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
2004年(第十六届)
[银河奖]
《镜子》刘慈欣
《关妖精的瓶子》夏笳
[特别奖]
《天意》钱莉芳
[读者提名奖]
《审判日》何夕
《异天行》罗隆翔
《圆圆的肥皂泡》刘慈欣
《冰上海》呼呼
《潜入贵阳》凌晨
[最受欢迎外国科幻作家]
洛伊斯·比约德(美国)
[银河奖]
镜子
作者:刘慈欣
随着探索的深入,人们发现量子效应只是物质之海表面的涟漪,是物质更深层规律扰动的影子。当这些规律渐渐明朗时,在量子力学中飘忽不定的实在图象再次稳定下来,确定值重新代替了概率,新的宇宙模型中,本认为已经消失了的因果链再次浮动并清晰起来。
第一章 追捕
办公室中竖立中竖立着国旗和党旗,宽大的办公桌旁有两个人。
“我知道首长很忙,但这件事必须汇报,说真的,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桌前一位身着二级警监警服的人说,他年近50,但身躯挺拔,脸上线条刚劲。
“继风啊,我清楚你最后这句话的分量,三十年的老刑侦了。”首长说,他说话的时候看着手中的一只缓缓转动的红蓝铅笔,仿佛专心评价削出的笔尖形状。大多数时间他都是这样将自己的目光隐藏起来,在过去的岁月中陈继风能记起来的首长直视自己不超过三次,每一次都是自己一生的关键时刻。
“每次采取行动之前目标总能逃脱,他肯定预先知道。”
“这事你不是没碰到过吧?”
“当然,要只是这个倒没什么,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内部问题。”
“你手下这套班子,不太可能。”
“是不可能。按您的吩咐,这个案子的参与范围已经压缩到最小,组里只有4个人,真正知道全部情况的人只有两个。不过我还是怕万一,就计划召集开一次会议,对参加人员逐个盘查。我让沈兵召集会议,您认识的,十一处很可靠的那个,宋诚的事就是他办的……但这时,邪门的事出现了……您,可别一位我是在胡扯,我下面说的决对是真的。”陈继风笑了笑,好象对自己的辩解很不好意思似的,“就在这时,他来了电话,我们的追捕目标给我来了电话!我在手机里听到他说:你们不用开这个会,你们没有内奸。而这个时刻,距我向沈兵说出开会的打算不到30秒!”
首长手中的铅笔停止了转动。
“您可能想到了窃听,但不可能,我们谈话提点是随意选的,在一个机关礼堂中央,礼堂里正在排演国庆大合唱,说话凑到耳根儿才能听清。后来这样的怪事连接发生,他给我们来过8次电话,每次都谈到我们刚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最可怕的是,他不仅能听到一切,还能看到一切!有一次,沈兵决定对他父母家进行搜查,组里两个人刚起身,还没走出局里的办公室呢,就接到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你们搜查证拿错了,我的父母都是细心人,可能以为你们是骗子呢。’沈兵掏出搜查证一看,首长,他真的拿错了。”
首长轻轻将铅笔放在桌上,沉默的等待陈继风继续说下去,但后者好象已经说不出什么了。首长拿出一枝烟,陈继风忙拍拍衣袋找打火机,但没有找到。
桌上两部电话中的一部响了。
“是他……”陈继风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后低声说。首长沉着的示意了一下,他按下免提键,立刻有话音响起——声音听上去很年轻,有一种疲惫无力感:“您的打火机放在公文包里。”
陈继风和首长对视了一下,拿起桌上的公文包翻找起来,一时找不到。
“夹在一份文件里了,就是那份关于城市户籍制度改革的文件。”目标在电话中说。
陈继风拿出那份文件,啪的一声,打火机掉到了桌面上。
“好东西,法国都彭牌的,两面各镶有30颗钻石,整体用钯金制成,价格……我查查,视三万九千九百六十元。”
首长没动,陈继风却打量了一下办公室,这不是首长的办公室,而是事先在大办公楼上任意选的一间。
目标在继续炫耀自己的力量:“首长,您那盒中华烟还剩五根,您上衣袋中的降血脂麦非奇罗片只剩一片了,再让秘书拿些吧。”
陈继风从桌上拿起烟盒,首长则从衣袋中掏出药的包装盒,都证实了目标所说准确无误。
“你们别再追捕我了,我现在也很难,不知道该怎么办。”目标继续说。
“我们能见面谈谈吗?”首长问。
“请您相信,那对我们双方都是一场灾难。”说完电话挂断了。
陈继风松了一口气,现在他的话得到了证实,而让首长认为他在胡扯,比这个对手的诡异更让人不安,“见了鬼了……”他摇摇头说。
“我不相信鬼,但看到了危险。”首长说,有生以来第四次,陈继风看到那双眼睛直视着自己。
第二章 犯人和被追捕者
近郊市第二看守所。
宋诚在押解下走进着间已有六个犯人的监室中,这里大部分室待审期较长的犯人。
宋诚面对着一双双冷眼,看守人员出去后刚关上门,有一个瘦小的家伙就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板油!”他冲宋诚喊,看到后者迷惑的样子,他解释到,“这儿按规矩分成大油、二油、三油……板油,你就是最板的哪那个。喂,别以为爷们儿欺负你来得晚,”他用大拇指向后指了指斜靠在墙根的一个慢脸胡子的人,“鲍哥刚来三天,已经是大油了。象你这种烂货,虽然以前官不小,但现在是最板的!”他转向那人,恭敬的问:“鲍哥,怎么接待?”
“立体声。”那人懒洋洋的说。
几个躺着的犯人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抓住宋诚将他头朝下倒提起来,悬在马桶上方,慢慢下降,是他的脑袋大部分伸近了马桶里。
“唱歌儿,”瘦猴命令到,“这就是立体声,就来一首同志歌曲《左右手》什么的!”
宋诚不唱,那几个人一松手,他的脑袋完全扎进了马桶中。
宋诚挣扎着将头从恶臭的马桶中抽出来,紧接着大口呕吐起来,他现在知道,诬陷者给予他的这个角色,在犯人中都是最受鄙视的。
突然,周围兴高采烈的犯人们一下散开,飞快闪回到自己的铺位上。门开了,刚才那名看守警察有走了回来,他厌恶的看着蹲在马桶前的宋诚说:“到水龙头哪儿吧脑袋冲冲,有人探视你。”
宋诚冲完头后,跟着看守来到一间宽大的办公室,探视者正在那里等着他。来人很年轻,面容清瘦头发纷乱,带着一副宽边眼镜,柃着一个很大的手提箱。宋诚冷冷的坐下了,没有看来人一眼。被获准在这个时候探视他,而且不去有玻璃断隔的探视间,直接到这里面对面,宋诚已基本上猜出了来人是那一方面的。但对方第一句话让他吃惊的抬起头,大感意外:“我叫白冰,气象模拟中心的工程师,他们在到处追捕我,和你一样的原因。”来人说。
宋诚看了来人一眼,觉得他此时是说话方式有问题:这种话好象是应该低声说出的,而他的声音正常高低,好象所谈的事根本不用避人。
白冰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说:“两小时前我给首长打了电话,他约我谈谈我没答应。然后他们就跟踪上了我,一直跟到看守所前,之所以没有抓我,是对我们的会面很好奇,想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现在我们的谈话都在被窃听。”
宋诚将目光从白冰身上移开,又看看天花板。他很难相信这人,同事对这事也不感兴趣,即使他在法律上能侥幸免于一死,在精神上的死刑却已执行,他的心已死了,此时不可能再对什么感兴趣了。
“我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白冰说。
宋诚嘴角隐现一丝冷笑,没人知道真相,除了他们,但他已懒得说出来了。
你事七年前到省纪委工作的,提拔到这个位置还不足一年。“宋诚仍沉默着,他很恼火,白冰的话又将他拉回到他好不容易躲开的回忆中第三章 大案自从本世纪初郑州市政府首先以一批副处级岗位招聘博士以来,很多城市纷纷效仿这种做法,后来这种招聘上升到一些省份的省政府一级,而且不限毕业年限,招聘的职位也更高。这种做法确实向外界显示了招聘者的大度和远见,但实质上只是一种华而不实的政绩工程。招聘者确实深谋远虑,他们清楚的知道,这些只会谋事不会谋人的年轻高知没有任何从政经验,一旦进入陌生险恶的政界,就会陷在极其复杂的官场迷宫中不知所措,根本不可能立足这样到最后在职位上不会有什么损失,产生的政绩效益却是可观的。就是这个机会,使当时已是法学教授的宋诚离开平静的校园和书斋投身了政界,与他一同来的那几位不到一年就全军覆没,垂头丧气的离去,唯一的收获就是多现实的幻灭。但宋诚是个例外,他不但在政界待了下来,而且走的很好。这应该归功于两个人,其一是他的大学同学吕文明,本科毕业那年宋诚考研时,吕文明则考上了公务员,依靠优越的家庭背景和自己的奋斗,十多年后成了中国最年轻的省委书记。是他力劝宋诚弃学从政的,这位单纯的学者刚来时,他不是手把手——而是手把脚的教他走路,每一步踏在哪都细心指点,终于使宋诚绕过只凭自己绝对看不出来的处处雷区,一路上地走到今天。他还要感谢的另一个人就是首长……想到这里,宋诚的心抽搐了一下。
“得承认,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能说人家没给你退路。”白冰说。
宋诚点点头,是的,人家给你退路了,而且是一条光明的康庄大道。
白冰接着说:“首长和你在几个月前有过一次会面,你一定记得很清楚。那是远郊阳河边的一幢别墅里,首长一般不在那里接见外人的。你一下车就发现他在门口迎接,这是很高的礼遇了。他热情的同你握手,并拉着你的手走进客厅。别墅给你的第一印象是简单和简朴,但是你错了:那套看上去有些旧的红木家具价值百万;墙上唯一一幅不起眼的字画更陈旧,细看还有些虫蛀的痕迹,那是明朝吴彬的《宕壑奇姿》,从香港佳士得拍卖行以八百多万港币购得;还有首长亲自给你泡的那杯茶,那是中国星级茶王赛评出的五星级茶王,五百克的价格是九十万元。
宋诚确实想起了白冰说的那杯茶,碧绿的茶水晶莹透明,几根精致的茶叶在这小小的青纯空间中缓缓飘行,仿佛一首古筝奏出的悠扬仙乐……他甚至回忆起当时的随感:要是外面的世界也这么纯净该多好埃宋诚意识中那层麻木的帷帐一下被掀去了,模糊的意识又聚焦起来,他瞪大震惊的双眼盯着白冰。
他怎么知道这些?这件事处于秘密之井的最底端,是隐秘中的隐秘,这个世界上知道的人加上自己不超过四个!
“你是谁?!”他第一次开口了。
白冰笑笑说:“我刚才自我介绍过,只是个普通人,但坦率的告诉你,我不仅仅是知道很多,而且我什么都知道,或者说什么都能知道,正因为这个他们也要除掉我,就象除掉你一样。”
白冰接着讲下去:“首长当时坐的离你很近,一只手放在你膝盖上,他看着你的慈祥目光能令任何一位晚辈感动,据我所知(记住,我什么都知道)他从未与谁表现的这样亲近,他对你说:年轻人,不要慌张,大家都是同志,有什么事情,只要真诚的以心换心,总是谈得开的……你有思想、有能力、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特别是后两项,在现在的年轻干部里面真如沙漠中的清泉一样珍贵啊,这也是我看中你的原因,从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埃这里要说明一下,首长这番话可能是真诚的,以前在工作中你与他交往的机会不是太多,但有好几次,在机关大楼的走廊上偶尔相遇,或在散会后,他都主动与你攀谈几句,他很少与下级,特别是年轻下级这样的,这些人们都看在眼里。虽然组织会议上他从没为你说过什么话,但他的那些姿态对你的仕途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宋诚又点点头,他知道这些,并曾经感激万分,一直想找机会报答。
首长抬手向后示意了一下,立刻进来一个人,将一大摞材料轻轻放到桌子上,你一定注意到,那个人不是首长平时的秘书。首长抚着那摞材料说:就说你刚刚完成的这项工作吧,充分证明你的那些宝贵素质:如此巨量艰难的调查取证,数据充分而详实,结论深刻,很难相信这些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完成了。你这样出类拔萃的纪检干部要多一些,真是党的事业之大兴碍…你当时的感觉,我就不用说了吧。
当然不用说,那是宋诚一生中最惊恐的时刻,那份材料先是令他如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然后象石化般僵住了。
这一切都是从对一宗中纪委委托调查的非法审批国有土地案的调查开始的。恩……我记得你童年的时候,曾与两个小伙伴一起到一个溶洞探险,当地人把它叫老君洞,那洞口只有半米高,弯着腰才能进去,但里面确实一个宏伟的黑暗大厅,手电光照不到高高的穹顶,只有纷飞的蝙蝠不断掠过光柱,每一个小小的响动都能激起辽远的回声,阴森的寒气侵入你的骨髓……这就是这次调查的生动写照:你沿着那条看似平常的线索向前走,他把你引到的地方令你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镜,随着调查的深入,一张全省范围的腐败网络气势磅礴的展现在你的面前,这条网上的每一条经络都通向一个地方,一个人。现在这份本来要上报中纪委的绝密纪检材料,竟拿在这个人手中!对这项调查,你设想过各种最坏的情况,但眼前发生的事是你万万没有想到的。你当时完全乱了方寸,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怎么到了您手里?首长从容一笑,又轻轻抬手示意了一下,你立刻得到了答案:纪委书记吕文明走进了客厅。
你站起身,怒视着吕文明说:你,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违反组织原则和纪律?
“吕文明挥手打断你,用同样的愤怒质问道:这事为什么不向我打个招呼?你回答说:你到中央党校学习的一年期间,是我主持纪委工作,当然不能打招呼,这是组织纪律!吕文明伤心地摇摇头,好象要难过地流出泪似的:如果不是我及时截下了这份材料,那……那是什么后果嘛!宋诚啊,你这人最要命的缺陷就是总要分出个黑和白,但现实全是灰色的!”
宋诚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他记得当时呆呆的看着同学,不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因为他以前从未表露过这样的思想,难道那一次次深夜的促膝长谈中表现出的对党内腐败的痛恨,那一次次触动雷区时面对上下左右压力时的坚定不移,那一次次彻夜工作后面对朝阳流露出的对党和国家前途充满使命感的忧虑,都是伪装?
“不能说吕文明以前骗了你,只能说他的心灵还从来没有向你敞开到那么深,他就象那道著名的人称火焙阿拉斯加的菜,那道暴炒冰激凌,其中的火热和冰冷都是真实的……首长没有看吕文明,而是猛拍了一下桌子,说:‘什么灰色?文明啊,我就看不惯你这一点!宋诚做的非常优秀,无可指责,在这点上他比你强!’接着他转向你说:‘小宋啊,就应该这样,一个人,特别是年轻人,失去了信念和使命感,就完了,我看不起那样的人。’”宋诚当时感触最深的是:虽然他和吕文明同岁,但首长只称他为年轻人,而且反复强调,其含义很明显:跟我斗,你还是个孩子。而宋诚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首长接着说:但,年轻人,我们也应该成熟起来。举个例子来说,你这份材料中关于恒宇电解铝基地的问题,确实存在,而且比你已调查出来的还严重,因为除了国内,还涉及到外资方勾结政府官员的严重违法行为。一旦处理,外资肯定撤走,这个国内最大的电解铝企业就会瘫痪。为恒宇提供氧化铝原料的桐山铝钒土矿也要陷入困境;然后是橙林核电厂,由于前几年电力紧张时期建设口子放的太大,现在国内电力严重过剩,这座新建核电厂发出的电主要供电解铝基地使用,恒宇一倒,橙林核电厂也将面临破产;接下来,为橙林核电提供浓缩铀的照西口化工厂也将陷入困境……这些,将使近七百亿的国家投资无法收回,三四万人失业,这些企业就在省城近郊,这个中心城市必将立刻陷入不稳定之中……上面说的恒宇的问题还只是这个案件的一小部分,这庞大的案子涉及到正省级一人、副省级三人、厅局级二百一十五人、处级六百一十四人,再往下不计其数。省内近一半经营出色的大型企业和最有希望的投资建设项目都被划到了圈子里,盖子一旦揭开,这就意味着全省政治经济的全面瘫痪!而涉及面如此之广的巨大动作会产生其他什么更可怕的后果还不得而知,也无法预测,省里好不容易得到的政治稳定和经济良性增长的局面将荡然无存,这难道对党和国家就有利?年轻人,你现在不能延续法学家的思维,只要法律正义得到伸张,那管他洪水滔天!这是不负责任的。平衡,历史都是再各种因素间建立的某种平衡中发展到今天的,不顾平衡一味走极端,在政治上是极其幼稚的表现。
“首长沉默后,吕文明接着说:‘这个事情,中纪委那方面我去办,你,关键要做好专案组那几个干部的工作,下星期我会中断党校学习,回来协助你……’“‘混帐!’首长再次猛拍桌子,把吕文明吓的一抖。‘你是怎么理解我的话的?
你竟认为我是让小宋放弃原则和责任?!文明啊,这么多年了,你从心里讲,我是这么一个没有党性原则的人吗?你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圆滑?让人伤心埃’然后首长转向你:‘年轻人,在这件事上你们前面的工作做的十分出色,一定要顶住干扰和压力坚持下去,让腐败分子得到应有的惩罚!案情触目惊心啊,放过他们,无法向人民交代,天理也不容!我刚才讲的你决不能当成负担,我只是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提醒你,要慎重,避免不可预测的严重后果,但有一点十分明确,那就是这个大腐败案必须一查到底!’首长说着,拿出了一张纸,郑重地递给你:‘这个范围,你看够吗?’”宋诚当时知道,他们也设下了祭坛,要往上放牺牲品了。他看了一眼那个名单,够了,真的够了,无论从级别上还是人数上,都真的够了。这将是一个震惊全国的腐败大案,而他宋诚,将随着这个案件的最终告破而成为国家级的反腐英雄,将作为正义和良知的化身而被人民敬仰。但他心里清楚,这只是蜥蜴在危急时刻自断的一条尾巴,蜥蜴跑了,尾巴很快还会长出来。他当时看着首长盯着自己的样子,一时间真想到了蜥蜴,浑身一颤。但宋诚知道他害怕了,自己使他害怕了,这让宋诚感到自豪,正是这自豪,一时间使他大大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更由于一个理想主义学者血液中固有的那种东西,他作出了致命的选择。
“你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拿起了那摞材料,对首长说:根据党内监督条例规定,纪委有权对同级党委的领导人进行监督,按组织纪律,这材料不能放在您这里,我拿走了。吕文明想拦你,但首长轻轻制止了他,你走到门口时听到同学在后面阴沉的说:宋诚,过分了。首长一直送你到车上,临别时他握着你的手慢慢地说:年轻人,慢走。”
宋诚后来在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味深长:慢走,你的路不多了。
第四章 宇宙大爆炸
“你到底是谁?!”宋诚充满惊恐地看着白冰,他怎么知道这么多?绝对没有人能知道这么多!
“好了,我们不回忆那些事了。”白冰一挥手中断了讲述,“我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吧,以揭解开你的疑问——你……你知道宇宙大爆炸吗?”
宋诚呆呆地看着白冰,他的大脑一时还难以理解白冰最后那句话,后来,他终于作出了一般正常人的反应,笑了笑。
“是的是的,我知道太突兀了,但请相信我没有毛病,要想吧事情讲清楚,真的得从宇宙诞生的大爆炸讲起!这……妈的,怎么才能向你说清楚呢?还是回到大爆炸吧。你可能多少知道一些,我们的宇宙诞生于二百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在一般人的想象中,那次爆炸象漆黑空间中一团怒放的火焰,但这个图象是完全错误的:大爆炸之前什么都没有,包括时间和空间,都没有,只有一个奇点,一个没有大小的点,这个奇点急剧扩张开来,形成了我们今天的宇宙,现在一切的一切,包括我们自己,都来自这个奇点的扩张,它是万物的种子!这理论很深,我也搞不太清楚,与我们这事有关的是这一点:随着物理学的进步,随着弦论之类的超级理论的出现,物理学家们渐渐搞清了那个奇点的结构,并且给出了它的数学模型,与这之前的量子力学的模型不同,如果奇点爆炸前的基本参数确定,所生成的宇宙中的一切也都确定了,一条永不中断的因果链贯穿了宇宙中的一切过程……嗨,真是,这些怎么讲得清呢?”
白冰看到宋诚摇摇头,那意思或是听不懂,或是根本不想听下去。
白冰说:“我说,还是在世不要想你那些痛苦的经历吧。其实,我的命运比你好不到那里去,刚才介绍过,我是一个普通人,但现在被追杀,下场可能比你还惨,就是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如果说你是为使命和信念而献身,我……我他妈的纯粹是!
倒了八辈子霉!所以我比你更惨。”
宋诚悲哀的目光表达了一个明确的意思:没有人会比我惨。
第五章 诬陷
在与首长会面一个星期后,宋诚被捕了,罪名是故意杀人。
其实宋诚知道他们会采用非常规手段对付自己,对于一个知道得这样多又在行动中的人,一般的行政和政治手段就不保险了,但他没有想到对手行动这样快,出手又这样狠。
死者罗罗是一个夜总会的舞男,死在宋诚的汽车里,车门锁着,从内部无法打开,车内扔着两罐打火机用的丙烷气,罐皮都搁开了口子,里面的气体全部蒸发,受害人就是在车里高浓度丙烷气里中毒而死的。死者被发现时,手中握着已经支离破碎的手机,显然是试图用它来砸破车窗玻璃。
警方提供的证据很充分,有长达两个小时的录象证明宋诚与罗罗已有三个多月的不正常交往,最有力的证据是罗罗死前给110打的一个报警电话。
罗罗:“……快!快来!我打不开车门!我喘不上气,我头疼……” 110:“你在那里?把情况说清楚些!”
罗罗:“……宋……宋诚要杀我……”
……
事后,在死者手机上发现一小段通话录音,录下了宋诚和受害人的三句对话:宋诚:“我们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就和许雪萍断了吧。”
罗罗:“宋哥,这何必呢?我和许姐只是男女关系嘛,影响不了咱们的事,说不定还有帮助呢。”
宋诚:“我心里觉得别扭,你别逼我采取行动。”
罗罗:“宋哥,我有我的活法儿。”
……
这是十分专业的诬陷,其高明之处就在于,警方掌握的证据几乎百分之百是真实的。
宋诚确实与罗罗有长时间的交往,这种交往是秘密的,要说不正常也可以,那两段录音都不是伪造的,只是后面那段被曲解了。
宋诚认识罗罗是由于许雪萍的缘故,许是昌通集团的总裁,与腐败网络的许多节点都有着密切的经济关系,对其背景和内幕了解很深。宋诚当然不可能直接从她嘴里得到任何东西,但她发现了罗罗这个突破口。
罗罗向宋诚提供情况决不是出于正义感,在他眼里,世界早就是一块擦屁股纸了,他是为了报复。
这个笼罩在工业烟尘中的内地都市,虽然人均收入排在全国同等城市的最后,却拥有多家国内最豪华的夜总会。首都的那些高干子弟,在京城多少要注意一些影响,不可能象民间富豪那样随意享乐,就在每个周末驱车沿高速公路疾驶四五个小时,来到这座城市消磨荒淫奢靡的两天一夜,在星期天晚上又驱车赶回北京。罗罗所在的蓝浪夜总会是最豪华的一处,这里点一首歌最低三千元,几千元一瓶的马爹利和轩尼诗一夜能卖出两三打。但蓝浪出名的真正原因并不在于此,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只接待女客的夜总会。
与其他的同伴不同,罗罗并不在意其服务对象给的多少,而在意给的比例。如果一年收入仅二三十万的外资白领(在蓝浪她们是罕见的穷人),给个几百他也能收下。但许姐不同,她那几十亿的财富在过去几年中威震江南,现在到北方来发展也势如破竹,但在交往几个月后,仍出四十万就把他打发了。让许姐看上也不容易,要放到同伴们身上,用罗罗的话说他们要美的肝儿疼了。但罗罗不行,他对许雪萍充满了仇恨。那名高级纪检官员的到来让他看到了报复的希望,于是他施展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又和许姐联系上了。平时许雪萍对罗罗的嘴也很严,但他们在一起喝多了或吸多了时就不一样了。同时,罗罗是个很有心计的人,许多时候,也会选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从熟睡的许姐身边无声的爬起来,在她的随身公文包和抽屉里寻找自己和宋诚需要的东西,用数码相机拍下来。
警方手中那些证明宋诚和罗罗交往的录象,大都是在蓝浪的大舞厅拍的,往往首先拍的是舞台上面一群妖艳的年轻男孩在疯狂的摇滚着,镜头移动,显示出那些服饰华贵的女客人们,在幽暗中凑在一起,对舞台上指指点点,不时发出暧昧的低笑。
最后镜头总是落到宋诚和罗罗身上,他们往往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头凑在一起密谈着,显得很亲密。作为唯一的男客,宋诚自然显得很突出……宋诚实在没有办法,大多数时间他只能在蓝浪找到罗罗。舞厅的光线总是很暗,但这些录象十分清晰,显然使用了高级的微光镜头,这种设备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这么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注意自己了,这令宋诚看到与对手相比自己是何等的不成熟。
这天,罗罗约宋诚通报最新情况,宋诚在夜总会见到罗罗时,他一反常态,要到他车里去谈,谈完后,他说现在身体不舒服,不想上去了,上去后老板肯定要派事儿,想在宋诚的车里休息一会儿。宋诚以为他的毒瘾又来了,但也没办法,只好将车开回机关,把车停在机关大楼外面,自己到办公室去处理一些白天没干完的工作,罗罗就待在车里。四十多分钟后他下来时,已经有人发现罗罗死在充满丙烷气味的车里。车门只有宋诚能从外面打开。后来,公安系统参与此案侦破的一位密友告诉宋诚,他的车门锁没有任何破坏的痕迹,从其他方面也确实能够排除还有其他凶手的可能。这样,人们理所当然的认为是宋诚杀了罗罗,而宋诚则知道只有一个可能:那两个丙烷罐是罗罗自己带进车里的。
这让宋诚彻底绝望了,他放弃了清洗自己的努力:如果一个人以自己的生命为武器来诬陷他,那绝对是逃不掉的。
其实,罗罗的自杀并不让宋诚觉得意外,他的HIV化验呈阳性。但罗罗以一死来诬陷自己,显然是受人指使的,那么罗罗得到了什么样的报酬?那些钱对他还有什么意义?他是为谁挣那些钱?也许报酬根本就不是钱,那是什么?除了报复许雪萍,还有什么更强烈的诱饵或恐惧能征服他吗?这些宋诚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但他由此进一步看到了对手的强大和自己的稚嫩。
这就是他为人所知的一生了:一个高级纪检干部,生活腐化变态,因同性恋情杀被捕,他以前在男女交往方面的洁身自好在人们眼里反倒成了证据之一……一只被人群踏死的臭虫,他的一切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即使偶尔有人想起他,也不过是想起了一只臭虫。
现在宋诚知道,他以前之所以作好了为信念和使命牺牲的准备,是因为根本不明白牺牲意味着什么。他曾想当然地把死作为一条底线,现在才发现,牺牲的残酷远在这条底线之下。在进行搜查时他被带回家一次,当时妻子和女儿都在家,他向女儿伸出手去,孩子厌恶地惊叫,扑在妈妈的怀里缩到墙角,她们投向自己的那种目光他只见过一次,那是一天早晨,他发现放在衣柜下的捕鼠夹夹住了一只老鼠,他拿起夹子让她们看那只死鼠……“好了,我们暂时把大爆炸和奇点这些抽象的东西放到一边,”白冰打断宋诚痛苦的回忆,将那个大提箱提到桌面上,“看看这个。”
第六章 超弦计算机、终极容量和镜像模拟“这是一台超弦计算机,是我从气象模拟中心带出来的,你说偷出来的也行,我全凭它摆脱追捕了。”白冰拍着那个箱子说。
宋诚将目光移到箱子上,显得很迷惑。
“这是很贵重的东西,目前省里还只有两台。根据超弦理论,物质的基本粒子不是点状物,而是无限细的一维弦,在十一维空间中震动,现在,我们可以操纵这根弦,沿其一维长度储存和处理信息,这就是超弦计算机的原理。
“在传统计算机中的一块CPU,或一条内存,在超弦机中只是一个原子!超弦电路是基于粒子的十一维微观空间结构运行的,这种超空间微观矩阵,使人类拥有了几乎无限的运算和储存能力。将过去的巨型计算机同超弦机相比,就如同我们的十根手指头同那台巨型计算机相比一般。超弦计算机具有终极容量,终极容量啊,就是说,它可以将已知宇宙中的每一个基本粒子的状态都储存起来并进行运算,就是说,如果是基于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超弦机能够在原子级别上模拟整个宇宙……”宋诚交替地看着箱子和白冰,与刚才不同,他似乎在很注意地听白冰的话,其实他是在努力寻找一种解脱,让这个神秘来人的这番不着边际的话,将自己从那痛苦的回忆中解脱出来。
白冰说:“很抱歉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大爆炸奇点超弦计算机什么的,与我们面对的现实好象八杆子打不着,但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就绕不开这些东西。下面谈谈我的专业吧:我是个软件工程师,主要搞模拟软件,也就是建立一个数学模型,在计算机里让他运行,模拟现实世界中的某种事物或过程。我是学数学的,所以建模和编程都搞,以前搞过沙尘暴模拟、黄土高原水土流失模拟、东北能源经济发展趋势模拟等等,现在搞大范围天气模拟。我很喜欢这个工作,看着现实世界的某一部分在计算机内存中运动演化,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白冰看看宋诚,后者的双眼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素户仍在注意听着,于是他接着说下去。“你知道,物理学在近年来连续地大突破,很象上世纪初的那阵儿,现在,只要给定边界条件,我们就可以拨开量子效应的迷雾,准确地预测单个或一群基本粒子的运动和演化。注意我说的一群,如果群里粒子的数量足够大它就构成了一个宏观物体,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可以在原子级别上建立一个宏观物体的数学模型。
这种模型被称为镜象模拟,因为它能已百分之百的准确再现模拟对象的宏观过程,因为宏观模拟对象建立了一个数字镜象。打个比方吧:如果用镜象模拟方式为一个鸡蛋建立数学模型,也就是将组成鸡蛋的每一个原子的状态都输入模拟的数据库,当这个模型在计算机中运行时,如果给出的边界条件合适,内存中的那个虚拟鸡蛋就会孵出小鸡来,而且内存中的虚拟小鸡,与现实中的那个鸡蛋孵出的小鸡一模一样,连每一根毛尖都不差一丝一毫!你往下想如果这个模拟目标比鸡蛋在大些呢?
大到一棵树,一个人,很多人;大到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甚至大到整个地球?”
白冰说到这里激动起来,开始手舞足蹈,“我是一个狂想爱好者,热衷于在想象中大一切都推向终极,这就让我想到,如果镜象模拟的对象是整个宇宙会怎么样?!”白冰进入一种不能自已的亢奋中,“想想,整个宇宙!奶奶的,在一个计算机内存中运行的宇宙!从诞生到毁灭……”白冰突然中断了兴奋的讲述,警觉地站起来,这事门无声地开了,走进来两个神色阴沉的男人,其中一位稍年长些的对着白冰抬抬双手,示意他照着做,白冰和宋诚都看到了他敞开的夹克中的手枪皮套,白冰顺从的举起双手,年轻的那位上前在他身上十分仔细的上下轻拍了一遍,然后对年长者摇摇头,同时将那个大手提箱从桌上提开,放到离白冰远一些的地方。
年长者走到门口,对外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进来三个人,第一个人是市公安局局长陈继风,第二个是省委书记吕文明,最后进来的是首长。
年轻人拿出了一副手铐,但吕文明冲他摇了摇头,陈继风则将头向门口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两个便衣警察走了出去,其中的一人走前从办公桌桌腿上取下了一个小东西放进衣袋,显然是窃听器。
第七章 初始条件
白冰脸上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他淡淡一笑说:“你们终于抓到我了。”
准确地说是你自投罗网,得承认,如果你真想逃,我们是很难抓到你的。“陈继风说。
吕文明表情复杂的看了宋诚一眼,欲言又止。首长则缓缓地摇摇头,语气沉重地低声道:“宋诚啊,你,怎么堕落到这一步呢……”他双手撑着桌沿长久的默立着,眼睛有些湿润,谁看到都不会怀疑他的悲哀是真诚的。
“首长,在这儿就不必演戏了吧。”白冰冷眼看着这一切说。
首长没有动。
“诬陷他是您策划的。”
“证据?”首长仍没有动,从容地问。
“那次会面后,关于宋诚您只说过一句话,是对他说的。”白冰指指陈继风,“继风啊,宋诚的事你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还是认真办一办吧。”
“这能证明什么?”
“从法律意义上当然证明不了什么,这是您的精明和老练之处,即使密谈都深藏不露。但他。”白冰又指了指陈继风,“却领会地很准确,他对您的意思一直领会地很准确,对宋诚的诬陷是他指示刚才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具体干的,那个人叫沈兵,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整个过程可是一个复杂的大工程,我就不用细说了吧。”
首长缓缓转过身来,在办公桌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两眼看着地板说:“年轻人,必须承认,你的突然出现有许多令人吃惊的地方,用陈局长的话说叫见鬼了。”他沉默了一会后,语气变地真诚起来,“说明你的真实身份吧,如果你真是上级派来的,请相信,我们是会协助工作的。”
“不是,我多次声明自己是个普通人,身份就是你们已经查明的那样。”
首长点点头,看不出白冰的话让他感到欣慰还是更加忧虑。
“坐,都坐吧。“首长对仍站着的吕、陈二人挥挥手,然后伏身靠近白冰,郑重的说:“年轻人,今天。我们吧一切都彻底讲清楚,好吗?”
白冰点点头:“这也是我的打算。我,从头说起吧。”
“不,不用,你刚才对宋诚说的那些我们都听到了,就从中断处接着说吧。”
白冰语塞,一时想不起刚才说到哪儿了。
“在原子级别模拟整个宇宙。”首长提醒他,但看到白冰仍然不知从何说起,他便自己接着说下去,“年轻人,我认为你这个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不错,超弦计算机具有终极容量,为这种模拟运算提供了硬件基础,但,你想过初始状态问题吗?
