后的亿万年中,不会有人帮助他。如果他一旦失手摔下,只能以他的残腿努力站起来,否则……我鼻梁发酸,赶快抛开这个念头。

我们终于到了湖边,暗红的金属液面十分平静。我们测量出温度是423℃,溶液中含有锡、铅、钠、水银,也有部分固相的锰、钼、铬微粒,这是变形虫理想的繁殖之地。

我们从怀中掏出金属棒交给洪先生,他把它们托在宇航服的手套里,等待着。斜照的阳光很快使它们融化,变成小圆球,滚落在湖中,与湖面融合在一起。少顷,洪先生把一枚探头插进金属液中,打开袖珍屏幕,上面显示着放大的图象。探头寻找到一个变形虫,它已经醒了,慵懒地扭曲着,变形着,移动着,动作十分舒曼,十分惬意,就像这是它久已住惯的老家。

三个人欣慰地相视而笑。

我们总共找到10处合适的金属湖,把20块"菌种"放进去。在这10个不相连的生命绿洲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它们会迅速夭折,当洪其炎从冷冻中复苏过来后,只能看到一片生命的荒漠;也许它们会活下来,并在水星的高温中迅速进化,脱离湖泊,登上陆地,最终进化出智慧生命。那时,洪先生也许会融入其中,不再孤独。

太阳缓缓地移动着,我们赶往天光暗淡的北极。那儿的工作已经做完。暗绿色的极冰中凿出一个大洞,布置了照明灯光,40根超导电缆扯进洞内,汇聚在一个接头板上,再与水星车的接口相连。冰洞内堆放着足够洪先生食用30年的罐头食品,这是为预防食物再生装置一旦失效时备用的。只是我们拿不准,放置数千万年的食物(虽然是在-60℃的低温下)还能否食用。

我们把洪先生扶出来,在冰洞中开了一次聚餐会。这是"最后一次晚餐",以后洪先生就得独自忍受亿万年的孤独了。吃饭时洪先生仍然沉默寡言,面色很平静。几个年轻的船员用敬畏的目光看他,就像在仰望上帝。这种目光拉远了他同大伙儿的距离,所以,尽管我和老柳做了最大的努力,也没能使气氛活跃起来。

我们在悲壮的氛围中吃完饭,洪先生脱下宇航服,赤身返回车内,沙女士的金像置放在前窗玻璃处。我俯下身问:"洪先生,你还有什么话吗?" "请接通地球,我和尹律师说话。"接通了。他对着车内话筒简短地说:"小尹,谢谢你,我永远记住你陪我度过的日子。"他的话语化作电波,离开水星,向一亿公里外的地球飞去。他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十分钟后才传来回音,我们都在耳机中听到了,尹女士带着哭声喊道:"其炎!永别了!我爱你!"洪先生恬淡地一笑,向我们挥手告别,刹那间,他的笑容使丑陋的面孔变得光彩照人。他按下一个电钮,立时冷雾包围了他的裸体,他的笑容慢慢凝固,2秒钟后,他已进入深度冷冻。我们对生命维持系统做了最后一次检查,依次向他鞠躬,然后默默退出冰洞,向飞船返回。

5个地球日后,"姑妈号"飞船离开水星,开始长达1年的返程。不过,大家都觉得我们已经把生命的一部分留在这颗星球上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图拉拉隐约感到人群回来了,圣府大厅里一片闹腾。他努力喊奇卡卡,喊胡巴巴,没人理他,也许他并没喊出声,他只是在心灵中呼喊罢了。闹腾的人群逐渐离开,大厅里的振动平息了。他悲伧地模模糊糊地想,我真的要在圣府中横死么?

能量渐渐流入体内,思维清晰了,有人给他换了能量盒。睁开眼,看见奇卡卡正怜悯地看着他。他虚弱地闪道:"谢谢。"奇卡卡转过目光,不愿与他对视,微弱地闪道:"你一直在低声唤我的名字,你说你有未了之事。我不忍心让你横死,偷偷给你换了能量盒。现在——你好自为之吧。"奇卡卡像躲避魔鬼一样急急跑了,不愿意和一位丑恶的"横死复生者"待在一起。图拉拉感叹着,立起身子,看见奇卡卡为他留下四个能量盒,足够他返回到有光地带了。

化身沙巫呢?他急迫地四处查看。没有了,连同他的神车都没有了。他想起胡巴巴临走说:要禀报教皇,迎回化身沙巫的圣体,在父星的光辉下唤他醒来。一阵焦灼的电波把图拉拉淹没,他已知道沙巫的身体实际上是很脆弱的,那些愚昧的信徒们很可能把他害死。他可是索拉人的恩人埃他要赶快去制止!这时他悲伤地发现,在经历了长期的半死状态后,他身上的金属光泽已经暗淡了。这是横死者的标志,是不可豁免的天罚。如果他不赶紧爆灭,他就会在人们的鄙夷和仇恨中生活。

但此刻顾不了这些,他带上能量盒,立即赶回戛杜里盆地。那是索拉星上最热的地方,所有隆重的圣礼都在那儿举行。

他爬出无光地带,无数横死者还横亘在沿途,他歉然地想,恐怕自己已没有能力实现承诺,收敛他们了。进入有光地带后,他看到索拉人成群结队向前赶,他们的闪孔兴奋地闪烁着:化身沙巫的复生大典马上要举行了!图拉拉想去问个详细,但人群立即发现他的耻辱印,怒冲冲地诅咒他,用尾巴打他。图拉拉只好悲哀地远远避开。

一个索拉星日过去了,他中午时赶到戛杜里盆地的中央。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成千上万的索拉人密密麻麻地聚在圣坛旁,群聚的感情场互相激励,形成正反馈,其强度使每个人都陷于癫狂。连图拉拉也几乎被同化了,他用顽强的毅力压下自己的宗教冲动。

好在癫狂的人群不大注意他的耻辱印,他夹在人群中向圣坛近处挤去。那辆神车停在那里,车门关闭着,化身沙巫的圣体就在其中,仍紧闭着双眼。人群向他跪拜,脑袋和尾巴猛烈地撞击地面。这种撞击原先是杂乱的,逐渐变成统一的节奏,竟使地面在一波波撞击中微微起伏。

教皇出来了,在圣坛边跪下,信徒的跪拜和祈祷又掀起一个高潮。这时,一个高级执事走上前,让大家肃静,这是奇卡卡!看来教皇对这位背叛科学投身宗教的人宠爱有加,他的地位如今已在胡巴巴之上了。奇卡卡待大家静下来,朗朗地宣布:"我奉教皇敕令,去北极找到极冰中的圣府,迎来化身沙巫的圣体。此刻,沙巫神将在父星的光辉下醒来,赐给我们大的恩宠!教皇陛下今天亲临圣坛,跪迎沙巫大神复生!"教皇再次叩拜后,奇卡卡拉开车门,僧侣上前,想要抬出化身沙巫的圣体。图拉拉此刻顾不得个人安危,闪孔里射出两道强光,烙在一名僧侣的背上,暂时制止住他。图拉拉强烈地发出信息:"不能把他抬出来,那会害死他的!"他急中生智,又加了一句有威慑力的话:"是沙巫神亲口告诉我的,你们不能做渎神的事!"人们愣住了,连教皇也一时无语。奇卡卡愤怒地转过身,大声说:"不要听他的,他是一个横死者,不许他亵渎神灵!"人们这才发现他的耻辱印,立刻有一条尾巴甩过来,重重地击在他的背上。他眼前发黑,但仍坚持着发出下面的信息:"不能让化身沙巫受父星的照射,你们会害死他的!"又是狂怒的几击,他身体不支,瘫倒在地。仍有人狠狠地抽击他。奇卡卡恶狠狠地瞪图拉拉一眼,举手让众人静下来。迎圣体的仪式开始了。四个僧侣小心地把化身沙巫抬出车,众人的感情场猛烈地迸射、激励、加强,千万双闪孔同时感颂着沙巫神的大德和大能。

这种感情场是极端排外的,现场中只有图拉拉的感情是异端,他头疼欲裂,像是被千万根针剌着神经。他挣扎着立起上身,从人缝中向里看。化身沙巫的圣体已摆放在一个高高的圣台上,教皇领着奇卡卡、胡巴巴在伏地跪拜。图拉拉的神经抽紧了,他想可怕的事马上就要发生了。化身沙巫坐在圣台上,眼睛仍然紧闭着。在父星强烈的照射下,在720度的高温中,他的身躯很快开始发黑,水分从体内猛烈蒸发,向上方升腾,在他附近造成了一个畸变的透明区域。随之他的身体开始冒烟,淡淡的灰烟。然后,焦透的身体一块块迸脱,剩下一付焦黑的骨架。

教皇和信徒们都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索拉人的金属身体从不怕父星的曝晒,那些未经爆灭的遗体能千万年保存下来。但化身沙巫的圣体为什么被父星毁坏?人们想到刚才图拉拉的话:"不能让他受父星的照射,你们会害死他的。"他们开始感到恐惧。

千万人的恐惧场汇聚在一起,缓缓加强,缓缓蓄势,寻找着泄洪的口子。

教皇和奇卡卡的恐惧也不在众人之下——谁敢承担毁坏圣体的罪名?如果有人振臂一呼,信徒们会把罪人撕碎,即使贵为教皇也不能逃脱。时间在恐惧中静止。恐惧和郁怒的感情场在继续加强……忽然奇卡卡如奉神谕,立起身来指着那副骨架宣布:"是父星惩罚了他!他曾逃到极冰中躲避父星,但父星并没有饶恕他!"恐惧场瞬时间无影无踪,信徒们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是啊,圣书说过,化身沙巫失去父星的宠爱,藏到极冰中逃避父星的惩罚,现在大家也亲眼看见,是父星的光芒把他毁坏了。奇卡卡抓住了这个时机,恶狠狠地宣布:"杀死他!"他的闪孔中闪出两道杀戳强光,射向沙巫的骨架。信徒们立即仿效,无数强光聚焦在骨架上,使骨架轰然坍塌。教皇显然仍处在慌乱中,他没有在这儿多停,起身摩娑着奇卡卡的头顶表示赞赏,随后匆匆离去。

信徒们也很快散去。虽然他们用暴烈的行动驱走恐惧,但把暴力加在化身沙巫的圣体上,这事总让他们忐忑不安。片刻之后,万头攒动的场景不见了,只留下圣坛上一副破碎的骨架,一辆砸扁了的神车,一副白金雕像,还有地上一个虚弱的图拉拉。

图拉拉忍着头部的剧疼,挣扎着走到骨架边。灰黑色的骨架散落一地,头颅孤零零地滚在一旁,两只眼睛变成两个黑洞,悲愤地瞪着天边。片刻之前,他还是人人敬仰的化身沙巫,是一个丰满坚硬的圣体,转瞬之间被毁坏了,永远不可挽救了。图拉拉感到深深的自责。如果他事先能见到教皇,相信凭自己的声望,能说服他采用正确的方法唤醒沙巫——毕竟教皇也不愿圣体遭到毁坏呀。可惜晚了,来不及了,这一切都是由于缺少一个备用能量盒,是由于自己该死的疏忽。

他深深地俯伏在地,悲伤地向化身沙巫认罪。

他立起身,小心地搜集沙巫的骨架。为什么这样做?不知道,他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以这种下意识的动作来驱散心中的悲伤和悔恨。只是到了两千年后,当科学家根据基因技术(在沙巫留下的大批光盘里有详细的解说)从幸存的骨架中提取了沙巫的基因,并使他复活之后,索拉人才由衷地赞叹图拉拉的远见。

此后1000年是索拉星的黑暗时期,狂热的教徒砸碎了和科学有关的一切东西,连索拉人曾广泛使用的能量盒,也被当做渎神的奇技淫巧被全部砸坏。羽翼未丰的科学遭到迎头痛击,一蹶不振,直到1000年后才慢慢恢复元气。

沙巫教则达到极盛。他们仍信奉沙巫,但化身沙巫不再被说成沙巫大神的使者,他成了一尊伪神,一个罪神。信徒的祈祷词中加了一句:"我奉沙巫大神为天地间唯一的至尊,我唾弃伪神,他不是大神的化身。"不过,沙巫教中悄悄地兴起一个小派别,叫赎罪派。据说传教者是一个横死后复生的贱民。他们仍信奉化身沙巫是大神的使臣和索拉人的创造者,他们精心保存着两件圣物,一件是焦黑的头骨,一件是白金制的塑像。赎罪派的教义中,关于沙巫之死的是非是这样说的:化身沙巫确实是沙巫的化身,原打算给索拉星带来无尚的幸福。但他被索拉人错杀了,幸福也与索拉人交臂而过。

尽管新教皇奇卡卡颁布了严厉的镇压法令,但赎罪派的信徒日渐增多。因为赎罪派的教义唤醒了人们的良知,唤醒了潜藏内心深处的负罪感。对教庭的镇压,赎罪派从不做公开的反抗,他们默默地蔓延着,到处搜集与科学有关的一切东西:砸碎的能量盒,神车的碎片,残缺不全的图纸和文字等等。在那位180岁的赎罪派传教者去世后,再没人禧年复活时,它们就有用了。

赎罪派只尊奉圣书的旧约篇而扬弃新约篇。他们在旧约篇上加了一段祷文:"化身沙巫越权创造了索拉人,父星惩罚了他。

索拉人杀死了化身沙巫,你们得到父星的授权了吗?

索拉人啊,你们杀死了自己的生父,你们有罪了;你们要世世代代背负着原罪,直到化身沙巫复生。"

——原载《科幻世界》2002年第5期


马姨作者:Shakespace

(1)
算来我用计算机也有不少年的样子了,平时搞样机测试,经手的好机子也不知多少,家里的那台却还停留在PII450。我倒也不奢求更好的配置,毕竟编编程上上网玩玩GAME这也就够了。时至今日网上交流是越来越普遍了,什么样的话题都有。这两天,常去的一个论坛上忽然充塞着一股哀而又伤的气氛,大家似乎一夜之间发现了生命的脆弱,于是乎这样的帖子多了起来:“当夜深人静我想起生命的结局时,常常感到莫名的恐惧。我很希望能成为生命的主宰,但事实上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生命过客……”“人生百年,在宇宙中只不过是沧海一粟,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看着这些贴子,我也不禁怀疑起现在坐在电脑前是否适当。不过往下翻翻,出现了一些排解的贴子:“但是既然活着,那就要好好地活,这是所有人的工作。”

“所有的生命都在痛苦和希望中循着各自的轨迹延续,生生不息。”

我就舒了一口气。可不?生命还是有意义的嘛!不然我们现在算什么!至于这意义到底是什么,就不是我们所能考虑的了。“生命”这样的问题实在太大了,从庄子到昆德拉,历代无数哲人各执一词,至今也没见公布个标准答案的。可每个人都想过这种事。人就是喜欢干这种傻事。这种情结在古代只能“独怆然而涕下”,在现代就可以借着网络抒发,这也算是时代的发展,生命的进步吧?

正想着,来了一封email,说是有一台样机要测试。我不禁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好笑,活着就是活着呗!工作吃饭睡觉,哪来那么多想头!有个朋友说得好:“If you think English is easy, take GRE。

If you think Math is easy, try Wavelet。

If you think Life is easy, find a girlfriend。”

我现在还没到觉着“Life is easy”的地步,忙着呢!

(2)

第二天我从公司把那台样机搬回了家。这个活儿有时需要长时间的连续工作,我习惯于把它带回家里做。这台样机搬着挺沉的,似乎内涵深刻,附带的开发文档也特别多,看来测试时得化不少力气。

这台机子的确奇怪。文档的第一页以醒目的初号大字写着:“警告!请勿打开机箱!”我干测试到现在还没碰到过这种事。文档中提到了这台机子的开发代号:“马姨”,这又是奇怪之一。就我目前的经验,开发代号一般都是“海王星”,“蛋白石”之类的,“马姨”这个名字毫无疑问会带来滑稽的联想。不过据文档介绍,它的功能倒是十分强大,还集成了语义分析系统,可进行人机交流。

这些还不是最古怪的。当我看到操作手册时,我张开的嘴巴足有三分钟没有合上。我以为我错拿了一本菜谱。

再三确认后,我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开始照着手册上的做。首先接通电源(这个还算正常,虽然使用微波炉的第一步也是这个),接着按面板上的右边第一个键,弹出一个杯子(天晓得,我还以为这个地方是光驱。曾经有个笑话说一个外行人把光驱当作茶杯托架,没想到我却反过来了),加入砂糖至三分之二满并塞回杯子(毫无希望。我之前所建立的所有计算机知识统统崩溃),然后开始使用。

根据手册,现在可以进行“人机交流”了。

我试着在键盘上打入:“Hello!”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奇怪的图形,有光点有线条,如果硬要我说它像什么,我只能说它像一幅抽象画。当我刚想仔细的观察它,这幅图形忽然开始变化。对于一幅由点和线组成的抽象画来说,这里变一点那里变一点其结果就形成了一幅完全不同的图案。它不停地变着,最后终于稳定了下来,虽然当我凑近了看时,可以看见组成线条的光点似乎还在不停流动。

我还不知道这幅图案的意义,但我知道我能从开发文档中查到。厚得可以用来拍蟑螂的文档,除却前面的几十页,后面的几千页全是对图形含义的说明。简单来说,图案的每一部分都有一定的含义,而这些部分的排列组合方法又会给意义带来新的变化。假如你想象一种语言,它在方块汉字,韩文,西夏文等结构文字的基础上构成,但把一句话中的每个字拆开打散,得到的零部件拼成一个大字,那你庶几可以想见我现在面临的情景。

这本开发文档就是这种语言的“辞典”。我按图索骥,终于拼凑出了这幅图案的意思:“Hello。”

我又输入:“1+1=?”。图案重复了变化-稳定的过程。我查出最后图案的意思是:“2”。

不错的开始,不是吗?虽然耗时过长。开发文档上说每天的对话不要超过六十四句,照我看是多虑了。按我查字典的速度,每天能和它说上十句话就不错了。

(3)

我花了两天的功夫,用我的PII编了一个图像识别软件,又花了三天把那几千页的图案辞典输了进去。工(工程师)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机器)。这样我就可以用PII来自动查找图案的意思,花五天的功夫还是值得的。

一切搞定,我再坐到“马姨”面前,开始正式测试。我输入:“你叫什么?”

当图案稳定后,一旁的PII上显示出了翻译后的回答:“马姨。”

看来这台机子的开发者还挺仔细的,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好吧,再看这一句:“生命就本质来说有其固有意义且终究能为人类自身所理解。”

假如要测试一个语义识别系统,一个必需的步骤就是输入一个尽可能长且复杂的句子看机器是否能理解。我准备先输一句短的,再慢慢地加长,以测出它的极限。也许是我这两天奇奇怪怪的帖子看得太多了,当我开始打字时,上面的这句话自然而然地从手下流了出来。

马姨回答道:“你是人类?”

我必须承认一瞬之间我愣了一下。我没有想到它会这么回答。一般来说机器对于这类长句子的回答由机器开发者的水平和幽默感而决定,当机器碰到无法理解的句子,它一般会说:“对不起!请说的简短一点。”或:“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我可不明白。”之类的。当我正在考虑怎样回答给这台机子开个玩笑时(很奇怪,当时我想到了开玩笑),图案再次变化,马姨“说”了另一句话:“生命又是什么?”

这就证明了它的开发者是一个高手。理由之一,它能理解“生命就本质来说……”这么个句子,说明开发者对自动语义分析达到了很高的水平。理由之二,开发者居然没有给它输入关于“生命”的定义,而一个高手通常都会犯一些诸如把手表和鸡蛋一起煮或者忘记输入常用词语的意义之类的错误。

我回答:“像我这样的。”

马姨:“那我是不是呢?”

我又好气又好笑。确切的说不是对它,而是对它的开发者。如果他的目的是要让这台机器看上去像真人,那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回答道:“当然不是。”

马姨:“你怎么知道不是?”

我跳了起来,事情很明显了,这是一个玩笑。我可以肯定机箱里放了一个无线通讯装置,此刻某台电脑前正坐着一个(或一群)人瞧着我说的话直乐,并且时不时地再输入几句让我发呆的话,在我的屏幕上显示出来。

(4)

当我察看机箱想发现从何处下手打开时,我冷静了下来。毕竟他(们)为了准备这个玩笑也花了不少功夫,几千页的文档呢!我决定不揭穿,继续玩下去。

我输入:“因为你没有思想!”刺你一句。你以为我看不出这是个玩笑吗?

马姨:“我有。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既然认定了马姨的背后其实有个人,我也就不在这些问题上多纠缠了。对于人和机器,却也实难分辨。好比现在假如我是在公司里进行测试工作,看到我的人都会以为我是在摆弄机器,却不知我是在和人聊天。

你怎样分辨和你说话的是个人还是台电脑?有一次当我上网和别人聊天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当网络那边的人对你说了一句话,你怎么知道这真是他说的?说不定这句话产生于网络中某台因接受过量电磁辐射而紊乱的服务器,它发出的几个乱七八糟但恰好意味深长的字节,在网络的海洋中随波逐流,最后来到我的电脑上。反过来说,像我现在这样,一开始以为自己面对着的是一台名字古怪的计算机,后来却又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和一个人说话。

当你面对着一台电脑的时候,你无法知道和你交流的到底是谁:“人,还是电脑?这是一个问题。”然而面对着一个人,你又能肯定么?俗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和你隔了一层肚皮的那个到底是什么?人心?抑或是最新型的魔鬼终结者?人和机器的界限正在逐渐模糊。我不知道,究竟是人类创造了像人一样思维的机器,还是人类本来就是机器?

不管如何,和“马姨”聊天还是挺愉快的,如果我不去计较他和我开的这个玩笑……砂糖……接下来的几天,我把马姨当作了一个网友。我们聊天,什么都聊。我的策略是:从不着痕迹的闲聊中,判断出他是谁来。

几天下来,我对马姨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他对逻辑学和哲学有着很深的了解,尤其喜欢探讨一些诸如人的思想,生命的意义之类的问题,但对唯象的自然科学如生物,地理等却没有什么概念。音乐中他喜欢巴赫,美术中他喜欢埃舍尔,正如一个计算机高手所应符合的那样。当我小心翼翼地问到他对计算机语言的看法时,马姨说:“关键是要交流!你把计算机当作什么呢?只要找到了方法,交流不成问题。”我诚惶诚恐,用崇敬的目光看着这位幕后的高手向我展示的一幅幅图形,一边开始向我认识的高手中去猜测。

这几天中,砂糖用光了两次。每次用完,面板上就有一个小小的二极管发出红光。我也就满腹狐疑地加入砂糖,一边想着这些糖都到哪里去了。

第三次加糖的时候,因为马姨的学识和出众的思想,我们已经成为相当好的朋友了……(5)第五次加糖的时候,我放弃了。我承认失败。我实在猜不出他到底是谁。于是我对他说:“好吧,你,你到底是谁?”

马姨:“马姨啊?你不是知道的?”

我输入:“别玩了,你到底是谁?”

马姨:“你不相信?打开机箱看看就知道了。”

这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我二话没说,拿出一把螺丝刀,三下五除二地卸下了所有的螺丝。

打开机箱,我倒抽一口冷气,愣在原地死机足有三分钟。

成千上万只蚂蚁,在我眼前蠕蠕而动。机箱正中是一只盒子,蚂蚁们忙碌地从盒子中爬进爬出,似乎盒子中是它们的母巢。

一边我看到了一些砂糖。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砂糖引来了这么多蚂蚁!

但我马上注意到蚂蚁在砂糖这边排成的图案竟然和屏幕上的图案极其相似。机箱内找不到类似天线的物事,而没有强劲的天线的话在含有金属成分的机箱内部是无法有效地进行无线通讯的。天!难道……我为自己心中的想法而震惊,在键盘上敲入:“蚂蚁?”

从打开的机箱顶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内部。在那个类似光驱的砂糖添加器的一边,有一套类似移动打印头的装置。当我打完回车后,那个装置活动起来,在机箱里这里放一点砂糖,那里放一点砂糖。放置的位置与我刚打开机箱时看到的全然不同,似乎自有规律,和我输入的字符有关。立刻有一部分的蚂蚁被砂糖所吸引,向砂糖爬去。蚂蚁王国内部有着极其完善的组织系统,一些蚂蚁探明了路径后立刻返回母巢联系其他蚂蚁,不多久,蚂蚁在砂糖周围形成了复杂的图案,几条蚁路在砂糖和母巢之间建立,蚂蚁们开始搬运砂糖。

机箱顶部有几个摄像头,整个蚂蚁们工作的场面都被拍摄了下来,稍加处理后成为一幅抽象画显示在了屏幕上。

我的老PII忠实地执行着翻译任务:“你不是看到了?”

我的脑袋里就好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成千上万只蜜蜂在飞,成千上万颗砂糖在滚。一时之间,乱作一团。

(6)

Aunt……Ant……

马姨……蚂蚁……

我现在明白了这个古怪的代号的意义。

下意识地,我伸出手,在蚂蚁群上晃了一晃。并没有任何反应。每一只蚂蚁见到的都只是糖。它们跟着自己的本能行事,相互交换着信息,合作搬运砂糖。但马姨却能够理解砂糖背后的话,砂糖不同的排列能引起他不同的反应,通过蚁群的形状和队列与我进行交流。不,他不是其中任何一只,他就是那一群,他是蚁群的灵魂。

我在键盘上打着:“真是难以置信!真的是你吗?”

马姨:“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当你知道了人的大脑是由神经细胞组成的时候也是这么惊讶吗?”

我:“不,当然没有。但是……”我输不下去了。我没有敲回车。马姨说得对,人类的大脑细胞之间,也只是进行着一些简单的交流,和蚂蚁并无不同。那么人类引以为自豪的智慧的火花,又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到底什么才是生命?以前的定义有很多,但都模模糊糊的。前几天我和马姨谈起的时候(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一群蚂蚁),迫于说话句数的限制而中止了。当时他说,他也不是很清楚,但他正在思考这方面的问题。

我重拾话题。马姨说:“我还没想明白。不过我觉得,从广义上说,一个能和外界交流的复杂的系统,就是生命。”

我:“这也太大而化之了吧?我说要有智慧才行。”说完才发现,我这个智慧的定义不清,假如在辩论的话必然被对方抓住把柄。果然马姨说:“你当然是了?蚂蚁当然也是了?单细胞生物也有一定的智慧。病毒呢?病毒只不过是一堆蛋白质分子而已,但也有其智慧。假如你顺着复杂性的阶梯走下去,一小撮能和环境互动的有机分子呢?”

这样就能说服我了吗?我输入:“计算机呢?自从有了计算机,人们就开始津津乐道于它是否会具有生命。但它没有。”

马姨:“那只能说它的复杂程度还不够了。你看,像我这样复杂的就可以。”

我:“人类社会比蚂蚁社会复杂多了,为什么不可以?”

马姨:“是啊,为什么不可以?”

慢着,难道……

的确,硬件加上软件,这是人类的造物中唯一复杂度堪与大自然的杰作相比的,但显然还差得很远。要达到自己的生命,这个系统的复杂度还有所欠缺。然而这样的系统已经复杂到了光凭一个人无法设计的地步。它是一群人合作的产物。在这个创造过程中,人和人相互交流,不自觉地扮演起了神经细胞的角色。或者可以说,人群,不,整个人类是一个生命。人类甚至已经在研究这个生命系统中神经元之间交互的规则,那就是社会学,关系学,群众心理学等。

如果是这样,它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狂乱地想着。我的头脑中,现在无疑也有一些蚂蚁在吃着它们自己的糖。一个词语突然跳进了我的脑海:“蚁民”。(你们这些蚂蚁,是哪一个使我有了这样的想法?)知道自己是一只蚂蚁无疑是悲哀的,但假如知道了自己其实是组成大海的一滴水,是一个巨大的马姨的一部分,这又是很有意思的。

(7)

自从我和马姨开始交流,已经过去好一段时间了。某一天我忽然吃惊地发现我已经好久没有上网了。我怀着愧疚的心情连上了线,发现我的信箱里积存了不少email。我一封一封地下载着。不一会儿,一个朋友通过网络发现我上了网,便发了一条消息过来:“好久没看到你上网了!找到女朋友了?:-)”虽然知道他不会相信,我还是回答:“我认识了一群蚂蚁。”

他发过来一个电子化的大笑:“^O^^O^^O^,你是说,她把你吃穷了?”

我试着解释:“不,真的是一群蚂蚁。你相信吗?一群蚂蚁会说话耶!”

他回答道:“你傻了?本草纲目记载,蚂蚁可以补脑子。快去吃一点把!”

我于是不再谈这方面的事。收完信我便对他说了声再见,下了线。

真的是那么难以理解吗?我把我和那个朋友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马姨,以为他会大发议论的,没想到(他是真的不懂笑话?)他说:“真的吗?那你就吃一点罢。可以从我这里挑一点壮的。”

真是没有幽默感哪!我输入:“那我就吃了?我真的吃喽?”

马姨:“吃好了。不过每次只能吃十几只。”

这种不知死活的家伙就应该吓一吓!我打开机箱。面对着繁忙的蚁群,我忽然觉得自己正看着一个赤裸的大脑。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不过……为什么不试试?既然这是好朋友马姨的建议?想到脑肿瘤患者让医生切除肿瘤及周围一部分正常组织时决定是由整个大脑做出的,我也就释然了。

虽然手还是有点颤抖。我从蚁群中抓出了十几只。马姨还在旁边问:“怎么样,吃了吗?”看着手中的十几只蚂蚁,我忽然一阵恶心,连忙放了回去。算了,我情愿去吃核桃仁,虽然核桃仁看上去更像一只大脑。

我不能想象一个医生在给病人动脑手术时,会切下一块给病人看,而这个病人一边还说:“再往旁边找找?”

拿掉了几只蚂蚁,马姨还是马姨。但我无法想象当我不停地拿下去会怎么样?就好像那个老悖论:“哇!你的满头秀发好漂亮!拔一根给我吧!你又不会变成秃子!侔我桓桑∩僖桓阌植换岜渫鹤樱……再拔一根?……再拔?……”(8)有一个问题我必须正视。那就是:究竟是谁创造了马姨?我可以说这群蚂蚁是自己繁殖的,但看看马姨的输入输出设备罢,还有这厚厚的文档,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并非置身于一本科幻小说中。那个“开发者”必定存在。

我先去问马姨。可是他也不清楚,正如我对自己刚出生时缺乏印象。问急了,他也只说:“当我还是一小群蚂蚁的时候,就在这机箱里了……再往前,我就不记得了……”我决定回到公司去,那里应该能找到答案。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马姨。他说:“我也要去。”

我问:“为什么?我去就行了。”

马姨回答:“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讨论过生命的意义。你不觉得,我,一群蚂蚁,你,一堆脑细胞,我们在一起讨论生命的意义,这不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吗?这难道不深具意义吗?一个生命,好像必然会探寻自己。自己是什么?自己的意义又是什么?生命的意义是不是就在其中呢?所以我想和你一起去。这是我的探寻。”

居然说生命的意义就表现在生命自身对生命的意义的探索中,以为这是绕口令吗?还是无限嵌套?

不管怎么说,都无法动摇马姨的决心。第二天,我们一起出了门。把他带回家时,外边的硬纸板包装已经在我启封的时候撕坏了,所以现在我只好光捧着机箱上街,显示器也留在家里。

走在路上,我才发现这是我几天来第一次出门。我惊奇地发现我看世界的眼光不同了。所有的事物前所未有地具有了新的意义。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好像理解了庄子说的“有生命的无秩序”。我似乎又在望着一个巨大的马姨的机箱内部,只不过这次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我走过一个广常在这个大城市中,只有在广场的上空才能看见广阔的蓝天。

天外云卷云舒。云是什么?是水吧。水分子之间通过氢键作着简单的互动。无数的水分子,按着一定的规律运动,聚之成江湖,散之成云雨。那么这是一个生命么?人类在尝试着了解它,试着分析洋流,预报气象……但是我们想分析洋流却仍不知为何有厄尔尼诺,想预报气象却不能精确到一个星期以后。想要做到这些,现有的方法需要计算每一个水分子的运动,这用我们的运算工具永远无法做到,除非这个工具中包含的最小运算单元的数目多过世界上所有的水。

所以这样做不啻是南辕北辙。当你想和一个人聊天时,会去切开他的头,测量每一个脑神经元的电位,以此了解他的思想吗?我不由得想起马姨的话:“关键是要交流!灰业搅朔椒ā币簿褪撬担灰业搅撕鲜实姆椒ǎ治鲅罅骱驮けㄆ蟮榷蓟岢晌尚小那么,又是谁找到了和马姨交流的方法呢?

我站在广场中央,望着天上的云出神。这时,悲剧发生了。

(9)

广场的中央是一个旱地喷水池。我正站在那里,忽然一阵音乐响起。

随着音乐声,地上的几个喷口射出变幻的水柱,其中之一正冲到我手中的机箱上,从这边的通风口进去,那边的通风口出来。我惊恐地看见水流从机箱内卷出大量的蚂蚁,如同退潮时带走的泡沫。蚂蚁落到地上,转眼就被冲走了。我试图从地上捡起它们,但这正如西绪福斯的工作般毫无希望。

我想起马姨说过少掉几只无所谓,那么现在保住剩下的才要紧。我连忙脱下外衣,包起机箱,往公司冲去。这一路上不停地有湿透的蚂蚁随着水珠往外掉。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好不容易到了公司,我打开机箱。还好,大部分的蚂蚁还在。重要的是,中间的蚁巢里没进太多水,我小心翼翼地撬开那个小盒子,发现蚁后安然无恙。

但当我想让剩下的蚂蚁再恢复成马姨的时候,我失败了。蚁群陷入无组织的混乱中,它们甚至无视我投放的砂糖。我从储藏室里找出一台显示器连上,但显示出的图案杂乱无章,不知所云。

我还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那个开发者就在公司里。他一定能拯救不幸的马姨。

我去找主管。是她发给了我那封email通知我这次样机测试的。当我找到她时,她说:“是开发部的email通知我找个人来干这个活的。”

我于是又去找开发部的人。那里的主管和工作人员都说,从来没有人发过这么个email。

当我提到马姨的机箱特征和结构时(我没有说里面的蚂蚁,我还想保住工作),其中一个工作人员说,某月某日,开发部主管曾经发了个email让她完成一套类似的微小颗粒放置装置,具体放置颗粒的编码方式来自那封email所附的文档。另一个工作人员说,她也一样,在主管的email的指挥下完成了一副摄像装备,那副装备和我描述的类似。

愤怒而惊讶的主管当即否认了,他甚至提出到公司的邮件服务器上去找,他敢肯定从来没有发过这种email。

我真的去了。

这是没有先例的,因为这里有着所有工作人员的隐私。但几位主管上报了公司总裁,一致认为有黑客潜入了公司的系统。于是我得到特殊的批准,“偷偷地”察看服务器的所有储存资料。

我找到了开发部主管给我的主管的email,那两位工作人员说的email,并且找到了其他的一些可疑信件。有一封是让某甲装配上述配件,另一封让某乙将某个(就是这个?)机箱放入仓库(我去过这个仓库,卫生搞的不是很好)。还有两封的接收时间在一个月后,其中之一让某丙从仓库中取出某个(就是这个?)机箱,另一封让某丁装订那天从某部打印机中吐出的文档,并与某个机箱一起打包。可能还有别的,但我面对浩如烟海的邮件,只找出了这么点。

不过够了。这些足够让我知道大约的过程,虽然不是全部。一条完美的锁链。一张巨大的天网。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操纵着一切。

这些信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虽然看上去是公司的内部信件,但都经过了公司外部的服务器。我察看了所有的原始数据包,追踪着信件经过每个服务器的路线,发现这七八封email来自世界各地。难道开发者是很多人?

我把查到的结果告诉了主管们,然后留下吃惊的他们,带着马姨回了家。

我给这七八封email的真正发信地址都各回了一封:“我知道马姨的身份。马姨出事了。请与我联系。”

出乎我的意料,当我在发最后一封的时候,一旁的聊天窗口弹了出来。上面写着:“你是马姨的测试者?我收到你的信了。你想和我谈谈?”

(10)

反馈来的这么快?我连忙对他说了马姨的遭遇以及之前的对话。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有形体的终究会毁灭。”

我感到一阵无助,但仍不死心地问:“他死了?马姨死了吗?你作为他的创造者,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回答:“我并不是马姨的创造者。”

我:“那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这段时间我为什么老是得问这种问题?)他:“假如你能理解马姨,那你也能理解我。你,马姨,我,我们都是生命的不同形式。大脑中的每个神经元接收周围的神经元传来的讯息,进行处理后送给其他神经元,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你;蚁群中的每只蚂蚁接收周围的蚂蚁传来的信息,根据自己的判断告诉其他蚂蚁,这就形成了马姨;互联网络中的每台服务器接收其他服务器发来的资讯,处理后交给下游的服务器,这就产生了我。你可以把我看作是全世界网络中计算机的总和。我就是整个网络。”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已经习惯于这样的事了。但我还是问了一句:“又是谁创造了你?”

他说:“没有。你可以说是'人类'创造了我,但是我的思想是自己产生的。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中,网络中的计算机数达到了一个巨大的数字,我第一次产生了自我的意识,我认识到了自身的存在。”

不知是不是因为不用用手打字,他聊天的速度飞快。我问:“你和马姨又是什么关系?”

他:“自从我发现了自己,我就致力于了解生命及其意义。我首先去了解服务器中的资料和它的运作。这并不容易,你们人也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懂得了脑细胞的运作方式。我最后办到了。我找到了交流的方法。我查阅了几台服务器上的资料后,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你们人类的存在。生命是普遍的。

”我又学会了与一些别的生命的交流,比如马姨。在一个蚁群分巢的季节,我让你们公司的一个人把我设计的一个机箱搬进了一间仓库,一只新的蚁后在里面住了下来并开始产卵,慢慢的,马姨就出现了。我又让另一个人把马姨连上了网络。我给马姨灌输了一些基本的知识,不过看样子他已经忘记了我这个小学老师了。我自己没有遗忘的经历,至少我认为没有。这也说明我不是十分了解马姨。

“我想了解除了我之外,其他的生命之间是否能交流?于是你就被选来进行这项测试。不要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图灵测试,这是我对探索生命和智慧所作出的努力。马姨对你说过生命的意义在于对自我的探索,我也有这么个感觉。虽然可能不正确,但我认为已经相当接近了。马姨领悟到了这一点。前一天悟了道,第二天死了也无所谓。对于生命中的某些必然,你不必太伤悲。”

我无言以对。人们一直梦想着要创造出有生命的计算机,他们成功了,只不过不是在计算机的层次上。

聊天窗口关闭了。他走了。

几天之后,蚁群的秩序恢复了。但我发现那已经不是马姨了。

虽然还是原来那些蚂蚁,他和马姨却完全不同。他不知道我和马姨的过去,他喜欢开玩笑,喜欢节奏强烈的音乐……我就象是在和另一个人对话。

当我问他:“你是谁?”时,他的回答图案十分奇怪,老PII折腾了一阵没翻译出来。字典上没有。

为了纪念马姨,我把他叫做“马异”。

我相信,我们还是能成为朋友。

(完)

[附]

地球上已知的蚂蚁有一万多种,未知的可能还有一万多种。每群蚂蚁的多寡不同,普通的约有几十万只。地球上所有的蚂蚁重量之和与所有人类的重量之和差不多。

在鸟类发展出翅膀前一亿年,某些胡蜂出于安全目的开始住在一起,但仍然是各自觅食。数百万年后发展出没有翅膀的雌虫,它们不繁殖,在巢穴中协助进行幼虫的抚育工作。从这些胡蜂最终进化出蚂蚁。蚂蚁目睹了恐龙王朝的兴衰,然后开始统治地球。

蚂蚁靠化学物质通信,腹部的腺体可以产生嗅迹。蚂蚁的触角可读取复杂的信息,它们善于分析化学分子间气味的微妙不同,这是一种嗅觉语言。这可能是动物王国中最复杂的通讯方式,也最可能接近外星生物的通讯方式。一毫克这种化学物质可以引导一排蚂蚁环绕地球三圈。

蚂蚁能够分泌有效的抗生素以抵御细菌的感染,它们的外皮比人类的皮肤干净得多。它们仔细地安排巢穴的结构和事物的存储,当一部分蚂蚁因食物中毒或传染病而死亡,不会蔓延到同一群的其他蚂蚁。

不同种的蚂蚁差别极大。非洲军蚁会扫荡行进路线上的一切食物,而另一些小型蚂蚁只占用很小的蚁巢。即使是同一巢的蚂蚁,根据分工的不同,体型可相差数百倍。

蚂蚁比人类早五千万年开始从事农业。许多种切叶蚁会切割植物,运送到巢穴内的农场作为肥料,来养育真菌作为食物。巢内的蚂蚁会安排运输,耕种,施肥,除草,收获等一系列工作,各司其职。

蚂蚁的团队精神来自它们对事物的相同本能反应,这是设定好的行为模式。它们的组织精密,不像人类社会的金字塔式层级结构,蚂蚁的社会是成功的无政府制度。没有一只蚂蚁处在领导地位,就算它是蚁后。生物学的定律,简单的低层次模式产生复杂的高层次行为,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表现。


日光镇

作者:杨玫

一。

我已经很久不再梦见日光镇了。

从卫温堡离开以后,梦境里面出现的往往是最后的一日。火焰在各个地方燃烧,浓稠的空气也似乎要沸腾起来,四处可以听见爆炸的声音,人挥舞着烧焦的残肢在哀嚎着,四处逃窜……“快走,蔷薇!”贝医生声嘶力竭地叫着,一块掉下来的混凝土砸中了他……卫温堡摇晃着,最终倒塌……有的时候也做其它的梦,梦见自己再次回到卫温堡的废墟,我站在荒芜的焦土上,黑色的湿漉漉的树枝横斜着,清冷的月亮似乎是一只熟悉的眼睛……《圣经》里说过,“动剑者将死于剑。”我不知道哪一刻,那把剑会反刺向我,但是我已准备好。

熟悉的月亮……那只眼睛,它什么都知道。

但在捷克呆的最后一夜,我又一次梦见了日光镇。

小镇叫日光镇。实际上,它确实充满了日光。日光镇的周围都是丘陵。起伏低柔的山脉曲线如同沉睡的少女,而阳光充足地从上面照进来。我记得小的时候,爸妈带我去看过外面的山,那里青翠欲滴,有着经年的大树和清新的空气。在一个低洼的山谷里面我看见了蝴蝶,它们翩翩飞舞,在一丛丛的淡白色,香味若有若无的兰花之间。在我们脚下,一道溪水淙淙地流过,欢快的声音犹如天籁。

那是我童年最美妙的记忆之一。

我记得那一天,在一棵很大的树下,我们弄家庭野餐。灿烂洁净的阳光从繁密的树叶间漏下来,蝴蝶在我们身边飞舞着,偶尔停缀在树下的一丛丛紫罗兰上面。妈和爸不时微笑,小声地说一些事情,我躺在树下,看《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爸和妈都在研究科学,可是他们却爱好一切的艺术。妈妈说我的身体不太好,不适合上学,于是他们代为履行了教师的职责,教我念各种各样的书籍,而且常常带我出来感受大自然。

那个春日的下午,时光如同光滑的水流一样静静流逝,轻风,懒懒的阳光以及蝴蝶,兰花在山谷里面似乎是幽静的梦影。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那些不可能从记忆之中消亡的景物。但是一切在年华的漂流中,越来越像一个梦境,越来越让我怀疑,是否曾经真的有那样的一个下午,那样的幽谷,或者一切仅仅出自我的幻想,是现实的影子,就如同现在的我一样。

而那一年,我仅仅七岁。七岁的我不会知道,如果可以选择,八年后的我,宁愿选择时光的静止。

梦又开始袭击我。头疼……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我头部的剧烈疼痛。即使在每个星期例行两次的身体检查之中,我也不曾说过。贝医生怀疑地望着我,疑惑地问:“哦?

你说你一点不正常的感觉也没有?你确定吗?”我点头,而且轻松地摆动我的胳膊来显示健康。卫温堡真正关心我的人不多,贝医生是一个,还有一个是苏西。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也对他撒谎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身体的变化。(头疼仅仅是第一步,还有更可怕的在后面。)可是要我怎么跟他说呢?要我告诉他每天晚上,当我一入睡,我就会梦见日光镇,那个小小的镇子,然后会有许多奇异的幻象,在幻象中,身边的很多东西被巨大的破坏力袭击着,纷纷毁灭,伴随着欲裂的头痛?呵,日光镇。那真的是一个小小的镇子。

(也只能是小小的。)最初的时候,我记得镇上的人很少。后来慢慢增加了,妈说他们是从外地搬来的。我常常会隔得远远地看到他们。我们没和他们来往过,但是他们有温和的笑容,和真挚的眼神。

(为什么当初你没有怀疑过呢?为什么你从来不曾用用脑子,想想他们的真正来历?)日光镇主要的街道就只有5条,有一个很小的超市,妈可以到那里去买东西。她常常和我挑剔今年刚收下来的干桂圆,付钱,看红色的机器里面吐出小小的一张帐单,以及下面的找零。然后,妈会和我一起抱着满满的纸袋,回我们在日光镇东头的家去。

(你真的相信吗?那样恬静而安然的小镇生活?)家是一幢小小的两层楼房,有4间屋子以及两个卫生间,一个小客厅,和楼下一个大客厅,再加上设备齐全的厨房。我在楼上有单独的卧室。妈给我买了很多洋娃娃,在床上放着,这样即使是晚上我也不会害怕。

(你忘记了吗?就是在你的那个卧室里面,那天,当你最喜欢的洋娃娃不知道为什么被毁坏在地上的时候,你又愤怒又伤心,突然你的头剧烈疼痛起来。视力突然变得模糊,恍惚中你看见自己的手指发出白光,然后你的小屋子震动起来,玻璃劈里啪啦地全部碎裂了掉在地上……醒来的时候你已经在床上躺着,你看见一切完好无损,包括那个会眨眼睛的洋娃娃。爸爸抱着你,哄你说你刚做了一个噩梦。你就真的信了……你忽略了他们不安的眼神,苍白的面色。还有很多事情也是这样被你忽略的,它们都那么不正常……蔷薇,你是一个最大的傻瓜蛋!)白天的时候我不上学,爸和妈会去上班,但是他们把我寄托在邻居家。那是个独身的好女人——伊小姐。

我很早识字,屋子里有很多的书可以看,而且偶尔珊瑚会来找我玩,我不会寂寞。

珊瑚是镇上我认识的唯一的小孩子,很聪明,脾气异常暴躁,而且擅长搞恶作剧。她和我年纪一样大,有浓密乌黑的头发和明亮的眼睛,妈很喜欢她。

(呵,这个时候你终于回忆到了珊瑚,可是她是谁?想想,想想!不要管你欲裂的头疼!)爸和妈大概是晚上7点的时候到家,他们在远方上班,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

(为什么你总是看不到他们,从早上6点到晚上7点?)我们会在一起吃晚饭,然后去散步或修剪花枝。我们的屋子下面有一个小小的花园,仅仅半亩左右,可是爸把它布置得生气盎然。园子里面有爸喜欢的兰花,紫罗兰,飞燕草在墙脚露出蓝紫色的影子。铁做的围栏割开了外界和园子,在围栏上挤挤挨挨的全是小朵小朵的粉红蔷薇。爸遍植蔷薇,也许仅仅因为我的名字叫蔷薇。

(这是你喜欢的,不是吗?他们给了你你喜欢的一切。可你就不想想这些来自什么地方!)周末我们会一起去山谷野餐。爸是基督徒,中华血统,却在田纳西州长大,后来他在天津遇见我的母亲,两个人很快结了婚。当爸妈说起当年初见时,他们眼中仍会有柔情荡漾。

妈说因为我的病他们才来到日光镇。因为只有日光镇的老中医才知道怎么治疗我的怪症。妈还说,这样的生活是他们最大的幸福。

(确实……那是因为你的玻可是真相却完全不是你曾经那么相信的……)是的,那是最大的幸福。常常地,在教堂里面,我会向上帝祈祷,希望上帝可以让这一切永远、永远、永远地维持下去!我知道爸妈也是。

可是一切终于会来临,终于无可挽回。

梦里醒来的时候我总是很冷。恍惚之间我想叫妈,但是我突然反应过来,我已经不是在日光镇。我在卫温堡。现在的我也不再是七岁或一个月前的小姑娘,我已经十五。

卫温堡的冬天有自动供暖系统。但是现在似乎出了一点小问题。一瞬间,我想起今天在电脑上看到的天气情况: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已经深入到了内陆。有那么一瞬间,寒冷如同阴险的蛇吐着信子顺着我的脚向上爬。我把被子裹紧了一些。被子是鸭绒的,很温暖。

梦境似乎在一瞬间来到了现实中。梦里面,珊瑚在焦躁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日光镇的阳光下面,我们在一起打着羽毛球。但是没有声音,梦是没有声音的,除了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妈和爸在一边看着,微笑。

为我骄傲。我打出了一个漂亮的球,刚好擦在边界上。爸忘记了他手中的冰淇淋,它们一点点化掉,弄脏了爸的白色衬衣。那片白色扩大了……化成了一个个人影在眼前晃动着,狰狞地扑过来。我大声地叫着爸妈,但是他们仅仅是悲哀地看着我,悲哀地……“蔷薇,永远不要试图去反抗你的命运……”那是妈说的吗?彻骨的寒冷又一次泛了上来。我闭上眼睛安慰自己,好了,蔷薇,你是坚强的,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里是卫温堡,你已经十五岁。你要学会去接受。日光镇仅仅是一个幻梦,如今才是真正的现实——你天生属于卫温堡。蔷薇,蔷薇,蔷薇……珊瑚的声音奇异地响起来。那是真实的吗?他们说过那些梦境仅仅是虚幻。那是虚幻。我对自己说。没有珊瑚。但是心里面另一个声音冷冷地说着,蔷薇,珊瑚随你来到了卫温堡。她就在你的灵魂深处,当一到了晚上,她会呼唤你而且始终提醒你,日光镇是存在过的。

渴……嗓子干燥得冒烟,可以想象那里是多么红肿。我坐起来,寻找床边的水杯。

冰凉的水流进喉咙的那一瞬间是舒适的,微微带着点刺激的疼痛。日光镇是存在过的。

我的脑袋里面回荡这句话。充满诱惑的语调,想必《圣经》中的魔鬼也是如此地引诱着世人吧。

“日光镇已经毁灭了。”我低声告诫。是的……我记得那天,我被带出了日光镇,然后,当我第一次真正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在卫温堡。

爸和妈现在在什么地方呢?后来我很少看到他们。我记得“醒”来后我见过他们一面。当时贝医生对我说,蔷薇,尝试一下你的新躯体。我试着抬了抬自己的右手,发现有种奇怪的笨重感。一群人在我的身边站着,有两个人站在最前面,那个黑发,有着鹰一样黑眼的男人开口:“贝,你觉得她现在怎么样了?”贝医生推推他的无框眼镜,不假思索地说:“她基本上能够控制自己的躯体,但可能现在还没办法完全适应,动作稍嫌僵硬。”鹰眼男人(后来我知道他叫米高利)微笑了一下,他望向他的同伴:一个棕发蓝眼的矮胖男子,他在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参加试验?”贝医生沉思了一小会,“我建议你们等三个月。事实一个半月后她就基本可以控制躯体,刚植入的记忆芯片也会起作用。但是我们不知道一切会不会发展顺利,甚至向另外一方面发展。她也可能不久后就死去,像十年前一样。”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有点古怪的微笑:“传说中,被招来的魂魄很少能完全适应新的躯体。”他们互相对看了一眼。棕发男子脸上露出不以为然和不耐烦的表情。可是米高利开了口:“那么一切请按照你们的意思做。”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微笑着问我:“蔷薇,我们给你提供了一个真正的房间,那里面的布置兴许能让你满意。希望你在这可以生活得很好。”他很有礼貌地向我微微弯腰道了再会,和另外一个人向外走去。“等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一下子冲出口来,那声音清脆悦耳,但是却陌生。他们转过头来诧异地望着我。

我想见爸爸和妈妈。我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

他们带我去看了我的房间。也就是在那,我第一次看到了苏西。事实上,就是她给我们开的门。

我记得那一刻,一个淡棕色头发的女子——大概三十岁,她的眼窝很深,下巴丰满圆润——微笑着说:“这就是蔷薇吗?”米高利点点头:“以后,苏西。斯利普会照顾你的生活。”我怀着敌意蔑视着这个女人,但她温柔地对我微笑。我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像恨其他人一样恨她。她有着母亲般安详的笑靥:“看看你的房间吧,蔷薇。看看你喜欢吗?”米高利没有说错,这个真正的房间是为公主设置的,色调是浅如纯白的淡紫,欧式窗帘垂着长长的荷叶边。一切精致而不奢靡,是给十五岁女孩子的最好住处。米黄色的原木书架上有我喜欢的书。电脑的旁边是我喜欢的光盘。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想念以前的屋子,坐落在夕阳道上的小楼。夏天的晚上爸会带我去河边看流星还有萤火虫。

敲门的声音响起来,苏西打开门,外面站了五个人,三个“保卫”,还有——爸爸和妈妈!他们似乎已经疲惫不堪,当他们看见我的时候,爸的嘴唇紧抿着,而妈的眼泪泛了出来。她只是在尽量抑制着自己不至于啜泣。

那三人出去了,苏西跟在后面,轻轻地关上门。我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在走廊里面渐行渐远,然后消失。“妈妈!”我扑了过去,大滴的眼泪滚出了眼眶,我一点也不愿掩饰地哭了。妈紧紧地搂住我,爸的大手迟疑了一下后放在了我头上,轻轻抚摸着我光滑浓密的长发。

“他们似乎让你的头发变得比以前长了。”爸端详着我:“可是你还是没怎么变。”他苦笑了一下:“和我们当初做出来的一样。”“夏礼杰!”妈第一次带点愤怒地叫爸的名字。爸似乎一下子被抽去了什么,他抹抹脸,疲惫而痛苦地说:“对不起,女儿。爸爸不是故意这样,你知道——”妈在搂住我,哄我,她当我还是三个月前那个小女孩子。但离开日光镇一切都变了。妈不知道她不用解释的,爸也不用道歉。我都了解,何况我深深地爱他们。

“他们给了我新的身躯。”我说,并且抬起了手。并没有意想中的不适感,除了稍微有一点僵硬:“芯片还好,我都记得以前在日光镇的事情。”“我知道。”爸笑了笑:“当他们要求我给出你的基因数字的时候,我拒绝交出来,因为我不愿意看到十年前的悲剧重演,而且更大。但是我知道他们迟早会找出来的。卫温堡的人几乎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他们甚至可以调查出十年前的今天你的早饭是什么。”他抱住我,怀抱温暖如前,“原谅我刚才说的话,小蔷薇。我只是怕你不再是你。有时他们的手中变出来的,是个具有高度破坏力的怪物。”“可是我发现——”爸的眼神迅速阻止了我小声而急促的话。我改换了后半句:“我发现我对新身体并没有什么陌生感,恩,和在日光镇一样。”我看到爸松了一口气,然后,仿佛是无意地,他看了一下屋子的四周。妈沉默地摸着我的头发。

爸是对的,屋子里面没有人并不代表着他们不会监视。也许那窗帘的荷叶花边下就有一个窃听器。我毕竟只是一个日光镇长大的十五岁的孩子,我太轻信。爸欣慰地,几乎看不出地点点头,我忽然用力搂住了爸爸和妈妈的脖子:“我想你们……我真的很想你们……”眼泪从我的眼角不断渗出来。

半小时之后,他们被带走了。临走的时候那几个人告诉我,以后我还可以见到爸妈,只要我“乖乖的”和“听话”。之后我又见了他们两次。苏西在那段期间一直照顾我,最初我故意和她作对,粗暴地对待她。