对宇宙的镜象模拟必须从某个初始状态开始,也就是说,要在模拟开始时是某个时间断面上,将宇宙的全部原子状态一个一个地输入计算机,在原子级别上构建一个初始宇宙模型,这可能吗?别说是宇宙了,就是你说的那个鸡蛋都不可能,构成它的原子数比有史以来出现过的所有鸡蛋的数量都要大几个数量级;甚至一个细菌都不可能,它的原子数量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退一步说,就算动用了难以想象的人力和物力将细菌甚至鸡蛋这类小物体的原始状态从原子级别上输入计算机,那么她们运动和演化所需要的边界条件呢?比如鸡蛋孵小鸡所需要的温度湿度等等,这些边界条件在原子级别上的数据量同样大地不可想象,甚至可能要大于模拟对象本身。”
“您能对技术问题进行如此描述,我很敬佩。”白冰由衷地说。
“首长是高能物理专业的高才生,是改革开放恢复学位后国内的第一批物理学硕士之一。”吕文明说。
白冰对吕文明点点头,又转向首长:“但您忘了,存在着那样一个时间断面,宇宙是十分简单的,甚至比鸡蛋和细菌都简单,比现实中最简单的东西都简单,因为它那时的原子数是零,没有大小,没有结构。”
“大爆炸奇点?”首长飞快地接上话,几乎没有空隙,显示出它沉稳迟缓的外表下灵敏快捷的思维。
“是的,大爆炸奇点。超弦理论已经建立了完善的奇点模型,我们只需要将这个模型用软件实现,输入计算机运算就可以了。”
“是这样,年轻人,真是这样。”首长站起身,走到白冰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显出了少有的兴奋,对刚才的那番话不甚了了的陈继风和吕文明则用迷惑的目光看着他。
“这是你从那个科研中心拿出来的超弦计算机吗?”首长指着那个大手提箱问。
“偷出来的。”白冰说。
“呵,没关系,宇宙大爆炸的镜象模拟软件一定在里面吧?”
“是的。”
“做做看。”
第八章 创世游戏
白冰点点头,把箱子提到桌面上打开了它。除了显示设备外,箱子中还装着一个圆柱体容器,超弦计算机的主机其实只有一个烟盒大小,但原子电路需要在超低温下运行,所以主机浸在这个绝热容器里的液氮中。白冰将液晶显示器支起来,动了一下鼠标,处于休眠状态的超弦计算机立刻苏醒过来,液晶屏亮起来,象睁开了一只惺忪的睡眼,显示出一个很简单的界面,仅由一个下拉文本框和一个小小的标题组成,标题是:请选择创世启暴参数:白冰点了一下文本框旁边的箭头,下啦出一行行数据组,每组有十几个数据项,各行看上去差别很大,“奇点的性质由十八个参数确定,参数组合原则上是无限的,但根据超弦理论的推断,能够产生创世爆炸的参数组是有限的,但由多少组还是个迷。这里显示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们随便选一组吧。”
白冰选中一组参数后,屏幕立刻变成了乳白色,正中凸现了两个醒目的大按纽:引爆取消白冰点了引爆按纽,屏幕上只剩一片乳白,“这白色象征虚无,这里没有空间,时间也还没有开始,什么都没有。”
屏幕左下角出现了一个红色数字“0”
“这个数字是宇宙演化的时间,0的出现说明奇点已经生成,它没有大小,所以我们看不到。”
红色数字开始飞快增长。
“注意,宇宙大爆炸开始了。”
屏幕中央出现了一个兰色的小点,很快增大为一个球体,发出耀眼的蓝光。球体急剧膨胀,很快占满整个屏幕,软件将视野拉远,球体重新缩为遥远处的一点,但爆炸中的宇宙很快又充满了整个屏幕。这个过程反复重复着,频率很快,仿佛是一手宏伟乐曲的节拍。
“宇宙现在正处于暴胀阶段,它的膨胀速度远远超过光速。”
随着球体膨胀速度的降低,视野拉开的频率渐渐慢了下来,随着能量密度的降低,球体的颜色由蓝向黄渐变,后来宇宙的色彩在红色上固定了下来,并渐渐变暗,屏幕上视野不再拉远,变成黑色的球体在屏幕上很缓慢地膨胀着。
“好,现在踞大爆炸已经一百亿年了,这个宇宙处于稳定的演化阶段,我们进去看看吧。”白冰说完动了动鼠标,球体迅速前移,屏幕完全黑了下来,“好,现在我们就在这个宇宙的太空中了。”
“什么也没有啊?”吕文明说。
“我们看看……”白冰说着,按动鼠标右键弹出了一个很复杂的界面,一个程序开始统计这个宇宙中的物质总量,“呵,这个宇宙中只有十一个基本粒子。”他又调出了一大堆信息仔细读着,“有十个粒子结成了五个粒子对,相互环绕对方运行,不过每个粒子对中的两个粒子相距几千万光年,要上百万年才能相对运动一毫米;还有一个粒子是自由的。”
“十一个基本粒子?!说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吕文明说。
“有空间啊,近千亿光年直径的空间!还有时间,一百亿年的时间!时空是最实在的存在!要说这个宇宙,还是创造得比较成功的,以前创造的相当多的宇宙连空间都很快湮灭了,只剩时间。”
“无聊。”陈继风哼了一声,转身不再看屏幕。
“不,很有意思,”首长高兴地说,“再来一次。”
白冰退回到引爆界面,重选了一组参数,再次启动大爆炸。这个新宇宙诞生的过程看上去与刚才基本相同,也是一个在膨胀中渐渐暗下来的球体。在创世后的一百五十亿年,球体完全变黑,宇宙的演化稳定下来,白冰再次让视点进入宇宙内部,这时,连最不感兴趣的陈继风也惊叹起来。广漠的黑色天空下,一张银色的大膜向各个方向伸至无穷远处,大膜上点缀着各种色彩的小球体,象滚动在镜面上的多彩露珠。
白冰又调出了分析界面,看了一会儿后说:“运气好,这是个丰富多彩的宇宙,半径约400亿光年,其中一半是液体,一半是空间。也就是说,这个宇宙就是一个深度和表面半径都是400亿光年的大洋!宇宙中的固体星球就浮在洋面上!”白冰将画面推向洋面,可以看到银色的洋面在缓缓波动着,画面中出现了一个星球的近景:“这个漂浮着的星球有……我看看,木星那么大吧,啊,它还在自转那!看它表面的那些山脉,在出水和入水时是何等壮观!我们就吧这液体叫水吧。看那被山脉甩到轨道上的水,在洋面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彩虹环呢!”
“是很美,但这个宇宙是违反物理学基本定律的。”首长看着屏幕说,“别说400亿光年深的海洋,就是4光年,那水体也早在引力下坍缩成黑洞了。”
白冰摇摇头说:“您忘了最基本的一点:这不是我们的宇宙,这个宇宙有自己的一套物理定律,与我们宇宙中的完全不同。在这个宇宙中,万有引力常数、普郎克常数、光速等基本物理常数与我们的宇宙完全不同;在这个宇宙中,一加一甚至都不等于二。”
在首长的鼓励下,白冰继续做下去,第三个宇宙被创造出来,进入其中后,屏幕上出现了一堆极其混乱的色彩和形状,白冰立刻将它关掉了。“这是一个六维宇宙,我们无法观察它,其实大多数情况都是这样,我们创造的前两个都是三维宇宙只是运气好而已,宇宙从高能冷却后,被释放到宏观的维数为三的概率只有三十比十一。”
第四个宇宙出现时,所有的人都很迷惑:宇宙呈现一个无际的黑色平面,有无数银光闪闪的直线与黑的平面垂直相交。看过分析数据后,白冰说:“这个宇宙与上面的相反,维数比我们的低,是个二点五维的宇宙。”
“二点五维?”首长很吃惊。
“您看这个黑色没有厚度的二维平面就是这个宇宙的太空,直径约500亿光年;那些与平面垂直的亮线就是太空中的恒星,她们都有几亿光年长,但无限细,只有一维。分数维的宇宙很少见,我要把这组创世参数记下来。”
“有个问题:”首长说,“如果你用这组参数再次启动大爆炸,所得到的宇宙和这个完全一样吗?”
“是的,而且其演化过程也完全一样,一切在大爆炸时就决定了,您看,物理学穿过量子迷雾后,宇宙又显出了因果链和决定论的本性。”白冰依次看着每个人,郑重地说,“我请各位都牢记这一点,如果要理解我们后面将要面对的那些可怕的事,这是关键。”
“真的很有意思,做上帝的体验,超脱而空灵,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首长感叹道。
“我的感觉同您一样,”白冰离开了计算机,站起来来回走着,“所以我就一遍又一遍地玩创世游戏,道现在为止,我已经启动了一千多次大爆炸,那一千多个宇宙,其神奇壮观,很难用语言形容,我象吸毒似的上了瘾……本来我可以这样一直玩下去,我们之间将永远素不相识,不会有任何关系,我们双方的生活都会按正常的轨迹进行下去,但……唉,真他妈的……那是今年年初一个下雪的晚上,已经午夜两点了,很静很静,我启动了那天最后一个大爆炸,在超弦计算机中诞生了第一千二百零七号宇宙,就是这一个……”白冰回到计算机前,将文本框拉到底,选择了最后一组创世参数,启动了宇宙大爆炸。新的宇宙在蓝光急剧膨胀后熄灭为黑色。白冰移动鼠标,在创世之后的一百九十亿年进入了这个他编号为1207的宇宙。
这一次,屏幕上出现了灿烂的星海。
“1207的半径约二百亿光年,宏观维数是三;这个宇宙中,万有引力常数是一点六七乘十的负十一次方,真空中的光速是每秒三十万公里;这个宇宙中,电子电量是一点六零二乘十的负十九次方库仑;这个宇宙中,普郎克常数十六点六二六……”白冰凑近首长,用令人胆寒的目光逼视着他,“这个宇宙中,一加一等于二。”
“这是我们的宇宙。”首长点点头,他仍很沉着,但额头有些潮湿了。
第九章 历史检索
“得到1207号宇宙后,我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做了一个搜索引擎,以模式识别为基矗然后我就从天文资料中查到银河系与仙女座、大小麦哲伦等相邻星系的几何构图,在全宇宙范围内查询这种构图,得到了八万多个结果。下一步我就在这个范围内用银河系和邻近星系本身的形状进行查询,很快在宇宙中定位了银河系。”以漆黑的太空为背景,一个银色大旋涡在屏幕上显示出来,“太阳的定位就更容易了,我们已经知道它在银河系中的大致范围——”白冰用鼠标在大旋涡的一个旋臂顶端拉出一个小矩形框,“仍用模式识别的方法,在这个范围中很快就定位了太阳。”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耀眼的光球,光球周围环绕着一个雾蒙蒙的大环,“哦,这事太阳系的行星还没有诞生,这个星际尘埃构成的环就是构成它们的原材料。”白冰在屏幕下方调出了一个滚动条,“看,用这个来移动时间,”他将滑块缓缓前移,越过了两亿年的漫漫时光,太阳周围的尘埃环消失了。“现在九大行星已经诞生。这是真实尺度的图象,不是天象演示。所以找到地球还要费事些,我把以前储存的坐标调出来吧。”于是原始地球在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灰蒙蒙的球体,白冰转动鼠标的滚轮,“我们降低高度,好,现在,大约是一万来米高吧。”下面的大陆仍笼罩在迷雾之中,但雾中纵横交错的发着红光的网线显现出来,象胚胎上的血管,白冰指着那些网线说,“这是岩浆河。”他继续转动鼠标滚轮,穿过浓浓的酸雾,褐色的海面出现了,紧接着视点扎入海中,一片浑浊,有几个微小的悬浮物,它们大多是圆形的,也有其他较复杂的形状,与悬浮物最明显的区别是,它们自己在运动,而不是随水漂移,“生命,刚出现的生命。”白冰用鼠标点点那些微小的东西说。他很快的反向转动滚轮,将视点重新升到太空中,再次显示出古地球的全貌,然后移动时间滚动条,亿万年时光又飞逝而过,笼罩在地球表面的浓雾消失了,海洋在变蓝,大陆在变绿,后来,巨大的冈瓦纳古陆象初春的冰块一样分崩离析,“如果愿意,我们可以看到生命进化的全过程,包括几次大灭绝和随之而来的生命大爆发,但是算了吧,省些时间,我们就要看到关系到咱们命运的谜底了。”古陆的各个碎块继续漂移,终于,一幅熟悉的世界构图出现了。白冰改变了时间滚动条的比例,开始以较慢的速度移动时间,并在一点停住了,“好了,在这里,人类出现了。”
他又将滑块小心地前移一小段,“现在,文明出现了。”
“对于上古的历史,一般只能宏观的看看,检索具体事件不太容易,具体人物就更难了。一般的历史检索是靠两个参数:地点和时间,这两点在上古历史记载中很难准确,我们做一次来看看吧,来,我们下去了!”白冰说着,将鼠标在地中海范围的一个位置双击了一下,视点高度另人目眩地急剧降低,最后,一个荒凉的海滩出现了,黄沙的尽头,是一片连绵的橄榄丛。
“古希腊时代的特洛伊海岸。”白冰说。
“那……你能移到木马屠城的时间吗?”吕文明兴奋地问。
“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木马。”白冰淡淡地说。
陈继风点点头:“那种东西象儿戏,在世纪的战争中是不可能的。”
“从来没有过特洛伊战争。”白冰说。
首长很惊奇:“这么说,特洛伊城是因为别的原因毁灭的?”
“从来没有过特洛伊城。”
另外三个人惊奇的面面相觑。
白冰指指屏幕说:“现在显示的就应该是发生那场战争时特洛伊海岸的真实情景,我们再前后移动五百年……”白冰小心地移动鼠标,屏幕上的海岸线再白昼和黑夜的高频转换中急剧闪动,树丛的形状也在飞快地变化,沙滩尽头闪过几个小棚屋,时而还能看到几个一闪而过的小小的人影,棚屋时多时少,但最多时也没有超过一个村庄的规模,“看到了吗,伟大的特洛伊城只在那些游吟诗人的想象中存在过。”
“怎么会呢?”吕文明惊叫起来,“本世纪初有考古发现证实啊!当时还挖出了……阿加门侬的黄金面具。”
“阿加门侬的面具?”白冰大笑一声。
“随着历史记载的增多和更加准确,往后的检索就越来越容易,再做一次。”
白冰将视点升回地球轨道,这次他没有使用鼠标,而是手工输入了时间和地理坐标,视点向亚洲西部降落。很快,屏幕上显示了一片沙漠,在一处红柳从的阴影下躺着几个人,他们穿着破旧的粗布袍,皮肤黝黑,头发很长而且被沙尘和汗水弄成一缕缕的,远远看去象一堆破烂的废弃物。白冰说:“这里离穆斯林村庄不远,但鼠疫流行,他们不敢去。”有一个身形瘦长的人坐了起来,四下看看,确认别人都睡熟了后,拿起旁边一个人的羊皮水囊喝了一通,又从另一个人的破行囊中拿出一块饼,掰下三分之一放到自己的包里,随后满意地躺下了。
“我用正常速度运行了两天,看到他五次偷别人的水喝,两次偷别人的饼。”白冰用鼠标点着那个刚躺下的人说。
“他是谁?”
“马可·波罗。检索到他可不容易,关押他的那个热那亚监狱的时间和地点都比较准确,我在那里定位了他,随后往回跟踪他经历了那次海战,提取了一些特征点,又往回跳过一大段时间跟到这里,这是在那时的波斯、现在的伊朗巴姆市附近,不过都白费劲了。”
“那他是在去中国的路上了,你应该能跟着他进入忽必烈的宫殿。”吕文明说。
“他没有进入过任何宫殿。”
“你是说,他在中国期间只是在民间呆着?”
“马可·波罗根本就没有来过中国,前面更加险恶的漫漫长路吓住了他,他们就在西亚转悠了几年,后来这人把从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传闻讲给了那位作家狱友,后者写成了那本伟大的游记。”
三个人再次面面相觑。
“再往后,检索具体的人和事就更加容易了,再来一次,到近代吧。”
在一间很暗的大屋子里,一张很宽的木桌子上铺着一张大地图,桌旁围着几个身着清朝武官服的人,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这是北洋海军提都府的一次会议。”
有一个人在说话,画面传出的声音很模糊,且南方口音重,听不懂。白冰解释说:“这个人在说,在近海防御中,不要一味追求大炮巨舰,就这么点钱,与其从西洋购买大吨位铁甲舰,不如买更多数量的蒸汽鱼雷快艇,每艘艇上可装载四至六枚瓦斯鱼雷,构成庞大的快艇攻击群,用灵活机动的航线避开日舰舰炮火力,抵近攻击……我曾请教过多位海军专家和史战研究者,他们一致认为,如果当时这人的想法得以实施,北洋水师将是甲午战争中的胜利者。这人的高明和超前之处在于,他是海战史上最早从新式武器的出现发现传统大炮巨舰主义缺陷的人。”
“他是谁?邓世昌?”陈继风问。
白冰摇摇头:“方伯谦。”
“什么?就是那个在黄海大战中临阵脱逃的怕死鬼?”
“就是他。”
“直觉告诉我,这些才象真实的历史。”首长沉思着说。
白冰点点头:“是啊,到这一步,超脱和空灵消失了,我陷入了郁闷中,我发现,我们基本上被自己所知道的历史骗了:那些名垂青史的人物并非全是英雄,他们中也有卑鄙的骗子和阴谋家,他们用权势为自己树碑立传而且成功了。而那些为正义和真理献身的人,有很多默默残死在历史的尘埃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也有很多在强有力的诬陷下遗臭万年,就象现在宋诚的命运;他们中只有极少数的人得到了历史正确的记忆,其比例连冰山的一角都不到。”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一直沉默的宋诚,看到他已经悄悄振作起来,两眼放出光芒,象一个已经倒地的战士又站了起来,拿起武器并跨上一匹新的战马。
第十章 现实检索
“然后,你就进入了1207宇宙中的现实,是吗?”首长问。
“是的,我在那个镜象中将时间调到现在。”白冰说着同时将屏幕上时间滑块推到尽头,这时视点又回到了太空中,兰色的地球看上去与古代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就是1207镜象中的现实:我们这个内地省份,经过几十年不间断的能源和资源输出,除了矿产开采和电力输出之外,至今也未能建立起一个象样的工业体系,只留下了污染,农村的大片土地仍处于贫困线以下,城市失业严重,治安状况恶化……我自然想看看领导和指挥这一切的人是怎样工作的,最后看到了什么,我不用说了。”
“你这样做的目的呢?”首长问。
白冰苦笑着摇了摇头:“别以为我有他那样崇高的目的,”他指指宋诚,“我只是个普通老百姓,自得其乐地过日子,你们干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根本不想惹你们的,但……我为这个超级模拟软件费了这么大劲,自然想通过它得些实惠,于是,我就给你们中的几个人打电话,想小小地敲一笔钱……”他说着突然变得愤怒起来,“你们干吗要这么过激反应?!干吗非要除掉我?!其实给我那笔钱不就完了嘛……好了,现在我吧一切都讲清楚了。”
五个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们都默默地盯着屏幕上的地球,这是现实中地球的数字镜象,他们也在这镜象中。
“你真的能够在这台计算机中观察到世界上发生过的一切?”陈继风打破沉默问。
“是的,历史和现实的所有细节,都是这台计算机中运行的数据,数据是可以随意解析的,不管多么隐秘的事情,观察它们不过是从数据库中提取一些数据进行处理,这个数据库以原子级别储存着整个世界的镜象,所有数据都是可以随意提取的。”
“能证明一下吗?”
“这很容易:你出去,随便到什么地方,随便干一件什么事,然后回来。”
陈继风依次看了看首长和吕文明,转身走出了房间,两分钟后他回来了,无言地看着白冰。
白冰移动鼠标,使视点从太空急剧下降,悬在这城市上空,城市一览无遗的展现在屏幕上。白冰移动画面仔细寻找,很快找到了近郊的第二看守所,找到了他们所在这栋三层楼房。视点随即进入了楼房内,在二楼空荡的走廊中移动,画面上出现了坐在走廊中长椅子上的两个便衣警察,其中的沈兵正在点一支烟;最后画面中出现了他们所在的办公室的门。
“现在的模拟画面,只比发生的现实滞后零点一秒,让我们后退几分钟。”白冰将时间滑标向后移了一点点。“屏幕上,门开了,陈继风走了出来,坐在长椅上的两个人看到他后立刻站了起来,陈象他们摆摆手示意没事,就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视点紧跟着他,象有人用摄象机跟踪拍摄。镜象画面上,陈继风进了卫生间,从裤子口袋中掏出手枪,拉了一下枪栓后装回裤袋,白冰将这个画面定住,并使其象三维动画一样旋转至各个方位。陈继风走出卫生间,画面跟着他回到了办公室,并显示出了正在等待的另外四个人。
首长不动声色地看着屏幕,吕文明则抬头警觉地看了陈继风一眼。
“这东西确实厉害。“吕文明阴沉着脸说。
“下面我为您演示它更厉害的地方。”白冰说着,使屏幕上的画面静止了,“由于镜象模拟的宇宙是以原子级别存储的,所以我可以检索到这个宇宙的每一个细节。
下面,让我们看看陈局长上衣口袋中装着什么。”
白冰在静止的画面上拉出一个方框,圈住陈继风的上衣袋范围,然后弹出一个处理界面,经过一系列操作,上衣袋外侧的布被去除了,显示出放在衣袋中的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片。白冰使用拷贝软件将纸片复制下来,然后启动了一个三维模型处理软件,将拷贝的数据粘贴到软件的处理桌面上,又经过几项操作,那张折叠的纸片被展开来,那是一张外汇支票,数额是二十五万美圆。
“下面我们就追踪这张支票的来源。”白冰说着关闭了图象处理软件,又回到四个人的静止画面上来,白冰在陈继风上衣袋中那张已被选定的支票上按右键调出功能选项,选择了trace一项,支票闪动起来,画面也立刻活动了,时间在逆向流动,显示首长一行三人退出办公室,又退出了大楼,退回到一辆汽车上,其中陈继风和吕文明戴上了耳机,显然是在监听白冰和宋诚的谈话。跟踪检索继续进行,场景不断变换,但那张闪动的支票作为检索键值一直处于画面中央,陈继风仿佛被它吸附着,穿过一个又一个场景。终于那张支票跳出了陈的上衣袋,钻进了一个小篮子,那个篮子又从陈的手中跳到了另一个人手中,这个时候,白冰令画面停止了。
“就从这里开始放吧。”白冰说着,启动了画面以正常速度播放,这好象是陈继风家的客厅里,屏幕上一个穿黑西装的中年人柃着那个水果蓝站在那里,好象刚近来,陈继风则坐在沙发上。
“陈局长,温哥托我来看看您,也是表示一下上次的谢意。他本来想亲自来的,但觉得为了免去一些闲话,这种走动还是少些好。”
陈继风说:“你回去告诉温雄,现在他条件好了,一定要走正道,总是出格对谁都没好处,也别怪我不客气!”
“是是,温哥怎么能忘记陈局长的教诲呢?他现在不但为社会积极贡献,在贫困地区建了四所小学,政治上也要求进步,已经当选市人大代表了!”来人说着,将果蓝放在茶几上。
“东西拿走。”陈继风挥挥手说。
“哪敢带什么好东西,那不是成心惹陈局长生气嘛,一点水果,表表心意。您是不知道,温哥一说起您,都眼泪汪汪的,说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埃”来人走后,陈继风关上门后回到茶几旁,将果蓝的水果全倒出来,从篮底拿出那张支票放进了上衣袋。
首长和吕文明都冷冷的看了陈继风一眼,这些他们显然也都不知晓。温雄是利成集团的总裁,这是个包含着餐饮、长途客运等众多业务的庞大公司,其原始积累来自于温雄黑社会体系的贩毒利润,他们使这座城市成为云南至俄罗斯毒品管道上的一个重要枢纽,现在温雄在合法商业上发展顺利,,他的毒品业务也在前者的补充和滋养下更快地膨胀起来,致使这座内地城市毒品泛滥,治安恶化。而陈继风这个后台是其生存的重要保证。
“收的是美圆?一定是要给儿子汇去吧。”白冰笑着说,“您儿子在美国读书的钱可全是温雄出的……对了,想不想看看他现在在地球那一边干什么?很容易的,现在波士顿是午夜,不过上两次我看到他时,他都还没睡觉。”白冰将视点升到太空,将地球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将北美大陆放大,在大西洋海岸找到了那座灯火阑珊的城市,然后很快定位了他以前显然找到过的一座公寓,视点进入卧室后,显示出一幅另人尴尬的画面:那个黄皮肤男孩正和一黑一白两个妓女鬼混。
“陈局长,看到您儿子是怎样花您的钱了吗?”
陈继风恼怒地将液晶显示屏反扣到箱子上。
被深深震慑了的几个人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然后吕文明问:“这些天,你为什么只是逃跑,没想到通过更……正当的方式摆脱困境呢?”
“您是说我到纪委去举报?真是个好主意,我开始也这么想过,于是便在镜象中对纪委领导班子进行查询,”白冰抬头看了看吕文明,“您应该知道我都看到了什么,我不想落到您老同学这样的下常那么我能去检察院和反贪局吗?郭院长和常局长对大部分重大举报肯定会严格秉公办理,对一小部分会小心地绕开;而我将举报的那些,一说出口他们就会同你们一样要了我的命。那么还能去那呢?让媒体将这一切暴光吗?省里新闻媒体的那几个关键人物我想你们都清楚,首长的政绩不就是他们捧出来的吗?那些记者与妓女的唯一区别就是出卖的部位不同……这是一张互相连接在一起的大网,那一跟线都动不得啊,我哪儿有地方可去。”
“你可以去中央。”首长仔细观察着白冰,不动声色地说。
白冰点点头说:“这是唯一的选择了,但我是个普通的小人物,所以首先来见见宋诚,找一个稳妥可靠的渠道,也顾不得你们追杀了。”白冰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但这个选择并不轻松,你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这样做最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项技术将公布于世。”
“很对,那时,笼罩在历史和现实上的所有迷雾将一扫而光,一切的一切,在明处和暗处的,过去和现在的,都将赤裸裸地展现于光天化日之下。到那时,光明与黑暗,将不得不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决斗,世界将陷入一片混乱……”“但最后的结果,是光明取得胜利。”一直沉默的宋诚终于说话了,他走到白冰面前,直视着他说,“知道黑暗的力量来自那里吗?就是来自黑暗,也就是说来自它的隐蔽性,一旦暴露在明处,它的力量就消失了,如腐败之类的,大多如此。而你的镜象,就是使所有黑暗全部暴露的强光。”
首长和陈、吕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
沉默,超弦计算机的屏幕上,原子级别的镜象静静地悬浮在太空中。
“有一个机会,”首长突然站起身,对陈、吕二人说,“好象有一个机会。”
首长接着扶着白冰的肩膀说:“为什么不将镜象中的时间标尺移向未来?”