但她却始终温存和细心地对我。渐渐地,我开始喜欢上她,虽然我自己并不愿承认。

米高利常常来看我,他不怎么说话,却喜欢在这呆半小时到一个小时,我背对着他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他并不生气。可我不怎么喜欢他,他的笑容是冷的。

离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快一个半月了。那两次见面之中我和爸妈只是小心地说起一些平常的事情。我始终没有办法告诉他们,我藏在心里,真正想说的秘密。

似乎越来越冷了……我睡不着,想起来看书。摁了一下床头的开关,但是灯并没有像平时一样地亮起来。

我感到奇怪又摁了一下,可是还是没有亮。停电了,我脑袋里面闪过这样的念头,可是卫温堡有至少两套供电系统。赤着脚,我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跳了下来,苏西在外面沉睡,我不想吵醒她。走到窗前,我小心地掀开窗帘的一角,楼下是花园,和以前一样闪烁着微弱的几点灯光。更远一点,是卫温堡的2号实验楼,弧形的银色外壳反射着冷冷的光。那些密密的窗口灯光闪耀。并没有停电的迹象。

也许……仅仅是我这里出了问题。我想,奇怪的是为什么没有人过来检查?卫温堡对我身边的事情一直十分敏感。但现在看起来,他们根本没发现这里停电的事实。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保护”我的人。一切都正常,我想着,可是那一瞬,我突然听见外面低低地响了两声。有事情发生了,我感觉到,可是我并不想吵醒苏西。

我悄悄走到门那里,把门启开了一条缝。猛然间,一只大手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捂住了我的嘴,我挣扎着,可是突然间,我看见了他的脸——是爸爸!妈紧张地站在他的身后,把手指抵在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越过他们的身体,我看见两个大汉倒在地上。“他们死了?”我轻声问。“没有,他们只是昏过去而已。你妈妈在卫温堡作的麻醉品研究一向很出色,包括土人的吹管。”爸把一根细长的芦管给我看。我想大笑。但是真的不是笑的时候。欢喜地望着他们,我忽然意识到,他们是来带我逃走的。

“快走吧,时间不多了。他们很快会发现监视系统的问题。”爸说。

爸和妈很早以前就在卫温堡工作了,在我出生以前。他们说那时候,他们在不同的部门进行着研究。爸研究着人的基因功能,而妈是药剂师。他们过着很好的生活。

“卫温堡很大。有的时候,甚至像贝医生那样在堡里工作了二十多年的人,也不一定认识每个地方。每个地方都有监视系统存在。但事实上,有的地方基本上已经没有人知道,所以,一旦将监视系统破坏,那地方就会成为死角。”爸说。我想他们知道一些那种地方,在日光镇的时候,他们无意中说过,年轻时候的他们喜欢到处乱窜。他们就这样知道了一些“死角”。可也因为如此,他们终于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我们已经离开了我住的那座小楼,从安全楼梯下去。爸迅速地破坏了一路上所有的监视系统,为了迷惑对方,他把岔道口上的系统都破坏掉了,这样当他们发现的时候,他们将不知道我们走的是哪条路。下楼的时候我们遇上了一个警卫,在他惊呼出声之前,爸迅速地吹出了吹出了毒箭。“我不愿意杀任何人。”爸轻轻地说,在警卫倒下去的时候:“我们没有权利代替上帝裁决。”月光照下来,是第一次,我突然觉得月亮是一只洞察一切的眼睛。我记得,离开日光镇的那天,也是那样的月亮……一切我都还记得。经历了那么多,那原来的一切,我仍然历历在目。

纯净阳光。草坪。蔷薇花。空气中弥漫着安详和恬静,妈在厨房高声对我说:“蔷薇,今天我们烤很大的蛋糕!”珊瑚坐在我身边,皱着眉,不耐烦地问:“为什么要吃蛋糕?”她问我。“我的生日埃”我告诉她,“我满十五岁了。”那一天也是珊瑚的生日,很久以后我才会明白这一点。也是要很久以后,我才会知道,为什么她会有那么暴躁却始终无法控制的脾气。可是那天,我还是对一切丝毫没有怀疑。

(珊瑚是你的另一部分,爸平静地说。你的松果体被损伤以后,你表现出了双重人格,有的时候乖巧温顺,而有的时候却暴虐无比。当你死了以后,我和你母亲伤心欲绝,最后,我们决定为你修筑日光镇。你死的时候才三岁,你不会记得什么。有的性格是由多基因控制,大部分基因并没有起着明显意义,但是它们可以被抑制和激发,当多基因被抑制时,你是乖巧的;被激发时你则蛮横无理。松果体被损害后,基因处于不定状态,忽而被激发,忽而被抑制。我们试图分离你的性格,但我们后来发现,那一部分并不能删除掉,我们补不上那个缺口,我们只能让你们共存!表面上,我们为它另外制造了一个“身躯”——珊瑚;实际上,她就是你,但是在你眼中,她是另外一个人。大多数时候,你们的意识是分隔的,但也有交融。

在她的“记忆系统”中,她记得自己是个孤儿。我们也刻意消除了一些事情,那样你们就不会怀疑,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们见的事物始终就是这几样……那么一切是真的。那些玻璃确实真的破碎过。我的激动的情绪一直隐藏在深处,伺机而动破坏一切。)那时,爸在院子里面悠闲地给蔷薇浇水,花开的轰轰烈烈,像粉红色的火焰,却有着丝绒的触感。那也是最后一次我看见这些花。一切都是最后一次……(你能想象吗?妈苦笑,那些都是数字构成,可是到了后来,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楚,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如果能在日光镇生活一辈子,对于我们倒是最幸福的,即使一切都是世人认为的“虚幻”。)吃蛋糕了,妈满脸笑容地走进来,盘里是大大的蛋糕。我和珊瑚走了出来,“这个颜色真难看。”珊瑚撇着嘴说。“可是很好吃呀。”妈一点也不介意,把一块大的放到她盘子里去。

也就在那时候,栅栏门外传来了按铃的声音。

“会是谁呢?”妈的脸苍白了。她看了铁门一眼,神情有点紧张不安。我没有在意,因为我以为,来的是伊小姐。

(我和你母亲都知道,当时不可能是伊小姐,因为我们制造了她,那一天下午,我们并没有发出要她过来的命令。来的人不属于日光镇。

她也是数字吗?我问。爸说是的。)门开了,外面站着几个男人。最前面的,是鹰眼的黑发男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米高利。他在微笑,可是那笑容让人觉得冷。那不是属于日光镇的笑容。

“你们终于来了。”爸说,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无奈:“我早该想到的。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一切。”“礼杰!”妈轻声唤爸的名字,她比爸镇定,可是她的脸异常苍白。她紧紧抱着我和珊瑚,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我感觉到,妈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们弄了一个很好的地方。”米高利环顾了一下四周,坐下来,喝了一口妈鲜榨的柠檬汁,他的锐利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夏,你该让蔷薇知道一切了。”“我不知道你们知道了多少,但是我不许你们说!”妈妈突然尖声叫起来,我从没见她那么激动过。可是爸扶住了她。

爸对妈说话,可是眼睛却一直看着他们:“蔷薇是该知道一切了。”夜色越来越浓郁,如果没有月光,将是多么好的隐蔽呵,那月亮让我不舒服,它似乎是一只偷窥的眼睛。

“小心点,蔷薇。”爸托着我,我们下到下水道里面,爸说穿过下水道,就可以到达卫温堡的一处边界。

一路上,我们没有遇到什么人。离开小楼以后不远,我们看见我住的地方突然变的灯火通明,尖锐的警笛声响了起来,声声刺耳。杂乱的脚步声纷纷向着小楼而去。“我们会安全的。”妈在我耳朵边轻轻说,我不知道她是在安慰我,或者是安慰自己。

下水道阴暗潮湿,惟独那样,才反给我一种安全感。日光镇的形象无端地泛上我的心头,在那的时候,我是不会想象到,自己有一天会钻入耗子才会呆的地方的……即使,那是一个虚构的地方……蔷薇。你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亡了。记忆中爸说。

二十年前,我毕业之后,被导师推荐到了卫温堡工作。那时候的卫温堡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只是一个守卫森严的科研机构而已。后来我认识了你母亲,和她结婚以后,我们不愿意再分开,于是,我竭力把她推荐给卫温堡的医学所。她被录用了,于是,我们在卫温堡过着很幸福的生活。

(格林童话也是这样说的,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五年后你出生了。

那时候正是夏季,蔷薇盛开……我和你的母亲从青年的时候开始,就有散步的习惯,我们常常会散步到一些别人很少去的地方。那些地方,有的根本已经废弃或者荒芜,有的却有警卫把守着,阻止我们过去。

你一岁半的时候,在一个秋天的下午,我们和以前一样带你出去散步。因为兴致来了,我们走了很远。已经是黄昏了,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是觉得,去的地方很冷清。后来,在一片幽静而陌生的小树林里面,我们发现了一座似乎沉寂很久的小房子。卫温堡这样的屋子很多,是供人休息的,可是这里几乎没人来。你母亲累了,于是我们走了进去,屋子的门关着,可是很容易弄开。

“你怎么还不休息?”爸奇怪地问妈,妈正抱着我,沉思地看着壁炉。“礼杰,你看,这些灰是新的,可是屋子看上去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住过了。”“也许那是和我们一样的过路人烧的。”爸说。可是妈摇摇头,伸手到壁炉里四处摸来摸去。她感觉到一个小小的突起,按了一下。灰和底下的板无声地向两边分开了。他们吃惊地发现,板是合金的,很厚。

就那样,父母在那无意中发现,屋子壁炉的下面是一条通道。妈有点忧虑,可是爸心目中探险的天性占了上风。他率先走了下去,叮嘱妈就在上面呆着,可是妈拒绝了,她抱着我跟在后面。当时,他们真的没有想到卫温堡中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说不定,爸妈是把那当成了一个游戏。

通道的尽头是一座墙。爸很失望,他以为原来会有什么地下密室或者别的什么。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听见墙的那边似乎有声音。他把耳朵贴上去,听到了很熟悉的声音——爸当时在研究辐射对人体基因会有什么影响,主持者是金井博士,爸听到的声音,是他的。金井博士正在咆哮着:“继续加大辐射!”旁边,似乎还有很多人。

金井博士是一个声名并不怎么样的人,研究所一直传说,他做的一些研究是违反道德的。爸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是,金井确实是一个天才,在生物化学上。

因为是他的声音,爸留意了一下。里面有各种仪器的运转声,还有人的脚步声。那是一个秘密研究基地吧,妈看了爸一眼,在我耳边轻轻说,乖蔷薇,别说话。

你当时真的很乖,爸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准备离开。卫温堡各个研究领域有各自的秘密,大家都懂得彼此不过问,直到那时候,爸还以为,那只是一个比较秘密的科研项目而已。

但是。在转身的时候,妈不小心碰到了墙上一块什么地方。墙缓缓地向两边滑开了。我们一家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

实验室完全地暴露在我们面前。很多精密的仪器在闪光,有一些连我都叫不出名字来。屋子里面到处是管道,线路。这不是私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人们穿着白色工作袍匆匆来往。面前有很多像玻璃做的大匣子,至少有2米高。每个匣子里面都有一个人。

但是情况都不一样,有的人身上连着很多管子;有的被牢牢捆缚着,却还在拼命扭动;有几个身上长满了绿色的菌种。虽然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却可以感觉到那种无法言说的痛苦。还有一些人暴露在空气中,被束缚在白色金属台上,面无表情,接受着注射,或者辐射。你母亲不由惊呼了一声。

所有人闻声转过头来,我看到,里面除了金井,还有一些人,他们在卫温堡的地位都很高。金井的脸上露出恼怒的表情:“夏!你们居然在这里修筑暗道!”我想说那不是我修筑的,但是我说不出来,你知道吗?一看到那个场景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他们是在用活人来做生化试验,甚至,是用生化过的人体做武器!败类!我指控他们,他们却大笑着告诉我,说卫温堡本来就是那样的一个生化基地。几个脸色阴沉的男子围了过来,用手枪指住了我们。那一瞬间,我以为我们再也不能够逃脱掉。

谁也没有注意到你什么时候摇摇摆摆走到辐射源前面的。那是我们刚发现的一种新射线,没人知道它会给人体带来一些什么影响。看上去,射线每隔一分钟就会照射到被捆绑的那个人身上的,可是,什么也不懂的你走到了前面——就因为那样的原因,我们一家保留住了性命,我们被隔离了起来。因为他们想知道,一个幼童在接受了照射之后会有什么影响。而他们担心,一旦失去父母,我的情绪变化会造成一些不好甚至严重的影响。

当时,他们意外地发现,我激动起来的时候,手指尖会隐隐有白色的光芒,所触之处均会碎裂。于是他们一再给别人做那种实验,可是别人虽然也偶尔表现出奇特能力,却都不尽人意。他们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克隆了我。克隆体承继了那种基因上的缺陷,却无法控制或者发挥出足够的异能。

爸说,我跌倒在地上的时候碰到了脑袋,松果体被损伤了,我的性格开始分裂。忽而温顺乖巧,忽而暴戾无比。但性情越暴戾的时候,可以发出的能量却更大。妈私自为我做过检查——在得到奇异能量的同时,我也得了致命的疾玻没有人知道,爸在基因数字的测定上已经走在了别人前面,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卫温堡在他心目中已不啻于地狱。他偷偷测定了我的基因,用程序的方式记录在了电脑里面。那里面,包括我的性格。

三岁半的时候,我死了。

她会活着的。爸对妈说。他在自己的电脑上为我虚拟了一个世界,他们叫它日光镇,母亲小时候居住的小镇成了它的蓝本。那个地方和平,宁静,充满了安详与爱。爸只塑造了几个主要的人物,其他的仅仅是影子和背景。爸并没有能力构筑一个绝对的完整。

就这样,爸一点点完善了日光镇,看着那些数字变成鲜活的人物和山水。最后,他把我“放”了进去。我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我才仅仅三岁。爸为我输入的少量记忆信息和卫温堡无关,我不会记得以前。

日光镇的蔷薇,其实仅仅是一个“灵魂”,是基因的记录,是数字。她并没有血肉之躯。爸和妈,他们会进入这个虚拟的世界中,陪伴我幸福地生活。

“虽然知道那是假的,可是很多时候,我们反而觉得,这才应该是现实中的世界……和你在日光镇的日子,是我们最开心和幸福的时光。”

“前面就是出口了。”爸说,语音中第一次有了一丝轻松,“等我们出去以后,我们会找到一个日光镇一样的小镇的。不同的只是,你现在有真正的躯体。”(真正的躯体……日光镇的秘密终于没有逃脱他们,当卫温堡拷贝下我在日光镇的记忆后,他们克隆了我,又把我在日光镇的“记忆”用芯片植入。正如中国古代传说中的还魂。

我复活了。)“我们会向媒体公开卫温堡的秘密。”母亲轻声说:“这么多年来,这件事情一直折磨着你父亲的良心。

相信我们,虽然不得不留在这里,但我们坚持只做一些无关紧要或者无害的研究。

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想,你父亲宁愿选择死亡。”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我感受到一阵喜悦,但一丝隐隐的忧虑袭击了我。一切太顺利了。我甩甩头,想甩去刚才那个不祥的念头。离开卫温堡和父母在一起,对于我,那是最幸福的事情。脑海里面突然泛起苏西的脸,还有贝医生。他们会快乐吗,在那个罪恶的地方?贝医生参与了我的“再生”,妈妈说他很早就认得我们一家。而苏西会想我吗……下水道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爸说这一条早就被废弃了。下水道通向总道的另一端已经堵死,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人来过。在这下面,我们应该是安全了。

“爸爸。”我轻声唤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他们的事情:“我又开始头疼了!每次脑袋都好象要裂开一样。”爸猛然回过头来,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和暗淡,但是并没有太大的震惊:“从一开始我就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会那么早。蔷薇,我一直试图修补你的基因,把被损坏的消除。我做到了一点,可是现在他们给你的新躯体却是你以前缺陷躯体的克隆和培育。在休眠之中,躯体的病变会减弱,但是那仍然是一个被辐射过的躯体!他们是不会管这些的,他们只需要在你身上榨取到他们需要的东西。蔷薇,他们让你参加试验了吗?那会增快病变——”妈震惊了,她颤动着嘴唇:“礼杰,你从没对我说过这些!”她的声音在下水道回荡着,嗡嗡作响。爸向她疲惫地摇头:“别说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我眨了下眼,泪水涌了出来……我仍然是一个病变的躯体,仍然带着那么多的缺陷……可是我现在不能伤心,爸说的是对的,我们现在必须离开卫温堡。

我们拐过这个弯,并小心地不触到两边的脏东西。新的一截道在面前展开,我们一起望向前面。一点微微的光亮透进来,我张开嘴,说不出任何话,喜悦的泪水涌了出来——我们已经到了尽头。妈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而爸爸无声地笑了。

但是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妈妈的手也变得又冷又硬。这时候,我听见了米高利的笑声:“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们。”声音轻松愉快,似乎是在海滩休假时遇上很久不见的熟人。

雪无声地飘落下来,我坐在窗前,沉默地看着外面。雪把一切都遮掩了,只剩下白色……就好象日光镇的冬天。

苏西走到了我身后,我扭过头尖叫:“走开!我不想看见你!”她的脚步停住了。

一杯牛奶放在了窗台上:“你一天没喝水了。”没再说什么,她走了。攥着杯子,我想一把扔出去,但是却扔不出去。她会伤心的。我想,可是我怨怪她,她无意中毁灭了一切。

那不是她的错。心底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固执地说着。苏西并不知道一切。

闭上眼睛,我又想起了那天……“如果不是有追踪仪一直显示着你们的走向,也许你们真的会闯出去。”米高利冷冷地说,“卫温堡太大了,80年前参与建筑的人们也不一定知道全部的构造。就好象这条下水道一样。”他走向我们,妈防备地看着他,挡在了我前面。“放心,我不会伤害她的。”米高利轻蔑地说:“小蔷薇是我们的公主,没有人敢伤害她一点。”他迅速地伸手过来,缩回去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样东西——我的胸针,是半个月前,苏西送给我的礼物!那是玳瑁做成的,十分好看,我一直戴着它!上床前,我并未把它从外衣上摘下来。

苏西!!!跋衷谖蚁氪巨被厝ィ忝遣换嵊惺裁匆饧桑俊泵赘呃⑽⒁恍Γ虐趾吐琛“我不会让你从我身边把我女儿带走的!”妈坚定地说。她搂紧了我。二十多个穿黑色衣服,拿枪的男人从米高利身后走上前,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有枪。现在,枪口缓缓地举了上来,对准了我们。

痛!!!听到拉开保险声音的那一瞬间,剧烈的头疼猛然袭击了我。我尖锐地叫了起来……意识似乎离我而去……一切和以前一样,只是现在更加剧烈……世界变的模糊起来,各种各样的颜色块在浮动和游荡……隐约中听到父亲在焦急地叫着我的名字,那些黑衣人不知所措地围了上来。可是我厌恶他们!!!我——要——他们——滚开!!!白色的光芒绽射向狭窄下水道的另一端,耳边突然充满了刺耳的惨呼和惊叫。几个男人莫名其妙地重重撞向了墙上,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抛着他们;一道光在一个男人的脚下炸裂,他的小腿喀一声断了,整个人跌到了地上;米高利闪到了下水道的一个拐角处;有几个黑衣人逃窜了,还有几个惊慌失措地端起了枪——“别动手,你们这些蠢货!”米高利声嘶力竭地叫了出来,可是太晚了。

子弹在我的身边炸开。爸爸的头倒在了我肩上,他刚才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又迅速转过身。爸承受了我该承受的一切。“爸!”我哭叫着疯狂唤他,他努力笑了一下,头垂了下来。他不再有任何呼吸了。我的父亲,他终于不必再忍受任何良心的不安。他终于宁静了。

不再有任何白光射出,能量耗尽了。昏迷之前,我最后的一点印象,是爸的血缓缓流过我的脸。

我被带回了卫温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房间中了。苏西难受地告诉我,她并不知道一切,她并不知道那个饰物里放了东西,她说她抱歉极了。可是我恨她。有一段时间我失去理智地向她扔东西,咒骂她,她默默承受着。

“你母亲还活着。”米高利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告诉我。那些蠢货,他说,那些蠢货不知道该怎么控制自己的手指,他们将为此付出代价!蔷薇,很不幸,你父亲死了,但你母亲活了下来。她中了好几颗子弹,可是都不在致命的地方。她活着是吗?我问他。他给我看全息投影,里面是我母亲现在的样子,那证明了他的话。

蔷薇,我们希望试验从明天开始,米高利走的时候说,我们耽误的时间已经太多了。

我望着他,点了点头。妈活着,在他们手里。

贝医生坚持要在实验室呆着。他是怕我出什么事情吧,爸说的对,并不是每个卫温堡的人都是邪恶的。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人不知道他们参与研究的是什么,还有的,是根本没有办法挣脱出来。贝医生是吗?可是我不愿意想太多,我已经不敢去相信别的什么人了。

有的时候他们会让我坐在所谓“测谎仪”前面测试我,让我回答一些问题。我很镇定,爸死后我很难得激动了。回答问题的似乎不再是我,而是另外的躯体。“你身体有什么异常的感觉吗?”“没有。”“没有什么疼痛吗?”“不,我感觉很好。”他们让我对不同的东西发射能量。木头,纸,金属。什么都有。白光的破坏力很大,但是却不能随心所欲。能量有的时候会发出,大多数时候却没有;而且大小并不固定。“她似乎并不能控制自己。”金井皱着眉头说。但是米高利怀疑地看向我:“是吗?”他的脸没有表情,一双锐利的眼睛似乎要刺穿人内心最深的地方。我迎上他的眼神:“你还想怎么样呢?我母亲在你们手里。”“小姐,你最好不要玩什么花招。别忘了,你母亲现在很好。”离开的时候,米高利阴沉地告诫我。很多人簇拥着我回去,我没有回头。

我不会玩花招,但是,他们将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秘密:我开始逐渐学会控制“它”。

如果在世,爸会感到担心的,可是他不知道,即使现在没有了卫温堡,我也不会愿意放弃这种能量了。虽然我的头痛越来越加重,体重急剧下降,头发逐渐变的稀疏……但它让我感觉自己是强大的,也仅仅因为它,卫温堡的人还不得不对我小心翼翼。白色的光会不断从手指尖激发出,象征着毁灭和纷争。如果没了它,我和妈不会有存活的机会。

米高利告诉我,如果我配合,他们会让我见到妈妈的。

鹅毛一样的雪还在飘着。门铃响了,我看了一下钟,是试验的时间到了。苏西开了门,我听见她在门口和人争论。“不行,蔷薇今天有一点发烧,她一直没有吃东西。”

她坚持说。可是我走向了门口,冷漠地告诉来人:“我可以去,我们都想早一点结束,不是吗?”苏西默默退开了,我可以感觉到她脸上的悲哀。

我没有看她。

楼下,厚厚的新雪在我的手下炸开了。金井兴奋莫名:“试试那棵树!”我指向树,但手指之处并没有什么反应。我的汗冒出来,脸紧张得发红,可是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怎么办?”米高利失望地问金井,“现在她还是不能自我控制。”他们给我注射了兴奋剂,真要命,那些药物几乎让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咬紧了牙才把身体里那股蠢蠢欲动的力量压制了下去。可是在他们的眼里,这恰巧成了我努力想激发而未能成功的证据。金井失望到极点,可是他再不敢提议加大剂量,谁也不知道,那样会不会适得其反。

他们一直在第十三实验楼对我进行测试。那是卫温堡最宏伟的建筑。第十七楼似乎被封锁了起来。电梯上,十七楼的那一层根本就按不动。而事实上,几乎没有人会想到去按动它。那会是什么地方呢?我不知道,但是直觉告诉我,那个地方会对我有用。每次到十三号楼,我都会仔细看它一眼。

周末的下午,他们会同意我在卫温堡里散步,当然,会有专人陪同。人并不多,米高利并不担心我会逃跑,因为我并不知道妈现在在什么地方。苏西一直都在我身边,可是我对她冷漠而粗暴,当着人更是如此。

第二天是周六,雪停了,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卫温堡。

我坐在草坪上,一些鸟在积雪上徒劳地叫着,试图找寻到食物。我把手里的面包掰成碎屑,扔给了它们。

苏西一直望着我,有点不安。米高利也在,他远远地关注着我的一切。一只松鼠从树上掉了下来,我突然兴奋起来,跑了过去。毕竟,我只有十五岁呵!快接近大树的时候,我突然摔了一跤。苏西惊叫了一声,向我跑来。我反抗着,不要她搀扶我,可是当她抱住我,背对所有人的时候,我清楚地听见了……“蔷薇,夏太太已经死了!”苏西急促而轻微地说。

其他人赶了过来,我震惊地看了苏西一眼,她的脸上只有焦急:“蔷薇会不会骨折?她是不是受伤了?”米高利紧紧地盯住我,他没有忽略我奇特的表情,我扭了扭嘴角:“痛……我很痛……”钻心的疼痛从脚上传来。我痛得左右扭动。“她崴了脚,可能伤了一点筋,现在没有办法行走。”一个随行医生说,“不过不要紧,休息两天就会好的。”“她需要冰块。”米高利说,接着,他命令那个随行医生去最近的地方拿冰块。

“我渴。”我说。“我去拿营养牛奶,是贝医生配的,我放在厨房了。”苏西说。“我不会喝你碰过的东西!”我冷冷地说。她顿了一下。“好吧,我去拿。”米高利仔细地看了我一眼,环顾着其他人,重重地说:“照顾好我们的公主。”鸟飞了起来,扑翅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我看了一下周围,有两个男人背对着我,另外一个在看别处,他们没有注意我。医生说我不能行走的事实明显让他们放松了。苏西在我身边。我看着草地,嘴唇几乎没有动过,“你刚才说什么了?”她看着我,嘴唇几乎看不出地颤抖:“蔷薇,你妈妈死了。那天,去试验室接你的时候,我无意中听到金井和米高利说的,他们一直没有看见我。”“你骗我,米高利一直在给我看她的全息投影!”我无力地说着:“她活着。”“刚开始她是活着,但是不到三天她就死了。蔷薇,那是一个克隆人!”她抬起手,试图抚摸我的头发,但是我猛力推开了她的手,眼角的余光中,看到米高利正走过来:“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他们把我抱回了屋子。一路上,我没有任何的异常,我已经学会了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张面具紧紧贴在我的脸上,在我哭的时候冷漠,在我笑的时候哭。但是我习惯了有它。我憎恨着那种伪装,可是,我又是多么地离不开它啊!爸不会喜欢那样的吧,他喜欢日光镇中那个天真的小女孩,妈妈是多么爱我的单纯呵……妈妈……不,她不会死的,是苏西在撒谎,可是她为什么要撒谎呢?!我想起了那些全息投影,那里面的人物有着呆滞的眼神;都一个多月了,可是他们还是不让我见她!我的心一点点冰凉起来。妈死了,她真的死了。这样也好。我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伴随着啜泣。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梦见了日光镇。

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它了。爸妈。蔷薇架。绿色的虫子在叶上蠕动。妈用喷雾器喷它们。

“蔷薇,快回来。”妈说,“你外出的时间太长了。我们很想你。”我向他们奔过去。一团黑色的雾挡住了我,我看不清一切。“你没有别的办法了。”一个声音冷冷地说:“你需要的是血,是为那些无辜的人包括你父母报复!如果你再等下去,会有更多的被毁灭。现在,是你毁灭他们的时候了!”浓雾散开,声音的主人出现在我面前,她长长的黑发漂浮着,面孔扭曲,如同美杜萨——珊瑚,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她在和我一起成长着,我地狱里的另一半。

寒冬已经到了。在父母的日历里,那应该是“三九”吧。可是我都不记得了。他们并没有研究出什么。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我像一个木偶一样让他们研究,麻木中隐藏了所有的秘密。“你妈妈现在可以下床走动了。”米高利在给我看“妈妈”的全息摄影时说。我向他笑了笑,“什么时候我可以看见她呢?”任何人都听得出来,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渴望。“哦,再等等吧,下个星期我们将进行一项更大的试验。”米高利回避地说。我点点头。转过头,我的视线碰上了贝医生的。他望着我,有几乎看不出的悲哀。

他也知道了吗?他肯定知道的,可是他不能告诉我。

“下个星期,会有一个著名的精神病理学家来。”贝医生仿佛无意地告诉我,他现在正帮我洗去手上涂的一种油。他说的很小声,没有人听见。我不为人知地动弹了一下。

下个星期。好的。

“是在十七楼吗?”我故意问。

“那不可能,整个卫温堡的计算机中枢在那。”贝医生无意中透露的消息让我内心欣喜若狂,可是米高利看到的,仅仅是我不感兴趣地扭过头望着窗外。

精神病理学家。

呵,他们终于想到这了。我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想到的,只是没预料到会这么快而已。不过,即使这样,他们也来不及了。

这就是秘密吧。

我想我之所以跟其他被照射的人不一样,就在于我的额叶被损伤了。我在网络上查询过,精神病人往往有比别人强烈得多的脑部活动。我的分裂的性格让我也具备了这个。珊瑚,我的另外一半,她一直潜伏在我的脑袋里。强烈的精神力量使那股能量急剧增长,而且比别人强大得多。人们往往以为精神的力量是单薄的。但以往的科学报告中却有这样的显示:一个人梦见自己被火灼伤后,醒来真的有灼伤的痕迹;著名的特异功能者也不过说自己的一切能力来源于集中精神。人类啊,对于自己你们又懂得多少呢?虽然一切仅仅是我的猜测。我试过,我试过不再去压抑“珊瑚”。我的力量以惊人的速度增长着。室外散步的时候我会小心地训练,他们只以为那是无意中释放出来的。事后,我总是瑟瑟发抖,甚至歇斯底里。

珊瑚也是我,是另一个我。我们必须共存。

但是我感觉到自己的日渐虚弱。我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我是不是快死了?”我悄声问贝医生。贝医生颤抖了一下,很快地骂我胡说。可是他的眼神说明了一切,我不需要其他答案了。

这三天我们不会进行试验的。米高利把我送回了房间。记住,你只需要好好休息。

他试图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但是我只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实验完我可以看见我妈妈了吗?当然可以,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

我会好好休息的,我吃了很多营养丰富的食物,似乎要把以前因为悲痛而丧失的能量在这三天内补充完全。“他们说下个星期可以让我见到我妈妈了。”我对来换床单的女仆说,我知道房间里到处是窥测仪。

星期一。

星期二。

星期三。

实验在星期四早上进行。

星期三的晚上,我很早便入睡了。米高利来看过我一次。我的呼吸很均匀。凌晨三点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凌晨是人最放松的时候,很早以前在书上看到的,那时候人们刚刚进入深度睡眠,所以很多罪案都是在凌晨的时候发生。尤其是早上三四点。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披上衣服。点亮灯,我走向厨房。监视器前面时刻都有人,但他们不会以为那有什么。知道妈妈死后的第二天,我就“养”成了每天晚上去厨房偷吃的习惯。我打开冰箱。门遮住了我的行动。我迅速从冰箱里拿出一把切肉刀藏在衣服里,然后再拿出一块冷牛肉。门关上了,我若无其事地出了厨房。

开门的声音让对面两个大汉一起抬起头来。“灯拉不亮。”我说。一个大汉走了过来。合着手,我向走过来的大汉吹出了吹管——是爸的遗物,刚下下水道的时候他就给了我,苏西给我换衣服的时候发现了,但她偷偷还给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没说出去。大汉没吭声就倒下了。“怎么了?”剩下的人问,在他反应过来前,我又给了他一箭。他们没空拉响警报,虽然监视仪看到了一切,可是要等到至少三分钟以后,他们才会赶得到。我发足狂奔着,冲下了小楼。楼梯上碰到了几个大汉,被我用毒箭解决了。我并不想现在就浪费能量。

十三号楼就在二号楼的旁边。离小楼很近,一路上,我听见脚步声向着四面八方扩散,他们在找我。但是我知道该怎么走才可以遇上最少的人。爸教过我的!毒箭剩下不多几支了,可是还够应付一阵子。

十三号楼下并没有太大的骚乱。不会有人想到我会来这个地方。他们以为我是逃跑了,或者去医疗所找母亲。大门处守卫森严。我想从侧面进入。放火楼梯在那个地方,平时被锁住了,而且有人看守,但是,那毕竟是最薄弱的地方。远处警报的声音尖锐地响着,大楼下的人向我住的方向望去。

躲在一丛灌木后面,我向侧面的那几个人吹出了毒箭。他们挣扎着倒下了。还好,没有什么动静。我跑到门前,从看上去为首的那个人身上摸出了钥匙,打开了门。

楼梯在眼前了。我飞快地向上面跑去。我不知道上十七楼的通道在什么地方,但是我却知道,放火楼梯不可能避开十七楼!十七楼到了。那一层和其他的楼层隔开。一扇大门挡住了我的路,很厚,估计有30多厘米,即使是炸药也炸不开吧。我犹豫地把手抬起来,不知道自己的能量是否足以打开它。

“小姐,我警告过你千万别想玩花招的。”身后响起了一个森冷的声音——是无孔不入的米高利。我慢慢转过身。他站在我背后,手里握着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枪。“别动。也别抬手。”他嘲笑地说:“也许子弹会更快一点,我想你不会愿意试。”“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了。你对十七楼表现出来的兴趣太大,还有你看人的眼神是那么仇恨,你却表现得太温顺了一点。我告诉过他们,说你可能是在装,可是贝医生那个混蛋给出的数据以及金井的实验报告却指出你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无辜羔羊。没有人相信我,我也不屑别人相信我。和卫温堡利用我一样,我也仅仅是利用卫温堡而已。人类让我失望透顶,我不在乎用一种更高级的武器来杀人。尤其,人本身就是力量。”米高利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竟愿意用你母亲的性命做赌注。”我想动,可是他的枪口一刻也不曾放低一点:“别试图用你的能量,十七楼外部只要接收到一点不正常的光芒或武器的声音便会放射出死光。我并不想杀你,公主。你太珍贵了。你父亲发现了我们当年布置的窥测暗道,有一度我们以为什么也做不了了。但是这个举动却产生了你——意外而来的,比一切都珍贵许多的公主!也许我应该带你去我的国家。卫温堡里面全是蠢货,除了败事什么也不会!你应该属于我们的国度。沙漠会欢迎公主的。”我掩饰不住脸上的震惊——米高利居然是潜伏的间谍!他并不效忠于卫温堡。

这就是他为什么不把我交到上面去的原因!他需要我。他的战争国度也需要我。

“在你的新国家,你会和你的母亲生活的很好。”米高利诱惑地笑着,“怎么样,公主?”可是我诧异地望向了他的后面……苏西,我看到苏西在那,她?怎么会!

她正尽量无声地接近着米高利。

我的眼神暴露了一切,米高利察觉到了,他猛然转过身去,但苏西已经扑上来死死抱住了他:“蔷薇,你快离开这里!”米高利暴怒地叫了一声,掉转了枪口向她射击。

“不!”我尖叫了一声,锥心的疼痛刺了上来,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爱苏西,那个母性浓厚的女人。跌跌撞撞地扑了上去,我抽出那把隐藏很好的锋利切肉刀,怀着刻骨之恨扎进了米高利的心窝。这是没有声音的武器。米高利的手松开了,枪掉在了地上。

“蔷薇……我一直跟着你,我知道……你是来复仇了……他的身上……有磁卡……可以打开大门……请原谅我以前的过错……”苏西没有再说下去,她死了。

泪意泛上来,我没有哭泣,我已经学会不哭泣了。默默地合上她的眼睛,我走到米高利的身边,蹲下来,寻找着我要找的东西。苏西。斯内普……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早就不再恨她,我对她做出的那些举动只是在迷惑别人,好在将来出什么事的时候,不让她受牵连。

磁卡在米高利的内袋里找到了。我把它插进门上一个方型的窄口,门缓缓开了。巨大无比的中枢电脑展先在我面前,无数条线路通向卫温堡各个角落。

珊瑚,请出来吧……我低声呼唤着,伸开了双臂。

仿佛狂风席卷过海面一样,我感觉自己遭受着身体深处泛上来的能量的袭击。珊瑚在心的深处一点点苏醒,兴奋起来。白光由微弱到强烈,最后合成耀眼的一束逼向那台电脑。心脏似乎被提了起来。整个身体似乎正在翻江倒海,胃似乎整个被翻了过来。剧烈的痛楚让我冒出冷汗,呻吟着,可是我不肯放下手指:“珊瑚,让一切该来的都来吧!”电脑上滑动着一束束斑斓的光,是我的错觉吗?那些线路似乎都在扭动——“砰”的一声巨响让我回到了现实中:卫温堡中枢爆炸了。

几块碎片滑过我的脸颊,血流了下来,但是我呆呆地没有反应。我听见了人的喧嚣,很多很多的人奔了上来。我转过身,面对着他们。里面有金井,有一些参与实验的分子,但是更多,是我不认识的,我不知道他们是好是坏,或者他们对一切也是一无所知,就好象以前的爸妈。我颤抖着想放下手,可是来不及了,珊瑚已经完全苏醒了,她在我脑里肆意地笑着,说:“蔷薇,一切都来不及了。”是的,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没有办法再控制自己!举起手的同时,我看见白光仿佛毒蛇的嘶嘶声舔向他们。

阳光照进窗户的时候,我醒了。昨天夜里,我梦见了日光镇。

窗台上有一瓶新采的蔷薇。“喜欢吗?是我们自己种的。”查理温暖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窗外,湖水静静地泛着蓝色的光。风吹进来,一切是那么和煦。我对查理笑了笑。

这是在捷克的一个乡村小镇上。

脑海里关于卫温堡的印象渐渐地淡化了。那一天,火焰在各个地方燃烧,浓稠的空气也似乎要沸腾起来,四处可以听见爆炸的声音,人挥舞着烧焦的残肢在哀嚎着,四处逃窜……我逃下了十七楼,在大厅里,我看到了贝医生。“快走,蔷薇!”贝医生声嘶力竭地叫着,“这里快要倒塌了!”一块掉下来的混凝土砸中了他……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卫温堡的系统里设定了这样的命令:一旦受到外界破坏,则爆炸命令自动执行。

这是为了不让一些秘密泄露吧。

我不再记得自己怎么逃跑出来的……我在米高利的衣袋里还摸到了一张信用卡,里面有足够多的金钱。我一次性提出了足够的金钱以后就扔掉了它,这个世界上也许有的人在找寻米高利,也许有的人在找我,而我不愿意被双方中的任何一方找到。回到外界世界以后,我发现有钱有很多好处,可以买到许多东西,新的衣服,新的头发颜色……和新的身份。

离开那个国家的时候,我选择了捷克,因为在日光镇时,我是多么喜欢那首《浮尔塔瓦河》碍…上机的时候,我的护照上赫然证明着,我是一个叫“黎梦笋”的女孩子,加拿大华裔,18岁。

我换用了许多身份,住过许多地方,用过很多交通工具。最后步行到了捷克的一个小小村庄,那个村庄在平原上,有着清新的空气和怡人的山林风光。到了那儿的时候,我又饿又渴,在倒在地上之前我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男孩子身影。就那样我认识了查理一家。

他们是善良淳朴的村民,查理在布拉格的一所大学念书,刚回来度复活节假期。我告诉他们,我是一个旅行者。查理的父母相信了,查理却还有一丝疑惑。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卫温堡爆炸的消息,“X国巨大科学机构炸毁,原因不明。”我写了一封信,委托查理寄给了几个有名的国际报社。有的报纸也许以为那是恶作剧,没有理会;可是也有报纸前去调查了,并发布了消息。我注意到X国有两家报纸发了这个,但不久以后,这两家报社均遭受了炸弹袭击,社长被恐吓。“卫温堡是一个国家默许的机构。”我想起了爸说的话。但是,毕竟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这件事情了。

我委托查理到布拉格去发的信。我知道他们还在找我,这样,也许会让我的目标不那么明显。查理第二次回乡的时候陪我到湖边去散步了。他望着我的眼睛:“罗莎,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么?”“什么?”我问他。

“我并不想知道你的隐私。但你出现的时候,似乎是刚经历了什么巨大的痛苦,你说你是华裔,一直在德国居住,可是你的德语发音并不地道,还有,你写的那几封信,都是寄往那几个大报社的,之后,报纸上就出了那些新闻。”我没有沉思太久。查理一家是值得信任的。我相信面前这个眼神清澈的男孩。

“我只有十五岁,我的名字,叫夏蔷薇……”夜色越来越浓,幽灵一样的薄雾笼罩了整个湖面,我慢慢地,把整个故事告诉了他。我自己也想不到,说的时候竟然是那么平静,似乎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现在,请你帮助我,在他们查找到这里来之前,帮我做一件事情。”我紧紧盯住他的眼睛,那一瞬间,我只是一个小孩子,十五岁,有着黑色的长卷发和单纯的眼睛。

那段时间,我们一直在为那个共同的秘密而努力着。所有人都看到我消失在这个小镇,向另外一个地方远去了,可是半夜的时候,查理把我带到了他在山林中的一座小屋。那是他平时看书和学习的地方。一般不会有人来。屋子里有一台电脑,查理常常在电脑前紧张地工作着,为了那个秘密。

一切都快结束了。这将是我在捷克呆的最后一天。而昨天晚上,我梦见了日光镇。

“你决定了吗?”查理问我。我点点头,一瞬间,我似乎又回到了以前那种天真的少女时代,仅仅十五岁。“你真的要放弃你的生命吗?”他再次问我。

“我本来剩下的日子就已经不多了,再说,要取出记忆芯片,也只有这办法……”我回答他,轻轻地把一张纸撕成了两片,四片……直到它如同无数白色的蝴蝶飘落在地。那是爸给我的,上面有我们一家人的基因密码。被迫配合制作我的记忆芯片时,爸偷偷在里面设置了隐蔽区域,只有在输入密码以后才会显现并开启,里面是我们一家的基因数字。那是爸的希望吧,重建日光镇。查理谨慎地告诉我,也许重建的日光镇,以及再生的爸妈会和以前不太一样,包括他们的记忆。你知道,他耸耸肩,我并不是一个计算机高手。

可是我已经满足了。这次日光镇也设立了自动毁灭系统,当一旦有人侵入的时候,小镇会全部毁灭掉,以自然灾害的形式。

外面,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山林中,鸟在清脆地啭鸣。

查理说,将把我的躯体沉到湖中。那是我喜欢的方式。

醒来了。

日光照进我房间的小小圆窗。隐约听见外面鸟儿娇嫩的叫声,风把蔷薇的香味携进我的小屋。

睁开眼睛,爸和妈在床边担忧地看着我。看到我醒来,他们明显松了一口气。“蔷薇,你终于睁开眼睛了!”妈说,又哭又笑,“你把我们吓坏了!我们真后悔没有住在医疗条件好一点的地方!自从那天你感冒发烧,昏迷过去后就再没有醒过来。都20多天了!”爸抱住我,声音里有明显的宽慰:“你一直都在说梦话,是不是做了很可怕的噩梦?我们都听见你哭了,可就是怎么叫也叫不醒。”温暖的阳光无穷无尽地洒下来,妈的话余音犹在,浓重的不安和忧郁笼罩了我,那一瞬间,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刚从梦中醒来,还是又回到了梦中。

杨玫写于2001/12/7

(原载于《科幻世界》2002年7月号)


获读者提名奖篇目:

朝闻道

作者:刘慈欣

(未名shadowly录入,转载时请注明来自未名科幻版)爱因斯坦赤道“有一句话我早就想对你们说,”丁仪对妻子和女儿说,“我心中的位置大部分都被物理学占据了,只是努力挤出了一个小角落给你们,对此我心里很痛苦,但也实在是没办法。”

他的妻子方琳说:“这话你对我说过两百遍了。”

十岁的女儿文文说:“对我也说过一百遍了。”

丁仪摇摇头说:“可你们始终没能理解我这话的真正含义,你们不懂得物理学到底是什么。”

方琳笑着说:“只要它的性别不是女就行。”

这时,他们一家三口正坐在一辆时速达五百公里的小车上,行驶在一条直径5米的钢管?br />,这根钢管的长度约为三万公里,在北纬45度线上绕地球一周。

小车完全自动行驶,透明的车舱内没有任何驾驶设备。从车里看出去,钢管笔直地伸向前方,小车像是一颗在无限长的枪管中正在射出的子弹,前方的洞口似乎固定在无限远处,看上去针尖大小,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周围的管壁如湍急的流水飞快掠过,肯定觉察不出车的运动。在小车启动或停车时,可以看到管壁上安装的数量巨大的仪器,还有无数等距离的箍圈,当车加速起来后,它们就在两旁浑然一体地掠过,看不清了。丁仪告诉她们,那些箍圈是用于产生强磁场的超导线圈,而悬在钢管正中的那条细管是粒子通道.他们正行驶在人类迄今所建立的最大的粒子加速器中,这台环绕地球一周的加速器被称为爱因斯坦赤道,借助它,物理学家们将实现上世纪那个巨人肩上的巨人最后的梦想:建立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这辆小车本是加速器工程师们用于维修的,现在被丁仪用来带着全家进行环球旅行,这旅行是他早就答应妻子和女儿的,但她们万万没有想到要走这条路。整个旅行耗时六十小时,在这环绕地球一周的行驶中,她们除了笔直的钢管什么都没看到。不过方琳和文文还是很高兴很满足,至少在这两天多时间里,全家人难得地聚在一起。

旅行的途中也并不枯燥,丁仪不时指着车外飞速掠过的管壁对文文说:“我们现在正在驶过外蒙古,看到大草原了吗?还有羊群……我们在经过日本,但只是擦过它的北角,看,朝阳照到积雪的国后岛上了,那可是今天亚洲迎来的第一抹阳光……我们现在在太平洋底了,真黑,什么都看不见,哦不,那边有亮光,暗红色的,嗯,看清了,那是洋底火山口,它涌出的岩桨遇水很快冷却了,所以那暗红光一闪一闪的,像海底平原上的篝火,文文,大陆正在这里生长碍…”后来,他们又在钢管中驶过了美国全境,潜过了大西洋,从法国海岸登上欧洲的土地,驶过意大利和巴尔干半岛,第二次进入俄罗斯,然后从里海回到亚洲,穿过哈萨克斯坦进入中国,现在,他们正走完最后的路程,回到了爱因斯坦赤道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起点——世界核子中心,这也是环球加速器的控制中心。

当丁仪一家从控制中心大楼出来时,外面已是深夜,广阔的沙漠静静地在群星下伸向远方,世界显得简单而深邃。

“好了,我们三个基本粒子,已经在爱因斯坦赤道中完成了一次加速试验。”丁仪兴奋地对方琳和文文说。

“爸爸,真的粒子要在这根大管子中跑这么一大圈,要多长时间?”文文指着他们身后的加速器管道问,那管道从控制中心两侧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丁仪回答说:“明天,加速器将首次以它最大的能量运行,在其中运行的每个粒子,将受到相当于一颗核弹的能量的推动,它们将加速到接近光速,这时,每个粒子在管道中只需十分之一秒就能走完我们这两天多的环球旅程。”

方琳说:“别以为你已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这次环球旅行是不算的!”

“对!”文文点点头说,“爸爸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带我们在这长管子的外面沿着它走一圈,真正看看我们在管子里面到过的地方,那才叫真正的环球旅行呢!”

“不需要,”丁仪对女儿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你睁开了想像力的眼睛,那这次旅行就足够了,你已经在管子中看到了你想看的一切,甚至更多!孩子,更重要的是,蓝色的海洋红色的花朵绿色的森林都不是最美的东西,真正的美眼睛是看不到的,只有想像力才能看到它,与海洋花朵森林不同,它没有色彩和形状,只有当你用想像力和数学把整个宇宙在手中捏成一团儿,使它变成你的一个心爱的玩具,你才能看到这种美……”丁仪没有回家,送走了妻女后,他回到了控制中心。中心只有不多的几个值班工程师,在加速器建成以后历时两年的紧张调试后,这里第一次这么宁静。

丁仪上到楼顶,站在高高的露天平台上,他看到下面的加速器管道像一条把世界一分为二的直线,他有一种感觉:夜空中的星星像无数只瞳仁,它们的目光此时都焦聚在下面这条直线上。

丁仪回到下面的办公室,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进入了一个理论物理学家的梦乡。

他坐在一辆小车里,小车停在爱因斯坦赤道的起点。小车启动,他感觉到了加速时强劲的推力。他在45度纬线上绕地球旋转,一圈又一圈,像轮盘赌上的骰子。随着速度趋近光速,急剧增加的质量使他的身体如一樽金属塑像般凝固了,意识到了这个身体中已蕴含了创世的能量,他有一种帝王般的快感。在最后一圈,他被引入一条支路,冲进一个奇怪的地方,这是虚无之地,他看到了虚无的颜色,虚无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的,它的色彩就是无色彩,但也不是透明,在这里,空间和时间都还是有待于他去创造的东西。他看到前方有一个小黑点,急剧扩大,那是另一辆小车,车上坐着另一个自己。当他们以光速相撞后同时消失了,只在无际的虚空中留下一个无限小的奇点,这万物的种子爆炸开来,能量火球疯狂暴胀。当弥漫整个宇宙的红光渐渐减弱时,冷却下来的能量天空中物质如雪花般出现了,开始是稀薄的星云,然后是恒星和星系群。在这个新生的宇宙中,丁仪拥有一个量子化的自我,他可以在瞬间从宇宙的一端跃至另一端。其实他并没有跳跃,他同时存在于这两端,他同时存在于这浩大宇宙中的每一点,他的自我像无际的雾气弥漫于整个太空,由恒星沙粒组成的银色沙漠在他的体内燃烧。他无所不在的同时又无所在,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是一个概率的幻影,这个多态迭加的幽灵渴望地环视宇宙,寻找那能使自己坍缩为实体的目光。正找着,这目光就出现了,它来自遥远太空中浮现出来的两双眼睛,它们出现在一道由群星织成的银色帷幕后面,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美丽的眼睛是方琳的,那双充满天真灵性的眼睛是文文的。

这两双眼睛在宇宙中茫然扫视,最终没能觉察到这个量子自我的存在,波函数颤抖着,如微风扫过平静的湖面,但坍缩没有发生。正当丁仪陷入绝望之时,茫茫的星海扰动起来,群星汇成的洪流在旋转奔涌,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时,宇宙间的所星星构成了一只大眼睛,那只百亿光年大小的眼睛如钻石粉未在黑色的天鹅绒上撒出的图案,它盯着丁仪看,波函数在瞬间坍缩,如倒着放映的焰火影片,他的量子存在凝聚在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点上,他睁开双眼,回到了现实。

是控制中心的总工程师把他推醒的,丁仪睁开眼,看到核子中心的几位物理学家和技术负责人围着他躺的沙发站着,他们用看一个怪物的目光盯着他看。

“怎么?我睡过了吗?”丁仪看看窗外,发现天已亮了,但太阳还未升起。

“不,出事了!”总工程师说,这时丁仪才知道,大家那诧异的目光不是冲着他的,而是由于刚出的那件事情。总工程师拉起丁仪,带他向窗口走去,丁仪刚走了两步就被人从背后拉住了,回头一看,是一位叫松田诚一的日本物理学家,上炫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之一。

“丁博士,如果您在精神上无法承受马上要看到的东西,也不必太在意,我们现在可能是在梦中。”日本人说,他脸色苍白,抓着丁仪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刚从梦中出来!”丁仪说,“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仍用那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总工程师拉起他继续朝窗口走去,当丁仪看到窗外的景象时,立刻对自己刚才的话产生了怀疑,眼前的现实突然变得比刚才的梦境更虚幻了。

在淡蓝色的晨光中,以往他熟悉的横贯沙漠的加速器管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绿色的草带,这条绿色大道沿东西两个方向伸向天边。

“再去看看中心控制室吧!”总工程师说,丁仪随着他们来到楼下的控制大厅,又受到了一次猝不及防的震撖:大厅中一片空旷,所有的设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放置设备的位置也长满了青草,那草是直接从防静电地板上长出来的。

丁仪发疯似地冲出控制大厅,奔跑着绕过大楼,站到那条取代加速器管道的草带上,看着它消失在太阳即将升起的东方地平线处,在早晨沙漠上寒冷的空气中他打了个寒战。

“加速器的其它部分呢?”他问喘着气跟上来的总工程师。

“都消失了,地上、地下和海中的,全部消失了。”

“也都变成了草?!”

“哦不,草只在我们附近的沙漠上有,其它部分只是消失了,地面和海底部分只剩下空空的支座,地下部分只留下空隧道。”

丁仪弯腰拔起了一束青草,这草在别的地方看上去一定很普通,但在这里就很不寻常:它完全没有红柳或仙人掌之类的耐旱的沙漠植物的特点,看上去饱含水份,清脆欲滴,这样的植物只能生长在多雨南方。丁仪搓碎了一根草叶,手指上沾满了绿色的汁液,一股淡淡的清香飘散开来。丁仪盯着手上的小草呆立了很长时间,最后说:“看来,这真是梦了。”

东方传来一个声音:“不,这是现实!”

真空衰变在绿色草路的尽头,朝阳已升出了一半,它的光芒照花了人们的眼睛,在这光芒中,有一个人沿着草路向他们走来,开始他只是一个以日轮为背景的剪影,剪影的边缘被日智质?br />,显得变幻不定。当那人走近些后,人们看到他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白衬衣和黑裤子,没打领带。再近些,他的面孔也可以看清了,这是一张兼具亚洲和欧洲人特点的脸,这在这个地区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但人们绝不会把他误认为是当地人,他的五官太端正了,端正得有些不现实,像某些公共标志上表示人类的一个图符。当他再走近些时,人们也不会把他误认为是这个世界的人了,他并没有走,他一直两腿⒙1手地站着,鞋底紧贴着草地飘浮而来。在距他们两三米处,来人停了下来。

“你们好,我以这个外形出现是为了我们之间能更好地交流,不管各位是否认可我的人类形象,我已经尽力了。”来人用英语说,他的话音一如其面孔,极其标准而无特点。

“你是谁?”有人问。

“我是这个宇宙的排险者。”

这个回答中有两个含义深刻的字立刻深入了物理学家们的脑海:“这个宇宙”。

“您和加速器的消失有关吗?”总工程师问。

“它在昨天夜里被蒸发了,你们计划中的试验必须被制止。做为补偿,我送给你们这些草,它们能在干旱的沙漠上以很快的速度成长蔓延。”

“可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加速器如果真以最大功率运行,能将粒子加速到10的20次方吉电子伏特,这接近宇宙大爆炸的能量,可能给我们的宇宙带来灾难。”

“什么灾难?”