白冰和陈、吕二人不解地看着首长。
“如果我们能够准确地预见未来,就能够在现在改变它,这样我们就能控制未来历史的走向,也就控制了一切……年轻人,你认为这没有可能吗?也许,我们能够一起肩负起创造历史的使命。”
白冰明白过来,苦笑者摇摇头,站起身走到计算机前,用鼠标将时间标尺拉长,在零时标后面拉出了一个未来时段,然后对首长说:“您自己来试试吧。”
第十一章 单程递归
首长扑向计算机,动作敏捷得如饥饿的鹰见到地面上的小鸡,令人恐惧。他熟练地移动鼠标,将时间滑标滑过零时点,在滑标进入未来时段的瞬间,——个错误提示窗口跳了出来:Stack overflow......白冰从首长手中拿过鼠标"让我们启动错误跟踪程序,step by step吧。"模拟软件退回到出错前,开始分步运行。当现实中的白冰将滑块移过零时点,镜像中虚拟的白冰也正在做着同样的事:错误跟踪程序立刻放大了镜像中的那台超弦计算机的屏幕,可以看到,在那台虚拟计算机的屏幕上,第二层的虚拟白冰也正在将滑块移过零时点;于是,错误跟踪程序又放大了第三层虚拟中的那台超弦计算机的屏幕……就这样,跟踪程序一层层地深入,每一层的白冰都在将滑块移过零时点。这是——套依次向下包容的永无休止的魔盒。
"这是递归,一种程序自己调用自己的算法,正常情况下,当调用进行到有限的某一层时会得到答案,多层自我调用的程序再逐层按原路返回。而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无限调用自己、永远得不到答案的单程递归,由于每次调用时都需将上层的现场数据存入堆栈,就造成了刚才看到的堆栈存贮器溢出,由于是无限递归调用;即使超弦计算机的终极容量也会被耗尽的。" "哦。"首长点点头。
"所以,虽然这个宇宙中的一切过程早在大爆炸发生时就已经决定,但未来对我们来说仍是未知的,对讨厌由因果链而产生的决定论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安慰吧。" "哦——"首长又点点头,他"哦"的这一声很长很长。
第十二章 镜像时代
白冰发现,首长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仿佛他身上的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似的,整个身躯在萎缩,似乎失去了支撑自身的力量而摇摇欲坠;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起来,双手撑着椅子慢慢地坐下,动作艰难且小心翼翼,好像怕压断自己的哪根骨头。
"年轻人,你,毁了我的一生。"首长缓缓地说,"你们赢了。"白冰看看陈继峰和吕文明,发现他们也与自己一样不知所措,而宋诚,则昂然挺立在他们中间,脸上充满了胜利的光彩。
陈继峰缓缓站起来,从裤口袋中抽出握枪的手。
"住手。"首长说,声音不高,但威严无比,使陈继峰手中的枪悬在半空不动了, "把枪放下。"首长命令道,但陈仍然不动。
"首长,到了这一步,必须果断,他们死在这儿说得过去,不过是因拒捕和企图逃跑被击毙……" "放下枪,你这条疯狗!"首长低沉地喝道。
陈继峰拿枪的手垂了下来,慢慢地转向首长:"我不是疯狗,是条好狗,一条知道报恩的狗!-条永远也不会背叛您的狗!!像我这样从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对让自己有今天的上级,就具有值得信任的狗的道德,脑子当然没有那些一帆风顺的知识分子活。" "你什么意思?"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的吕文明站了起来。
"我的意思谁都明白,我不像有些人,每走一步都看好两三步的退路,我的退路在哪儿?到这时刻我不自卫能靠谁?!"白冰平静地说: "杀我没用的,如果你想把镜像公布于世,这是最快捷的办法。" "傻瓜都能想到这类自卫措施,你真的失去理智了。"吕文明低声对陈继峰说。
陈继峰说: "我当然知道这小子不会那么傻,但我们也有自己的技术力量,投入全力是有可能彻底销毁镜像的。"白冰摇摇头: "没有可能。陈局长,这是网络时代,隐藏和发布信息是很简单的事,我在暗处,跟我玩这个你赢不了的,就算你动用最出色的技术专家都赢不了,我就是告诉你那些镜像的备份在哪儿,我死后它如何发布,你也没办法,至于那组创世参数,就更容易隐藏和发布了,打消那念头吧。"陈继峰慢慢地将手枪放回裤袋,颓然坐下了。
"你以为自己已经站在历史的山巅上了,是吗?"首长无力地对宋诚说。
"是正义站在历史的山巅了。"宋诚庄严地说。
"不错,镜像把我们都毁了,但它的毁灭性远不止于此。" "是的,它将毁灭所有罪恶。"首长缓缓地点点头。
"然后毁灭所有虽不是罪恶但肮脏和不道德的东西。"首长又点点头,说:"它最后毁灭的,是整个人类文明。"他这话使其他的人都微微一愣。
宋诚说:"人类文明从来就没有面对过如此光明的前景,这场善恶大搏斗将洗去她身上的一切灰尘。" "然后呢?"首长轻声问。
"然后,伟大的镜像时代将到来,全人类将面对着一面镜子,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能在镜像中精确地查到,没有任何罪行可以隐藏,每一个有罪之人,都不可避免地面临最后审判,那是没有黑暗的时代,阳光将普照到每个角落,人类社会将变得水晶般纯洁。" "换句话说,那是一个死了的社会。"首长抬头直视着宋诚说。
"能解释一下吗?"宋诚带着对失败者的嘲笑说。
"设想一下,如果DNA从来不出错,永远精确地复制和遗传,现在地球上的生命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在宋诚思考之际,白冰替他回答了: "那样的话现在的地球上根本没有生命,生命进化的基椽—变异,正是由DNA的错误产生的。"首长对白冰点点头: "社会也是这样,它的进化和活力,是以种种偏离道德主线的冲动和欲望为基础的,水清则无鱼,一个在道德上永不出错的社会,其实已经死了。" "你为自己的罪行进行的这种辩解是很可笑的。"宋诚轻蔑地说。
"也不尽然。"白冰紧接着说,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有些吃惊,他犹豫了几秒钟,好像下了决心地说下去:"其实,我不愿意将镜像模拟软件公布于世,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我也不太喜欢有镜像的世界。" "你像他们一样害怕光明吗?"宋诚质问道。
"我是个普通人,没什么阴暗的罪行,但说到光明,那也要看什么样的光明,如果半夜窗外有探照灯照你的卧室,那样的光明叫光污染……举个例子吧:我结婚才两年,已经产生了那种……审美疲劳,于是与单位新来的一个女大学生有了……那种关系,老婆当然不知道,大家过得都很好。如果镜像时代到来,我就不可能这样生活了。" "你这本来就是一种不道德不负责任的生活!"宋诚说,语气有些愤怒。
"但大家不都是这么过的吗?谁没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这年头儿要想过得快乐,有时候就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像您这样一尘不染的圣人,能有几个?如果镜像使全人类都成了圣人,一点出轨的事儿都不能干,那……那他妈的还有什么劲啊!"首长笑了起来,连一直脸色阴沉的吕、陈二人都露出了些笑容。首长拍着白冰的肩膀说: "年轻人,虽然没有上升到理论高度,但你的思想比这位学者要深刻得多。"他说着转向宋诚, "我们肯定是逃不掉的,所以你现在可以将对我们的仇恨和报复欲望放到一边。作为一个社会哲学知识博大精深的人,你不会真浅薄到认为历史是善和正义创造的吧?"首长这话像强力冷却剂,使处于胜利狂热中的宋诚沉静下来, "我的职责就是惩恶扬善匡扶正义。"他犹豫了一下说,语气和缓了许多。
首长满意地点点头: "你没有正面回答,很好,说明你确实还没有浅薄到那个程度。"首长说到这里,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仿佛被冷水从头浇下,使他从恍惚中猛醒过来,虚弱一扫而光,那刚失去的某种力量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站起身,郑重地扣上领扣,又将衣服上的皱褶处仔细整理了一下,然后极其严肃地对吕文明和陈继峰说: "同志们,从现在起,一切己在镜像中了,请注意自己的行为和形象。"吕文明神情凝重地站了起来,像首长一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长叹一声说: "是啊,从此以后,苍天在上了。"陈继峰一动不动地低头站着。
首长依次看看每个人,说: "好,我要回去了,明天的工作会很忙。"他转向白冰,"小白啊,你在明天下午六点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把超弦计算机带上。"然后转向陈、吕二人, "至于二位,好自为之吧。继峰你抬起头来,我们罪不可赦,但不必自惭形秽,比起他们,"他指指宋诚和白冰,"我们所做的真不算什么了。"说完,他打开门,昂头走去。
第十三章 生日
第二天对于首长来说确实是很忙的一天。
一上班,他就先后召见省里主管工业、农业,财政、环保等领域的负责人,向他们交待了下一步的工作。虽然同每位领导谈的时间都很短,凭借丰富的工作经验,首长还是言简意赅地讲明了工作重点和最需要注意的问题,同时,他以老到的谈话技巧,让每个人都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工作交待,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上午十点半钟,送走了最后一位主管领导,首长静下心来,开始写-份材料,向上级阐明自己对本省经济发展和解决省内国有大中型企业面临的问题的意见,材料不长,不到两千字,但浓缩了自己这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和思考。那些熟悉首长理念的人看到这份材料应该很吃惊,这与他以前的观点有很大差别。这是他在权力高端的这么长时间里,第一次纯粹从党和国家的最高利益的角度,在完全不掺杂私心的情况下发表自己的意见。
材料写完后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首长没有吃饭,只是喝了一杯茶,便接着工作。
这时,镜像时代的第一个征兆出现了,首长得知陈继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开枪自杀,吕文明则变得精神恍惚,不断地系领口的扣子,整理自己的衣服,好像随时都有人给他拍照似的。对这两件事,首长一笑置之。
镜像时代还没有到来,黑暗已经在崩溃了。
首长命令反贪局立刻成立一个专案组,在公安和工商有关部门的配合下,立刻查封自己的儿子拥有的大西商贸集团和儿媳拥有的北原公司的全部账目和经营资料,并依法控制这些实体的法人。对自己其他亲戚和亲信拥有的各类经济实体也照此办理。
下午四点半,首长开始草拟一份名单。他知道,镜像时代到来后,省内各系统落马的处级以上干部将数以千计,现在最紧要的是物色各系统重要岗位的合适接任人选,他的这份名单就是向省委组织部和上级提出的建议。其实,在镜像出现之前,这份名单在他的心中已存在了很长时间,那都是他计划清除、排挤和报复的人。
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半,该下班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自己至少做了一天的人。
宋诚走进了办公室,首长将一份厚厚的材料递给他:"这就是你那份关于我的调查材料,尽快上报中纪委吧。我昨天晚上写了一份自首材料,也附上了,里面除了确认你们调查的事实外,还对一些遗漏做了补充。"宋诚接过材料,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过一会儿,白冰要来这里,带着超弦计算机。你应该告诉他,镜像软件马上就要上报上级,一开始,上级领导会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谨慎使用它,要防止镜像软件提前泄漏到社会上,那会产生很大的副作用,非常危险,基于这个原因,你让他立刻将自卫所用的备份,在网上或什么其他地方的,全部删除:还有那个创世参数,如果告诉过其他人,让他列出名单。
他相信你,会照办的。一定要确认他把备份删除干净。" "这正是我们想要做的。"宋诚说。
"然后,"首长直视着宋诚的眼睛,"杀了他,并毁掉那台超弦机。现在,你不会认为我这样做还是为自己着想吧。"宋诚一愣,随后摇头笑了起来。
首长也露出笑容:"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以后的事情与我无关。镜像已经记下了我说的这些话,在遥远的未来,也许有那么一天,会有人认真听这些话的。"首长对宋诚挥了挥手让他走,然后仰在椅子的靠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沉浸在一种释然和解脱中。
宋诚走后,下午六点整,白冰准时走进了办公室。他的手里提着那个箱子,提着历史和现实的镜像。
首长招呼他坐下,看着放在办公桌上的超弦计算机说: "年轻人,我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让我在镜像中看看自己的一生?" "当然可以,这很容易的!"白冰说着;打开箱子启动了电脑。镜像模拟软件启动后,他首先将时标设定到现在,定位了这间办公室,屏幕上显示出两个人的适时影像后,白冰复制了首长的影像,按动鼠标右键启动了跟踪功能。这时,画面急剧变幻起来,速度之快使整块屏幕看起来一片模糊,但作为跟踪键值的首长的影像一直处于屏幕中央,仿佛是世界的中心,虽然这影像也在急剧变化,但可以看到人越变越年轻。"现在是逆时跟踪搜索,模式识别软件不可能根据您现在的形象识别和定位早年的您,它需要根据您随年龄逐渐变化的形象一步步追踪到那时。"几分钟后,屏幕停止了闪动,显示出一个初生儿湿漉漉的脸蛋儿,产科护士刚刚把他从盘秤上取下来,这个小生命不哭不闹,睁着——双动人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呵呵,这就是我了,母亲多次说过,我一生下来就睁开眼睛了。"首长微笑着说,他显然在故作轻松地掩盖自己心中的波澜,但这次很例外地,他做得不太成功。
"您看这个,"白冰指着屏幕下方的一个功能条说, "这些按钮是对图像的焦距和角度进行调整的。这是时间滚动条,镜像软件将一直以您为键值进行显示,您如果想检索某个时间或事件,就如同在文字处理软件中查阅大文件时使用滚动条差不多,先用较大时间跨度走到大概的位置,再进行微调,借助于您熟悉的场景前后移动滚动条,一般总能找到的,这也类似于影碟的快进退操作,当然这张碟正常播放将需……" "近五万小时吧。"首长替白冰算出来,然后接过鼠标,将图像的焦距拉开,显示出产床上的年轻母亲和整间病房,这里摆放着那个年代式样朴素的床柜和灯,窗子是木制的,引起他注意的是墙上的一块橘红色光斑, "我出生时是傍晚,时间和现在差不多,这可能是最后一抹夕阳了。"首长移动时间滚动条,画面又急剧闪动起来,时光在飞逝,他在一个画面上停住了。一盏从天花板上吊下的裸露的电灯照着一张小圆桌,桌旁,他那戴着眼镜衣着俭朴的母亲正在辅导四个孩子学习,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也就是三四岁,显然是他本人,正笨拙地捧着一个小木碗吃饭。 "我母亲是小学教师,常常把学习差的学生带回家里来辅导,这样就不误从幼儿园接我了。"首长看了一会儿,一直看到幼年的自己不小心将木碗儿中的粥倒了一身,母亲赶紧起身拿毛巾擦时,才再次移动了时间滚动条。
时光又跳过了许多年,画面突然亮起了一片红光,好像是一个高炉的出钢口,几个穿着满是尘污的石棉工作服的人影在晃动,不时被炉口的火焰吞没又重现,首长指着其中的一个说:"我父亲,一名炉前工。""可以把画面的角度调一下,调到正面。"白冰说要从首长手中拿过鼠标,但被首长谢绝了。
"哦不不,这年厂里创高产加班,那时要家属去送饭,我去的,这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工作,就是从这个角度,以后,他炉火前的这个背影在我脑子里一直印得很深。
时光又随着滚动条的移动而飞逝,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停止了,一面鲜红的队旗在蓝天的背景上飘扬,一个身穿白衣蓝裤的男孩子在仰视着它,——双手给男孩儿系上红领巾,孩子右手扬-亡头顶,激动地对世界宣布他的刻准备着,他的眼睛很清澈,如同那天如洗的碧空。
"我入队了,小学二年级。"时光跳过,又一面旗帜出现了,是团旗,背景是一座烈士纪念碑,一小群少年对着团旗宣誓,他站在后排,眼睛仍像童年那样清澈,但多了几分热诚和渴望。
"我入团,初一。"滚动条移动,他一生中的第三面红色旗帜出现了,这次是党旗。这好像是在…-间很大的阶梯教室中,首长将焦距调向那六个宣誓中的年轻人中间的一个,让他的脸庞占满了画面。
"入党,大二。"首长指指画面, "你看看我的眼睛,能看出些什么。" ?那双年轻的眼睛中,仍能看到童年的清澈、少年的热诚和渴望,但多了一些尚不成熟的睿智。
"我觉得,您……很真诚。"白冰看着那双眼睛说。
"说得对,直到那时,我对那个誓词还是真诚的。"首长说完:在眼睛上抹了一下,动作很轻微,没有被白冰注意到。
时间滚动条又移动了几年,这次移得太过了,经过几次微调,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林荫道,他站在那里看着一位刚刚转身离去的姑娘,那姑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含着晶莹的泪,一副让人心动的冰清玉洁的样子,然后在两排高大的白杨间渐行渐远……白冰知趣地站起身想离开,但首长拦住了他。
"没关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说完,他放下了鼠标,目光离开了屏幕, "好了,谢谢,把机器关了吧。" "您为什么不继续看呢?" "值得回忆的就这么多了。" "……我们可以找到现在的她就是现在的,很容易!" "不用了,时间不早了,你走吧,谢谢,真的谢谢。"白冰走后,首长给保卫处打了个电话,让机关大院的哨兵到办公室来一下.很快,那名武警哨兵进来,敬礼。
"你是……哦,小杨吧?" "首长记性真好。" "我叫你上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哨兵立刻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话也不会说了。
首长宽容地笑笑:"向战士们问好,去吧。"在哨兵敬礼后转身离去之际,他像突然起来似的说:"哦,把枪留下。"哨兵愣了一下,还是抽出手枪,走过去小心地放在宽大的办公桌的一端,再次敬礼后走了出去。
首长拿起枪,取出弹夹,把子弹一颗颗地退出来,只留下一颗在弹夹里,再把弹夹推上枪。下一-个拿到这枪的人可能是他的秘书,也可能是天黑后进来打扫的勤杂工,那时空枪总是安全些。
他把枪放到桌面上,把退出来的子弹在玻璃板上摆成一小圈,像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然后,他踱到窗前,看着城市尽头即将落下的夕阳,它在市郊的工业烟尘后面呈一个深红色的圆盘,他觉得它像镜子。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自己胸前的"为人民服务"的小标牌摘下来,轻轻地放到桌面上小幅国旗和党旗的基座上。
然后,他在办公桌旁坐下,静静地等候着最后一抹夕阳照进来。
第十四章 未来
当天夜里,宋诚来到气象模拟中心的主机房,找到了白冰,他正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已经启动的超弦计算机的屏幕。
宋诚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 "小白,我已经向你的单位领导打了招呼,马上有一辆专车送你去北京,你把超弦计算机交给一位中央领导,听你汇报的除了这位领导,可能还有几名这方面的技术专家。由于这项技术非同寻常的性质,让人完全理解和相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讲解和演示的时候要耐心……白冰,你怎么了?"白冰没有转过身来,仍静坐在那里,屏幕上的镜像宇宙中,地球在太空中悬浮着,它的极地冰盖形状有些变化,海洋的颜色也由蓝转灰了些,但这些变化并不明显,宋诚是看不出来的。
"他是对的。"白冰说,"什么?" "首长是对的。"白冰说着,缓缓转身面对宋诚,他的双眼布满血丝。
"这是你思考了一天一夜的结果?" "不,我完成了镜像的未来递归运算。" "你是说……镜像能模拟未来了?!"白冰无力地点点头; "只能模拟很遥远的未来。我在昨天晚上想出了一种全新的算法,避开较近的未来,这样就避免了因得知未来而改变现实对因果链的破坏,使镜像直接跳到遥远未来。" "那是什么时间?" "三万五千年后。"宋诚小心翼翼地问:"那时的社会是什么样子?镜像在起作用吗?"白冰摇摇头:"那时没有镜像了,也没有社会了。人类文明消亡了。"震惊使宋诚说不出话来。
屏幕上,视点急剧下降,在一座沙漠中的城市上空悬停。
"这就是我们的城市,是一座空城,已死去两千多年了。"死城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正方形的世界,所有的建筑都是标准的正立方体,且大小完全一样,这些建筑横竖都整齐地排列着,构成了一个标准的正方形城市。只有方格状的街道上不时扬起的黄色沙尘,才使人不至于将城市误认为是画在教科书上的抽象几何图形。
白冰移动视点,进入了一幢正立方体建筑内部的一个房间,里面的一切已经被漫长岁月积累的沙尘埋没了,在窗边,积沙呈一个斜坡升上去,已接上了窗台。沙中有几个鼓包,像是被埋住的家电和家具,从墙角伸出几根枯枝似的东西,那是已经大部锈蚀的金属衣帽架。
白冰将图像的一部分拷贝下来,粘贴到处理软件中,去掉了上面厚厚的积沙,露出了锈蚀得只剩空架子的电视和冰箱,还有一张写字台样的桌子,桌上有一个已放倒的相框,白冰调整视点,使相框中的那张小照片占满了屏幕。
这是一张三口之家的合影,但照片上的三人外貌和衣着几乎完全一样,仅能从头发的长短看出男女,从身材的高低看出年龄。他们都穿着样式完全一样的类似于中山装的衣服,整齐而呆板,扣子都是一直扣到领口。宋诚仔细看看,发现他们的容貌还是有差别的,之所以产生一样的感觉,是因为他们那完全一致的表情,一种麻木的平静,一种呆滞的庄严。
"我发现的所有照片和残存的影像资料上的人都是这样的表情,没有见过其他表情,更没有哭或笑的。"宋诚惊恐地说:"怎么会这样呢?你能查查留下来的历史资料吗?" "查过了,我们以后的历史大略是这样的:镜像时代在五年后就开始了,在前二十年,镜像模拟只应用于司法部门,但已经对社会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人类社会的形态发生了重大变化。以后,镜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历史上称为镜像纪元。在新纪元的头五个世纪,人类社会还是在缓慢发展之中。完全停滞的迹象最初出现在镜像六世纪中叶,首先停滞的是文化,由于人性已经像一汪清水般纯洁,没有什么可描写和表现的,文学首先消失了,接着是整个人类艺术都停滞和消失。接下来,科学和技术也陷入了彻底的停滞。这种进步停滞的状态持续了三万年,这段漫长的岁月,史称'光明的中世纪'." "以后呢?" "以后就很简单了,地球资源耗尽,土地全部沙漠化,人类仍没有进行太空移民的技术能力,也没有能力开发新的资源,在五千年时间里,一切都慢慢结束了……就是我们现在显示的这个时候,各大陆仍有人在生活,不过也没什么看头了。" "哦——"宋诚发出了像首长那样的长长的一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用发颤的声音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我是说现在,销毁镜像吗?"白冰抽出两根烟,递给宋诚一根,将自己的点着后深深地吸了——口,将白色的烟雾吐在屏幕上那三个呆滞的人像上:"镜像我肯定要销毁,留到现在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些。不过,现在我们千什么都无所谓了,有一点可以自我安慰:以后发生的一切与我们无关。" "还有别人生成了镜像?" "它的理论和技术都具备了,而根据超弦理论,创世参数的组合虽然数量巨大,但是有限的,不停试下去总能碰上那一组……三万多年后,直到文明的最后岁月,人们还在崇拜和感谢一个叫尼尔·克里斯托夫的人。" "他是谁。" "按历史记载:虔诚的基督教徒,物理学家,镜像模拟软件的创造者。"第十五章 镜像时代五个月后,普林斯顿大学宇宙学实验中心。
当灿烂的星海在五十块屏幕中的一块上出现时,在场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都欢呼起来。
这里放置着五台超弦计算机,每台中又设置了十台虚拟机,共有五十个创世模拟软件在日夜不停地运行,现在诞生的虚拟宇宙是第32961号。
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不动声色,他浓眉大眼,气宇轩昂,胸前那枚银色的十字架在黑色的套衫上格外醒目,他默默地划了一个十字,问:"万有引力常数?" "一点六七乘十的负十一次方!
"真空光速?" "每秒二十九点九八万公里"普朗克常数?" "六点六二六!" "电子电量?" "一点六零二乘十的负十九次方库仑。" "一加一?"他庄重在吻了——下胸前的十字架。
"等于二,这是我们的宇宙,克里斯托夫博士!"九至十五章全文录自《科幻世界》二零零四年第十二期
关妖精的瓶子作者:王瑶
詹姆斯·C·麦克斯韦先生虽然是一位严谨的物理学家,但是在面对超自然现象时却相当能沉得住气,这或许要多亏了他的妻子对一切民间传说的多年爱好。
眼下不速之客正坐在壁炉旁边,样子多少有点寒酸。经过主人的再三请求,他才勉强摘下头上那顶又厚又皱的暗绿色尖顶帽放在膝盖上揉捏着,露出汗涔涔的额头和那双标志性的毛茸茸的耳朵。
“抱歉,失陪一下。”麦克斯韦先生说着,起身离开了客厅,这时玛丽正端着咖啡站在走廊尽头。
“那就是传说中的妖精?”她好奇地问。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个头倒挺大的。”玛丽评价道,“就是样子好像不太中用。”
的确,那个坐在壁炉旁的……(该怎么称呼呢?东西?)完全没有任何可以称作是威严、神奇甚至是可怕的仪容,披着一件破旧的外套,倒像一个刚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的农场工人,尽管他确实是像传说中那样,“嘭”地一声,伴随着一阵烟雾凭空出现在麦克斯韦先生的实验室里的。
“我想这是个玩笑。”麦克斯韦先生耸耸肩,“尽管不明白为什么。”
“不过你还是小心点,妖精的力量没准儿并不像外表看上去一样。”玛丽说道,语气中却听不出什么担忧之意。他们一起回到了客厅。
喝下一杯热乎乎的黑咖啡后,妖精看上去放松了一些,于是麦克斯韦先生重新挑起话题:“龙……抱歉,这位先生,您一开始说您的全名是?”
“科鲁耐里亚斯?古斯塔夫?龙佩尔斯迪尔钦。①”妖精回答道,表情几乎有点不好意思,“这是后来人家给我起的,一个非常古老的德国姓氏。”
“是的,是的,先生,不过还是让我们继续吧,我记得刚才我们谈到阿基米德。”
“对,他是我的第一个主人,实话说吧,一个不折不扣的老疯子。”妖精板着脸说,“我被他使唤了几十年,造了不知道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罗马兵进叙拉城的前一天晚上,他把我封到石板里面,一封就是一百多年哪。”②说到这里,妖精的眼睛居然有点湿润了,他连忙用长满毛的手背胡乱摸了两下。
麦克斯韦先生清了清嗓子:“我明白,不过您还没说你们当时打的什么赌呢。”
“打赌?哦,是的……太久啦,我……我记不清了。”妖精结结巴巴地说,继续低头揉捏他的破帽子,“其实那件事儿从开头就注定是我吃亏,您也知道他是个多难缠的老头。”
“好吧,那么您又是怎么从法拉第先生的实验笔记里冒出来的呢?”
“这个说起来话可长,中间经历了好多事儿哪,您要是知道了我那一串儿主人的名字准能猜到是怎么个过程,我也不跟您在这儿废话。”妖精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怨的眼神望着对方,“总之你们这些搞物理的没几个正常人,就拿那位法拉第先生来说吧,我那天正帮他缠线圈缠得好好的,他就突然跟我来一句:‘你跟着我已经够久了吧,我也没什么事儿要你做了。’连声告别都没有,就这么着拿个本子把我封起来,然后我就稀里糊涂地到了您这儿。千真万确,跟了他这么久,除了线圈就是线圈,连一个铜板也没想起来向我要过。”
麦克斯韦先生刚想对此事发表一下评论,因为,众所周知,法拉第先生是他的老师,但是玛丽仪态款款地出现在门口。
“詹,要留这位先生吃晚饭吗?”
妖精顿时坐立不安起来,“不……不用麻烦了,先生,太太,我想我们还是尽快把事儿办了吧。”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卷油腻腻的羊皮纸,因为年代久远而残缺不全。
麦克斯韦先生展开细细地看,妖精在旁边继续说:“总的来说就是这么回事儿,咱们俩打个赌,我输了,我就供您差遣,要是您输了,您的灵魂和一切财产就归我,而我就从此自由了。”
“一定得这么办?”玛丽斜过身子问道。
“老规矩啦,太太,几千年来大家都是这么办的,您大概多少听说过。”
“和妖精打赌未必是件有利可图的事。”麦克斯韦先生抬起头,“你能带给我什么?”
“很多。”妖精伸出毛茸茸的爪子,亮闪闪的金币从掌心里冒出来,他故意让它们叮叮咚咚地落在地上,“财富,权势,地位,只要是你所要求的。”
麦克斯韦先生好奇地望着他的手掌,“不管怎么说,这似乎是个机会……”他喃喃自语道,“好吧,玛丽,我们迟会儿再开饭,现在先拿只笔来。”
打赌的规则是这样的,麦克斯韦先生提出一个难题,如果妖精在二十四小时内无法解决,胜利就归麦克斯韦先生,否则就是妖精赢得一切,当然,前提条件是这个难题必须是有某种特定答案的。
“不能拿些不清不楚的问题来难为我,先生,您让我绕着美洲大陆跑一圈都成,别问我能不能出个自己都回答不了的难题。”③麦克斯韦先生表示接受。
“这事儿怕没那么容易,亲爱的。”麦克斯韦夫人心中多少有点忐忑不安,“你怎么能有把握赢过妖精呢?”
“听我说,玛丽。”麦克斯韦先生小心地压低声音,“我仔细看过契约书了,猜猜我发现的最有意思的事情是什么?那一长串签名,亚里士多德,伽利略,牛顿,哥白尼,几乎我所知道的物理学家都在上面,齐全得可以编进百科全书了。这倒不稀奇,可是你想想看,几千年来,从没听说这上面的哪个人是因为和妖精订了什么契约而输掉性命的,我想我还不至于是第一个。”
玛丽迅速地眨眨眼睛。
“可怜的妖精。”她叹出一口气,“你打算怎么怎么为难他?”
“慢慢看着吧,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把握。”
就在妖精把它汗涔涔的尖顶帽揉到一百零八次的时候,麦克斯韦夫人带着和蔼可亲的微笑把他请进丈夫的实验室,顺便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抢救出饱经蹂躏的帽子挂到衣帽架上,这时候麦克斯韦先生正在对初具雏形的仪器设备进行进一步调试。
“我想这样就可以了。”麦克斯韦先生将塞有橡胶塞的一端从水槽里取出来,④说道,“来吧,这边是入口。”
妖精用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这堆闪闪发光的玻璃器皿,它的主体是一个两端有橡胶塞的大玻璃瓶子,瓶子中间被一道竖直的的玻璃隔片隔成两半,其中一边装有一些液态乙醚。
“你要把我关进去?”妖精有气无力地问。
“不错,让我们来看看你能不能找到出来的办法。”麦克斯韦先生回答道,“这将是很有意义的一次实验。”
“妖精站在空瓶子的那一头犹豫了一阵,带着听天由命的神情缩小身躯钻进瓶子里,随着一阵响动瓶口被塞住了。
他飘浮在空气里向四周张望着,玻璃瓶壁展开一个圆滑的弧度,将外面的景物放大了很多倍,麦克斯韦先生及夫人正在向里面好奇地张望着。
直接出去是不可能的。众所周知,在任何一个童话里,一个妖精再怎么神通广大,只要被人关进了玻璃瓶就再也别想出去。(这个奇怪的事实或许说明了妖精的变身能力是有限度的,否则他就可以缩到原子级别,然后从二氧化硅巨大整齐的网格中悠哉悠哉地钻出去,⑤虽然我们很难说他会不会受到静电力的影响而被牢牢地吸附在某个共价键上。)显然,麦克斯韦先生是将这一点考虑进这个有趣的实验中的,哦不,差点忘了,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赌博。
那么,要出去只有一个办法,一个由实验者事先决定好的,唯一的方法。
我们应该说妖精科鲁耐里亚斯?古斯塔夫?龙佩尔斯迪尔钦具有相当良好的科学头脑,或者,至少是在长达几千年与物理学家的相处中多少学会了一些科学的思维方式。最初的沮丧情绪逐渐平息之后,他开始尝试着把自己缩得更小,然后仔细地检查玻璃瓶的每一寸内壁。
当麦克斯韦先生和夫人喝过一杯咖啡,进入实验室观察进展时,妖精重新把自己变到肉眼可见的尺度,身上满是湿乎乎的乙醚蒸汽。
“我在横膈上发现了两个小孔。”他宣布说,“对我而言它们稍微窄小了一点,不过我还是把脑袋探到另外一边去看过了,除了令人晕眩的气体外什么也没有。”⑥“那些孔本来说就不是为你弄的。”麦克斯韦先生略带歉意地说,“我尽量把它们弄小一点,这是出于实验目的的考虑。”
妖精搔搔毛茸茸的后脑勺。
“我想我很快就能明白你的意思。”说完它又变得看不见了。
当他们走出实验室时,麦克斯韦先生夫人像少女般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我开始认为你赢定了,亲爱的,不过这没什么了不起,一个渔夫都能做得比你好,⑦可以的话我倒想听听其中的奥秘。”
“事实上,我想看看他有没有可能将冷热气体分开,换句话说,速度快的和速度慢的,这里涉及到减熵的问题。”麦克斯韦先生回答道,“你知道,热力学第二定律规定能量不可能无代价地由高能物体转向低能物体,换一种说法,物体内部的无序程度,也就是熵,永远只能朝着增加的方向变化。就是为什么一团炽热的气体能够自由扩散,而要把它压缩回原来的状态就得靠外界对它作功的原因。玫瑰凋谢,人会渐渐成长并老去,而宇宙最终会变成一团稀薄均匀的气体,不再有星星燃烧,一切一切都是热力学第二定律在起作用。”⑧“听上去太让人伤心了。”玛丽握着他的手低声说道,“我不喜欢这个定律。”
“还好,它不是我总结出来的。”麦克斯韦先生温柔地笑笑,“但是我想这并不绝对,如果有个跟气体分子差不多大小,心灵手巧的妖精在一团气体中间把着门,让速度快的分子进入一边,而速度慢的分子进入另一边的话,经过足够长的时间气体将自动分成冷热两个部分,结果呢?熵会减小,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定律失效了。”
“有可能吗?”玛丽睁大眼睛问道。
“只是个假设,我从来没想过能有机会用实验证实一下。理论上第二定律是不可推翻的,瞧,我们的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个定律上呢。”
“这真让人心里有点不舒服。”
麦克斯韦先生微笑着搂过夫人的肩膀,在她额头上轻吻一下,“你先去睡吧,亲爱的,我想继续观察一小会儿。”
一个小时后他再去看的时候,发现妖精已经抓住了诀窍。
“我缩小到了所能到达的极限,那些空气分子就像一些疯狂的小弹珠一样飞来飞去。”⑨妖精气喘吁吁地说道,“我在想如果能控制这两个小孔,只让速度快的进入另外一边,就会使那边的温度升高,让液体变成气体推动塞子,甚至可能发生爆炸。”⑩“看来你真的知道不少东西呢。”麦克斯韦先生赞许道,“加油干吧,可能的话顺便帮忙记录一下那些朝你飞过来的小分子速度,或许我能借此机会验证一下我的速率分布理论。”⑾说完他便离开了。
第二天早餐后麦克斯韦先生与夫人欣赏了一支舒伯特的即兴钢琴曲,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实验室,清晨凉爽的风正从窗外的玫瑰花园里吹进来。
“怎么样?”他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乙醚液面并没有明显的下降,“看来你这一晚上效率并不高埃”妖精甚至没有现身,只是扯着嗓子大喊着:“您自己试试看就知道啦,先生,枪林弹雨哪,哎哟!对,我是说,在您看来这分子好像老老实实的,其实一个个都跟发了疯似的,能站稳脚跟儿就不错啦,哎呦!哎哟!嗨,就好像把疯狂的牛群分开似的,西部牛仔干的就是这活儿,行啦,不跟您说啦!”
麦克斯韦先生摇摇头,这时玛丽从后面靠上来,柔声说道:“你看上去挺失望,詹?”
“可能有一点。”他转过身,轻吻妻子芬芳的卷发,“我们的妖精虽说不上精细灵巧,可也挺卖力的呢。”
“我们的?”玛丽冲他顽皮地眨眨眼睛。当丈夫离开实验室去书房的时候,她小心地拉上窗帘,将早上温暖明媚的阳光挡在外面,以免影响了实验精度。
当他们傍晚散步归来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点成果——瓶子那边的温度确实有升高,但是远远不够。
“其实我早该想到,妖精在内部也要做功的,对这个尺度的妖精而言,这太困难了。”麦克斯韦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无论如何,第二定律胜利了。”
两个人心平气和地坐在旁边等待着。巨大的时钟敲响了九点正,随着砰地一声响,妖精气咻咻地将他那扁平的鼻子贴在玻璃瓶内壁上。
“我认输了!”他声音嘶哑地说,“快放我出去。”
玛丽十分体贴地端来面包卷和热咖啡,妖精狼吞虎咽了一番,总算恢复了精神。
“我可从来没干过这么累人的活儿,真想让您找个机会亲自试试。”
麦克斯韦先生笑眯眯地叼着雪茄,脸上流露出好奇的表情。
“我想那一定挺有意思。”他边说边取出那卷长长的写在羊皮纸上的契约书,妖精神情沮丧地签上他笨拙的字体表示新的主仆关系生效。
“以后我就听您的了。”他把一只手指头放到嘴里,开始轮番咬指甲,“不过您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刚才是怎么回事?总有什么科学原理的,对吧?您给我讲讲。”
麦克斯韦先生挠了挠脑袋,站起来说:“好吧,你跟我到书房来,有几本书是我自己写的,可以先补充点基础的东西……”他搂着妖精宽大的肩膀走出去了,玛丽叹口气,柔顺地把满桌杯子和盘子收成一摞,本来还以为从此这些事情就可以拜托妖精干的。无论如何,今后的生活看起来相当值得期待。
这就是麦克斯韦先生怎样轻易地制服了妖精,或者换个角度来说,这位因为遇见了阿基米德,从而决定了之后的几千年中一系列悲惨遭遇的妖精科鲁耐里亚斯?古斯塔夫?龙佩尔斯迪尔钦,是怎样又一次不幸失败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到这里还没有完全结束。
当麦克斯韦先生及其夫人去世后,他们在天堂的角落里种了一小片玫瑰,一时间再没有什么物理研究来打扰他们清闲而宁静的生活,不过心地善良的妖精偶尔会来看看他们。
“你带来了什么?”麦克斯韦先生坐在椅子里问,他的妻子仪态温婉地站在一边,姿势和位置都和他们生前所习惯的没有区别。
“一张照片,先生,太太。”妖精把那张薄薄的光滑的纸片从背后拿出来,神情有些扭捏,“是我照的。”
麦克斯韦先生把照片举到眼前细细地看,上面是一些他不认识的人。⑿“让我猜猜……哪个是你现在的主人?或者说,是谁看了我的手稿?”
“前排,中间那个,先生,不,再往右边,您相信吗?那时候他才十六岁,我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妖精边叹气边说,“别看他现在形象这么邋遢,头发好像闪电打过似的,当年可是个英俊少年。”
“他都让你干什么了?”麦克斯韦先生好奇地问。
“他说跟我说:‘喏,你追着这束光跑,能跑多快跑多快,等你追上它的时候别忘了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你说说,这是人干的事吗?”
“当然,当然……”麦克斯韦先生沉思着,“我认为这个想法很了不起,众所周知,光速是不变的,这我早就证明啦。”
“我不太明白。”麦克斯韦夫人柔声说,“听上去是挺难为人的。”
“还有更过分的哪,太太。”妖精眨巴着眼睛,亮晶晶的泪水在里面打着转,“您再看这位先生,背着我不知道搞了什么鬼名堂,然后拿出个盒子神秘兮兮地让我钻进去。我可从您这儿学乖啦,郑重建议他放只猫进去试试,让我猜到底会发生点什么,结果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可怜的小家伙是死是活。”⒁“猫?那是什么意思?”麦克斯韦先生问道。
“这得慢慢讲,以后您会明白的,这跟您以前研究的东西不太一样。”妖经略有几分得意地回答,“最关键的是这个老家伙,对,我就是要说他,他给我讲了一上午的物质结构,还笑眯眯地拍着我的肩膀夸我学得挺快,到最后拿着红笔往满黑板乱七八糟的图上圈了两个小球,然后说:‘好吧,你能让它们朝同一个方向转我就服了你。’”⒂麦克斯韦先生疑惑地摇摇头,显然,这都不是他研究领域内的东西,但是无疑重新激起了他对于物理学的兴趣。
“我会在今天下午的茶会上提出这些问题,你愿意参加吗?或许,你想见见你以前的主人们,现在你所知道的东西已经超过我们了。”
“他们都会来吗?”妖精有几分怯怯地问。
“大多数都会来,如果阿基米德先生没有忘了时间,而牛顿先生又没有身体不适的话,⒃我们每天下午都会在一起喝茶,这个传统延续几千年了。”
“阿基米德先生?你是说阿基米德先生?”妖精抓起他从不离身的尖顶帽从椅子里跳起来,紧张不安地向四周张望着,“哦,不了,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太遗憾了,你真的这么不想见到他吗?”麦克斯韦先生站起来把妖精到门口,“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问了你什么问题?我猜了很久都没猜出来。”
妖精回过头,天堂宁静的午后阳光铺洒在他毛茸茸的耳朵和悲伤的黄眼睛上,是如此温暖宁静,但他仍然笨拙地缩了缩脖子,仿佛仍不禁在那位容易激动的老人激昂的气势威慑之下打了个寒战似的。
“其实他是个老好人,有时候我还真挺想念他的。”他回答道,“可是他不该冲着我喊:‘给我一个支点!’这可是连上帝都没法办到的事情埃”⒄注:①这确实是一个作者本人拼凑的,非常古老的德国姓氏。其中龙佩尔斯迪尔钦这个姓来源于《格林童话?矮子精》,故事中的矮子精让王后猜他的姓,如果猜不出就要把她的孩子抱走。
②这里实际是在说阿基米德的死亡。当时罗马军队攻陷叙拉古城,冲进阿基米德的房间,那时候他正在做数学题,并且平静地说:“让我把这道题做完。”这时一个愤怒的罗马士兵杀死了他,妖精所叙述的事情即发生在叙拉沦陷的前一夜。
③这实际上是一个悖论,无论从任何角度都无法解决。古希腊的很多哲学家们(当时哲学和物理学还没有分开)都喜欢研究悖论,妖精一定吃过他们的亏。
④这是用来检验容器密封性能的简易方法,利用手掌的温度对容器加热,将它放在水里,看有没有气泡漏出来。
⑤二氧化硅的晶体结构是呈立体的蜂巢形状的,每两个硅原子间的共价键上接一个氧原子,不过严格说来,玻璃并不是由纯净的二氧化硅所组成的,而是包含了很多杂质。
⑥乙醚蒸汽在医学上可以用作麻醉气体,但是在这里主要运用了它容易在低温下汽化的特性。
⑦指一千零一夜中《渔夫和魔鬼》的故事,只是一个普通渔夫就能把魔鬼骗回到瓶子里去,那么有人或许会问,麦克斯韦先生又何苦搞得这么麻烦呢?我们只能把这归于物理学家探究事物的好奇心,以及……妖精纯朴的天性。
⑧前一句话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开尔文表述,即热量不可能无条件地转化为功,后一句话是克劳修斯表述,这两种表述是完全等价的。“熵”是热力学中用来描述物质内部无序程度的物理量,当冷热气体相互扩散后,熵会等于这两种气体各自熵的和。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应该是永远增加的,因此扩散、生长、腐烂等等过程都不可逆。
⑨指气体分子在不停地做剧烈的热运动。
⑩这里涉及到了文章题目的含义——“麦克斯韦妖”的概念。这是热学史上一个相当有趣,并引起很多争论的话题,最初是由麦克斯韦本人提出的。热力学第二定律表明,热能不可能无条件地从低温物体转向高温物体,在这个过程中必然要发生能量的损耗,但是麦克斯韦提出,如果存在一种形态微小,手脚灵巧的“妖精”,在一个封闭的系统中掌管两道门,让分子运动速度较快的进入一侧,而速度慢的进入另一侧,就能通过分子的无规则运动使冷热分开。利用这个原理,轮船就能在海上航行,利用海水中的热能做功,将剩下的冰块排出,而这实际上是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的。这个假设虽然荒诞不经,却引出了许多认真的讨论,并得出有关于负熵及信息熵的概念,在此不作过多介绍,只是想说明科学家们在研究看似严肃的物理问题时,也往往是保持着旺盛的幻想能力与童心的。
⑾指“麦克斯韦分布律”,这是由麦克斯韦得出的一个方程式,用来描述同一系统中,不同速率的分子的概率分布情况。或者也可以说,一个分子在速率无规则变化的过程中,处于不同速率的概率分布情况,两者其实是等价的。
⑿这张照片是真实存在的,照片上有包括爱因斯坦在内的二十九位著名物理学家,可以称作是“世上最强合影”。
⒀爱因斯坦最早提出狭义相对论的构想就是在十六岁,他在一篇论文里写道:“如果能够以光速前进,就能看到周围存在着静止的,同时又是振荡的电磁波,这真是一个奇妙的矛盾。”而这一构想是根据麦克斯韦的光速不变理论而来的,最终他大胆推断,既然无论以什么样的速度运动,所测量到的光速都是不变的,那么只能是时空本身发生了收缩。总之,现在就算是小学生也知道,妖精想要追上光速是不可能的。
⒁指薛定谔的猫,这是薛定谔在描述量子力学中的不确定性时,所提出的一个相当经典的比喻。如果将一只猫放进一个封闭的盒子里,里面有一个放射性的粒子,该粒子的衰变能够开启一个装有剧毒物质的瓶子而杀死猫。因为在打开盒子实际观测之前,粒子的衰变与否始终处于不确定的状态,因此猫也就处于半死半活,即是死也是活的奇妙状态,而观测这一行为本身将导致系统本身发生扰动,最终决定猫的生死。
⒂指泡利不相容原理,泡利认为对于费米子而言,存在于同一个能级上的两个电子一定自旋方向相反,这个原理似乎高中的化学课本里面有涉及到。
⒃牛顿晚年时健康恶化,患有厌食、失眠等严重症状,并且有间发性的受迫害狂想症,于1727年因病去世。
⒄阿基米德的名言:“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可怜的妖精……
[特别奖]
天意
作者:钱莉芳
楔子
一天很冷,春天还没有到来的迹象。
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人独坐在河边钓鱼。因为冷,他瑟缩着身子,抱紧了蜷起的双腿,下巴搁在膝上。他的眼睛似在望着水上的浮子,又似什么都不在看。
远处阴阴的林子里,有个黑衣人正冷冷地盯着他。
他知道。虽然他没有向那边看过一眼,但感觉到了那冷冷的目光。
但他不在乎,也不想知道为什么。
他的运气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没有人能从他这儿再剥夺掉点什么。像今天,他甚至不知道今晚的晚饭在哪里——近来能钓着的鱼实在太少了。
还去姚亭长那儿蹭顿饭吗?
他叹了口气,暗自摇头。
老姚倒也罢了,他妻子那脸色却叫人怎么受得了?那一天她故意一大早就做好饭,一家子坐在床上把饭吃了。等他去时,那女人把锅子洗了个底朝天,冷冷地斜睨着他。
他还能怎么样?真赖到人家拿扫把来赶吗?
说实在的,他倒没怎么恼火。寄人篱下,本就难免受人白眼。他只是替姚亭长可惜——娶了这样一个目光短浅的女人。他原想日后好好报答他的,可是因为这个女人,他只会以常礼回报他了。
谁让姚氏只把他当成一个吃白食的常人呢?他冷笑着暗想。
以君子之道报君子,以小人之道报小人。这是他的信条。
他一直相信,凭他的才华,终有一日会获得足够的权势和财富,来厚报于他有恩的人,震慑轻视过他的人,报复凌辱过他的人。啊!他尤其要记得,一定要好好报答东城根那位漂絮阿母。她与他非亲非故,却在他最饥饿的时候一连给了他几十天的饭吃……然而现在,寒冷和饥饿的折磨,让他开始怀疑起来:自己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至今也没有丝毫预兆表明,他会有什么出头之日。
在周围人眼里,他算是什么呢?一个猥琐无能的小人物,成天东投西靠混口饭吃,父母死了都没钱安葬,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过市井无赖的胯下之辱……他一无是处,凭什么指望上天的眷顾?
他自问不是庸碌之辈,可仔细想来,他到底会做些什么呢?他不屑做个躬耕垄亩的农夫;他没有锱铢必较的商贾手腕;他讨厌日复一日地抄写文牍;他鄙视阿谀逢迎的为官之道……啊!如今这世道所推崇的技能他一样也不行,居然还妄想……浮子一沉,有鱼上钩了!
他用力一提,钩子上空空如也——他太心不在焉了,又错过了时机,叹了口气,重新穿好鱼饵,将钓钩又甩回水中。
水面的波纹一圈圈扩散开去,他看着那波纹。
他真的什么都不会吗?
不,不是的。
他曾经学过一些奇异的技能,那是在遥远的过去……我也不知道教你这些对不对。老人有些忧郁地看着他,这也许是害了你,孩子。
怎么会呢?师傅。
你若是从未学过这些东西,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也不会感到什么遗憾。可现在……唉!老人抚着他的头顶,叹了一口气。
是啊,师傅的预见总是那么准确。在那之前,他是多么无忧无虑啊!在田野河泽中觅食,摸到一枚大一点的田螺,他都会快活得大喊大叫。而现在,他再也得不到这样的快乐了。师傅早知道会这样,为什么还要教他呢?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心安理得地过完这卑微而又平静的一生呢?
不过也难说。你的天赋太高了,没有我,你也许早晚也会……天赋?啊,他宁可自己从来没有这东西。它带给他的,除了怀才不遇的痛苦,还有什么?没了它,他倒可以像他周围那些无知群氓那样,安于贫贱的生活,并从中找到乐趣了。
……你是一把真正的利剑,就算埋在最深的土里,也掩藏不了你的锋芒……不,不对,师傅。利剑在土里埋得太久,就会生锈,就会死亡。他宁可做一块粗粝的顽石。顽石不会生锈,就算被扔进最污秽的泥土中任人践踏,也不会痛苦和抱怨。
师傅到底为什么要教他那些东西呢?又教得那么严厉,那么苛刻。难道他不明白,需要这种技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吗?
六国既灭,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帝国的每一个位置都已安排得妥妥当当——也许已经排到三四代以后了。上面不需要再从草莽中起用人才,他们只要求每个人都安分守己。
啊,誓言,还有那个奇怪的誓言。
临走之时,师傅让他立誓:决不使用他传授的任何东西,除非乱世到来。
师傅教给他这样非凡的技能,却又似乎不希望他用。为什么呢?难道师傅费尽心思将他打磨成一把天下无双的宝剑,就是为了将他从此掩埋在不见天日的土中,让岁月将他的锋芒一点点侵蚀干净吗?
师傅,谜一样的师傅。他甚至连真名实姓都不肯告诉他。有一回,师傅居然对他说自己叫尉缭。当时真让他大吃一惊。不过事后想想,他也很佩服师傅的胆量,化名都化得那么与众不同——竟敢用当朝国尉的名字!
管那些干什么?他猛地摇了摇头,将思绪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那段离奇的遇合对自己毫无意义,还是早点忘掉的好。认认真真地钓自己的鱼吧,要不然今天又要饿肚子了。
他将精神集中到水面那轻轻漂动的浮子上。
真的毫无意义吗?
是的。
一点也没有?
是的。
过去那些自我期许……
都是可笑的痴心妄想!扔了,全都扔了。
那他就准备这样默默地在贫贱中度过一生?
是的,是的,是的!
可如果他命该沉沦一生,上天又为何要赐与他那样罕见的天赋?为何要让他学到如此卓异的技能?为何要挑起他非分的野心……不,不要想了,不要想了,认命吧!他是一件上天精心雕琢的作品,不幸被遗忘在了卑污的底层,就这样自生自灭吧!
只是那些曾经遭受的冷遇呢?那些无法报答的恩惠呢?还有那次永难忘却的耻辱呢?
啊!耻辱!耻辱!这两个字反复捶击着他的胸口,要用最锋利的匕首刻在他的心上。
那怎么能叫他忘掉啊!就算他能忘掉,别人能忘掉吗?整个淮阴城都已传遍他的笑话了。如果留着这条命,到头来什么都证明不了,当初又何必要忍耐呢?为什么不奋起一争呢?凭他的剑术,难道还杀不了那个无赖吗?
上天让他来到这个世上,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
他仰头望天,希望找到答案。
天已经暗了下来——太阳落山了。他叹了口气,收起钓线。
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
他站起来,揉了揉麻木的双腿,拎起空空的鱼篓,扛着钓竿往回走。
“足下请留步。”有人在他身后喊道。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那个躲在林子里窥测了他很久的黑衣人,但他对此人的来意没有兴趣——至少现在没有。天色已晚,他不想被关在城门外头露宿一夜。“是在叫我吗?”他懒懒地回转身道。
“这里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对方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那是一个面容瘦削的中年人,神情中有一股阅尽人世沧桑的冷漠,似乎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称。
“你是谁?叫我有什么事?我好像不认识你吧。”他做出一副随时随地准备拔腿就走的样子。
但黑衣人似乎没有看出他这样明显的去意。“你可以叫我沧海客,”他好整以暇地自我介绍道,“我是神使,从东海而来……”“你说你是什么?”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我是神的使者,从东海而来,奉神命到凡间物色一个人……”原来自己的耳朵没问题,是对方搞错了。他笑了笑,道:“阁下找错人了,我住在淮阴闾左。”说完转身就走。真没想到,这种小把戏居然会玩到他身上来!
自称沧海客的黑衣人一怔:“闾左?什么闾左?”
“左贱右贵你都不知道?去找那些住在闾里之右的人吧?他们才是你的主顾。”跟这种人浪费口舌,真是无聊。
“等等!你以为我是那种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方士?”
他已经懒得搭理他了,自顾自走路。
“我真的是神使,也许你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算你说对了。”他冷笑着扔下一句话。
“……可是你不相信的事就一定不存在吗?”
见他毫无停下脚步的意思,沧海客又道:“如果我真是方士,以你现在的处境,又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
他还是没有停步。
沧海客缓缓地道:“年轻人,你不想成就你的王图霸业了吗?”
那轻缓的声音仿佛一道霹雳击中了他,他猛地停步,鱼篓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转了两转。
不会的,不会的。这是他内心最隐秘、最狂野的想法,他从来没有、也不敢将这可怕的野心泄露给任何人。这个陌生人不会知道的,不会的。
沧海客一边缓步走过来,一边慢慢地道:“你的天赋是足够了,但时间不对。你若早生百年,功业足可与齐桓、晋文比肩。但现在,很可惜,你将注定屈身市井之间,老死蓬蒿之中,除非有我主人的……”“荒谬!”他慢慢地回转身来,盯着沧海客道,“我从未听过比这更荒谬的话。”
沧海客道:“你可以否认。我的话是对是错,你心里比我清楚。不过请你放心,我不是朝廷的人。”
是的,他不会是朝廷的人。当今朝廷对百姓防范之严密,用法之苛酷,是自古以来少有的。他若是朝廷的人,只要对自己产生丝毫怀疑,就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和自己说话了。那么他是谁呢?“你是六国旧臣?”他忽然心念一动,这样问道。近来有一些传说,说许多潜藏于民间的六国宗室旧臣正图谋复国,他们往往借助于卜者相士之流四处寻访人才。
沧海客摇了摇头:“不,我是神使。”
“你为楚国做事?”各种谣言谶语中,流传得最广的一句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里恰好又是楚国故地。他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我为神做事。”沧海客叹了一口气,道,“你难道就不能相信我真的是神使吗?你的确很聪明,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推断出可能最大性的答案。可天下事并非皆能以常理度之。人的所知毕竟有限,何必强将不可解的事物尽以自己眼下之所知来解释?”
“好啊,”他将双臂抱在胸前,道,“那就用我所不知的来解释埃你凭什么说我有那样的野心?我像那样的人?”他有些自嘲地看了看自己脚上露出脚趾的鞋子。
沧海客似乎犹豫了一下,道:“你的行为,凭你的行为。”
“我的行为?我做什么了?”
沧海客:“九年后,你会参与一场叛乱,你的行为证明你早已心怀异志。”
“九年后?”他一愣,随即哈哈一笑,“你会预知未来。”
沧海客严肃地说:“不是我,是我的主人。我也只是个凡人。”
他依然笑着:“九年后的叛乱?有意思。以始皇帝的雄才大略,再加上公子扶苏的贤明,至少可保大秦五十年的太平。九年?哈哈……”沧海客没笑,冷漠的脸上毫无表情。
“好吧,你有一个神灵主人,他能预知未来,他知道九年后会发生一场叛乱,那么他也一定知道叛乱的结局了?”
沧海客道:“是的。”
“那么究竟是成是败?”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怎么回事?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个术士的胡说八道了?
“对不起。”沧海客摇摇头道,“我主人说过,预言不能公布太多,那会造成变异……那会扰乱天道。况且,我来也不是为了这个。”
不知怎地,听到这样的回答,他竟有一阵失望:“那你来找我是要干什么?”
沧海客道:“和你做一个交易。”
他有些意外:“交易?”兜了一圈,又回到老地方了?难道他毕竟还是一个方士?可是正如他所说:以他现在的处境,又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呢?
沧海客道:“你是世间少有的奇才,但并不是所有有才能的人都能出头,你就是这样。十二年后,你将会遇到一个人力无法逾越的难关,它会断绝你的一切希望,使你终生郁郁不得志。惟一能帮助你渡过这个难关的,就是我的主人。你需要我主人的帮助,而恰巧,我主人也需要你帮他做一件事。”
“难关?”他有些好奇,“我会遇上什么样的难关?你主人又要我为他做什么事?”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也没有必要告诉你。到时你自然会明白。”
他看了沧海客许久,忽然笑了:“你的主人神通广大,能助我渡过人力无法逾越的难关,却还有什么事需要我这凡人来帮忙?你不觉得你的谎言编得太拙劣了?”
沧海客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道:“谁告诉过你,神是无所不能的?”
“世人不都这么说?”
“哪个世人见过真正的神?”
他怔住了。许久,才道:“那你又怎么证明你那个主人就是真正的神?”
沧海客道:“我没有必要证明,时间会证明一切。我只想和你做这桩交易……”“如果我拒绝呢?”
“拒绝?”沧海客的神情像有些猝不及防,但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样子,点了点头,道,“我主人果然说得不错,要说服你不太容易。你太优秀了,太优秀的人总是自信单凭一己之力就可得到一切,轻易不肯仰仗于人……”“不是不肯仰仗于人,是不想受制于人。”他道,“受惠于人就必然受制于人,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不喜欢这感觉。未来是我自己的,我不想将它出卖给任何人——哪怕他是什么神灵。”
沧海客冷漠的眼中飘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一闪即隐。“好吧,”他依然冷冷地道,“年轻和才华是你的资本,就照你所想的去做吧。记住,你还有十二年的时间来考虑这桩交易。十二年后,我会再来找你,到时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他同样冷冷地道:“不用了,我想我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沧海客转身慢吞吞地向远处阴阴的林子走去,同时用慢吞吞的语调道:“年轻人,不要过早下断言。现在的你,未必是将来的你;现在的决定,也必会成为将来的决定。”
他的话让他心头一颤,为了驱散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他向着他的背影大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我怎么了?将来的我又怎么了?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沧海客的身影已完全隐没在阴阴的林子中了,但他的声音依然像幽灵般飘了过来:“现在的你,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将来的你,会知道什么叫天意难违。”
一切又归于寂静。黑沉沉的夜色伴随着浓重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在这空旷的原野上,他忽然感到有点窒息。
“天意……天意……”他喃喃地道,“如果我的一生困顿真是天意,是不是意味着,就算我借助神力得到了一切,也终将会失去呢?”
楔子二
有个胆大妄为的刺客,居然在阳武博浪沙中袭击了巡游中的始皇帝!
消息传出,举国震惊。
始皇帝的副车被砸了个粉碎。幸免于难的始皇帝大为震怒,已下令进行全国范围的大搜捕。据说刺客名叫张良,是韩国人,但迟迟没能将此人捉拿归案。
关于这起事件,有许多离奇的说法。最离奇的一种是:刺客用以行刺的,是一个重达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锥!这实在太荒谬了。但不这样还真无法解释那一击的惊人威力,所以这个说法还是被许多人接受了。
始皇三十五年,从咸阳传出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始皇帝活埋了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儒生!原因是这些宫廷术士耗资巨万却没能替他求得长生不老之药。
公子扶苏因为试图谏阻这场荒唐的大屠杀,被远遣上郡守边。
远离都城的上郡,正在大规模地修筑长城。
扶苏闷闷地坐在烽火台边上,望着下面川流不息的刑徒工匠,耳边尽是喧闹起伏的号子声和“嘭嘭”的夯土声。
蒙恬巡视了一会儿,将鞭子往腰后一插,走过来坐在扶苏身边:“公子,不要烦心。陛下只是一时圣聪蒙蔽,不久就会召你回去的。”
扶苏望着蜿蜒远去的长城,道:“也许吧。”他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肯定。
他并无失宠的怨恨,只有担心,深深的担心。
作为始皇帝最亲近的儿子,只有他明白,父皇此举不是一时震怒下的决策失误,而是病了,病得很重。更可怕的是,父皇自己还不知道。
“朕要做‘真人’。”始皇帝坐在床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内侍为他套上的望仙履道,“你听说过‘真人’吗?”
站在一旁的李斯茫然地摇了摇头。
“入水不濡,入火不熟,凌云气而飞升,与天地共久长。蔼—”始皇帝慨叹一声,声音中充满了向往,“我仰慕真人。以后不要称朕‘陛下’,要叫朕‘真人’。还有,朕需要清静,你以后少向朕身边的人打听朕的行踪。”
李斯心中微微一惊,垂首道:“臣不敢。”
“你不敢?”始皇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已经这么做了!”
李斯跪下,不敢抬头。
始皇帝站起来,内侍为他穿上新制的丛云短褐。“上次朕在梁山宫,从山上望见你出行的车骑,随口说了句:‘排场好大啊!’第二天你就减少了随行车骑,对不对?李斯啊,你这个人就是聪明过头了。知道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么?”
李斯身上直冒冷汗,伏地颤声道:“臣……臣死罪。”
始皇帝对着内侍捧着的铜镜,转侧检视着自己的新装束,满意地点点头,又瞟了一眼李斯,道:“起来吧,这一次就算了。事可一,不可再。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朕可不敢肯定自己会怎么处置你了,知道吗?”
李斯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是,谢陛下……”“唔?”始皇帝不满地哼了一声。
李斯一愣,随即明白了:“谢……真人。”他觉得说出那两个字实在很别扭。
内侍开始为始皇帝戴上纻制的凌霄冠。始皇帝仰起头让人系冠带:“那天梁山宫侍驾的宦官宫人共有四十二人,已经全让朕给——哎,松一点!赵高,你想勒死朕蔼—已经全让朕给杀了!我懒得一个个来审。记住,这些人可全都是因你而死的。”
李斯背上一阵阵发寒。
始皇帝走过来,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李斯左肩,悠然道:“其实事情也没那么严重。朕知道你不会有异心,你那样做只是为了揣摩迎合朕的心意。可朕现在要修成‘真人’,求得长生。朕的居住若为臣下所知,尘俗之气沾染太多,会妨碍神灵出现。所以不得不这样,朕想你应该能理解的,是不是?”
看着始皇帝穿着这样的奇装异服,神态平静地说着这些疯狂的话,李斯有些毛骨悚然。
始皇帝举手做了个手势,内侍们簇拥着他向殿外走去。
李斯忙赶上去,道:“陛……真人,咸阳宫那些奏呈……”始皇帝头也不回,一挥手道:“不是早说了吗,你和冯去疾商量着办!”
李斯有些着急地道:“可是有些事只能由……真人拿主意埃”“朕信得过你,”始皇帝转过头来,有点不耐烦地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斯道:“已经三个月没有举行朝会了,国事……”“国事!国事!”始皇帝发怒道,“上人有些事比国事更重要,你不懂!”说罢拂袖而去。
李斯怔怔地看着始皇帝渐渐远去的身影。这就是二十五年前,他上《谏逐客疏》时接见他们的那个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青年君主吗?
“丞相,还是回去吧。”李斯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哦。”李斯回头,“是仲太史埃”
太史仲修走到李斯面前:“丞相,回去吧。现在就是这样,什么办法也没有。”
李斯心中一酸:“我真想念过去的秦王。”
仲修叹了一口气:“我们也一样。学学国尉吧,道不用则隐,省得伤心。”
李斯转头看着始皇帝离去后空空的甬道,惆怅许久,忽地一顿足,恨恨地道:“都是那个妖孽!国尉说得不错,妖孽祸国,从来如此。”
仲修眼中闪过一丝迷惘:“谁知道呢?我治史三十余年,从未听说过那种事。也许他真是神灵也说不定……”“妖孽!绝对是妖孽!”李斯咬牙切齿地道,“哪有神灵这样蛊惑人主祸乱天下的?”
始皇帝热切地盼望着早日成仙,获得长生。然而,就像存心跟他作对似的,不吉利的事情偏偏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占候者禀报:荧惑星犯心宿三星,天象示警!
一颗陨星坠落在东郡,陨石上记着:“始皇帝死而地分”七个字。
一个来去无踪的鬼魅现身于华阴平舒道,留下一句“今年祖龙死”的不吉之言。
……
件件都是最触他忌讳的事。他的脾气越来越坏,左右近臣越来越提心吊胆。
威慑性的大规模屠杀似乎已没有什么效果。始皇帝决定,再一次外出巡游,以祓除不祥,消解心中的烦闷。
这一次伴随着始皇帝出游的,有左丞相李斯和始皇帝的幼子胡亥。没有人能料到,这次随驾人员的组成,竟会对帝国的命运产生巨大的影响。
始皇帝巡行到云梦,在九嶷山望祭虞舜。再沿江而下,兴致勃勃地观赏了沿途风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塘,渡浙江,登上会稽山,祭祀大禹。并和以前一样,面向茫茫大海,立下了为自己歌功颂德的石碑。然后过吴县,从江乘县渡江,沿海北上,到达瑯琊。
方士徐巿等曾声称:海中确有神山仙人,也有长生不死之药,他们之所以耗费繁多而未得,只是因为在海上多次遭到大鲛鱼的袭击,无法到达。不知为何,本已对这帮方士深感失望的始皇帝居然相信了这个可笑的说法,这次出海还命人带上巨型渔具,自己也备上强力连弩,等候这种大鱼的出现。
从瑯琊北航到荣成山,没见到什么大鱼。再航行到芝罘山,见到了巨鱼,还射杀了一条,但不知是否就是徐巿他们所说的那种。
回来的路上,始皇帝与沿途接驾的官员见面的次数渐少了。行至沙丘以后连随从百官都难以见到始皇帝一面,只有丞相李斯、内侍赵高等少数几个人才能进皇帝的辒辌车。
一骑快马飞驰上郡。
轻柔的帛书从扶苏手中飘落到地上。
扶苏颤抖着接过佩剑,慢慢拔剑出鞘。使者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蒙恬从外面冲进来,一把抓住扶苏的手:“公子,你要干什么?”
扶苏指了指地上的帛书:“你自己看吧。”
蒙恬捡起帛书,看了一遍,抬起头对扶苏道:“公子,千万不要自杀,诏书有诈!”
扶苏茫然地看着前方:“是父皇的笔迹,是父皇的印玺,是父皇的佩剑,有什么假的?”
蒙恬用力抓住扶苏的肩头,大声道:“印玺和佩剑可以盗用,陛下的笔迹李斯、赵高都会摹仿!公子,你好好想想:陛下命我率三十万大军驻守在此,又任命你为监军。给予我们如此重任,却突然下了一道诏书要我们自裁,你不觉得很可疑吗?”
使者不耐烦地佯咳一声。
扶苏慢慢将目光移向蒙恬,惨然一笑:“不,这确实是父皇的意思,我知道。”
扶苏按照父亲的要求自杀了。蒙恬拒绝自杀,但同意交出兵权,被关押起来。
车驾到咸阳,治丧文告发布,群臣才知道:始皇帝已在归途中驾崩了。
丞相李斯传达了始皇帝的遗诏:立幼子胡亥为太子。
始皇帝的遗命太离奇了:赐死长子,传位幼子。此前他还从未表露过要废长立幼的意向。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作出了如此异常的决定?
有人开始怀疑:遗诏被人动了手脚。
有人开始猜测:最接近始皇帝的李斯和赵高一定隐瞒了什么。
……
然而,不管有什么样的怀疑,什么样的猜测,都不能阻止胡亥以太子的身份理所当然地登上皇位,成为秦朝的二世皇帝。
新皇帝的残暴和无能很快显现了出来:一即位,他就下令,让后宫所有没生子女的嫔妃都为先帝殉葬;他在赵高的唆使下,诛杀了一大批功勋卓著的先朝老臣和数十位公子、公主,以确保无人能对他那来历不明的帝位造成威胁;为了树立起自己的威信,他仿效他的父皇,也浩浩荡荡地东巡南下,到处刻石颂德——尽管他实际上无德可颂。
从当年四月开始,他下令继续修建阿房宫,同时征五万精兵屯卫咸阳。说是屯卫,其实是充当皇帝游猎时的侍从。咸阳人口激增,导致粮食匮乏。于是他又下令各郡县转输粮草到咸阳,而运粮者又需自备干粮在途中食用。
庞大的工程,惊人的耗费,使百姓日益贫困。民间的愤怒情绪在迅速滋长,二世皇帝没有采取任何安抚措施,施行法令却日益严厉起来。
这样做是很危险的,但没人敢说出这一点。
严酷的法令,加上血腥的清洗,使朝中大臣人人震恐,为保住禄位性命,不得不阿谀取容。所以,甚至没人敢告诉新皇帝:荆楚故地,有人造反了!
首先造反的是一群戍卒,为首的叫陈胜。他起事后自为王,建号“张楚”。随后,久已为秦所苦的百姓纷纷杀死郡县官吏,响应陈胜。
陈胜遂命吴广西攻荥阳,命武臣、张耳、陈馀攻取赵地,邓宗攻取九江郡,周市攻取魏地。响应起义的军队越来多:陵县秦嘉、符离朱鸡石、沛县刘邦、吴中项梁项羽……崤山以东的秦各郡县迅速土崩瓦解,崤山以西,已不复固若金汤:陈胜命周文西进击秦,很快攻入了咸阳的大门——函谷关。
人人都相信:秦国就要亡了。
孰料,形势急转直下。
周文在离咸阳仅百里之遥的戏亭遭到秦少府章邯的致命打击,败退出关,功亏一篑。
而且没有人来救援这支深入险地的孤军。原因很简单:人人都知道秦国将亡,所以人人都开始考虑,如何在秦亡之后的角逐中获取最大的利益了。
以现在的形势看,如果周文灭秦,陈胜必然势力大增。而陈胜自称王以来,架子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大。有个以前和他一起受雇耕作的老朋友来看他,就因为还像以前那样跟他拍肩膀称哥们儿,跟这位楚王陛下没大没小,结果被他杀了。这样的人若是得了天下,以后谁还会有好日子过?
所以,当周文一败再败,直至兵败自杀,都没人来管他。各路义军都忙着割据称王或争权夺利。
肯为陈胜效命的人越来越少,背叛他的人越来越多。
十二月,在秦军的连番追击下,陈胜败退到汝阴。这里成了他的葬身之所。他的一名车夫,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砍下了酣睡中的他的脑袋,献给了秦军。
乱世中的人是很容易喜新厌旧的。没人有闲心来悼念这位率先反秦的勇士,很快又有人拥立了新的楚王。和陈胜不同,这位新楚王是真有楚王室血统的。他是项梁项羽叔侄从民间找到的楚怀王的孙子熊心。为了激起楚人对故主的怀念,连名号也袭用了他祖父的,依然叫怀王。
仗,还在打,不过不再像以前的那样子。
齐心协力共讨暴秦的局面已一去不复还。曾被秦始皇一一平灭的六国已全部重建,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老样子。
上部:韩信篇
秦二世三年,章邯三十万秦军围赵军于世鹿,楚怀王派宋义、项羽率军援救。大军行至安阳,停留了四十六天不前进。
项羽冲进了上将军行辕,质问帅宋义:“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进军?你要眼睁睁看着赵国灭亡吗?
“你着什么急?”宋义慢条斯理地道:“赵国歇跟我们有直么交情?犯得着为他去跟秦军拼命?不要忘了,秦军比我们多四倍不止!章邯也不是好惹的。你叔父就是因为不听我的劝告,贸然出击而被他杀了的。”
“你也不要忘了。”项羽强忍着怒气道,“怀王派我们来,就是为了救赵!你现在按兵不动,算是怎么回事?”
宋义道“这就叫计谋!现在秦军攻赵,若秦军胜,必然已疲惫不堪,我军正可乘其疲惫击他们;若秦军败,那更好,我们就可以乘此大举西进,入咸阳,灭秦朝,建不世之功。所以,我们不妨让秦、赵先互相厮杀,拼个你死我活。这叫不战而出人之兵,你懂吗?”
项羽道:“我读过兵法,不用你来教我!不战而胜有两种,“上兵伐谋,其次伐效”。你用的是哪种?靠谋略?靠外交?你靠的是赵国的牺牲!以秦军的强大,去攻新建立的赵国,其势必灭赵国。这也算“不战而屈人之兵?你屈的是谁的兵?”
宋义冷笑道:“难怪你叔父说你读兵书只读一半!牺牲赵国以拖垮秦军,不正是最的谋略?匹夫之见,不可理喻!
宋义最后两句话声音不大,似是自言自语,但足以让项羽听到。
“你说什么?项羽勃然大怒,手扫剑柄,便欲站起,“你再说一遍!”忽然,他感到有人轻按他按剑的手,他回头一看,是他的侍卫。
那侍卫轻声道:“将军息怒。”同时以目示意。项羽向四周看了一眼,重又坐下。
“这就对了。”宋义悠然道,“你那火爆脾气,最妇不要在我这里发。这是我的行辕。而且,我是上半军,你是次将军,你知道,这可是怀王封的。
项羽咬一咬牙:“你不救赵,我去!”
宋义瞟了他一眼,举手拍了拍,:“来人。”
一名士卒走进来,躬身道:上将军有何吩咐?
宋义道:“传我将令:军中上下,务须严守号令,不得擅自行动,凡有好勇斗狠如虎狼,强悍不遵令者,皆斩不赦。”
士卒应声退下。
宋义又转向项羽道:“项将军,这可是怀王给我的权力,你没有异议吧!”
项羽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怀王,怀王,你还真以为那小子配坐好张王全?”说完,项羽起身就走。
宋义拍案怒道:“项羽!你不要太放肆!别以为你是项梁的侄子我就不……~项羽已经出去了。
什么怀王?狗屁!项羽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边走边愤愤地说:“连秦始皇我都敢说他可取而代之。熊心算什么东西?要不是我叔父,他大概现在还在给人家放羊呢!宋义居然拿他来压我,你说可笑不可笑?楚国的大业,早晚要败在他手上!”
跟在他身后的待卫道:“宋义的话,其实也不是全无道理,但只顾眼前之利,目光不免短浅了些。”
项羽停住了脚步,回身打量着这个待卫:“韩信,你这个执戟郎中,好像总是有许多见见呀!那你倒说说,宋义的话有什么道理?他又怎么目光短浅了?”