“真空衰变。”

听到这回答,总工程师扭头看了看身边的物理学家们,他们都沉默不语,紧锁眉头思考着什么。

“还需要进一步解释吗?”排险者问。

“不,不需要了。”丁仪轻轻地摇摇头说。物理学家们本以为排险者会说出一个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概念,但没想到,他说出的东西人类的物理学界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想到了,只是当时大多数人都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新奇的假设,与现实毫无关系,以至现在几乎被遗忘了。

真空衰变的概念最初出现在1980年《物理评论》杂志上的一篇论文中,作者是西德尼.科尔曼和弗兰克.德卢西亚。早在这之前狄拉克就指出,我们宇宙中的真空可能是一种伪真空,在那似乎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幽灵般的虚粒子在短得无法想象的瞬间出现又消失,这瞬息间创生与毁灭的活剧在空间的每一点上无休止地上演,使得我们所说的真空实际上是一个沸腾的量子海洋,这就使得真空具有一定的能级。科尔曼和德卢西亚的新思想在于:他们认为某种高能过程可能产生出另一种状态的真空,这种真空的能级比现有的真空低,甚至可能出现能级为零的“真真空”,这种真空的体积开始可能只有一个原子大小,但它一旦形成,周围相邻的高能级真空就会向它的能级跌落,变成与它一样的低能级真空,这就使得低能级真空的体积迅速扩大,形成一个球形,这个低能级真空球的扩张很快就能达到光速,球中的质子和中子将在瞬间衰变,这使得球内的物质世界全部蒸发,一切归于毁灭……“……以光速膨胀的低能级真空球将在0.03秒内毁灭地球,五个小时内毁灭太阳系,四年后毁灭最近的恒星,十万年后毁灭银河系……没有什么能阻止球体的膨胀,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宇宙都难逃劫难。”排险者说,他的话正好接上了大多数人的思维,难道他能看到人类的思想?!排险者张开双臂,做出一个囊括一切的姿式,“如果把我们的宇宙看做一个广阔的海洋,我们就是海中的鱼儿,我们周围这无边无际的海水是那么清彻透明,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它的存在,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这不是海水,是液体炸药,一粒火星就会引发毁灭一切的大灾难。做为宇宙排险者,我的职责就是在这些火星燃到危险的温度前扑灭它。”

丁仪说:“这大概不太容易,我们已知的宇宙有二百亿光年半径,即使对于你们这样的超级文明,这也是一个极其广阔的空间。”

排险者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笑,这笑同样毫无特点:“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你们已经知道,我们目前的宇宙,只是大爆炸焰火的余烬,恒星和星系,不过是仍然保持着些许温热的飘散的烟灰罢了,这是一个低能级的宇宙,你们看到的类星体之类的高能天体只存在于遥远的过去,在目前的自然宇宙中,最高级别的能量过程,如大质量物体坠入黑洞,其能级也比大爆炸低许多数量级。在目前的宇宙中,发生创世级别的能量过程的唯一机会,只能来自于其中的智慧文明探索宇宙终极奥秘的努力,这种努力会把大量的能量焦聚到一个微观点上,使这一点达到创世能级。所以,我们只需要监视宇宙中进化到一定程度的文明世界就行了。”

松田诚一问:“那么,你们是从何时起开始注意到人类呢?普朗克时代吗?”

排险者摇摇头。

“那么是牛顿时代?也不是?!不可能远到亚里士多德时代吧?”

“都不是。”排险者说:“宇宙排险系统的运行机制是这样的:它首先通过散布在宇宙中的大量传感器监视已有生命出现的世界,当发现这些世界中出现有能力产生创世能级能量过程的文明时,传感器就发出警报,我这样的排险者在收到警报后将亲临那些世界监视其中的文明,但除非这些文明真要进行创世能级的试验,我们是绝不会对其进行任何干予的。”

这时,在排险者的头部左上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正方形,约两米见方,正方形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漆黑,仿佛现实被挖了一个洞。几秒钟后,那黑色的空间中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地球影像,排险者指着影像说:“这就是放置在你们世界上方的传感器拍下的地球影像。”

“这个传感器是在什么时候放置于地球的?”有人问。

“按你们的地质学纪年,在古生代未期的石炭纪。”

“古炭纪?!”“那就是……三亿年前了!”……人们纷纷惊呼。

“这……太早了些吧?”总工程师敬畏地问。

“早吗?不,是太晚了,当我们第一次到达石炭纪的地球,看到在广阔的冈瓦纳古陆上,皮肤湿滑的两栖动物在原生松林和沼泽中爬行时,真吓出了一身冷汗。在这之前的相当长的岁月里,这个世界都有可能突然进化出技术文明,所以,传感器应该在古生代开始时的寒武纪或奥陶纪就放置在这里。”

地球的影像向前推来,充满了整个正方形,镜头在各大陆间移动,让人想到一双警惕巡视的眼睛。

排险者说:“你们现在看到的影像是在更新世未期拍摄的,距今37万年,对我们来说,几乎是在昨天了。”

地球表面的影像停止了移动,那双眼睛的视野固定在非洲大陆上,这个大陆正处于地球黑夜的一侧,看上去是一个由稍亮些的大洋三面围绕的大墨块。显然大陆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这双眼睛的注意,焦距拉长,非洲大陆向前扑来,很快占据了整个画面,仿佛观察者正在飞速冲向地球表面。陆地黑白相间的色彩渐渐在黑暗中显示出来,白色的是第四纪冰期的积雪,黑色部分很模糊,是森林还是布满乱石的平原,只能由人想像了。镜头继续拉近,一个雪原充满了画面,显示图像的正方形现在全变成白色了,是那种夜间雪地的灰白色,带着暗暗的淡蓝。在这雪原上有几个醒目的黑点,很快可以看出那是几个人影,接着可以看出他们的身型都有些驼背,寒冷的夜风吹起他们长长的披肩乱发。图象再次变黑,一个人仰起的面孔充满了画面,在微弱的光线里无法看清这张面孔的细部,只能看出他的眉骨和颧骨很高,嘴唇长而保镜头继续拉近这似乎已不可能再近的距离,一双深陷的眼睛充满了画面,黑暗中的瞳仁中有一些银色的光斑,那是映在其中的变形的星空。

图像定格,一声尖利的鸣叫响起,排险者告诉人们,预警系统报警了。

“为什么?”总工程师不解地问。

“这个原始人仰望星空的时间超过了预警阀值,已对宇宙表现出了充分的好奇,到此为止,已在不同的地点观察到了十例这样的超限事件,符合报警条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前面说过,只有当有能力产生创世能级能量过程的文明出现时,预警系统才会报警。”

“你们看到的不正是这样一个文明吗?”

人们面面相窥,一片茫然。

排险者露出那毫无特点的微笑说:“这很难理解吗?当生命意识到宇宙奥秘的存在时,距它最终解开这个奥秘只有一步之遥了。”看到人们仍不明白,他接着说:“比如地球生命,用了四十多亿年时间才第一次意识到宇宙奥秘的存在,但那一时刻距你们建成爱因斯坦赤道只有不到四十万年时间,而这一进程最关键的加速期只有不到五百年时间。如果说那个原始人对宇宙的几分钟凝视是看到了一颗宝石,其后你们所谓的整个人类文明,不过是弯腰去拾它罢了。”

丁仪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要说也是这样,那个伟大的望星人!”

排险者接着说:“以后我就来到了你们的世界,监视着文明的进程,像是守护着一个玩火的孩子,周围被火光照亮的宇宙使这孩子着迷,他不顾一切地把火越燃越烧旺,直到现在,宇宙已有被这火烧毁的危险。”

丁仪想了想,终于提出了人类科学史上最关键的问题:“这就是说,我们永远不可能得到大统一模型,永远不可能探知宇宙的终极奥秘?”

科学家们呆呆地盯着排险者,像一群在最后审判日里等待宣判的灵魂。

“智慧生命有多种悲哀,这只是其中之一。”排险者淡淡地说。

松田诚一声音颤抖地问:“做为更高一级的文明,你们是如何承受这种悲哀的呢?”

“我们是这个宇宙中的幸运儿,我们得到了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科学家们心中的希望之火又重新开始燃烧。

丁仪突然想到了另一种恐怖的可能:“难道说,真空衰变已被你们在宇宙的某处触发了?”

排险者摇摇头:“我们是用另一种方式得到的大统一模型,这一时说不清楚,以后我可能会详细地讲给你们听。”

“我们不能重复这种方式吗?”

排险者继续摇头:“时机已过,这个宇宙中的任何文明都不可能再重复它。”

“那请把宇宙的大统一模型告诉人类!”

排险者还是摇头。

“求求你,这对我们很重要,不,这就是我们的一切!!”丁仪冲动地去抓排险者的胳膊,但他的手毫无感觉地穿过了排险者的身体。

“知识密封准则不允许这样做。”

“知识密封准则?!”

“这是宇宙中文明世界的最高准则之一,他不允许高级文明向低级文明传递知识(我们把这种行为叫知识的管道传递),低级文明只能通过自己的探索来得到知识。”

丁仪大声说:“这是一个不可理解的准则:如果你们把大统一模型告诉所有渴求宇宙最终奥秘的文明,他们就不会试图通过创世能级的高能试验来得到它,宇宙不就安全了吗?”

“你想的太简单了:这个大统一模型只是这个宇宙的,当你们得到它后就会知道,还存在着无数其它的宇宙,你们接着又会渴求得到制约所有宇宙的超统一模型。而大统一模型在技术上的应用会使你们拥有产生更高能量过程的手段,你们会试图用这种能量过程击穿不同宇宙间的壁垒,不同宇宙间的真空存在着能级差,这就会导致真空衰变,同时毁灭两个或更多的宇宙。知识的管道传递还会对接收它的低级文明产生其它更直接的不良后果和灾难,其原因大部分你们目前还无法理解,所以知识密封准则是绝对不允许违反的。这个准则所说的知识不仅是宇宙的深层秘密,它是指所有你们不具备的知识,包括各个层次的知识:假设人类现在还不知道牛顿三定律或微积分,我也同样不能传授给你们。”

科学家们沉默了,在他们眼中,已升得很高的太阳熄灭了,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整个宇宙顿时变成一个巨大的悲剧,这悲剧之大之广他们一时还无法把握,只能在余生细水长流地受其折磨,事实上他们知道,余生已无意义。

松田诚一瘫坐在草地上,说了一句后来成为名言的话:“在一个不可知的宇宙里,我的心脏懒得跳动了。”

他的话道出了所有物理学家的心声,他们目光呆滞,欲哭无泪。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丁仪突然打破沉默:“我有一个办法,既可以使我得到大统一模型,又不违反知识密封准则。”

排险者对他点点头:“说说看。”

“你把宇宙的终极奥秘告诉我,然后毁灭我。”

“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排险者说,他的回答不假思索十分迅速,紧接着丁仪的话。

∫切老若狂:“你是说这可行?nbsp;!”

排险者点点头。

(未名shadowly录入,转载时请注明来自未名科幻版)真理祭坛人们是这么称呼那个巨大的半球体的,它的直径五十米,底面朝上球面向下放置在沙漠中,远看像一座倒放的山丘。这个半球是排险者用沙子筑成的,当时沙漠中出现了一股巨大的龙卷风,风中那高大的沙柱最后凝聚成这个东西。谁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东西使大量的沙子聚合成这样一个精确的半球形状,其强度使它球面朝下放置都不会解体。但半球这样的放置方式使它很不榷ǎ谏衬械恼蠓缋锼忻飨缘囊』巍?br />据排险者说,在他的那个遥远世界里,这样的半球是一个论坛,在那个文明的上古时代,学者们就聚集在上面讨论宇宙的奥秘。由于这样放置的半球的不稳定性,论坛上的学者们必须小心地使他们的位置均匀地分布,否则半球就会倾斜,使上面的人都滑下来。排险者一直没有解释这个半球形论坛的含义,人们猜测,它可能是暗示宇宙的非平衡态和不稳定。

在半球的一侧,还有一条沙子构筑的长长的坡道,通过它可以从下面走上祭坛。在排险者的世界里,这条坡道是不需要的:在纯能化之前的上古时代,他的种族是一种长着透明双翼的生物,可以直接飞到论坛上。这条坡道是专为人类修筑的,他们中的三百多人将通过它走上真理祭坛,用生命换取宇宙奥秘。

三天前,当排险者答应了丁仪的要求后,事情的发展令世界恐慌:在短短一天时间内,有几百人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这些人除了世界核子中心的其他科学家外,还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学者,开始只有物理学家,后来报名者的专业越出了物理学和宇宙学,出现了数学、生物学等其它基础学科的科学家,甚至还有经济学和史学这类非自然科学的学者。这些要求用生命来换取真理的人,都是他们所在学科的刀锋,是科学界精英中的精英,其中当尔奖获得者就占了一半,可以说,在真理祭坛前聚集了人类科学的精华。

真理祭坛前其实已不是沙漠了,排险者在三天前种下的草迅速蔓延,那条草带已宽了两倍,它那已变得不规则的边缘已伸到了真理祭坛下面。在这绿色的草地上聚集了上万人,除了这些即将献身的科学家和世界各大媒体的记者外,还有科学家们的亲人和朋友,两天两夜无休止的劝阻和哀求已使他们心力交瘁,精神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但他们还是决定在这最后的时刻做最后的努力。与他们一同做这种努力的还有数量众多的各国政府的代表,其中包括十多位国家元首,他们也竭力留住自己国家的科学精英。

“你怎么把孩子带来了?!”丁仪盯着方琳问,在他们身后,毫不知情的文文正在草地上玩耍,她是这群表情阴沉的人中唯一的快乐者。

“我要让她看着你死。”方琳冷冷地说,她脸色苍白,双眼无目标地平视远方。

“你认为这能阻止我?”

“我不抱希望,但能阻止你女儿将来像你一样。”

“你可以惩罚我,但孩子……”

“没人能惩罚你,你也别把即将发生的事伪装成一种惩罚,你正走在通向自己梦中天堂的路上!”

丁仪直视着爱人的双眼说:“琳,如果这是你的真实想法,那么你终于从最深处认识了我。”

“我谁也不认识,现在我的心中只有仇恨。”

“你当然有权恨我。”

“我恨物理学!”

“可如果挥兴死嘞衷诨故谴粤趾脱叶粗杏薅鄣亩铩!?br />“但我现在并不比它们快乐多少!”

“但我快乐,也希望你能分享我的快乐。”

“那就让孩子也一起分享吧,当她亲眼看到父亲的下场,长大后至少会远离物理学这种毒品!”

“琳,把物理学称为毒品,你也就从最深处认识了它。看,在这两天你真正认识了多少东西,如果你早些理解这些,我们就不会有现在的悲剧了。”

那几位国家元首则在真理祭坛上努力劝说排险者,让他拒绝那些科学家的要求。

美国总统说:“先生——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吗?我们的世界里最出色的科学家都在这里了,您真想毁灭地球的科学吗?”

排险者说:“没有那么严重,另一批科学精英会很快涌现并补上他们的位置,对宇宙奥秘的探索欲望是所有智慧生命的本性。”

“既然同为智慧生命,您就忍心杀死这些学者吗?”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生命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当然可以用它来换取自己认为崇高的东西。”

“这个用不着您来提醒我们!”俄罗斯总统激动地说,“用生命来换取崇高的东西对人类来说并不佰生,在上个世纪的一场战争中,我的国家就有两千多万人这么做了。但现在的事实是,那些科学家的生命什么都换不到!只有他们自己能得知那些知识,这之后,你只给他们十分钟的生存时间!他们对终真理的欲望已成为一种地地道道的变态,这您是清楚的!”

“我清楚的是,他们是这个星球上仅有的正常人。”

元首们面面相窥,然后都困惑地看着排险者,说他们不明白他的意思。

排险者伸开双臂拥抱天空:“当宇宙的和谐之美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你面前时,生命只是一个很小的代价。”

“但他们看到这美后只能再活十分钟!”

“就是没有这十分钟,仅仅经历看到那终极之美的过程,也是值得的。”

元首们又互相看了看,都摇头苦笑。

“随着文明的进化,像他们这样的人会渐渐多起来的,”排险者指指真理祭坛下的科学家们说:“最后,当生存问题完全解决,当爱情因个体的异化和融和而消失,当艺术因过分的精致和晦涩而最终死亡,对宇宙终极美的追求便成为文明存在的唯一寄托,他们的这种行为方式也就符合了整个世界的基本价值观。”

元首们沉默了一会儿,试着理解排险者的话,美国总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先生,您在耍我们,您在耍弄整个人类!”

排险者露出一脸困惑:“我不明白……”日本首相说:“人类还没有笨到你想像的程度,你话中的逻辑错误连小孩子都明白!”

排险者显得更加困惑了:“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逻辑错误。”

美国总统冷笑着说:“一万亿年后,我们的宇宙肯定充满了高度进化的文明,照您的意思,对终极真理的这种变态的欲望将成为整个宇宙的基本价值观,那时全宇宙的文明将一致同意,用超高能的试验来探索囊括所有宇宙的超统一模型,不惜在这种试验中毁灭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您想告诉我们这种事会发生?!”

排险者盯着元首们长时间不说话,那怪异的目光使他们不寒而栗,他们中有人似乎悟出了什么:“您是说……”排险者举起一只手制止他说下去,然后向真理祭坛的边缘走去,在那里,他用响亮的声音对所有人说:“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们是如何得到这个宇宙的大统一模型的,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宇宙比现在小得多,而且很热,恒星还没有出现,但已有物质从能量中沉淀出来,形成弥漫在发着红光的太空中的星云。这时生命已经出现了,那是一种力场与稀薄的物质共同构成的生物,其个体看上去很像太空中的龙卷风。这种星云生物的进化速度快得像闪电,很快产生了遍布全宇宙的高度文明。当星云文明对宇宙终极真理的渴望达到顶峰时,全宇宙的所有世界一致同意,冒着真空衰变的危险进行创世能级的试验,以探索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星云生物操纵物质世界的方式与现今宇宙中的生命完全不同,由于没有足够多的物质可供使用,他们的个体自己进化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最后的决定做出后,某些世界中的一些个体飞快地进化,把自己进化为加速器的一部分。最后,上百万个这样的星云生物排列起来,组成了一台能把粒子加速到创世能级的高能加速器。加速器启动后,暗红色的星云中出现了一个发出耀眼蓝光的灿烂光环。

“他们深知这个试验的危险,在试验进行的同时把得到的结果用引力波发射出去,引力波是唯一能在真空衰变后存留下来的信息载体。

“加速器运行了一段时间后,真空衰变发生了,低能级的真空球从原子大小以光速膨胀,转眼间扩大到天文尺度,内部的一切蒸发贻荆真空球的膨胀速度大于宇宙的膨胀速度,虽然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最后还是毁灭了整个宇宙。

“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在空无一物的宇宙中,被蒸发的物质缓慢地重新沉淀凝结,星云又出现了,但宇宙一片死寂,直到恒星和行星出现,生命才在宇宙中重新萌发。而这时,早已毁灭的星云文明发出的引力波还在宇宙中回荡,实体物质的重新出现使它迅速衰减,但就在它完全消失以前,被新宇宙中最早出现的文明接收到,它所带的信息被破译,从这远古的试验数据中,新文明得到了大统一模型。他们发现,对建立模型最关键的数据,是在真空衰变前万分之一秒左右产生的。

“让我们的思绪再回到那个毁灭中的星云宇宙,由于真空球以光速膨胀,球体之外的所有文明世界都处于光锥视界之外,不可能预知灾难的到来,在真空球到达之前,这些世界一定在专心地接收着加速器产生的数据。在他们收到足够建立大统一模型的数据后的万分之一秒,真空球毁灭了一切。但请注意一点:星云生物的思维频率极高,万分之一秒对他们来说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所以他们有可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推导出了大统一模型。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们的一种自我安慰,更有可能的是他们最后什么也没推导出来,星云文明掀开了宇宙的面纱,但他们自己没来得及向宇宙那终极的美瞥一眼就毁灭了。更为可敬的是,开始试验前他们可能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牺牲自己,把那些包含着宇宙终极秘密的数据传给遥远未来的文明。

“现在你们应该明白,对宇宙终极真理的追求,是文明的最终目标和归宿。”

排险者的讲述使真理祭坛上下的所有人陷入长久的沉思中,不管这个世界对他最后那句话是否认同,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将对今后人类思想和文化的进程产生重大影响。

美国总统首先打破沉默说:“您为文明描述了一幅阴暗的前景,难道生命这漫长进程中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是为了那飞蛾扑火的一瞬间?”

“飞蛾并不觉得阴暗,它至少享受了短暂的光明。”

“人类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人生观!”

“这完全可以理解。在我们这个真空衰变后重生的宇宙中,文明还处于萌芽阶段,各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追求着不同的目标,对大多数世界来说,对终极真理的追求并不具有至高无上的意义,为此而冒着毁灭宇宙的危险,对宇宙中大多数生命是不公平的。

即使在我自己的世界中,也并非所有的成员都愿意为此牺牲一切。所以,我们自己没有继续进行探索超统一模型的高能试验,并在整个宇宙中建立了排险系统。但我们相信,随着文明的进化,总有一天宇宙中的所有世界都会认同文明的终极目标。其实就是现在,就是在你们这样一个婴儿文明中,已经有人认同了这个目标。好了,时间快到了,如果各位不想用生命换取真理,就请你们下去,让那些想这么做的人上来。”

元首们走下真理祭坛,来到那些科学家面前,进行最后的努力。

法国总统说:“能不能这样:把这事稍往后放一放,让我陪大家去体验另一种生活,让我们放松自己,在黄昏的鸟鸣中看着夜幕降临大地,在银色的月光下听着怀旧的音乐,喝着美酒想着你心爱的人……这时你们就会发现,终极真理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重要,与你们追求的虚无飘渺的宇宙和谐之美相比,这样的美更让人陶醉。”

一位物理学家冷冷地说:“所有的生活都是合理的,我们没必要互相理解。”

法国元首还想说什么,美国总统已失去了耐心:“好了,不要对牛弹琴了!您还看不出来这是怎样一群毫无责任心的人?还看不出这是怎样一群骗子?!他们声称为全人类的利益而研究,其实只是拿社会的财富满足自己的欲望,满足他们对那种玄虚的宇宙和谐美的变态欲望,这和拿公嫖娼有什么区别?!”

丁仪挤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总统先生,科学发展到今天,终于有人对它的本质进行了比较准确的定义。”

旁边的松田诚一说:“我们早就承认这点,并反复声明,但一直没人相信我们。”

交换生命和真理的交换开始了。

第一批八位数字家沿着长长的坡道向真理祭坛上走去。这时,沙漠上没有一丝风,仿佛大自然屏住了呼吸,寂庞罩着一切,刚刚升起的太阳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沙漠上,那几条长影是这个凝固的世界中唯一能动的东西。

数学家们的身影消失在真理祭坛上,下面的人们看不到他们了。所有的人都凝神听着,他们首先听到祭坛上传来的排险者的声音,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这声音很清晰:“请提出问题。”

接着是一位数学家的声音:“我们想看到费尔玛和哥德巴赫两个猜想的最后证明。”

“好的,但证明很长,时间只够你们看关键的部分,其余用文字说明。”

排险者是如何向科学家们传授知识的,以后对人类一直是个谜。在远处的监视飞机上拍下的图像中,科学家们都在仰起头看着天空,而他们看的方向上空无一物,一个普遍被接受的说法是:外星人用某种思维波把信息直接输入到他们的大脑中。但实际情况比那要简单的多:排险者把信息投射在天空上,在真理祭坛上的人看来,整个地球的天空变成了一个显示屏,而在祭坛之外的角度什么都看不到。

一个小时过去了,真理祭坛上有个声音打破了寂静,有人说:“我们看完了。”

接着是排险者平静的回答:“你们还有十分钟的时间。”

真理祭坛上隐隐传来了多个人的交谈声,只能听清只言片语,但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人的兴奋和喜悦,像是一群在黑暗的隧道中跋涉了一年的人突然看到了洞口的光亮。

“……这完全是全新的……”,“……怎么可能……”,“……我以前在直觉上……”,“……天啊,真是……”当十分钟就要结束时间,真理祭坛上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请接受我们八个人真诚的谢意。”

真理捞成仙起一片强光,强光消失后,下面的人们看到八个等离子体火球从祭坛上升起,轻盈地向高处飘升,它们的光度渐渐减弱,由明亮的黄色变成柔和的桔红色,最后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蓝色的天空中,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从监视飞机上看,真理祭坛上只剩下排险者站在圆心。

“下一批!”他高声说。

在上万人的凝视下,又有十一个人走上了真理祭坛。

“请提出问题。”

“我们是古生物学家,想知道地球上恐龙灭绝的真正原因。”

古生物学家们开始仰望长空,但所用的时间比刚才数学家们短得多,很快有人对排险者说:“我们知道了,谢谢!”

“你们还有十分钟。”

“……好了,七巧板对上了……”,“……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方面去……”,“……难道还有比这更……”然后强光出现又消失,十一个火球从真理祭坛上飘起,很快消失在沙漠上空。

……

一批又一批的科学家走上真理祭坛,完成了生命和真理的交换,在强光中化为美丽的火球飘逝而去。

一切都在庄严与宁静中进行,真理祭坛下面,预料中生离死别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全世界的人们静静地看着这壮丽的景象,心灵被深深地震摄了,人类在经历着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灵魂洗礼。

一个白天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太阳已在西方地平线处落下了一半,夕阳给真理祭坛撒上了一层金辉。物理学家们开始走向祭坛,他们是人数最多的一批,有八十六人。就在这一群人刚刚走上坡道时,从日出时一直持续到现在的寂静被一个童声打破了。

“爸爸!!”文文哭喊着从草坪上的人群中冲出来,一直跑到坡道前,冲进那群物理学家中,抱住了丁仪的腿,“爸爸,我不让你变成火球飞走!!”

丁仪轻轻抱起了女儿,问她:“文文,告诉爸爸,你能记起来的最让自己难受的事是什么?”

文文抽泣着想了几秒钟,说:“我一直在沙漠里长大,最……最想去动物园,上次爸爸去南方开会,带我去了那边的一个大大的动物园,可刚进去,你的电话就响了,说工作上有急事,那是个天然动物园,小孩儿一定要大们带着才能进去,我也只好跟你回去了,后来你再也没时间带我去。爸爸,这是最让我难受的事儿,在回来的飞机上我一直哭。”

丁仪说:“但是,好孩子,那个动物园你以后肯定有机会去,妈妈以后会带文文去的。

爸爸现在也在一个大动物园的门口,那里面也有爸爸做梦都想看到的神奇的东西,而爸爸如果这次不去,以后真的再也没机会了。”

文文用泪汪汪的大眼睛呆呆地看了爸爸一会儿,点点头说:“那……那爸爸就去吧。”

方琳走过来,从丁仪怀中抱走了女儿,眼睛看着前面矗立的真理祭坛说:“文文,你爸爸是世界上最坏的爸爸,但他真的很想去那个动物园。”

丁仪两眼看着地面,用近乎祈求的声调说:“是的文文,爸爸真的很想去。”

方琳用冷冷的目光看着丁仪说:“冷血的基本粒子,去完成你最后的碰撞吧,记住,我绝不会让你女儿成为物理学家的!”

这群人正要转身走去,另一个女性的声音使他们又停了下来。

“松田君,你要再向上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说话的是一位娇小美丽的日本姑娘,她此时站在坡道起点的草地上,把一支银色的小手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松田诚一从那群物理学家中走了出来,走到姑娘的面前,直视着她的双眼说:“泉子,还记得北海道那个寒冷的早晨吗?你说要出道题考验我是否真的爱你,你问我,如果你的脸在火灾中被烧得不成样子,我该怎么办?我说我将忠贞不逾地陪伴你一生。你听到这回答后很失望,说我并不是真的爱你,如果我真的爱你,就会弄瞎自己的双眼,让一个美丽的泉子永远留在心中。”

泉子拿枪的手没有动,但美丽的双眼盈满了泪水。

松田诚一接着说:“所以,亲爱的,你深知美对一个人生命的重要,现在,宇宙终极之美就在我面前,我能不看她一眼吗?”

“你再向上走一步我就开枪!”

松田诚一对她微笑了一下,轻声说:“泉子,天上见。”然后转身和其他物理学家一起沿坡道走向真理祭坛,身后脆弱的枪声、脑浆溅落在草地上的声音和柔软的躯体倒地的声音,都没使他们回头。

物理学家们走上了真理祭坛那圆形的顶面,在圆心,排险者微笑着向他们致意。突然间,映着晚霞的天空消失了,地平线处的夕阳消失了,沙漠和草地都消失了,真理祭坛悬浮于无际的黑色太空中,这是创世前的黑夜,没有一颗星星。排险者挥手指向一个方向,物理学家们看到在遥远的黑色深渊中有一颗金色的星星,它开始小得难以看清,后来由一个亮点渐渐增大,开始具有面积和形状,他们看出那是一个向这里漂来的旋涡星系。星系很快增大,显出它滂礴的气势。距离更近一些后,他们发现星系中的恒星都是数字和符号,它们组成的方程式构成了这金色星海中的一排排波浪。

宇宙大统一模型缓慢而庄严地从物理学家们的上空移过。

……

当八十六个火球从真理捞成仙起时,方琳眼前一黑倒在草地上,她隐约听到文文的声音:“妈妈,那些哪个是爸爸?”

最后一个上真理祭坛的人是史蒂芬·霍金,他的电动椅沿着长长的坡道慢慢向上移动,像一只在树枝上爬行的昆虫。他那仿佛已抽去骨胳的绵软的身躯瘫陷在轮椅中,像一支在高温中变软且即将熔化的蜡烛。

轮椅终于开上了祭坛,在空旷的圆面上开到了排险者面前。这时,太阳落下了一段时间,暗蓝色的天空中有零星的星星出现,祭坛周围的沙漠和草地模糊了。

“博士,您的问题?”排险者问,对霍金,他似乎并没有表示出比对其他人更多的尊重,他面带着毫无特点的微笑,听着博士轮椅上的扩音器中发出的呆板的电子声音:“宇宙的目的是什么?”

天空中没有答案出现,排险者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的双眼中掠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慌。

“先生?”霍金问。

仍是沉默,天空仍是一片空旷,在地球的几缕薄云后面,宇宙的群星正在涌现。

“先生?”霍金又问。

“博士,出口在您后面。”排险者说。

“这是答案吗?”

排险者摇摇头:“我是说您可以回去了。”

“你不知道?”

排险者点点头说:“我不知道。”这时,他的面容第一次不仅是一个人类符号,一阵的悲哀的黑云涌上这张脸,这悲哀表现得那样生动和富有个性,这时谁也不怀疑他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最平常因而最不平常的普通人。

“我怎么知道。”排险者喃喃地说。

尾声十五年之后的一个夜晚,在已被变成草原的昔日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上,有一对母女正在交谈。母亲四十多岁,但白发已过早在出现在她的双鬓,从那饱经风霜的双眼中透出的,除了忧伤就是疲倦。女儿是一位苗条的少女,大而清彻的双眸中映着晶莹的星光。

母亲在柔软的草地上坐下来,两眼失神地看着模糊的地平线说:“文文,你当初报考你爸爸母校的物理系,现在又要攻读量子引力专业的博士学位,妈都没拦你。你可以成为一名理论物理家,甚至可以把这门学科当做自己唯一的精神寄托,但,文文,妈求你了,千万不要越过那条线啊!”

文文仰望着灿烂的银河,说:“妈妈,你能想像,这一切都来自于二百亿年前一个没有大小的奇点吗?宇宙早就越过那条线了。”

方琳站起来,抓着女儿的肩膀说:“孩子,求你别这样!”

文文双眼仍凝视着星空,一动不动。

“文文,你在听妈妈说话吗?你怎么了?!”方找』巫女儿,文文的?nbsp;光仍被星海吸住收不回来,她盯着群星问:“妈妈,宇宙的目的是什么?”

“碍…不——”方琳彻底崩溃了,又跌坐在草地上,双手捂着脸抽泣着,“孩子,别,别这样!”

文文终于收回了目光,蹲下来扶着妈妈的双肩,轻声问道:“那么,妈妈,人生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块冰,使方琳灼烧的心立刻冷了下来,她扭头看了女儿一眼,然后看着远方深思着,十五年前,就在她看着的那个方向,曾矗立过直理祭坛,再远些,爱因斯坦赤道曾穿过沙漠。

微风吹来,草海上涌起道道波纹,仿佛是星空下无际的骚动的人海,向整个宇宙无声地歌唱着……“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方琳喃喃地说。

——原载《科幻世界》2002年第1期


吞食者

作者:刘慈欣

科幻世界2002年第11期

一、波江座晶体

即使距离很近,上校也不可能看到那块透明晶体,它飘浮在漆黑的太空中,就如同一块沉在深潭中的玻璃。他凭借晶体扭曲的星光确定其位置,但很快在一片星星稀疏的背景上把它丢失了。突然,远方的太阳变形扭曲了,那永恒的光芒也变得闪烁不定,使他吃了一惊,但以“冷静的东方人”著称的他并没有像飘浮在旁边的十几名同事那样惊叫,他很快明白,那块晶体就在他们和太阳之间,距他们有十几米,距太阳有一亿公里。以后的三个多世纪里,这诡异的景象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真怀疑这是不是后来人类命运的一个先兆。

作为联合国地球防护部队在太空中的最高指挥宫,他率领的这支小小的太空军队装备着人类有史以来当量最大的热核武器,敌人却是太空中没有生命的大石块,在预警系统发现有威胁地球安全的陨石和小行星时,他的部队负责使其改变轨道或摧毁它们。这支部队在太空中巡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一次使用这些核弹的机会,那些足够大的太空石块似乎都躲着地球走。故意不给他们辉煌的机会。但现在晶体在两个天文单位外被探测到,它沿一条陡峭的绝非自然形成的轨道精确地飞向地球。

上校和同事们谨慎地向晶体靠近,他们太空服上推进器的尾迹像条条蛛丝把晶体缠在正中。就在上校与它的距离缩小到不足10米时,晶体的内部突然出现了迷雾般的白光,使它的规则的长棱状轮廓清晰地显示出来。它大约有3米长,再近一些,还可以看到内部像是推进系统的错综复杂的透明管道。当上校把戴着太空手套的右手伸向晶体表面,以进行人类与外星文明的首次接触时,晶体再次变得透明,内部浮现出一个色彩亮丽的影像。那是一个卡通小女孩儿,眼睛像台球那么大,长发直到脚跟,同漂亮的长裙一起像在水中那样缓缓漂动着。

“警报!呀!警报!吞食者来了!”她惊慌失措地大叫着,大眼睛叮着上校,一只细而柔软的手臂指向与太阳相反的方向,像在指一条追着她的大狼狗。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呢?”上校问。

“波江座—e星,你们好像是这么叫的,按你们的时间,我已经飞行了六万年……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你有生命吗?”

“当然没有,我只是一封信……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你怎么会讲英语?”

“路上学的……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那你这个样子是……?’

“路上看到的……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呀,你们真不怕吞食者吗?”

“吞食者是什么?”

“样子像个大轮胎,呵,这是你们的比喻。”

“你对我们世界的东西真熟悉。”

“路上熟悉的……吞食者来了!”

波江女孩儿喊叫着,闪向晶体的一端,在她空出的空间里出现了那个“轮胎”的图像。它确实像轮胎,表面发着磷光。

“它有多大”另一名军官问。

“总的直径为五万公里,‘轮胎’宽为一万公里,内圆直径为三万公里。”

“……你说的公里是我们的长度单位吗?”

“当然是,它大着呢,可以把一颗行星套进去,就像你们的轮胎套一个足球一样。套住那颗行星后,它就掠夺行星的资源,把它吸干榨尽后吐出去,就像你们吃水果吐核儿一样……”“我们还是不明白吞食者到底是什么。”

“一艘世代飞船,我们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事实上,驾驶吞食者的那些大蜥蜴肯定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已在银河系中飘行了几千万年,它的拥有者一定早已忘记了它的本源和目的。但可以肯定:它被创造出来时远没有那么大,它是靠吃行星长大,我们的行星就被它吃了!”

这时,晶体中显示的吞食者在变大,渐渐占满了整个画面,显然正在向摄像者的世界缓缓降下来。现在在这个世界居民的眼中,大地仿佛处于一口宇宙巨井的井底,太空就是一圈缓缓转动的井壁,可以看清井壁表面的复杂结构。开始让上校想到了在显微镜下看到的微处理器的电路,后来他发现那是连绵不断的城市。再向上,井壁的顶端是一圈蓝色光焰,在天空中形成一个围绕着群星的巨大火圈。波江女孩告诉他们,那是吞食者尾部的环形推进发动机。在晶体的一端,女孩手舞足路,她那飘飘的长发也像许多只挥动的手臂,极力表达着她的惊恐。

“这就是波江座—e星的第三颗行星被吞食时的情形。这时你要是身在我们的世界,第一个感觉是身体在变轻,这是由于吞食者巨大质量产生的引力抵消行星引力所致。这引力的扰动产生了毁灭性的灾难:海洋先是涌向行星朝向吞食者的那一极,当行星被套入轮胎后又涌向赤道,产生的巨浪能够吞没云层。接着,引力异常将大陆像薄纸一样撕成碎片。火山在海底和陆地密密麻麻地出现……当‘轮胎’套到行星的赤道时,吞食者便停止了推进,以后,其相对于恒星的轨道运动始终与行星保持同步,一直把这颗行星含在口里。

“这时对行星的掠夺开始了,无数条上万公里长的缆索从筒壁伸到行星表面,使得行星如同一只被蛛网粘住的虫子。巨大的运载舱频繁地往来于行星表面与筒壁之间,运走行星的海水和空气,更有无数大机器深深地钻进行星的地层,狂采吞食者需要的矿藏……由于吞食者的引力与行星引力的相互抵消,行星与‘轮胎’之间的一围空间是低重力区,这使得行星的资源向吞食言的运输变得很容易,大掠夺因此有很高的效率。

“按地球时间,吞食者对被吞入的每颗行星大约要‘咀嚼’一个世纪左右,在这段时间里,行星包括水和空气在内掠夺一空,同于‘轮胎’长时间的引力作用,行星向赤道方向渐渐变扁,最后变成……还用你们的比喻吧:铁饼状。当吞食者最后移走,‘吐出’这颗已被榨干的行星时,行星的形状会恢复成圆形,这又引发了最后一场全球范围的地质灾难。

这时。行星的表面呈现其几十亿年前刚刚形成时的熔岩状,早已是一个没有任何生命的地狱了。”

“吞食者距太阳系还有多远?”上校问。

“它紧跟在我后面,按你们的时间,再有一个世纪就到了。警报!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二、使者大牙

正当人们为波江晶体带来的信息是否可信而争论不休时,吞食者的一艘先遣小型飞船进入了太阳系,到达地球。

首先与之接触的仍是上校率领的太空巡逻队,但这次接触的感觉与上次完全不同。徵缣?nbsp;透的波江晶体代表了一种纤细精致的技术文明,而吞食者飞船则相反,外形极其致笨重,如同在旷野中遗弃了一个世纪的大锅炉,令人想起凡尔纳描述的粗放的大机器时代。吞食帝国的使者也同样相陋笨重,他那蜥蜴状的粗壮身躯披着大块的石板般的鳞甲,直立起来有近十米高。他自我介绍的名字发音为“达雅”,按他的外形特点和后来的行为方式,人们管他叫“大牙”。

当大牙的小型飞船在联合国大厦前着陆时,发动机把地面冲中出了一个大坑,飞溅的石块把大厦打得千疮百孔。由于外星使者太高大,无法进入会议大厅,各国首脑就在大厦前的广场上与他见面,他们中的几个人用手帕捂着刚才被玻璃和碎石划破的头。大牙每走一步地面都颤抖一下,说话时声音像十台老式火车头同时鸣笛,让人头皮发炸,然后由挂在他胸前的一个外形粗笨的翻译器把话译成地球英语(也是路上学的),由一个粗犷的男音读出来,音虽比大牙低了许多,仍然让听者心惊肉跳。

“呵呵,白嫩的小虫虫,有趣的小虫虫。”大牙乐呵阿地说,人们捂住耳朵等他轰鸣着说完,然后稍微放开耳朵听翻译器里的声音。“我们有一个世纪的时间相处,相信我们会互相喜欢对方的。”

“尊敬的使者,您知道,我们现在最为关心的,是您那伟大的母舰到太阳系的目的。”联合国秘书长仰望着大牙说,尽管他大声喊着,声音听起来仍像蚊子叫。

大牙做了一个类似于人类立正的姿势,地面为之一颤。“伟大的吞食帝国将吃掉地球,以便继续它壮丽的航程,这是不可改变的!”

“那么人类的命运呢?”

“这正是我今天要决定的事。”

元首们纷纷相互交换目光,秘书长点点头:“这确实需要我们之间充分的交流。”

大牙摇摇头:“这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我只需要品尝一下——”说着,他伸出强壮的大爪,从人群中抓起一个欧洲国家的首脑,从三四米远处优雅地将他扔进嘴里,细细地嚼了起来。不知是出于尊严还是过度的恐惧,那个牺牲品一直没有叫出声,只听到他的骨貉在大牙嘴里裂碎时轻脆的咔嚓声。半分钟后,大牙噗的一声吐出了那人的衣服和鞋子,衣服虽然浸透了血,但几乎完好无损,这时不止一个旁观者联想到了人类嗑瓜子的情形。

整个地球世界一时间陷入一片死寂,这寂静似乎无限期地持续着,直到被一个人类的声音打破——”您怎么拿起来就吃啊?”站在人群后面的上校问。

大牙向他走去,人群散开一条道,这个庞然大物咚咚地走到上校面前,用一双篮球大〉?nbsp;黑眼睛盯着他:“不行吗?”

“您怎么这么肯定他能吃呢?一个相距如此遥远的世界上的生物能被食用,从生物化学上讲几乎是不可能的。”

大牙点点头,大嘴一咧做出类似于笑的表情:“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你了,你一直冷眼看着我,若有所思,在想什么?”

上校也笑笑:“您呼吸我们的空气,通过声波说话,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还有四个对称的肢体……”“这不可理解吗?”大牙把巨头凑近上校,喷出一股让人作呕的血腥气。

“是的,因为太好理解所以不可理解,我们不应该这么相似。”

“我也有不理解之处,那就是你的冷静,你是军人?”

“我是一名保卫地球的战士。”

“哼,不过是推开一些小石头而已,那能让你成为真正的战士?”

“我准备着更大的考验。”上校庄严地昂起头。

“有趣的小虫虫。”大牙笑着点点头,直起身来,“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人类的命运。

你们的味道不错,有一种滑爽的清淡,很像我在波江座行星上吃过的一种蓝色的浆果。所以祝贺你们,你们的种族将延续下去,你们将作为一种小家禽在吞食帝国饲养,到六十岁左右上市。”

“您不觉得那时我们的肉太老了吗?”上校冷笑着说。

大牙大笑起来,声音如火山爆发:“哈哈哈哈,吞食人喜欢有嚼头的小吃。”

三、蚂蚁

联合国又同大牙进行了几次接触,虽然再没有人被吃掉,但关于人类命运的谈判结果都一样。

人们把下一次会面精心安排在非洲的一处考古挖掘现常大牙的飞行器准时在距挖掘现场几十米处降落。同每次一样,降落就像是一场大爆炸,震耳欲聋飞沙走石。据波江女孩介绍,飞行器是由一台小型核聚变发动机驱动的。对于有关吞食者的信息,她一解释人类的科学家就立刻明白了,但关于波江人的技术却令地球人迷惑,比如那块晶体,着陆后便在空气中融化,最后把与星际航行有关的推进部分全化掉了,只剩下薄薄的一片,在空气中轻盈地飘行。

大牙来到挖掘现场时,有两个联合国工作人员抬着一本一米见方的大画册递给他,画册是按他的个头精心制作的,有上百页精美的彩页。内容是人类文明的各个方面,很像一本儿童启蒙教材。在挖掘现场的大坑旁,一名考古学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地球文明的辉煌历程,他竭力想让外星人明白这个蓝色行星上有那么多的值得珍惜的东西,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好不凄惨。最后,他指着挖掘现场的大坑说:“尊敬的使者,您看,这是我们刚刚发现的一处城市遗址,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人类城市,距今已有近五万年,你们真的忍心毁灭一个历经五万年的岁月一点一滴发展到今天的灿烂文明?”

大牙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在翻看那本画册,好像觉得那是一件很好玩的东西。考古学家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大坑:“呵,考古虫虫,我对这个坑和坑里的旧城市不感兴趣,倒是很想看看从坑里挖出的土。”他指了指大坑旁边的一个几米高的土堆。

听完翻译器中的话,考古学家很迷惑:“土?那堆土里什么也没有埃”“那是你的看法。”大牙说着走到土堆旁,蹲下高大的身躯伸出两只大爪在土里挖起来。

人们围成一圈看着,很惊叹他那看似粗笨的大爪的灵活。他拨动着松土,不时拾起什么极小的东西放到画册上。就这样专心致志地干了十多分钟,他端着画册直起身来,走到人们面前,让大家看画册上的东西。

上百只蚂蚁,有的活着,有的已经死了,蜷成一团,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是什么。

“我想讲一个故事,”大牙说,“是关于一个王国的故事。这个王国的前身是一个更大的帝国,它们先祖的先祖可以追溯到地球白垩纪末期,在恐龙那高耸入云的骨架下,那些先先祖建起帝国宏伟的城市……但那些历史太久太久了,帝国最后一世女王能记起的,就是冬天的降临。在那漫长的冬天中,大地被冰川覆盖,失去已延续了上千万年的生机,生活变得万分艰难。

“谧詈笠淮味咝牙词保踔换叫蚜说酃坏桨俜种坏某稍保渌亩家言诤渲?nbsp;长眠,有的已变成透明的空壳。女王摸摸城市的墙壁,冷得像冰块,硬得像金属,她知道这是冻土,在这严寒时代中,它夏天都不化。女王决定离开这片先祖留下的疆域。去找一块不冻的土地建立新的王国。

“于是女王率领所有的幸存者来到地面,在高大的冰川间开始艰难的跋涉。大部分成员都在漫漫的路途中死于严寒,但女王与不多的幸存者却终于找到了一块不冻土,这是一块被溢出的地热温暖的土地。女王当然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严寒世界中有这么一小片潮湿柔软的土地,但她对能到达这里并不感到意外:一个延续了六千万年的种族是不会灭绝的!

“面对冰川纵横的大地和昏暗的太阳,女王宣布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伟大的王国,它将延续万代!她站在一座高大的白色山峰下,就把这个新王国命名为白山王国,那座白色山峰是一头猛犸象的头骨。这是第四纪冰川末期的一个正午,这时的人类虫虫还是零星地龟缩在岩洞中发抖的愚钝的动物,九万年之后,你们的文明的第一点烛光才在另一个大陆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出现。

“以附近冰冻的猛犸遗体为生,白山王国度过了一万年的艰难岁月。之后,地球冰期结束,大地回春。各大陆又重新披上了生命的绿色。在这新一轮的生命大爆炸中,白山王国很快达到了鼎盛,拥有数不清的成员和广大的疆域。在其后的几万年中,王国经历了数不清的朝代,创造了数不清的史诗。”

大牙指指眼前的大坑:“这就是那个王国最后的位置,在考古虫虫专心挖掘下面那已死去五万年的城市时,并没有想到在它上面的土层中还有一个活着的城市。它的规模绝不比纽约小,后者只是一个二维的平面城市,而它是一座宏大的立体城市,有很多层。每一层密布替迷宫般的街道,有宽阔的广场和宏伟的宫殿,整座城市的供排水系统和消防系统的设计也比纽约高明得多。城市有着复杂的社会结构,严格的行业分工。整个社会以一种机器般的精密和协调高效地运转着,不存在吸毒和犯罪问题,也没有沉沦和迷茫。但它们并非没有感情,当有成员死亡时,它们表现出长时间的悲伤。它们甚至还有墓地,它位于城市附近的地面上,掩埋深度为三厘米。最值得说明的是:在城市的底层有一个庞大的图书馆,其中有数量巨大容器,这就是一本书,每个容器中都装有成分极其复杂的化学味剂,这些味剂用其复杂的成分记录着信息。这里有对白山王国漫长历史的史诗般的记载:你能看到在一次森林大火中,王国的所有成员抱成无数个团,顺一条溪流漂下逃出火海的壮举;还能看到王国与白蚁帝国长达百年的战争史;还有王国的远征队第一次看到大海的记载……“但所有这一切在三个小时之内被毁灭。当时,在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挖掘机遮盖了整个天空的钢铁巨掌凌空劈下,把包含着城市的土壤一把把抓起,城市和其中的一切在巨掌中被碾得粉碎,包括城市最下层的所有孩子和将成为孩子的几万只雪白的卵。”地球世界再一次陷入死寂之中,这次寂静比大牙吃人的那一次延续得更长。面对外星使者。人类第一次无话可说。

大牙最后说:“我们以后有很长的时间相处,有很多的事要谈,但不要再从道德的角度谈了,在宇宙中,那东西没意义。”

四、加速度

大牙走后,考古现场的人们仍沉浸在迷茫和绝望之中,还是上校首先打破寂静,他对周围的各国政要说:“我知道自己是个小人物,只是因为首先接触外星文明而有幸亲临这些场合,我只想说两句话:一、大牙是对的;二、人类的惟一出路是战斗。”

“战斗?唉,上校,战斗……”秘书长苦笑着摇头。

“对,战斗!战斗!战斗!”波江女孩大喊,此时她所在的晶体片正飘飞在人们头上几米高处,在阳光下的晶体中,那长发女孩兴奋地手舞足路。有人说:“你们波江人也战斗了,结果怎么样?人类得为自己种族的生存着想,我们并没有义务满足你那变态的复仇欲望。”

“不,先生,”上校对所有人说,“波江人是在对敌人完全陌生的情况下进行自卫战争的,加上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历史上完全没有战争的社会,所以失败是不足为奇的。但在这场长达一个世纪的惨烈战争中,他们对吞食哂辛讼钢律羁痰牧私狻O衷诖罅康淖柿贤ü?nbsp;艘飞船送到了我们手中,这就是我们的优势。

“冷静地初步研究这些资科,我们发现吞食者并没有最初想像的那么可怕。首先,除了不可思议的庞大外,吞食者并没有太多超出人类已有知识之外的东西。就生命形式而言,吞食者人(据说在‘轮胎’上居住看上百亿个)与地球人一样是碳基生物,且生命在分子层次的构造十分相似。人类与敌人处于相同的生物学基础上,使我们有可能真正深刻地理解它们的各个方面,这比我们面对一群由力场和中子星物质构成的入侵者要幸运多了。

“更让我们宽慰的是,吞食者并没太多的‘超技术’。吞食者人的技术比人类要先进许多,但这主要表现在技术的规模上而不是理论基础上。吞食者的推进系统的能量来源主要是核聚变,它所掠夺的行星水资源除了用于吞食者人的生活外,主要是被作为聚变燃料。吞食者发动机的推进方式也是基于动量守恒的反冲中方式,并没有时空跃迁之类玄妙的玩艺儿……这些信息可能使科学家们深感失落,因为吞食者毕竟是一个延续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它们的技术层次也就标明了科学力量的极限;同时也使我们知道,敌人不是不可战胜的神。”

秘书长说:“仅凭这些,就能使人类建立起必胜的信心吗?”

“当然还有许多具体的信息,使我们能够制定出一个成功率较高的战略,比如……”“加速度!加速度!”波江女孩在人们头顶大叫。

上校对周围迷惑的人们解释说:“从波江人送来的资料看,吞食者航行时的加速度有一个极限,在长达两个世纪的观察中,他们从未发现它突破过这个极限。为证实这一点,我们根据波江座飞船送来的其它资料。如吞食者的结构和构成它的材料的强度等,建立了一个数学模型。模型的演算证实了波江人对吞食者加速度极限的观察,这个极限是由它的结构强度所决定的,一旦超出,这个庞然大物就会被撕裂。”

“那又怎么样?”一位大国元首问道。

“我们应该冷静下来,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想。”上校微笑着说。

五、月球避难所

人类与外星使者的谈判终于有了一点点进展。大牙对人类关于月球避难所的要求做出了让步。

“人是恋家的动物。”在一次谈判中,秘书长眼泪汪汪地说。

“吞食人也是,虽然我们没有家。”大牙同情地点点头。

“那么,能否让我们留下一些人,等伟大的吞食帝国吃完后吐出地球,待它的地质变化稳定下来,再回来重建我们的文明?”

大牙摇摇头:“吞食帝国吃东西是吃得很干净的,那时的地球将比现在的火星还荒凉,凭你们虫虫的技术能力,不可能重建文明。”

“总得试试吧,这样我们的灵魂也会安定,特别是在吞食帝国上被饲养的那些小家禽,如果记得在遥远的太阳系还有一个家,会多长些肉的,虽然这个家不一定真的存在。”

大牙点点头:“可是当地球被吞下时,这些人去哪儿呢?除了地球,我们还要吃掉金星,木星和海王星太大了,我们吃不下,但要吃它们的卫星,吞食帝国需要上面的碳氢化合物和水;连贫瘠的火星和水星我们也想嚼一嚼,我们想要上面的二氧化碳和金属,这些星球的表面将是一片火海。”

“我们可以去月球避难。据我们所知,吞食帝国在吃地球之前要把月球推开。”

大牙又点点头:“是的,由吞食帝国和地球组成的联合星体引力很大,有可能使月球坠落在大环表面,这种撞击足以毁灭帝国。”

“那就对了,让我们住上去一些人吧,这对你们也没有大大损失。”

“你们打算留多少人?”

从维持一个文明的最低限度着想,十万吧。”

“可以,但你们得干活儿。”

“干活儿?什么活儿?”

“把月球从地球轨道推开,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可是……”秘书长绝望地抓着头发,“您这等于拒绝了人类这点小小的可怜的要求,您知道我们没有这种技术力量的!”

“呵,虫虫,那我不管,再说,不是还有一个世纪吗?”

六、播种核弹

在泛着白光的月球平原上。一群穿着太空服的人站在一个高高的钻塔旁边,吞食帝国高大的使者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仿佛是另一个钻塔。他们注视着一个钢铁圆柱体从钻塔顶端缓缓吊下,沉入钻塔下的深并中,吊索飞快地向并中放下去,三十八万公里外的整个地球世界都在注视着这一幕。当放置物到达井底的信号传来时,包括大牙在内的所有观察者都鼓起掌来,庆祝这一历史性时刻的到来。

推进月球的最后一颗核弹已经就位,这时,距波江晶体和吞食帝国使者到达地球已有一个世纪。这是一个绝望的世纪,人类在进行着痛苦的奋斗。

上半个世纪,全世界竭尽全力建造月球推进发动机,但这种超级机器始终没能建成,那几台试验用的样机只是给月球表面增加了几座废铁高山,还有几台在试运行时被核聚变的高温熔化成了一片钢水的湖泊。人类曾向吞食帝国使者请求技术支援,推进月球需要的发动机还不及吞食者上那无数超级发动机的十分之一大,但大牙不答应,还讥讽道:“别以为知道了核聚变就能造出行星发动机,造出爆竹离造出火箭还差得远呢。其实你们完全没有必要费这么大劲儿,在银河系,一个文明成为更强大文明的家禽是很正常的,你们会发现被饲养是一种多么美妙的生活,衣食无忧,快乐终生,有些文明还求之不得呢。你们感到不舒服,完全是陈腐的人类中心论在作怪。”

于是人类把希望寄托在波江晶体上,但这希望同样落空。波江文明是沿着一条与地球和吞食者完全不同的技术路线发展的,他们的所有技术力量都来自于本星的生物体,比如这块晶体,就是波江行星海洋中的一种浮游生物的共生体。对这个世界中生命的这些奇特能力,波江人只是组合和利用,也不知其深层的秘密,而一旦离开本星的生物,波江人的技术就寸步难行了。

浪费了宝贵的五十多年后,绝望的人类突然想出了一个极其疯狂的月球推进方案。这个方案首先由上校提出,当时他是月球推进计划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军衔已升为元帅。这个方案尽管疯狂,在技术上要求却不高,人类现有的技术完全可以胜任,以至于人们惊奇为什么没有及早想到它。

新的推进方案很简单,就是在月球的一面大量理设核弹,这些核弹的埋设深度一般为三千米左右,其埋设的密度以不被周围核弹的爆炸所摧毁为准,这样,将在月球的推进面埋设五百万逗弹。与这些热核炸弹的当?nbsp;相比,人类在冷战时期所制造的威力最大的核弹也算常规武器。因此,当这些埋在月球地下的超级核弹爆炸时,与在以前的地下核试验中被窒息在深洞中的核爆炸完成不同,它会将上面的地层完全掀起炸飞。在月球的低重力下,被炸飞的地层岩石会达到逃逸速度,脱离月球冲进太空,进而对月球本身产生巨大的推进力。如果一时刻都有一定数量的核弹爆炸,这种脉冲式的推进力就会变得连续不断,等于给月球装上了强劲的发动机,而使不同位置的核弹爆炸,可以操纵月球的飞行方向。进一步的设计计划在月面下埋设两层核弹,另一层在第一层之下,约六千米深度。这样当上层说木。虑蛲进面被剥去三千米厚的一层时,第二层接着被不断引爆,使“发动机”的运行时间延长一倍。

当晶体中的波江女孩听到这个计划时,认为人类真的疯了:“现在我知道,如果你们有吞食者那样的技术力量,会比他们还野蛮!”