韩信听出,项羽的话中,有一股讥嘲的味道,但话已出口,不能不说下去:“宋义的意思,无非是想待秦、赵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翁之利。单以此役而言,此举确有可取之处,但从长远来看,恐怕还是失多于得。第一,若照宋义的做法,赵国必亡,我们也就失去了一个盟友;第二,别人会说,楚军只顾保全自己的实力,不顾盟国的安危,算什么王者之师?以后我楚国要在诸候中建立天下宗主的威信,就很难了。”
项羽道:“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韩信看了一下项羽,一时看不出喜怒,想了想,终究还是说道:“我军可以先大张旗鼓做出进攻的态势,但不去接触秦军的主力,只要激起巨鹿城中赵军的信心,让他们倾全力与秦军决一死战。秦军久围巨鹿而不下,其势如久绷的弓弦,现在突然加上一股强力,那么弓弦最容易绷断的地方必须会暴露出来。我军就可抓住机会,从此处入手,变佯攻为实攻,与赵军里应外合……“哈!”项羽冷笔一声,“我当你有什么高见,搞了半天原来还是宋义那一套!赵国危在旦夕,你还有闲心玩什么佯攻实攻的把戏!项羽向远处秦军营垒方向一指,“章邯是我的死敌,他跟我斗了那么长时间,还杀了我叔父,可我佩服他!为什么?人家是真天的忠臣良将,凭自己的真本事打仗,可你呢?你给我出的是什么馊主意?你想让我被赵国人戳着脊梁骨骂么?宋义的做法不是王者之师氮,你的倒是了?世上有这样的王者之师?笑话!”
韩信知道,项羽跟本没有理解自己的计策,只得耐心解释道:“将军,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和宋义的做法不一样……~“不错,你和宋义不一样,”项羽一挥手打断他,“你比他高明,你高明就高明在,不出死力,还要捞个出过力的好名声!你把我项羽当什么人了?告诉你,伪君子比真小人还不如!说完,项羽甩下他,大步走进前面范增的营帐去了。
韩信呆呆地上在原地。项羽最后一铝句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问题是,这样毫无理由的羞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几乎每次他进言献计,项羽都会有反感之意,就算事实证是他的预见是对的,项羽也没有因此而给他好脸色看。
这到底是为什么?
项羽进了范增的营帐卸掉盔甲,扔下佩剑,坐下就道:“我非杀了宋义不可……范增大惊,道:“将军慎言。”说着起身走到军帐门口,掀开帐门张望了一下,又放下帐门,向项羽道:“出了什么事了?”
项羽道:“宋义不步救赵,我劝他出兵,他还搬出怀王的牌子压我。”
“哦!是这样。”范增踱了几步,坐下来,“那他说了理由吗?”
“说了,”项羽道;“又是那一套“等秦军疲惫了再打!”
范增道,你是怎么看的?”
项忌道:“秦强赵弱,这是明摆着的事。巨鹿只日可下。到时,秦军得到赵国的粮草补充,只会更加强大。有什么疲惫之机可以利用?”
“唔——”范增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不语。
项羽有些急了:“亚父,难道你也认可宋义的做法?”
“不是”。范增摇了摇头,宋义的做法,也许可赢得眼前一点小利,但会使我们失去赵国这个盟友,又有损于楚军王者之现的威名,不利于我楚国的长远发展。最好的计策是……范增沉吟着,发现项羽面色有异,道:“阿籍,怎么了?有什么事?”
项羽道:“亚父,你说的……你说的怎么和他如此相似?”
范增惊道;“谁?谁会有此见识?”
项羽道:“喏!就是外头那一位,我的侍卫,韩信。两前投奔我叔父的,叔父过世,又跟了我。”
范增道:“他道底是怎么说的?”
项羽把韩信那番话复述了一遍。
“想不到你手下竟有如此人才!”范增激动地一把抓住项羽的手,“太好了!这人是上天所赐,阿籍,你一定要重用他。”
“亚父,不要说他了。”项羽抽回自己的手,“这人我不想用。”范增愕然:“为什么?”
项羽道:“亚父,你不知道他在淮阴的事。曾有个无赖找他的茬,当街对他说:“你要是不怕死,就拨剑来刺我;要是怕死,就从我胯下钻过去。”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当真乖乖地钻了人家的裤裆!满街的人都笑他,他还跟没事人似的。人家把这事告诉我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怎么会有贪生怕死到这种程度的人?”
范增眯起了眼睛:“你认为他怕死?”
项羽道:“当然!他这样的人还不算怕死,那世上就没有叫懦夫的人了。”
范增道:他要是真的怕死,怎么还会来投奔你步父造反?两年前你叔父的实力可不大埃”项羽一时语塞。
范增道:“受到侮辱,并不是被侮辱者的过错。况且,尺蠖之曲,求其伸也。他能忍人所不能忍,正说明其志非校”项羽道:“不止是这样,我……他其实已经向我献过好几次计了,我总觉得他的计策阴谋气太重,非大丈夫所为。”
范增看了项羽许久,才叹了口气,道:“阿籍,我受你步父知遇之恩,他临终前又把你托付给我,我不能不尽心竭力辅佐。所以,有几句话,我也不能不说,希望你听了不要见怪。
项羽道;“我怎么会呢?叔父要我叫你‘亚父’,就是要我拿你当父亲看待。亚父有话尽管直说。”
范增道:“阿籍,你为人磊落,襟怀坦荡,这正是我所钦佩的,但也是我所为你担心的。你的性格,不像是一个成功的帝王该有的啊!
项羽道:“亚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范增道:“从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所看到的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大豪杰,其实都有诡诈残忍的一面,只不过不为常人所知罢了。战场无情,宫廷无义,如果他们只是一味讲究仁义道德,一辈子也不可能成功!宋襄公打仗都要讲什么‘君子不乘人之危’结果呢?差点把命都丢了。
项羽道:“我没有迂腐到那种程度,我不反对用计,只是不喜欢用那些过于阴险毒辣的诡计。”
范增道:计策只是一种工具,有什么善恶之分?再卑劣的计策,只要它能成功,就是好计,就该用它。”
项羽道:“可是借助诡道而得来的一切,不能保持正义的本色吗?
范增道:“齐桓公九合诸候,一匡天下,他的正义谁曾怀疑?但你知道他的国君之位最初是怎样来的吗?他是杀了他哥哥公子纠而得位的,决定正义与非正义时,不是在斗争中走正道还是诡道,而是斗争的最终目的,就像你步父拥熊心为楚王,不也是为了推翻暴秦百采取的一种策略?你自己也知道,他算什么楚王?不过是你叔父手中的傀儡罢了。只因为他的楚王血统,能为我们号召更多的人,你步父才他做招牌的。”
项羽听他用步父项梁的行为做譬喻,心中有些不快,道:“那不一样。”
范增道:“有什么不一样?”
项羽说不出来,只得道:“反正我不想让后人说,我的成功是用阴谋诡计换来的。”
范增道:“阴谋诡计又怎么了?‘窃钩者诛,窃国者候’自古皆然。只要所图是帝王业,一旦成功,有谁敢质疑你成手段?”
项羽说不反驳的话来,只得沉默,但脸上不以为然的神情非常明显。范增看出来了,他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军帐门口,撩开帐门准备出去,好让项羽一个人静下心来想想。但撩开帐门的手突然停在了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一会儿,又放下帐门,回头对项羽道:“韩信这个人,你真的不录用吗?
项羽道:“是的。”
范增叹了一口气道:“人才难得,希望你再考虑考虑。如果你实在不想用他,那么最好把他看住了。”
项羽诧道:“为什么?”
“他的才智太可怕了。这样的人若为他人所用,会后患无穷。”说完,范增掀开帐门走了。
为他人所用?后患无穷?项羽觉得好笑。谁会重用一个钻过人家裤裆的胆小鬼?亚父真会大惊小怪。
他跟本没把韩信的事放在心上,转而开始思考起明天要做的大事了。……第二天清晨,项羽单独朝见了宋义,没有人知道烟帐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项羽片刻工夫就出来了。手中还拎着宋义那颗血淋淋的脑袋!
项羽宣称:“宋义暗中与刘国勾结,图谋双楚,楚王密令我诛之。”
诸将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后,无一敢对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说半个“不”字。况且,宋义此前在军情紧急的情况下还好整以暇地送他儿子去齐国为相,确寮有勾结齐国的嫌疑。至于说宋义反楚,那自然不些牵强,但人都已经死了,谁又高兴为给一个死人翻案而得罪强硬惯了的项羽呢?所以,几个善于察颜观色的逢迎之徒甚至还讨好地说:“首先扶立楚怀王的,就是将军的步父。如今,将军又替我大楚诛灭了叛国之臣,真乃楚国之柱石也!”
项羽派人将这个消息通报给了怀王,怀王不得不追认了那道他根本没有发出的诏命,并命项羽取代宋义任上将军之职。
项羽迅速指挥楚军渡过漳河,援救世鹿。
渡河之后,项羽下令:凿沉渡船,砸烂釜甑,烧毁屋舍,士卒每人只带三日口粮,以示绝无退路。
这道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之令,极大地激发了楚军的战斗力。楚军将士人人奋不顾身,以一当下,向强大的秦军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
秦军运粮的甬道被截断了。
秦国坚固的阵线开始瓦解。
……
秦将苏角被杀,王离被俘,涉间自焚。
秦军主帅,少府章邯——曾经打败了周文、陈胜、项梁的常胜将军章邯,向项羽求和了。
考虑到秦军实力犹存,而楚军军粮已所剩无几,项羽决定接受这位杀叔仇人的求和。双方约定在洹水之南的殷墟上会面。
在殷墟,章邯告诉项羽,他之所以求和,不是因为战斗失利——事实上,他还有二十万兵马,而是因为他所事奉的朝廷已不值得他继续效忠了。
“我间直不知道如今的秦国究竟姓赢还是姓赵了。章邯愤愤地道,“朝中的有功之臣都快让赵高杀光了!先是将军蒙恬,然后是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再后来是左丞相李斯,现在就要轮到我了。”章邯指着身后一人道,“将军应该认识司马欣吧?”
“是的。”项羽点点头,“我与叔父潜藏于民间时,我叔父曾因事被捕入狱,是他救了我叔父一命,那时他是栎阳狱卒。
章邯道:“现在他是我的长史。十天前,我派他去咸阳请示战事——司马欣,你自己来说吧。”
司马欣道:“是,我到了咸阳,要见皇帝。赵高让我在宫外司马门跪候了三天,也没让我见到皇帝。后来我听说,赵高得知情势危急,怕皇帝追究,准备拿将军和我们这些前线将士顶罪。我连夜抄小路赶了回来,到了军中,我才知道,赵高果然派人追杀过我。幸而我没有走去时的大路。”
章邯道:“项将军,你也看到了,为这样的朝廷卖命,还有什么意思?将军与我有杀叔之仇,我也不敢请求将军的赦免。但求将军一件事:攻入咸阳后,千万要抓住赵高,将这恶贼斩成肉酱,以解我心头之恨!那么我虽死也感激将军的恩德。”
说着,章邯向项羽俯身跪拜下去。
看着这个曾和自己斗得死去活来的劲敌,如今被肮脏的宫廷所逼,落到这样凄凉的境地,项羽不禁起了怜悯之心。他扶起章邯道:“起来吧!我不杀你。你攻打我叔父。是各为其主。现在你弃秦归楚,是我楚国的幸事。你就留在楚军中为我办事吧!
就这样,项羽不但没有追究章邯的罪远,还封他为雍王,又任命他的两名副手:司马欣为上将军,董翳为都尉,收编了秦降卒二十万,一同向关中进发。
没有人怀疑项羽有封王的权力。巨鹿之战已经确立了他在诸候中至高呒上的地位,一俟进入关中,攻下咸阳,他成为天下霸主自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所以,许多人已提前改口叫他“大王”。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巨鹿之战的余威排除了一切障碍。在路上,为了杜绝后患,项羽下令坑杀了那二十万秦军降卒,韩信居然也没有敢说三道四。除了亚父有点不以为然,总而言之,项羽的心情十分愉快。
但是,一个意外的消息把他的好心情全打乱了:沛公刘邦已先他一步进入关中。
刘邦算什么东西?项羽至今还记得去年这个人是怎样哭丧着脸来向他叔父求救兵的。那时,他把自己的老家丰邑都丢了,兵微将寡,无力收复,带了一百多名骑兵可怜巴巴地来求援,项梁很大方地送给他五千兵马,这条死鱼才算翻了身。
一想起那道怀王与诸将的约定,项羽就觉得心烦意乱。
“先入关中者王之。”
关中王,关中王,等于是秦王。刘邦怎么配来跟他争这个天下至尊的王爵?
岂有此理?他是怎么攻入关中的?
消息很快打探出来了:刘邦用贿赂秦将的手段打开了咸阳的南大门*关。此时,赵高狗急跳墙,弑君于望夷宫,另立二世帝的侄子子婴为秦王,子婴又设计杀死了赵高。咸阳城里乱得一塌糊涂。刘邦遂趁虚而入咸阳。
原来如此。
大军行到函谷关前,关上已换上沛公刘邦的旗帜。关门紧闭,守关者声称:“无沛公之命,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关。
项羽勃然大怒:“我在巨鹿浴血苦战,拖住秦军主力,你捡了现成便宜,还想独霸关中,给我攻!”
刘邦的军队抵挡不住,很快就败逃了。
项羽攻下函谷关,到咸阳城外的鸿门,扎下营寨,鸿门西南不远处的灞上,就是刘邦的驻军。明天,项羽想,明天就去找刘邦兴师问罪。
这样想着,他安然入睡了。
他终究还是汉能睡成一个好觉,因为一个晚上先后有两个人声称有十万火急的事必须要见他。
第一个人是从刘邦的营垒里来的,自称是刘邦的左司马曹无伤的密使。来使对项羽说,刘邦有称王于关中的野心,他准备任秦降王子婴为相,霸占秦宫室府库全部财宝,与诸候军对抗。来使告诉项羽,刘邦只有十万军队驻在灞上。如果项羽要举兵相攻,曹无伤愿为内应。这对项羽是一个好消息。因为他本部军加工诸候军足有四十万,打败刘邦看来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不喜欢来使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所以只敷衍了两句就让他回去了。
第二个是他自己营垒的人,他的族步,项伯。奇怪的是,项伯深更斗夜把他再次从床上拉起来,却只是为了拼命给刘邦说好话:“人家沛公要不是先攻破在中,你能那么容易进来吗?人家立了那么大的功劳,却要去攻打人家,也太不够义气了吧!”
项羽觉得好笑。今晚是怎么了?一个刘邦的手下人,来舅他攻打刘邦;一个自己的手下人,来劝他别打刘邦。
“三叔,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隐衷?就直说吧!”
项伯这才吞吞吐吐地道出,他去过刘邦的军营了。因为在听到项羽次日攻打刘邦的军令时,他猛地想起,自己有个老朋权还在刘邦哪儿,他不希望这位朋友陪刘邦一起白白送死,就准备叫这个老朋友跟自己逃走。
“你那位朋友是谁?”
“张良”。
“张良?”项羽怀然动容,“就是那位在博浪沙椎击秦始皇的刺客?”
“是的。他行刺后就亡匿下邳,我就是在那时和他认识的。”
“很好,那后来呢?你把他劝说来了没有?”
“没有,他说什么也不肯在刘邦有难时独自逃生。”
项羽汉了一口气,脸上显出佩和惋惜的神色。
项伯又更加吞吞吐吐地说,张良不担不肯跟他一起逃走,反而三言两语,硬把他拉去和沛公刘邦见面。在那样尴尬的情况下,张良居然有本事说得让项伯和刘邦结为姻亲,还让项伯回来在项心面前替刘邦多多美言几句。
“大王,明天刘邦会亲自来向你请罪的。你先不要开战吧。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不要只听别人的一面之辞。多听听他们的话也很有道理……”“行了,行了!”项羽又好气又好笑地一挥手道:“我知道了。那就看他明天有没有诚意来谢罪吧!”
“一定有的,一定有的。”项伯忙不迭地替他那刚刚结成的亲家公说道。
第二天一早,刘邦果然亲率百余骑兵来鸿门向项羽谢罪了。
刘邦言辞谦卑,神态惶恐,他把自己的所有行为——包括约法三章,不杀秦王子婴等收买人心之举,都解释为替项羽传播威名。
项羽吧了口气,道:“是你的左司马曹无伤这么说的。否则,我也不会这样啊!
范增在旁边听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项羽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
但接下来还有更叫他难以置信的事:项羽居然把刘邦留下来宴饮食宴席上,范增五次三番向项羽使眼色,甚至举起佩带的玉块(王字旁,我打不出)示意,但项羽就是没反应。
范增起身,走出军帐,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
一个青年军士刚好走过,范增一把把他拉到一旁。
“项庄,你知道你堂史在宴请谁吗?”
项庄道:“听说是刘邦。”
“不错!”范增咬牙切齿地道:“昨天还下令要准备去攻打他的,现在倒好,让人家几句花言七语,就说得变卦了。刚才在席刘,我几次示意,大王就是不忍下手。我们只好代他动手了。”
“这……合适吗?”项庄有点犹豫。项羽虽与他是堂兄弟,但实则位同君臣,不奉项羽的将令就擅自行事,他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范增不耐烦地道,“这是为了大王的天下。大王要怪罪下来,一切有我但着。你去拿剑来,待后就进去,以舞剑助兴之名,在席间杀了刘邦!”
项庄道:“是。”就完匆匆就走了。
范增准备回帐中去,一瞥眼间,看到一人,不由得停脚步。那是一个执戟的待位,正懒懒地倚着一排栅栏,口中叼着一茎野草,眼睛望着远方的山川,脸上有一股萧索没落的神情。
范增踏前一步,但又退了回来。
不,现在不是安慰一个失意者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大事要办!以后再说吧,他会记住再劝劝阿籍,叫他重用这个名叫韩信的侍卫的。
范增返身进了营帐。
一会,项庄也拿着宝剑进去了。
再过了一会儿,张良匆匆走出来,走到军门口。好里有刘邦带来的一百多名随从。张良拉住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就走。一边走,一边急急地道“……现在项庄舞剑,其意常在沛公。要不是项伯在那儿挡着,我们公早没命了……你进去后,记着,东向而坐的就是项羽,别激怒人,中对他说……”韩信倚着栅栏,看着张良拉着那大汉向军帐快步走去,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好计!他点点头,项羽是个莽人,而他自己也喜欢莽人,所以要是找一个舌辩之士去跟他理论,只会引起他反感,叫这个粗豪大汉去大闹一通,也许倒可以救刘邦一命。
这个张良,果然厉害!
约半个多时辰过去后,刘邦身体歪斜地扶着那大汉的肩头出来了,仿佛已醉得不省人事。但一出军门,刘邦立刻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清醒了。他站直了身子对那大汉道:“现在怎么办?走又不能走,留又不能留。范增不杀我,是不会死心的。”
那大汉道:“当然是走了。难道还呆在砧板上挨人家宰不成?”
刘邦道:“可……可我怎么向他告辞啊?”
那大汉道:“现在还顾得了这个?眼下不是讲礼节的时候,逃命要紧!夏候史,你把沛公的马牵过来。车驾不要了。沛公,快上马吧!”
刘邦道;“不,不行的。这不是礼节的问题。他现在不杀我,就是因为没有借口,我不辞而别,不是让他找到借口了?就算我能逃回灞上,躲得了今日也躲不了明日。”
那大汉急道:“管那么多干什么?现在躲过一天是一天。”说着,那大汉便要推刘邦上马,而刘邦还在犹豫。
正在这时,张良也出了军帐,向这边走为。他对刘邦说:“沛公,你先回去,就樊哙、夏候婴、纪信、靳强四人护送你,其他人留下,免得惊动太大。告辞的事我来办。樊哙,沛公的安全可就交给你了。
那大汉拍着胸脯道:“行!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伤伤沛公一根毫毛!”
张良又向刘邦道;“沛公,你来时有没有带什么东西?”
刘邦会意,忙从一名待从的行囊中取出两只锦盒,递给张良,道:“这里有一双玉壁和一对玉斗,麻烦你给我分别赠给项王和亚父,以作告罪之意。”
张良拉锦盒,又道:“从这里到灞上,最近的路要走多少里?”刘邦想了想,道:“抄小路走只要二十里。”
张良道:“好,快走!”
刘邦上了马,张良从旁人手中取过一根马鞭,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那马立刻如离弦之箭般飞奔出去,樊哙等四名随从也迅速跟上。
张良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才长出一口气,又驻足站了一会,转身步入军门。
忽听旁边一个声音轻轻道:“唉!放虎归山,从此天下要多事了!”
张良闻声心头一震,手中的锦盒几乎落在地上。他循声望去,见辕门旁边的栅栏边懒洋洋地倚站着一名待卫,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臂间拢着一支长戟,嘴角咬着一茎野草,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张良走过去,低声道:“请教足下尊姓。”
那待卫吐掉叼了许久的野草,道;“无名小卒,执戟郎中韩信。”
张良道:不日定当告访。”
张良说完,深深地看了韩信一眼,便向军帐中走去。
张良神色不变。
侍从给项羽端来一盆洗脸水,项羽拿起盆中的手帐,拧干了擦脸。
外面传来了范增的训诉声:“没用的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项庄的声音有点委屈:“亚父,我……!
“住口!”范增蛮横地打断道,“这点小事都办不了,不能成什么大业?呸!以后夺取项王天下的,必然是刘邦!我们就等着做他的俘虏吧!”
张良抬眼看了一下项羽。
项羽慢慢地擦着脸和手,好像没有听到范增指桑骂槐的声音。擦完后他把毛由扔回盆里,挥挥手让待从们退下。
“张良,”项羽开口了,他的声之平静简直让张良怀疑他的醉是否也是装出来了。“你就是十年前在阳武博浪沙椎击秦始皇的那么刺客?”
张良道:“是的。”
项羽凝视着张良,这个以博浪沙一击而名闻天下的刺客,居然长着一张女人一样秀美纤弱的脸。“真是人不可貌像。”他叹了一口气道,“老实说,我很佩服你,行刺比起义更需要勇气。”
“那没什么,都过去了。”张良语音里没有一点兴奋自得之情,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郁忧闷,“况且寻一击又没有成功。”
项羽点点头,他对张良的好感又加深一层:做了这样轰轰烈烈的大事,还不以为功。项羽起了爱才之意,“你代刘邦辞行,就不怕我迁怒于你?”
张良抬起头,一脸毫意地道:“臣下并未得罪大王,为什么要怕?大王不会滥杀无辜的。”
“好一个滥杀无辜!”项羽不禁笑了起来,“你无辜么?你以为我真的醉了,糊涂到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玩的手法都看不到了?那个咋咋呼呼的黑大个,叫……叫什么樊哙的,不就是你弄进来的?他嚷嚷的那番大道理,八成还是你教的吧?”
张良也笑了:“大王如果真的没醉,那就应该看到是大王的人先玩的手法,下臣不过是被迫应战而已。”
项羽道:“不错。正因为这样,我才放了刘邦一马,暗箭伤人没意思。”
张良躬身道:“大王大仁大义,沛公与下臣没齿不忘。”
项羽道:“你不用谢我,我不是不想杀他,只是不想用这种手段!以后若战场相适,我会跟他好好打一场的。”
张良道:“大王与沛公的误会不是已经解除了么?怎会再动干戈?大王多虑了。”
项羽道:“少说这种场面话,务会解没解除大家心里有数。不过现在先不提这个。知道我为什么把曹无伤的名字告诉刘邦吗?因为这种卖主求荣的人我不稀罕!我喜欢你这样忠诚勇敢的人。愿意留下来帮我吗?”项羽说着,眼中显出热情的神色。
张良狡黠地一笑,道:“我要是留下来,还是忠诚的人吗?”
项羽一怔,许久才道:“我算是明白了,项伯怎么会你几句话就搞得晕头转向!好吧,我说不过你。不过,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是韩国人,我叔父又已封你为韩国司街,畏佐韩王成。你就算要做个忠臣,也不该是做刘邦的吧!
张良无奈道:“是啊!可沛公已经向韩王把下臣‘借’走了,下臣也没有办法。”
项羽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刘邦以“借粮”之计硬从韩王那里“借”走了张良,韩王成他的无赖手段搞得无可奈何,这已是一件传遍诸候的笑谈了。
“你呀你!”项羽笑道“,好了,别找什么借口了。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我只问你,刘邦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为他效忠?他比我贤明?”
张良不卑不亢地道:“武王贤明,终非夷、齐之主。”
项羽大笑起来,笑得很舒坦。张良居然把他比作兴周灭商的周武王,这一捧实在非同小可。周武王没有为难伯夷、叔齐那两个愚忠的书呆子,他自然也不能为难眼着这个聪明的谋士了。
“回去吗,这个‘夷齐’,”他笑着道,“真拿你没办法。”
无论如何,仗是打不起来了。
项羽麾兵进入咸阳,俨然以关中王自居,处置起亡秦的一切来。为报祖父项燕、叔父项梁皆被秦军所杀之仇,他下令:将秦所有宗室公子,一律诛杀!包括已经投降的秦王子婴。
子婴只做了四十天秦王。他不是那颟绀无能的亡国之君。事实上,他像他的祖父,始皇帝。就像他祖父当年智除一样,他机智果决的计诛了赵高,使秦人拍手称快。四十六天,才短短四十六天,他就展示出一个盛世明君应有的一切素质。然而,他不幸接手了一个已病入膏肓的帝国。白练系颈,俯首请降,一切不该他承受的屈辱都降临到了他身上,最终还要用生命为帝国殉葬。
所以,对于子婴的命运,秦人无不感到同情和惋惜。不过,据说子婴在听到对自己的判决时,既不惊慌,也不愤怒,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似的,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请转告你们大王一句话:不要以暴易暴。”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否传达到了项羽的耳中,只知道项羽开始下令搜集咸阳的全部宝物,东运彭城——他已经决定以好里为自己的新都。他不喜欢咸阳。对他而言,这是个充满仇恨和罪恶的地方。他要把这里付之一炬,带着财宝和美女东归故乡,让亲友乡人们都看到他今日的权势和荣耀。
同时,项羽开始大封诸候,并自立为西楚霸王。
啊!将天下攥在手里任意处置的感觉简直太好了。项羽愉快地想。
至于那个讨厌的刘邦,不就是“先入关中者王之”吗?嘴大吃嘴小!把巴蜀之地封给他。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向来是秦朝用来流放罪人的,可好歹也算是关中。让他去那边窝着吧!
项伯大概拿了刘邦不少好处,又来帮这位亲家说好话。项羽被他搞得不胜烦扰,就再添了块汉中,封刘邦为汉王。反正这条泥鳅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韩信走出秦朝御使的府第。
一群将士嘻嘻哈哈的抱着值钱的财宝器物从里面走出来,经过他身边时,一人问道:“咦,韩郎中,你怎么没拿点宝贝?”韩信屈指敲了敲那人抱着的鎏金刻花大酒樽,笑道:“太重了,我搬不动。”
几个人被他的话都得哈哈大笑,抱着东西走了。
韩信踱到街道上,满满的走着。他的心情很沉重。
哪里都一样。秦宫室里没有,昔日权贵的府第中也没有。秦朝的律令,地图、存档奏呈、户籍文册……凡是有点价值的图籍都没有了。
刘邦果然存有野心!
看来,战争还将继续下去。对他而言,战争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的才能本就在这上面。只是他若不能获得重用,在轰轰烈雷的张正,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孩子,知道什么是世上最大的痛苦吗?师傅问道,眼睛去不在看他,看着天边。
“知道。就是没有东西吃,饿肚子呗!”他把玩着的一株野草说道。
师傅看看她,一笑,摇摇头,又望向天边。“是没有对手!记住,孩子,当你天下无敌的时候,你就是这世上最寂寞最痛苦的人。”
错了,师傅和当时的他都错了。没有对手不是最大的痛苦,饥饿之类的肉体上的痛苦当然更算不了什么。这世上最大的痛苦是:明知道天下没有什么人是自己的对手,却偏偏连竞逐的资格都没有。
他闷闷不乐地踢掉路上一棵小石子,叹了口气。
忽然,他心里冒起一个不可遏抑的念头。
他伸手拉住一个看上去像当地人的路人,道:“请问,国尉府怎么走?”
“国尉府?”那人瞪大了眼睛道:“你问国尉府?”
“是埃”
那人用古里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向前一指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向右拐,再穿过一片小树林就是。”
韩信拱手道:“多谢。”
“不谢,不谢。”那人说完就走了。一边走,一边不时回头疑疑惑惑的看着他。『虐茨侨说闹傅悖蚯白呷ァ
啊,自己一定疯了。为什么去哪里?就因为十几年前师傅曾经在自己面前说过一回那个陌生人的名字?
那他去了又指望看到什么?
师傅端坐在那里,捋着花白的胡须,微笑道:“孩子,现在你相信我真是秦朝的国尉了吧?”
荒唐!他失笑地摇了摇头。
但他还是继续向前走去。
毕竟是堂堂的国尉府,也许会有一些军事方面的资料呢?看一看又何妨?他这样对自己解释道。
他走到到路尽头。向右拐,再穿过一片小树林。
从树林中走出来,他愣住了。
看得出,那曾经是一座恢宏壮丽的府第。
石雕的猊依然威严地守在门口,几根枯黄的蒿草从他的脚爪缝中伸出来,在寒风中摇曳。一直不知名的雀鸟正站在它的头顶张望,见有人来,一振翅“忽啦啦”的飞走了。
朱漆的大门半敞着,上面的漆已斑驳脱落。可以看得见门内的庭院里生满了半人多高的杂草。他伸手把门推开一点,一阵难听的“吱呀呀”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跨进门槛,草丛里跳出一只兔子,三跳两跳逃走了。
怪不得刚才那人神情如此古怪,原来他所问的是一座废弃已久的老宅。
他小心翼翼的穿过一件件或摇摇欲坠、或半已倾柁的厅堂台榭,一边走,一边仔细地看。他不知道他究竟想看什么,看来看去也没有看到什么。这里和所有的弃宅一样,霉味、蛛网、尘埃充斥其间,还有几只好奇的老鼠,从黑暗的角落里瞪着明亮的小眼珠子看他,似在琢磨这个闯入者的来意。
转过几堵残垣断壁,眼前忽的开朗起来。
这是一片不大的竹园。虽然遍布的野草几乎遮蔽了原有的景致,但依然可以看到一些夹杂其间的珍奇花木,依稀显示着主人昔日的豪奢生活。
他没有向那些珍奇的花木走去。他走向园中的一棵粗大拙朴的槐树。
如果是夏天,这棵树一定是这园中最好的纳凉所在。黄白色的小花会吸引爱许多嗡嗡叫得蜜蜂和各色蝴蝶。但现在,它是这里最单调无谓的植物。在寒风中掉光了叶子后,他那粗大的树干看起来是在一无足龋那他为什么还要向那棵树走去?
因为第一次见到师傅,便是在一棵槐树下吗?
老人坐在一棵槐树下,微微佝偻着背,出神的望着远方。有时随手捡起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似乎百无聊赖,又似乎心事重重。
没有人关心这个陌生的老人从哪里来,是什么。谁在乎呢?大家都要忙自己的生计。
一个孩子为了逮着一只蚱蜢跑到老人面前。蚱蜢跳到老人信手画下的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间。孩子屏息静气,悄悄地举起手。好极了,不要动……孩子的手迟迟没有落下,蚱蜢早已逃走了。
孩子被那玄妙的图形迷住了。
他拨开野草,向那棵大槐树走去。
已经多少年没人在这棵树下乘荫了?十年?二十年?它寂寞吗?它会在凄清寒冷的夜里回忆起夜夜笙歌的过去吗?它还记得那位秦王曾近以平礼相见,衣服饮食与之同的主人吗?他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动一时的奇人后来会销声匿迹吗?
暮地,他停住了脚步。
他的心一阵剧跳。
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树下一块青石上,花白的头发,背微微有点佝偻。
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寒颤。这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已荒弃许多年的老宅了?难道……“谁?”那人沉声问道,同时转过身来。
是一个面容矍铄、目光锐利的老人。
他送了一口气。不是鬼,是一个正常人。当然,也不是师傅。他心中隐隐泛出一丝失望。
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冷冷得道:“这里没你要的东西。你来晚了,可以拿的东西十几年前就搬光了。除非你对那些瓦砾感兴趣。”
韩信一怔,但旋即明白了:老人八成是前秦遗臣,把自己当成正大肆掳掠的楚军将士之一了。于是道:“先生,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我建议你去赵高府,”老人道,“那是一个好地方,金银珠宝十半月也搬不完。”
韩信无奈的一笑,看来解释是没有用了。想了想,他一拱手道:“栽下韩信,敢问先生……”“我也不怕告诉你,”老人冷冷道,“我叫仲修,是秦朝的太史。”
韩信道:“请问仲先生,此间的主人……”“早不在了。”仲修的声音又硬又冷,明显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在,通常有两种解释。韩信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种,欲待进一步询问,老人又一脸冰霜,韩信只得叹了口气,道:“可惜。”
“可惜什么?”仲修冷笑道,“他要是还在,你们能进的了咸阳?”
韩信怔住了。
项羽那超越了复仇的滥杀已是尽人皆知,咸阳没来得及逃跑的秦朝官吏如今人人自危,躲都来不及,这个老人居然还毫不掩饰他对征服者的蔑视。
不知怎的,韩信对这个浑身带刺的老人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敬意。
这似乎不太应该。秦朝暴虐,人人痛恨,他怎么能敬重一位至今还在为它效忠的官员呢?
也许是因为现在已经很难说哪一方代表正义了。事实摆在那儿:出身贫寒、忍受了多年高压统治的起义者一旦掌握了决定他人生死的大权,会变得比原来的统治者更残暴、更野蛮。
韩信默默的走到了仲修对面坐下。
他和仲修之间有一块近于圆形的石礅,上面掉满了槐树的枯叶。
韩信随手拂去了落叶。石礅上有一层浅浅的青苔,还有一些奇异的线条……“你看得懂?”老人疑惑的看着这个一身淤泥的孩子。
怎么会看不懂?这是一种多么有趣的游戏!简直太有趣了!孩子兴奋的捡起一根树枝,在那图形中划下一个小圆圈,然后蹲在那儿抚着下巴,一脸希翼的望着老人。
老人看到孩子划下的圆圈,脸上微现惊讶之色。但他没有作声,只拿起树枝,在图中划下下一个圆点,然后盯着孩子。
不可能,一定是巧合!他只是个孩子埃
“你看得懂?”仲修疑惑地看着韩信道。
韩信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覆盖着青苔的图案上划下一个小圆圈。乾九。
不管后面如何发展,开局首先要占据的,就是这个位置。
师傅说:乾元用九,天下治也。
仲修看看石礅,又看看韩信,也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薄薄的青苔上画下一个圆点。
坤六。
不错,他也是学过的,知道惟至柔能御至刚。
用六永贞,以大终也。
孩子还在往图上画圆圈,但他已画得越来越艰难。二十多步后,孩子要想很长时间才能走一步。他的头越埋越低,心里又是后悔,又是羞愧。
刚才看着明明很容易的,谁知道玩起来竟这么难!