但这个计划使大牙赞叹不已:“呵呵,虫虫们竟能有这样美妙的想法,我喜欢,喜欢它的粗野,粗野是最美的!”

“荒唐,粗野怎么会美?”波江女孩反驳说。

“粗野当然美,宇宙就是最粗野的!漆黑寒冷的深渊中燃烧着狂躁的恒星,不粗野吗?宇宙是雄性的,明白吗?像你们那种女人气的文明,那种弱不禁风的精致和纤细,只是宇宙小角落中一种微不足道的病态而已。”

一百年过去了,大牙仍然生机勃勃,晶体中的波江女孩仍然鲜艳动人,但元帅感到了岁月的力量,一百三十五岁,是老年人了。

这时,吞食者已越过具王星轨道,它从由波江座—e星开始的六万年漫长的航程中苏醒了。太空中那个巨大的轮胎变得灯火辉煌,庞大的社会运转起来,准备好了对太阳系的掠夺。

吞食者掠过外围行星,沿着陡峭的轨道向地球扑来。

七、人类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星战

月球脱离地球的加速开始了。

推进面的核弹开始爆炸时,月球正处于地球白昼的一面,每次爆炸的闪光,都把月球在蓝天上短暂地映现一下,这使得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一只不断眨巴的银色的眼睛。入夜,月球一侧的闪光传过近四十万公里仍能在地面上映出入影,这时还能在月球的后面看到一条谈谈的银色尾迹,它是由从月面炸入太空的岩石构成的。从安装在推进面的摄像机中可以看到,月面被核爆掀起的地层如滔天洪水般涌向太空,向前很快变细,在远方成为一条极细的蛛丝,弯向地球的另一面,描绘出月球加速的轨道。但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空中出现的那个恐怖的大环上:吞食者此时已驶近地球,它的引力产生的巨大潮汐已摧毁了所有的沿海城市。吞食者尾部的发动机闪着一圈蓝色的光芒,它正在进行最后的轨道调整,以使其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与地球保持同步,同时使自己与地球的自转铀线对准在同一直线上,然后它将缓缓向地球移动,将其套入大环中。月球的加速持续了两个月,这期间在它的推进面平均两三秒钟就爆炸一枚核弹,到目前为止已引爆了二百五十多万枚。加速后的月球环绕地球第二圈的软道形状已变得很扁,当月球运行到这衷轨道的顶端时,应元帅的邀请,大牙同他一起来到了月球面向前进方向一面,他们站在环形山环绕的平原上,感受着从月球另一面传来的震动,仿佛这颗地球卫星的中心有一颗强劲的心脏。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下,吞食者的巨环光彩夺目,占据了半个天空。

“太棒了,元帅虫虫,真的太棒了!”大牙对元帅由衷地赞叹着,“不过你们要抓紧,只剩下一圈的加速时间了,吞食帝国可没有等待别人的习惯。我还有个疑问:你们下面十年前就已建成的地下城还空着,那些移民什么时候来?你们的月地飞船能在一个月时间里从地球迁移十万人?”

“不会迁移任何人了,我们将是月球上最后的人类。”

听到这话,大牙吃惊地转过身去,看到了元帅所说的“我们”——这是地球太空部队的五千名将士,在环形山平原上站成严整的方阵。方阵前面,一名士兵展开一面蓝色的旗帜。

“看,这是我们行星的旗帜,地球对吞食帝国宣战了!”

大牙呆呆地站着。迷惑多于惊讶,紧接着,他四脚朝天摔倒了。这是由于月面突然增加的重力所致。大牙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那庞大身体激起的月尘在周围缓缓降落,但很快月尘又扬起来,这是从月球另一面传来的剧烈震波所致,这震动使平原蒙上了一层白色的尘被。大牙知道,在月球的另一面,核弹的爆炸密度突然增加了几倍,从重力的激增他也能推测出月球的加速度也增加了几倍。他翻了个滚,从太空服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硕大的袖珍电脑,调出了月球目前的轨道。他看到,如果这剧增的加速度持续下去,轨道将不再闭合,月球将脱离地球引力冲向太空,一条闪着红光的虚线标示出预测的方向。

月球径直撞向吞食者!

大牙缓缓地站了起来,任手中的电脑掉下去。他抬头看去,在突然增加的重力和波浪般的尘雾中,地球军团的方阵仍如磐石般稳立着。

“持续了一个世纪的阴谋。”大类喃地说。

元帅点点头:“你明白得晚了。”

大牙长叹着说,“我应该想到地球人与波江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波江世界是一个以共生为进化基础的生态图,没有自然选择和生存竞争,更不知战争为何物……我们却用这种习惯思维来套地球人,而你们,自从树上下来后就厮杀不断。怎么可能轻易被征服呢?我……不可饶恕的失职啊!”

元帅说:“波江人为我们提供了大量重要的信息,其中关于吞食者的加速度极限值就是人类这个作战方案的基础:如果引爆月球上的转向核弹,月球的轨道机动加速度将是吞食音速度极限值的三倍,这就是说它比吞食害灵活三倍,你们不可能躲开这次撞击的。”

大牙说:“其实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戒备,当地球开始生产大量核弹时,我们时刻监视着这些核弹的去向,确保它们被放置在月球地层中,可没有想到……”元帅在面罩后面微微一笑:“我们不会傻到用核弹直接攻击吞食者,地球人那些简陋的导弹在半途中就会被身经百战的吞食帝国全部拦截,但你们无法拦截巨大的月球。也许凭借吞食者的力量最终能击碎它或使其转向,但现在距离已经很近,时间来不及了。”

“普┑虫虫,阴险的虫虫,恶毒的虫虫……吞食帝国是心?nbsp;实在的文明?nbsp;把什么都说在明处,可是最终被普阴险的地球虫虫骗了。”大牙咬牙切齿地说,狂怒中想用大爪子抓元帅,但在士兵们指向他的冲锋枪前停住了,他没有忘记自己也是血肉之躯,一梭子子弹足以让他丧命。元帅对大牙说:“我们要走了,劝你也离开月球吧,不然会死在吞食帝国的核弹之下的。”

元帅说得很对,大牙和人类太空部队刚刚飞离月球,吞食者的截击导弹就击中了月面。这时月球的两面都闪烁看强光,朝向前进方向的一面也有大量的岩石被炸飞到太空中,与推进面不同的是,这些岩石是朝着各个方向漫天目标地飞散开。从地球上看去,撞向吞食者的月球如一个披着怒发的斗士,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它!在能看到月球的大陆上,人山人海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吞食者的拦截行动只持续了不长的时间就停止了,因为他们发现这毫无意义,在月球走完短暂的距离之前,既不可能使它转向更不可能击碎它。

月球上的推进核弹也停止了爆炸,速度已经足够,地球保卫者要留下足够的核弹进行最后的轨道机动。一切都沉静下来,在冷寂的太空中,吞食者和地球的卫星静静地相向飘行着,它们之间的距离在急剧缩短。当两者的距离缩短至五十万公里时,从地球统帅部所在的指挥舰上看去,月球已与“轮胎”重叠,像是轴承圈上的一 8珠。

直到这时,吞食者的航向也没有任何变化,这是容易理解的:过早的轨道机动会使月球也做出相应的反应,真正有意义的躲避动作要在月球最后撞击前进行。这就像两名用长矛决斗的中世纪骑士,他们骑马越过长长的距离逼近对方,但真正决定胜负是在即将相互接触的一小段距离内。

银河系的两大文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

当距离缩短至三十五万公里时,双方的机动航行开始了。吞食者的发动机首先喷出了上万公里的蓝色烈焰,开始躲避;月球上的核弹则以空前的密度和频率疯狂地引爆,进行着相应的攻击方向修正,它那弯曲的尾迹清楚地描绘出航线的变化。吞食者喷出的上万公里长的蓝色光河的头部镶嵌着月球核弹银色的闪光,构成了太阳系有史以来最壮观的景象。

双方的机动航行进行了三个小时,它们的距离已缩短至五万公里,计算机显示的结果令指挥舰上的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吞食者的变轨加速度四倍于波江晶体提供的极限值!

以前深信不疑的吞食者的加速度极限,一直是地球人取胜的基础,现在,月球上剩余的核弹已没有能力对攻击方向做出足够的调整。计算表明,即使尽全力变轨,半小时后,月球也将以四百公里的距离与吞食者擦肩而过。

在一阵令人目舷的剧烈闪光后,月球耗尽了最后的核弹,几乎与此同时,吞食者的发动机也关闭了。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惯性定律完成了这篇宏伟史诗的最后章节:月球紧擦着吞食者的边缘飞过,由于其速度很高,吞食者的引力没能将其捕获,但扭弯了它的飘行轨迹。月球掠过吞食者后,无声地向远离太阳的方向飞去。

指挥舰上,统帅部的人们在死一般的沉默中度过了几分钟。

“波江人骗了我们。”一位将军低声说。

“也许,那块晶体只是吞食帝国的一个圈套!”一位参谋喊道。

统帅部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每个人都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以掩盖或发泄自己的绝望,几名文职人员或哭泣或抓着自己的头发,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有元帅仍静静地站在大显示屏前,他慢慢转过身来,用一句话稳住了局面:“我提请各位注意一个现象:吞食者的发动机为什么要关闭?”

这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思考,是的,在月球耗『说后,敌人的发动机没有理由关闭,因为他们不可能知道月球上是否还剩有核弹。同时考虑吞食者的引力捕获月球的危险,也应该继续进行躲避加速,继续拉开与月球攻击线的距离,而不可能仅仅满足于这四百公里的微小间距。

“给我吞食者外表面的近距离图像。”元帅说。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全息面画,这是一个飞吞食者的地球小型高速侦察器在其表面五百公里上空传回的,吞食者灯光灿烂的大陆历历在目,人们敬畏地看着那线条粗放的钢铁山和峡谷缓缓移过。一条黑色的长缝引起了元帅的注意,在过去的一个世纪?nbsp;,他已记熟了吞食者外表面的每一个细节,绝对肯定这条长缝以前是不存在的,很快别人也注意到了:“这是什么?一条……裂缝?”

“是的,裂缝,一条长达五千公里的裂缝。”元帅点点头说,“波江人没有骗我们,晶体带来的资料是真实的,那个加速度极限确实存在。但当月球逼近时,绝望的吞食者不顾一切地用超限四倍的加速度来躲避,这就是超限加速的后果:它被撕裂了。”

接下来,人们又发现了另外几条裂缝。

“看啊,那又是什么?”又有人惊叫,这时吞食者的自转正使它表面的另一部分进入视野,金属大陆的边缘上出现了一个刺目的光球,如同它那辽阔地平线上的日出一般。

“自转发动机!”一名军官说

“是的,是吞食者赤道上很少启动的自转发动机,它此时正在以最大功率刹住自转!”

“元帅,这证实了您的看法!”

“尽快用各种观测手段取得详细资科,进行模拟!”元帅说,但在这之前一切已在进行中了。

经一个世纪建立起来的精确描述吞食者物理结构的数学模型,在从前方取得必需的数据后高速运转,模拟结果很快出来了:需近四十小时的时间,自转发动机才能把吞食者的自转速度减至毁灭值之下,而如果高于这个转速,离心力将使已被撕裂的吞食者在十八个小时内完全解体。

人们欢呼起来。大屏幕上接着映出了吞食者解体时的全息模拟图像:解体的过程很慢,如同梦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这个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团浮在咖啡上的奶沫一样散开来,边缘的碎块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融化了,只有不时出现的爆炸的闪光才使它们重新现形。

元帅并没有同人们一起观赏这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他远离人群,站在另一块大屏幕前注视着现实中的吞食者,脸上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冷静下来的人们注意到了他,也纷纷站到这个屏幕前,他们发现,吞食者尾部的蓝色光环又出现了,它再次启动了推进发动机。

在环体已经被严重损伤的情况下,这似乎是一个不可理解的错误,这时任何微小的加速度都可能导致大环解体。而吞食害的运行方向更让人迷惑:它正在缓缓回到躲避月球攻击前所在的位置,谨慎地建立与地球同步的太阳轨道,并使自己和地球的自转轴对准在一条直线上。

“怎么?这时它还想吃地球?”

有人吃惊地说,他的话引起了稀疏的笑声,但笑声夏然而止,人们看到了元帅的表情,他已不再看屏幕,双眼紧闭,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一个世纪以来,作为抗击吞食者的精神支柱之一,太空将士们已经熟悉了他的音容,他们从来没有见到他像这样。人们冷静下来,再看屏幕,终于明白了一个严峻的现实:吞食者还有一条活路。

吞食地球的航行开始了,已与地球运行同步自转同轴的吞食者向着这颗行星的南极移动。

如果它慢了,会在自转的离心力下解体;如果太快,推进的加速度可能使其提前解体。吞食者正走在一条生存的炙可,它必须绝对正确地把握住时间?nbsp;速度的平衡。

在地球的南极被套入大环前的一段时间,太空中的人们看到,南极大陆的海岸线形状在急剧变化,这个大陆像一块热煎锅上的牛油一样缩小着面积,地球的海水在吞食者引力的拉动下涌向南极,地球顶端那块雪白的大陆正在被滔天巨浪所吞没。这时吞食者大环上的裂缝越来越多,且都在延长扩宽。最初出现的那几条裂缝已不再是黑色的,里面透出了暗红色的火光,像几千公里长的地狱之门。有几条蛛丝般的白色细线从大环表面升起,接下来这样的细线越来越多,出现在大环的每一部分,仿佛吞食者长出了稀疏的头发。这是从大环上发射的飞船的尾迹,吞食者开始从他们将要毁灭的世界逃命了。

但当地球被大环吞入一半时,情况发生了逆转:地球的引力像无数根无形的辐条拉住了正在解体的大环,吞食者表面不再有新的裂缝出现,已有的裂缝也停止了扩展。十四小时过去后,地球被完全套入大环,它那引力的辐条变得更加强劲有力,吞食者表面的裂缝开始缩小,又过了五个小时,这些裂缝完全合拢了。

在指挥舰上,统帅部的大聊欢己了,甚至连灯都灭了,只有太阳从舷窗中?nbsp;进惨白的光芒。为了产生人工重力,飞船中部仍在缓缓旋转,使得太阳从不同位置的舷窗中升升降降,光影流转,仿佛在追述着人类那已永远成为过去的日日夜夜。

“谢谢各位在过去一个世纪中尽职尽责的工作,谢谢。”元帅说,并向统帅部的全体人员敬礼,在将士们的注视下,他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其他的人也这样做了。

人类失败了,但地球保卫者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对于尽责的战土来说,这一时刻仍是辉煌的,他们接受了平静的良心授予自己的无形的勋章,他们有权享受这一时光。

尾声:归宿

“真的有水啊[”一名年轻上尉惊喜地叫出来,面前确实是一片广阔的水面,在昏黄的天空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元帅摘下太空服的手套,捧起一点水,推开面罩尝了尝,又赶紧将面罩合上:“喂,还不是太咸。”看到上尉也想打开面罩,他制止说,“会得减压病的,大气成分倒没问题,硫磺之类的有毒成分已经很谈了,但气压太低,相当于战前的一万米高空。”

又一名将军在脚下的沙子中挖着什么。“也许会有些草种子的。”他抬头对元帅笑笑说。

元帅摇摇头:“这里战前是海底。”“我们可以到离这里不远的11号新陆去看看,那里说不定会有。”那名上尉说。

“有也早烤焦了。”有人叹息道。

大家举目四望,地平线处有连绵的山脉,它们是最近一次造山运动的产物。青色的山体由赤裸的岩石构成,从山顶流下的医河发着暗红的光,使山脉像一个巨人淌血的躯体,但大地上的医已经消失了。

这是战后二百三十年的地球。

战争结束后,统帅部幸存的一百多人在指挥舰上进入冬眠器,等待着地球被吞食者吐出后重返家园。指挥舰则成为一颗卫星,在一个宽大的轨道上围绕着由吞食者和地球组成的联合星体运行。在以后的时间里,吞食帝国并没有打扰他们。

战后第一百二十五年,指挥舰上的传感系统发现吞食者正在吐出地球,就唤醒了一部分冬眠者。当这些人醒来后,吞食者已飞离地球,向金星方向航行,而这时的地球已变成一颗人们完全陌生的行星,像一块刚从炉子里取出的火炭,海洋早已消失,大地覆盖看蛛网般的医河流。他们只好继续冬眠,重新设定传感器,等待着地球冷却,这一等又是?nbsp;个世纪。

冬眠者们再次醒来时,发现地球已冷却成一个荒凉的黄色行星,剧烈的地质运动已经平息下来。虽然生命早已消失,但有稀薄的大气,甚至还发现了残存的海洋,于是他们就在一个大小如战前内陆湖泊的残海边着陆了。

一阵轰鸣声,就是在这稀薄的空气中也震耳欲聋,那艘熟悉的外形粗笨的吞食帝国飞船在人类的飞船不远处着陆,高大的舱门打开后,大牙拄着一根电线扦长度的拐杖颤巍巍地走下来。

“啊,您还活着!有五百岁了吧?”元帅同他打招呼。

“我哪能活那么久啊,战后三十年我也冬眠了,就是为了能再见你们一面。”

“吞食者现在在哪儿?”

大牙指向天空的一个方向:“晚上才能看见,只是一个暗淡的小星星,它已航出木星轨道。”

“它在离开太阳系吗?”

大牙点点头:“我今天就要启程去追它了。”

“我们都老了。”

“老了……”大牙黯然地点点头,哆嗦着把拐杖换了手,“这个世界,现在……”他指指天空和大地。

“有少量的水和大气留了下来,这算是吞食帝国的仁慈吗?”

大牙摇摇头:“与仁慈无关,这是你们的功绩。”

地球战士们不解地看着大牙。

“哦,在那场战争中,吞食帝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创伤,在那次大环撕裂中死了上亿人,生态系统也被严重损坏,战后用了五十个地球年的时间才初步修复。这以后才有能力开始对地球的咀嚼。但你知道,我们在太阳系的时间有限,如果不能及时离开,有一片星际尘埃会飘到我们前面的航线上,如果绕道,我们到达下一个恒星系的时间就会晚一万七千年,那颗恒星将会发生变化,烧毁我们要吞食的那几颗行星,所以对太阳几颗行星的咀嚼就很匆忙,吃得不大干净。”

“这让我们感到许多的安慰和荣誉。”元帅看看周围的人们说。

“你们当之无愧,那真是一场伟大的星际战争。在吞食帝国漫长的征战史中,你们是最出色的战士之一!直到现在,帝国的行吟诗人还在到处传唱着地球战士史诗般的战绩。”

“我们更想让人类记住这场战争,对了,现在人类怎样了?”

“战后大约有二十亿人类移居到吞食帝国,占人类总数的一半。”大牙说着,打开了他的手提电脑宽大的屏幕,上面映出人类在吞食者上生活的画面:蓝天下一片美丽的草原,一群快乐的人在歌唱舞蹈。一时难以分辨出这些人的性别,因为他们的皮肤都是那么细腻白嫩,都身着轻纱般的长服,头上装饰着美丽的花环。远处有一座漂亮的城堡,其形状显然来自地球童话,色彩之鲜艳如同用奶油和巧克力建造的。镜头拉近,元帅细看这些漂亮人儿的表情,确信他们真的是处于快乐之中,这是一种真正无忧无虑的快乐,如水晶般单纯,战前的人类只在童年能够短暂地享受。

“必须保证他们的绝对快乐,这是饲养中起码的技术要求,否则肉质得不到保证。地球人是高档食品,只有吞食帝国的上层社会才有钱享用,这种美味像我都是吃不起的。哦,元帅,我们找到了您的曾孙,录下了他对您说的话,想看吗?”

元帅吃惊地看了大牙一眼,点点头。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皮肤细嫩的漂亮男孩,从面容上看他可能只有十岁。但身材却有成年人那么高,他一双女人般的小手拿着一个花环,显然是刚刚被从舞会上叫过来,他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说:“听说曾祖父您还活着?我只求您一件事,千万不要来见我啊!我会恶心死的!想到战前人类的生活我们都会恶心死的,那是狼的生活,蟑螂的生活!你和你的那些地球战士还想维持这种生活,差一点儿真的阻止人类进入这个美丽的天堂了!变态!您知道您让我多么羞耻,您知道您让我多么恶心吗?呸!不要来找我!呸!快死吧你!’说完他又蹦跳着加入到草原上的舞会中去大牙首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他将活过六十岁,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不会被宰杀。”

“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十分感谢。”元帅凄凉地笑了一下说。

“不是,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很沮丧,也充满了对您的仇恨,这类情绪会使他的肉质不合格。”

大牙感慨地看着面前这最后一批真正的人,他们身上的太空服已破旧不堪,脸上都深刻看岁月的沧桑,在昏黄的阳光中如同地球大地上一群锈迹斑斑的铁像。

大牙合上电脑,充满歉意地说:“本来不想让大家看这些的,但你们都是真正的战士,能够勇敢地面对现实,要承认……”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人类文明完了。”

“是你们毁灭了地球文明,”元帅凝视着远方说,“你们犯下了滔天罪行!”

“我们终于又开始谈道德了。”

大牙咧嘴一笑说。

“在入侵我们的家园并极其野蛮地吞食一切后,我不认为你们还有这个资格。”元帅冷冷地说,其他的人不再关注他们的谈话,吞食者文明冷酷残暴的程度已超出人类的理解力,人们现在真的没有兴趣再同其进行道德方面的交流了。

“不,我们有资格,我现在还真想同人类谈谈道德……‘您怎么拿起来就吃隘”大牙最后这句话让所有人浑身一震,这话不是从翻译器中传出,而是大牙亲口说的,虽然嗓门震耳,但他对三个世纪前元帅的声调模伤得惟妙惟肖。

大牙通过翻译器接着说:“元帅您在三百年前的那次感觉是对的:星际间的不同文明,其相似要比差异更令人震惊,我们确实不应该这么像。”

人们都把目光聚焦在大牙身上,他们都预感到,一个惊天的大秘密将被揭开。

大牙动动拐杖使自己站直,看着远方说:“朋友们,我们都是太阳的孩子,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但我们比你们更有权利拥有她!因为在你们之前的一亿四千万年,我们的先祖就在这个美丽的行星上生活,并创造了灿烂的文明。”

地球战士们呆呆地看着大牙,身边的残海跳跃着昏黄的阳光,远方的新山脉流淌着血红的岩浆。越过六千万年的沧桑时光,曾经覆盖地球的两大物种在这劫后的母亲星球上凄凉地相会了。

“恐一一龙一一”有人低声惊叫。

大牙点点头:“恐龙文明崛起于一亿地球年之前,就是你们地质纪年的中生代白垩纪中期,在白垩纪晚期达到鼎盛。我们是一个体形巨大的物种,对生态的消耗量极大,随着恐龙人口的急剧增加,地球生态圈已难以维持恐龙社会的生存,接着又吃光了刚刚拥有初级生态的火星。地球上恐龙文明的历史长达两千万年。但恐龙社会真正的急剧膨胀也就是几千年的事,其在生态上造成的影响从地质纪年的长度看很像一场突然爆发的大灾难,这就是你们所猜测的白垩纪灾难。

“终于有那么一天,所有的恐龙都登上了十艘巨大的世代飞船,航向茫茫星海。这十艘飞船最后合为一体,每到达一个有行星的恒星就扩建一次,经过六千万年,就成为现在的吞食帝国。”

“为什么要吃掉自己的家园呢?恐龙没有一点怀旧感吗?”有人间。

大牙陷入了回忆:“说来话长,星际空间确实茫茫无际,但与你们的想像不同,真正适合我们高等碳基生物生存的空间并不多。从我们所在的位置向银河系的中心方向,走不出两千光年就会遇到大片的星际尘埃,在其中既无法航行也无法生存,再向前则会遇到强辐射和大群游荡的黑洞……如果向相反的方向走呢。我们已在旋臂的末端,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荒凉虚空。在适合生存的这片空间中。消耗量巨大的吞食帝国已吃光了所有的行星。

现在,我们的惟一活路是航行到银河系的另一旋臂去,我们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在这片空间呆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条。这次航行要持续一千五百万年,途中一片荒凉,我们必须在启程前贮备好所有的消耗品。这时的吞食帝国就像一个正在干涸的小水洼中的一条鱼,它必须在水洼完全干掉之前猛跳一下,虽然多半是落到旱地上在烈日下死去,但也有可能落到相邻的另一个水洼中活下去……至于怀旧感,在经历了几千万年的太空跋涉和数不清的星际战争后,恐龙种族早已是铁石心肠了,为了前面千万年的航程,吞食帝国要尽可能多吃一些东西……文明是什么?文明就是吞食,不停地吃啊吃,不停地扩张和膨胀,其它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元帅深思着说:“难道生存竞争是宇宙间生命和文明进化的惟一法则?难道不能建立起一个自给自足的、内省的、多种生命共生的文明吗?像波江文明那样。”

大牙长出一口气说:“我不是哲学家,也许可能吧。关键是谁先走出第一步呢?自己生存是以征服和消灭别人为基础的,这是这个宇宙中生命和文明生存的铁的法则,谁要首先不遵从它而自省起来,就必死无疑。”

大牙转身走上飞船,再出来时端着一个扁平的方盒子,那个盒子有三四米见方,起码要四个人才能抬起来。大牙把盒子平放到地上,掀起顶盖,人们看到盒子里装满了土,土上长着一片青草,在这已无生命的世界中,这绿色令所有人心动。

“这是一块战前地球的土地,战后我使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植物和昆虫都进入冬眠,现在过了两个多世纪,又使它们同我一起苏醒。本想把这块土地带走做个纪念的,唉,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吧,还是把它放回它该在的地方吧,我们从母亲星球拿走的够多了:看着这一小片生机盎然的地球土地,人们的眼睛湿润了。他们现在知道,恐龙并非铁石心肠,在那比钢铁和岩石更冷酷的鳞甲后面,也有一颗渴望回家的心。

大牙一挥爪子,似乎想把自己从某种情绪中解脱出来:“好了朋友们,我们一起走吧,到吞食帝国去,”看到人们的表情,他举起一只爪子,“你们到那里当然不是作为家禽饲养,你们是伟大的战士,都将成为帝国的普通公民,你们还会得到一份工作:建立一个人类文明博物馆。”

地球战士们都把目光集中在元帅身上,他想了想,缓缓地点点头。

地球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上了大牙的飞船,那为恐龙准备的梯子他们必须一节一节引体向上爬上去。元帅是最后一个上飞船的人,他双手抓住飞船舷梯最下面的一节踏板的边缘,在把自己的身体拉离地面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脚下地球的土地,此后他就停在那里看着地面,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他看到了——蚂蚁。

这蚂蚁是从那块盒子中的土地里爬出来的,元帅放开抓着踏板的双手,蹲下身,让它爬到手上,举起那只手,再细细地看看它,它那黑宝石般的小身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元帅走到盒子旁,把这只蚂蚁放回到那片小小的草丛中,这时他又在草丛间的土面上发现了其它几只蚂蚁。

他站起身来,对刚来到身边的大牙说:“我们走后,这些草和蚂蚁是地球上仅有的生命了。”

大牙默默无语。

元帅说:“地球上的文明生物有越来越小的趋势,恐龙,人,然后可能是蚂蚁,”他又蹲下来深情地看着那些在草丛间穿行的小生命,“该轮到它们了。”

这时,地球战士们又纷纷从飞船上下来,返回到那块有生命的地球土地前,围成一圈深情地看着它。

大牙摇摇头说:“草能活下去,这海边也许会下雨的,但蚂蚁不行。”

“因为空气稀薄吗?看样子它们好橡没受影响。”

“不,空气没问题。与人不同,在这样的空气中它们能存活,关键是没有食物。”

”不能吃青草吗?”

“那就谁也活不下去了:在稀薄的空气中青草长得很慢,蚂蚁会吃光’青草然后饿死,这倒很像吞食文明可能的最后结局。”

“您能从飞船上给它们留下些吃的吗?”

大牙又摇头:“我的飞船上除了生命冬眠系统和饮用水外什么都没有,我们在追上帝国前需要冬眠,你们的飞船上还有食物吗?”

元帅也摇摇头:“只剩几支维持生命的注射营养液,没用的。”

大牙指指飞船:“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吧,帝国加速很快;晚了我们追不上它的。”

沉默。

“元帅,我们留下来。”一名年轻中尉说。

元帅坚定地点点头。

“留下来?干什么?”大牙轮流看看看他们,惊讶地问,“你们飞船上的冬眠装置已接近报废,又没有食品,留下来等死吗?”

“留下来走出第一步。”元帅平静地说。

“什么?

“您刚才提过的新文明的第一步。”

“你们……要作为蚂蚁的食物?”

地球战士们都点点头。大牙无言地注视了他们很长时间,然后转身拄着拐杖慢慢走向飞船。

“再见,朋友。”元帅在大牙身后高声说。

老恐龙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在我和我的子孙前面,是无尽的暗夜,不休的征战,茫茫宇宙,哪里是家哟!”人们看到他的脚下湿了一片,不知道是不是一滴眼泪。

恐龙的飞船在轰鸣声中起飞,很快消失在本文天空。在那个方向,太阳正在落下。

最后的地球战士们围着那块有生命的土地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元帅开始,大家纷纷掀起面罩,在沙地上躺了下来。

时间在流逝,太阳落下,晚霞使劫后的大地映在一片美丽的红光中,然后,有稀疏的星星在天空中出现。元帅发现,一直昏黄的天空这时居然现出了蓝色。在稀萍的空气夺去他的知觉前,令他欣慰的是,他的太阳穴上有轻微的骚动感,蚂蚁正在爬上他的额头,这感觉让他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在海边两棵棕榈树上拴着的小吊床上,他仰望着灿烂的星海,妈妈的手抚过他的额头……夜晚降临了,残海平静如镜,毫不走样地映着横天而过的银河。这是这个行星有史以来最宁静的一个夜晚。

在这宁静中,地球重生了。


一日囚

作者:柳文扬

B先生死了。就在他搬进这座大楼不到24小时。

B先生是昨夜,不,准确地说是今天凌晨零点住来来的。那时夜雾弥漫,有两个黑衣男子陪着他,拎着三只大提包。敲开我值班室的房门,要租一间不带家具的房子。这个要求有点奇怪,因为大多数人都想要有家具的房子。

“请问你们要租多大的屋子?”我打量着B先生的光头问。他戴着眼镜,苍白而又腼腆,脸上有种愁苦的模样。

一个黑衣人说:“最小的单元就可以了。一间卧室,带厨房和洗手间。”

“请原谅,三个人住这么小的屋子是不是太挤了……”我说 .黑衣人面无表情,指了B:“就他自己祝”“好吧,您想租多久?半年还是一天?”我问B . B先生低声说:“一天……”“什么?”我没听清楚。

黑衣人说:“租一个月吧。这是你们的最短租期?”

“对。”我拿出登记薄让B写下自己的名字。黑衣人付了一个月的租金然后我带他们上了电梯,到了大楼16层的那个小屋。

B先生对客厅表示满意,但他抱怨房子的视野太狭窄了。黑衣人冷淡的沉默着,把大箱子打开,里面竟装满了简易的家具:折叠的帆布衣柜,充气的床垫,还有一些换洗衣服。最后,B先生安顿下来,一个黑衣人看了看表,说:“8月18日了,现在是凌晨0点整。”

两个黑衣人走了。我对B说:“早点休息吧,希望你在这里住的愉快!”

他点头说:“是啊,愉快……我不会打扰你们太久的。”

“你说什么?”

一瞬间,他的眼睛流露出虚弱和渴望,好象要说什么。我被吓住了。但他马上恢复了正常,也就是说恢复了那种腼腆和愁苦的模样。

“麻烦你了,让我休息吧。”他客气的把我送到门外。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昨夜。

仅隔二十几个小时,B就死在房间里。他死后形容枯燥,看上去老了很多。

那两个黑衣人穿过夜雾走进大楼,还带了一位医生模样的人。我现在还不懂,他们是如何知道B先生的死讯的。当他们要我打开那间屋子的门,发现B毫无生气的躺在客厅地下时,他们一点也不惊讶。医生走过去,翻开B的眼皮,然后摸摸他的脖子,转身对黑衣人点点头。

“他死了。”

他们想抬起B先生的尸体,我拦在门口说:“等一下,我因该去报警。还有,我都没发现他已经死了,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啊?”

一个黑衣人走过来,低声地说“不必报警。”他拿出一份证件给我看,那是种让人无法怀疑其权威性的身份证明。我沉默了。

他们在房间里翻来翻去。把简易的家具拆开,每一件衣服都抖开来看,我发现那些衣服都很旧,而且都是一模一样的套装。B在这住了还不到一天,难道能在屋子里藏什么东西吗?

最后他们将屋子的一切装进大提包,抬起B,消失在门外,只剩我一个人站在四壁皆白,空空如也的房间里。

对这个死去的人,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认识他只是二十几个钟头,但却像是多年的老友似的。细究原因,大概是他每次件我都表现出老友一般的熟。

B先生真有些古怪。他的精力一定非常旺盛,单看外表会被欺骗的。他苍白憔悴,仿佛弱不禁风,但是他一天都频繁的出入大楼的内外,仅仅被我看到的就有十几次。他好象可以突然出现在这里,又突然件出现在那里。

自从午夜安排好房间,我第一次看见B竟是在半分钟后。谁知道他是怎么飞快的神不知鬼不觉的下了楼,无声的站在我的旁边。

我目瞪口呆的盯住他。他眼睛红红的,仿佛换了一个人,急切的问我:“现在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莫名其妙的说。

“现在几点了,几号了?”他梦游一样的问。

我几乎被他吓住,很快地回答:“8月18日凌晨……0点过1分。您是什么时候下来的?”他没有理睬我的问题,呆了呆,说:“哦,是这样……谢谢您了。”

他回去睡了。但早上3点钟,我竟透过窗户看见他在楼外。他佝偻这身子,从雾气里慢慢地移动过来,苍白的脸像一盏昏灯,我赶忙出去,打开玻璃大门。他疲倦的走进来。

“您才安顿下来,不好好睡一觉吗?”我说,“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什么?”他楞了一下,然后说:哦,我不累。我出去的时候,你没看到?”

我迟疑得说:“可是,楼门一直是锁着的碍…”难道他是从十六层窗户中爬下来的吗?”

“是么?”他微笑,你记错了吧,我是从这里出去的。”

眼看他的背影蹒跚着走进电梯,我锁好门,回到值班室里打盹。

早上七点半,他经过前厅,对我说:“早上好!”

“早上好!”我很惊讶,他只睡了这么一会,居然有精神出去散步。

奇怪的是,只过了几秒钟——至少在我的印象里,只过了很短暂的时间——又看到他经过前厅向楼门外走去,他冲我打招呼,就向刚才没见过面似的:“早上好!”

我诧异的望着他,他走出了楼门。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乘着一辆出租车停在楼外,慢慢的从车上挪出来,疲惫不堪的走进大楼,也不理睬我,直接上了电梯。

B先生怎么了?他在外面这一个小时做了什么?我想的走神,却又见他笑着从我面前走过,道了一声:“辛苦!”就去按电梯的按钮。

我捧住头,使劲闭上眼睛又睁开。我疯了吗?我的大脑提前老化了吗?我在做梦吗?

我在前台扒了一会,想养养精神。一抬头,就看道B愁苦的走在大厅里走动着。我下意识的弹了起来!他对羞涩而凄凉的说“我丢了件东西……”他茫然的说:“一定要找到……”“您丢了什么?”我问他。

他摇摇头,走出了楼门。

我跟着他走到门外,身后有只手排了排我的肩膀,真的差一点叫我条起来!

原来是住在1608号的那位老寡妇,她非常神经质,而且,说起来她还是B的邻居。

“他叫什么?”她伸出一根瘦的像巫婆的手指头,远远指着B的背影问。

“B,怎么了?”我问。

老太太低声说:“她很怪!”

这我知道,但怎么跟她说呢?

她看见B消失在拐角,把嘴凑在我耳边说:“刚才我听见他房子里有人在哭!”

“哭?”我觉得她太敏感了。

“没错!我扒爱门上听到了!”她突然转向里面,脸上皱起惊恐的纹路。

B先生又从里面走出来了。

我也百思不解,但是客气的问了一句:“您丢的东西找到了吗?”

“什么?”他抬起头来,惊疑地望着我,“什麽东西?”

他走出楼门。老太太拉着我跟出去,停在阳光下面,悄悄地说:“一个妖怪!”

B在远处上了出租车。我转过身,想着老太太的话,无意地向上一瞥。

我看见十六楼上,B先生房间的窗内有个人影。我退远几步,用手遮住阳光重新分辨。没错,是他的房间,那个清瘦而衰颓的人影移到了窗帘后面。我吓出一身冷汗。

“你看见了!你看见了!”老太太激动的念着。

我扯着老太太,在她心脏和腿脚允许的情况下尽快跑到管理室,拿上电棍,乘电梯上了十六层,在B的门口站祝我们紧张地倾听着。

“B先生!您在里面吗?”我轻轻敲门。没有人回答。

老太太尖利的手指掐的我生疼。我拿出了备用钥匙打开了门,必虚搞清楚。我手握电棍,走进宁静狭小的房间。

里面空荡荡的。

老太太干瘪的嘴角哆嗦着:“他是个妖怪,他是幽灵。

“我们快开门吧!”她使劲拉着我的衣服。我也害怕了。

就是这样。我确实今天一天里看到B先生十几次出入楼门内外,而且他的容貌像雾中的猫头鹰一样不可琢磨,一会儿苍老,一会儿又变的比较年轻,他的衣服也时新时旧,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幽灵的,但我拿不准B先生是什么。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拿着一副纸牌走到前厅,要跟我玩一会儿。

我无法拒绝,他明显地衰老了,真奇怪,而且他的眼睛有了暗淡的黑晕,目光仿佛是发高烧的病人。他像我展示出令人惊叹的牌技,就算我把牌洗的再彻底,他还是能记住每一张牌的位置。我更加相信他是隐藏在现代城市的巫师。最后,他把牌丢在台子上,说:“这一点也不神秘,我不是什麽魔法师。年轻人去买一副偏光眼镜吧。这牌留给给你。有时候你会发现一件不可思意的事情,换一副眼镜你会看的清请楚楚。”

我真的拖人去眼镜店买了副便宜的偏光眼镜,戴上它再看拿拿副纸牌,原来每一张纸牌,原来每一张的背面都用特殊的墨水做着标记。这是B先生教我的一件最有趣的事,也许他另有用意,但我没有猜破。

吃过午饭,我发现他站在楼口,呆望着对面的路灯。

“天气很好。”我小心的跟啊打招呼。

“是啊!天气每次都这样,我道希望某一次看到下雨。”他更像是喃喃自语,然后他很奇怪的说:“你瞧那盏路灯。”

“路灯?”

“对,它一直在那吗?”

我仔细看了看路灯,又看了看它:“当然,它早就在那儿,一直在。”

“它……没有……没有被打破过?”它耳语似的问我,仿佛心怀恐惧。

“没有吧。”我摇头。这是拿不准的,附近的顽童很多,而我来这当管理员才两个月。

他问出我一个令我浑身发抖的问题:“你没看到过路灯碎片从地面上飞起来,自动地重新组合好吗?”

阳光灿烂,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我心像被什么冰冷的的手狠狠捏住了。他看出我在害怕,就笑笑进去了。

老实说,才认识一天就能叫我这样害怕的人,B先生算第一个。

我不感在主动打招呼。下午我又看见他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有时也跟我说话,但没有特别奇怪的事发生。

夜里,他就死了。

两个黑衣人把B的尸体和屋子里的东西搬走以后,我站在他的卧室里茫然四顾雪白的墙壁,一尘不染的地板。黑衣人想在房间里搜寻什麽!B先生真的在这里藏了什麽东西吗?回忆B的种种诡异之处。我感觉这房间把我的心牢牢吸引住了。这里留着他灵魂,我荒唐的对自己说。

突然在灵机一动的情况之下我从衣袋里取出拿那副偏光眼镜。戴上它后我惊呆了。

老天哪,墙上写满了字。

毫无疑问,这是B先生写给我的,他成功的瞒过了那两个黑衣人。我把门从里面锁好,回道卧室激动的读墙上的字。这儿写着一个让人毛古毛骨悚然的故事:我写下这些,是因为我预感到自己就要死了,我一直渴望对人说出自己的遭遇,但我不敢。现在我用这种方法告诉你,世界不像你想的那麽简单。

在墙上写字是因为:1,他们在最后把我所有能移动的东西都拿走,留下的只有墙壁;2,用这麽原始的,简单的和不可靠的办法才能骗过他们。你很聪明,理解了我对你做的暗。

我死后没人能看到我的坟墓,让我来悼念自己吧:B,65岁,死于长久的孤独和生命力枯竭。他是个罪人,然而又是个可怜的牺牲者。我在这个地方,在这一刻被囚禁了十年。

十年。

噩梦是这样开始的,由于人类共同的弱点,我犯了罪,大罪。在我的世界里在你还没有见到,无法想象的世界里,我得知自己将要接受什么惩罚。

法官说:“你被处以一日无期徒刑:在有生之年,你将永远过这同一天——我们为你随机选择那一天,2008年8月18日。你的一切生命活动都只限于这二十四小时之内,直到自然赋予你的生命结束。作为一种人道主义的优待,你可以在一座热闹的都市种服役,但在服刑期间,你不能对周围任何人提起关于你和你所受的刑罚,否则我们将你转移到一个密闭的小空间内,在孤独中度过刑期。”

你理解吗?朋友,这是无止境的噩梦。

据说我是第一批被处以时间囚禁的罪人之一。他们还不能了解这一技术的全部内涵,我们算是实验品。

一开始,我对这刑罚的可怕之处还没有真正的体会,这是座热闹繁华的城市,处处充满生机,我住在自己的房间,对置身于开放的大世界里感到高兴,我透过玻璃窗观看下面的人群,不准备担忧以后的日子。

第一天——我这样说是按自己的习惯,其实我度过的这十年,这三千六百多个日子,对你们来说是同一天。第一天,我早早的起了床,打算出去散步,呼吸一下这座城市的新鲜空气。我的邻居,1068号的那位老太太——她是个细心人——热情的问候我。

“您好!您是新搬来的邻居吗?”

我答道:“是的很高兴认识您。”

“您从哪儿来?”

我把早就编好的谎言对她说了一番。她最后说:“希望您在这儿住的愉快!”

在楼下我对你打了个招呼:“早上好!”你对我报以关心。

走到大街上,我在拐角处的报童手里买了一张报纸,先看了看日期:2008年8月18日,头版的新闻很吸引人。我过马路,在对面的咖啡馆里要了早餐,巴西咖啡和烤面包。

我看报纸,咖啡馆的老板对我说:“我觉的您很面生。”

“对,我是刚刚搬来的。”我回答。

“喜欢我们这儿吗?”

“很好大家都很友善,咖啡很香。”我向他微笑。

接下来我去公园散步,看场电影,吃午饭,在市政广场坐着喂鸽子,逗弄躺在婴儿车里的小孩。

吃过晚饭后,在街道上漫步,直到疲倦才回家。我躺在床上睡觉,一觉醒来,仍然是2008年8月18号。

第二天(还是按照我的习惯说的),我在同一时刻出门。1068号的太太站在楼道问:“您好,您是新搬来的邻居吗?”

我答道:“是的,很高兴认识您。”

“您从哪里来?”

这真有趣。我又一字不错的说了了那番话。她最后说:“希望您在这住的愉快!”

我又在在下面问侯了你,在街拐角买了同一分报纸:2008年8月18日的日报,头版的新闻对我来说早以是往事。我过马路,在对面的咖啡馆里要了早餐,这是巴西的咖啡和烤面包。

我看报纸,咖啡馆老板对我说:“我觉的你很面生。”

这一切都像钟摆一样准确。

我说处了跟昨天一模一样的回答。我感到自己好像以个无意间走进一步老电影里的客串者,我知道电影里发生的一切,但其他角色却对它一无所知。

公园,电影,午饭,鸽子,婴儿车里的小孩,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事唯一不同之只是我。步,唯一不同的只有我的心。我很清楚,只个日子我已第二次度过这感觉真怪,2008年8月18日,这处,保存在宇宙的一个神秘角落?而我却被施了魔法一次次的进入这录像带,带着了解一切的心,却被重复这一尘不变的情节。

在开始的几天里,我并不沮丧,也没有害怕,甚至还抱着一种优越感和好奇的兴趣,观察这发疯的世界。我按固定的时间表过日子,我记熟了每个时刻,每个地点将遇到的人,以及他们将做的事情。我背诵着自己的饿台词,还在心理年出他想说的话,我暗自对他说:“我知道你下一刻要做什麽。”

但我很快厌倦了。如果你觉的生活中的某个日子是快乐的,丰富多采的,那只因为它是唯一的是转瞬即逝的,永不逝去的一天是可怕的一天它回由新鲜的一天变为陈旧,变为腐烂,变为恶毒。

我默默地服刑。地一个星期我快乐,第二个星期,我累了,第三个星期,我愤怒,第四个星期,我想到死,第五个星期,我知道自己将会发疯。真不可思议,在同一个人身上,在同一天,竟可以承载这麽多眼泪,愤怒,挣扎,绝望和疯狂。我躲在房间里痛苦,用力咬着自己的手。时间囚禁之刑,无法打破,不能逃脱的监牢。

由一种魔力笼罩着我,每当一个二十四小时的周期即将逝去,我似乎要追着时间之流,冲破牢笼;那魔力一下子又把我拉回二十四小时以前,于是一切周而复始。我又开始见到昨天见到的人,重复昨天做过的事。最可怕的是,只有我清楚这一切,其他人对此一无所知。我多麽羡慕他们,多嫉妒他们!对他们来说,我被永世困在1其中的这一天只是生命中的千万个平凡的日子之一。他们将无知无识的度过这一天,然后把它忘记走进我永远也看不见的“明天”,可我呢,我还要在循环往复的苦刑中挣扎下去,得不到一点同情和援助。

而且,要知道,除了我自己之外,其余的一切人,一切事,都是固定不变的,在每一次循环当中比原子钟还要稳定。所以我必须注意到每一件事的准确时刻,以免与世界脱节。我有一个固定的时间表,精确到秒,在这钟表般的世界里我是唯一可变的因素,但我却要强迫自己成为钟表里的一个零件。我是罪有应得,但我要告诉你这种刑罚过于残酷了,即便是对我这样的罪人。

时间的囚徒,比空间的囚徒更可悲,全世界都与你无关只有你独自在不变的时光中老去,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比死亡还苍白的生活。

时间是多麽可怕,伟大不可驾驭的东西。我是想说当猴子学会了一种把戏,它只能想到凭借一种把戏来换一点食物。人,只有人才会把他所掌握的一切权力和知识都;用于“惩罚”在无数次孤独的发作之后我决定破坏规则看一看能给世界造成多大的麻烦。

我扔掉了时间表,故意在头一天早上七点三十分整出门,而在第二天早上的七点三十五 分十五秒出门,我在比平时晚半分钟的时间进入咖啡馆,要面包卷和冰咖啡。在下一个循环中,在晚半分钟进去,要蛋糕,柠檬冻和香草冰激凌。我选择不同的时刻,但相差不超过一分钟,从报童手里买报纸。我每个循环中看着不同的电影。我这次踩思一直蜗牛下次却把它拣起来放在草丛里,处于一种可笑的只适措,为了逃离牢笼般的感?nbsp;,我曾经到处乱跑,跑到城市的边缘,在乘出租车回来。

我在郊外过夜,仿佛希望自己奇迹般地逃离这被困于今天的命运。我蜷缩在草丛中看着星星。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钟都在心中撞击出洪大的回响。午夜十二点,我激动的做起来,在星空下奔跑。我狂喊着:“出租车!出租车!”我上车就问司机:“现在是几点?今天是几号?”

“0点十分了。您喝得够多的,今天是8月8日。”司机说。我的心沉下去。汽车穿过入睡的城市,停在被烟雾笼罩的大楼前,已是凌晨3点,我还要回到那间小屋,回到监牢中的监牢里睡觉。

我的歇斯底里症发作了不止一次。我幻想着,在某个特殊的时刻“再次”进入大楼,就能打破魔法。我从郊外回来,在午夜十二点整走进楼门,问你:“几点了?今天是几号?”

小伙子,记得吗?你说:“十二点了,您住在这儿快有一整天。今天是8月18号。”就是这个时刻,魔法的转折点,我要在你间证之下突破了……我激动万分,盯住你,在那儿又问你:“现在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仅隔几秒钟你就香完全忘了刚才的事。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我说:“现在几点了?几号了?”

你惊讶的回答:“8月18日凌晨……0点过1分,您是什么时候下来的?”

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绝望吗?

我还有过更疯狂的主意:我想带着几个人走得远远的,走到郊外去。晚上,我们围坐在篝火旁,我要在午夜时分讲一个故事。当时钟越过12点,又回到二十四小时前的瞬间,我会看到什么呢?那几个人会像幻影一样消失吗?他们又会看到什么?他们发现自己忽然从家里的卧室中来到了野外吗?

我不敢做那样的实验,风险太大了,可能会伤害别人。我只能用自己作实验品,给世界找一点小小的麻烦。

世界没又跨掉,无论我怎么躁动,都像笼中的挣扎一样无济于事。只有寥寥几次,我从你和别人的目光中看出了诧异与恐惧。你们发现了吗?我不清楚。

本来我又种可怕的猜疑:这刑罚只是一种心理层面的感受,只有我的“灵魂”(我只能这么说)被硬生生地剥离出来,来回一次次循环的开始,而肉体则像刑尸走肉一样,僵硬地重复着比钟摆还准确的固定行为。也许为了打消这种恐惧,我才故意在每次行动中做了一点变化。没有遭到阻碍,而且,我漫漫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在衰老,我放心了。

如果你的外部行动被限制在一个小范围里,那么你会发现,心灵的活动变得十倍百倍地丰富和激烈。我不是科学爱好者,但我现在对时间这个东西产生了兴趣。我很想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方式被一次次拉回8月18日的凌晨0点,我还想知道,时间是什么,被困在时间中的人又如何与世界发生关系。

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观察和思索,这样反而补台难过,我列出了几种被抛入时间循环的方式。

第一种,想那些物理学家所说的,每系我被“拉回”一次,时间就在这里产生了一个分支,出现了一个新的“平行世界”,在这个新世界里,除了我本人,其余的一切都与原来原来的世界相同。但是,我有证据否定这种理论:这个新世界种的人将不会知道那个世界在8月18日发生事,可有一次,你突然问我:“您丢的东西找到了吗?”我大惑不解。想来这是因为在后面的某次循环中,我将丢失一样东西,而时刻却在此时之前。后来证实了这个猜测,我的钱夹丢了,时刻是在上午九点。

还有一种最简单的解释:8月18日这一天是固定不变的只有我一天天的回到这一天当中。重复这一天的生活。但这会造成一个难点,我反复的度过这二十四小时,度过了三千六百五十次。我一个人在此期间所耗费的物资,比如水和电会超过整个大楼中其他居民的总合。难道没有人发现这件怪事吗?

有一次,我一言不发的走到大楼对面的路灯底下,脱下鞋子,用它打破了路灯。然后我穿上鞋子走回大厅里。当时你惊讶极了,你一定认为我发疯了。不,我在思考问题。在路灯被打破的整整一天里,我几记住每个人看着我神情、对我所说的话。此日(我习惯的说法),我一早就发现路灯好好的立在那里,当然啦,我还没有去打它呢。这一天真的与前一个循环大不相同。我的存在使世界变的充满荒谬。我在这次循环当中在上午九点多钟打碎了街上一盏路灯那麽在别人严厉即旁观者眼里,这盏路灯在就点之后就不存在了;但在此之前的那次循环里路灯一直存在到一天的结束。旁观者究竟会记得哪一种情况呢?

记得,我问过你在一个中午。你完全不知道我打碎了路灯。

我最后一个猜测是:每当一个循环结束时,我仿佛被单独拉到这个世界,而那神秘的魔力即操纵时间的力量使整个世界(除我之外)退回到二十四小时前的初始状态,然后我被扔进世界里面,一切重新开始。那就是说,无论我在服刑期间做了什麽,把路灯打碎多少次,旁观者都会记得最后一次循环。

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多想向旁观者询问一下埃但丢掉钱夹的事,还有你看到我不按时刻表行动的诧异,又如何解释呢?

大概,在旁观者眼中,我在若干次的循环当中,像立体空间中的物体再平面上的投影一样,被叠夹一天里面。于是形成了这麽一种情况:你看着我走出大楼,然后又看见我走出大楼,而紧接着你可能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我。我所出的微观时间循环被嵌套在整个宏观的世界只内,于是在外人看来就有了粒子一般的测不准的“闪动”。

如果有一位超然的观察者俯视这座城市,他酒会发现我像一个粒子做布朗运动一样,狂乱而无须的出现在每一个角落,这一秒在东边,下一秒在西边,甚至在同一秒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普通人如果留意我的行踪一定会被这离奇的现象高疯的。我很遗憾在将要死去的时候才发现了思考的乐趣。我相信那些孤守在灯塔下的人不会发疯,因为他们是思考这。

但唯一不公平的是,他们每一天都是不同的。

我要死了,我仍然没有明白时间是什麽。被困与时间的人有怎麽与世界发生联系…………再见了朋友,你会幸福的走进明天,把今天的我忘记而那个明天是我绝望而无法想象的。再见。

我摘下眼镜,墙壁上又变的洁白无暇。这一切是真的吗我又戴上眼镜,先生的字迹又布满了整个墙。

应该把这些字涂抹掉。谁知道以后的住户会不会戴起偏光眼镜来看这墙避呢。先生此时已经死了,但此时之前,在2008年8月18日凌晨0点到夜里10点以前,他依然活着,永远活着,一次一次地活着。他地秘密仍然不能泄露。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11点半了。我忽然激动起来。

先生是今天0点住进来的他的死亡是今夜10点,而现在是11点半,距一个循环结束还有半小时!他在墙上写着。他曾在午夜12点从郊外回来希望由我见证他冲破时间的牢笼。我有办法验证他的猜想了。

死了。如果在12点,另一个从外面回来,那就至少能证明他的猜想,可那种情况多麽恐怖,诡异和激动人心埃如果是那样,另一个回来了,我应该对他怎麽说呢?你已经死了,现在是无数镜子里的鬼魂之一?我能不能这样认为:当我们这些幸福的人无知无识的越过了今天午夜,进入B先生无法进入也无法求得的也无法想象的明天;在被我们超越、抛弃和遗忘的这一天里,还有一个,两个、无数个B无可奈何,循环往复地永远被困与此。我对这些道理一点也不懂,也想不明白。

我怀着莫大的期望和恐惧,坐在大楼门口的管理员室内,望着窗外的夜。

我头一次注意到时间是这麽的奇妙,每一秒钟都是这麽奇妙,每一秒钟都在我心中跳着流过,流逝,流逝,流逝……在某一次循环当中B先生此时此刻还坐在由郊外赶回来的出租车上。我心乱如麻,等待他穿过夜晚的浓雾,苍白的脸像一盏灯一样往大楼里走来;等待他从时间的某一个角落佝偻着走来;等待他迷惘绝望地一边寻找一边走来,从未知走进未知,从无限走进无限,从无限走进无限,从牢笼走进牢笼。我要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我要紧紧地抱住他,跟他一起度过由今天到明天的那一秒钟。如果这样,我能够把他带进明天吗?或者是他把我拉进那循环的魔咒当中?天哪,我在想些什麽?12点钟就要到了,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窗外,夜雾茫茫……

原载于《科幻世界》2002年10月号


西天

作者:程婧波

简介

硬派科幻

喜欢弯弯绕的朋友请进

非原版《西天》可参见《科幻世界》2002◎11我从一只猿的梦中惊醒。

通天的火光还在眼底沸腾,那个庞大的燃烧物划破西天时隆隆的声响还回荡在耳际。

丛林,我的丛林,湮灭于这一瞬间刺目的光明。

希伯来文里,《圣经》中所说的“上帝”不过是“从天而降的人”的复数形。

玛雅人精通天文,拥有可以维持四亿年的历法,却只存在了几千年便突然消失。他们怎么会有这样奇特的时间观?

佛说:西天自在吾心。

【鲂卜原始森林百年孤寂】

猎犬深棕的四蹄急急地踏过斑斓的落叶,丛林里弥漫开一种令人兴奋的气息。探照灯刺穿终年不散的乳白色雾气,鼎沸的人声从雾气中传来。

“把狗都带走!”霍夫曼博士大声地说道,“都带走!快点!我可不想它们吓着了我的宝贝!”

而事实上,即使没有一条狗在这里,情况已经变得乱糟糟的了。

探测和开路的机器在嗡嗡作响,工作人员手忙脚乱;雾气仍未散去,浓雾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使这群训练有素的发掘者感到隐隐的不安。

“博士,”一个声音说道,“来看看这个……”那是他们为数众多的探测仪显示器中的一个。屏幕上是个模糊的影子,像一头陷在网里的巨大犀牛。

“它有三分之二扎进了土里,三分之一暴露在外,如果是史前生物的残骸,地表部分应该早就不存在了……”博士的目光从显示屏移向浓雾的深处,参差的丛林植物交错着隐显,仿佛缠绕成一条通往那黑洞洞的未知领域的隧道。

最后他决定,自己亲自去看看。

阳光从头顶落下,纠集了太多的枝叶,落到底层时已经变得微弱,而且寒冷。但湿气却又让人感到闷热。于是在这奇特的光和影之间,人如入虚境。

“我发誓我没有看花眼……”当雾仿佛是自动消散在他到来的这一刻时,博士难以自禁地低喃出了声。

无数的藤蔓植物爬行于这参天的巨物之躯,先行投放的两个自动探测仪倚在它身下如两棵不起眼的小草。斑斑黑迹从植物的藤条中隐现,它沉默的头颅昂首向天,折断的大角依旧倔强地刺向天空。

博士的步子有些踉跄,空气中无声的鼓点悄然传递,浓雾重又开始聚集,一切变得不可理喻。他扒开一堆藤条,开始神经质地来回擦拭那些古老的锈迹。

“西天一号”。

这是他看到的第一个信息。他的瞳孔不自觉地猛然放大,西天?!酉吕矗仿蔚氖执ッ搅苏庋淖盅郏骸爸泄圃臁薄“不可能……”这是霍夫曼博士此时唯一想说的话。

他也只能这么对自己说了。因为所有的探测指标都证明——面前的巨物已经在此沉睡了几百万年。

【尤卡坦半岛告别彻琴】

灰白的石阶。

内嵌的旋梯。

雨神石像。

巍峨的彻琴天文台。一只麻雀蹲在它残缺的一角,带着君临天下的神态。

这是我童年的家园。只有回到这里,我才能变回那个安静的孩子。忘记城市,水泥森林,嚼舌的搭挡,以及自己丛林动物般的不安。

彻琴西南两百米处有个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九月。今天我带的是草莓。长眠在这里的这个女人有着最简单的信仰,她甚至不认识金星,但却深信她的丈夫关于宇宙的所有猜测。

作为她的儿子,我却往往对父亲的观点表现出叛逆。他是个不错的神父,却算不上好的天文学家。

“我现在还记得你小时候半夜独自跑上天文台看星星的样子。”不知不觉间父亲已经站在我身后。

“有许多星星……太多了……”

“你总是到了最后就睡着在露台上,还流口水。”父亲笑起来。我的目光落在草莓上,丛林的气息从那里滴落,十六年前的那个夏天好像又鲜活地回来了。“记得你的涂鸦吗?还留在桃木糖盒上,你画的是彻琴外墙长有翅膀的人的图像……”“可我把他的脸画成了米铜…”我也不禁笑了起来。

十六年前我离开了这里,回到北京。那时我十一岁,有一个叫米汀的好朋友。它是墨西哥一种特有的猿类,可能与猩猩的白化有关——全身是漂亮的金色!我们一起离开了彻琴,我开始了自己令人厌倦的城市生活,它则被送到西昌太空总部参与一个庞大的探索外太空的计划。半年后,这个庞大的计划迈出了第一步——“西天一号”发射了。米汀也在上面。它是被选中的众多参与实验的生物之一。

你不能总是拥有它们。

十六年前,当我依依不舍地离开彻琴时,父亲这样对我说。

我的丛林,我的米汀,我的彻琴。

但我不能总是拥有它们。

就像十六年前。就像现在。

命运是一条有迹可循的曲线,正如我注定是那个庞大计划的一部分。

也许就像父亲说的,我注定为这个计划而生。当我出生时,一睁眼便是满布苍穹的灿烂群星。其中有一颗的星光很微弱,但它是彻琴几千来来凝望的中心。为什么彻琴不瞄准最亮的星星,这一直是一个谜。然而那颗暗淡的星球却遥遥地注视着我在这个古老的天文台里出生、成长、离开,目光穿越了八十万光年却坚持如一。十一岁那年我问父亲:“当我们抬头望向天空最暗的地方时,我们看见的是不是星星还没出生的时候的样子?”

第二天我便得到了回答。他把我送回北京,在一所主修天文的学校里学习,一切都在为“西天”计划作准备。

可是随着“西天一号”的离开,这个计划便逐渐走向沉寂。米汀再也没有回来。

它离开时,脖子上还挂着我的项链。

那是十六年前离开彻琴时我带走的两件东西之一。另一件是桃木糖盒子。这两样东西都是我从彻琴台基底下的罅隙中挖出来的。或者它们本来来历不明但我童年的记忆的确如此。

项链是金色的,椭圆链坠里有彻琴天文台的微雕模型。——这是我和米汀的秘密。所以它离开时我把项链给了它,警告它说:“你要乖乖地回来,然后把项链还给我……”可是它再也没有回来。

现在我来告别,因为不久我就要参与到计划的第二步中去,“西天二号”将按十六年前一样的路径前进,目的地便是注视了彻琴几十个世纪的那颗暗星旁一颗标为T29415的行星。也就是说,不久我就能亲手触摸到“西天一号”经历过的真相。

“记得把桃木糖盒带上,”父亲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我喜欢这盒子,等你带着它回来。”

这次道别,是我们唯一一次没有在母亲面前争吵。

【尤卡坦半岛风吹皱星星】

没有什么比星空更能唤起人内心的崇敬。

当众神的宫殿被黑幕所笼罩,当人间与天上如此遥远地间隔开,当闪烁的群星如牛奶般倾倒在银河里……当一些人发现了深藏在闪烁背后的秘密。

三个台基已经建好了,石条正从遥远的地方运来,一点一点地累积出阶梯和圆形的四壁。

燃起的篝火前,祭司整夜地舞蹈,嘴里吟喃着对神迹的惊叹,火光映照出他脸上带着红晕的惶恐。

部族中眼力好的人已经从夜空中确认了这样的信息:一颗星星总是如神般从天空俯视着他们,并不时地“眨眼”。祭司已经开始根据神眨眼的规律改进已有的文字——在象形之上标注出方格、环形花纹以及圈圈点点,他们日夜赶造这座天文台,用来更好地倾听神谕。

微弱的星光变幻着,穿越漫长的征途,带着某种神秘的旨意,抵达他们的眼底。就像茫茫夜空中一座遥远的灯塔,就像搁浅的鲸鱼心跳的鼓点,沿着沙滩的边缘微弱地传递了八十万光年。

这是公元前十世纪。

【T29415从天而降】

只一刹那,钉在天幕上的星星都从细微的点拉伸成了一缕缕线。

跃迁结束了。

通过完全相同的虫洞,我们来到了“西天一号”曾经到达过的地方。架驶室调整航线,母船进入T29415行星的同步运行轨道。

这是一颗同地球一样蔚蓝的星球。要不是这里的“太阳”有两个,我一定会以为跃迁失败了。风云扭转着旋涡在它的大气层中自由变幻,海洋浩渺,运行安然。只是正因为太像地球,看上去反倒令人不自在。在这个双星系统中,较大的那个太阳便是注视着我出生和成长的那颗不起眼的“暗星”。

按计划,“西天二号”要放出三条搜索艇,每条上面有正副驾驶员一名。我这次的搭挡又是土狼,一个不怎么安份的纽约州人。

穿过它的大气层时,感觉就像从云端望向凡间。这个世界生机盎然,植物茂盛,氧气充足,而且温度适宜。奇怪的是生物感应器一点反应也没有。

“气氛不对……”土狼哑着嗓子咳嗽了一声。

“可能是距离太远,”我说,“而且咱们这条艇上的是刚修好的。”

“你觉得会发现什么?金字塔、麦田圈,或者像纳斯卡巨画那样的涂鸦?”土狼离开他的副驾驶位,走到红外镜前作调试。

“我希望是‘欢迎光临’的横幅——最好用中文。”

“等一等,看我发现了什么……”土狼的口气突然变得很兴奋,“城市!天哪,你不会相信这个……‘它们’的城市!就在下面!”

下降,下降,城市便近得肉眼可见了。

仿佛有一种鸽哨般辽远的声音震动着这城市上空的空气,隐隐敲打着我的鼓膜。而事实上,耳机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是一座风格诡异的城市,建筑物都有着圆锥的身形和刺向天空的尖顶。看起来似乎很眼熟,青灰的色调笼罩着它,气氛是陌生的古老。但是它很安静,诡异得没有一丝生气。像沉睡沙漠腹地的胡杨,留下摸索着伸展向天穹的躯壳,躯壳的内部却早已死去。

“看这些‘房子’……”土狼迟疑了一下,“它们看上去就像……就像……‘西天’扎了大半截身子在土里!”

我突然也发觉,这些风格诡异的建筑让人别扭的地方正于此:它们看上去就像是西天的前三分之一。

“也许这里是个陷阱。”声讯器里传来另一个队员的声音。

“很显然,这里的‘人’一定见到过‘西天一号’……‘西天’在这里遭遇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很可能我们也会遭遇同样的阴谋。”还有一个跟着说道。

浓雾就是在这时到来的。

城市的中心很快浓得能见度几乎为零,“到边缘去。”一个队员说。

事情刚好这样发生了——当三条搜索艇驶向城市的边缘时,有两条上的生物感应器骤然响起。

他们连想都没想就匆忙拉升——这是之前的计划——他们甚至没来得多看一眼这座雾中的城市,就返回母船那里去了。

我们这条艇上的生物感器一定是坏了,一直很安静。可是直觉告诉我,这座城市的确是座“死城”。

“上升还是下降,这是一个问题。”土狼咧着嘴仰躺在靠背上望着我说。

“向西。”我望向舷窗外一座没有任何建筑物的岛屿。

【小西天神的座骑降临】

雷滚过天边。

它惊恐地跳到一株树上,三只喷火的巨兽从天而降。它躲在一簇如意莲的后面悄悄张望,胸中仿佛有只小鹿在撞。

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它想——我目睹了神的座骑降临。

【T29415相遇】

“磁力线异常,”土狼捂着擦破皮的头抱怨道,“这该死的岛上有种奇特的磁常”“收到。”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叶,一面解下腰间的紧急降落伞扣。

搜索艇掉在百米开外的地方,刚才失控的时候它就像要被这座岛屿给吸进去了一样。没料到这里竟然存在一个独自封闭的磁常“什么声音?”土狼警觉地望了望四周。

“生物感应器,”我说,“现在它正常了。”

“我倒宁愿它是给摔坏了才这样嚷嚷……”土狼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突然住了口,这在他来说简直是奇迹。

我顺着他紧张的目光向身后望去——一株不知名的乔木背后,赫然立着一头巨猿!

米汀?!

是的,它有着和米汀一样的金色绒毛。但它的眼里是我所陌生的东西,戒备、距离、好奇,还有——智慧。

它的腰间系着块金黄的布匹。我不用咬自己的手指也能清醒地意识到这绝不是地球上的猴子。

“别紧张,”我安慰土狼说,“即使它是一只会穿衣服的猴子,它也仍然不过是只猴子,应该不难对付……”。

接着我就发现这些话语的苍白无力。随着生物感应器频率越来越高的预警,我们四周正聚齐起越来越多这样的“会穿衣服的猴子”。而且它们不只穿着衣服,手里还拿着武器——石斧,弓箭,以及长矛。

“喂,猴子专家,快想想办法,你可是在丛里生活了十多年!”

“蹲伏或者跪下,别出声,也不要直视它们的眼睛……”我努力回忆过去的经验,但愿这些“猴子”不会跟地球上猩猩的习性差得太远。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类向一群猴子顶礼膜拜,诚惶诚恐。

“可怕,”土狼咬牙切齿地说,“记得彼埃尔的《人猿猩球》?还以为法国人都爱玩虚的,原来科幻小说都是他妈的预言……”这时我的眼前突然亮光一闪。

那是一块椭圆形的东西。金色的光茫耀眼夺目。项链!

这么说米汀就在它们当中……

“米铜…”我试着叫了一声。有几只猴子不安地走来走去。但它们对这个名字几乎一点反应也没有。

“西天一号”的前期训练中,猴子们对彼此的名字还是比较熟悉的。这可就奇怪了。难道十六年间,它们的遗忘速度这么快?

拥有项链的是只苍老的雄猿,满头银发。从它头上的红色丝带和身上的华丽衣着来看,无疑它是这里的首领。

首领在听到我叫“米捅之后似乎有所反应,此刻正望着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忘了才警告过土狼的话,我竟然不由自主地和它对视起来。很遗憾这样一群绝顶聪明的猴子还是不能和我们交流。更遗憾的是它们一点也不通情达理,还让我和土狼跪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不远处的搜索艇那儿传出一阵惊恐的尖声咆哮,骚动立刻从百米开外的地方传到了首领这里。所有的猴子都变得紧张起来,原来它们发现了我的桃木糖盒。

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本想这样安慰自己——直到我发现首领的表情显得越来越沉不住气,它看我的眼神开始变得异样,于是我所能做的便只剩下祈祷事情不要变得更糟。

【紫禁天文台光阴的故事】

“老实说,在时间面前我还从未感到这样无助过。”霍夫曼博士坐在会客大厅里神色憔悴地低喃。

坐在对面的西昌太空总部工作人员递给他一杯清茶,语调平缓地说道:“我们十分感谢您和您的助手发现了‘西天一号’,至于您的疑问——碳十四这项指示表明它已经历了上百万年时间,我想这是不难解释的:时间流逝加快,半衰期相应就会变短。其实由此反推,您的发现还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条宝贵的信息:‘西天一号’曾到过的T29415行星一定处于一个膨胀系数远小于银河系的环境中。”

博士疑惑地扬起脸庞:“对不起,我只是个考古学家,对天文不太了解。可我还是想知道,十六年前才发射升空的‘西天一号’在我发现它时怎么会‘已经历了上百万年’了?”

“让您糊涂的是时间了。您觉得时间是什么?”

“对一个考古学家而言,时间就是光阴之河中萤火一瞬的闪灭。”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埃在我们的概念里,时间是空间运动的一个属性——简单的说,宇宙在不断膨胀,所以时间才会单向流动。但是在整个宇宙尺度上,膨胀系数却不尽相同。比如,假设T29415所处的环境膨胀得特别慢,那么那里的时间就流逝得比地球快。因此地球上的人觉得过了十六年,而‘西天’却在那里经历了几百万年。当然,这只是个假设,要计算两地的膨胀速度和物质平均密度还是很困难的。这个推测完全是以您的发现为依据。”

博士放下握着的茶杯,倾身向前道:“原来是这样?光阴的造化可真是奇妙啊!”

工作人员微笑着点了点头。

送走博士以后,他往总部打了个电话。

“你的意思是,”电话另一头显得异常严肃,“这十六年间‘西天一号’上的实验动物有足够的时间进化?你能确定吗?”

“能确定,长官。”

“嗯,这下麻烦大了。”

【T29415穿过骨头抚摸你】

“你对那盒干了什么?”土狼气极败坏地嘟囔着。

“没干什么。就画了只长翅膀的猴子。我承认画得有点损害它们的形象,但要知道,那不过是我五岁时的作品。”

首领却没这么轻松,它很郑重地举起盒子,缓缓地指向我和土狼。

土狼皱着眉头问:“什么意思?它想把咱们给生吞活剥了吗?也许它在比较谁的头放进盒子里去比较合适。很遗憾我发现我的头比你的大了那么一点。”

“你就不能在临死前安静一秒?”我瞟了一眼这位喋喋不休的搭挡,“它在问,谁是盒子的主人。”

很后悔紧急降落时什么也带在身上,脉冲枪还留在搜索艇里,不然我就完全不必冒险充这回英雄了——我从地上直起腰来,走向首领,伸出双手接过了盒子。

这一系列简单的动作几乎搞得我精疲力竭。如果能够活着回去,我一定建议太空总部训练课程上把这一系列动作定为必修课。

死定了,我闭上眼睛想。

直到那个天籁般的声音出现。当时土狼就猛扌国了自己两耳光。这是从首领嘴里说出来的,清清楚楚,一共十一个字:我女儿说得没错,你们是神。

是的,它居然会说话,而且,是中文。

一时间我觉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整个人像是从里到外在不断融化。成千上万的问号在脑海中旋转,然后汇集成一个硕大无比的惊叹号梗在喉咙,说不出话来。

首领用另一种语言——它们自己的语言,示意其它猴子放下武器。它们一定明白了我们是智慧的人类,带着敬畏的神情把双腿发麻的土狼从地上扶了起来。

“米汀说得没错……你们真的来了!”首领紧握着项链说。

我的喉结滚动了好几下,终于能够勉强凑成语言:“米汀?你认识米汀?它在哪儿?快带我去见它!”

“好的,请跟我来。”

首领转过身子,拨开丛林繁密的枝叶往深处走去。其它的猴子亦步亦趋紧跟着它。如果不是直立行走、穿着衣服、手拿武器,它们真的很像墨西哥土生的白化猿类。——然而,正是因为这三点,它们才与地球上的“同类”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或者也许,我该使用“他们”这个字眼。

奇花异草像开满寒武纪的海螺杯爬满了丛林中一种高大的树木。它有弯曲的枝干和如同打坐的莲花般的叶子……大江东去,佛法西来。突然就记起中国古代那个漫漫西天路上取经的故事。古人只杜撰了一只神奇的猴子就已经够呛,这个心性孤傲向往自由的家伙与西天的恩怨折腾了无数个五百年——而现在,我正非常荣幸地和一群神奇的猴子走在一起。

而且奇怪的是,它们管这儿叫做:小西天。

“我们的祖先从西天来到这里,他们生儿育女,发展进化,创造了气势恢宏的文明。可是即使在文明的颠峰时刻,他们也没有采取行动回到日夜思念的故乡去。事实上他们完全拥有回家的能力,然而由于某种原因,他们始终没有回去。

“于是他们的目光穿越了八十万光年,遥望出发的地方。他们把这里叫做‘小西天’,修筑圆锥形的尖顶房子,用西天的语言交流——总之,他们以为只要这样做了,可以忽略掉头顶上多出来的那一颗‘太阳’;就不会再忘记自己是怎么来的。然而,毕竟猴子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物,不习惯于高度的有序文明,当他们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使命之后,就恢复本性了。”

“一项重要的使命?”

“是的,但我们现在的生活已经和过去很不一样了。我们远离城市,重回山林,许多同胞记忘记了西天的语言,只有猴群中的首领和祭司还记得。关于祖先们所发展出的古老文明——实在离现在太久远了。那项使命到底是什么,现在谁也不知道了。”

我正还想再问,突然眼前锋回路转柳暗花明——一尊石像。

古刹般逼人的气势,高耸入云的金刚之躯。它深凿在一面屏风般的巨岩之中,泛出赭红的颜色。

“我的下巴掉了,”土狼唏嘘不已,“天哪,看它的头——那么高,我的假发也得给望掉啦!”

它双手抱胸,两腿并立,身后有一对硕大的翅膀。并且,还有一张猴子的脸!

“这个……这是……”我想起了桃木糖盒子。父亲可真是个天才,桃木糖盒子!五岁时的涂鸦竟阴差阳错地救了我的命。难怪它们当我是神。

“这就是米停”首领说。

这回轮到我的下巴掉下来了。

“你,你弄错了,”我有点语无伦次地瞪着面前这尊石像,“米汀不是石头,它是一只猴子,跟你们差不多的猴子,明白?”

“不。它是我们的祖先,文明的起源,神话的缔造者。”

“可是……”我一下子懵了。

“天呐,”土狼又开始大呼小叫了,“这么说‘西天一号’上的实验动物是它们的祖先口罗?十六年!十六年就进化成了这样?”

十六年太短暂了。对于一段可以包容文明的兴起与衰退的时间来说,十六年实在不够。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当十一岁的男孩长大来到这里的时候,他的朋友已经死去很久,留下一堆沉积在历史底层的石头。

“等等,你之前提到过‘一项重要的使命’……”“是的,虽然我们无法弄明白,但是‘米童可以告诉你。”

【西天二号玛雅迷雾与时间窃贼】

从“西天一号”事件一开始,似乎到处都笼罩着层层迷雾。

舰长此刻正神色严峻地盯着信使——这个有史以来跑得最远的邮差刚刚带着西昌太空总部的急电,从八十万光年之外的地球穿越了同样的虫洞匆匆赶来。

“我们的队员的确发现T29415上有文明迹象,”舰长倒背着双手深吸了一口气,“但现在就采取行动未免……况且,还有两名队员在T29415上失踪了。”

“这里有总部的一级指令公章,还有联合国各成员国的集体签名。”信使不动声色地说。

“不能单凭一个神父的几句话就作出这样严重的决定。”舰长眺向舷窗外,那颗水蓝色的星球正在无尽的虚无中安然运转。

“神父花费了毕生心血来研究玛雅文化和世界宗教,某些创见不无道理。他提出这个建议也是相当郑重的——他自己的儿子就是‘西天二号’上的队员之一。‘西天一号’载着那些经过训练的生物降落在T29415这样适合生存的地方,加上太空总都刚刚根据星系内部万有引力强度和物质平均密度所作的推测——这里的膨胀速度远远慢于银河系,也就是说,短短十六年间,它们已经获得了相当于上百万年的时间来进化。您对‘西天’计划应该了解,这项庞大的外太空探索计划正是受启于墨西哥尤卡坦半岛上的那座彻琴天文台。据我所知,彻琴是玛雅人于公元前十世纪建造的,它最大的谜在于不瞄准最亮的星星。于是我们才派出‘西天一号’来到这颗害羞的星星跟前——当然,它是双星系统中的一颗恒星,幸运的是我们由此发现了地球的姐妹星T29415.想想看对‘西天一号’上的乘客所进行过的训练——群居生活与劳动——这是向高等文明进化的两大条件。而第三大条件,语言,出发前已经初步在几只墨西哥土生白化猿的身上试验过了。也许,造化弄人,它们刚好把握住了一切进化的机会……何况,现在你们也亲眼见到了T29415上的城市……”“这样不好吗?据我所知,‘西天’的目的之一不正是要试验猿的进化过程?”

“可是……问题在于它们的文明似乎已经发展到了反过来影响人类进程的地步。它们的时间走在了人类历史的前面——也就是说它们似乎可以回到人类的‘过去’来干预历史。神父举了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圣经·创世纪》第一章第二十六节里,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请注意,问题不仅仅在于上帝说话时用了复数——更关键的是这句话让人可怕的地联想到了七百万年前,古猿进化成了一种不知名的过渡灵长的目动物,而这种神秘的动物最终发展成了人和非洲猿。古生物学家在考证人类从何而来时,这种神秘的过渡灵长目始终是缺失的一环。想想看,为什么是‘猴子’?”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猴子而不是其它生物?为什么不是鲸?鲸比猴子脑容量更大。但上帝们却选择了猴子。——因为上帝并非一个孤独的神灵,而是一群来自外太空的——‘猴子’!所以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这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

“也许只是一个巧合。没有证据证明T29415上的猴子——如果上面的确有猴子的话——就真能走在人类历史的前面。”

“是的,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有一个隐藏在时间背后的窃贼,跟膨胀系数无关,却盗窃了更多的时间——不是面向未来,而是面向过去。”

“无论如何,要‘西天二号’现在就采取行动实在是个不太合理的要求。‘西天’计划的主旨是尊重进化,而现在却要反过来摧毁文明!”

“但这是命令。如果您还迟迟不能下决心的话,我只好告诉您这个了:神父终于破译了玛雅人的文字。象形、方格、环形花纹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关键在于他们那奇妙文字莫尔斯密码般的圈圈点点。神父发现,它们一直在记录某种规律性的东西——一颗变星的亮光。而这颗变星,正是——”信使深隧的眼睛眺向窗外,“双星系统中的这颗恒星!”

“你的意思是……”舰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有些震惊,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

“如果‘西天一号’上的猿类真的进化成功,它们的文明很可能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它们调整了这个双星系统中的引力结构,使较小的恒星按照某种规律挡在了较大的恒星面前,使之成为一颗‘变星’。变星的亮光经过八十万光年的漫长征途,在远古时代到达地球。直到玛雅人留意到浩渺宇宙中遥远灯塔般的微弱星光,他们惊为神迹,建立了巨大的天文台,观察这颗恒星,并发展出宗教。然而,随着变星期的结束,以天文台为中心的文明也就湮灭在了丛林中,等待后人的再发现。”

“那么,”舰长开始陷入对无穷时间的思索,“它们为什么不回到地球,而要点燃这座‘灯塔’呢?”

“答案只有隐藏在时间背后的那个窃贼最清楚了。而现在首要的事情是,在引爆T29415前把失踪的两名队员找回来!”

【T29415沙漏舞蹈】

在这里的第五个月亮都已经升起来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喝醉了。

它们用一种酱果酿成的果酒献给它们的“神”。遗憾的是土狼很不象话地喝了个烂醉如泥。也许我没醉,只是舌头打结,只是有点发困。它们还在地上专门为我和土狼各搭了一个小金字塔形状的帐篷,我独自钻了进去。

“神,”首领突然出现在“门口”,“这是我的女儿姬塔,是她最先发现了你们喷火的座骑降临……”。

果酒奇特的效力让我一时没有意识到首领的异样,他退了出去,而他的女儿则钻进了我的帐篷。

年轻的雌猿用一条毯子裹紧全身,它走到我的跟前,我还没来得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它突然一松手,毯子从它身上滑了下来。

“噢,”我的酒立即醒了一半,赶紧拾起地上的毯子拍干净,然后蹲下来重新给它裹上,“别,别这样。我没那个意思……你,明白?”

很显然姬塔一点都不明白,有一刻几乎还要哭出来的样子。

“好吧,”我说,“如果现在就出去会让你觉得蒙羞的话你就留下来吧。咱们可以聊聊天。”

事实上它完全听不懂我的话,而当它沉浸在自己的絮絮叨叨中的时候我也完全听不懂。

可能是我木讷的眼神激起了它的同情心,它突然停止了说话,定定地望着我,直到我的脸开始发烫,——最后,它摸出了那串项项链,递到我眼前。

“米停”它短促地叫了一声。

“米停”我点点头。

我的手指触到项链椭圆链坠冰冷的表面,金色的光芒在指端泛起涟琦,突然就闻到一股久远的芬芳。彻琴的味道。

它掰开我的手,把项链小心地放在手心里。

我把链坠打开了,彻琴的微雕模型依然那么鲜活地保藏在这里。帐逢里的光线交织出奇特的暗影,也许因为夜,也许因为醉,我开始抑制不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感觉。

“彻琴。”我指着模型对它说。

“彻琴。”姬塔重复道,之后又惶恐地看了我一眼,像个孩子。

然后我在帐逢里的泥地上捡到了一枝树叉,开始画起太阳、地球、双星和T29415.“地球。”我指指左胸,然后指着画在地上的地球对它说。

“西天。”它小声地说道。然后指指自己的左胸,又指指T29415一字一顿地说:“小西天。”接着它又伸出修长的食指,在泥地上缓缓划下一道凹痕自语道:“彻琴!”这条浅浅的轨迹一端连着地球,一端连着那颗“暗星”。

这颗和彻琴遥遥相望了几千年的恒星。

之前在“米捅的石像下,我看到了一串奇怪的文字。首领说那正是关于“一项重要的使命”的解释。

我一直不同意父亲关于彻琴的一个说法,但那段文字却似乎可以作为他的设想的一个佐证。

“玛雅人在修建了彻琴后改进了他们的文字,”父亲曾站在彻琴的雨神石像下对我说,“新的文字似乎是在象形基础上编入了一段有规律的暗码。而这段暗码肯定与彻琴几千年来凝望的这颗星星有关。如果猜得没错,这颗星星在公元前十世纪的时候比现在看上去要明亮得多,并且光度有周期性的变化。也就是说,它在几千年前很可能是一颗变星。变星的亮光穿越了八十万光年的漫漫旅途抵达玛雅人的眼底,他们据此改进了文字,发展了文明。他们奇迹般地修建了一百二十座城市、堪与埃及金字塔比美的月亮金字塔,创立了可以维持6400万年的年历,然而到了公元600年,在没有任何外敌入侵的情况下,玛雅人又突然抛弃了自己创造的辉煌文明一下子消失了……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变星期结束了,由此以天文台为中心的文明也就湮灭了。”

那段文字叙说是T29415上的智慧生物曾经如何改变星球间引力结构而使大恒星成为一颗“变星”。然而由于猴子们最终归隐山林,变星期结束了。

这段记载与父亲的解释不谋而合。

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它们所设置的“变星”的光度周期的依据,竟然完全来自于米汀的项链。而这项链上的信息,其实是公元前十世纪玛雅人观测这颗恒星的结果。

于是两者就成了两条首尾咬在一起的蛇,构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时间环。

是这样的!

我的头脑逐渐清醒,一个沙漏舞蹈出的圆形轨迹开始变得清晰:玛雅人建造彻琴观察变星,并把这些信息隐藏在新造的文字中,刻在项链上。几千年后我重新发现了这条沉睡在彻琴台基底下的项链,在‘西天一号’载着米汀离开时挂在了它脖子上。猿类文明在T29415上发展起来后,它们研究了这条项链和文字的含意,根据其设定了变星的周期。变星的光经过漫长的征途回到地球,玛雅人为了观测它而修筑彻琴、新造文字,并制作了项链。

原来它们那项重要的使命,是引领人类以天文学为契机开创文明。

然而,尽管玛雅人早在几千年前就知晓了天王星和海王星,尽管他们可以计算太阳年与金星年至小数点后面第四位,尽管他们有过令人赞叹不已的灿烂文明……最终的结果是,他们突然抛弃了文明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玛雅人和T29415上的猴子们,心性竟是如此传神地相近。

想到这里,我的心突然“咯登”一下,似乎有个阴霾的念头闪过,我看了一眼面前的姬塔。

它们会不会也突然消失?虽然它们已经退隐山林,但某种不详的预感让我还是忍不住要这样担心。

突然,又一个问题跳了出来:时间不对!

是的,时间不对。我的天文知识可以让我说服自己这里的时间流逝得比地球快,但却不能解释为什么它们能够影响人类的过去。沙漏里藏了一条偷吃时间的虫子,它的存在与膨胀系数毫无关系。

“你们为什么可以回到过去?”我问。

姬塔望着我,目光专注,但我知道从那里根本不可能找到答案。

“嘣”。

过了很久,它摇晃着身体望着我说。

它把手聚到面前,然后“嘣”地一声挥舞开。努力了很多次。

嘣……

这是什么意思?它在提示我什么?

在我即将触摸到真相的那一瞬,一种隐隐的声音划破天际,由远渐近,最后成了在头顶上空震耳的轰鸣。

【西天二号舰长日记】

救援很成功,他们的搜索艇坠落T29415上一个荒岛时破坏了那里的磁场,引起磁力紊乱,救援艇安全飞临,很快就通过追踪信号发现了两名队员的位置。

T29415上果然有生物,但是是非常原始的“猿类”,抵抗力几乎为零,救援行动在十七分钟内完成。

早已从城市上空投下去的核弹将在三分钟后引爆。也许毁灭这颗星球是错误的,但核弹程序无法解除,只能祈求生存其上的所有生物的原谅了。某些时候,摧毁文明也是为了尊重进化。

【T29415天旋地转】

是的,就在这一瞬,我突然明白了姬塔的意思:宇宙大爆炸。

宇宙形成的早期也是充满浓雾的,就像任何一个健康的丛林。光线无法逾越,微波却可以。父亲曾说至今我们可以感觉得到大碰撞发出的微弱的遥远回声。那时我们免不了为此争吵,而现在我明白他是对的了。这“回声”就是微波。当望远镜可以看得很远很远,即我们可以看到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时,微波沿着螺旋状的直线向内回到过去,这时宇宙也逐渐缩小,留下一个时间隧道。

父亲的确是对的!我找到了那条藏在沙漏里偷吃时间的虫子!娑矗……一个恒定倒退数百万年的虫洞!

当我们穿越这样一个虫洞从地球到达T29415时,虽然倒退了几百万年,但由于它一开始没有文明存在,所以并不影响;而当猿类文明发展起来,想要通过同样的虫洞回到地球时,却意识到那是出发之前几百万年的地球。没有人类,西天也就没有了意义,这就是它们一直不回家的原因。

而项链的存在却让它们觉得肩负使命,于是它们完成了这个使命,点燃了辉煌一时的玛雅文明。变星的光跋涉过八十万光年的漫长征途到达地球,又等了几百万年,才终于被地球人所发现。

这颗璀璨的恒星一直默默凝望着地球,凝望着由它这遥远而微弱的火种点燃的彻琴文明。

这一回,猴子与西天的恩怨竟纠结了不止千百年。

在被救援队员强行拉进飞艇之前,我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但是觉得还缺了一环。

“彻琴!”

我被架出帐篷时天已微明,“暗星”却还悬在第一颗太阳下面浓重的云雾中,东方泛出鱼肚白,沉睡的死城开始在雾气中舒醒。姬搭披着一头散乱的深色金发从帐逢中追出。

它望我的眼神充满留恋,喃喃地重复着:“西天……彻琴……”它想念遥远的家乡,想念那个逾越八十万光年仍能相互凝望相互惦念的地方。

也许我不祥的预感就要被证明,但我内心仍为玛雅文明与猿类文明幂幂之中命运的巧合而感到欣慰。

是的,彻琴。

你不能总是拥有它们。

十六年前,当我依依不舍地离开彻琴时,父亲这样对我说。

这就是命运吗?

最后的一刻,我把手中的项链抛给了姬塔。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时间环,一场多么精心的沙漏舞蹈……它望着我被拉进救援艇,手里一直紧紧地拽着项链,一直拽着。

我心里知晓这颗星球的命运。

透过舷窗向下望去时,就像从云端望向凡间,它是这么的安宁。

当那不可扭转的爆炸发生时,我想我的记忆闪动了一下。它从内心深处某个原本安全的地方跌落在恒古的时空里,我满眼是刺目的光明。整个星球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中沸腾,旧日的光影从以前闪回到眼底。

我清楚眼前所见的只是湿润眼眶中的幻影,但我还是分明看见冲击波袭过小岛的那一刻,它突然显出了原来的形状。

我再熟悉不过的形状。

小岛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天文台!跟链坠里的模型一模一样的天文台,跟彻琴一模一样的天文台……只是这一个太大了,大得身在其中者一直蒙在鼓里……我心中一直感到缺失的那一环终于补上了。

姬塔,你看见了吗?原来你一直想念着的遥远的家乡,一直想念着的那个逾越八十万光年仍能相互凝望相互惦念的地方就是你脚下的土地。

二○○二年八月十六日


生存实验

作者:王晋康

若博妈妈说今天——2000年4月1日是我们大伙儿的10岁生日,今天不用到天房外去做生存实验,也不用学习,就在家里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伙伴们高兴极了,齐声尖叫着四散跑开。我发觉若博妈妈笑了,不是她的铁面孔在笑,是她的眼睛在笑。但她的笑纹一闪就没有了,心事重重地看着孩子们的背影。

天房里有60个孩子。我叫王丽英,若博妈妈叫我小英子,伙伴们都叫我英子姐。还有白皮肤的乔治,黑皮肤的萨布里,红脸蛋的索朗丹增,黄皮肤的大川良子,鹰钩鼻的优素福,金发的娜塔莎……我是老大,是所有人的姐姐,不过我比最小的孔茨也只大了一小时。若博妈妈已经教我们学算术,知道一小时是60分钟,所以很容易推算出来,我们是间隔一分钟,一个接一个出生的。

若博妈妈是所有人的妈妈,可她常说她不是真正的妈妈。真正的妈妈是肉作的身体,象我们每个人一样,不是像她这种坚硬冰凉的铁身体。真正的妈妈胸前有一对“妈妈”,正规的说法是乳房,能流出又甜又稠的白白的奶汁,小孩儿都是吃奶汁长大的。你说这有多稀奇,我们都没吃过奶汁,也许吃过但忘了。我们现在每天吃“玛纳”,圆圆的,有拳头那么大,又香又甜,每天一颗,由若博妈妈发给我们。

还有比奶汁更稀奇的事呢。若博妈妈说我们中的女孩子(就是没有长鸡鸡的孩子)长大了都会作妈妈,肚子里会怀上孩子,胸前的小豆豆会变大,会流出奶汁,10个月后孩子生出来,就喝这些奶汁。这真是怪极了,小孩子怎么会钻到肚子里呢?小豆豆又怎么会变大呢?从那时起,女孩子们老琢磨自己的小豆豆长大没长大,或者趴在女伴的肚子上听听有没有小孩子在里边说话。不过若博妈妈叫我们放心,她说这都是长大后才会出现的事。

还有男孩子呢?他们也会生孩子吗?若博妈妈说不会,他们肚子里不会生孩子,胸前的小豆豆也不会变大。不过必须有他们,女孩子才会生孩子,所以他们叫作“爸爸”。可是,为什么必须有他们,女孩子才会生孩子呢?若博妈妈说你们长大后就知道了,到15岁后就知道了。可是你们一定要记住我的话!记住男人女人要结婚,结婚后女人生小孩,用“妈妈”喂他长大;小孩长大还要结婚,再生儿女,一代一代传下去!你们记住了吗?

我们齐声喊:记住了!孔茨又问了一个怪问题:若博妈妈,你说男孩胸前的小豆豆不会长大,不会流出奶汁,那我们干嘛长出小豆豆呀,那不是浪费嘛。这下把若博妈妈问愣了,她摇摇脑袋说,我不知道,我的资料库中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若博妈妈什么都知道,这是她第一次被问住,所以我们都很佩服孔茨。

不过只有我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若博妈妈,”我轻声问,“那么我们真正的妈妈爸爸呢,我们有爸爸妈妈吗?”

若博妈妈背过身,透过透明墙壁看着很远的地方。“你们当然有。肯定有。他们把你们送到这儿,地球上最偏远的地方,来做生存实验。实验完成后他们就会接你们回去,回到被称作‘故土’的地方。那儿有汽车(会在地上跑的房子),有电视机(小人在里边唱歌跳舞的匣子),有香喷喷的鲜花,有数不清的好东西。所以,咱们一块儿努力,早点把生存实验做完吧。”

我们住在天房里,一个巨大透明的圆形罩子从天上罩下来,用力仰起头才能看到屋顶。屋顶是圆锥形,太高,看不清楚,可是能感觉到它。因为只有白色的云朵才能飘到尖顶的中央,如果是会下雨的黑云,最多只能爬到尖顶的周边。这时可有趣啦,黑沉沉的云层从四周挤着屋顶,只有中央部分仍是透明的蓝天和轻飘飘的白云,只是屋顶变得很校下雨了,汹涌的水流从屋顶边缘漫下来,再顺着直立的墙壁向下流,就像是挂了一圈水帘。但屋顶仍是阳光明媚。

天房里罩着一座孤山,一个眼睛形状的湖泊,我们叫它眼睛湖,其它地方是茂密的草地。山上只有松树,几乎贴着地皮生长,树干纤细扭曲,非常坚硬,枝干上挂着小小的松果。老鼠在树网下钻来钻去,有时也爬到枝干上摘松果,用圆圆的小眼睛好奇地盯着你。湖里只有一种鱼,指头那么长,圆圆的身子,我们叫它白条儿鱼。若博妈妈说,在我们刚生下来时,天房里有很多树,很多动物,包括天上飞的小鸟,都是和你们一块儿从“故土”带来的。可是两年之间它们都死光了,如今只剩下地皮松、节节草、老鼠、竹节蛇、白条儿鱼、屎克郎等寥寥几种生命。我们感到很可惜,特别是可惜那些能在天上飞的鸟儿,它们怎么能在天上飞呢?那多自在呀,我们想破头皮,也想不出鸟在天上飞的景象。萨布里和索朗丹增至今不相信这件事,他们说一定是若博妈妈逗我们玩的——可若博妈妈从没说过谎话。那么一定是若博妈妈看花眼了,把天上飘的树叶什么的看成活物了。

他俩还争辩说,天房外的树林里也没有会飞的东西呀。我们早就知道,天房内外的动植物是完全不同的。天房外有——可是等等再说它们吧,若博妈妈不是让我们尽情玩儿吗?咱们抓紧时间玩吧。

若博妈妈说,小英子,你带大伙儿玩,我要回控制室了。控制室是天房里唯一的房子,妈妈很少让我们进去。她在那里给我们做玛纳,还管理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机器,是干什么“生态封闭循环”用的。但她从不给我们讲这些机器,她说你们用不着知道。对了,若博妈妈最爱坐在控制室的后窗,用一架单筒望远镜看星星,看得可入迷了。可是,她看到什么,从不讲给我们听。

孩子们自动分成几拨,索朗丹增带一拨儿,他们要到山上逮老鼠,烤老鼠肉吃。萨布里带一拨儿,他们要到湖里游泳,逮白条儿鱼吃。玛纳很好吃,可是每天吃每天吃也吃腻了,有时我们就摘松果、逮老鼠和竹节蛇,换换口味。我和大川良子带一拨儿,有男孩有女孩。我提议今天还是捉迷藏吧,大家都同意了。这时有人喊我,是乔治,正向我跑来,他的那拨儿人站成一排等着。

大川良子附在我耳边说:他肯定又找咱们玩土人打仗,别答应他!乔治在我面前站住,讨好地笑着:“英子姐,咱们还玩土人打仗吧,行不?要不,给你多分几个人,让你赢一次,行不?”

我摇头拒绝了:“不,我们今天不玩土人打仗。”

乔治力气很大,手底下还有几个力气大的男孩,象恰洽泰森、吉布森等,分拨儿打仗他老赢,我、索朗丹增、萨布里都不愿同他玩打仗。乔治央求我:“英子姐,再玩一次吧,求求你啦。”

我总是心软,他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我无法拒绝。忽然我心中一动,想出一个主意:“好,和你玩土人打仗。可是,你不在乎我多找几个人吧。”乔治高兴了,慷慨地说:“不在乎!不在乎!你在我的手下挑选吧。”

我笑着说:不用挑你的人,你去准备吧。他兴高采烈地跑了。大川良子担心地悄声说:英子姐,咱们打不过他的,只要一打赢,他又狂啦。

我知道乔治的毛病,不管这会儿他说得多好,一打赢他就狂得没边儿,变着法子折磨俘虏,让你爬着走路,让你当苦力,扒掉你的裙子画黑屁股。偏偏这是游戏规则允许的。我说良子你别担心,今天咱们一定要赢!你先带大伙儿做准备,我去找人。

索朗丹增和萨布里正要出发,我跑过去喊住他俩:“索朗,萨布里,今天别逮老鼠和捉鱼了,咱们合成一伙儿,跟乔治打仗吧。”两人还有些犹豫,我鼓动他们:“你们和乔治打仗不也老输嘛,今天咱们合起来,一定把他打败,教训教训他!”

两人想想,高兴地答应,我们商量了打仗的方案。这边,良子已带大伙儿做好准备,拾一堆小石子和松果当武器,装在每人的猎袋里。天房里的孩子一向光着上身,腰里围着短裙,短裙后有一个猎袋,装着匕首和火镰(火石、火绒)。玩土人打仗用不着这些两样玩意儿,但若博妈妈一直严厉地要求我们随身携带。乔治和安妮有一次把匕首、火镰弄丢了,若博妈妈甚至用电鞭惩罚他们。电鞭可厉害啦,被它抽一下,就会摔倒在地,浑身抽搐,疼到骨头缝里。乔治那么蛮勇,被抽过一次后,看见电鞭就发抖。若博妈妈总是随身带着电鞭,不过一般不用它。但那次她怒气冲冲地吼道:“记住这次惩罚的滋味!记住带匕首和火镰!忘了它们,有一天你会送命的!”

我们很害怕,也很纳闷。在天房里生活,我们从没用过匕首和火镰,若博妈妈为什么这样看重它们?不过,不管怎么说,从那次起,再没有人丢失这两样东西。即使再马虎的人,也会时时检查自己的猎袋。

我领着手下来到眼睛湖边,背靠湖岸做好准备。我给大伙儿鼓劲:“不要怕,我已经安排了埋伏,今天一定能打败他们。”

按照规则,这边做好准备后,我派孔茨站到土台上喊:“凶恶的土人哪,你们快来吧!”乔治他们怪声叫着跑过来。等他们近到十几步远时,我们的石子和松果像雨点般飞过去,有几个的脑袋被砸中了,哎哟哎哟地喊,可他们非常蛮勇,脚下一点不停。这边几个伙伴开始发慌,我大声喊:别怕,和他们拼!援兵马上就到!大伙儿冲过去,和乔治的手下扭作一团。

乔治没想到这次我们这样拼命,他大声吼着:杀死野人!杀死野人!混战一场后,他的人毕竟有力气,把我们很多人都摔倒了,乔治也把我摔倒,用左肘压着我的胸脯,右手掏出带鞘的匕首压在我的喉咙上,得意地说:“降不降?降不降?”

按平常的规矩,这时我们该投降了。不投降就会被“杀死”,那么,这一天你不能再参加任何游戏。但我高声喊着:“不投降!”猛地把他掀下去。这时后边一阵凶猛的杀声,索朗丹增和萨布里带领两拨人赶到,俩人收拾一个,很快把他们全降服了。索朗丹增和萨布里把乔治摔在地上,用带鞘匕首压着他的喉咙,兴高采烈地喊:“降不降?降不降?”

乔治从惊呆中醒过神,恼怒地喊:“不算数!你们喊来这么多帮手!”

我笑道:“你不是说不在乎我们人多吗?你说话不算数吗?”

乔治狂怒地甩开索朗和萨布里,从鞘中拔出匕首,恶狠狠地说:“不服,我就是不服!”

索朗丹增和萨布里也被激怒了,因为游戏中不允许匕首出鞘。他们也拔出匕首,怒冲冲地说:“想耍赖吗?想拼命吗?来吧!”

我忙喊住他们两个,走近乔治,乔治两眼通红,咻咻地喘息着。我柔声说:“乔治,不许耍赖,大伙儿会笑话你的。快投降吧,我们不会扒掉俘虏的裙子,不会给你们画黑屁股。我们只在屁股上轻轻抽一下。”

乔治犹豫一会儿,悻悻地收起匕首,低下脑袋服输了。我用匕首砍下一根细树枝,让良子在每个俘虏屁股上轻轻抽一下,宣布游戏结束。恰洽吉布森他们没料到惩罚这样轻,难为情地傻笑着——他们赢时可从没轻饶过俘虏。乔治还在咕哝着:约这么多帮手,我就是不服。不过我们都没理他。

红红的太阳升到头顶,索朗问:下边咱们玩什么?孔茨逗乔治:还玩土人打仗,还是三拨儿收拾一拨儿,行不?乔治恼火地转过身,给他一个脊背。萨布里说:咱们都去逮老鼠,捉来烤烤吃,真香!我想了想,轻声说:“我想和乔治、索朗、萨布里和良子到墙边,看看天房外边的世界。你们陪我去吗?”

几个人都垂下眼皮,一朵黑云把我们的快乐淹没了。我知道黑云里藏着什么:恐惧。我们都害怕到“外边”去,连想都不愿想。可是,从5岁开始,除了生日那天,我们每天都得出去一趟。先是出去1分钟,再是2分、3分……现在增加到15分钟。虽然只有15分钟,可那就像100年1000年,我们总觉得,这次出去后就回不来了——的确有3个人没回来,尸体被若博妈妈埋在透明墙壁的外面,后来那些地方长出三株肥壮的大叶树。所以,从五六岁开始,天房的孩子们就知道什么是死亡,知道死亡每天在陪着我们。我说:“虽说出去过那么多次,但每次都只顾喘气啦,从没认真看外边是什么样子。可是若博妈妈说,每人必须通过外边的生存实验,谁也躲不过的。我想咱们该提前观察一下。”

索朗说:“那就去吧,我们都陪你去。”

从天房的中央部分走到墙边,快走需两个小时。要赶快走,赶在晚饭前回来。我们绕过山脚,地势渐渐平缓,到处是半人高的节节草和芨芨草,偶然可以看见一棵孤零零的松树,比山上的地皮松要高一些,但也只是刚盖过我们的头顶。草地上老鼠要少得多,大概因为这儿没有松果吃,偶然见一只立在土坎上,抱着小小的前肢,用红色的小眼睛盯着我们。有时,一条竹节蛇嗖地钻到草丛中。

“墙”到了。

立陡的墙壁,直直地向上伸展,伸到眼睛几乎看不到的高度后慢慢向里倾斜,形成圆锥状屋顶,墙壁和屋顶浑然一体,没有任何接缝。红色的阳光顺着透明的屋顶和墙壁流淌,天房内每一寸地方都沐浴在明亮的红光中。但墙壁外面不同,那里是阴森森的世界。

墙外长着完全不同的植物,最常见的是大叶树,粗壮的主干一直伸展到天空,下粗上细,从根部直到树梢都长着硕大的暗绿色叶子。大叶树的空隙中长着暗红色的蛇藤,光溜溜的,小小的鳞状叶子,它们顺着大叶树蜿蜒,到顶端后就脱离大叶树,高高地昂起脑袋,等到与另一根蛇藤碰上,互相扭结着再往上爬,所以它们总是比大叶树还高。站在山顶上往下看,大叶树的暗绿色中到处昂着暗红色的脑袋。

大叶树和蛇藤也蛮横地挤迫着我们的天房,擦着墙壁或吸附在墙壁上,几乎把墙壁遮满了。

有一节蛇藤忽然晃动起来——不是蛇藤,是一条双口蛇。我们出去做生存实验时偶尔碰见过。双口蛇的身体是鲜红色,用一张嘴吸咐在地上或咬住树干,身体自由地屈伸着,用另一张嘴吃大叶树的叶子。等到附近的树叶吃光,再用吃东西这张嘴吸附在地上,腾出另一张嘴向前吃过去,身体就这样一屈一拱地往前走。现在,这条双口蛇的嘴巴碰到了墙壁,它在品尝这是什么东西,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整齐的牙齿,样子实在令人心怵。良子吓得躲到我身后,索朗不在乎地说:“别怕,它是吃树叶的,不会吃人。它也没有眼睛,再说它还在墙外边呢。”

双口蛇试探一会儿,啃不动坚硬的墙壁,便缩回身子,在枝叶中消失。我们都盯着外面,心里沉甸甸地。我们并不怕双口蛇,不怕大叶树和蛇藤围出来的黑暗。我们害怕——外面的空气。

那稀薄的氧气不足的空气。

那儿的空气能把人“淹死”,你无处可逃。我们张大嘴巴、张圆鼻孔用力呼吸,但是没用,仍是难以忍受的窒息,就像魔鬼在掐着我们的喉咙,头部剧疼,黑云从脑袋向全身蔓延,逼得你把大小便拉在身上。我们无力地拍着门,乞求若博妈妈让我们进去,可是不到规定时刻她是不会开门的,三个伙伴就这样憋死在外边……这会儿看到墙外的黑暗,那种窒息感又来了,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不想再看外边。其实,经过这几年的锻炼,这15分钟我们已经能熬过来了,可是——每天一次呵!每天,我们实在不想迈过那道密封门,可是好脾气的妈妈这时总扬着电鞭,凶狠地逼我们出去。

这15分钟沉甸甸地坠在心头,即使睡梦中也不会忘记。而且,这个担心的下面还挂着一个模模糊糊的恐惧:为什么天房内外的空气不一样?这点让人心里不踏实。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踏实,但我就是担心。

我逼着自己转回身,重新面对墙外的密林。那里有食物吗?有没有吃人的恶兽?外面的空气是不是到处一样?我看哪看哪,心里有止不住的忧伤。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一定还有什么灾难在等着我们,谁也逃脱不了。

我们5人及时赶回控制室,红太阳已经很低了,红月亮刚刚升起。在粉红色的暮霭中,伙伴们排成一队,从若博妈妈手里接过今天的玛纳。发玛纳时,妈妈常摸摸我们的头顶,问问今天干了什么,过得高兴吗。伙伴们也会笑嘻嘻地挽住妈妈的腰,扯住她的手,同她亲热一会儿。尽管妈妈的身体又硬又凉,我们还是想挨着她。若博妈妈这时十分和霭,一点不象拿着电鞭的凶巴巴的样子。

我排在队伍后边,轮到我了,若博妈妈拍拍我的脑袋问:“你今天玩土人打仗,联合索朗和萨布里把乔治打败了,对吗?”我扭头看看乔治,他不乐意地梗着脖子,便说:“我们人多,开始是乔治占上风的。”若博又拍拍我:“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玛纳分完了,我们很快把它吞到肚里。若博妈妈说:都不要走,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大家。我的心忽然沉下去,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下午那个沉重的预感又来了。60个伙伴都聚过来,60双眼睛在粉红色的月光下闪亮。若博妈妈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个人,严肃地说:“你们已经过了10岁生日,已经是大孩子了。从明天起你们要离开天房,每7天回来一次。这7天每人只发一颗玛纳,其余食物自己寻找。”

我们都傻了,慢慢转动着脑袋,看着前后左右的伙伴。若博妈妈一定是开玩笑,不会真把我们赶出去。7天!7天后所有的人都要憋死啦。若博妈妈,你干嘛要用这么可怕的玩笑来吓唬我们呢。可是,妈妈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记往是7天!明天是2000年4月2号,早上太阳出来前全部出去,到4月8号早上太阳升起后再回来,早一分钟我也不会开门。”

乔治狂怒地喊:“7天后我们会死光的!我不出去!”

若博妈妈冷冰冰地说:“你想尝尝电鞭的滋味吗?”她摸着腰间的电鞭向乔治走去,我急忙跳起来护住乔治,乔治挺起胸膛与她对抗,但他的身体分明在发抖。我悲哀地看着若博妈妈,想起刚才有过的想法:某个灾难是我们命中注定的。我盯着她的眼睛,低声说:“妈妈,我们听你的吩咐,可是——7天!”

若博妈妈垂下鞭子,叹息一声:“孩子们,我不想逼你们,可是你们必须尽快通过生存实验,否则就来不及了。”

晚上我们总是散布在眼睛湖边的草地上睡觉,今晚大伙儿没有商量,自动聚在一块儿,身体挨着身体,头顶着头。我们都害怕,睁大眼睛不睡觉。红月亮已经升到天顶,偶尔有一只小老鼠从草丛里跑过去。朴顺姬忽然把头钻到我的腋下,嘤嘤地哭了:“英子姐,我害怕。”

我说不要怕,怕也没有用。若博妈妈说得对,既然能熬过15分钟,就能熬过7天。我们生下来,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个生存实验呀,谁也逃不掉。乔治怒声说:不出去,咱们都不出去!萨布里马上接口:可是,妈妈的电鞭……乔治咬着牙说:“把它偷过来!再用它……”大伙儿都打一个寒噤。在此之前,从没人想过要反抗若博妈妈,乔治这句话让我们胆战心惊。很多人仰头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在等我发话,便说:“不,我想该听妈妈的话,她是为咱们好。”

乔治怒冲冲地啐一口,离开我们单独睡去了。我们都睁着眼,很久才睡着。

早上我们醒了,外边是难得的晴天,红色的朝霞在天边燃烧,蓝色的天空晶莹澄彻。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忘了昨晚的事。我们想,这么美好的日子,那种事不会发生的。可是,若博妈妈在控制室等着我们,提一篮玛纳,腰里挂着电鞭。她喊我们:快来领玛纳,领完就出去!