孩子终于再也走不下去了。他扔下树枝,吃力地道:”我……我输了。”说完,头也不敢抬,站起来转身就走。
“站住!”老人沉声道,“过来。”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孩子低着头,老老实实依言走过去,准备为自己的不自量力接受嘲笑和训斥。
老人用树枝点点地下:“谁教的你“八宫戏”?”
孩子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没……没人教过我。”果然是内行才能玩的游戏。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没人教过你?”老人眯起眼睛,看看孩子,又看看地下,“……十……二十……三十,三十一。没人教过你,你走了三十一步。啊!三十一步!”
老人睁开眼睛,一下子扔掉手里的拐杖,抓住孩子的双臂,颤声道:“孩子,这个游戏还有好多种玩法,你愿意学吗?”
仲修输了,他吃惊地看着石墩上的划痕,又看看韩信:“你……你从哪里学来的?”
韩信道:“你们国尉常玩这个?”
仲修道:“是的,当然那时是用棋子。很多时候他跟自己下,因为没几个人能在他手下走满二十步。”
韩信道:“最多的……在他手下走过几步?”
仲修道:“二十八步,蒙恬下的。”
他们中最优秀的,在我手下走过二十八步。
巧合,一定是巧合。
“你们国尉。”韩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说话……有没有大梁口音?”
仲修看看韩信,脸上是若有所悟的表情。他慢慢地道:“国尉是大梁人。”
韩信脑中一阵眩晕。
啊!师傅在不经意间随口说出的那个名字竟是真的?他真的是尉缭?大秦的元勋功臣,大名鼎鼎的《尉缭子》的作者?不!不可能!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吗?他助秦王——也就是后来的始皇帝灭六国统一天下,他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却又忽然抛下这一切,孤独而寂寞地漂泊在民间,将一身惊人的艺业传授给一个出身卑贱的孩子。他在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那些威力奇大的奇谋秘计,足以颠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么?
啊!誓言,那个奇怪的誓言!
“孩子,你给我发誓,以皇天后土的名义发誓!”老人干枯的手指用力抓住孩子的双肩,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永远不要使用我传授给你的一切,除非乱世到来。”
明白了,明白了,这原来是师傅为帝国的安全而设下的一道防线。
他忽然想起,师徒三年,师傅还从未给过他一个笑脸。那时他单纯而强烈地仰慕着师傅。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老人给他带来了一个神奇美妙的新世界。他一接触这些,就恍惚感到,这就是他有生以来一直在这茫茫尘世中等待着的东西。与这相比,同龄孩子们那些幼稚的游戏对他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他深深地感激师傅,如饥似渴地学着那些他的玩伴们一辈子也不会弄懂的深奥知识。师傅是他心目中最有智慧、最有权威的人。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获得师傅的肯定——哪怕一句淡淡的夸奖,一个赞许的眼神。然而,他从未得到过。相反,他注意到,当看到他进步神速时,师傅的目光里,竟会有一丝警惕的敌意。
他心里一阵刺痛:原来那时,师傅就已经对他有了戒心。
他明白了,可又不明白。师傅对他如此戒惧,那为何还要教他呢?
“我以为他说说而已,”仲修叹了口气,站起来,轻轻自语道,“哪知还真这么做了。”韩信道:“仲先生,你说什么?”
仲修挥了挥手,意兴萧索地道:“没什么,一些陈年旧事,与你无关。”
韩信道:“仲先生,你什么都知道,是吗?”
仲修不语,过了一会儿,举步向前走去。
韩信道:“这是为什么?仲先生。你们国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仲修道:“你不必知道。你遵守了诺言,这就够了。乱世已经到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他回头看了看那块刻着“八宫戏”的石墩,又看看韩信,“知道吗?你已经超过了你的师傅。国尉没有选错人,你会名扬天下的。年轻人,好自为之吧!”说完,又向前走去。
韩信抢步到仲修面前,道:“可这到底是为什么?仲先生,你能告诉我吗?”
仲修抬眼冷冷地扫了一眼韩信,道:“你在命令我吗?”
韩信退后几步,跪下,诚恳地道:“不,我在求你。你是我师傅的朋友,我怎敢对您不敬?只是这件事我若不知道原因,会永远无法安心的,而以现在的情势,除了您,我还能问谁呢?”
仲修叹了口气,道:“起来吧,不必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只是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如果你坚持要知道,那就跟我来吧。那是一个很长、很荒谬的故事。到我家去,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
室外寒风呼啸,室内暖意融融。小火炉上煨着一壶黍酒,香气满室。
秦地的黍酒劲道十足,一杯下肚,有如一道烈火直冲而下,在腹中熊熊燃烧,极其舒畅。韩信放下酒杯,静静地等着。
仲修轻啜一口酒,将酒杯捏在指间慢慢左右转动,眼睛却只茫然地盯着前方。
精致的朱雀铜灯静静地燃烧着,火光偶而一跳,四周的阴影也随之一颤。仲修的目光却始终一动不动,仿佛早已穿越了这一切,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十多年了,我依然无法肯定,那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因为那实在是……唉,实在是太荒谬了。
那是我们始皇帝刚刚统一天下的时候。你知道,帝国的版图之在,是前所未有的。始皇帝拥有的权力,也是过去任何一位君主都不曾有过的。所以,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就没有他得不到的。
在咸阳北阪,自雍门以东至泾渭,仿建了所有诸候国的宫室。里面汇聚了各诸候国最珍贵的珠宝和最美丽的女人。上林苑里,也兴建起了规模宏大的阿房宫。始皇帝足不出咸阳,就可了享用到昔日天下诸候所能享用的一切。
我们也很为始皇帝高兴,都认为他大概是自古以来最快乐的帝王了。
然而,始皇帝只是在帝国建立的最初高兴了一阵子,没过多久,就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显出烦闷不快的样子。
近臣们变着法引他高兴,俳优的笔谑,武士的角抵,甚至西域人的幻术都搬到宫里来了,但都没用,始皇帝依然闷闷不乐。
群臣议论纷纷,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要怎么样。
终于有一天,始皇帝自己告诉了我们。
“朕要得到长生。”他说。
你可以想像,这句话在朝臣中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始皇帝已经不是刚即位那会儿的孩子了,按理不应沉迷于荒诞的幻想,然而现在他竟然说他要长生!
震惊、怀疑、恐慌。
然后是各种各样的劝谏:委婉的、直接的、口头的、书面的……当着我们的面,始皇帝把一堆谏书扔到丹墀下。
“你们没见过的事,未必就真的不存在!”他愤怒的吼道,“在世上真的有神仙,真的有长生药,只是你们不知道!”
他下令把那堆谏书烧毁,在熊熊的火焰前,他对群臣说:“下一回朕要烧的就不止是谏书了。”
我没有被他的愤怒吓退,写了一道措辞激烈的秦书呈送上去,然后预订了一副棺椁。
我上一全史官,史官必须说真话。
始皇帝在寝宫召见我。他穿着便服,余倚在一张极大的楠木榻上,阴沉着脸,看着我。
我也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一个宫女在为他棰着腿,不时胆战心惊地偷偷看我一眼。
许久,他开口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没有听见腾的命令么?”
我道:“陛下行陛下的意志,臣子尽臣子的职责。”
始皇帝看着我,眼中的严厉渐渐消退了。他吧了一口气,道:“仲修,朕知道你的忠诚。可你能不能让朕清静一下?朕真的累了,不想再和你争论。你说服不了朕的,正如朕也说服不了你。”
始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我有些意外,也不些不忍,准备好的尖锐的谏言一时竟说不出口,只道:“那么陛下能否告诉臣理由呢?臣不和陛下争论。”
始皇帝挥手让那宫女退下,沉思了一会儿才幽幽地道:“朕拥有整个天下,可如果腾最终也不过和常人一样,无声无息归于尘土,那得到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诚恳地道:“陛下怎么会和常人一样呢?陛下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就算千秋万岁之后,也必有盛名留传于世……”“别跟朕来这一套!朕听腻了。”始皇帝冷冷地说:“死后的名声一钱不值,况且谁知道那是怎样的名声!现在说得都好听,朕一死,哼……你是太史,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哪个帝王生前不被颂声包围?哪个帝王死后不被肆意攻击?”
我无言以对。
贤明如尧舜,都有遭人指摘之处,说尧治国无方,致有“四凶”之患;说舜诛鲧用禹,杀其父而用其子,非仁君所为云云,我确实举不出一个生前死后都丝毫无非议的明君。
始皇帝道:“你没许说了,是不是?因为你也知道死亡会带走一切:权势、财富、荣誉、女人……你也无法保证,朕互后的名声,不被人歪曲践踏!所以,朕告诉你,在这世上,只有活着,才是最真实可靠的;只有长生,才是最值得去追求的!”
我道:“可是……”我原想说:可是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但一想回到老问题上死缠滥打,终究于事无补。不如趁他现在还能听进去话,从别的角度进言,也许还能起一点作用。于是道:“……可是下,你征服过、占有过、享用过,这还不够吗?世间的一切,正因为终将失去,才显得珍贵。如果能确定永远占有,反倒会感到厌倦了。”
“厌倦?笑话!”始皇帝轻蔑地一笑,道:“那是无法占的人安慰自己的想法。朕永远不会厌倦,永远不会满足。东有大海,西有流沙,南有百越,北有匈奴……那么多地方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能征服到天边尽头……长生,长生,唉,长生多好碍…”始皇帝无限神往地说着,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他已经不再看我,而完全沉浸到他那拟想的世界里去了……我焦急的找到国尉,他正悠闲地在自己的花园里修剪花木。
“除非发生战事,”他仔细地修着一从金银花藤,道,“否则不要来打扰我。”
我道:“比战事还重!国尉,你不能不管。”
“哦?”国尉停下手中的工作道:“发生什么事了?”
“皇帝想长生不老。”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给了国尉。
国尉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始修起花藤:“那就由皇帝去吧!”
“什么?”我大吃一惊,“国尉,你怎么能这样,这不是小事,要亡国的啊!”
国尉依然剪着花枝,淡淡地道:“放心吧,帝国亡不了。”
我一把抓住国尉的手,道:“国尉,事情真的很严重。皇帝现在连李斯的话也听不进了,只有你也许还能。”
国尉微微一笑,道:“你相信这个世上有神仙吗?”
我道:“不。”
国尉道:“你相信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药吗?”
我道:“不。”
国尉道:“那你还担心什么呢?”说完,他抽回被我抓住的手,双修起了那丛花藤。
我怔怔地若有所悟,道:“国尉,你的意思是说……你的意思是说……”国尉修着花藤,慢吞吞地道:“我的意思是说:反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就由皇帝去吧!找来找去找不到,他终有一天会死心的。以皇帝的精明,还会找一辈子神仙吗?何必苦苦拦着他,反倒坚定了他的追寻之念?”
我恍然大悟,心中佩服不已,想了想,又道:“可是,我们做臣子的,眼看君主这样荒唐下去而不做任何谏阴,是不是有点……有点……”“那你想怎么样?”国尉回头看看我,道,“来一场尸谏?皇帝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他什么时候被人命吓住过脚步?”说着,放下花剪,伸的拍拍我的肩,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史官,都有一股董狐秉笔直书的倔劲。但是听我一句话,忠臣的命是很值钱的,不要动不动就以牺牲来显示忠诚。把你寻副棺材退掉吧!”
我又钦佩、又羞愧地从国尉府出来。
唉,国尉就是国尉。在任何时候,他都能做到高瞻远瞩,处变不惊。
听说我去过国尉那儿,同僚们纷纷向我打听国尉的态度。我把国尉的那些话跟他们说了。他们听后,也都是恍然大悟,佩服地道;“是啊是啊,还是国尉想的透彻,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于是,不再有人谏阻始皇帝荒废政务外出巡游,不再有人指责众方士虚耗国帑出海寻仙,不再有人对宫里乌烟瘴气的炼丹炉说三道四……我们坚信,这些混乱都是暂时的,一切很快就会回到正轨上来。
很久以后,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包括国尉——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然而那时已经来不及了。不,确切地说,就算我们早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也无法阻止那一切的发生。
因为那是天意。
真的是天意。
就在我们耐心等待着始皇帝幡然醒悟时,始皇帝已一步步走进那个天意铸就的陷阱中了。
他兴致勃勃地游览了一处又一处名山大川,峄山、泰山、芝罘、……到处祭鬼拜神,到处刻石颂德。我们奇怪于他的毫不厌倦,不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念头在支撑着他继续这咱无聊的游戏。
我心中浮起一丝隐忧。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
始皇帝从东海边巡游回来,带回了一个叫东海君的奇人。据同行待驾的朋友说,始皇帝对这个东海君信任得无以复加,一路上同车而行,同案而食,连君臣之礼都没有。
听了朋友的话,我倒很想见见这个东海君,好早日在始皇帝面前戳穿他的假面具。我自信,以我的学识,对付这类江湖骗子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我很快就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东海君,那是始皇帝召我进宫。
我一踏进殿门,始皇帝就得意地指着他身旁的一人对我道:“仲修,你总是不肯相信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术,现在这里就有一位长生之人,怎么样?”
我顺着始皇帝所指望去,见到一个神情冷漠的黑衣人,面貌没什么出奇之处,看样子也不过三四十岁。我于是冷笑一声,盯着那人道;“长生?请问足下贵庚?”
始皇帝道:“哎!不得无礼!这位东海群已有一千多岁了。千年之间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你这位太史,有些史事还可以向他请教呢!”
我心中一动,望向始皇帝,始皇帝也正目光闪烁地看着我。
我忽然明白了,始后帝为什么要嬉我进宫:他对这个“长生不老”的东海君也尚存疑虑,因此想借我的盘问来摸摸他的底细。我于是想,一般的史事,载之史册,传于四方,我知道,别人也能知疲乏。这个东群边一千岁这样的牛皮也敢吹,必然有备而来,要问倒他,只有找那种真相现在已很少人知道,外界却有很多种谣传的事来问他。
想了想,我提出了第一个问题:“请问:老子究竟是什么人?”
我愿以为他会像一般人那样,说老子是周朝守藏室之吏,没想到他想也不想就冷冷地道:“他和你一样,也是太史。先仕周,后仕秦。”
我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子一生讲究自隐无名,其时周室衰微,他出关远逝,世人皆不知其所踪。事实上,他确实到国秦国,在秦国度过了他的晚年。作为太史,他也把自己的事写了一点下来,存在秦国的史档之中,年深日久,就连秦国的史官也未必知道这件事了。我还是不久前整理旧档,从一堆蒙尘已久的简牍中,偶然发现这个密秘的。可眼前这个一脸冷漠的东海君,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说出来,而且说话的口气毫不在意,好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我说什么也不信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这回事,就再找了许多这类冷僻隐晦的事来问他:周昭王是怎么死的?穆王伐犬到底是胜是败……东海君都一一回答了出来。他回答时始终语气平淡,神情冷漠。那些惊心动魄的隐秘往事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成了最普通的琐事,他知道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可又压根没放在心上。
我越问到后来,心越来往下沉,我难不住他,有些事他甚至知道得比我还详细。
终于,我问无可问,只得认败。
我充满愤恨地盯着东第君,道:“这么好的学问,为什么偏偏用来做这种事?”
我真希望他能对我表示愤怒、轻蔑,或嘲笑,那样我心里还踏实点,至少我可以知道他还没有那么深不可测。
然而我失望了。他没有丝毫愠色,也没有一句反驳之语,他甚至连看也没有再看我一眼,只是神情冷漠地坐在那儿,仿佛我已经不存在。
始皇帝哈哈大笑,那笑声十分愉快,有一种终于去除了顾虑后的轻。分吩咐左右赏赐了两颗夜明珠给我,叫我下去。
我踏出殿门的时候,听到东海君冷冷地声音道:“陛下,你试够了没有?”
始皇帝道:“先生想到哪里去了?朕决无此意……~我昏昏沉沉地出了宫,心里一阵阵发痛:我是秦国最博学的太史,然而今天,就在我最擅长的学问上,我竟然如此轻易地被一个江湖骗子击败了!我心里隐隐感到一种不安,要说那不安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又说不出来。
就在这样混乱的心绪中,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国尉府。也许是因为我内心深处觉得,只有智慧过人的国尉,才能应付这种事情吧!
见到国尉,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给他听。
起先,国尉听得漫不经心,渐渐地,他认真起来,表情越来越凝重,间或还问我几句。最后,当我全部讲完等着他发表意见时,他却沉默了。
我道:“国尉,你说话啊!这个东海君让我心里发慌,可又不知道为什么?”
国尉的右手用力握着左手的食指,来回扳动,这是他过去在每次大规模战役前权衡思量时才会有的动作,我看得心中一惊。
过了好长时间,国尉缓缓地道:“你的担心是对的,我们要有大麻烦了。”
我道:“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不就是一个术士吗?”
国尉摇摇头,道;“他不是普通的术士。”
我强笑道:“国尉,你难道真的相信他有一千多岁了?”
国尉叹了一口气道:“要是这样倒好了,我只怕他已经超出长生不老。”
我心里“咯噔”一下,道:“国尉,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国尉道:“周昭王时的人,就一定会知道昭王是因为淫乱而被人刺死在江中吗?春秋时的人,就个个知道老子出关后的去向吗?”
我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安究竟是来源于什么了!
来源于东海君的回答太完美了,完美得超出了常理。当时我一心想要把他问倒,尽往难里问,却忘了就算他真是那些时代过来的人,也未心会知道这些事。然而,这东海君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有问必答,而且件件回答得无懈可击!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感到背上一阵发寒,道:“国尉,难道这个东海君……”国尉道:“现在什么也不能肯定,我要进一趟宫。”
国尉进宫去了,我等着他。
坐了站,站了坐,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国尉才回来了。
国尉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坐下来就呆呆地出神。我从没见过国尉这副样子,忙问:“国尉,你怎么了?见到他了吗?你看他究竟是什么来历?陛下呢?说了什么没有?”
国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呆呆地坐着。许久,忽然道;“你听说过能照见人五脏六腑的镜子吗?”
我一怔,道:“国尉,你说什么?什么镜子?”
国尉喃喃地道:“我见到了。形制真是奇特,宽四尺,高五尺,似金非金,似石非石。就那样明明白白地摆在我面前。我看见我的骨骼,看见了我的内脏,活生生的。你知道我们的脏腑是怎样蠕动的吗?我知道了……我心中一寒,大声道:“国尉、国尉,你清醒一点!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那一定是假的,一定是东海君制造出来的幻像!那些江湖术士有这个本事的!”
国尉慢慢地把目光转向我,道:“幻象?他回答你那些问题也是幻象吗?没人能欺骗我的眼睛。我左臂幼年时摔断过,后来好了,没几个人知道。那镜子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我臂骨上的旧伤痕……算了,承认吧,这次我们遇上真的了。”
我道:“真的什么?真的长生不老?真的神仙?”
“真的妖孽。”国尉长叹一声,站起来,“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来的这么快?我们的帝国,才刚刚建立啊!”
我道:“国尉,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国尉看着我,道:“国之将亡,必生妖孽。作为太史,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这句话的含意。无法解释的妖异之事,从来都是亡国的前兆。夏后氏德衰,有二龙降而复去;殷商之衰,始于武乙帝囊血射天,为暴雷震死;赫赫宗周,亡于褒姒,而褒似不正是龙涎所化的么?现在,轮到我们大秦了。
我愣了半晌,才茫然道:“就……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国尉,你不是一向智计过人,战无不胜的吗?”
国尉叹道:“我能为帝国击败一切对手。可现在这个,不是属于人间的。”
我道:“那……国尉你打算怎么办?”
国尉道:“我打算归隐。”
我大吃一惊,道:“什么?归隐?不!国尉,你不能走,你一走,国事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国尉道;“我留下就可收拾了吗?”
我道:“至少……至少大家会安心一点,以国尉的威望,坐镇朝中,也许那东海君还不敢过于肆意妄为……”国尉摇了摇头,道:“他太聪明了,直接从皇帝身上下手。我老了,没有时间,了没有精力来和一个君王身边的妖孽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
看着国尉的苍苍白发,微驼的脊背,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国尉慢慢地踱到几案旁,拿起案上的黄金虎符,轻轻地把玩着,道:“帝国是我的作品,如果它短暂而亡,那将是我的耻辱。所以,我必须做一件事,证明那不是我的过错。
我茫然的随口道:“做什么?”
国尉道;“找一个传人,把我这一身的智谋传给他,让他在将来的时候,再建一个秦国。以此来证明,亡国不是我的无能造成的。”
我目瞪口呆。国尉的心思,向来不是一般人能猜度的。可我还是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生出这样不可思议的想法!
国尉继续道:“当然,我会很小心,不让他用这智谋来对付帝国。我会找足够聪明、又有足够的忍耐力和重诺守信的人,用誓言来压制他的野心,不让他在乱世到来之前起事。同时密令他所在的地方郡守县令,不要给他在仁途上出头的机会。如果帝国不亡,他的所学毫无用武之地,反会引起他对权力的凯觎;如果帝国必亡,他出仕只是徒然地为帝殉葬。
我心中一片混乱,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不抓不祝他们都疯了。我悲哀地想。
我所效忠的皇帝被一个术士迷昏了,头,一想想追求长生不老;我所敬重的国尉抛弃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莫名其妙地要去找什么传人!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个名望尊崇而毫无实权的文官,除了忠诚,我一无所有。
我只能无奈地看着帝国一步步走向沦亡。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国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咸阳,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给始皇帝留下一道辞呈。但始皇帝没怎么看就随手扔到了一边——他已经完全沉浸到东海君为他营造的那个荒唐世界中去了,现实的一切,都被他认为是无足轻重的。
故事讲完了。
精致的雀铜灯还在静静地燃着,热好的黍酒早已冰凉。
韩信道:“后来呢?”
仲修道:“就像国尉预言地那样,帝国一步步走向灭亡,再也没人能挽救她的命运。”
韩信道:“我是说那个东海君。他不是说他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吗?始皇帝后来不不审在沙丘驾崩了?难道他没有因此受到惩罚?”
仲修苍凉地一笑,道:“他不会的。因为他只陪伴了始皇帝半年就离开了。”
韩信道:“半年?难道始皇帝后来就一直……”仲修道:“我说过,他是妖孽。妖孽不用一直在君王身边喋喋不休地进谗。半年的时间,就足以使始皇帝永远陷入成仙的迷梦了。他突然失踪的那一天,始皇帝像发了疯一样,亲自审讯了每一个奉命待候东海君的人。然后把这些人全杀了。接下来就是找、找。咸阳几乎被掘地三尺,各郡县也扫到人的画像和搜寻密令。始皇帝还派徐市率众出海寻找,他自己也借巡游之名四处寻访。那段时间,皇帝的样子非常可怕,眼里像要喷出火来,常常一个人背着手走来走去,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他在骂什么,只是觉得奇怪,就算江第群的不辞而别使他愿望落空,也不到圩如此大动肝火啊!他又不是第一次被方士骗了。再往后,他的性情越来越难以捉摸,喜怒无常。他完全沉迷于方术之中,可有时又会指着那帮宫廷术士踊口大骂,骂他们无用,骂他们欺世盗名。说:“只有东海君是真的,你们全都是假的!假的!”有一年,他甚至一怒之下活埋了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儒生,说:“看以后还有谁敢欺骗朕!公子扶苏就是因为这件事上说了几句话,被打发到上郡去了。但是直到他在最后一次巡游途中驾崩,也没有再见到那个东海君。
韩信道:“你说秦始皇曾绘了他的画像找他?现在还有那画像吗?”
仲修道:“现在天下大乱,地方官衙大多被毁,恐怕不会有那画像了。宫里存档图籍应该有一幅的,可也说不准。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况且赵高把持朝政时,把一切都搞乱了……对了,你不是楚军的人么?现在楚军接收了一切宫室府库,正在清点搬动其中的器物,你可以问一问埃”韩信苦笑了一下,道:“他们只对金银珠宝感兴趣,图籍文书全让刘邦拿走了。”
“哦?”仲修若有所思的道,“刘邦比你们大王要高明。”
韩信叹了口气,不予置评。
仲修道:“不过要是那样的话,还有一样东西你也许能看的到:照心镜。那是东海君留给始皇帝的唯一物什。”
韩信道:“照心境!就是你们国尉说的那面镜子?”
仲修道:“是的。那镜子放在后宫,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据一些内侍说,那东西真能照见人的五腑六脏。而且人站在前面,印出来的像居然是倒的,不只是怎么一回事。那镜子能照见人体内疾病之所在,可是皇帝更多的使用它来找侍寝的宫人,看她们是否有异心。如有,则当场处死。”
仲修道:“据说女子若有邪心,则必胆张心动。不过我不大相信,这也许是紧张造成的。那些掳入宫掖的六国女子,初见始皇帝有几个不胆战心惊?想来因为这面镜子,一定屈杀了不少无辜女子。唉!”
从仲修家出来,已近天明。
一个晚上,他听了一个很长、很荒谬的故事。
故事很有意思。但是回到现实中想象,那和自己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是这一切导致他遇到了师傅,可那在整个故事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而他自己,又是这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人物——不,他甚至都不能算是个任务,他只是师傅用来证明自己价值的一个工具。
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赏识过他,不过是过去,还是现在。
清晨的寒风吹在身上,刺骨的冷。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双臂。
街道上,几片枯黄的叶子北风吹得满地打转。他想自己也正像这飘零的枯叶,孤独而无助,被乱世的暴风裹挟着,不知将吹向何处。
他慢慢踱回营房,同营的人道:”你跑到哪儿去了?大王派人在找过你好几次了,亚父也找了你两次。
韩信惊讶道:“找我?大王和亚父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道:“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吧。看来大王那边比较急,你最好去快点。”
韩信应了一声出去了。
没多久,范增匆匆的赶来,一进来就问:“韩信呢?回来了没有?”
同营的人道:“回来了。”
范增松了一口气,道:“回来就好。我还以为他……对了,他现在人呢?”
同营的人道:“去见大王了。”
“去见大王?”范增奇怪道,“大王有事找他吗?”
同营的人道:“是啊,不知道是什么事,派人来了三四趟。刚才他一回来,我们跟他一说,他就去了。”
范增坐下来,疑疑惑惑的自语道:“奇怪,这次大王到对他发生了兴趣了?”
几案上有一只削坏的残简被范增的手肘带到了地上,范增捡起来随意看了一严,立时眼前一亮。那残简上写着:“关中……有崤函之固,山河之险,此诚万世帝王之业也,不可轻弃。然……”其余的字就看不清了。
范增抬起头来,道:“这是谁写的?见解不错埃”同营的人道:“韩信写的,又写又改的搞了一个晚上。我们才没那份闲心呢!”
“唔,是吗?”范增将几案上那对七零八落的残简一一拿过来看,不时点头自语,“嗯,不错,有理。”
忽然,他拿着一只竹简,猛地站起来,手微微发抖。那竹简上写着:“执戟郎中琛信昧死言:今大王……”后面的字被刮削的漫漶不轻。
范增道:“这……这样原来是他给大王上的奏疏?”
同营人道:“大概是吧!要不怎么写得这么认真呢?”
范增一顿足道:“糟了!昨天刚有个书呆子为了定都的事跟大王顶撞,被烹杀了。他怎么这个时候……唉!他去大王那里多久了?”
“啪”的一声,奏疏被砸到韩信的脚下。
“这个西楚霸王要不要你来做?”项羽怒气冲冲地道,“杀子婴错了,定都彭城错了,把汉中给刘邦错了,封田市错了,封赵歇错了,张耳、陈馀、臧荼……都封错了!是不是我入关以来就没有一件事是做对的?不听你的就会重蹈亡秦之覆辙?嗬,不得了,作什么惊人之语!秦朝是谁攻灭的?是我!我拯救天下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使六国得以复立,谁不对我感恩戴德?谁不说我处置得当?你居然把我和那昏君比?你懂个P!”
韩信看着脚下被摔散了的简册,一动不动。等项羽骂完,才平静地道:“现在大王正行封赏之事,许多人赞颂大王,只是为了分封时得到更多的好处。他们并不关心大王的江山,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大王不应被这种人的颂声蒙蔽……”“放肆!”项羽吼道,“真话假话我听不出来?要你来教训我?哦,说我好话的都是在阿谀奉承我,你这样指着鼻子骂我,我才该洗耳恭听?别忘了你的身份!一个执戟郎中,敢这样和我说话?昏了头了你!来人!把他拉下去,笞……不,杖七十!”
韩信愕然地望着项羽,心中的吃惊更多于害怕。
两名侍卫一左一右过来抓住韩信的胳膊。
“住手!”随着一声威严的喝声,范增跨进了殿门。两名侍卫不由得松开了手。
项羽道:“亚父,你来了?”
范增走到韩信身旁,道:“你先出去,在外面等我,待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韩信道:“是。”抬头感激地看了范增一眼,退了出去。
范增又对周围的侍卫们道:“你们也都下去。”
侍卫们看看项羽,项羽挥手道:“下去吧。”
众人退下,殿门关上。
范增弯腰捡起地上的奏疏,翻看了一下,道:“就为了这个,你要打他?”
项羽恨恨地道:“不止是这个。亚父,你没见他刚才说话时的那副口气,教训起我来了!简直狂的没边了。不给他点苦头吃,我看他要……”范增道:“阿籍,不管韩信到底写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只问你一句话:能不能放过他?”
“我办不到!”项羽别过头道:“亚父,你不知道他那些话有多可气……”“好,”范增道,“那你就索性杀了他!”
“杀了他!”项羽倒吓了一跳,回过头来,道,“可……可他罪不至死埃”范增坐下,把手放在项羽肩上,一字一句地道:“阿籍,你知道什么叫‘士可杀不可辱’吗?他那样的人,你要么别碰他一根毫毛,要么干脆把他杀了。要是折辱了他又让他活着,有朝一日必遭反噬!”
范增的神态语气十分严重。但项羽看着他,忽然笑了,道:“我怎么没听说他“反噬”那个逼他钻裤裆的小子?”
范增道:“那是时机还没到。阿籍,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想好了没有?到底准备怎么处置他?”
项羽无奈地道:“好吧,那就看亚父的面子,饶了他这回。”
范增似乎有些失望,道:“唉!那就这样吧。”
项羽奇怪地道:“这么?亚父,你还不满意?”
范增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站起来向外走去。
项羽道:“亚父,我不是照你的意思做了么?”
范增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道:“为你着想,我宁可你选择杀了他。”
凌空而起的复道,连接着一间间巍峨壮丽的宫室,仿佛横跨银河的天桥。
范增和韩信温步在一条高高的复道上。从那儿,可以遥遥望见渭南上林苑中那气势恢宏,尚未无全竣工的阿房宫。复道下,是川流不息地搬运着财物的楚军士兵。他们忙碌地穿行在各间宫室之间,户挑手扛,将帝国昔日聚敛来的表宝金帛成箱成笼地往外运,几名将军在其中大声呼喝指挥。
范增一边缓缓走着,一边道:“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赞成。阿籍的分封确实太草率,留下了不少隐患,定都的事也是。今天是你受委屈了,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往心里去,好吗?
韩信看看远方鳞次栉比的宫殿,淡淡一笑,道:“亚父,事情已经过去了,没什么。”
范增停下脚步,盯着韩信。过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报,道:“你心机太深,我看不透你。但不管你是真心还是敷衍,能不能听一个老人的几句肺腑之言?我知道,你才智过人。但谋臣所要做的,不是提出最正确的建议,而是提出最有效的建议。如果明知一种建议是君王无法接受的,或君王确有错误但已无法挽回的,那就不必说了。谋臣的能力能否得到发挥,取决于能否得到君王的信任和重用。如果因为触怒君王,而连进言的资格都被取消了,那再高明的见解又有什么用呢?”
韩信恭恭敬敬地道:“亚父所言极是。”
范增皱着眉头。他很怀疑眼前这个年轻人恭敬的态度,但又无法可想,只得道:“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你听不进去,我也没有办法。阿籍年纪轻,你也是。其实你们应该能很好相处的,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老了,本想叫你接替我的……唉!”
范增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步履蹒跚地慢慢向前走去。
韩信忽然对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生出一种同情之心。这个老人背负太多:君臣之义、托付之重,甚到还有一种类似父辈对儿孙的舔犊之情——这一点名许连范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压得他苍老的身躯不堪负荷。
但他不能因为对一个老人的同情就留下来,将全部的心血耗在一个完全不值得辅佐的人身上——这次上书,是他对项羽的最后一次试探。现在,他已对项羽彻底放弃了希望。
范增又道:“韩信,你有没有感到阿籍最近变了?”
韩信道:“嗯,好像是有点。自从进咸阳以来,大王就不大听劝了,而且杀戮也太重。杀降将是忌,大王不该杀秦王子婴的。”
范增道:“是啊,还有定都的事,那么多人也劝不祝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埃权力这东西,唉!”
韩信隐约感到那不完全是权力造成的,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但又说不出来,便只是保持沉默。
复道尽头是一座雕梁画栋的宫观。走进去,里面人来人往,喧闹非凡。宫门的门槛已被撬掉,以便将马车直接赶进来,装运那一匹匹锦缎绢布和各式铜具漆器。贵重的黄金珠宝被整齐地排放在一张宽大的漆案上,一名文史正在认真清点登记。见范增走来,忙跪下行礼。
范增挥挥手道:“忙你的吧。”沿着那漆案走去。金蟾、珊瑚树、玉如意、雕花象牙筒……五光十色,琳琅满目。范增脸上毫无欣悦之意,反而显得心事重重。随手抓起一把珍珠,松开手指看着那一颗颗晶莹圆润的珍珠落回漆奁,道:“韩信,你发现咸阳这些宫室里少了什么汉有?”
韩信道:“财物没少,图籍文书少了。”
范增点点头,忧心忡忡地道:“也就你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一个个都被这里的珍宝美女迷得晕头转向,谁来关心这个?我跟阿籍说了,他也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唉!刘邦早晚要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
韩信默然。
出了这所宫观,又走了一段路,范增忽然停下脚步,道:“除了图籍文书,我总觉得这里面还少了一样东西,而且是很重要的东西,可就是想不想来。韩信,你能帮我查本么?人一老,脑筋就不太好使了。”
韩信道:“不会吧,玉玺、符节、宗庙礼器……重要的东西我们都得到了呀!”