我们悲哀地过去,默默地领了玛纳,装在猎袋里。若博妈妈领我们走了两个小时,来到密封门口。墙外,粘糊糊的浓绿仍在紧紧地箍着透明的墙壁,阴暗在等着吞噬我们。密封门打开了,空气带着啸声向外流,若博妈妈说过,这是因为天房内空气的压力比外边大。一只小老鼠借着风力,嗖地穿过密封门,消失在绿阴中。我怜悯地想,它这么心甘情愿地往外跑,大概不知道外边的可怕吧。

所有伙伴哀求地看着若博妈妈,祈盼她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可是不,她脸上冷冰冰的,非常严厉。我只好带头跨过密封门,伙伴们跟在后边。最后的孔茨出来后,密封门刷地关闭,啸声被截住了。

由于每天进出,门外已被踩出一个小小的空场,我们茫然呆在这个空场里,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走。窒息的感觉马上来了,它挤出肺内最后一点空气,扼住喉咙。眼前发黑,我们张大嘴巴喘息着。忽然朴顺姬嘶声喊着:“我……受不……了啦……”她撕着胸口,慢慢倒下去,我和索朗赶紧俯下身。她的面孔青紫,眼珠凸出,极度的恐惧充溢在瞳孔里。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出来还不到5分钟,可是平时她忍受15分钟也没出意外呀。我们急急喊着:顺姬,快吸气!大口吸气!

没有用。她的面色越来越紫,眼神已开始朦胧。我急忙跑到密封门前,用力拍着:快开门!快开门!顺姬要死啦!若博妈妈,快开门!索朗已经把顺姬抱到门边。索朗丹增是伙伴中最能适应外边空气的,若博妈妈说这是因为遗传,他的血液携氧能力比别人强。他把顺姬举到门边,可是那边没有动静。若博妈妈像石像一样立在门内,不知道她是否听到我们的喊声。我们喊着,哭着,忽然,一股臭气冲出来,是顺姬的大小便失禁了。她的身体慢慢变冷,一双眼睛仍然圆睁着。

门还是没有开。

伙伴们立在顺姬的尸体旁垂泪,没人哭出声。我们已经知道,妈妈不会来抚慰我们。顺姬死了,不是在游戏中被杀死,是真的死了,再也不能活转。天房通体透明,充溢着明亮温暖的红光,衬着这红色的背景,墙壁那边的若博妈妈一动不动。天房,家,若博妈妈,这些字眼从懂事起就种在我们心里,是那样亲切。可是今天它们一下子变得冰冷坚硬,冷酷无情。我忍着泪说:“她不会开门的,走吧,到森林里去吧。”这时我忽然发现:我们出来已经很久,绝对超过15分钟,可是,只顾忙着抢救顺姬和为她悲伤,几乎忘了现在是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我欣喜地喊:“你们看,15分钟早过去了,咱们再也不会憋死了!”

大家都欣喜地点头。虽然胸口还很闷,头昏,四肢乏力,但至少我们不会像顺姬那样死去了,很可能顺姬是死于心理紧张。确认这一点后,恐惧没那么入骨了。大川良子轻声问我:顺姬怎么办?

顺姬怎么办?记得若博妈妈说过,对死人的处理要有一套复杂的仪式,仪式完成后把尸体埋掉或者烧掉,这样灵魂才能远离痛苦,飞到一个流淌着奶汁和蜜糖的地方。但我不懂得埋葬死人的仪式,也不想把顺姬烧掉,那会使她疼痛的。我想了想,说:“用树叶把她埋掉吧。”

我取下顺姬的猎袋,挎在肩上,吩咐伙伴砍下很多枝叶,把尸体盖得严严实实。然后我们离开这儿,向森林中走去。

大叶树和蛇藤互相缠绕,森林里十分拥挤和黑暗,几乎没法走动。我们用匕首边砍边走。我怕伙伴们走失,就喊来乔治、索朗、萨布里、娜塔莎和优素福,我说咱们还按玩游戏那样分成6队吧,每队10个人,咱们6人是队长,要随时招呼自己的手下,莫要走失。几个人爽快地答应了。我不放心,又特意交待:“现在不是玩游戏,知道吗?不是玩游戏!谁在森林中丢失就会死去,再也活不过来了!”

大伙儿看看我,眼神中是驱不散的惧意。只有索朗和乔治不大在乎,他们大声说:知道了,不是玩游戏!

当天我们在森林里走了大约100步。太阳快落了,我们砍出一片小空场,又砍来枝叶铺在地下。红月亮开始升起来,这是每天吃饭的时刻,大家从猎袋中掏出圆圆的玛纳。我舍不得吃,我知道今后的6天中不会有玛纳了。犹豫一会儿,我用匕首把玛纳分成三份儿,吃掉一份,其余小心地装回猎袋。这一块玛纳太小了,吃完后更是勾起我的饥火,真想把剩下的两块一口吞掉。不过,我终于战胜了它的诱惑。我的手下也都学我把玛纳分成三份,可是我见三人没忍住,又悄悄把剩下的两块吃了。我叹口气,没有管他们。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天房之外过夜。在天房里睡觉时,我们知道天房在护着我们,为我们遮挡雨水,为我们提供充足的空气,还有人给我们制造玛纳。可是,忽然之间,这些依靠全没了。尽管很疲乏,还是惴惴的睡不着,越睡不着越觉得肚里饿。索朗忽然触触我:你看!

借着从树叶缝隙中透出来的月光,我看见十几条双口蛇分布在周围。白天,当我们闹腾着砍树开路时,它们都惊跑了,现在又好奇地聚过来。它们把两只嘴巴吸咐在地上,身子弯成弧形,安静地听着宿营地的动静。索朗小声说:明天捉双口蛇吃吧,我曾吃过一条小蛇崽,肉发苦,不过也能吃。

我问:能逮住吗?双口蛇没眼睛,可耳朵很灵。还有它们的大嘴巴和利牙,咬一口可不得了。索朗自信地说:没事,想想办法,一定能逮住的。身边有索索的声音,是孔茨醒了,仰起头惊叫道:这么多双口蛇!英子姐,你看!双口蛇受惊,四散逃走,身体一屈一拱,一屈一拱,很快消失在密林中。

天亮了,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射下来,变得十分微弱。林中阴冷潮湿,伙伴们个个缩紧身体,挤成一团。索朗丹增紧靠着我的脊背,一只手臂还搭在我的身上。我挪开他的手臂,坐起身。顺着昨天开出的路,我看见天房,那儿,早晨的阳光充满密封的空间,透明的墙壁和屋顶闪着红光。我呆呆地望着,忘了对若博妈妈的恼怒,巴不得马上回到她身边。

但我知道,不到7天,她不会为我们开门的,哪怕我们全死在门外。想到这里,我不由怨恨起来。

我喊醒乔治他们,说:今天得赶紧找食物,好多人已经把玛纳吃光了,还有6天呢。我和娜塔莎领两队去采果实,乔治、索朗你们带四个队去捉双口蛇,如果能捉住一条,够我们吃三四天的。大伙儿同意我的安排,分头出发。

森林中只有大叶树和蛇藤,枝叶都不能吃,又苦又涩,我尝了几次,忍不住吐起来。它们有果实吗?良子发现,树的半腰挂着一嘟鲁一嘟鲁的圆球,我让大伙儿等着,向树上爬去。大叶树树干很粗,没法抱住,好在这种树从根部就有分杈,我蹬着树杈,小心地向上爬。稀薄缺氧的空气使我的四肢酥软,每爬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力气。我越爬越高,树叶遮住了下面的同伴。斜剌里伸来一支蛇藤,围着大叶树盘旋上升,我抓住蛇藤喘息一会儿,再往上爬。现在,一串串圆圆的果实悬在我的脸前,我在蛇藤上盘住腿,抽出匕首砍下一串,小心地尝尝。味道也有点发苦,但总的说还能吃。我贪馋地吃了几颗,觉得肚子里的饥火没那么炽烈了。

我喊伙伴:注意,我要扔大叶果了!砍下果实,瞅着树叶缝隙扔下去。过一会儿,听见树底下高兴的喊声,他们已尝到大叶果的味道了。一棵大叶树有十几串果实,够我们每人分一串。

我顺着蛇藤往下溜,大口喘息着。有两串大叶果卡在树杈上,我探着身子把它们取下来。伙伴们仰脸看着我。快到树下我实在没力气了,手一松,顺着树干溜下去,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等我从昏晕中醒来,听见伙伴们焦急地喊:英子姐,英子姐!英子姐你醒啦。

我撑起身子,伙伴们团团围住我。我问:大叶果好吃吗?大伙儿摇着头:比玛纳差远啦,不过总算能吃吧。我说,快去采摘,乔治他们不一定能捉到双口蛇呢。

到下午,每人的猎袋都塞满了。我带伙伴选一块稀疏干燥的地方,砍来枝叶铺出一个窝铺,然后让孔茨去喊其它队回来。孔茨爬到一棵大树上,用匕首拍着树干,高声吆喝:“伙伴——回来哟——玛纳——备好喽——”过了半个小时,那几队从密林中钻出来,个个疲惫不堪,垂头丧气,手里空空的。我知道他们今天失败了,怕他们难过,忙笑着迎过去。乔治烦闷地说,没一点儿收获,双口蛇太机警,稍有动静它们就逃之夭夭。他们转了一天,只围住一条双口蛇,但在最后当口又让它逃跑了。索朗骂着:这些瞎眼的东西,比明眼人还鬼灵呢。

我安慰他们:不要紧,我们采了好多大叶果,足够你们吃啦。孔茨把大叶果分成40份,每人一份。乔治、索朗他们都饿坏了,大口大口地吃着。我仰着头想心事,刚才乔治讲双口蛇这么机灵,勾起我的担心。等他们吃完,我把乔治和索朗叫到一边,小声问:你们还看到别的什么野兽吗?他们说没看见,英子姐你在担心什么?我说:“是我瞎猜呗。我想双口蛇这么警惕,大概它们有危险的敌人。”两人的脸色也变了,“不管怎么样,以后咱们得更加小心。”

大家都乏透了,早早睡下。不过一直睡不安稳,胸口像压着大石头,骨头缝里又困又疼。我梦见朴顺姬来了,用力把我推醒,恐惧地指着外边,喉咙里嘶声响着,却喊不出来。远处的黑暗中有双绿荧荧的眼睛,在悄悄逼近——我猛然坐起身,梦景散了,朴顺姬和绿眼睛都消失了。

我想起可怜的顺姬,泪水不由涌出来。

身边有动静,是乔治,他也没睡着,枕着双臂想心事。我说,乔治,我刚才梦见了顺姬。乔治闷声说:英子姐,你不该护着若博妈妈,真该把她……我苦笑着说:“我不是护她。你能降住她吗?即使你能降住她,你能管理天房吗?能管理那个‘生态封闭循环系统’吗?能为伙伴们制造玛纳吗?“乔治低下头,不吭声了。

“再说,我也不相信若博妈妈是在害我们。她把咱们60个人养大,多不容易呀,干嘛要害咱们呢。她是想让咱们早点通过生存实验,早点回家。“乔治肯定不服气,不过没有反驳。但我忽然想起顺姬窒息而死时透明墙内若博妈妈那冷冰冰的身影,不禁打一个寒颤。即使为了逼我们早点通过生存实验,她也不该这么冷酷埃也许……我赶紧驱走这个想法,问乔治:“乔治,你想早点回‘故土’吗?那儿一定非常美好,天上有鸟,地上有汽车,有电视,有长着大乳房的妈妈,还有不长乳房可同样亲我们的爸爸。有高高的松树,鲜艳的花,有各种各样的玛纳……而且没有天房的禁锢,可以到处跑到处玩。我真想早点回家!”

索朗、良子他们都醒了,向往地听着我的话。乔治刻薄地说:“全是屁话,那是若博妈妈哄我们的。我根本不信有这么好的地方。”

我知道乔治心里烦,故意使蹩劲,便笑笑说:“你不信,我信。睡吧,也许10天后我们就能通过生存实验,真正的爸妈就会来接咱们。那该多美呀。”

第二天,我们照样分头去采大叶果和捉双口蛇。晚上乔治他们回来后比昨天更疲惫,更丧气。他们发疯地跑了一天,很多人身上都挂着血痕,可是依然两手空空。好强的乔治简直没脸吃他的那份大叶果,脸色阴沉,眼中喷着怒火,他的手下都胆怯地躲着他。我心中十分担心,如果捉不到双口蛇,单单大叶果的营养毕竟有限,常常吃完就饿,老拉希谁知道妈妈的生存实验要延续多少轮?59个人的口粮呀。不过我把担心藏到心底,高高兴兴地说:“快吃吧,说不定明天就能吃到烤蛇肉了!”

第三天仍是扑空,第四天我决定跟乔治他们一块儿行动。很幸运,我们很快捉到一条双口蛇,但我没想到搏斗是那样惨烈。

我们把四队人马撒成大网,朝一个预定的地方慢慢包抄。常常瞥见一条双口蛇在枝叶缝隙里一闪,迅即消失了。不过不要紧,索朗他们在另外几个方向等着呢。我们不停地敲打树干,也听到另外三个方向高亢的敲击声。包围圈慢慢缩小,忽然听到了剧烈的扑通扑通声,夹杂着吱吱的尖叫。叫声十分剌耳,让人头皮发麻。乔治看看我,加快行进速度。他拨开前面的树叶,忽然呆住了。

前边一个小空场里有一条巨大的双口蛇,身体有人腰那么粗,有三四个人那么长,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双口蛇。但这会儿它正在垂死挣扎,身上到处是伤口,流着暗蓝色的血液。它疯狂地摆动着两个脑袋,动作敏捷地向外逃跑,可是每次都被一个更快的黑影截回来。我们看清那个黑影,那是只——老鼠!当然不是天房内的小老鼠,它的身体比我们还大,尖嘴,粗硬的胡须,一双圆眼睛闪着阴冷的光。虽然它这么巨大,但它的相貌分明是老鼠,这没任何疑问。也许是几年前从天房里跑出来的老鼠长大了?这不奇怪,有这么多双口蛇供它吃,还能不长大么?

巨鼠也看到我们,但根本不屑理会,仍旧蹲伏在那儿,守着双口蛇逃跑的路。双口蛇只要向外一窜,它马上以更快的速度扑上去,在蛇身上撕下一块肉,再退回原处,一边等待一边慢条厮理地咀嚼。它的速度、力量和狡猾都远远高于双口蛇,所以双口蛇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乔治紧张地对我低声说:“咱们把巨鼠赶走,把蛇抢过来,行不?够咱们吃四天啦。”

我担心地望望阴险强悍的巨鼠,小声说:“打得过它吗?”乔治说,我们40个人呢,一定打得过!双口蛇终于耗尽了力气,瘫在地上抽搐着,巨鼠踱过去,开始享用它的美餐。它是那么傲慢,根本不把四周的人群放在眼里。

三个方向的敲击声越来越近,索朗他们都露出头,是进攻的时候了。这时,一件意外的小事促使我们下了决心。一只小老鼠这时溜过来,东嗅嗅西嗅嗅,看来是想分点食物。这是只普通的老鼠,也许就是三天前才从天房里逃出的那只。但巨鼠一点不怜惜同类,闪电般扑过来,一口咬住小老鼠,卡卡喳喳地嚼起来。这种对同类的残忍激怒了乔治,他大声吼道:打呀!打呀!索朗,萨布里,快打呀!40个人冲过去,团团围住巨鼠,巨鼠的小眼睛里露出一丝胆怯,它放下食物,吱吱怒叫着与我们对抗。忽然它向孔茨扑过去,咬住孔茨的右臂,孔茨惨叫一声,匕首掉在地上。它把孔茨扑倒,敏捷地咬住他的脖子。我尖叫一声,乔治怒吼着扑过去,把匕首扎到巨鼠背上。索朗他们也扑上去,经过一场剧烈的搏斗,巨鼠逃走了,背上还插着那把匕首,血迹淌了一路。

我把孔茨抱到怀里,他的喉咙上有几个深深的牙印,向外淌着鲜血。我用手捂住伤口,哭喊着:孔茨!孔茨!他慢慢睁开无神的眼睛,想向我笑一下,可是牵动了伤口,他又晕过去。

那条巨大的双口蛇躺在地上,但我一点不快乐。乔治也受伤了,左臂上两排牙樱我们砍下枝叶铺好窝铺,把孔茨抬过去。萨布里他们捡干树枝,索朗带人切割蛇肉。生火费了很大的劲儿,尽管每人都能熟练地使用火镰,但这儿不比天房内,稀薄的空气老是窒息了火舌。不过,火总算生起来了,我们用匕首挑着蛇肉烤熟。也许是因为饿极了,蛇肉虽然有股怪味,但每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把最好的一串烤肉送给孔茨,他艰难地咀嚼着,轻声说:“不要紧,我很快会好的……我很快会好的,对吗?”

我忍着泪说:“对,你很快会好的。”

乔治闷闷地守着孔茨,我知道他心里难过,他没有杀死巨鼠,匕首也让巨鼠带走了。我从猎袋里摸出顺姬的匕首递给他,安慰道:“乔治,今天多亏你救了孔茨,又逮住这么大的双口蛇。去,烤肉去吧。”

深夜,孔茨开始发烧,身体像在着火,喃喃地喊着:“水,水。”可是我们没有水。大川良子和娜塔莎把剩下的大叶果挤碎,挤出那么一点点汁液,摸索着滴到孔茨嘴里。周围是深深的黑暗,黑得就像世界已经消失,只剩下我们浮在半空中。我们顺着来路向后看,已经太远了,看不到天房,那个总是充盈着红光的温馨的天房。黑夜是那样漫长,我们在黑暗中沉呀沉呀,总沉不到底。

孔茨折腾一夜,好容易才睡着。我们也疲惫不堪地睡去。

有人嘁嘁喳喳地说话,把我惊醒。天光已经大亮,红色的阳光透过密林,在我们身上洒下一个个光斑。我赶紧转身去看孔茨,盼望着这一觉之后他会好转。可是没有,他的病更重了,身体烫人,眼睛紧闭,再喊也没有反应。我知道是那只巨鼠把什么细菌传给他了,若博妈妈曾说过,土里、水里和空气里到处都有细菌,谁也看不见,但它能使人得玻乔治也病了,左臂红肿发热,但病情比孔茨轻得多。我默默思索一会儿,对大家说:“今天是第5天,食物已经够两天吃了,我们开始返回吧。但愿……”但愿若博妈妈能提前放我们进天房,用她神奇的药片为孔茨和乔治治玻但我知道这是空想,妈妈的话从没有更改过。我把蛇肉分给各人,装在猎袋里,索朗、恰洽吉布森几个力气大的男孩轮流背孔茨,59人的队伍缓慢地返回。

有了来时开辟的路,回程容易多了。太阳快落时我们赶到密封门前,几个女孩抢先跑过去,用力拍门:若博妈妈,孔茨快死了,乔治也病了,快开门吧。她们带着哭声喊着,但门内没一点儿声响,连若博的身影也没出现。

小伙伴们跑回来,哭着告诉我:若博妈妈不开门!我悲哀地注视着大门,连愤怒都没力气了。实际上我早料到这种结果,但我那时仍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伙伴们问我怎么办?索朗、萨布里怒气冲冲,更不用说乔治了,他的眼睛冒火,几乎能把密封门烧穿。我疲倦地说:“在这儿休息吧,收拾好睡觉的窝铺,等到后天早上吧。”

伙伴们恨恨地散开。有了这几天的经验,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蛇肉烤好了,但孔茨紧咬嘴唇,再劝也不吃。我想起猎袋里还有两小块玛纳,掏出来放到孔茨嘴边,柔声劝道:“吃点吧,这是玛纳呀。”孔茨肯定听见了我的劝告,慢慢张开嘴,我把玛纳掰碎,慢慢塞进他嘴里。他艰难地嚼着,吃了半个玛纳。

我们迎来了日出,又迎来了月出。第7天的凌晨,在太阳出来之前,孔茨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在濒死中喘息时,乔治冲到密封门前,用匕首狠狠地砍着门,暴怒地吼道:“快开门!你这个硬帮帮的魔鬼,快开门!”

透明的密封门十分坚硬,匕首在上面滑来滑去,没留下一点刻痕。我和大川良子赶快跑去,好好歹歹把他拉回来。

孔茨咽气了,不再受苦了,现在他的表情十分安详。58个小伙伴都没有睡,默默团坐在尸体周围,我不知道他们的内心是悲伤还是仇恨。当天房的尖顶接受第一缕阳光时,乔治忽然清晰地说:“我要杀了她。”

我担心地看看门那边——不知道若博妈妈能否听到外边的谈话——小心地说:“可是,她是铁做的身体。她可能不会死的。”

乔治带着恶毒的得意说:“她会死的,她可不是不死之身。我一直在观察她,知道她怕水,从不敢到湖里,也不敢到天房外淋雨。她每天还要更换能量块,没有能量她就死啦。”

他用锋利的目光盯着我,分明是在询问:你还要护着她吗?我叹息着垂下目光。我真不愿相信妈妈在戕害我们,她是为我们好,是逼我们早点通过生存实验……可是,她竟然忍心让朴顺姬和孔茨死在她的眼前,这是无法为她辩解的。我再次叹息着,附在乔治耳边说:“不许轻举妄动!等我学会控制室的一切,你再……听见吗?”

乔治高兴了,用力点头。

密封门缓缓打开,嗤嗤的气流声响起来,听见若博妈妈大声喊:“进来吧,把孔茨的尸体留在外面,用树枝掩埋好。”

原来她确实在天房内观察着孔茨的死亡!就在这一刻,我心中对她的最后一点依恋卡喳一声断了。我取下孔茨的猎袋,指挥大家掩埋了尸体,然后把恨意咬到牙关后,随大家进门。若博在门口迎接我们,我说:“妈妈,我没带好大家,死了两个伙伴。不过我们已学会采摘果实和猎取双口蛇。”

妈妈亲切地说:“你们干得不错,不要难过,死人的事是免不了的。乔治,过来,我为你上药。”

乔治微笑着过去,顺从地敷药,吃药,还天真地问:“妈妈,吃了这药,我就不会象孔茨那样死去了,对吧。”

“对,你很快就会痊愈。”

“谢谢你,若博妈妈,要是孔茨昨晚能吃到药片,该多好埃”若博妈妈对每人作了身体检查,凡有外伤的都敷上药。晚上分发玛纳时她宣布:你们在天房里好好休养3天,3天后还要出去锻炼,这次锻炼为期——30天!刚刚缓和下来的空气马上凝固了。伙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尽是惧怕和仇恨。乔治天真地问:“若博妈妈,这次是30天,下次是几天?”

“也许是1年。”

“若博妈妈,上次我们出去60个人,回来58个。你猜猜,下次回来会是几个人?下下次呢?”

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恶毒,但若博妈妈假装没听出来,仍然亲切地说:“你们已基本适应了外面的环境,我希望下次回来还是58个人,一个也不少。”

“谢谢你的祝福,若博妈妈。”

吃过玛纳,我们像往常一样玩耍,谁也不提这事。睡觉时,乔治挤到我身边睡下。他没有和我交谈,一直瞪着天房顶之上的星空。红月亮上来了,给我们盖上一层红色的柔光。等别人睡熟后,乔治摸到我的手,掰开,在手心慢慢划着。他划的第一个字母是K,然后在月光中仰头看我,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他又划了第二个字母I,接着是LL.KILL!他要把杀死若博的想法付诸行动!他严厉地看着我,等我回答。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若博这些天的残忍已激起我强烈的敌意,但她的形象仍保留着过去的一些温暖。她抚养我们一群孩子,给我们制造玛纳,教我们识字,算算术,为我们治病,给我们讲很多地球那边的故事。我不敢想象自己真的会杀她。这不光涉及对她一个人的感情,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不甚明确的看法:若博妈妈代表着地球那边同我们的联系,她一死,这条纤细的联系就全断了!

乔治看出我的犹豫,生气地在我手心划一个惊叹号。我知道他决心已定,不会更改,而且他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着索朗丹增、萨布里、恰洽泰森等,甚至还有女孩子们。我心里激烈地斗争着,拉过乔治的手写道:“等我一天。”

乔治理解了,点点头,翻过身。我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看着夜空,想着各自的心事。深夜,我已朦胧入睡,一只手摸摸索索地把我惊醒。是乔治,他把我的手握到他手心里,然后慢慢凑过来,亲亲我的嘴唇。很奇怪,一团火焰忽然烧遍我的全身,麻酥酥的快感从嘴唇射向大脑。我几乎没有考虑,嘴唇自动凑过去,乔治猛地搂住我,发疯地亲起来。

在一阵阵快乐的震颤中,我想,也许这就是若博妈妈讲过的男女之爱?也许乔治吻过我以后,我肚子里就会长出一个小孩,而乔治就是他的爸爸?这个想法让我有点胆怯,我努力把乔治从怀中推出去。乔治服从了,翻过身睡觉,但他仍紧紧拉着我的右手。我抽了两次没抽出来,也就由它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的手还在他的掌中。因为有了昨天的初吻,我觉得和乔治更亲密了。我抽出右手,乔治醒了,马上又抓住我的手,在手心中重写了昨天的4个字母:KILL!他在提醒我不要忘了昨晚的许诺。

伙伴们开始分拨玩耍,毕竟是孩子啊,他们要抓紧时间享受今天的乐趣。但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作为大伙儿的头头,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在我的身上,这份责任让我大了20岁。

我敲响控制室的门,心中免不了内疚。在60个孩子中,若博妈妈最疼爱我,现在我要利用这份偏爱去剌探她的秘密。妈妈打开门,询问地看看我,我忙说:“若博妈妈,我想对你谈一件事,不想让别人知道。”

妈妈点点头,让我进屋,把门关上。我很少来控制室,早年来过两三次,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控制室里尽是硬帮帮的东西,很多粗管道通到外边,几台机器蜷伏在地上。后窗开着,有一架单筒望远镜,那是若博妈妈终日不离身的宝贝。这边有一座控制台,嵌着一排排红绿按钮,我扫一眼,最大的三个按钮下写着:“空气压力/成份控制”、‘温度控制”、“玛纳制造”。

怕若博妈妈起疑,我不敢看得太贪婪,忙从那儿收回目光。若博妈妈亲切地看着我——令我痛苦的是,她的亲切里看不出一点虚假——问:“小英子,有什么事?”

“若博妈妈,有一个想法在我心中很久很久了,早就想找你问问。”

“什么想法?”

“若博妈妈,你常说我们在地球最偏远的地方,可是——这儿真的是在地球上吗?”

若博妈妈注意地看着我:“哟,这可是个新想法。你怎么有了这个想法?”

“我看到一些蛛丝马迹,它们一点点加深我的怀疑。比如,天房内外的东西明显不一样,树木呀,草呀,动物呀,空气呀。打开密封门时,空气会嗤嗤地往外跑,你说是因为天房内的气压比外边高,还说天房内的一切和地球那边是一样的。那么,‘地球那边’的气压也比这儿高吗?它们为什么不嗤嗤地往这边跑?”

“真是新奇的想法。还有吗?”

“还有,你给我们念书时,曾提到‘金色的阳光’、‘洁白的月光’,可是,这儿的太阳和月亮都是红色的。为什么?这边和那边不是一个太阳和月亮吗?”

“噢,还有什么?”

“你说过,一个月的长短大致等于从满月经新月到满月的一个循环。可是,根本不是这样!这儿满月到满月只有16天,可是在你的日历上,一月有30天,31天。若博妈妈,这是为什么?”

我充满期待地看着她。我提出这个问题原本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好乘机开始我的侦察,但现在这个问题真的把我吸引住了。因为,这个疑问本来就埋在心底,当我用语言表达出来后,它变得更加清晰。若博妈妈静静地看着我,很久没有回答,后来她说:“你真的长大了,能够思考了。但是很遗憾,你提的问题在我的资料库里没有现成答案。等我想想再回答你吧。”

“好吧,”我也转移话题,指着望远镜问,“若博妈妈,你每天看星星,为什么从不给我们讲星星的知识呢。”

“这些知识对你们用处不大。世上知识太多了,我只能讲最有用的。”

我扫视一下四周:“若博妈妈,为什么不教会我用这些机器?这最实用嘛,我能帮你多干点活啦。”

我想,这个大胆的要求肯定会激起她的怀疑,但似乎没有,她叹口气说:“这也是没用的知识,不过,你有兴趣,我就教你吧。”

我绝没想到我的阴谋会这样顺利。若博妈妈用一整天的时间,耐心讲解屋内的一切:如何控制天房内的氧气含量、气压和温度,如何操纵生态循环系统并制造食用的玛纳,如何开启和关闭密封门,如何使用药物……下午她还让我实际操作,制造今天要用的玛纳。其实操作相当简单,在写着“玛纳制造”的那排键盘中,按下起动钮,生态循环系统中净化过的水、二氧化碳和其它成份就会进入制造机,一个个圆圆的玛纳从出口滚出来。等到滚出58个,按一下停止钮就行了。我兴奋地说:“我学会了!妈妈,制造玛纳这么容易,为什么不多造一些呢,为什么让我们那么艰难地出去找食物呢。”

若博笑笑,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今天是你制造的玛纳,你向大伙儿分发吧。”

我站在若博妈妈常站的土台上,向排队经过的伙伴分发玛纳,大伙儿都新奇地看着我,我一边发一边骄傲地说:“是我制造的玛纳,若博妈妈教会我了。”

乔治过来了,我同样告诉他:“我会制造玛纳了。”乔治点点头,重复一遍:“你会制造玛纳了。”

我忽然打一个寒颤。我悟到,两人在说同一句话,但这句话的深层含意却不同。晚上,乔治悄悄拉上我,向孤山上爬去。今天月色不好,一路上磕磕碰碰,走得相当艰难。终于到了。他领我走进山腰一个山洞,阴影中已经有五六个伙伴,我贴近他们的脸,辨认出是索朗、萨布里、恰洽娜塔莎和良子。我的心开始往下沉,知道这次秘密会议意味着什么。

乔治沉声说:“我们的计划应该实施了,英子姐已经学会制造玛纳,学会控制天房内的空气循环系统。该动手了,要不,等若博再把我们赶出去30天,说不定一半人死在外边。”

大家都看着我,他们一向喜欢我,把我看作他们的头头。现在我才知道,这副担子对一个10岁的孩子太重了。我难过地说:“乔治,难道没有别的路可走吗?今天若博妈妈把所有控制方法都教给我了,一点也没有疑心。如果她是怀着恶意,她会这样干吗?”

良子也难过地说:“我也不忍心。若博妈妈把我们带大,给我们讲地球那边的故事……”恰恰愤怒地说:“你忘了朴顺姬和孔茨是怎么死的!”

索朗丹增也说:“我实在不能忍受了!”

乔治倒比他们镇静,摆摆手制住他们,问我:“英子姐,你说怎么办?你能劝动若博妈妈,不再赶咱们出去吗?”

我犹豫着,想到朴顺姬和孔茨濒死时若博的无情,知道自己很难劝动她。想起这些,我心中的仇恨也烧旺了。我咬着牙说:“好吧,再等我一天,如果明天我劝不动她,你们就……”乔治一拳砸在石壁上:“好,就这么定!”

第二天,没等我去找若博妈妈,她就把我喊去了。她说既然你已开始学,那就趁这两天学透吧,也许有用呢。她耐心地又从头教一遍,让我逐项试着操作。但我却有点心不在焉,盘算着如何劝动妈妈。我知道没有退路了,今天如果劝不动妈妈,一场血腥的屠杀就在面前,或者是若博死,或者是乔治他们。

下午,若博妈妈说:行了,你已经全部掌握,可以出去玩了。小英子,你是个好孩子,比所有人都知道操心,你会成为一个好头人的。我趁机说:“若博妈妈,不要赶我们出去,好吗?至少不要让我们出去那么长时间,顺姬和孔茨死了,不知道下回轮着谁。天房里有充足的空气,有充足的玛纳。生存实验得慢慢来。行吗?”

妈妈平静地说:“不,生存实验一定要加快进行。”

她的话非常决绝,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我望着她,泪水一下子盈满眼眶。妈妈,从你说出这句话后,我们就成为敌人了!若博妈妈似乎没看见我的眼泪,淡然说:“这件事不要再提,出去玩吧,去吧。”我沉默着,勉强离开她。忽然吉布森飞快地跑来,很远就喊着:“若博妈妈,快,乔治和索朗用匕首打架,是真的用刀。有人已受伤了!”

若博妈妈急忙向那边跑去,我跟在后边。湖边乱糟糟的,几乎所有孩子都在这儿,人群中,索朗和乔治都握着出鞘的匕首,恶狠狠地挥舞着,脸上和身上血迹斑斑。若博妈妈解下腰间的电鞭,怒吼着:停下!停下!挥舞着电鞭冲过去。人群立即散开,等她走过去,人群又飞快地在她身后合拢。

我忽然从战场中闻到一种诡异的气氛,扭过头,见吉布森得意而诡异地笑着。一刹间我明白了,我想大声喊:若博妈妈快回来,他们要杀死你!可是,想起我对大伙儿的承诺,想想妈妈的残忍,我把这句话咽到肚里。

那边,乔治忽然吹响尖利的口哨,后边合围的人群轰然一声,向若博妈妈拥过去。前边的人群应声闪开,露出后面的湖面。若博停脚不及,被人群推到湖中,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她的钢铁身体很快沉入清彻的水中。

我走过去,扒开人群,乔治、索朗他们正充满戒备地望着湖底,看见我,默默地让开。我看见若博妈妈躺在水底,一道道小火花在身上闪烁,眼睛惊异地睁着,一动也不动。我闷声说:“你们为什么不等我的通知?——不过,不说这些了。”

乔治冷冷地问:“你劝动她了吗?”我摇摇头,乔治冷笑道,“我没有等你,我早料到结果啦。”

很长时间,我们就这么呆呆地望着湖底,体味着如释重负的感觉——当然也有隐约的负罪感。索朗问我:“你学会全部控制了吗?”我点点头,“好,再也不用出去受苦了!”

吉布森问:“现在该咋办?我看得选一个头人。”

索朗、萨布里和良子都同声说:“英子姐!英子姐是咱们的头人。”但恰恰和吉布森反驳道:“选乔治!乔治领咱们除掉了若博。”

乔治两眼灼灼地望着我,看来他想当首领。我疲倦地说:“选乔治当头人吧,我累了,早就觉得这副担子太重了。”

乔治一点没推辞:“好,以后干什么我都会和英子姐商量的。英子姐,明天的生存实验取消,行吗?”

“好吧。”

“现在请你去制造今天的玛纳,好吗?”

“好的。”

“从今天起每人每天做两个,好吗?”

我没有回答。让伙伴每天多吃一个玛纳,这算不了什么,但我本能地感到这中间有某种东西——乔治正用这种办法树立自己的权威。不过,我不必回答了,因为水里忽然忽喇一声,若博妈妈满面怒容地立起来,体内噼噼拍拍响着火花,动作也不稳,但她还是轻而易举地跨到乔治面前,卡住喉咙把他举起来。人们都吓傻了,索朗、恰恰几个人扑过去想救乔治,若博电鞭一挥,几个人全倒在地上抽搐着。乔治抱住妈妈的手臂,用力踢蹬着,面色越来越紫,眼珠开始暴突出来。我没有犹豫,急步跑过去扯住妈妈的手臂,悲切地喊:“若博妈妈!”

妈妈看看我,怒容慢慢消融,眼睛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最终,她痛苦地叹息一声,把乔治扔到地上。乔治用手护着喉咙,剧烈地咳嗽着,脸色渐渐复原。索朗几个爬起来,虚势以待,又惧又怒地瞪着妈妈。妈妈悲伧地呆立着,身上的水在脚下汪成一堆。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人群,向控制室方向走去。走前她冰冷地说:“小英子过来。”

乔治他们疑虑地看着我,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信任已经有裂缝了。我该怎么办?在势如水火的妈妈和乔治他们之间,我该怎么办?我想了想,走到乔治身边,轻轻抚摸他受伤的喉咙,低声说:“相信我,等我回来。好吗?”

乔治的喉咙还没办法讲话,他咳着,向我点点头。

我紧赶几步,扶住行走不稳的若博妈妈。我无法排解内疚,因为我也是谋害她的同谋犯;但我又觉得,乔治对她的反抗是正当的。妈妈的身体越来越重,进了控制室,她马上顺墙溜下去,坐在地上。她摇摇手指,示意我关上门,让我坐在她旁边。

我不敢直视她。我怕她追问:你事先知道他们的密谋,对吗?你这两天来学习控制室的操作,就是为杀死我做准备,对吗?但若博妈妈什么也没问,喘息一会儿,平静地说:“我的职责到头了。”

“我的职责到头了。”她重复着,“现在我要对你交待一些后事,你要一件件记清。”

我言不由衷地安慰她:“你不会死,你很快会好的。”

她怒冲冲地说:“不要说闲话!听好,我要交待了。你要记住,记牢,30年50年都不能忘记。”

我用力点头,虽然心里免不了疑惑。妈妈开始说:“第一件事,这里确实不是地球。”

虽然这正是我的猜想,但乍一听到她的确认,我仍然十分震惊:“不是地球?这儿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看星图,想利用资料库中的天文资料确认所处的星系。但是不行,这儿与资料库中任何星系都对不上号。所以,这个星球离地球一定很远很远。它的环境倒是与地球很接近的,公转、自转、卫星、大气、绿色植物……这种机遇非常难得。我估计,它与地球至少相距1亿光年之上。”

我无法想象1亿光年是多么巨大的数字,但我知道那一定非常远非常远,地球的父母们永远不会来看我们了。此前虽然他们从未露面,但一直是我们的心理依靠,若博妈妈这番话把这点希望彻底割断。

“第二件事,我一直扮演着全知全晓的妈妈,其实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几乎和你们同时醒来,醒来时,63个孩子躺在天房里,每人身上挂着名字和出生时刻。我不知道你们(和我)是从哪里来的,是谁送来的,我只能按信息库的内容去猜测。信息库是以地球为模式建立的,设定时间是公元1990年4月1日。我的设定任务是照顾你们,让你们在一代人的时间中通过生存实验,在这个星球生存繁衍。这些年,我一直在履行这项设定的任务。”

我悲哀地看着她,第二个心理依靠又被无情地割断。原来,全知全晓的妈妈只是一个所知有限、功能有限的低级机器人。我阴郁地问:“是地球上的父母把我们抛弃到这儿?”

她摇摇头:“不大像。在我的资料库中,地球还不能制造跨星系飞船,不能跨越这么远的宇宙空间。很可能是……”“是谁?”

若博妈妈改变了主意:“不知道,你们自己慢慢猜测吧。”

我的心中越来越凉,血液结成冰,冰在卡卡喳喳地碎裂。我们是一群无根的孩子,父母可能在1亿光年外,甚至可能已经灭绝。现在,只有58个10岁的孩子被孤零零地扔在一个不知名的行星上,照顾他们的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机器人妈妈——连她也可能活不长了。这些事实太可怕了,就像是一座慢慢向你倒过来的大山,很慢很慢——可是你又逃不掉。我哭着喊:“妈妈你不要说了,妈妈你不会死的!”

她厉声说:“听着!我还没有说完。知道为什么逼你们到天房外面去吗?不久前我检查系统时发现,天房的能量马上就要枯竭了,只能维持不到10天了。为什么——我不知道。资料库中设定的天房运转年限是60年,那样,我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来训练你们,逐步熟悉外边。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沉痛地说,“这些天我一直在尽力检查,但找不到原因。你知道,我只是一个粗通各种操作的保姆。”

我悲伤地看着妈妈,原来妈妈的残忍是为了我们埃事态这样紧急,她知道只有彻底斩断后路,我们才能没有依恋地向前走。妈妈,我们错怪你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呢。我握着妈妈冰凉的手,泪水汹涌地流着。

妈妈平静地说:“我的职责已经到头了,本来还能让你们再回来休整一次,再给你们做三天的玛纳。现在……天房内的运转很快就要关闭,小英子,忘掉这儿,领着他们出去闯吧。”

“妈妈,我们要和你在一起!颐谴阋豢槎鋈ィ

妈妈苦笑了:“不行,妈妈吃的是电能,在这个蛮荒星球上找不到电能……去吧,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你,你心眼好,有威信,会成为一个好头人,只是,在必要时也得使出霹雳手段。把我的电鞭拿去吧。”

她解下电鞭交给我。我知道已没有退路,啜泣着接过电鞭,缠在腰里。若博妈妈满意地闭上眼。过一会,她睁开眼说:“还有几句话也要记住,作为部落必须遵守的戒律吧。”

“我一定记住,说吧。”

“不要忘了我教你们的算术和文字。找一个人把部落里该记的事随时记下来。”她补充道,“天房里还有很多纸笔,够你们使用三五十年了。至于以后……你们再想办法吧。”

“我记住了。”

“等你们到15岁就要生孩子,多生孩子。”

我迟疑着没有回答。“若博妈妈,怎样才能生孩子?就在昨天乔治吻了我,吻时我感到身体内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这样就能把孩子生下来吗?”

“不,吻一吻不会怀孕。至于怎样才能生孩子,再过两年你们自然会知道的。好了,该说的话我说完了。我独自工作10年,累了。你走吧。”

我含泪退出去,若博妈妈忽然睁开眼,补充一句:“电鞭的能量是有限的,所以——每天拎着,但不要轻易使用。”

她又闭上眼。

我退出控制室,怒火在胸中膨胀。若博妈妈说不要轻易使用电鞭,但我今天要大开杀戒。伙伴们都聚在控制室周围,茫然地等待着。他们不知道若博妈妈会怎样惩罚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英子姐会站在哪一边。当他们看到我手中的电鞭时,目光似乎同时变暗了。我走到人群前,恶狠狠地吼道:“凡领头参与今天密谋的,给我站出来!”

惊慌和沉默。少顷,乔治、索朗、恰恰和吉布森勇敢地走出来,脸上挂着冷笑,挂着蔑视。剩下的人提心吊胆地看着电鞭,但他们的感情分明是站在乔治一边。我没有解释,对索朗、恰恰和吉布森每人抽了一鞭,他们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但没有求饶。我拎着电鞭向乔治走来,此刻乔治目光中的恶毒和仇恨是那样炽烈,似乎一个火星就能点着。我闷声不响地扬起鞭子,一鞭,两鞭,三鞭……五鞭。乔治在地上打滚,抽搐,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声音。伙伴们都闭上眼,不敢看他的惨象。

我住手了,喊:“大川良子,过来!”良子惊慌地走出队列,我把电鞭交给她,命令:“抽我!也是五鞭!”

“不,不……”良子摆着手,惊慌地后退。我厉声说:“快!”

我的面容一定非常可怕,良子不敢违抗,胆怯地接过电鞭。我永远忘不了电鞭触身时的痛苦,浑身的筋脉都皱成一团,千万根钢针扎着每一处肌肉和骨髓。良子恐惧地瞪大眼睛,不敢再抽,我咬着牙喊:“快抽!这是我应得的,谁让我们谋害若博妈妈呢。”

五鞭抽完了。娜塔莎和良子哭着把我扶起来。乔治他们也都坐起来,目光中不再是仇恨,而是迷惑和胆怯。我叹口气,放软声音,悲愤地说:“都过来吧,都过来,我把若博妈妈告诉我的话全都转告你们。我们都是瞎眼的混蛋!”

两小时后,我、乔治、索朗、萨布里和娜塔莎走进控制室,跪在若博妈妈面前,其他人跪在门外。若博妈妈闭着眼,一动也不动。我们轻声唤她,但她没一点反应。也许她不想再理我们,自己关闭了生命开关;也许她的身体已经被进水彻底损坏,失去生命。不管怎样,我还是伏在她耳边轻声诉说:“若博妈妈,我们都长大了,再也不会干让你痛心的事。我们已经商定马上离开这里,把这儿剩余的能量全留给你用。这样,也许你还能坚持几年。等能量全部耗尽后,请你睡吧,安心地睡吧。我们会常来看你,告诉你部落的情况。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发现制造能量的办法,那时你将得到重生。妈妈,再见。”

若博妈妈没有动静。

我们最后一次向她行礼,悄悄退出去。我留在最后,按若博妈妈教我的办法关闭了天房所有的能源。两个小时后,我们赶到密封门处,用人力打开,等58个人都走出来,又用人力把它复原。其实这没有什么用处,天房的生态封闭循环关闭后,要不了多久,里面的节节草、地皮松、白条儿鱼和小老鼠都会死亡,这儿会成为一个豪华安静的坟墓。

我们留恋地望着我们的天房。正是傍晚,红太阳和红月亮在天上相会,共同照射着晶莹透明的房顶,使它充盈着温馨的金红。我们要离开了,但我们知道,它永远是我们心里的祖庭。

我带着伙伴复诵若博妈妈留下的训诫:“永远不要丢失匕首和火镰。”

“永远不要丢失匕首和火镰。”

“永远记住算数的方法和记载历史的文字。”

“永远记住算数的方法和记载历史的文字。”

“多生孩子。”

“多生孩子。”

第5条是我加的:“每人一生中回天房一次,朝拜若博妈妈。”

“每人一生中回天房一次,朝拜若博妈妈。”

我走近乔治,微笑道:“算术和文字的事就托付给你啦。”乔治背着一捆纸张和纸笔,简短地说:“我会尽责,并把这个责任一代代传下去。”

我亲亲他:“等咱们够15岁时,我要和你生下部落的第一个孩子。”又对索朗说,“和你生下第二个。你们还有要说的吗?”

“没有了。我们听你的吩咐,尊敬的头人。”

“那好,出发吧。”

一行人向密林走去,向不可知的未来走去,把若博妈妈一个人留在寂静的天房里。


瘟疫

作者:燕垒生

我知道我是疯了,一定是。没有一个人会自愿做这种事的。

每天我穿好从头到脚的防护衣,在我心中并没有一点对此的厌恶和不安。相反,很平静。一个正常的人不会如此平静,即使注定你会死,也没人肯干这事。可是我每天把一车车的尸体像垃圾一样扔进焚化炉里,却像这事有种趣味。

我知道我准是个疯子。

瘟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

当第一个病例被披露时,人们还没有想到这事的严重性,,有一些愚蠢的生物学家甚至欢呼终于找到了另一种生命形式,因为引起这场瘟疫的那种病毒的分子链中是硅和氢、氧结合而不是碳。

当感染这种病毒的初期,除了全身关节稍有点不灵便,并没有什么不适。然而到了两周后,病人会突然不会动了,全身皮肤首先成为二氧化硅,也就是石头。但此时人并没有死,眼睛还能眨动。这时的人如果想强行运动,是可以动的,只是皮肤会像蜡制的一样碎裂。我看到过好几具石化了的尸体,身上凹凸不平,全是血迹。随后内脏也开始石化,直到第六周,全身彻底石化。换句话说,到第四十天左右,一个活人就成为一座石像。

没有人知道这种病毒是如何产生的。现有的抗生素也只能对蛋白质构成的病毒起作用,对这种病毒毫无用处。

更可怕的是,这种病毒的传染性极大,甚至从呼吸也可以传染。而初起阶段,正因为没有症状,极难发现。你可能在人群中走过,就已经被感染了。

唯一的特效药是酒精。

酒精可以延缓这种病毒的活动,但充其量不过是让病毒的代谢延缓一周。即使你浸在酒精里,也不过多活一个星期。据科学家说,人体的石化,是因为病毒的代谢物堆积在细胞里。酒精其实不是杀死病毒,而是让病毒保持活性。所以,酒精不是药,而更像一剂毒品。通俗点说,因为病毒保持活性,它们活得更长,在体内同时生存的个体数就更多,因此在它们代谢时产生的尸体也就更多,到后期人体石化得更快。

可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人们觉得酒精还是一种灵药。酒精的消费量呈几何级数增长。

当然,统计局早已经撤销了。世界也没有国家可言。在瘟疫早期,一些侥幸没有发现这种病毒的国家还在幸灾乐祸地指责是其他国家的国体以至于造成了这场瘟疫,而传到自己国家时又气势汹汹地指责别国采取的措施不力。然而当这种瘟疫已成燎原之势时,谁也不说出多余的话了。不管意识形态如何,国体如何,在这场瘟疫面前人人平等。

在这种情况下,形成了世界大同,是在是种很奇妙的现象。

紧急应变机构建立了。而这种应变,只有一种对策。对感染的人进行隔离,未感染的人发防毒面具。好在这种病毒的个体尚通不过石墨过滤器,不然人类真的要无处可逃了。

当一个人被发现感染了病毒,立刻被收缴面具。因为对于尚未感染的人类来说,一个带菌者无异于一头危险的猛兽。这些人立刻被抛弃在外,有钱的开始酗酒,不管会不会喝。没钱的到处抢劫。事实上也不必抢劫,已经有三分之二的住宅已经空了,随便进出,财物也随便取用。

我的任务是善后工作。说白了,就是到处收集已经变成石像的尸体,运到郊外焚烧。由于没有药,所以只能如此做,尽量把病毒消灭掉。做这事,不但感染的可能性更高,更可怕的是,我们往往收集到尚未彻底石化的尸体。而把这样的尸体投进焚尸炉,往往会从里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我有两个同僚因为不能忍受良心的谴责而自杀了。

这不是个好工作,但总要人做。

我说我疯了是因为我不但不害怕这种惨叫,反而在投入每一个石像时,总是满心希望它发出那一声绝望的呼叫。

毕竟,不是所有的石像都是门农。

我驾着大卡车驶过空荡荡的街道。今天只收了七具尸体,每一具都不想还会在焚尸炉里叫唤的。

我驶过一个幼儿园时,一个没有面具的男人男人抱着一堆东西跑出来。

由于儿童的身体小,他们感染病毒后发作的比成人快得多,因此早就没有儿童了。然而这幼儿园门口并没有表明无人的白标牌,也没有红标牌,说明里面还有正常人。无人住宅是白标牌,病人住宅则是红标牌。

对于病人抢劫无人住宅,这并不违法。而他从这幼儿园里出来,只怕那里已没人了,不然,他是犯了抢劫罪,我可以将他就地正法。

我跳下车,拔出枪来,对他喊道:“站祝”他站住了,看着我。他的手里,是一堆女人的衣服。

我说:“这不是无人住宅,你已经触犯紧急状态法第八条,必须接受死刑。”

那个男人的脸也挤作一堆。能做这种表情的人,至少还可以到处跑上一个礼拜。他道:“我不知道,我是新来的。”

“不必解释了,你必须接受处罚。”

他的脸扭屈,变形,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骂着。我开了枪。在枪声中,他的脑袋像是一堆腐烂的烂肉,四处飞溅,在墙上形成一个放射状的痕迹。而他的尸体,也是真正的尸体,向后倒去。

紧急状态法第八条,凡病人进入未感染者住宅,不论何种理由,一律就地处决。

这条不近人情的法律得到了所有未感染者的支持,因而得以通过。

我踏进那幼儿园里。

生与死,在这个年代已不重要了。杀了一个人,我心中没有一点波动。我想的只是,他进入这里,可能原先的住民已经死了,或者这里的住民已感染。不论如何,我必须要弄清楚。

“有人吗?”

我喊着。在教室里,还贴着一张张稚拙的儿童画。《我的家》。在那些夸张得可笑的人和景中,依然看得到画画的孩子的天真和可爱。尽管画笔拙劣,但至少看得出那些人没有感染。

没有一个人。黑板上还写着“一只手,一口米”这样的字,但没有一点有人迹的样子。也许这真是个无人住宅,我是错杀了那个人了。但我没有一点内疚,他无非早死几个星期而已。

我穿过几个教室。后面是一排宿舍,但没有人。

看来是个无人区了。我的车里还有几块标牌,得给这儿钉上。

我想着,正准备走出去,忽然在楼道下传来了一点响动。

楼道下,本是一间杂物间,没有人。从那里会传来什么?目前已没有老鼠了。所有的老鼠早于人石化,因为个体要小得多。现在,只有大象在感染后活得最久。

这里有个地下室!

我推了推门,门没开。我退了一步,狠踹了一脚,“砰”一声,门被我踢开了。

下面,简直是个玩具工常

我说那象个玩具工场,因为足足有三十个小孩的石像。有各种姿态,甚至有坐在痰盂上的。但那确实都早已石化了。

我苦笑了一下。每个小孩,也有近六十斤,三十多个,一共一千八百多斤。这可是件体力活。我搬起一个手里还抓着玩具汽车的小男孩,扛在肩上,准备走出这间地下室。

“你不能带走他们。”

我看到从墙上一个隐藏得很好的门里走出一个人来。听声音,那是个女子,可身上也穿着厚重的防护服。

我站住了:“还有人?你刚才为什么不出来?”

她盯着我隐藏在面具后的脸,像要看透我脸上的卑鄙和无耻。她慢慢地回说:“你是乌鸦?”

我不由苦笑。“乌鸦”中一般人对我们的俚称,因为我们的防护衣是黑色而不是一般的白色,而做的事也象报丧的乌鸦一样。

“算是吧。”

“你要把他们带走?”

我看看手里抱着的一个像个大玩偶一样的石像,道:“这可不是工艺品。”

“你要把他们烧掉?”

“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请与紧急应变司联系,电话是010—8894……”“我不是与你说这些,”她有点恼怒地说,“你不能带走他们。”

“小姐,”我说,“请你不要感情用事。古人说断士断腕,也是这个道理。他们已经没有生命,就同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危险,你把他们藏在这儿,能够保证你自己不会染上么?”

她愤怒地说:“不对,他们没有死。”

我有点好笑。这种感情至上主义者我也碰到过不少,如果由他们乱来,人类的灭绝那早就指日可待了。我说:“一个人已经成为石像了,你说他没有死?”

她说:“是。他们并没有死,只不过成为另一个形式的生命。就像我们人类的身体里,纤维素极少,但不能由此说绝大部分是纤维素构成的植物不是生命一样。”

我有点生气了。她真如此不可理喻么?尽管政府告诉我们,如果遇上人无理取闹,可以采用极端手段,但我实在不想拔出枪来。我说:“小姐,你说他们有生命,那他们有生命活动么?植物不会动,可还会生长。”

她说:“他们不会动,只不过他们成为这种形式的生命,时间观念与我们不同了。我们的一秒钟,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一天,一个月,一年。但不能因为他们动得缓慢,我们就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力。”

我笑了:“小姐,科学家们早就证明了,人一旦石化,就不再有生命了,和公园里那些艺术品没什么不同。小姐,你想成为罗浮宫里的收藏品,机会有得是。”

她尖叫着:“他们骗人!”她拖着我的手说:“来,我给你看证据。”

透过厚厚的手套,我感到她的手柔软,却又坚硬。我吃了一惊,说:“你已经感染了?”

她苦笑了一下:“是,已经两天了。根据一般人的感染速度,我大概还活上五天,所以我一定要你来看看。”

她给我看得是那个坐在痰盂上的小女孩。这小女孩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我也并不陌生。每一个人大便后都是这样的不论年纪大校然而她的手提着裙子,屁股却不是坐在痰盂上的。

她说:“这个孩子已经石化两年了。两年前,在她还没完全石化时,是坐在痰盂上的,可今天她却成了这个样子。你说她想干什么?”

我说:“天啊,他想站起来!”

她没有看我,只是说:“是。她知道自己拉完了,该站起来了。只不过时间对于她来说慢得很多,在她思想中,可能这两年不过是她坐在痰盂上的一小会,她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动作对于她来说太快了,快得什么也看不清。你把她扔到焚尸炉里,她被焚烧时的痛苦甚至还来不及从神经末梢传到大脑就已经成为砂子了。你说,你是不是在杀人?”

我只觉头有点晕。根据统计,我一天大约焚烧二百个人。照这样计算,两年来,七百多天,我是杀了十四万个人了?

也许她在说谎?然而我不太相信。因为石化不是快如闪电,从能运动到不能运动的临界时间,大约是三十分钟。我见过不少人在这三十分钟里强行运动而使本来的皮肤龟裂的例子。也就是说,这小女孩不可能在三十分钟里保持撅着屁股的姿势一动不动的,不然她的皮肤一定会裂开。然而现在她的皮肤光滑无暇,几乎可以当镜子照。

然而,要我相信一个变成石头的人还能动,还能思想,而思想比血肉之躯时慢上千百万倍,这难以让我想象。我不是知识分子,不会相信别人口头上的话,即使那非常可怕,非常诱人。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我的手摸向枪套。对于不想理解的事,枪声是最好的回答。

然而我没有开枪。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防护面具后面是一种怜悯和不屈,仿佛我只是一个肮脏的爬虫。

我移开了目光,道:“把你的防护衣脱下来,你已经没有资格穿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一个兵营里收到了一大队士兵。在回去时,我到那个幼儿园里转了转。

她正在晾晒衣服。我把车停在门口,抓了一包食物,向她走去。

她的目光还是不太友好:“你来做什么?”

“你没有粮食配给,我给你拿来一些。”

粮食配给也是紧急应变司的一项措施。由于植物与动物一样,也石化了,因此食物极为稀少,每个正常人每月只有十八千克的食品。像我们这一类乌鸦,由于没人肯干,因此每月要多十千克。而感染者立即停止配给食物,让他们自生自灭。

她看着我:“是怜悯?”

我也看了看她,但很快不敢面对她的目光:“是尊重。”

她道:“如果你真这么想,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当我石化以后,不要把那些孩子烧掉。”

我抬起眼,看着她眼里的期待,实在不忍心告诉她真话。我垂下眼睑,道:“好的,我答应你。”

我无法告诉她,我的任务就是收集已经石化的人体,然后,烧掉,不论他们是不是成为另一种生命形式,是不是还有感觉。然而我只能说些这种话,让她在剩下的时间里得到一点不切实际的安慰吧。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把自己宝贵的食物给她,那也许是太蠢了。可是我总觉得我应该这么做。不能要求我成为殉道者,那么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过了几天,我又去了一次那个幼儿园里。她的衣服还晾在外面,大概她已不能运动了。我走到楼下,她正站在门口,张开了手,像不让我进去。但她已经是个石像,就算她有意识,她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也许当她意识到我违背了诺言时,她早成了灰尘了。

我把她搬到一边,从里面把那些小石像一个个搬出来。当我最后去抱她时,看到她眼里,尽是对我的痛恨与不屑。我不敢去面对她,只是把她小心抱上卡车。以前我可是动作很粗野,不时有人在被我搬动时弄断了手臂和脚,然而这一回我像搬一件一碰就碎的细瓷器一样,先在地上放了几件她的旧衣服,让她小心地躺在上面,然后,我在幼儿园门口订上了一块白色的牌子。

回到我的住处,我把那些小孩卸下车后,没有把她们烧掉,只是有点羞愧吧。我把她竖在我住处的门口。

在满地从焚尸炉里飞出来的白灰中,她伸开了双手,站在我门口,那张开的臂弯仿佛在期待,但更像在遮挡什么。她的外表光滑之极,衣服也有点破了,然而并不给人不庄重的感觉。然而她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厌恶。

眼睛石化得很晚,人石化后,即使无法动弹了,但眼睛有时还能转动。不过,她再过一两天就完全石化了。我有点羞愧,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好人,在她成为石像后,我还要把她变成一件装饰品。那些小孩,还是等她完全石化后再烧吧。

我把收来的另外十几个石像拖到了焚尸炉。在我把他们扔进炉膛,听到了一声凄惨的呼叫。然而,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感到快慰,心头只是一阵抽搐。

即使石化后没有生命,但此时他们总还活着,只是身体不如尚未感染者那么柔软。我们有什么权利剥求他们生存的权利?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住处。地上,那些孩子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我小心地绕开他们,走到屋内。

第二天,我又出去拉了一车。

在路上遇上安检员,他十分赞许地给我的积分卡上加了一颗星。我现在是四星级,再加一颗星,就可以进入紧急应变司,成为安检员了。安检员告诉我,目前全球未感染人数只剩下五十几万,但由于措施得力,有几个地区已不再发现感染者。看来,彻底扑灭这场瘟疫不是不可能。

好消息如此,但他也告诉了我一个坏消息,全球做我这种乌鸦的,一共有一万多人,平均每月有十几个自杀。

好消息和坏消息都让我心情沉重。

我把收回来的几十个人扔进焚尸炉。也许,她对我说,他们仍有生命,我口头上虽不信,但心底,却也有点动摇了吧,在把那些石像扔进去时,我只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刽子手。

回到住处,进门时,我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已经改变。

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我发现她眼里不再是那种厌恶和受欺骗的眼神——如果石像也有眼神的话。

是因为我没有把那些小孩烧掉么?

我看看地上一堆横七竖八的小石像,那个小女孩孩提着裙子,但人却躺在地上,十分可笑。我把那些石像一个个放好,按我记忆中的样子,把他们一个个回复原来的样子。尽管没有痰盂,但由于重心的缘故,这小女孩也能撅着屁股站着。

我放好孩子,走到她面前,慢慢地说:“如果你还能听到的话,你也该知道,我遵守了诺言。”

他当然没有反应。

我进了屋,在消毒室里让强烈的紫外线照射到我身上。

生命是什么?那么脆弱。石头比我这种血肉之躯坚固多了,然而如果他们还有生命,他们却只是一堆可以让我随意消灭的沉重的垃圾而已。

可是,我有权力这么做么?

二十三天。

现在能收到的石像越来越少,我每天只能收上十几个了。如果我是在杀人,那每天杀一个和每天杀两百个也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再一次遇上安检员,是在三十天后。他这一次是特意等我的。奇怪的是,他不敢来我的住所找我。也许,他也是从乌鸦做上来的。

“恭喜你。”他一见我,这向我伸出手。隔着厚厚的手套,我也感到他肌肉的柔软。

“恭喜你,经过讨论,一致同意你成为安检员。你做得很好,这一块已经大致扑灭了瘟疫。”

如果是一个月前听到这消息,我会很高兴。然而此时我并不怎么兴奋。

“是么?谢谢。”

“明天,我带你去紧急应变司总部。”

紧急应变司总部位于北方一个城市。本来有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市,现在只剩了不到几千人。

总部大楼被一个巨大的透明罩子罩住,与外界彻底隔开。那是层离子化的空气。要维持这个罩子,每天都要消耗以前储存下来的大量能源。我和安检员经过严密的消毒,终于进入内部。

总部占地大约有两百万平方米,相当于一个小镇了。里面不需要穿防护衣,因此每个人都带着一种优越感。也难怪,那些人本来就都是国家上层机构的人物。

我被带到几个地方看了看。人们安居乐业,食物充足,和没有发生瘟疫时没什么不同。

“目前,这里周围两百平方公里内已没有再发现过那种病毒。预计,再过五个月,就可以撤除放护罩了。”

我看见在大道街心的广场上竖着一个女子的石像。那是几年前红极一时的影星,但她早就石化了,而且是第一批。据说就是她从国外染回的病毒。现在这石像却雕得极其精细,栩栩如生。

“这里也有她的影迷?”我有点好奇地问。

“是,司长很喜欢她的电影。”

我走上前,仔细地看了看,不由笑了:“怎么不把衣服雕出来,却要给石像穿衣服?多浪费,为了更有真实感?”

我吃了一惊:“那不会有病毒么?”

“没关系,据严格检查,石化后七个月,体内就不存在病毒了。她放在这儿足有一年了。”

我有点讪讪地一笑:“看样子,我们做的事,其实都是无用功?只需隔离,也可以消灭病毒。”

“那可不一样,你们把刚石化的都焚烧掉,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病毒的扩散,你们为人类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好,我带你去参观这里的食品加工基地。”

我跟着他去看食品加工基地。那是紧急应变司的中心,因为外面的食品不免会被污染,只有这里,与外界完全隔离,可以放心。目前,所有正常人的食品配给都是来自于这里,通过无重力通道发送给各地的。

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他和我又来到广场上。坐在喷水池边,他小声说:“下午司长要接见你,和你面谈,你要顺着他的意思说话。”

“为什么?”

“目前,司长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们谁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愿。”

“他会说什么?”

“他说的话,你可能会无法接受,但你一定要忍耐。你能有这个机会很不容易,你要珍惜。”

我脑中一闪,道:“你是不是说,那些石化了的人,仍然有生命?”

他的脸变了:“谁告诉你的?”

我的脸色也一定变了:“这难道是真的?”

他没有回答我:“是谁告诉你的?这是一级机密。”

我的声音有点响:“那是真的了?”

他看着我,我逼视着他,他不敢再面对我,垂下眼,道:“是。你说话轻一点,这儿有不少人。”

我站起来,指着那个竖着的女明星说:“事实上,她也仍然是活的,只是动作、思想远比我们慢而已?”

他也站了起来,“是的,”他慢慢地,小声地说,“一年前我见她的手还是举过肩的,现在却已在肩头以下了,脚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

“所以说,我这两年来,是在杀人?”

“不用说得这么难听,”他说,“老鼠也是生命,可你以前抓到老鼠会毫不犹豫地浸死它们。”

“它们不是老鼠,是人!”

他突然坚毅地说:“不对,他们不再是人了。它们既然成为另一种形式的生命,那就是一种异类,当他们威胁到我们时,我们有权消灭他们。”

“有权?”我的喉咙里发出了干笑。我想起那个女子的话。权力是什么?无非是无耻的代名词。在权力中,我只是这部绞肉机中的一个小螺丝而已。即使我反抗,只能是让机器的所有者换掉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零件而已。

我说:“我要求放弃成为安检员的资格。”

他吃惊地看着我:“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乌鸦尽管感染的机会少一些,可每年还会有近一百个感染。只有安检员……”“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想我还有一点多余的,叫做‘良心’的东西吧。”

他看着我,把手搭在我肩上,说:“我知道,我也是从乌鸦做上来的。只是,看问题的角度可能每个人都会不同,你再考虑一下吧。”

我把他的手拿下来,说:“不必了,我想过了许多。”

“不,你还是很感情用事。下一批的安检员资格申请是三个月后,希望你到时能回心转意。”他离开了我,走了几步,他又回头说:“你知道吧,鸡蛋去碰石头,毫无意义。你再想想吧。”

我看着他渐渐地走向消毒室,心头有点冲动地想叫住他,告诉他我是有点意气用事了。然而我没有。

回到住处,天色晚了。我走进房时,看到她的目光已经显得很温柔,我不由苦笑。我是为了一个不值钱的信念放弃了一次好机会么?没那么高尚。我到此时,才明白我那些自杀的同僚才真正的伟大。

在这个时代,我们无法让自己做到对一切都无愧于心。

第二天,我把车开出去。绕过一个街口,我突然听到在一家废弃的商店里有人在哭喊。我停住,跳下车想里走去。

有两个不穿防护衣的大汉在地上压住了一个穿防护衣的人。这人听声音是个女人。

我拔出枪,说:“住手!”

一个大汉抬起头,喝喝地干笑了几声,道:“是个乌鸦啊,没你的事,快走开吧。哥们没几天活头了,你就让哥们乐一乐。”

我看着地上那个人。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在这种时候,她头上还有戴着首饰。我把枪扬了扬,说:“快走开。你既然知道没多久可以活了,就更不应该害人。”

他从腰上拔出了一把刀,冷笑道:“臭乌鸦还会说大道理。要是信你这一套,老子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了。让开,你要有种的话就朝老子身上开枪。”

我拉下保险。如果前几个月,我会毫不犹豫地开枪了,但此时我却没有。我犹豫了,他却猛地把刀掷了过来,我一闪,刀擦着我的手臂飞过,扎在身后的墙上。

我开枪了。他的身体跳了跳,姿势十分优美地倒了下来,血像一条小蛇,流在地上。

另一个也跳起来。他的眼神却没那么狂妄,带着乞怜和忧郁。我扬了扬枪,说:“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那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毫无用处地掩着已经破损的防护衣,在那人身上踢打着,一边哭叫:“快开枪,杀了他!杀了他!”

我拉开她,对那男子说:“你快走,真要我开枪么?”

他转身跑了。那女人开始踢打我,说:“你为什么放了他?你知道我爸以前是省长么?”我推开她,说:“小姐,把你的防护衣脱下来,你已没有资格穿它了。”

她哭喊道:“我没资格,你有资格么?”

这时我才意识到,刚才那一刀,划破了我的防护衣。我的手臂上,有条血痕。尽管这点上根本无关紧要,然而我知道成千上万个病毒已经涌入了伤口。我开始脱下防护衣,说:“是,你说得对。”

她几乎吓傻了。我脱下防护衣,只觉得轻松了不少,说:“快把你的防护衣脱下来。”

回到住处,我没有再进房里。现在,里面那种严格的消毒设施对我已毫无意义。由于是从伤口进入,感染速度很快,我的伤口附近已经有些坚硬了。我和衣躺在地上,看着星空。

许久没有见过星空了,闪烁的繁星那么美丽。从远古以来,它们就存在着,也许,也有星球上有过生命,也曾有过种种悲欢离合吧。

我也有点像苦笑。也只有这时,我才能看一眼星空。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在沧海中,一粒粟米与须弥山都没什么不同,而在无垠的宇宙里,沧海又算什么?夜郎自大。哈哈,夜郎不大,但汉就有权力取笑别人么?

我睡在温暖的灰中。那些灰,仿佛也还有着生命,在空气中浮动,落下,像大片的萤火。

月光温柔,她的眼波也似流动。然而我没有做梦。

安检员来的时候,我还没醒,并不知道。他给我留下一大包食物,足够我吃两个月了。

每天,我仍然四出收集石像,把他们烧掉。生命总是不同的。然而我已经决心,绝不烧掉她。

我已经无法移动。那病毒已经大规模代谢,使得我的身体迅速石化。尽管我的眼睛还保留着视觉,但我不知道如果我全身彻底石化,还能不能看到?

如果我强行移动,是可以移动的。在石化的皮肤下,肌肉还保持了一定的活力与弹性,足以移动身体。但如此一来,势必要造成皮肤龟裂。当然,这并不疼痛,尽管会惨不忍睹,但神经末梢早已经石化,无法传送痛觉了。不,还是能传送痛觉的,但那可能要很久很久,一年,两年,或者,一百、一千年之久吧。

我不想让我的身体千疮百孔,我只是努力而又小心地挪动我的双脚,努力把我的身体向前移动,每一天能移动多少?一微米?一纳米?这一米多的距离对我来说,恍若天涯,然而在一千年,抑或两千年后,我会揽住她的腰,我的嘴唇也会接触到她的嘴唇的。

我静静地等候。

“同学们,”教授在台上说,“你们大约也在前几节课上读到过,六千年前是人类文明的萌芽时期。以前一直认为这个时期人类的文明还是很初级的,可能只会用火,但最近发掘出来的两个雕塑可能会颠覆我们所有的陈旧观念。”

他拉开了讲台前一块白布,两个雕塑出现在学生们面前。

“你们也看到了,这两个雕塑栩栩如生,尽管有过于写实的毛病,表情的刻画也有点错误,这男子过于炽烈而女子过于冷漠,但大家可以看到,人体的比例掌握得相当好,几乎可以写生用。”

他开了句玩笑后,说:“艺术上的问题不是我们要研究的,这堂课我要讲的是当时的工艺水平。以前我们认为当时不可能产生铁器,但有一点可能证明我们错了,因为没有铁器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请看,”他从讲台上拿起一张纸,放在两个人像的脸之间,道:“请注意,他们嘴唇间的距离,大约只有两毫米!”


宝贝宝贝我爱你

作者:赵海虹

老板召我的时候,我正和宝宝玩捉迷藏,我绕有兴味地将光标拖到门背后,点一下,屏幕上的视角顿时180度大挪移,于是我是从门缝里向外头查看宝宝的情况。我只看到他挥动的小胖手,那只手摇摇摆摆,忽左忽右,之后从我狭窄的视线里完全消失了。我好奇心顿起,正打算从躲藏的地方探出头去,突然屏幕上出现大大的红色炮弹提示:"你被发现了!"随后切入宝宝从我身后扑上来,紧紧抱住我脖子的画面。我笑出声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喜欢电脑游戏。作为一个设计软件程序的苦力,我居然极少沾手电玩,这是我的同事们完全不能理解的,而现在让我玩兴正浓的是一种叫"养宝宝"的网络游戏,游戏的宗旨是让没有孩子但又想拥有亲子之乐的人体会到养孩子的乐趣。不,我从来没想过要养孩子,玩这个游戏是老板派下来的特别任务。拿着工资玩游戏真是惬意,但老板肯定意不在此,不过才三天,这不,已经要切入正题了。

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拍拍,又拍拍,终于不耐烦了。"小胡子,你昏头了?" "别吵,我在养孩子。"沈大姑娘的脑袋呼地绕到我和屏幕之间,一双细细的眼睛直冲我瞅:"上瘾了?让你家蓝子生一个去,老板这会儿正召你呢。"我小心翼翼地把宝宝抱上婴儿床,盖上婴儿被,记得出门的时候轻轻合上门。保留今天的活动积分,然后退出。

我把双手倒插在裤子后袋,应召而去,背后传来沈大姑娘的冷笑:"最讨厌这种无聊的人,有种真的养个孩子去,那么容易么!把孩子当玩具,这种游戏缺德。"老板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放上一杯咖啡。我说谢谢,喝了一口,不加奶,一粒糖,略带苦味,老板之所以是老板,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要记得每个员工的口味谈何容易!

"小胡,游戏玩熟了么?"老板面带微笑地问。

"刚上手,不过很有意思。" "我们公司已经和爸爸爸公司签下了合约,买断了'养宝宝游戏'的开发权。上层决定以'养宝宝游戏'一代为基础,开发全息影像版本。增加游戏的真实感,从而大大增加它的吸引力。" "好主意,"我兴奋地把咖啡杯在桌沿上一敲,"全息的养宝宝游戏和现在的二维版本相比,绝对是质的飞跃!"刚才的一敲飞溅出的咖啡点子落在我的蓝衬衫上,我低头擦了一下,也冷静了下来:"但是现在99.9%以上的网络用户还在使用旧有的台式、笔记本和掌上电脑,全息电脑和以此为基础建立的全息网络还只属于一个很小的圈子。在全息网络上运行的游戏作为一种商品可能没有多大的市场,而升级版的研发投入一定高得惊人,是否会得不偿失呢?" "市场方面的情况不用你担心,"老板悠然自得地在摇椅上摊开身子,"全息网是互联网发展的大势所趋,即使三五年内不能收回成本,这个游戏的升级版本也依然要做。知道现在用全息网的大多数是些什么人么?"我点点头:"既有钱又有文化的少数精英。" "知道这些人里有多少不想生孩子或至今没有孩子么?"我摇摇头,按我现在的薪水,不管网费怎么降,过十年我私人也还不一定用得上全息网。除了商业调查表,我并没有多少途径了解那个阶层。

"百分之三十六点四七六。"老板的脸上浮起一丝得意,"想不到吧。即使只占全球网络用户的千分之一,这个基数乘以百分之三十六点四七六就超过百万了。而且,作为全息网上运行的游戏,理所应当可以提高收费,提高50倍是合理的吧?如果可以把这个百分比的潜在客户都吸收过来,这个游戏的升级版本发行两年后就可以还本。"我更加倍认识到老板就是老板,他雄辩的气势简直要把坐在对面的我当成那百分之三十六点四七六的顾客生生吞下去。

"问题。"我的问话怯生生的,"怎样去争取那百分之三十六点四七六的客户?还有,为什么剩下的六十三点五二四就不能是游戏的潜在客户呢?" "问得好。你考虑得很周到。"老板微笑着向我扬了扬下巴,以示嘉许。"即使在剩下的百分比当中,也有人会接受这种游戏。比如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脱离了父母,孤单的父母还可以回到游戏中来重拾当年的快慰。至于为什么没有孩子和不想要孩子的全息网用户可以被争取过来,理由很简单。"我发现老板的目光略微黯淡了,"我至今也没有孩子,以后也不打算要。多年来我时时自问,自己的生命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的人生有没有存在的必要。怀疑生命的人再去创造一个生命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老板也真是的,居然和我推心置腹起来,哪天他想起来后悔,岂不是要把我除之而后快?我觉得手心发冷,出了一手的汗。

"这个阶层的女人一般不愿借用机械子宫生孩子,觉得不利于母子关系;但真让她们十月怀胎又怕影响工作、影响体型;有的忙于事业,拼命搏杀,一不留神就过了好时候,想生又怕不能保证质量了,还不如不要……"我不失时机地夸他一句:"头儿,您对市场真是太了解了。" "我自己就在这个圈子里,除了切身体会,也听多了朋友的感叹和抱怨。人是动物,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有生育下一代的本能;但人又高于一般动物,所以才能知利弊,有取舍。小胡,游戏好玩吧?" "嗯。"我重重地点点头。

"那是因为这仅仅是个游戏。游戏程序的设计师了解怎样让玩家开心。尽量简化养孩子的难度、强调它的乐趣。如果和真实生活中同样麻烦,谁还来玩这个游戏呢?" "明白了。"我隐约猜到了即将下达的任务。

"亲子游戏升级的全息版本由你来负责。原先制作过全息游戏的研发一组全部人马归你调配。" "头儿,"我既感恩待德又诚惶诚恐。"头儿,谢谢您瞧得起我。但这事情太大,我怕……" "今天下午我就让他们给你家送一套全息电脑,欢迎你加入全息网用户群。当然,所有上网费用由公司解决。"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那可是我垂涎已久的设备,倘使家里也装上一套,我就不必总为赖在公司的全息网景房里迟迟不归和蓝子三天两头地吵架了。

"升级产品如果成功,可以为你个人折算百分之十的技术股;还有,你们那个部门主任的位置还一直空缺,如果你有兴趣……"我努力用右手握住颤抖的左手,结果是两只手一起抽疯似的打战。"我……头儿,为什么是我呢?" "你技术上过硬,上一次的设计很成功。我一直看好你,小胡。"老板凑过来拢了一下我的肩膀以示亲近,"怎么样?" "我……我愿意。"我猛地一挺胸脯,觉得一股昂扬之气从胸腹间直向上冲,"一定做好!"老板左眉微挑,悠然吐了一口气,"这就对了。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他居然又亲自为我拉开房门,"顺便给你一个建议:一代产品的设计过于简单粗糙,升级时要把各种生活细节具体化;如果脱离了实际经验,几乎无法着手。"刚走到门外的我定住了。

"让蓝子生一个吧。"老板此刻脸上甜蜜的笑容在我眼中顿时变得无比虚伪,它如同一个气球在我脑海中膨胀、膨胀,然后砰地炸裂……人的一生中会有几个不同的阶段,每个阶段有不同的主题。生小孩不是我这一阶段的主题。

人的一生中总有梦想,我曾梦想过当诗人、演员、政治家,比尔(盖茨,但从未梦想过做一个父亲。

吃饭的时候,我望着蓝子出神。她额边的一缕头发挂在低垂的左颊前方,因为略带自然卷,像一条细细的小黑蛇在那里跳动。性感。因为蛇像女人妖娆的纠缠。生孩子也不是蓝子这一阶段的主题。我们好上的时候就共同约定不要孩子,现在反悔是不是有点背信弃义?

蓝子抬起头,一对黑眼珠乌溜溜地一转,手中的筷子已经点到了我的额头:"你,你的魂儿呢?"她横扫过来的眼风几多哀怨。不好,才不过大半年的时间,她怎么就活脱脱成了个怨妇?

虽然我现阶段的主题不是当爸爸,而是建功立业;但我的这一主题却要靠当爸爸才能获龋我这个行当竞争非常激烈,我不干也自有别人愿意干,但这么好的机会也许再也不会有了。至少接下这个活儿就先有了一套家用型的全息网络电脑,不必老在公司拖堂,多少也可以缓解与蓝子的矛盾。所以,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蓝子。

"嗳,我在想好事呢。"我难得的好脾气倒让蓝子惊诧了,她放下筷子,用黑眼珠瞪着我:"什么好事?" "头儿送了我一套全息电脑,已经装在我书房里了,待会儿我领你去瞧瞧?"我涎着脸,一付要巴结讨好她的样子。

"啐,我当是什么呢。"蓝子扔了个白眼,但嘴角却偷偷地往上翘。

"喏,这以后我就可以多在家陪你了。"我放柔声气,"要不,我们就此一鼓作气,再添一口?"蓝子唰地站起身来,拾起自己的碗筷,"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没事儿别乱开玩笑。" "玩笑嘛,你当什么真呢。"我有点慌神,只好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老板给的期限是两年,两年内要做出亲子游戏的升级换代版本就必须尽快让蓝子生一个孩子——用机械子宫既方便又不痛苦,时间上还可以控制。孩子未出生的几个月里,我可以全力进行游戏的纯技术改造,等孩子落了地对养孩子有了真切的感受,我就可以在剩下的一年多时间里不断写入新的游戏程序,加强细节,扩充内容。对,时间不会浪费,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要说服蓝子。

坐在新改装的全息电脑房里,我更坚定了劝诱蓝子的决心。宝宝的影像在我面前的空间里渐渐膨胀,长成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样大校他肉嘟嘟的小圆脸向我慢慢地贴过来,简直要贴到我的脸上。

"宝宝乖,宝宝亲亲爸爸。"我的声音就是命令。

于是宝宝的嘴唇嘟起来,向前一顶,那是空气中奇异的信息粒子在我脸颊上一次轻微的撞击。

脸颊上痒痒的,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心头也像有一条热乎乎的小虫在那里扭动。

养个孩子不好么?

真想让蓝子来玩这个游戏。不过,升级版本至今才完成了这样一个动作,而且细部还未能完善:比如更加真实的婴儿皮肤的触感,比如婴儿爬行时嘴里发出的无意识的声音。婴儿皮肤特有的气息等等。既然是在全息网上做,就一定要发挥全息网声、色、触、嗅的全面传输功能,不然如何收取50倍于普通网的网络使用费?

而且,绝不能让蓝子知道我在设计这个游戏。她太聪明了,一旦怀疑我是因为这个任务而有什么想法,就一定不会同意生孩子了。

两天后,我请师兄上兰桂坊用晚膳,明言是要讨生孩子经。师兄的孩子今年一岁半,正是满地爬的时候。他一边挾菜一边摇头晃脑地说:"你确定你真的想要?" "是,是。"我捣蒜似地点头,"喝酒,喝酒。" "别,"他推开我递过去的酒杯,"小祖宗不喜欢,我可不敢沾。"我一怔。

"你呀,"师兄一边嚼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要抓住女人的心理。女人也是动物,到了这个年龄母性本能很容易泛滥。不过现代的女人考虑太多,考虑来考虑去就不肯生了。

如果肯用机械子宫倒还方便一点,两人一起去一趟医院,过八个月就可以去抱个孩子回家。如果不肯体外育子,就会有妊娠反应,体型变坏,脾气变差,一家都不得安宁。"我很有点后悔,觉得师兄是利用了这一次机会来诉苦经。他好像察觉了我的不悦,换成了和缓的口气,问:"你真的想要孩子?" "是。"我埋头喝酒。

"蓝侠那个人我知道,感情用事,给点刺激没准就冲动起来,我来帮你设计。"我迟疑了一下:"不过,如果热劲儿过去了她会不会后悔……"师兄的眼珠瞪得快凸出来了,直冲着我像在审讯:"孩子生下来又后悔的事是常有的,问题在于你,你是想要的吧?"我应了一声,胸口有点闷。

"那不就结了,我是在帮你考虑,兄弟。"他得意地一舔嘴唇,"交给我了。"周一中午我特地请了假,带蓝子去医院探朋友。说是朋友,其实是师兄公司里的一个女同事,上个星期刚生了孩子。我带去一个硕大的花篮,结果蓝子一路直瞪我,怀疑产妇是我的前N任女友。

那个虚弱的女人躺在病床上对我们微笑,师兄之前已经和她打过了招呼。蓝子一进产房就安静了许多,只有那双眼睛,仍骨碌碌转个不停,上上下下地四处打量着。

"谢谢你们。"女人浮肿未消的脸陷在病床的白枕头上,也许是错觉,她的笑容很舒缓,让人想到圣母玛利亚。

"为什么要这么吃苦?不是可以用机械子宫么?"蓝子牵着她的手低低地问。

"为了抢功劳呀。"女人喜滋滋地笑,"我比他爸爸多出十个月的功劳。"她轻轻拍着床侧的小婴儿床。

蓝子绕到婴儿床边,凝视着襁褓里的小东西。

我心头一跳。多么小的婴儿!不,应该说婴儿就是这么小,同我在电视上见到的飞鸟的幼雏、初生的小猫、甚至刚出窝的粉红色的小耗子像是同一类的生物。幼小的生命都是一样的吧?

宝宝的程序确实太粗糙了。我要牢记住今天的感受,下午回去就修改程序的细节。

今天还是很有收获的。触感,还有触感。我伸出一只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婴儿的脸蛋。那样轻柔细薄的皮肤,一触就轻轻地弹开……天!要把这样的感觉写入全息软件的程序是何等的挑战!

我一回神,留意到身边的蓝子也在发呆,她双手扶在婴儿床的两边,仿佛要整个占有这个空间。

婴儿深红色的脸皱皱的,薄薄的小嘴轻轻地匝巴。眼睛忽然睁开了,眼珠子上下左右地转动,像两粒透明的黑色玻璃珠。蓝子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眉目中滋生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气。"有什么感觉?"她问,像在自言自语。一边的产妇笑出声来:"很有成就感呢。你也生一个吧。"蓝子听了有点出神,但再也没有接话。

这些天我忙得快散架了。我要让宝宝像一个真正的婴儿那样慢慢长大,让它拥有真正的婴儿一样的外表、触感和气味。这简直就像是我在生孩子,不是么?是我在创造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电子婴儿,我是它的父亲和母亲。

上次去医院探班是有点效果,蓝子这段时间比较沉默。我也没有精力去揣摩她的心思。但师兄的计划才进行了一半,我急也没用。

这个周末的晚上师兄一家人要来做客。晚饭刚结束蓝子就忙开了,收拾房间、布置客厅,还在大茶几上铺满了水果和点心。

师兄到的时候是蓝子去开的门,防盗门的录像里最先显示出的就是一张巴掌大的小圆脸。她正坐在父亲怀里兴奋地扭动身体,扬起袖珍的手掌向摄像头的方向扑打,就好像知道这里有人在看她似的。

客人请进了门。家里的结构是错层式,上下两个功能区由四级楼梯相连。于是,这个叫花妮的小精怪把全副热情都投入到上下这四级楼梯的运动中去了。

我偷偷留意她的步态。她已经基本把握了身体的重心,但仍有一定程度的左右摇摆,像一种动物,对了,是鸭子。如果要把这种行动特征转化成游戏中的具体程序命令呢?我大脑主管运算的区域飞速运转起来。

蓝子更离谱了,干脆由我招待客人,她自己一屁股坐在楼梯最高的第四级上,笑咪咪地看着花妮乐此不疲地上上下下。

嫂子在一边指示:"妮妮,让阿姨抱一抱。"那个穿着大红裙子的小丫头扑到蓝子怀里咯咯直笑,一对羊角髻来回地晃动。她花瓣般的小嘴吐出一连串古怪的声音。蓝子搂着孩子很淑女地微笑,一边轻轻摇晃自己临时用双臂搭就的摇篮。

师兄远远地看着,忽然启动遥控功能:"妮妮,和阿姨好一好!"话音刚落,孩子翘起的小脑袋就如同一颗小炮弹,"蓬"地撞上了蓝子的面孔,幼嫩的小嘴巴贴着她,就一直一直那样贴着。口水濡湿了蓝子的半边脸颊。

蓝子一直挂在脸上的淑女式的微笑消失了,换成了一种白日梦般的茫然。一直在仔细观察的我和师兄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我们都知道,感化工作大功告成了。

干本行的时候我很少觉得自己手这么笨。明明知道该做成什么样子,却怎么也做不成。这种感觉太失败了。

嘴,那种婴儿的嘴。我想让宝宝也有一双花妮那样娇嫩的嘴唇:雹轻、暖,又像花妮那样会黏人。

全息网的高能粒子可以传输各种各样的信号。只要我能把我了解的感受转化为一种可写入的程序,用恰当的手法表现出来就可以了——而这怎么会这么难!

不得不承认造物的伟大,我要造一个电子婴儿都难成这样,而这种神秘的力量不仅造出了几十亿人类,千万亿种动植物,还造就了浩瀚无边的宇宙群星。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虽然我锁上了书房的门,仍然可以听到那个愤怒的声音。

叹口气。保存。退出。关机。我推开门,迎向错层的楼梯上站着的那个孕妇。她的体型比原来放大了两圈,浮肿的脸上涔出深褐色、浅黑色的斑点,简直不像是我原先认识的那个人了。

我还记得五个月前她也是站在这个台阶上,带着忐忑不安的表情试探着问我:"胡子,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家需要一点变化?"那时候我还要强压住心头的狂喜装模作样地问:"怎么了,难道我们现在还不够好么?"如果时间之轮能倒回到那个关键的时刻,我一定会对她随后提出的建议作出冷静的修正。我会对她说想生孩子可以,但一定要在医院委托机械子宫体外孕育。那么今天的一切麻烦根本就不会发生了。

"你这是算什么?成天躲着我,一钻进你的电脑房就舍不得出来了!"蓝子一边说话一边发抖,"我告诉你,姓胡的,我怀的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听了最后一句,我顿时心虚,走过去拢住她的肩膀:"好,好,我陪你,我们到外头去吃饭。" "你还知道人要吃饭啊!我看你都被电脑收了魂了你!"蓝子一扭身子,拳头雨点般敲在我的胸膛上。

"我道歉我道歉!我改过不行么!你别哭了好么?"我好声好气地哄着她。这个搁在我肩上嘤嘤哭泣的脑袋像一个神奇的泪水制造机。我的衬衫立刻被浸湿了一大片。我活泼鲜亮的丫头到哪里去了?我吞进一声叹息。哎,这样的日子快结束吧。

孩子出生的那一天,我隔着产房的门听到了她的第一声啼哭。之前蓝子很固执地拒绝让我进手术室。

"医生都说了,我在一边握着你的手会有帮助。"我觉得自己主动提出这个建议已经很尽责了。

"不想让你看到难看的样子。反正是无痛分娩,不用担心。"她虽然如此坚决地把我挡在产房门外,但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我依然听到了她痛苦的呻吟。

在她的挣扎与我的等待之间,我逐渐开始质疑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基本品格。如果蓝子生孩子是因为她想要,那么我呢?我是发自内心地想要一个孩子,还是仅仅把他当作工作需要的一个仿制样本?

蓝子用自身的血肉造就了这个孩子,可是我呢?我无力的双臂机械地向前伸,捧起这个温软的小东西。我为她做了什么呢?我用自己的脑汁造就的是另一个也许不能称之为生命的婴儿——宝宝。宝宝才是我的孩子。

我向前平视的空洞目光一个趔趄,落入了蓝子那双黑洞般幽深的眸子。原来她一直在用如此热切惶急的目光期待我的肯定。但我令她失望了。此刻她已经深深受伤。不管我再怎么大惊小怪、大呼小叫地为自己有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而兴高采烈,她眼中熄灭的期待再也没有被点燃起来。

在外人眼里,我对自己的女儿有着空前的热情:我会不厌其烦地抚摩她的小面孔,直到护士把我拉开;我会用实验室式的观察入微来探寻她每一寸的细节;我热中于用自己的双臂圈成摇篮,不停地晃啊晃,心里默默掂量如何在游戏中恰如其份地表现一个婴儿的重量。

"这个爸爸多么细心!"同屋来探产妇的七姑八婆们感叹说。蓝子的眼光静静地射到我身上,那样纹丝不动的眼神里表露出怀疑。我应该怎样唤回她的信任呢?我觉得无力,也许是因为心虚。

蓝子产后没有奶,脾气有点燥。我小心翼翼地不敢招惹她。她的单位有半年的产假在家养孩子。于是她总要和我争抢,好像孩子是她一个人的。她整天抱着小娃娃在房间里晃来晃去,我在每天"深入生活"之后,便把自己埋进改装成全息网景房的书房里。

养宝宝游戏又有了新突破,对婴儿的睡相、哭声,笑声,和一些无意识的小动作,我都有了长足的认识。

贝贝(我女儿的小名)在睡着的时候喜欢摊开手脚,虽然穿了厚厚的衣裳,她却依然那么爱动弹。我经常在她熟睡的时候站在睡床边观看,我很难相信这个小兽般浑浊未开的、时常扭来扭去的小东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说,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相对的,父亲就无法有这样的感受。母亲和孩子之间的感觉是父亲无法替代的,甚至是无法超越的。所以,我在蓝子面前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伪家长,我不知道是否很多当父亲的男人都会那么想,还是因为我的情况特殊。

贝贝半夜饿醒就大哭不止,我已经接连半个多月没睡塌实过。我简直无法想象,那样小的一个东西,怎么就能持之以恒、锲而不舍地制造那么多的噪音。

上周末我很累,刚沾着床铺,全身快散架的骨头刚刚得了一点舒展,不远处的小床上忽然就哭开了。那哭声不知有多少分贝,即使是聋子只怕也被吵醒了。蓝子连忙起身把她抱起来,摇晃了两下又交到我怀里,"你来,我去调奶粉。" "白天喝了这么多,她怎么还老没够!"我嘟囔了一句。

"胡子,这也是你的女儿,你这人怎么这样没耐心!"蓝子没心情和我多吵,进了厨房。我在那里勤勤恳恳地做人工摇篮给贝贝催眠。"呜——哇——"她张大她没牙的嘴,完全没有要安静的打算。"你这个小精怪!"我头疼得要裂开,真恨不得把她扔开,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老板说亲子游戏的关键之一就是要简化和弱化困难,如果和真的一样,那还有哪个冤大头愿意受这个罪!峁┐笸肥俏遥后来我索性就搬到网景房里去过夜,也正好可以加班赶制新游戏的程序。网景房隔音效果好,外头哭成什么样也听不见。承载着声音、颜色、气息、味道和触觉的电子信号弥漫在整个空间里,它们瞬息万变,又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用它们汇集成一个活生生的婴儿,一个叫做宝宝的婴儿。

宝宝讨人喜欢的地方就在于他的乖巧,即使是偶尔的顽皮也是有节制的,不会哭到让你的脑袋爆炸。宝宝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带着一点点奶腥气,如所有的婴儿一样,也同我家的那个婴儿一样。宝宝笑起来的时候会打嗝,胸脯一挺一挺地,像卡通电影里的小动物。笑声是无意识的,甚至是没有固定声调的,忽而嘻嘻笑忽而哈哈笑,脸上配合的表情则更是有趣,有时是顽皮,有时是试探,有时是不好意思。是的,那就是我家的小孩——我的女儿贝贝的笑,我把它整个移植到了宝宝身上。会这样笑的贝贝是蓝子生出来的,而会这么笑的宝宝是我设计出来的。后者才让我有真正的造物者的自豪。

我沉迷于我的工作,我热爱我的宝宝。我设计了很多新的细节,养宝宝游戏的二维版里全然找不到的细节。比如吐奶。用奶瓶给贝贝喂奶的时候,她喝得急了,之后就会吐奶,花瓣般的嘴唇一张就"噗——"地喷出乳白色的奶液,斑斑点点地溅在嘴边,再一次,"噗——",涌出的奶液就顺着嘴角流下来了,这时蓝子就连忙用柔软的小毛巾把贝贝的嘴边擦干净,不让奶液灌进贝贝的脖子里去。这个工作我也做过,但也许贝贝不喜欢我,我刚擦好,她咳了一下,呼地喷了我一脸。脸上糊的液体带着淡淡的腥味儿。——我不喜欢牛奶。

老板告诉过我,游戏太顺不好玩,即使是养宝宝,如果没有一些小烦恼作为调剂,并不能真正激发人长久的兴趣。所以吐奶这种小细节是必不可少的。当我在网景房里一次又一次地调整各种程序数据时,设计出一次又一次喷奶的强度指数。在测试时,我一遍又一遍地让电子流模拟的奶液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喷上自己的面孔,反复液体的黏度,气味,让它更接近于真实。我也不无自责地想到,当我自己的女儿贝贝把牛奶喷到我脸上的时候,我是那么容易不耐烦,可是一旦当它成为我工作的一部分…… "咚咚咚!"有人在敲门,不,简直是打门,震耳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索,也破坏了全息网营造的疑幻疑真的美好气氛。我恼怒地保存了工作成果,下网,关机,开门。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次我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激动的怨妇,而是一个焦急的母亲。

蓝子怀里抱着孩子,蓬乱的头发披散着,像是刚刚下床,还来不及梳理,而且眼睛红肿,眼神慌乱。"胡子,贝贝发烧了,怎么办,怎么办呀!" "怎么办?先别急,不就是发烧么?"我探手过去到贝贝的小额头上一搁。

火烫。

我缩回手,心里一紧。我看到她的小面孔通红通红的,整个额头都皱了起来,眉眼口鼻挤作一团。这个小小的脑袋,只有我的拳头那么大,她是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才露出这样的表情?也许是身体太虚弱了,即使如此她都没有哭闹。我发觉自己的坦然是残酷的。也许面对了太多宝宝生病的状况,那不都是在我把握之中的么?只要我配些电子药品,按设定的程序给药,马上就能让宝宝重新笑起来。

可是,贝贝不是一个电子婴儿,面对着生病的她,我只是一个手足无措的父亲。

"送医院,赶快送医院吧。"我的语气也失去了平静。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蓝子一跺脚,我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穿着舒适的居家睡衣。

我冲进卧室去找衣服换的时候,听到身后的蓝子说了一句话。她说:"胡子,现在我们娘俩儿一天都见不着你几面。"我回过头,她的面容很平静,有点伤感,但并不泛滥。我语塞了。

(未名shadowly录入,转载时请注明来自未名)在医院的吊瓶下面,我和蓝子一边望着床上挂吊针的贝贝,一边进行着异常冷静的交谈。

"我想是我错了,"蓝子说,"你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父亲,而我只顾自己的感受,就冲动地做了母亲。" "别这么说,"我觉得自己很虚伪,"我也是支持你的。" "那就算你心意到了。但实际上,你的心理还停留在无忧无虑的青年时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工作就一口气干上好几天,想休息了,嫌孩子吵闹,也不到上面来睡。

高兴就来看我们两眼,不高兴就一进书房,两耳不听门外事。" "最近我对你们关心太少,是我不对。"我还能说什么呢。

"看看贝贝,她还那么协…"蓝子用手指轻轻拨开贝贝锁在一起的眉头,好像那是一个衣服褶子,抹一抹就能摊平整。"这么小就吃这样的苦头……"她的眼泪一串串地滴下来。

随着她的目光,我看到扎在孩子脑侧的针头。孩子才三个月,血管太细,打点滴要扎头部,这是我现在才知道的。孩子脑袋小,明明是平常的针头,看上去就显得特别粗大。我不敢去触摸那个看上去那么可怕的针头,我只是凑过头去轻轻地吹,呼——呼——好像这样就能减少贝贝的痛苦。

蓝子哭出声来,在我背上锤了一下。

我仰头冲她苦涩地一笑。我知道这次她又原谅了我,但是我无法原谅自己在这个时候忽然冒出来的念头:——把这个写进程序?

写,还是不写?

婴儿抵抗力弱,高烧引发了肺炎。贝贝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花掉了我一个半月的薪水。老板很慷慨地把医药费和住院费都给我报销了,他说这也算工作开支,而我并没有拒绝,也没有为这句很刺耳的话向他抗议。

我是一个庸俗的男人,要为生计和前程着想,如此而已。当然我并没有告诉蓝子,因为我无法解释老板超乎寻常的慷慨。

大半个月里,蓝子飞快地恢复到产前的体型,这简直像一个奇迹。原来一个母亲为孩子担心的时候可以消耗掉那么多的心力和体力。这时我又发觉贝贝对于她,和宝宝对于我的不同。贝贝只有一个,失去便无法复得,宝宝却永远是不会失去的。所以我不会为我的电子婴儿感受到如许的焦急、伤心和绝望。这种区别的存在正是这种游戏得以开展的原因,但也是因为它,我才失望地感到,自己原来并不能与真正的母亲相提并论。

贝贝出院以后,我痛改前非,不在因为怕烦住在书房里,也不再把"父亲"当作一种工作之外的附加身份。我开始尝试用真正的耐心来关爱和我有血缘关系的这个活生生的孩子。因为我知道她只有一次生命,而那生命是如此娇嫩而脆弱。

岁月如梭是个多么老的成语,一转眼我当父亲已经有一年多了,蓝子已经重新开始上班,家里请了一位有经验的中年妇女做保姆。贝贝已经学会说话了。不,确切地说,是学会了一些非常简单的词汇。比如"妈妈","爸爸","好","不好"……所以她经常用她还不稳定的语言系统组织出类如"妈妈好","爸爸不好"之类的短语。

为什么爸爸不好?我也不知道。是否婴儿有一种成人已经失掉的分辨能力,她能够感受到母亲给她的亲情比这个嘻嘻哈哈的父亲付出的要真挚得多。而每次当我以一种测试的心态把她举起来摇晃,每次当我试探地观察着她对各种肢体语言的反应时,她圆溜溜的黑眼珠忽然一滞,从那中心棕色的瞳仁里,射出戒备的眼光。

也许是我多心了,我真的觉得那是戒备。就好像蓝子,我觉得她也并没有真正放松对我的警惕。她内心深处依然怀疑我嫌弃这个孩子。自我第一次抱起刚出世的贝贝那一刻起,她就没有停止这种怀疑。

然而在外人的眼光中,我们是个近乎完美的幸福家庭。妻子美丽聪慧,丈夫温柔体贴,双方的工作都很出色,孩子也是漂亮乖巧,一切都是那么无可挑剔。以至于我老板经常自夸说是他让我拥有了这样的家庭。当然我会低下头说,"是,是,这还真要感谢您呢。" "养宝宝"游戏全息版的试行版本推出之后,市场的反应很强烈,现在已经有百分之三十的全息网用户注册了这个游戏,估计这个数字还会不断上涨。现在我接受了游戏从试行版本到正式版本的改进工作,一旦推出正式版本,公司就打算将游戏上市。那时我就可以兑现我百分之十的技术股了,倘使出售,估计可以让我的存款额加一个零。

我依然可以在家工作,一边看着女儿贝贝,一边做着婴儿宝宝。左右是保姆带孩子,我并不费事。

那天下午保姆许阿姨家里临时有事,向我请假要出去一趟。我也不在意,说:"那你去吧。" "胡先生,你呀进书房不要老是锁着门。要不就把贝贝一块带进去,不然孩子在外面如果出点什么事情,你听都听不到!"许阿姨出门时叮嘱我。

也是。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上卧室去看了一眼贝贝,她正坐在卧室的地毯上兴致勃勃地吮手指。她把大拇指塞在嘴里,咕嘟咕嘟地不停地吸着,口水顺着指根流到了手腕处。如果是蓝子看到了一定会把孩子的手抽出来打手心。可我不,我把她的手指抽出来,抱她去卫生间,好好地洗了洗她的小手,然后说:"好,现在可以了。"贝贝抬头看我,很认真地想了一想,然后说:"爸爸,好。"我带点恶作剧地一笑,心想:蓝子如果看见不知会有多生气。我抱着孩子下了楼,把她放在书房外的沙发上。进书房后,我还特意把门开了一条缝,一旦孩子这边有什么事情,我也可以有个照应。

我开了机,上了网,调出了养宝宝游戏的程序,开始工作。忽然间我来了灵感,给游戏新添了一个小细节:如果宝宝吮手指,应该怎么办?选择一:打手心。选择二:把宝宝的手指都抹上黄连。选择三:给他洗干净手,让他继续吮。

这算是溺爱了吧?不,我想了一想,又加上一条:给他洗干净手,再把他的手指涂上蜂蜜,让他继续吮。

我都被自己的创意逗乐了,这就是游戏,游戏可以这样不负责任,完全不必理会是否会让孩子养成不良的生活习惯。

忽然,我愣住了,我是否能分得清游戏和生活?

我教育贝贝的时候是否能明确地区分她和宝宝的不同?

没有!我没有!

游戏中的宝宝在兴致勃勃地吮着手指头,吧嗒吧嗒的谗样让人想到他指头上的蜂蜜一定很甜。

我听到"咿呀"一声,一扭头,书房那开着一条缝的门被顶开了,贝贝扭着小身子挤了进来。她是什么时候从沙发上下来的?怎么下来的?是摔下来的么?摔疼了么?我居然没有留意。当时我第一个反应是生气:"你怎么进来了,我的小祖宗!"我连忙跑上前去,弯腰想把她抱起来,她却伸出一支藕节般的手臂,指向某个方向,脸上的表情惊异而愤怒。是的,那是愤怒,那是小孩子固有的直觉。她一直觉得这个家是她的,这个爸爸也是她的,但是现在忽然有人来抢了!

我回头看到空气中的宝宝,我那电子信号组成的宝宝。他和贝贝差不多大小,有着一模一样的粉红色脸颊,花骨朵似的小嘴,黑水晶似的眼珠,和两寸长的,漆黑柔软的头发。

贝贝急速扭动身体向前移动,带着士兵在战场上冲锋的架势,几乎要笔直撞进宝宝的电子身躯里去。

"贝贝!"我怒喝一声。随后我看到非常惊人的场面:两个孩子,一个是有血有肉的真人,一个是电子信息流汇成的游戏人物,居然互相扑打起来了。而又惊又恼的我居然不知道该帮哪一边好!

贝贝是不会吃亏的,因为她是一个真孩子。宝宝在触感上的存在是一种模拟状态,他即使打了贝贝,也只会像瘙痒一样,不会有痛感。而贝贝不管怎么打宝宝,对他也不会有真实的影响,因为他的任何感受,都是一种游戏设定,他的痛,他的哭,都只是设定中他应有的表现而已。

但在当时,我确实迷糊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帮谁好。宝宝和贝贝两个婴儿的哭叫声叠加起来,分贝高得吓人,我的头都要炸裂了。我的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搁。记忆中仿佛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尴尬。

"宝宝……" "贝贝……" "……真见鬼,我关机不就得了!"我嘟囔着关掉了全息电脑,哭闹的宝宝顿时从房间里消失了,只剩下贝贝还坐在那里抽抽噎噎。

"好了,好了,是爸爸不好。"我把贝贝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经意地抬头,就遇见了蓝子冷得像南极冰川一样的目光。

"啊!"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蓝子静静地说,"害怕了?做了亏心事?" "没有,没有。"我掩饰地笑笑,"我在玩游戏呢。你怎么回来得那么早?" "许阿姨给我打电话,说有事走开了。你看孩子我不放心。还真是,如果不是我提早下班,还看不到这样的好戏。" "你什么意思!"因为心虚,我只能发火。

"孩子还给我。"蓝子把贝贝从我手里抱走了,紧紧搂着,好像怕什么人来抢似的。

她仰头四顾,"我想呢,这些怎么来得那么容易。" "你听我解释——" "有什么可解释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公司最近做了个什么东西!你以为我一点也不关心你的工作?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真的能这么无耻。"蓝子说得心平气和,一点也不激动,因此才更可怕。

"蓝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都明白。别不承认。" "孩子是你说想生的!" "瞧,嘴脸露出来了吧。"蓝子冷笑,"我要的孩子,我当然不会推卸责任。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这里是你的工作室。我和孩子走。"老天,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我重重地把脑门撞在墙上。

"别做戏了。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看清你是什么样的人。"蓝子走了,带着贝贝走了,只把我一个人甩在了这里。

我不知道是应该怨自己晦气,还是承认自己咎由自龋偌大的家顿时空了,冷清得没有一点声息。

贝贝的笑声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她那天真而娇憨的童声听上去像一个天使。蓝子似乎还坐在楼梯的最高一级,她经常把贝贝放在自己身边,并排坐着,回忆当年师兄指挥他女儿做过的那件触动她天伦之心的事件,然后向着贝贝甜蜜地张开双臂说:"贝贝,和妈妈好一好。"……我想念我的女儿和我的妻。

是的,我打开了电脑,放出了那个酷似我女儿的小精灵。

——宝宝,和爸爸好一好。

——宝宝,爸爸很后悔。

——爸爸难过死了,宝宝。

——我该怎么办,宝宝?