范增摇头道:“不,一定还有什么,我有这感觉。你去找找看,这次我们得到的秦国所有财物的清单,在军主主簿那儿。你去查一查,也许能想起什么。”
秦国的财物太多了,清单就堆得像小山一样。
韩信坐下来,一册一册翻看。他有一目十行之能,尽管如此,看完全部简册,还是花了他将近三个时辰的时间。合上最后一册竹简,他开始瞑目深思。
主簿奇怪地道:“韩郎中,你在找什么?查到了吗?要不要我帮忙?亚父让我尽力协助你。”
韩信不语,过了一会,他睁开眼,微微一笑,道:“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了。多谢你的好意。”说完站起来,揉了揉麻木的双腿,向外走去。
主簿迷惑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
“你已经知道了?”范增惊讶地道:“查得这么快?到底少了什么东西?”
韩信道:“九鼎。”
范增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个……我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偏就想不起来。对啊,就是这镇国宝器具”忽又眼中现出忧虑之色,“九鼎、九鼎,自古相传,得九鼎者得天下。现在九鼎却不在阿籍手中……唉!”
再次见到韩信,仲修有些奇怪。
“你师傅的事,”仲修道:“不是全告诉你了吗?”
韩信道:“不,是别的事。先生见识广博,我想向先生请教一件事:九鼎为什么在传说中那么重要?不就是九只鼎么?”
仲修道;“九鼎不是九只鼎,而是只有一只。这只鼎的名字就叫‘九鼎’。相传是当年夏禹集九州之金铸成的。象征天下九州,所以叫‘九鼎’。也正是因为如此,它成了权力的象征,几乎与玉玺一样重要。当年楚庄王只不过问了一下鼎的轻重,就使周朝为之震动,就是这个道理。”
韩信道:“原来如此,在下真是孤陋寡闻了。那么请问先生:九鼎很大吗?”
仲修道:“这我不清楚。不过据说铸鼎之时,连远方蛮夷的贡金都用上了,应该是不会很校”韩信道:“怎么,先生你没见过九鼎?”仲修道:“是的。”
韩信诧异地道:先生不是朝官吗?这样的镇国之玉,怎么会没见过?”
仲修道:“不但是我,满朝文武都没见过。”
韩信越听越奇,道:“怎么回事?九鼎不是礼器吗?祭祀时不是要拿出来的吗?”
仲修摇头道:“九鼎不是一般的鼎彝之器,我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派什么用场的。我只知道,它对天子之外的人来说是不详之物。”
韩信一怔,道:“先生此话怎讲?”
仲修道:“四十九年前……对,是四十九年前,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们昭襄王五十二年,秦军攻入周都洛邑,延续了八百年的周朝就这样被我们秦国灭亡了。奇怪的是,攻下洛邑后,周朝的玉玺找到了,宗庙礼器找到了,就是九鼎找不到。将士们不甘心,抓来周王宫仲的宦官宫女讯问,打听九鼎的下落。所有被讯问的人说出来的话都一样:九鼎只有天子才能接触。除了历代周王,谁也没有见过九鼎——最受宠信的内侍也不例外。但周赧王已经去世,总不能起死者于底下来问吧?于是秦军将士只能自己分头搜索。他们像篦子一样把整个王城篦过来篦过去,几乎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一个布局严密的底下迷宫里找到了九鼎。他们兴高采烈地把九鼎抬出,运回咸阳,献给昭襄王。昭襄王下令,大“?”十日,赐民爵一级。你猜后来那些将士怎么了?”
韩信道:“当然是受重赏了。”
仲修道:“重赏?回咸阳后,凡是接触过、押运过,甚至是见过九鼎的将士,都受邀参加了宫里的庆功宴。后来,这些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韩信震惊地道:“找到九鼎,是大功一件啊,为何不赏反诛?”
仲修道:“谁说不赏的?赏了。昭襄王给那些将士家属的赏赐,是战功赏赐的三倍!至于那些将士,死得也不算痛苦。收敛的人说,尸体上没有任何伤痕,应该是饮鸩而死。但每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既要厚赏,又要赐死。”
韩信道:“那后来……那九鼎是怎么处置的?”
仲修道:“此后的历代秦王,都像以前的周天子那样,将九鼎严密地收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接近。这么多年来,只有庄襄王驾崩时,曾有个宦官趁国丧混乱,偷窥了下那间放置九鼎的密室。始皇帝一即位,立即下令把他杀了。那时是相国吕不韦主政,吕相国劝他不要刚即位就杀人,很不详。但他不听,竟说:‘除非我不做这个秦王!’后来吕相国也只能依他。你相信吗?那一年他才十三岁!”
韩信道:“为什么?只不过看了一眼埃”仲修道:“所以说九鼎乃不详之物呀。”
韩信想了想,道:“那宦官在偷窥之后、被杀之前,有没有跟别人说过关于九鼎的话?”
仲修道:“说过,就两句,偷偷跟他哥哥说的。后来暗中传开,但谁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韩信道:“哪两句?”
仲修道:“第一句是‘九鼎不是鼎’,第二句是‘那东西会招鬼’。”
韩信一愣,道:“这是什么意思?”
仲修摇摇头,道:“不知道。人都已经死了,恐怕没人会知道这两句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韩信道:“难道就从来没有人能见过九鼎还活下来?除了君王以来?”
仲修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种奇特的神色,道:“有。”
韩信道:“有?谁?”
仲修缓缓地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东海君吗?”
韩信意外地道:“他?那个长生不老的术士?”
仲修点点头,道:“是的,就是他。据我所知,他士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进过那密室还能生还的人。而且那时还是始皇帝带他去的。进去了很长时间,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韩信道:“一个江湖术士,怎么会对九鼎感兴趣?”
仲修道:“谁知道呢?也许他认为这东西和炼丹之类的事情有关吧。对了,说来也巧,就是在取过那密室之后第二天,他不辞而别了。唔,也许士这国之重器的阳刚之力把他的邪术镇住了,让他玩不下去了吧。这样看来,这东西倒也不完全是不详之物呢。”
押运秦朝财物的队伍启程了。
季布在前,桓楚在后,于英在左,虞子期在右。浩浩荡荡,首尾望不到头。队伍中还夹杂着一批批用绳索捆连、脸带泪痕的美貌女子。
咸阳百姓聚集在道路两旁,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手提马鞭的楚军士兵来回巡逻于百姓和队伍之间,虎视眈眈的盯着人群,不是挥鞭驱回几个被人群挤到街上来的人。
远方一处高台上,项羽志得意满的看着这一切,对旁边的范增到:“亚父,除了韩信,你就没有别的事可说了吗?那小子又多大能耐,把你搞得这样成天心神不宁?”
范增到:“他的才能太可怕了,远胜于我。一旦发挥出来……阿籍,我简直不敢想象。”
“亚父,你能不能……”项羽犹豫了一下,“不要再叫我阿籍了?好像我永远是个孩子似的。”
范增一怔,脸上的表情有些猝不及防。慢慢的,他的目光黯淡下去。
“是,大王。”他吃力的答道,声音异常苍老。
灞上,汉王刘邦的主营。
汉王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皱着眉道:“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杨子怎么这么古怪?”
张良站在一旁,摇头道:“臣不知道。军中的考工来看过了,他也没见过这种东西。不过他说这上面有烧炙的痕迹,估计用的时候要生火。”
汉王道:“废话。我也知道要生火。石室里那么厚的一层烟灰不是明摆着的吗?可生了火干什么?冶炼?煮食?烤炙?东西搁哪儿?“张良道:“不知道。我总觉得他不会是派这些简单用场的。”
汉王道:“那它是派什么用场的?”
张良道:“不知道。”
汉王道:“不知道,不知道!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有不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了还有谁会知道?”
张良笑了笑道:“陈可没有说过自己什么都知道。”
汉王背着手围着那庞然大物转了一圈,道:“死了一百二十多个人,就得到了这样一个连派什么用场都不知道的东西,这叫什么事?我是不是还要带着这大家伙进汉中?听说那栈道走起来可够呛!”
张良道:“正因为为它死了那么多人,所以大王一定要将它带上。大王你想,放置在如此隐秘的地方,又用威力如此巨大的机括守卫着的,会使普通东西吗?”
汉王点头道:“嗯,有理!那就听你的。你总是给我出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不过似乎每次都挺灵的。”
回到住处,天色已晚。韩信已经两天没睡一个好觉了,此时只觉得精疲力竭,衣服都懒得拖,就和衣往下一躺,闭者眼睛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疲劳贵疲劳,脑子里却还是乱哄哄的不肯静下来。长生树、照心镜、九鼎、秦始皇、东海君……一大堆荒诞不经的怪事纠缠在一起,不停的在脑海里翻腾。
很久以后,他才渐渐进入梦乡。
在梦里,他见到东海君。在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房间里。
他觉得东海君的脸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东海君对他滔滔不绝的讲了许多话,他知道那很重要,却一句也记不住,只是干着急。
东海君阴森森的笑着,递给他一面镜子。他接过来,看见镜子里是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髅,还在动。反过来,看见是一摊浓浓的鲜血。鲜血慢慢扩散到整面镜子,慢慢的从镜子里渗出来,慢慢沾上他的双手……他恐惧的想:这是梦,这是梦,这不是真的。
他忽然想到,做梦怎么会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呢?
“起火了!起火了!”半夜里有人大喊,惊醒了他的噩梦。他睁开眼,长出一口气。
原来是南边阿房宫方向起的火,离这里有好几十里地,毫不相干。
“烧阿房攻关老子屁事!大惊小怪,扰了老子一场好梦!”几个人愤愤地说着,又一头钻回营帐去睡了。
还有一些人因为反正睡不着了,索性三三两两站在那儿看火景,指指点点,倾诉着当年来咸阳服徭役时所受的种种苛酷待遇,言语间透出一种复仇的快意。
韩信独自站在一旁,默默地望着那一方已被火光映成暗红色的天空。
许久,一个声音在旁边轻轻地问:“有何感想?”
韩信不由自主地渭叹一声:“何苦呢?都是民脂民膏。”忽然警觉起来,向声音来处望去,道:“谁?”
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鸿门一别才几天,这么快就忘却在下了?”
韩信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立刻认出了来人,乃是鸿门宴上那个面貌秀美如女子,即某却耍的极其老练的谋士。
“原来是张先生,失敬。”韩信一拱手道,“先生是韩国司徒,又是汉王重臣,怎么半夜三更来找我一个项王侍卫来了?”
张良一拉他的手,压低了声音道:“找个僻静点的地方说话。”
韩信会意,带着他绕到营帐后面。
营帐后停放着一车车粮草。韩信和张良在梁车间穿插行进,四周寂无人声。最后两人登上较大的梁车,坐在那高高的梁草堆上,周围尽皆一览无余。
张良道:“鸿门一别,早就想来拜访足下。只是沛公刚被封为汉王,整军入蜀,事务繁多,拖着不让我走。今日才算得闲。”
韩信道:“找我做什么?鸿门宴一面之缘,还不值得先生如此挂念吧?”
张良看着韩信,微微一笑,道:“关中素称形胜,有崤函之固,山河之险,此诚万世帝王之业也,未可轻弃。”
韩信一怔,道:“你……你看到我那篇奏疏了?”
张良叹道:“好文章蔼—可惜明珠暗投了。”
韩信道:“你从哪里看到的?”
张良道:“项伯那儿。你真够厉害!知道吗?当时我给你那道奏疏吓出了一身冷汗。项王要是照你说得去做,汉王可真要永世不得翻身了。”
“那你放心吧,项王差点把奏疏砸到我脸上。”韩信说道,望向南面阿房宫的冲天大火,叹了口气,“不定都关中而都彭城,是项王最大的失策。一着走错,满盘皆输。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张良道:“项王有你这样的人才而不用,才是他最大的失策。”
韩信望向天边的火光,淡淡一笑,道:“幸好他不用。从他入咸阳以来。整个人都变了,拒谏饰非,一意孤行。照这样下去,不出五年,天下必将为他人所夺。范增倒是忠心,看在项梁的面上辅佐他,我看早晚要被他累死。”
张良道:“那你自己呢?总要想条出路吧!你准备怎么办?不至于也当一辈子执戟郎中吧?”
韩信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也许是天意。”
张良道:“你怎么会这样想?依你的才华,到哪里不会受到重用?为什么不试试另投明主呢?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嘛。如今是卵石,谁规定只能从一面而终的?”
韩信道:“不是为了这个。我想过了,我的所学和性格,注定我这个人只能要么不用,要么大用。不尴不尬的偏裨将佐,我不愿做,也不会做。我需要极大的权力,可又不会为了权力去钻营,也不能忍受漫长的援例提升。然而谁会把权力交给一个毫无官场资历的无名之辈呢?”
张良道:“有一个人也许能。”
韩信道:“谁?”
张良道:“汉王。”
“汉王?”韩信眉毛一挑,像是不屑。他料到张良会说刘邦,而且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人。刘邦是目前诸侯之中势力仅次于项羽的人,可是……张良道:“我知道,外面友人说他贪财好色、轻慢士人,可你看他进咸阳以来的作为,是这样的人吗?”
韩信道:“我犹豫的正是这一点。他明显是在作伪,而且作得十分高明——你不用替他辩解,这点,你我心里都明白。我没说作伪不好,兵法也讲究虚虚实实嘛,何况他作的又是善行。只是一个善于作为的人是最难预测的,我不干肯定他将来会怎样。”
张良道:“他出身布衣,将来至少不会亏待百姓吧!”
韩信看了张良一言,他怀疑这个聪明人是佯装没听懂,故意拿正话搪塞自己。
张良没看韩信,看着前方,像是回答他心中的疑问似的道:“其实,对你我这样的人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能一展所长,何必想的那么远?你看,我是韩国人,就因为偶尔和他谈了一次兵法,他就用尽办法吧我从韩王那里要走。可见至少在用人这一点上,他是有足够魄力的。这不就够了?”
韩信道:“我和你不一样。你家五世为韩国相,你自己又在博浪沙行刺过秦始皇,有家世,有名声,人人都知道你。我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无名小卒,汉王不会把我放在心上的。”
张良道:“我和汉王有约:他先去汉中就职,我替他寻找一个能辅佐他打回关中、夺取天下的大将之才。这把剑,就是我们约定的信物。”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把佩剑,双手递了过去,“剑名‘横尘’,是春秋名匠欧冶子所铸。见剑即拜将,决无迟疑。”
韩信没有接剑,道:“让我再想想。”
张良道:“那你就慢慢想吧。想到范增对你下了杀手再说。”
韩信道:“你……你说什么?”
张良道:“项伯告诉我,范增已经在项羽跟前说了几百遍对你要‘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
韩信沉默了,望着远方,严重出现了一丝惆怅之色。
张良道:“剑,我还是留给你,不管你去不去。因为只有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把宝剑。我看不出除了你,还有谁配用它。”
说完,张良将剑轻轻放在韩信身边,下了粮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韩信,用一种诚恳的、推心置腹的声音道:“听我说一句话,不要再挑剔了。我们就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只能在这些人里选,汉王已经是最好的了。”
张良坐在高高的粮草堆上,看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
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
不错,这是范增的性格。他了解范增,正如范增了解他。
在周围一片冷淡和轻视中,惟有范增给过他安慰和鼓励,也惟有范增赞赏过他的杰出才华,但这和感情无关,这是为了他的啊籍的江山。所以,为了同样的理由,范老先生也可以毫不留恋地将他置于死地。他知道。
因为如果他是范增,也会这么做的。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慢慢地从身边拿起“横尘”剑,抽剑出鞘。
一道寒光扑面而来。好剑!
只有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把宝剑。
真正的英雄?有谁这样称许过自己?他心里一阵酸楚。
韩信赶上了汉王的大军。那时大军正行走在栈道上,两侧是无可攀援的绝壁,底下是目力勉强可及的深谷。走在木板架成的栈道上,仿佛走在半空中,令人胆战心惊,不敢多往下看。
长长的栈道,终于走完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忽然,队伍后面有人惊叫起来:“不好!栈道着火了!”
众人回头望去,果然见浓烟滚滚,烈焰冲天。
士卒们惊慌起来:“快!快去救火!栈道烧毁,我们就回不去了。”
队伍开始骚动。
“谁也不许去”一名将官道;“谁说我们要回去的?火是汉王命人放的,就是为了向项王证明咱们没有异心!”
士卒们面面相觑,愣了好久,忽然,一个小兵向东一跪,器喊道:“爹、娘,儿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器喊声旋即响成了一片。大家都是从崤山以东来的,没想到仗打完了,家乡却顺不去了,人人器天抢地,痛不欲生。
除了韩信。
好计!他微微颔首,一把火就烧掉了项羽的戒心,也烧掉了楚军追击的可能,这下汉王安全了。
队伍在一块略为平坦的地方扎营休息一名校尉带韩信去见汉王。
汉王正坐在一棵大树下与他的丞相兼同乡老友萧何说话:“老萧,我越想越不对头。你说这张良会不会是在耍我?什么‘消除项羽的戒心’!这摆明了是自绝后路,哼!我看他八成是见我落势了,就把我往汉中一扔,跑回他的韩王那儿去了。”
韩信心里发笑。
萧何道:“大王,别胡思乱想,子房不是这样的人。烧栈道确实是利大于弊。烧了桡道。我们将来也许是麻烦点。可要不烧,现在就会有麻烦。栈道可以以让我们去,也可以让项心攻进来啊!以我们目前的实力,能挡得住项羽一击吗?”
汉王道:“可栈道你们看了,修复起来决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等到人马备足栈道修复,打回三秦夺取天下,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老子今年可……萧何咳嗽一声,道:“大王。”
汉王道:“瞧你那臭讲究!好!好!寡人今年可五十多岁了,难道叫寡人打一辈子江山,做一天天子?”
萧何道:“大王不要想得那么悲观嘛,只要子房先生找到的大将之才一到,一切就好办了。”
汉王嘀咕着道:“大将之才,大将之才,他自己不也有这份才吗?还找会么找?哼!我看他就是想开溜,找什么借口。”
萧何笑道:“大王,你讲讲理吧!他那张脸和女人一样,体质又不好,连马都不能多骑,能带兵打仗吗?”
汉王用马鞭拨弄着地上一只甲虫,嘟嘟囔囔地道:“孙膑还是瘸子呢,不一样能当主帅?”
萧何道;“孙膑是副帅,主帅是田忌。就是因为他腿不好,才只能在幕后出出主意的。”见汉王还有点不甘心的样子,怕他再胡搅蛮缠下去,就笑笑站起来,到一这指挥扎营的事去了。
校尉乘机拉着韩信上前;“禀报大王,这个人是从楚军那儿投奔的。”
汉王抬了抬眼皮:“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韩信道:“韩信,淮阴人。”
汉王道:“你在项羽手下是做什么的?”
韩信道:“执戟郎中。”
汉王道:“哦,三百石。那你就做个连敖吧,不升不降,还是三百石。”
连敖?去计算军粮出入?韩信有些好笑。横尘剑就挂在他腰间,只要他拿出来……那校尉推了了一下:“还不快谢恩!”
算了,连敖就连敖吧。先干起来再说,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说现在人还没想好出蜀入秦的计策,单凭他人的推荐百获取高位,也没什么意思。这样想着,韩信跪下道:“谢大王。”
汉王挥手,继续没精打采地用马鞭逗弄那只甲虫。
韩信回到营里,几个人好奇地围上来。
“你真做过楚霸王的执戟郎中?那你是不是天天能见到他了?他长什么样?”
“哎!听说楚霸王是重瞳子,是真的吗?”
“好运气,一上来就俸三百石。我们这位老哥也是从那边来的,就捞了个‘上造’的空爵。”
“咦!你这把剑不错,哪里打的。”
“别动!韩信道:“朋友送的。”
到南郑后,国为对东归不抱希望,许多人都不思进取,开始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包括汉王。南郑城城逐渐充斥了斗鸡走马、呼卢喝雉之声。
管个粮仓对韩信没什么难的。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心算又快。成千上万石军粮的出入,他连算筹都不用,眼睛看,手中记,口中报,从无差错。经年混乱的账目,他两天就理清了。几个和他共事的人乐坏了,直夸他能干。
做完这些例行公事,韩信还有许多空闲的时间,便常常一个人到外间走去,向当地老人、来往商旅询问道路地形。回来后便在自制的地图上添上几笔,记上几个记号。再有时,就是懒洋洋地坐在南郑城头,口中咬着一根野草,遥望远方那连绵起伏的群山。设想将来如何在那群山之外的八百里秦川上,排兵布阵,进退攻守。
慢慢地,他坐在南郑城头晒太阳的时候少了,估案察看地图的时候多了。他的脸色日渐凝重。
他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汉中通往关中的道路太少了。
褒斜栈道已经烧毁,没个三年五载别想修好,傥骆道屈曲八十里,九十四盘,大军根本无法行走,子午道山遥路远,步步艰险,在温长的军途中一旦被敌侦知,必将遭到毁灭性打击。
他的情绪越来越低落。
一天晚上,他百无聊赖地自己跟自己下“八宫戏”棋。周围人没有谁能看得懂这种深奥地游戏,他只能跟自己下,以免自己的智慧在长期平庸繁琐的生活中沉睡消减。
他的同僚们正在旁边饮酒博戏。酒醋耳热,大呼小叫,玩得极其畅快。
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会儿爆发出一阵轰然大笑,一会儿起哄似的齐声对输了的人叫道:“喝!喝!喝!喝下去!”一会儿又是对着尚未停止滚动的骰子大叫:“卢!卢!卢……韩信索性放下棋子,抱膝而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群大笑大叫地的。他们是无忧无虑的,他想。
他们没什么野心,很容易满足。他们永远不会因地位的卑微而苦恼,也不会为军国大事操心费神。
有人醉了,吐得满地狼籍;有人耍赖不肯喝,被众人摁着硬灌,然后再放开。嘻嘻哈哈地看着他的醉相。
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沉浸在这种无知的快乐中呢?
其实,在这群人里,他已经够令人羡慕地了——好运气!一上来就俸三百石。他们不是这么说的吗?
唉!他该知足了,何必还要自寻烦恼?他在这里不为人知地殚精竭虑,究竟图什么呢?
为了有朝一日,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子吗?
但真的会有那一天吗?如果找不到一条出蜀入秦的捷径,一切运筹谋划都是白费!
也许他是在做一件永远也不可能有结果的事。
他看了一眼放在墙角的横尘剑。
那是权力,唾手可得的权力,他曾经热切盼望的权力。然而如果他不能指挥这支军队出关,得到这权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准备出去散散心。
那边又有一个人醉倒了。
有人扭头冲他喊:“韩信,你来替利羊一下吧,这小子趴下了。”
韩信道:“我不会这个。”
那人道:“开玩笑!这年月还有人不会赌博?”
几个人起哄道:“就是就是,你平时账目算得那么快,哪能不会这个?”
“嗨!不要……不要扫兴嘛!帮……帮大伙凑……凑个数。”
“咱们只赌酒,不赌钱,又不犯哪条军规,你怕什么?”
韩信道:“我真的不会,你们找别人吧。”
几个人上来连拉带拽,硬把他拉过去。
“行了,行了,朋友一场,帮个忙吧!现在黑灯瞎火的你叫我们去哪里找个人?来吧,你那么聪明的人,一看就会的。喏,直食、牵鱼、打马随你挑,头三把输了算我的。”
韩信被他们强捺到赌台边。
他确实不会玩,这又碰运所的事,智慧派不上用常结果,他掷出来的骰子没一个大的,不一会儿,就被灌了几十杯。输者喝的,是一种极辣的劣酒,很容易醉。
韩信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一个脸已经红到脖子上的人道:“韩……韩信,看你人也……也不笨,怎么玩……玩起来就这么外行?”
韩信道:“我这不叫……外……外行,我就是不……喜欢玩。”
另一人笑道:“少强辩了吧你!外行就是……外行,你呀,这辈子都是……赢不了的。”
韩信又输了一把,几个人摁住他强灌了三杯,脖子衣襟淋得到处都是。他坐起来用衣袖擦擦下巴上的酒水,道:“赌六博我……我不是……你们的对手,赌……赌天下可……可没人是我的……对手。”
众人一阵大笑。
一人道:“赌天下?没……没听说过?你跟……跟谁赌?项王吗?
韩信道:“项……项王算老几?我一局就……就能叫他输得……上吊。”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又有人道:“那咱们……大……大王呢?”
韩信斜着眼睛道:“我不……跟他赌。”
那人道:“为……为什么呢?哦……你赌不过……大王,你怕……怕输。”
韩信道:“你孙子才……才怕!没……没人是我的对手,大……大王也不是,我是怕他输……输急了。说:“妈的,老子才没……没拿稳,这把不算。”
众人再次大笑。这次大家都笑得心领神会,汉王好赌,赌品又差,一输就是这副样子,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韩信也跟着大家嘻嘻直笑。又有人问他话,他就这样笑嘻嘻地回答,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脑袋越来越重,周围的人笑声越来越响,最后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成了绑缚待斩的犯人。
罪名很简单:“口出悖逆之言。”
他无从辩解,也不想去追究是谁告的密。那么多人都听到了,楚霸王,汉王都没放在他眼里,他要得天下,做天子。这样可怕的狂言,就算是醉话,也该处死了。
人人都是要死的,他也不是没想过死亡,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去死。以前他想,如果他会死于非命的话,那应该是死于战场的厮杀,或是叛臣的政变,或是刺客的匕首。现在这算是什么死法?为了几句酒后狂言,五花大绑地跪在刑场上等着被人砍下脑袋?他觉得有些好笑,但又笑不起来。
这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太阳一寸寸上移,时辰一到,人头落地,一切就都无法挽回顾 .他可以坦然面对世俗小人的势利尖刻,面对市井无赖的胯下之辱,面对项羽的讥讽训斥,因为他旧晚会证明自己的价值。但他不能同样坦然地面对死亡,因为死神不会和他讨论将来。
午时已到,开始开刑。
一、二、三……排在他前面的犯人一个接一个被斩首。
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他不是惧怕死亡本身,只是这样的死太不值得了——他还没来得及展示哪怕一丝一毫自己的才华啊,怎能就这样死去?
将来的人们会怎么说他?
不,不对!跟本没有人会说起他。他只是一个因触犯刑律而被处死的小吏,没有人会费心记住这个默默无闻的名字。
十、十一、十二……就要轮到他了!
他心里一颤。不!不能!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要活下去!
他抬起头,慌乱地四顾。
曾经有谁说过:在他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候会来帮助他?是谁?是谁?
遥远的地去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啊!寻段荒诞离奇的对话,冷漠的黑衣人,十二年之约……十二年,十二年,十二年到了吗?到了吗?黑衣人呢?他在哪里?他不是还要自己为他的主人做一件事吗?啊!哪桩人神交易。他愿意!他愿意做一切事情!只要这个黑衣人能救得了自己的性命。可他现在在哪儿?在哪儿?
有人骑着马经过,往这里看了一眼,但不是黑衣人,是一位仪从煊赫的将军,昭平侯夏候婴。
韩信大声道:“汉王不是想得天下吗?为何要斩壮士?”
夏候婴勒住马,向他看过来。
他心头一松:得救了!
夏候婴把这个语出惊人的年轻人带回自己的府第。他这么做,只是出于好奇。但当他和这个年轻人谈上话后,好奇变成了惊讶,随即又变成了钦佩。“用间有几?”
“用间有五,曰: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
“何谓因间?”
“利用敌国的当地人充当间谍。”
“何为内间?”
“利用敌人的官吏作间谍。”
“何谓反间?”
“利用敌方间谍为我所用。”
“何谓死间?”
“通过我方间谍将情报传给敌方,以生命为代价,换取敌人上当受骗。”
“何谓生间?”
“侦得敌情,并能活着回来报告的人。”
“用间之道如何?”
……谈了足足一天一夜后。夏候婴兴奋地搓着手道:“我这就去见大王!你等着,大王一定会重用你的。”说完就忽忽地去了。
汉王在宫里,但他很忙。
他忙着看斗鸡。
“上啊!上啊!死铜冠,你瘟啦?快上啊?”汉王又叫又跳。
夏候婴是汉王的老朋友了,所以才被允许在如此繁忙的情况下打扰他一会儿。
汉王眼睛盯着斗场,心不在焉地听完夏候婴的介绍,道:“那升他的官就是了。他现在作什么?”
夏候婴道:“连敖。”
汉王道:“那就升他做治粟吧!”
夏候婴道:“大王,韩信不是普通人……”汉王猛地兴奋地站起来,叫道:“快!快!啄它脑门!干得好,蹬啊!对,当心……”夏候婴愕然地看着汉王,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退下了。
当夏候婴怀着歉意把新的任命告诉韩信时,韩信只是笑笑。除了笑笑,他还能怎样呢?治粟都尉,秩一千石。这样的不次拨擢,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几天前还和他一起共事的吏役们羡慕地目送他去就任新职。他知道他的奇遇将被他们添油加醋地说上一年。
他开始做一个治粟都尉应该做事的,但他对这一切毫无兴趣。
升任治杰都尉的惟一好处,就是现在他有资格查阅相府的图籍文书了。
丞相萧何从咸阳秦宫中搜集来的大量图籍,如今全被堆在一间空房里,无人过问。韩信找到掌书令史,要他打开来看看。
掌书令史名叫张苍,个子挺高,脸色白皙,一副精明儒雅的样子。据说他做过秦朝的御史,熟习律令文书,所以萧何叫他来管相计的各类文书。
张苍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道:“像大人您这样的可真不多,如今边丞相都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了。”
韩信道:“这些不就是丞相亲自收集来的吗?”
张苍道:“是啊,可现在又有什么用呢?困在这……”说话间,门已被打开,张苍走进去,继续道:“困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鬼地方,这些不都是一堆废物吗?”
韩信跟进去。站在房中,看着四周那一卷卷、一层层堆到几近屋顶的帛书简册,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这里汇集了天下最珍贵的军政资料:各地的军事要塞、户口多寡、土地肥瘠、城防强弱、百姓贫富……站在这当中,他几乎能感觉到昔日帝国强劲的权力脉搏的跳动。然而,就是如此珍贵的文件,如今却冷冷清清地随意堆放在这里,无人关心无人过问。
“您要找什么?”张苍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韩信道:“地图。”
张苍道:“嗯,地图……在这里。要哪个地方的?这一层是东边的,这一层是东南……”韩信道:“我要西南。”
“西南?”张苍回过头来,“大人,您要西南的?”
韩信道:“是的。”
张苍若有所思地看着韩信,道:“如果大人是想替汉王找一条回关中的路,我劝大人还是别费这个心了。”
韩信道:“为什么?”
张苍道:“没用的。丞相早就找过了,也早就死心了。现在丞相正在考虑重修栈道。”
韩信摇摇头,道:“那不是办法。把地图给我,我再看看。”
张苍叹了口气,从木架上抽出两卷帛图,道:“这是《关中形势》,这是《褒谷舆图》,你对照着看吧。”
韩信将图摊在一张几案上,仔细看了起来。
张苍看着他,摇了摇头,拿起一柄拂尘,走到一边去为简册掸灰,顺手整理整理。
韩信看了半个时辰,然后将图卷起,交还给张苍。
张苍道:“怎么样?”
韩信道:“你说的不错,是没办法了。”
张苍道:“就是呀,要有路咱们还用窝在这地方?项王已回彭城,正是咱们出兵三秦的好时机埃”韩信不由地看了张苍一眼,觉得这个小小的相府文吏也颇有见识,有心和他多聊几句,但想想还是住口不言了就算能谈出名堂又能怎样?如今自己算是什么身份、难道还有资格起用人家?
这样想着,韩信走到一排排木架前,随手抽出几册简牍看了看,又放回去。再走几步,看到一个极高的架子,自上而下摆满了帛图。
“这是什么?也是地图吗?”韩信问着,随手抽了一份展开看看,却发现是一幅人像。张苍道:“这些大概是这里最没用的东西了――是秦朝缉捕人犯的绘像。我早建议丞相把这些东西清理掉了,丞相懒得管这种小事,让我自己看着办。你看,这么一大堆,叫我一个人怎么搬?就随它去了。”
韩信又随手抽了一份看看,道:“为什么没用呢?这些人都是犯过事的,天下安定以后,也许还要查一查吧!”
张苍道:“嗨!什么犯过事。偷鸡摸狗的小事上不了宫里的存档秘图!能上这图的,十个有九个是潜藏民间的六国显贵。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秦朝完了,这些人倒上台了,称王的称王,封候的封候,搞得比当年的六国还热闹。难道咱们还保存着这些缉捕他们的图像,等着惹火上身吗?”
韩信点头道:“嗯,这倒是。”
张苍道:“况且,这些图像有好多只是摆摆样子的,一点用也没有。你听说过张耳陈馀那个笑话吗?”
韩信道:“没有,怎么回事?”
张苍道:“这两人原是魏国名士,连始皇帝都听说过他们的名头。魏国灭亡后,这两人当然上了朝廷的缉拿名单,张耳的赏额是千金,陈馀的是五百金。当时他们藏匿在陈县改名换姓,还混了个‘里监门’的差使。后来朝廷的诏令和画像来了,你猜他们怎么办?”
韩信道:“先躲起来避避风头吧?”
“躲起来?”张苍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他们就堂而皇之地拎着那两幅画像挨家挨户去传令,还疾言厉色地警告大家要注意这两名‘要犯’!”
韩信一愣:“他们有那么大胆?“张苍笑道:“哪里是什么大胆,那画像跟他们俩的相貌差到不知哪里去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们还怕什么?”
韩信哈哈大笑:“不至于吧,朝廷的画师就这水平?”
张苍道:“倒也不是画师水平臭,实在是这种画太难画了。你想,又没见过真人,光凭着四处打听来的道听途说,杂七杂八的拼在一起,能准得了吗?尤其是他们这种六国遗臣,在民间很受同情,一些口述者往往故意误导官府,胡说一气,画出来当然就更离谱了。”
韩信诧道:“既然不准,还要这些画像做什么?不是多余吗?”张苍道:“也不是每一回都不准啊,一些在朝廷露过面的――比如入秦做过‘质子’的六国宗室公子,就画的挺准的。还有一些本身就以相貌异常而闻名的,也能画个八九不离十。像张良,出了名的男生女相,满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就冲这一点,还画不出么?”
韩信点点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话用在张良身上正合适。这样一个有胆识、有魅力的才智之士,却长了一张秀美如女子的脸,实在叫人难以想像。而正因为难以想像,这又成了张良的标志逼得他不得不在博浪沙一击后东躲西藏,流亡多年。于是叹道:“是啊,子房就是被他的相貌拖累了。”张苍一怔,他注意到韩信很自然地称了张良的字而不是姓名,仿佛知交似的,不由得微感诧异。他见过这个新任都尉的履历,在项王那边,只是一个执戟郎中,在汉王这边,也不过是只当过连敖,怎么会和名满天下的张良相识呢?