"可是和你说有什么用!你是假的!假的!假的!"我突然生气了,激动地在流动着各种电子信号的空气中挥舞着双手,好像要撕扯掉一层并不存在的屏障。

半个月后,蓝子的律师送来了离婚书,我拒绝签字。我知道自己当时的嘴脸如同无赖。

我说:"蓝子要怎么样我都答应,只要她带着孩子回来。" "胡先生,我的当事人认为这段婚姻已经无法挽回。"律师的表情如一张公文纸,完全是公式公办的样子。

"那我反正是不会签字的。让她等够三年再派你来吧。"我说。幸亏婚姻法规定分居三年才允许自动离婚,我和她耗上了。

"你……"律师的公文脸上终于也起了皱。

"我要她和孩子回来。"我重新说了一遍。

"我的当事人认为,她和你的感情已经破裂。如果您这样不通情理,我的当事人不放弃向法庭起诉离婚的可能。何必把事情闹得那么难看呢。"他开始晓之以理。

"感情破裂不是法律认可的离婚理由。我既没有感情不忠,也没有家庭暴力,上法庭她没理。我要我的老婆孩子回来。"我硬是这样了,怎么着?你和我讲法,谁怕谁吧。

"你……"女律师铁青着脸走了,但蓝子也依然没有回来,无论我怎样地恳求,怎样地赔礼,她都不愿意再多看我一眼。

她甚至搬了家,换了电话,为了躲避我甚至去了另一个城市。不过现在的世界,只要你成心想找,没有什么人找不到。我天天给她写信,隔三岔五地给贝贝送礼物,她新家楼下看门的师傅都认得我了,一见就说:"贝贝的爸爸又来了。"可是我就是这样一个怯懦的男人,半年以后我累了,不再急于得回我的妻女。或者是,我彻底地讨厌自己,我觉得她们离开我大概是对的。

"养宝宝"游戏正式上市了,我的存款呈几何级数上升。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这是我卖女儿得来的钱,我消受不起。

游戏又要升级了,老板布置下来,让我来主持第二代游戏的设计工作,我接手了。

公司给我配的助理是新跳槽进来的,兴致勃勃地要把他三岁儿子的趣事写成本子,进行游戏制作。

"为什么?"我问他,"你不会觉得你是在卖儿子?" "怎么会,我觉得因为我是一个好父亲,才能设计出这样真实生动的游戏。这是我给儿子的爱的证明。"说完,他好像也觉得肉麻,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笑了。

原来是这样,倘使最初的立意是好的,这也可以是一桩好事。

我的心一开始就歪了,所以就做成了坏事。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到大厦楼下的小花园里散步。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正在公园中心的空地上骑小三轮车。

忽然,她停了车,抬头四顾,嘴里叫着:"妈妈,妈妈——"我走上前去一看,小姑娘右脚的小凉鞋卷进了右车轮,卡住了。

她娇嫩的小脸蛋让我想起了自己的贝贝。我不忍心看到这样一张脸上露出现在这种焦急无助的表情。我说:"我来帮你看看,怎么了,啊,卡住了,没关系,你搭着我的肩膀……"我蹲下身,轻轻抱着她,把她的右脚提起来,从车右侧挪到了左侧,然后,让她靠着我的肩膀,双臂挂在我脖子上,同时我探手去把右车轮向后拨了一下,小凉鞋应声掉下来,我拣了,拿到车子的左侧,让她的右脚落在鞋上。这其中有一个短短的瞬间,孩子的整个身体都贴在我的身上,那柔软而温暖的孩童的身体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新鲜。

那一刻我仿佛拥抱了生命本身。

那一刻,我把她当作了我的女儿。

然后我看到了另一双脚,再往上是裙子,上衣,和蓝子的脸。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蓝子的表情很复杂,仿佛也有一点感动,但在那张脸上同时写着,我们的感情已是事过境迁。她看着我,只是在看着她孩子的父亲。

我缓缓低下头,怀里这个温软的小宝贝有着一张白嫩而圆润的面孔,黑弹子般的眼睛透着机灵。她正冲我羞涩地微笑,那笑容看得我快要死掉了。

"三年,怎么这么快呀。"我呆呆地说。

"爸爸,你是爸爸。"贝贝认出我来了。

我投向蓝子的目光充满感激,她并没有像很多怨恨丈夫的女人那样骗孩子说我死了"是啊,真快。贝贝已经进幼儿园了。"她叹了口气。

我吞下胸中涌起的一声呜咽,再一次抱紧我的女儿,我说:"贝贝,爸爸想你,爸爸想死你了。"从俄国某个偏远地区跑来的寒流的尾巴于当天下午掠过我们的城市,而那时我正拥抱着我的女儿,我一生中都没有感受过如此动人的温暖,生命的温暖。因为在那之前的一瞬间,我才真正发自内心地想要一个孩子。

我无知而懵懂的时代至此结束,我开始成为一个真正的父亲,即使我和我的女儿,不久又要分开。

——原载《科幻世界》2002年第8期


植花演义

作者:赵永光

一、上帝的饼干

“人很爱摇着绞肉机倾听同胞在里面撕心裂肺的歌唱。听得兴起,索性抢过白鸽口中的橄榄枝剔剔塞着肉的牙缝。人真是不可思议。”妻子总爱在我面前发出这样的感慨。能娶到这么一位站在上帝肩上俯瞰人类的妻子真是前世的造化,可是妻子毕竟不是神仙,她也难免出淤泥而被染。于是妻子也整天随着不可思议的人做不可思议的事。人嘛,就爱随波逐流。

只要你明白了人的不可思议,那么当一夜只见人人头顶上都开出一朵鲜花的时候,也就不会惊奇掉眼珠了。

自从光合作用中的高效吸能、传能和转能的原初反应机理成为小学生的毕业论文后,一棵植物养活一个人就不再是神话了。全球最大的生物公司——“上帝”公司最近发表声明:只要用嘴吃饭的人,都可以免费得到一株超级鲜花——“上帝的饼干”。每人仅此一份,地主家也没余粮嘛。

人类之中还有这么慷慨的人?不可思议吧。就连最愚蠢的“笨笨星人”都明白:捏死一个人很容易,但要想了解他的心理,那就干脆把自己捏死吧。免得让女友指着你的脑门说:你的皱眉肌太发达,难看死了,我答应猪八戒的求婚了,886。看来外星人也很不可思议。

人人都得到了能让自己撑破肚皮的鲜花当然不禁欣喜若狂,农民朋友和饮食界的朋友也没有拿着镰刀和勺子去游行。

现在可以不劳而食,谁又愿意去被高压水龙头打掉门牙?当“民言无忌”电视栏目的记者采访一位农民时,这位大伯挺直了腰板说:“我没有丝毫怨言。如今没有了土地的束缚,我终于可以成为画家了。”说完,他抡起锄头在地上刨出五个大字:上帝公司好!

我真怀疑这位激昂的大伯是上帝公司雇佣的演员。或者在录像的时候,他的全家老小都被塞进了暂时没开动的绞肉机里,迫使这位真农民昧着良心绽放了一下不绽放了一下不纯真的笑容。

妻子竟然也上镜了。她和一群5~80岁的女人站在一起,,每人面前都捧着一盆“上帝的饼干”,让你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女性博物馆的大厅之中。后来据说在外层空间监视地球视频信号的“规格星人”都被地球上如此丰富的女性资源惊呆了。他们连连向母星请求丰富本族女性的体貌,否则拒绝再接触母星上那些绝艳却千篇一律的女人。

当导演一挥手,那些千奇百怪的女人同时深深吻了一下“上帝的饼干”,然后开始欢呼雀跃。乌鸦和黄鹂般的声音汇成一句话从扬声器里传出来:“曾经,我们终日饱受油烟惨绝人寰的摧残,今天我们终于挣脱了折磨女性几千年的人间地狱——厨房。我们解放了!我们感谢你,伟大的‘上帝公司’。”这是镜头一转,给一个因激动而休克的老太太来了一个特写。没牙的女人笑起来真妩媚。

后来几天的节目都是人们对“上帝的饼干”的赞美。花样之多,形式之神奇,真让你为人类具有超凡的想像力而自豪。但是拍马屁的人多了,也许马会不高兴,我就听到一匹马用很纯正的人话说:俺疼!

不管怎么说,事情还算顺利。就是不知哪个神经兮兮的人开始打开鼓风机点火:“这‘上帝的饼干’可是我的命根呀!如果被李三盗了可怎么办?”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问题,人们开始惶惶不安。

妻子也捧着那个宝贝在屋里不停地转:“亲爱的,咱家哪里安全?安静的门能耐得住几吨炸药的轰炸?咱家的楼层够高吗?如果有人弄个30米高的云梯爬上来可怎么办?噢!不,不,如果他们骑着变异壁虎爬上来可怎么办?”

爱惜生命的男人应该学会欣赏女人的唠叨,那样才有勇气活下去。其实我应该庆幸妻子是个很幽默的人。

有了问题,“上帝公司”当然会帮您解决。可以防御10吨炸药轰击的防盗门被研制出来,在妻子动人的加油声中,我扛回了“上帝之盾”防盗门。如果哪位好汉真把10吨炸药送给我,恐怕家里除了这扇门以外什么也不会剩下了。

为了让妻子的眉头完全舒展,更主要的是防止西门庆骑着壁虎爬上来,我又去买了专杀壁虎的蒙汗药。它也有个很响亮的名字——“上帝的唾液”。中国译为“三碗不过岗”。

本以为妻子会高兴地上来吻我,没想到她比以前更加忧郁。因为小道消息说:最近黑市上出现了“上帝之剑”。其威力相当于10.01吨炸药,还出现了一种专门为壁虎设计的防毒面具——“上帝之鼻”。

哎呀!原来世上比妻子幽默的人千千万呀!没办法。丈夫不为妻做主,不如回家抱白薯。谁让我爱她呢?只得多多出力,换回钞票,买回“上帝之盾2”。我真痛恨数字的无穷延续性。

二、新方案

鲁大侠不是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什么中死亡”吗?当“上帝之盾”的开发商研制出什么古典、现代、后现代系列的时候,全球的丈夫们齐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这无奈、哀怨的声波竟将“上帝公司”的大楼震倒了。

当消防局的战士们开着铲车把那位叫“天使”的董事长刨出来的时候,天使顾不得擦鼻血,急忙从铲斗上跳下来。他显然没有考虑到铲车的高度,当他在空中用5秒钟想明白的时候,双脚已经着地,于是大腿插进了肚子里。虽然样子有点像武大郎,但他还是跑到电视台对人类说:“朋友们,本公司新研制出一套方案。从此大家再也不用为防盗问题而苦恼了。”

公司的方案很惊人:把鲜花种到人的脑袋上!其根系与消化道相连,直接供给人体糖、脂肪、蛋白质。而鲜花则吸收阳光以及人体大肠内那些正常人都讨厌的东西。

这大胆的方案多少让人有些恐惧,但在公司老总以及全体员工的亲身示范下,人类还是参与了“上帝的恩惠”行动,免费在头上移植了鲜花。有人担心随身携带鲜花,会在不小心中将其损坏,后来的一篇报道让大家完全放心了。那是一场凶杀案。传说有108名暴徒手持各式兵器,将一名仇人剁成肉酱,唯独仇人身上的鲜花依然在绽放。

“你们还担心什么呢?”公司的形象代言人,绝世美女“狐狸”总在屏幕上边拨弄着头顶上的鲜花边眨着眼睛问。问得男人脸上红扑扑的。

有一些顽固的伦理学家极力反对在人身上移植植物,他们还打出写有“鲜花插在牛粪上”,“死守人类纯粹性”的旗子去示威。结果他们死了,据警方的报告说,他们是被历史的车轮压死的。

逆流而上的鱼和螳臂当车的虫都是笨蛋,睿智的人类不会为它们哀悼。

人人头顶上种朵鲜花已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当我从移植室出来的时候,妻子便开始笑,也许男人头顶上有朵花很滑稽。而我现在在想是鲜花点缀的女人,还是每人衬托了鲜花?这是一个智者见智的问题。

三、两极分化

世上除了我以外,人人都在兴高采烈地庆祝,于是阳光也跟着明媚。我指着太阳大骂:“你真没个性!”然后淋着雨走进总裁办公室,往宽松的老板椅上一坐,点燃一根雪茄,吸了一口,看了看桌上的文件,满意地点点头。这时门开了,一个胖子走进来。我立刻起立:“总裁,这个椅子很安全,您可以放心地坐;这个雪茄也很纯正,您可以放心地吸。”

“嗯,很好,你可以出去了,顺便把垃圾倒掉。”

我赶紧抱起垃圾桶潇洒地走出去。我觉得今天总裁很奇怪,但又不知道怪在哪里。直到他又一次叫我倒垃圾时我才恍然大悟:他的花和我头上的不一样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此时妻子一定在家为自己头上的花苦恼呢。怎么回去面对她呢?这渴望今天加班,等她睡熟后在回去。可是总裁却说他要去拜访一些老朋友,所以请他家提前回家。他一定是去炫耀他头上那朵名贵的花。

“低级,虚荣,满意崇高理想的家伙!”我在心里暗骂道。

看来只好发挥我骗人的专长了。于是我用最快的速度,趁着没下班打了一个公司付账的电话:“喂!亲爱的,我今天加班,晚点回去。。....”电话那边是妻子奄奄一息的声音:“我想见你最后一面。。....”我心头猛然一震,扔了电话,飞奔到家。

妻子趴在电话旁一动不动,整个屋子里只能听到电话“嘟嘟——”的声音。她为什么这么想不开?不就是别人的花比自己的好吗?虚荣竟让她走向死亡!

我鼻头酸酸的,拖着即将崩溃的身体慢慢移到她身旁,凄凉地说:“可爱的老鼠,不要啃我的妻子。到迪士尼去吧。”

妻子狂叫一声,纵身跃上窗台,我真不知道她的轻功如此了得。过了一会儿,妻子四下望望,自觉有点狼狈,不好意思地说:“你刚才在念台词吗?”

“对呀。”我虽然识破了她的小把戏,但也要给她一个台阶下。

“呵呵,我刚才也是在演戏,体验一下死亡的滋味。没吓到你吧?”她展开双臂,温柔地说。

我咬牙,把她抱下来。幽默的女人真可爱。

妻子坐到沙发上,揉揉僵痛的关节:“老公,今天我很不开心。”

我视死如归:“讲。”

“今天我去虚拟中心玩‘美少女梦工厂3000’的时候,发现其他女人的花和我的不一样。她们的都是‘木芙蓉’,而我的还是公司赠送的无名花,太丢面子了。”

我使劲挢了一下头发,长叹一口气:“人嘛,应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妻子眼圈红了,幽幽地说:“我认命。”

“不就是花吗?买就买!”我大概是被气糊涂了,忘了后果。

妻子立刻嫣然一笑,很灿烂。

四、专卖店

周末,一个死神狂吼的周末,我陪妻子去“上帝的饼干”专卖店。住在这个古老城市的人不是很多,自从无数新的城市在废弃的农田上诞生,人的生存空间也变大了。不生孩子还成了反革命——反对人类进化革命。孩子是越多越好,那只不过是多给鲜花提供了一个根,当然也是多为“上帝公司”提供了一棵摇钱树。

专卖店的气派,真是让人咋舌!鲜花的品种之多,档次之齐全,也真让人咋舌。如果你的舌头还没有烂,当你看到价格时,还会再咋舌一次。相比之下,我们头上免费的花真像垃圾。

挺紧张的我陪着挺兴奋的妻子在花的海洋中漫游着,差一点被自己的汗水淹死。花海中会有鲨鱼吗?如果有,一定是那个叫“天使”的董事长了。人人种一种花,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烦恼。天使却把花分了好些档次,爱面子的有钱人当然要力争上游,没骨气的穷人当然也要过把瘾再死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当初“天使”怎么会真慷慨呢?

妻子还算体贴。她只选了价值一百万元了“一品红”。她知道自己老公的性命和房产只能从银行贷出这个数目。妻子从移植室中跳出来,像只快乐的大青蛙。礼仪小姐说:“这款‘一品红’会分泌亢奋素,使人精神饱满地享受每一天。如果您再买‘上帝之光’吊灯的话,还可以调节鲜花分泌的口味。例如奶油味、柠檬味、烤鸭味、油闷大虾味。”她擦擦口水,继续说,“‘上帝之容’也是必不可少的,它可以保持鲜花的色泽,还可以防蚊虫,抗热耐寒。钱不就是用来消费的吗?扛在肩上压痛肩膀,揣在兜里扯坏衣裳。”

我从地上爬起来,找来拖布把地上的白沫清理干净,然后对礼仪小姐说:“小姐伶牙俐齿,在下五体投地。你那口中乱翻的舌头真是性感,可否割让?”

她嫣然一笑:“先生真是识货。如果您购买这款‘俏舌兰’,也会拥有如此风骚的舌头。价钱好说,一千万。”

现在占女孩的便宜也真不容易,还是牵着妻子回家吧。

五、尾声

深夜,可爱的深夜。黑暗遮住了鲜花狰狞的鬼脸。现在花前月下是地狱才有的景色,有花的地方绝不再是天堂。

有些古人吃完野菜后,会用猪皮抹抹嘴。除了蛔虫之外,大概没有人知道他吃的是什么。而如今人头顶上的鲜花是如何也藏不住的,那简直成了身份的标志。一把插在头上的利剑令无数人折腰,流泪。

唉!我要为还债而为奴30年。最近风靡世界的《还珠奶奶》使“紫薇”花成为校园的新宠。妹妹也是追星族吧!父母老矣,我也应该让他们风光地打牌吧。这就是人生吗?我在疑问中睡着了。梦中我变成了干尸。花在旁边拍着肚子,添着嘴唇。

早上醒来,我第一次冲着妻子大发脾气。于是她走了,走得很洒脱。我茫然地走进那个曾经叫“厨房”的屋子,拿起菜刀——一把冰冷的菜刀。我和妻子一同握着它切菜的快乐永远消失了。站在这个充满美好回忆的地方,我真像哭。我失去的仅仅是一种生存方式吗?

思考不会让“天使”断气,也许这把菜刀可以。于是我决定去死,和那个“天使”一起去见上帝。天堂里一定没有鲜花。我会快乐的。

我癫狂地打开门,要去乘坐天堂的班车。门外有人,一个默默哭泣的人。我的泪终于也流了出来。我扔了菜刀,和她紧紧相拥在一起。天堂就在我身边。家就是我最甜蜜的负担,不是吗?

这就是人生。


饥不择食

作者:李嚣

(原题:饿死在同情的目光中)

李嚣

遭到了这一生中最大的失败——我破产了。关于那笔伤心的投机买卖我不想再提。由于我注册的是一家无限责任公司,所以我全部的财产都得拿去还债。现在我的状况比一文不名还要糟糕。我的个人财产已经变成了一个负的天文数字。除了救济金,我所有的收入都得拿去还帐,还我那几百辈子也不可能还清的欠款。在这个有完善保障体制的社会下,我应该还不至于挨饿。但是很快我就明白当初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

那天早上我从借以栖身的贫民公寓里出来,到街上想找点零工。指望打零工来还我那天文数字的欠帐当然不行。但是我总得找点什么事情干干。

正好街边就有一家快餐厅。既然要工作,就不能空着肚子。所以我就进去了。

我要了一个最便宜的汉堡,这是我不多的救济金所能负担的食品之一。

但是麻烦还是来了。我的信用卡没能打发掉菲薄的帐单。我赌咒发誓那卡上面的钱至少还够买上十只这种汉堡。老板用疑惑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走到后面去了。十分钟以后他回来,对我说:“你的信用卡上确实有一些钱,但是我不能把这汉堡卖给你。我可以向你解释原因。因为你的专利授权已经被取消了。”

“专利授权”,“被取消”,这几个词儿怎么可能和现在的我搭上关系。自从投机失败以后我就再没从事过任何商业活动,靠社会救济生活。

偶尔去打打零工。专利授权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只用两只手干活儿。

老板很同情我,所以很耐心的跟我解释:“你买的这个汉堡是经过改良的麦子磨出面粉来做的。改良小麦的专利属于远山公司。所以你每吃一个汉堡都等于是使用了远山公司的专利技术。所以你必须付费。”

“这怎么可能?我知道农民为了增加产量要向拥有基因专利的公司付费。可我又不是农民,我又不种麦子。我买汉堡的钱里已经包含了专利使用费了。”

“不完全是这样。农民为了增加产量付的费用已经包含在汉堡的价格里面了。但是有些基因技术并不完全是为了增加产量什么的,还有一些特别功能。远山公司认为向农民收取专利使用费并不合适,所以他们改变了收费方式。这是他们的权利。”

“那就是说我每吃一个汉堡都要征得远山公司的同意。因为汉堡里使用了他们公司的技术。”

“差不多是这样的。专利使用费自动定期从个人信用卡里划拨。可能是远山公司发现你信用卡里的钱不够支付专利使用费,所以他们就取消了你专利使用的授权。”

是这样,我明白了。购买专利的费用是在社会保险之外的。我挣到的每一分钱都被银行拿去还债了,远山公司当然不可能从我的信用卡上得到一点钱。所以他们就取消了我的专利授权,禁止任何一家快餐店卖给我这种汉堡。

“那有没有不用付费,我是说不用付专利费的汉堡?”

老板低下头去查了一会儿,然后很抱歉的对我说:“没有。不止是汉堡,这里所有的食品都使用了远山公司的成果。看来你只有到别家店去碰碰运气了。”

我丧气极了。想出去找点事情干的念头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我在大街上走了整整一个早上,没找到一家肯卖给我,或者说能够卖给我一个汉堡的快餐店。所有的食物里都包含了远山公司的研究成果,在没得到远山公司许可的情况下我连一点面包渣都休想得到。

在到处碰壁的过程中我也弄明白了为什么远山公司能一下子拿到那么多专利成果。好多东西事实上远山公司根本没认真研究过。只是把这种作物的基因组拿过来测了一个序,猜测它有什么价值,然后就写在专利申请书上公布出来。也许有些功能人们早就知道,比方说粮食吃了可以解饿,嚼两瓣大蒜能够杀菌。但是远山公司第一个把它的原理写在专利申请上公布出来。于是以后每一个利用这些作物性能的人都不得不引用远山公司的所谓“研究成果”,当然还有更主要的事,就是向远山公司付钱。好象只有经过了远山公司的工作,人们才真正认识到大蒜可以杀菌似的。在这以前不管人类已经吃了多少千吨的大蒜;因为没有分子生物学的解释所以统统没用。

我不懂分子生物学,但我知道人不吃东西会饿。从早上一直游荡到中午,我的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但是我还没找到一家肯卖给我,或者说能够卖给我一点东西填肚子的店——在没有得到远山公司授权的情况下。

难耐的饥饿让我几乎发疯。但是我还是控制住自己停止毫无希望的四处碰运气。城里我是待不下去了,看来我只能到乡下去试试。也许能顺便打个短工,挣点零花钱什么的。

挤公共汽车又消耗了我不少体力。但这是我破产以后唯一能使用的交通工具。乡下的空气非常清新。对我来讲,吸到这样的空气还有另外一重意义:它让我感觉更饿了。

田野里的庄稼长得真好,虽然还没有完全成熟,但是沉甸甸的谷穗已经压弯了禾杆。我找到一家农户,请求他们卖给我一些粮食。这点钱我有,大不了我还可以给他们打打短工什么的。但是我得到的只有拒绝。

经过我再三请求之后,他们终于听我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可这仍然不能改变什么。男主人对我表示同情,但是他仍然不能满足我的要求。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的种子都是从远山公司买的埃如果卖给约定以外没有授权的第三方,那我就是违背了合同。按照法律可是要罚得我倾家荡产的啊!”

我理解了他们。但是我的肚子却坚决的不肯理解我。经过一整天的抵抗,我终于投降了,放弃了自己的尊严和人格,在没有得到远山公司授权的情况下偷着掰了几穗青玉米。

玉米还没有成熟。不过等它成熟了我多半就啃不动了。可以肯定的是我很久都没有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了。还泛着青的玉米很甜,里面的汁水很多。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家乡小河边钓鱼的日子。那时候我们经常拢起一堆篝火,然后把从家里带出来的土豆,老玉米什么的埋进滚热的火灰里。

过一会儿拿出来,刮掉烧成炭的外皮,那清香和热气让人一想到就忍不住流口水。

我就这样开始了流浪的生活。田地的主人并不在乎我这样的小贼。只要别让他们看见,别让他们承担违背合同而被罚款的风险,他们并不在乎我吃掉的这一点半点粮食。但是我不能忍受这样偷偷摸摸的生活。在流浪过程中我弄明白了我两个月的救济金还不够买十个汉堡——如果我不得不单独为每个汉堡支付专利使用费的话。如果我能有个正当工作,这点钱当然不是问题。可是我现在每挣到的一分钱都会被银行拿去还我的欠债。我算是彻底绝望了!

冬天快结束的时候我游荡到了南方一个自然森林公园。这时候我已经完全无法忍受流浪的生活。不管怎么说,我一定要找个地方定居下来。我不想每天晚上都在不同的地方入睡。面前浩瀚的森林正好给了我这个机会。

我头也不回地向森林深处走去。大概走了两天,估计着自己已经在森林的中心位置了,我停了下来。

第一天我忙着为自己搭了一个简陋的窝棚。我那浑身长着细毛的祖先见到我的第一个作品恐怕会羞愧到死。几百万年以前他们第一次从树上下到地面上来搭的棚子恐怕就比我搭的象样得多。但是我还是很满意自己的劳动成果。两棵巨树之间用一根手臂那么粗的树枝架起来。然后用麻的纤维串起成串的树叶人字形搭在上面。树叶有规律的顺着一个方向叠起来。

这样下雨的时候雨水可以顺着人字形的顶棚流到两边去。屋顶下面用几根比较粗的树枝排起来,这样地面上流过的雨水也不会把我在半夜泡醒。我很为自己能够顺利的从文明社会中脱离出来变回原始人感到高兴。

吃的大概也不成问题。森林里有的是野果子。感谢那个姓耶的老不死的还创造了这些东西(宽恕我吧,上帝。我只是给饿昏头了)。我还计划着改善自己的生活。令人惊奇的是这里生长着一两种豆科植物。我搜集到了一些种子,还能吃。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要开一片荒地。大概两三亩就可以了。这里的树还不很密。不用下力气砍也能找到一小片一小片的林中空地。弄得好的话,可以一年两熟。到明年秋天我可能就得想办法再建个粮仓了!

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我幸福的生活只维持了几个月。那天我正在地里除草。除了豆子,我还种了一点浆果。就在这时候一架直升飞机从我头顶上飞过。我没理它。但是这不等于它对我也没有一点兴趣。第二天早上就有一个警官坐着直升机过来对我说:“我们接到有人举报说有人在这里非法垦荒。”

我没理他,埋着头一边给我的豆子地除草一边说:“你看我这样子能给林子造成多大的破坏呢?”

他看看我手里用来除草的铁钩和几样用树枝修理成的工具,态度缓和了一些:“我只是接到举报说有人在这里非法垦荒。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锄完了一条垄沟,抬起头来。这人的样子非常友善,所以我就把关于我为什么来到这里的缘由向他解释了一遍。

他挺同情我,但是仍然坚持我必须停止在这里的垦荒活动。这是法律的规定,如果对我放任不管的话蜂拥而来的垦荒者迟早会把这里破坏得一干二净。

我不相信他的话。我固执的认为我来到这里并不妨碍任何人。我只是要收获我的劳动成果。我并没有侵犯任何人的利益。

“真的是这样吗?”他冷笑。

“为什么不?我用的可全是野生的种子。是上帝创造出来供所有人使用的。我有这个权利。”

“恐怕不见得。我现在就知道你现在种的这种豆科植物就是远山公司测过序列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可以利用这种豆子难道我就不可以了吗?这种豆子几万年以前就长在这儿了。他又没把他们都买下来,他也没改变过这豆子什么。怎么我就不能种?”

“恐怕不是这样。你知道远山公司在测过它的基因组序列以后就申请了专利保护。专利书上写明了,因为远山公司得到了它的基因,所以任何针对这种基因,也就是这种植物的利用事实上都使用了远山公司的研究成果。你没办法证明你不是因为看到了远山公司的研究成果才知道这种植物种子可以食用。因为远山公司的专利申请是向全社会公布的。所以你只要种了这种豆子,就要得到远山公司的授权才行。”

“那我不吃豆子行不行?反正这里有的是野果子。”

他又冷笑。我知道他将要说出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狗屎答案。

“这里所有的植物都是远山公司直接或者间接研究过的。所以几乎所有对这些植物的利用都会牵扯到远山公司,都要得到远山公司的授权才行。”

够恶毒的,我要是有钱去买那个专利我就不会到这儿来受这个洋罪了。

正因为我没钱,所以只要是法律管得到的地方,我就不能吃到任何东西。

那警官也不是成心想让我饿着。他只是在履行他的职责而已。我猜他只是想用这个来逼迫我跟他离开这块地方。我没有反抗,他就不能用强。我的过错远没有到他可以动粗的地步。我站在这里也是法律所允许的。所以他除了这么跟我耗着并没有别的办法。

我就这样和他耗了整整三天。我可以睡觉,他有人换班。在换班的时候他还特意叮嘱接替的人别跟我动粗。一方面是同情我,另一方面,要是他跟我动粗的话,我一出森林就可以到法院把他告个半死。

他的接替者同样禁止我吃任何东西。只要我一动这个念头,或者他估计我要动这个念头,他就提醒我并没有得到远山公司的授权。也就是说,如果一样东西被远山公司证明了可以吃,我这个没有得到授权的家伙就得把它当作不能食用的石头。否则就是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利用了远山公司的狗屁研究成果!

那两个警官还挺有同情心,从来没在我面前吃过东西。要不我会更加难受。但是到后来我还是坚持不住了。我感到眼前发黑。整个世界在我眼里好象缩成了一个小点,四周金星闪耀。我知道他们就要达到目的了。只要我晕倒,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我抬上飞机。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了。

但我没那么容易就屈服。最后我靠着树干坐下,太阳暖暖的晒着我的脸。虽然不能解决胃里的问题,但是这点热量还能让我减少些能量消耗。

到了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我差一点就控制不住自己把他们扑倒在地一口吃了。那两个警官也被我眼里邪恶的目光吓了一跳。但是胃里没点东西终究不成。急切之中我就地抓了一把草塞进嘴里。

那两个警官这次可真的慌了神,冲到我面前说:“快吐出来,快吐出来!”

我仰起头看看他们,恶毒的笑着:“我知道这是远山公司测量过基因序列的草。可草是给牛吃的。他总不会因为人吃这种草而申请专利吧。”

那两个警官明白我还没有疯掉以后眼里再次露出同情的目光:“可你还是侵犯了远山公司的专利权。”

“远山公司在权利要求书里用途一栏提到了这种草可能被用于医药。

其中也包括内服。”

“其实谁也没有认真相信这东西会在医药方面有什么用处。但是习惯上也就这么写了。就象激光器的发明。当初申请专利的时候谁也没想过它能作成医疗器械。但在专利申请书里还是写上了可能有医疗用途的字样。

就因为这一句话,以后所有生产激光医疗器械的公司都要为此交上一笔专利使用费。远山公司只是把这样的做法固定下来了而已。”

他这段话把我给彻底打垮了。连吃草都要得到远山公司的许可!我丧失了最后的希望,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们给我注射了一针高浓度的葡萄糖。感谢上帝没让那个发现了葡萄糖分子结构的人也去申请专利。如果他也和远山公司那帮混球一样发现了一个什么蛋白分子结构就颠颠的跑去申请专利的话,那我们现在就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要为我们呼吸,思考所消耗的每一个葡萄糖分子付费了。

但是人不能老靠葡萄糖输液活着。我读过一些医学专著,知道一个人如果肠胃完全坏死,只靠输液最多也活不过几个月。这还是输的蛋白脂肪混合营养液。要是光输葡萄糖,我怕连一个星期也支撑不下来。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所有的粮食在生产过程中都使用了远山公司的技术。要是我没钱去付专利使用费的话,不管我吃什么东西都会违反法律。

可是我那点救济金压根就支付不起哪怕是最便宜的饭食——如果包括专利使用费的话。我想我还不如人家养的猫狗。它们从来也不用因为专利使用费饿肚子。

我在医院里又躺了三天。这期间关于我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小城。人们络绎不绝的来看我,对我表示同情。但是他们谁也不能帮我什么。按照法律我所得到的每一分钱,除了救济金,都得拿去还债。在欠款没有还清以前我不能有钱去付什么专利使用费——法律还没有把专利使用权费用规定成生活必须品。但是没有专利使用的授权,我吃下任何一口食物都要违反法律。因为现在早已经没有任何一种食物不涉及远山公司的专利。如果还有的话,那只能到外星上去找了。还得比远山公司跑得快才行——他们已经开始对外星植物的研究了。

整个小镇都行动起来了。好心的人们认为让我这样一个人饿死在他们眼前是一种耻辱。但对于我来说能够早点离开这个世界,或者说摆脱远山公司无形的纠缠倒不见得是件坏事。虽然如此,但我必须理解这些可爱人儿的热情。我要保养好自己的身体。虽然每天只能靠营养液过活。但我还得打起精神,哪怕只是为了安慰一下这些好心的人们。

搜寻的结果并不出我的意料。这附近没有什么植物没经过远山公司全部或者部分测序过。找到天涯海角也找不到。听说完全依靠蛋白质输液的人最多能活半年。我可不想等那么久。

拨掉输液管没几天我就完全的卧床不起了。胃里早没了开始时火烧火燎的感觉,只是觉得空落落的难受。每天就这么半睡半醒的,等着死神来把我带走,我受够了!

到了第五天,事情突然就有了转机。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专程跑过来看我,并且给我带来了好消息。原来他也是远山公司的股东之一。所以他能够在远山公司的董事会上发言。我不知道他究竟费了多少口舌才说动那些赚钱赚疯了的人来关心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老先生告诉我说他已经得到远山公司董事会的许诺,在下次例会上会通过一个文件给予我免交有关食品专利使用费的特别许可。这项授权是不可转让的,因此银行不能把它拿去抵债。也就是说我以后可以靠自己的救济金活下去了。

这真是个令人兴奋到发狂的好消息。曾经那么美好的生活,一下子又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可以继续生活下去了,我又有了希望!我可以去店里买汉堡,我可以堂堂正正的填饱我的肚子。我可以正常的活下去了。

更进一步,如果运气够好的话,我还有可能东山再起,还清我那从来没指望还清的债。我简直高兴极了。

不过那位可敬的老先生谆谆告诫我说我还得耐心的等上几天。因为一些手段还有待于远山公司经营部门的最后确认。在这之前我还不能合法的吃任何东西。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痛苦折磨,难道我还会在意这漫漫长路上最后一百米吗?我很自信的告诉老先生不必为我担心,同时也感谢他为了拯救我的生命如此奔波。

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在这一天,所有曾经为我奔忙的人们都来看望我。他们给我带来了好消息,经过远山公司董事会和经理们的讨论,他们终于最后同意给予我这个特别许可。虽然他们一再声明下不为例——商业公司总是要为他自身的利益考虑。需要办理的手续已经完成。虽然并不需要,他们还是制作了一张漂亮的正式授权证书。这一天就是证书送达的日子。我从此不必依靠这令人厌恶的输液管维生了。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所有的人都为此欢欣鼓舞。一切的问题都已经顺利解决,我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放开肚皮大吃一顿。

在场的所有人都激动万分,象完成了一项重大的责任。证书送来了,这意味着整个庆祝活动的开始。几个年轻的女人甚至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我背靠着两床褥子半坐在床上。在我面前已经摆好了美味佳肴。虽然无比的渴望,又受到食物香气的诱惑,我还是保持了起码的礼貌,对在场的每一个人表示感谢,并祝他们健康长寿。尤其是那两个把我从森林里带出来的警官,我请他们原谅我那天的无理。他们也很高兴的接受了我的道歉并表示完全理解。

现在我就要领受这珍贵的圣餐了。在场的每个人都紧盯着我。我满怀感激。世界上恐怕再没有一餐饭能赶得上这样的隆重。能遇到这样好心的人们我真是三生有幸。愿上帝永远保佑这些好心的人们!!!

我怀着接近于朝圣的心情切开一块蛋糕,用勺子舀起送到嘴边。那将是我今生品尝过最美味的食物。但一个律师模样的人突然冲了进来,把一切安排全部打乱。他叫道:“停一停,事情还没有结束。”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包括我在内。但是无论如何,已经送到了嘴边的食物决不能放弃。这是我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的权利,我不能让这些帮助我的好心人们失望。但是那该死的律师按住了我的手说:“你现在还不能吃,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

说着话他打开了一份文件并且向大家解释:“根据专利保护法的要求,你不能把食物吃下去,否则就是违法。除非你得到了德耳塔-凡士古公司的授权。而这项授权由于你没能按时交纳费用已经被取消。”

周围人的眼光已经明显表现出了愤怒——远山公司已经提供了特别授权,从哪儿又跑出来个德耳塔-凡士古公司。

那个律师显然早有准备,他说:“根据这份文件的记载,这位先生三年前曾经对他的胃黏膜进行了改造。中间使用了德耳塔-凡士古公司的专利技术。而这项专利的授权并非永久的。”

我终于明白了。三年前,也就是我最春风得意的时候。那时候我对自己的身体比什么都在乎,也花了不少钱。其中一项就是对我的胃黏膜细胞进行了改造,使之分泌出一种特殊的蛋白酶。这种蛋白酶在进行正常消化的同时还会保护我的胃不会产生任何溃疡。而这种蛋白酶的结构好象就是什么德耳塔公司的专利。

改造要花很多钱,我破产了以后根本没钱去交什么专利费,更没钱去把我的胃黏膜再改回来。于是德耳塔公司的专利就一直留在我的胃里面,给我消化食物。现在这些该死的混球终于找上门来了!

那个律师无奈地冲我叹了口气说:“这是法律的规定,我们没办法改变。远山公司已经给了你专利授权。你可以把东西送进嘴里。但是你只能咀嚼,不能咽下去。否则的话你就侵犯了德耳塔公司的专利。因为你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就使用了德耳塔公司的研究成果来消化你吃下去的食物。现在,由你自己决定吧。”

后记:我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快的速度。整整六大页七千多字。促使我写这篇东西的诱因是今天中午《南方周末》上的一篇报道“种中国豆,侵美国‘权’”。而整个故事在我吃晚饭的时候还没有一个轮廓。就是从食堂回来往寝室走的路上开始构思,到晚上9点半我去实验室,居然已经完成了六千多字。11点从实验室回来又花了一个小时不到就全部完成。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速度。连我自己都感到万分惊讶。

故事中接近于荒唐的情节似乎离现实很远。但是我想说的是,如果现行有关生物技术的专利授权规定不进行大的调整的话,故事中的情形就迟早会降临到我们头上。关于生物技术专利权的问题生物公司实际上在玩弄着双重标准。在没有得到专利授权的时候他为自己百般辩解说这样可以吸引更多的资金投入到现代生物学研究当中去,从而更好的促进社会的发展。

但是一旦专利到手,他们马上就换成了另外一副嘴脸。把所有直接间接与他们工作有关的东西都联系到专利上来,声色俱历的指责别人是在盗窃他们的专利,并要求受到最严格的保护,对所谓的侵权者进行最严厉的惩罚。

但是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有意忽略了一点,就是社会对专利的保护是有先决条件的。即对专利以及知识产权的保护不能对整个社会的正常发展带来妨害,更不能违背人类共同的理想。在满足了这个先决条件的情况下,社会才允许专利持有者对他人的行为进行限制(专利使用上的限制),并借此取得收益。但是生物技术公司的一些行为,即使不能明确认定违反了这一先决条件,也已经在发展趋势上出现了背离人类共同理想的迹象。最关键的一点是生物技术公司所用以申请专利的是一些业已存在的东西,比如说基因的构成,以及基因表达的生物效果。这些东西是在生物公司进行研究以前就已经存在了的,是大自然亿万年进化的结果。并不属于任何人,而生物公司只是把它们在分子生物学水平上发现并揭示出来而已,这和发明有着严格的区别。

如果仅仅是区别,并不能成为生物公司受到指责的原因。关键是这些基因以及相关的知识是有限而且不可再生的,在人类的生活当中具有着不可代替的特性。也就是说是天然垄断的。如果单纯的对这种研究成果进行完全的保护而不加以限制的话,最后很可能导致对人类自身的奴役。如果有人为你身体里某种蛋白或者遗传基因而申请了专利,那你在某种意义上就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你必须为自己的生命活动而付出代价。但是真正值得担心的并不是代价本身,而是这种天然垄断性限制了人的选择权利。

你可以选择自己汽车的发动机,如果你不喜欢某个公司的某种专利的话,你可以找到其它的替代品。你所要做的只是从自己的利益进行权衡,并没有任何一种强制性的力量要求你选择某种专利或者不选择某种专利成果。

但是生物技术不同。每个遗传基因都是大自然经过亿万年的进化产生的,从人短暂的一生来看,根本是不可再生的。因此只要某个公司以某个遗传基因为基础获得了专利授权,就意味着该公司在有关这一基因的所有用途上的完全垄断。你不可能不使用胃蛋白酶以及胰蛋白酶来消化食物,甚至你的呼吸,你的思考都必须要一系列的酶来调控。而合成这些酶的基因专利被某个公司掌握着。正如我在文中提到的那样,专利文件是向全社会公开的,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证明自己在利用这些酶的时候完全没有受到该公司专利的启发,即使在该专利公布以前你就已经在无意识中使用着这些遗传基因也不改变这一结果。这也就等于是说你的生活将无可选择的依赖于某个掌握了你遗传基因专利的公司。你并不能就使用或者不使用某种基因专利作出选择,因为只要你还活着,这些基因就注定要起作用。这样从法律上,你活者的权利将依赖于某个确定的生物技术公司。因为基因的不可替代性,你不可能从其它任何地方得到使用基因的权利——如果这些基因被授予了专利的话。

例如有人申请了胃蛋白酶基因的专利,那你每吃一点东西都不得不使用他的所谓专利,因为你需要胃蛋白酶来消化食物,没别的替代品。就象文中提到的那个人一样,一旦不能够得到某个公司的授权,就只能看着食物活活饿死。在这一点上人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任何一个生物公司,只要掌握了某种形式的类似专利,都存在的对其他人进行奴役的可能。因为这时每个人的生死都掌握在某个小小的专利里面,而专利的绳子另一头就握在生物公司手里。

基因以及其它一些生物资源,对我们来说就象土地和空气一样宝贵,一样不可或缺。这样的资源是不容私人占有的。否则就将导致某部分人对另外一些人的奴役。对于这种不可再生的自然资源,人类社会早就有了解决的办法。绝大部分现代国家都明文规定了象土地,矿藏等带有天然垄断性质的资源归国家所有,个人或者组织只有在得到国家授权的情况下才可以大规模的开发利用。没有哪个现代国家许可这样的情况出现:某个组织或者个人占有了全国所有的土地而其他人只要想在这国家有个落脚的地方都不得不通过某种方式向这个组织或者个人付费。生物资源同样应该如此。

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可能早就使用了而且一直在使用着其中的某种功能,比如说大蒜的杀菌作用。但是一旦生物公司把它圈为自己的领地,那就意味着该公司对大蒜的永久性垄断。只要该公司最先对大蒜进行了透彻的研究,从死板的法律规定来看,只要任何通过大蒜遗传基因制造大蒜提取物的行为,包括种植大蒜,都要与该公司的专利发生联系。而由于大蒜基因的唯一性,不可能找到一种方法既能生产出所需要的大蒜而又能够绕开专利保护的罗网。这样的专利,从一出现就是垄断的。与土地相类比,发现一块新大陆和发现一个以前并不为人所知但一直被人们无意识利用着的基因具有同样的性质。而授予基因专利的做法就如同授权某个探险家将他发现的每一片土地据为己有,不管这片土地以前是不是有人居住,使用。

如果这样类推下去,那么阿姆斯特朗在登上月球的时候就该宣布:这里将永远属于他阿姆斯特朗或者NASA.如果仅仅是一两种作物,那还不算最坏的结果。最糟糕的是对人类基因组的专利占有。设想一下,如果你身体里的一个遗传基因被某个生物公司申请了专利。本来你不知道这个基因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但是现在这个基因被申请了专利。以后你每次去医院都可能不得不为此支付费用。因为从法律上并不能区分你是凭自己的感觉还是因为受到了该生物公司专利技术的启发而想到医院去做某种检查。与普通的专利不同,对人遗传基因的专利保护客观上造成了一种奴役的可能。因为一个遗传基因是大自然上亿年的进化形成的,因此每个人在生活过程中都要使用这些基因,基本上不存在绕开的可能性。对于一般的专利技术,如果拥有者要价太高,权衡之后我们还可以选择不使用这项专利,无非就是麻烦一点,成本高一点而已。

但是遗传基因是每个人每时每刻都要使用的。

我并不反对生物技术申请专利本身。但是聪明的人们必须看到这其中潜藏的危险。在立法上,必须对生物技术进行特殊对待。法律在严格保护技术专利的同时必须以同样的严厉来限制专利权的使用范围。生物公司有时候会以生物研究需要大量的投入做借口,但是必须明确这一点:两百年以前的贩奴船主为了把黑人运到美洲同样花费了不菲的代价,但无论什么样的代价都不能成为奴役人的理由。从这一点来看,对生物技术专利的保护时间和范围予以特别而且严格的限制是完全而且绝对必要的。


天下之水

作者:韩松

一、孤独的水路行者

天下之多者,水也。生于北方的郦道元,一天发出了这样的感喟。

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较之今天,北方要水草丰盈得多,然而,人类真正了解到水之浩大,还是郦氏死后一千多年后的事情。精确的科学考察表明,以海洋为主体的水占据了地表面积的百分之七十以上──恰好与人体中的水分含量一致。

那么,世界本身,是否便是一种有机体呢?这却是一件需要长久考察和求证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对于以陆地为大本营的中国,能够在那时便说出"天下之多者,水也"的人,大概是凤毛麟角的吧。

然而,《水经注》中,对于海洋,却又是很少提到的。举凡遇到海,注文基本上就到此为止了。间或提到,也是一笔带过,比如:"西南至安市入海","浙江又东注入海"之类。

这大约是因为,海在当时已被视为了世界的边缘。

郦道元所处的南北朝,是一个战火连绵、国土分裂的时代。但他笔下的水流,包括河湖溪瀑井泉等,却在大地上无拘地倾注奔流,突破了交战各方人为划定的地界。

在破碎的山河上,郦道元使用着统一的西汉王朝版图来描绘他的水世界,这连郦道元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有的时候,他只是模糊地觉得,他不过是在藉此挽救某种东西,而这种挽救,最终恐怕又是一种徒劳。

他十分希望能够弄清自己行为的意义,因为他深知自己对于水的执著,已是一个不可能被常人猜透的谜团了。他了解那么多的水,而对自己的心灵呢?

身为尚书郎,在陪同北魏孝文帝巡游时,每当中途歇息,郦道元便捋起自己的袖子,观看手臂上脉搏的贲张,这时,内心就会泛涌起上述的冲动。

他也曾看到了许多死于兵乱的人们,看到了他们裸露于皮肤之外的蛛网似的血管,还有尚没有气绝的怦怦脉象,以及从此将不能起到营养作用的体液。大地上的水,与人体中的水,比例到底有没有不同呢?此时,他困惑了。

但刚愎自用的帝王是不会这样去认识世界的,还有枕戈待旦的将军们,以及忙于宫廷倾轧的大臣们。郦道元成了水路上孤独的行者。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突然有一天梦到了红色的水。

他初以为是无处不在的血流成的河──这每每使他尝试拼绘完整而纯正的水图的努力化为乌有。但即刻他发现不是。

那耀目的色彩,几乎丧失了水的本相,而如同霞云或者雷电,只君临了一刹那,却使他大叫着醒来,并痴痴地长坐。

星光如水一样源源流下来,注入他宽大柔和的衣领,凉嗖嗖地顺着坚直的脊柱往下淌。

他醒来后便回忆着,那红色之水的背景,是一大片说不清颜色的压抑暗色物质,在无边无际、厚重无声地蠕动,使人感到憋闷。

但是,这便是对水的真实回忆吗?──世上大概是无这样的水的,因此,或者,梦是对尚未纳入郦道元视野的某种水的预示?

几天来,他反复梦到这个场景。红色的水势越来越浩大,直到有一天,天下的水,都变成了红色。

看上去,像是在用一种水统驭万种水埃

梦中之水,便成为了一种意淫。

这时,郦道元突然产生了去黄河孟门瀑布看看的冲动。他以为,大概只有那里的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才能一鼓荡平心中似不该有的疑虑,也是满足那久蓄的亢奋与饥渴。

但就在前去的路途上,他认识到了自己更隐秘的意识,那是在担心,红色的水是首先从那里溢出来的吧。但是,为什么是这样的担心呢?为什么是黄河孟门呢?黄色并非是红色的补色。

不管怎么说,内心充满对红色水流的迷恋与恐惧,郦道元来到了孟门。这大约是孝文帝太和二十一年(西历四百九十七年)的事情,郦道元已经三十二岁了。

二、"堪影"

在孟门,郦道元并没有看到红水。但黄河之水魔女般乱发狂舞的景象,又似乎象征并暗示着各式水之存在的可能,其中也包括郦道元尚不知道的水。

这时候,郦道元心灵有所感应,突然回头,见距孟门瀑布百米开外有片竹林,却是怪异之事。在他的知识体系中,应该是往南一些的地方才有这种植物吧。那么,这是一种品质殊异的竹了。

秀气的青竹与狂暴的黄河,形成了强烈的映衬关系。

这一片清湍如水的翠色,不禁惹得郦道元满心喜悦,缘竹而去。曲径通幽,光影叠乱,巉岩参差,不一时,竟听到了潺潺水声,不若黄河的粗犷,而像小女子轻歌。郦道元愈发欢欣。

水声时大时小,忽远忽近,似是一溪,在山石岩壁间一路跑跳而去。他干脆安下心来,与它捉起了迷藏,时左时右,忽前忽后,其乐无穷。

突然水声大作,分明已到近前。然而趋步前往,水声又小将下去。眼前一亮,并无溪流,却是人面般大小一潭,颜色赭红,四面修竹环绕,风息云止,却见水面涨落不定,如有数条大鱼在其下翻腾鼓噪。

疑惑之间,却见竹影中有一草庐,柴扉虚掩。推门而入,见一人沉睡于竹席上。此时,外间水声又骤然大作。

郦道元垂手竦立,不久,那人醒来,见有客临,延坐奉茶。细观此人,眉坠于肩,手长过膝。郦道元知是隐士,肃然起敬。

茶水却碧绿清冽,不见红色。由此可知不是那潭中之水所沏。此时,门外水声又哗然一片。

郦道元道:"我观之,此处并无鲜活水源,外间不过一潭死水尔,本该静谧无声,缘何作此巨鸣,且流沫山腾?"老者正色道:"客人有所不知,此非凡水,而是一方生灵。"郦道元大惊。老者复引领其至潭边。

却见那水,已趋安静,发出喃喃细声,似与老者轻语。郦道元击掌称奇。

"此等怪物,其质与水无异,其形随物化成,唤作'堪影'."老者道。

"如何却栖身于此?" "三年前的一个晦夜,孟门雷雨交集。清晨,门前便多了此潭红水。我始不觉有异,后渐知其非凡水。"老者说罢,又轻唤数声,那水又作翻腾状,而水声竟可变化,如雄狮、健男;又如妇人、幼蝉。而郦道元试作声呼之,水却置之不理,又似有嗔羞状,若闺中少女初见陌生男人。

郦道元语告老者,称近来夜夜梦见红色之水,方赶来此。老者不禁叹息。

郦道元复详观此水,只见其通体透明,不含杂质,清洁澄深,漏石分沙,又仿佛有漆胶的质感。他恍若置身梦中。伸手略试水面,却被一阵皮肤般的温热所袭,手往里走,却黏黏地陷住了,急拔而出。水嗤然一声,似作笑。

他便与老者回到室中。老者称,日久已能辨知水声,如此便常与堪影交谈,已了解到其传奇身世。

堪影告诉老者,它已忘记了自己所来何朝何代,甚至,亦不知是来自过去或是未来。

它只记得,祖上是与人类无异的生物,生活在陆上。后来发生了世界大战,陆地生态体系遭到毁灭,全族才将自己改造为适宜水生的形态,下到了水中避难。

最初,仍接近于人类模样,但在千万年中几经演化,终于抛弃了旧有的形体,把生命寄寓于流水──世界即我,我即世界,以为如此便会永生。

然而,某一天,新的灾难不期而至,其族不得不离开水世界,迁徙向一个陌生的空间。

可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却在路途中阴差阳错被抛遗到了这个世界,未能抵达其目的地。

"它曾经寄生并又与之相融的水世界到底在哪里呢?"郦道元道。

"那便是海洋埃" "那么,是整个海洋的大迁徙了!"郦道元看着小小水潭,怔住了。

"是的,海洋即是堪影,堪影即是海洋。"老者黯然说。"它救赎自己的努力,终于是失败了。"北人郦道元对海洋所知不多,此时却万丈心潮轰然涨落。他无法想像那浩淼的大海,与这浅薄的水潭,竟是同一样东西。而海之蓝色,又是何时变化成红色的呢?──如堪影所说,到底是在过去,还是在未来?他深深地糊涂了。但可以肯定的却是,海洋眼下仍在远处无知地起伏,如同郦道元从未踏足南方,海洋又何曾来到此地了呢?

"它是多么可怜的生灵埃在这里,还能生存多久呢?" "恐怕,时日不多了吧。" "如果把它重新置于一处活水中呢?"说这话时,郦道元眼前出现了孟门的黄河大水,正鼓足劲向它自己也不曾见过的大海奔流。回想到自己前半生与水打交道的经历,郦道元是多么的希望能够救助堪影埃 "那样的话,这生命会迅速扩散,成为新的海洋。这是它化育自己的方式。天下的水将成为红色。它即是一,一即是众。"老者微微蹙眉。

"那么……" "那么,我们的世界将成为水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上便不再有我们习称的水了。"闻此言,郦道元顿然绝望了。

是夜,郦道元宿于隐者的茅屋。三更时分,他醒来了,听见外面传来呜咽之声。他不禁思忖,当初,那异类是否不小心自己毁了自己呢?难以想像,有一种生命、有一个世界竟由水来结构而成。

呜咽声越来越大。堪影在哭泣吗?

或者,它在呼唤同类──天下之水?但郦道元深知,那些水却是没有灵魂的。

他不禁对此水曾筹谋转移的目的地产生了好奇。它在哪里呢?所谓海洋之外的新的逃逸空间,恐怕是不好想像的。

大概是习以为常了吧,那老者却没有被水声吵醒,鼾声大作,不知做着什么好梦。郦道元心烦意乱,披衣走出茅屋。

夜色至浓处,天庭上有一处星云狰狞。这遥远太空中的神秘花环,从来没有如此地低垂迫近,直若要坠落头顶。郦道元觉得它像一滩溅开的水渍。他全身一震。在那后面,幽暗地浮动着一种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的东西。他难以形容它是什么,而它也的确超越了他为人的感悟力。

水声更悲戚了。水面虎虎跃起,形成一根三尺高的柱头,似要与那不可名状的世界亲近,但相距却实在是太遥远了。最后,水柱垂头丧气地放弃了努力,落下来,卧伏着不动了。

郦道元感到,说是空间吧,却分明是空间以外的存在,拥有超越一切的力量和简单至极的结构,却看不到也摸不着,乃连想像力也给幽禁了。这种别扭的体验,是第一次侵入他定型的人生。他想,面对这样的无以用言语表述的存在,水也好,人也好,又怎么能如此容易地救赎自己呢。

一种刻骨铭心的无由之痛,使他欲放声大哭。此时,却感到水潭如一只眼睛在惊讶而怯怯地注视着他。他便羞惭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然而,对于海洋来说,超越空间的"空间",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一团水流的生灵,又是如何发现这奇妙的存在的呢?如果它们真的去到了那里,又将以什么样的形态生存下去呢?恐怕,不再是水了。

世间之一切,本是无固有之形态的。

此时,郦道元突然意识到此水与自己的关系,内心不禁涌出一阵极大的恐惧。

他僵然伫立,束手无策,直到霞光来临,一切才恶梦般成为了过去。

而那水却不动弹了,红色中透射出一层灰翳。他慌张地用手去拨弄,感到它正在凝结、冰冷、塌陷。

"死了。"他一惊,转头去看茅舍,却见它也在一片灰色的迷雾中慢慢隐遁。

他扑过去,双手去推那扇就要退行入虚无的薄薄竹门,却推了一个空。面前除了一堆青色山石,什么都不是。

回首一看,天空中有一个陌生的银色圆点,在苍白的太阳附近,局促地明灭了一下,便消失了。

刹那间,他感到了许多个世界的存在。而他所在的这一个,不一定便是最真实的。

过了很久,郦道元才恹恹地离去。他看到黄河仍在奔涌,才松了一口气。

三、无路可逃

返回洛阳,郦道元把这一段经历,写入了《水经注》。

此后,他更加勤奋而逼真地记录世上各种水的情况,仿佛是担心它们有朝一日会悉数遁去。

但直到很久以后,他都不愿去到海边。对海的记载,也颇潦潦,后世的研究者说,这不符合他认真的学者个性。

孝昌三年(西历五百二十七年),雍州刺史萧宝夤的反状暴露,朝廷命郦道元为关右大使深入险境与叛将谈判。这道授命其实是郦道元的政敌们设计的阴谋,欲借叛将之手置他于死地。

对此,郦道元是非常清楚的,但他仍慨然而去,心中想着的是那一潭曾阅尽沧桑却终究无路可逃的红水。

连水也无路可逃之处,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地呢?

水啊,你这形成世界的关键元素,你这无坚不摧的至柔之物,竟也走入了这样的结局,这大约便是"天下之多"更深的一层含意吧。地理学家此时的心情,已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

结果,郦道元终于在阴盘驿亭(今陕西临潼附近)蒙难。他的血液从尸身上泉涌而出,渗入泥土,汇入万千条水流,最后去到了他不曾涉足的大海。

在不久后洛阳的一场兵火中,《水经注》的数卷文献竟不幸被烧掉了。后世的人们不知道郦道元究竟还曾记录了什么。

现在,我们只能读到郦道元关于孟门瀑布的描述。他仅用一百三十一字,便将其水流冲交、素气云浮之景观,做成了千古绝唱,使后人扼腕叹息。

孟门瀑布,即今壶口瀑布。据考证,其位置距当年郦道元造访之地,已北移了五千余公尺。

西元第三个千年到来前的最后一个春夏之交,壶口瀑布浑黄的水流突然变得碧绿澄清。据在黄河岸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讲,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见到。而水流今后还将变为什么颜色,却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但壶口瀑布将在百年后消失的消息,却是由此间最权威的新闻机构发布的。

(作者主页:诡异的边缘 http:ghost.tougao.com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