韩信发现了张苍脸上的诧异之色,倒是有点自悔失言。虽说自己心怀坦荡,但既已抱定主意暂时不公开张良与自己的密约,又何必在言语中落下痕迹呢?便沿着那排木架缓步走去,有心岔开话题。只见架上的画卷越来越少,但封缄越来越严密,想必是被图绘者的身份越来越重要,伸手取看了几份,果然都是六国宗室公卿,赏额动辄上千金。走到尽头,只见这列木架上空空荡荡,只在角落里摆了只颜色陈旧的漆金木匣,便道:“这里面是什么?也是画像吗?”说着便要拿那只木匣。
“啪”一声,张苍的手一下按在那木匣上。“大人,”张苍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别看!”
韩信诧异地回过头来,道:“怎么了?里面是什么东西?”
张苍道:“一幅……画像。”
韩信笑道:“那有什么好紧张的?秦朝已经灭亡了,还有什么人的画像要搞得这么隐秘打开给我看看啊!”
张苍道:“不!不!大人,听我一句话,真的别看。”
韩信越发奇怪,道:“为什么?”
张苍道:“因为他……他不是人,是妖孽。”
韩信道:“你说什么?”
张苍两眼望着前方,用一种奇特的、混和了恐惧和憎恶的声音道:“他是一个妖孽,真正的妖孽。他会带来最可怕的厄运。我……我不想再见到他,甚至他的画像。我曾想把这画像烧毁的,可终究还是不敢。他是有着真正神通的,我怕连他的画像也带有邪异之力……”韩信注视着张苍。
这个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儒雅之吏,此刻脸色苍白,眼中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恐惧之色,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
韩信心中一动,道:“你说的那个‘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道:“不,我……我不想提到他……。”
韩信道:“‘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道:“大人,你别问了……。”
韩信道:“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惊讶地抬头。韩信看着他,目光中有某种坚定的东西。
“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张苍咽了口唾沫,艰难的道:“他用的是化名,自称叫……东海君。”
治粟都尉内室。
几案上静静地放着那只颜色陈旧的漆金木匣,韩信坐在几案前看着。
匣子还没打开,开启匣子的钥匙就在他手里。是张苍给他的。
如果大人一定要看,张苍诚恳地道,也最好看后就把它忘掉。大人,相信我,那妖孽真的会带来厄运。
真的么?这个神秘的术士真有那么可怕?秦始皇真的是因为他而日益昏聩?帝国真是因为他而走向灭亡了?
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世上真有什么神仙鬼怪。当初听仲修讲那个离奇的故事,他就认定那只是一出幻术与技巧杂糅的骗局。那术士可以骗过秦始皇,骗过仲修,甚至骗过师傅尉缭的眼睛,但一定骗不过他的。他相信产,只要有足够多的资料,他就能找出这个术士的破绽,戳穿这出骗局。然而没过多久,咸阳就被项羽焚烧劫掠一空,一切可寻的线索就此中断,他以为真相将永远埋没在宫殿的废墟下了。
不料,就像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安排似的,仅仅几个月后,就在这偏远的南郑,他再次接近了真相。
机会来的那么快,这么轻易,以致他几乎有些来不及接受。漆金木匣放在眼前,匣面的云气玄鸟依然繁复精致,只是颜色已有些暗淡。这种在许多宫廷器物上都可以见到的图案,此刻看来竟有些诡异。
真相也许就在这木匣之中,而开启它的权力,就在他手中。那术士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让这木匣凭空消失吧?然而他一时竟有些不敢动手。
怎么回事?难道他内心深处竟也开始相信那个东海君的妖术了?
不!不会的!怪力乱神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叫他害怕过。他理智而冷静,对于这个世界向来有自己的看法和信仰,坚信人的智慧终能解开一切谜团。那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不知道。
他终于将钥匙插入了木匣匙孔,小心的旋转。
“嗒”的一声轻响,匣锁松开了。他掀开匣盖。
匣中放着一幅叠得很平整的帛画,那丝帛一望而知是最上等的,质地光泽明显比在相府看到的那些别的帛画要好。
他将手伸入匣内,取出帛画,犹豫了一下,一拎一展,铺在了几案上。
那是一幅笔致生动、惟妙惟肖的全身像。画中人一身黑衣,神情冷漠,面容瘦削,冷冷的目光似已透出画面,与他相对视。
他感到口唇开始发干,手脚有些冰冷。
如果大人一定要看,张苍诚恳的道,也最好看后就把它忘掉。
晚了,太晚了,他不可能忘掉这个人了。因为这个东海君,就是沧海客。
丞相萧何对这个新任的治粟很不满意。
这个年轻人乍得高位也不知道珍惜,成天一幅懒洋洋提不起劲的样子。上朝三天两天迟到,廷议时也总是心不在焉的,有时居然还会闭目假寐起来。
忍了几天,终于忍无可忍,遂把这个年轻人召进相府,疾言厉色的训诫了一遍。
韩信一言不发的听着,等萧何训完后,才慢吞吞的说了句:“丞相明示,属下到底有哪件公事办错了?”
“就你这态度能不出错?”萧何真火了,“好,我现在就找给你看!”
萧何怒气冲冲的翻开有关军粮的账册公文。找个差错还不容易?他自己就是吏掾出身,对公事上的积弊漏洞最清楚不过。
真没见过这么不识相的年轻人!
一小半翻下来,萧何吃惊的看了看韩信。
年轻人站在那里,依然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低着头,百无聊赖的剥着自己的指甲。
萧何低下头去,放慢了速度仔细往下看。
一遍看完,萧何惊呆了。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从头开始看。
这次他看得更慢了。
慢慢的,第二遍也看完了。
萧何抬起头,吃惊得看着韩信。
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能把公事办得这么漂亮!汉军的军粮管理向来混乱,连素有经验的人都没弄好过。眼前这个一脸懒散之色的年轻人,才上任十多天,居然就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数据都精确异常,无可挑剔。他是怎么做到的?
韩信见萧何不语,编导:“如果丞相没有别的事情,属下就先告退了。”
“等一等,”萧何犹豫了一下,道:“你先坐下,我……有话跟你谈。”
韩信淡淡一笑,依言坐下。
萧何疑疑惑惑的上下打量着韩信,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听夏侯婴说,你能将兵法倒背如流,是真的吗?”
韩信又是一笑。那天夏侯婴为了摸他的底,拿了书房里的所有兵书来考他,从《六韬》、《司马法》、到《孔子》、《吴子》,甚至连颇为冷僻的《鬼谷子》都问过来了,也没能难倒塌,于是就激动得不得了,赶忙进宫荐贤。然而这样的测试是很可笑的,他从来未引以为荣过。“为将之道,最重要的不在于熟读兵书,”他道,“而在于将兵法的原理灵活的运用于实战,以取得胜利。“萧何闻言精神一振,肃容道:“嘿,请说的具体点。”
韩信道:“如今的为将者,能背出《孙武子十三篇》的也不在少数,可是有几个人有孙子那样的成就?说来说去,他们只是把兵法停留在口头上,一逢战场厮杀,还是只靠死拼硬打,根本不懂奇正虚实之用。”
萧何点头道:“是的,我也发现了这一点。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兵法有效,为什么会没人用呢?”
韩信道:“不用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根本就没读懂。有些人背了《孙子》,只是为了时尚,显得自己有深度,实则连辞句的意思都没弄懂,又怎么谈得上使用?另一种则是读懂了,但只懂了一半。上乘兵法都是大道,而大道也往往是最简单的。肤浅者于是就认为它只是毫无实用价值的空谈,浅尝辄止,不愿深究。像项羽就是这样。”
萧何皱了皱眉,道:“你说别的我都赞成,可你要说项羽肤浅,我难以苟同。他从起事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是人所共见的。尤其是巨鹿一役,以少胜多,威震天下。以秦之强大,他只用三年时间,就率诸侯灭之,其势何等赫赫奕!说这样的人兵法不行,还有谁行?”
韩信淡淡一笑。对项羽有这样误识的人实在太多了,从他弃楚归汉以来,三天两头有人一脸崇拜的向他打听这位力能扛鼎的传奇式人物。他叹了口气,耐心的解释道:“灭亡秦国的不是项羽,而是秦国的统治者。始皇暴虐,二世昏庸,刑法严苛,赋役沉重。当此之时,民间积怨已久,犹如干柴遍地,只需一星火花,便可燃成燎原之势。再加上陈胜起义,席卷关东,事虽不成,也已将秦朝的统治冲击得摇摇欲坠了。在这种情况下灭掉秦国,简直不需要技巧。这就是以项羽之浅薄也能成事的原因。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可称道的呢?他打倒了一个巨人,只是这个巨人早已病入膏肓了。”
说到这里,韩信心中一动。
显赫一时的秦朝到底为什么这么快就从内部开始糜烂?这正常吗?此前哪个朝代的兴衰周期有这么短?难道那个神秘的东海君——或者叫沧海客……真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
那他所图的有是什么?天下大乱对他有什么好处?这些事情之间有没有联系……萧何没有注意到韩新的心事,他已经听得完全入迷。对时局这样别开生面的分析,他还是头一回听到,又是新奇,又是佩服,连连催韩信继续谈下去。
谈完时局,再谈治军,又谈治国……
谈到天黑,萧何喜不自胜的道:“汉国有你这样的人才,何愁不兴?我要进宫!我要立刻去见大王!”
萧何兴冲冲的走了。韩信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没有用的。
萧何现在的反应,就和夏侯婴与他进行过那番长谈之后一样。但他知道,没有用的。
汉王东归无望,早已懒得继续扮演一个礼贤下士的明君了。如今就算管、乐再生,他也不会感兴趣的。
“老萧!你烦不烦?”汉王一只脚踩在几案上,捋起袖管掷下一把骰子,头也不抬的道:“我就是不想提拔他!三个月升到治粟都尉还不够?我窝在这鬼地方又有谁来提拔我……咦,该谁走了?继续啊!”
萧何道:“大王,他的才能胜臣十倍,让他管理军粮真的是大材小用……”“狗皮大材!你没听说他在淮阴是钻人家裤裆的事?重用这样的人,你不怕难看我还嫌丢脸呐!”说着,汉王又抓起骰子掷了一把,“呸!看看,手气都叫你搅臭了!别烦了好不好?”
萧何道:“大王,我看得出。此人思虑深沉,自有主见。他的忍辱负重,必是因为所图大者,不肖与市井小人争闲气。再说……”“你还有完没完?”汉王“啪”的扔下手中的投资,直起身子恶狠狠的道,“我可警告你:从现在开始,别再拿那小子的是来烦我!再烦我我就叫人把你锁猪圈里去,你有话游说那些猪去!”骂完一头扎进那群赌友堆里,“看什么看,继续!”
萧何目瞪口呆的看着大王。
多年知交,他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了。
人们所作出的一切高姿态,都无非是为了攫取某种利益。一旦确切知道那利益已不可能得到,就算是圣人也会立刻撕下那些假面具,暴露出压抑已久的本性。
这一点,忠厚的萧何也许不知道,但是韩信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他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他还年轻,他要趁着自己还有足够的精力翻越山岭,逃出这个被崇山峻岭包围着的小王国。
整理好公文,留下书信和“衡尘”宝剑,他骑着来时的那匹马走了。
可是,到哪里去呢?他骑在马上,茫然的想。
以他敏锐的目光,早已看出:如今天下势力大的,是楚霸王项羽;潜力最大的,是汉王刘邦,余者皆不足道。现在,他背弃了项羽,又逃离了刘邦,天下之大,哪里才是他的身之地呢?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走吧!走吧!走了再说。
他骑着马,穿行在莽莽山林之中。天黑了,四周不时传来了鸱鹄的怪叫,豺狼的夜嗥。山风吹过深谷,发出“呜呜”的声音,忽高忽低,忽洪忽细,仿佛是原野上飘荡无依的幽灵,凄清而可怖。
这些都不能阻挡他的,他继续驱马前行。
真到一条河流横亘在他面前。
河流不宽,但湍急异常。上,望不到头,下,也望不到头,犹如一条蜿蜒游动的巨蟒。水声激荡,轰响不绝,显然流速极快,令人望而却步。
他愣愣地看着这条河。
他有明记得,来的时候,这是一条缓缓流淌,清汪可喜的小溪,当地人叫它“寒溪”。那水确实凉丝丝的,喝起来极为惬意。可现在,它怎么会变得这么危险,这么可怕?想起来了,前两天刚下过一场暴雨。
千算万算,怎么就没算到这里会有条山间小溪一夜暴涨呢?现在怎么办?前无去处,后无退路。
马儿得不到主人的命令,无聊地用蹄子刨着地。
河流在朦胧的月色下奔腾不息。恍忽间,他想起了那战火初燃、群雄并起的日子。那时他是多么意气风发啊!他以为师傅的禁令到期了,以为自己一展身手的时候到了。
天真啊!真是太天真了。
时间一天天流逝,沸腾的热血慢慢冷却,初时的兴奋渐渐消退,卑微乏味的生活还在继续。而他的痛苦,比旧帝国统治时更甚。因为那时没有比较,他还不知道首己的价值。但现在,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时代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那些出身草莽的新兴诸侯,完全是凭蛮力横冲直撞,毫无技巧可言。他们所作出的战略决策,在他看来简直就像小孩在大人面前玩的把戏,拙劣可笑,不堪一击。只要有一支人数不多的二流军队,他就可以在短时间内横扫天下。可问题是,他从哪去得到一支哪怕是乌合之众的军队呢?
如果他有六国王室的血统,他就可以凭着姓氏的优势拉起一支忠于故国的队伍;如果他有庞大的家庭背景,他就可以借助家族的势力在地方上纠集出一支子弟兵;如果他有过官场的资历,他就可以倚仗官府的旧权威顺势响应,割剧一方。
然而没有,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出身贫寒,毫无背景的底层小民。由于孤傲,他甚至也不愿结交底层那么强梁少年。他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完全的孤独者,这使他注定只能在权力的大门外徘徊。
啊,才华?才华有什么用?如果他愿意巴结,如果他愿意谄媚,没有才华也可以在权势者的盛宴上分一杯羹;如果他不愿,有才华也休想跨入他们的行列。
他就像一个剑术无双的剑客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九流剑手凭着几套破绽百出的剑法赢得看客们的阵阵喝彩,自己却无法加入进去,让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剑法——因为他手中无剑。
他无剑吗?
不,不是的。他有,他拥有过“横尘”。那是一把好剑,那是权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有人把这权力送到他手上了,是了自己不要。
不,也不是他不要,而是要了也没用。
有了这权力,他又能怎样?
修复栈道,回师三秦?
做梦!如此浩繁的工程,如此漫长的工期,足以使以章邯为首的三秦王提高警惕,布重兵于斜谷关口,只等他的军队前来自投罗网了。
然而这又是唯一的可行之道,他只能在这上面动脑筋。他想过了,如果真要走到那一步,他当然会竭尽自己的智慧减少损失:离间、诈降、收买、结盟……一切可用的手段都用上去。但是为力有时而穷,再高的智慧,也无法弥补地理上的绝对劣势。
战争终究是实力的较量,他不可能单凭智慧使一个孩童打倒一个壮汉。
也许,他最终还是会出关的,只是以惨重的伤亡为代价,而这正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师傅说过,战争是一种艺术,不战而胜是最高境界。尺积如山的胜利,是为将者的耻辱。用这种方式夺取的天下,早晚会因为根基不固而再度走向崩溃。
更何况,就算他愿意这么做,汉王也没有这个耐心等。长期的战前准备,旷日持久的关前争夺,对五十多岁的汉王来说太漫长了。要是这样的话,他宁可就以现在这诸候的身份及时行乐,度过余生了。
他忽然觉得,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压制着他,堵住了命运中所有可能的突破口,要使他死了那条向上的心。
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每条道路都指向失败,而他又不能责怪任何人。
他能怪项羽拒谏饰非吗?可项羽已经用他自己的方式成功了,胜利者就是正确者,项羽有什么理由非要听他的不可呢?
他能怪刘邦胸无大志吗?可谁愿意戎马一生,来换取可能至死也看不到的胜利呢?
他能怪张良献计焚毁栈道吗?惟一有责任的,也许只有他自己。也许他本来就是在痴心妄想,也许他本来就不配得到那一切,也许他本来就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种……啊!不!不!他不能这么想。这么多年来,支撑着他将这毫无乐趣的生命继续下去的,不就是内心深处的那层坚信吗?坚信自己的才华,坚信那才华终会使自己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如果这坚信竟也只是一场空幻,那他的生存还有什么理由泥?他迄今的全部忍耐还有什么意义呢?
啊!面对现实吧!看哪,上天已经给了他多少次机会:他抱怨治世让他难以出头,于是乱世到了;他鄙视项羽见短识浅,于是他见到了刘邦,他感慨无权无势难以施展,于是横尘剑送到了他的手上……可他依旧一事无成。
是他自己终究无用啊!机会在手中一再错过;却悲叹什么生不逢时,多么软弱无力的借口!谁不在这个时代挣扎奋斗?为什么别人能成功,而单单他失败?
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再寻找苟且偷生的借口了,不要再沉溺于王图霸业的迷梦了,一切只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就让这破灭的幻想,伴随着这无可留恋的生命,一起埋葬在这荒山野岭的波涛里吧。
他惨淡一笑,驱马前行。
但那马走了几步,再也不肯上前了。
他下马,轻抚着那马瘦骨嶙峋的脊背。
莫非这饱经风霜的老马,竟还贪恋生的意趣?
是啊,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比蝼蚁职明百倍的马?更何况比马聪明百倍的人?
从他降生到这世上,还未享受过一天真正的快乐,为什么就要自己结束这生命呢?
他是真有才的啊!师傅的警惕戒备是证明,范增的凌厉杀机是证明,张良的信任托付是证明,夏侯婴、萧何的竭力推荐是证明……他怎么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呢?
可是这生命,他实在无可留恋了啊!在这冷漠的世上,他从未感受到过生的欢愉,只受到过难言的屈辱。他那超凡的智慧,带给他的只有对痛苦更清醒的感受。
唉,在一个没有智慧的乱世怀瑾握瑜,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你绝望了吗?”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韩信回头。
是一个神情冷漠、面容瘦削的黑衣人。
在淮阴城郊的小河边,他叫沧海客;在秦始皇的宫殿里,他叫东海君。
他需要他时,他没来;他不需要他时,他却来了。
韩信叹了口气:“绝望了又怎么样?”
沧海客道:“现在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
韩信道:“什么话?”
沧海客缓缓地道:“十二年后,你将会遇到一个人力无法逾越的难关。它会断绝你的一切希望,使你终生郁郁不得志。”
韩信一怔。从一开台,他就没有相信过这个术士的话。然而现在,一经这个人提醒,脑海深处的一切全都翻涌了出来,忽然觉得当初他嗤之以鼻的东西已经变成了现实。
年轻人,不要过早下断言。现在的你,未必是将来的你;现在的决定,也未必会成为将来你的决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我怎么了?将来的我又怎么了?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现在的你,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将来的你,会知道什么叫天意难违。
……
“天意,天意”韩信有些感伤地道:“既然天意难违,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沧海客道:“十二年前,我就告诉过你:神意可以改变天意!”
韩信道:“我的事,谁也帮不了。那不是人力可以……”沧海客道:“人力不可以,但神力可以。”
韩信兴意阑珊地一笑。
沧海客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主人真的有神力?”
韩信转过身,望着奔流的寒溪,轻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沧海客道:“不就是一条通道么。”
韩信身子一颤,慢慢回过头来:“你……你说什么?”
沧海客慢条斯理地道:“栈道焚毁,汉王东归无望,使你无用武之地,所以你感到绝望了,对吧?其实,出蜀入秦,又不是只有一条褒斜栈道!”
韩信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是不止一条。可是能用来行军的,只有一条褒斜道。傥骆道屈曲盘绕,子午道遥远艰险,都不可能……”沧海客道:“不,还有一条。”
韩信一怔:“还有?不,没有了……啊!你是说陈仓道了?那条古道都荒废了好几百年了,哪里还能走人?我都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
沧海客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诡谲的笑容:“如果我主人能使陈仓道复通呢?”
韩信道;“你说……你主人能……能……”沧海客道;“我主人能为你重开陈仓道!”
不!不可能!不要相信他!他终究只是一个术士,玩些惑人耳目的幻术把戏还可以,军国大事指望他是绝对不行了!
沧海客道:“怎么样?现在偿是否对这桩交易感兴趣了?”
不!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可这是惟一的希望了,也许他真的……不!绝对不行。他决不能做这样荒唐的事,他会成为后人的笑柄的……内心深处理智的底线在激烈地抵抗着强大的诱惑。
他面对着滔滔的寒溪,让澎湃的心湖逐渐平静下来:“对不起,我没兴趣。”
沧海客一愣:“你说什么?”
韩信道:“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
沧海客看着他,像在看一件奇怪之极的物件,半晌,才道:“难怪我主人说你与众不同!别人要是落到你这份上,假的也要当真的试试了,你却偏要把真的当假的。”
韩信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不信。”
沧海客道;“那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相信?”
韩信看着暗夜下奔腾不息的寒溪,笑了笑,道;“除非你能叫寒溪断流。”沧海客道;“这有何难?”
话音刚落,一道细细的汉星似的光芒从寒溪上方掠过,韩信只觉得眼前所有的景象猛地一颤,一直在耳边轰响的奔流声像一切切断了一样,忽然消失了。凝目一看,则才还滔滔奔腾的河水竟已无影无踪!只看到河床底部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卵石,在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光。卵石缝隙中隐约可见几丝涓涓细流,还在慢慢流动。
韩信觉得自己的呼吸似已停止。
他倏地回头。沧海客冷冷地道;“看到了吗?这就是神力!”
韩信道:“不……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沧海客的语调依然那样冷漠,“任何难以理解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永远不要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切!”
一阵阴冷的山风吹来,吹得人身心一颤,四周的空气像是突然间冷了许多。
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野鸡的鸣叫,雊!雊!雊!那声音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难道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幻?不,是真的,是真的。长生不老之术、神秘的照心镜、帝国的暴亡……都是真的。证据早已摆在那儿了,只是他一直不肯接受啊!雄才大略的秦始皇、深沉睿智的师傅、学识渊博的仲修,他们哪一个不是意志坚强的人中俊杰?哪一个会轻易被人蒙骗?如果水是有了确凿无疑的证据,他们怎么会为此改变自己一生的方向?韩信颤声道:“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沧海客道:“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要告诉我,现在是否愿意做那桩交易了?”
韩信道:“可是,你主人……要我为他做什么作为报答?”
沧海客停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移山填海。”
韩信道:“移山填海?”
沧海客道:“是的,移山填海。”
韩信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移山填海?”
沧海客道:“我说了,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需按着神的指示去做,就可以了。”
啊!也许他现在真的在做梦。他没有出南郑城,他没有见到沧海客,他没有看见到寒溪断流,他没有听到这段荒谬绝伦的对话,他就要醒来了,这个毫无理性的梦就要结束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不可能。海洋无边无际,倾举国之力也不可能填平。”
沧海客道:“我没说是全部大海。你需要填的,只是渤海中的一部分。”
韩信道:“多大的一部分?离岸多远?水深多少?”天哪!自己居然还在继续这场荒唐可笑的对话。怎么还不快结束?
沧海客道:“离岸三百七十里,水深十八寻,方圆二十丈。实际上,等于是要你造座小岛。
为了保证稳固,基座要比露出水面的部分大三倍。”
韩信默想了一下,道:“形状大致像秦始皇的骊山陵吧?”他在说什么?他要干什么?
沧海客点点头,道:“是的,差不多就是那样,只是坡度要更陡一些。”
韩信默默估算了一下,道:“太难了,骊山陵建筑在陆地上,而且是因山而建,尚且动用了七十多万刑徒,花了三十多年时间。而这座‘山’,是凭空在海底堆垒起来的,又离岸那么远,光是筑条通向那里的长堤就已耗费惊人,要全部完成,工程量太浩大了。”自己怎么真的考虑起这桩荒唐的交易了?难道是被这鬼魅迷住了心窍?
他想起张苍诚恳的话:大人,相信我,那妖孽真的会带来厄运。
他心里一颤。
他是在走秦始皇的老路么?
沧海客道:“确实有难度,但这也正是我主人选中你的原因。你是这世间最杰出的人才,你有这个能力。”
算了,不管这条路通向哪里,就顺着它走下去吧,因为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韩信缓缓地道:“看来,你主人对我的帮助,实际上也是为了也自己吧?因为我若没有统御天下的权力,根本不可能为他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沧海客直言不讳:“不错。但是从你这边说,如果没有我主人的帮助,也永远不可能得到那权力。这桩交易是互利的。”
韩信道:“互利?只怕未必。这项工程的消耗之大,足以动摇国家的根基。工程完工之日,也许就是我的统治垮台之时。如果你主人助我获得的一切,我终将会失去,现在我又何必答应这桩交易呢?”
沧海客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主人自有办法使你的统治稳如泰山。”
韩信道:“用什么办法?”
沧海客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道:“看到了吗?就用它。”
韩信凝神一看,只见沧海客拇指与食指间捏着一枚寸许见方的方形薄片,通体做银白色,上面似还有一些不规则的纹路,不禁笑道:“你说用这东西来稳定我的统治?”
沧海客脸上没有一丝开玩笑的神色,严肃地道:“不错。”
韩信道:“我能用它做什么?杀人?还是祭神?”
沧海客顿了顿,道:“你能用它监控天下!”
韩信道:“你……你说什么?”
沧海客道:“你听说过九鼎吗?”
韩信道:“听说过,可这东西跟九鼎有什么……“沧海客道:“这是九鼎的心脏。“韩信道:“你说……这东西是……九鼎的心脏?”
沧海客仰面向天,缓缓地道:“故老相传,‘得九鼎者得天下’。可有几个人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意?只有历代天子才知道,九鼎的魔力,其实在于它能监视九州!但就连天子也未必知道:九鼎全部魔力的根源,又在于这片‘鼎心’!”
韩信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热闹,都快抓不住思维的焦点了,他结结巴巴地道:“你说九鼎能……能……监视九州?可传说它不是……不是夏禹铸来象征九州的吗?怎么……怎么会……”“象征九州?哈!”沧海客冷笑一声,道,“文命这小子够厉害,一个荒诞主义居然能蒙住天下人一千八百多年!告诉你,九鼎是用来监视天下九州的!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之内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在九鼎上观察到。大至山川河流,小至人物鸟兽,要远即远,要近即近,音形俱备,如在眼前。”
韩信心中一片混乱,许久,才道:“文命……是谁?”
沧海客道:“就是你们尊称的大禹,我辈份比他长,习惯叫他名字了。他宣称是他铸造了九鼎以象征九州吗?笑话!他能有这个能耐?九鼎是我主人设计铸成的!他只是提供了铸鼎所需的金属而已。”
韩信道:“九鼎……真有那样的魔力?”
沧海客道:“你没发现正是从夏朝开始朝代的寿命突然延长了?禹传子,家天下。然后是夏四百年,商五百年,周八百年。难道夏商周的君王比唐尧虞舜更贤明吗?”
韩信喃喃地道:“怎么会是这样?这……这是真的吗?”
沧海客道:“怎么不是直的?夏商周三代,八十多位君王,除了开国之初禹,汤,武,有几个是像样的?他们能安享天下这么久,真是因为他们治国有方吗?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用九鼎监视着天下臣民!”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天命所归”、“神灵庇佑”的神话背后的真相!这就是腐朽统治长期屹立不倒的秘决!啊!难怪见过九鼎的人都要死,难怪历代天子将它掩藏的如此隐秘。这样卑鄙的统治手段,怎么能让臣民知晓!
沧海客道:“现在九鼎不是在项羽手里便是落到了刘邦手里。全是没有鼎心,九鼎便只是一件废铜烂铁!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它的真正用途,甚至可能他们连那东西就是九鼎都不知道。因为九鼎的形状根本就不像鼎。当初称它为鼎,是因为它使用时要像鼎器一样架火烧炙以获取能量。九鼎体积庞大,项羽、刘邦又不知道它的重要,你要找到它一定很容易。等你有了权力,不管用巧取还是豪夺,从他们那里把它弄到手,再把这片鼎心插入,天下就尽在你的掌握之中了。只是你要有准备,九鼎启动后会显现出人物景象,你不要惊恐,别把那当成是鬼魅现身。有些人初见时是很害怕的。”
那宦官被杀之前只说过两句关于九鼎的话。
第一句是:九鼎不是鼎。
第二句是:那东西会招鬼。
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人都已经死了,恐怕没人会知道这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难道就从来没有人能见过九鼎还活下来?除了君王以外?
有。
有?谁?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东海君吗?
韩信忽道:“你真的有一千多岁了吗?”
沧海客目光一跳,道:“你说什么?”
韩信道:“听说你曾成功地向秦始皇证明了自己有千年之寿,你这么做是不是就是为了从秦始皇那里盗取这片鼎心?”
沧海客沉声道:“你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韩信道:“你做的事秦朝满朝文武都知道,秦始皇悬赏缉拿你的画像现在都还在。我知道一点有什么可奇怪的?只是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你失踪后,秦始皇会发了疯一样地找你,恨你恨得咬牙切齿――原来你破坏了他统治天下的最有力的工具。”
沧海客冷笑道:“他恨我?他有什么资格恨我?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谁叫他……”说到这里,沧海客忽然住口不说了。
韩信道:“谁叫他怎么?”
沧海客道:“那与你无关。年轻人,我知道你很聪明,但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我说过了,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记住这句话!现在我再问你,对于那桩交易,你到底考虑好了没有?怎么样?”
韩信道:“我接受。”
沧海客道:“很好。鼎心你拿着,好好保存,不要弄湿。切记!它不怕火,不怕摔,但怕水。千万不要浸水。九鼎的形状是外方内圆,色作青灰。外形有点像一个玉琮,但要大得多。高一丈二尺八寸,长宽俱为五尺三寸。鼎下方有个火门,火门正上方六尺处有一条细缝,不细看不易发现。找到这条缝,把鼎心这面朝上插进去,插到严丝合缝。使用时只需在鼎中的圆孔里放满木炭,从火门中点火焚烧。烧到大约半个时辰,九鼎就会启动了。很简单,到时你一试便知。”
韩信接过那片鼎心,看了看,很小心的放入怀中。
“这是陈仓古道的路线图,”沧海客说着,又递过来一卷图画,“下面我说的话请你仔细听好:今年八月,你率军从此道出蜀。路上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理会。走你的路!你只有这一个月时间。八月一过,一切又会和现在一样,道路将不复存在。所以,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获得兵权,并说服汉王在那时发兵。”
韩信接过图画,展开借着月光看了看,隐约看得出是一幅画的很详细的地图。他收起地图,想了想,道:“为什么选在八月?整军备饷的时间太仓促了,就不能在开春吗?”沧海客道:“不,必须在八月。原因我不知道,这是我主人作出的决定,但他一定是有理由的。”
韩信道:“好吧,粮饷我到关中再筹措。我可以设法取食于敌。”
沧海客赞许地点点头道:“很好,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记住,这一仗你有进无退,所以一定要迅速在三秦夺得立足之地。以后的路就好走了。以你的用兵之能,天下已没有谁是对手。在战略部署上,你务必把齐国放在前面。占领齐国,填海的先期工程就可以开始了。
你当上齐王的时候,我会把工程图和具体的方案拿来给你。”
说到这里,沧海客停了停,忽然道:“萧何来找你了,跟他回去吧!”
黑沉沉的夜色中,除了偶尔听到几声野鸡“雊雊”的鸣叫,再没有别的声音。韩信满心疑惑。“我走了,记住!”沧海客的声音像是一下子冷了许多,“和神做交易,是不能毁约的。否则,他能让你得到的,也能让你失去!”说完,就转身离去。
韩信被他的话说的心中一寒。
沧海客的身影即将隐入黑暗中,韩信忽然想起一事,向他的背影大声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沧海客的脚步停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我叫篯铿。”冷冷地抛下这句话,他的身影便完全没入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篯铿?篯铿?……篯铿……一个毫无线索的名字。
忽然耳边“轰”的一响,把沉思中的韩信吓了一跳,继而才发觉,轰响连绵不绝,竟是寒溪的滚滚波涛声。急看那寒溪,果然已恢复成水深浪急、奔腾不息的模样了。
韩信又转身看自己的马。如果马能说话,也许就能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了。不是常说,禽兽比人更能识别鬼魅吗?
马还在用蹄子刨着地,又喷了个响鼻。它毕竟不会说话。他又把视线转向寒溪。
不久之前,他还万念俱灰,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甚至要把生命葬送在这湍急的河流里。可现在,他忽然成了世上最幸运的人,夺取天下和统治天下的奥秘,都藏在他怀里。可这是真的吗?他真要凭着刚才那番虚幻离奇的对话,去决定一件关系着成千上万人命运的军国大事吗?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还隐隐听得萧何的呼唤声。
声音越来越近了。
马蹄声止。
“可找到你了!”萧何喜不自胜的跳下马来,冲过来一把抓住韩信的胳膊,“你不辞而别,我都快急疯了!汉王那里我都来不及说一声,就赶着来追你!你把我找得好苦。你不能走你得给我说清楚,你那封信是什么意思?那把剑又是什么意思?什么‘有负子房先生所托’?什么剑诚至宝,才实庸驽,不足以受之‘?你想把我逼疯吗?天下除了你还有谁配用那把宝剑?你这样一走了之对得起谁啊?你……你明明早就带着这把剑了,为什么一直不肯拿出来?你好大的傲性埃你知不知道你要早拿出来……”韩信慢慢地把目光从寒溪收回,看向萧何,道:“丞相,我错了,我跟你回去。”
萧何欣喜若狂。
回到南郑,萧何坚持要让韩信暂住自己的相府。
韩信笑道:“丞相,这次我真的不会再逃跑了,你放心。”
“我放不下这个心!”萧何道;“你这匹千里马脚程太快,不拴在身边我连觉都睡不着的。”
韩信心中感动,道;“丞相,我只是想找个清静地方待一下,想一些事。”
萧何;道:“那你用我的书房好了,没人会打扰你的。”
萧何的书房通常是不让外人进去的,这是他处理军玫要务的地方。这一点韩信知道得很清楚。
“我现在就去王宫,你放心,这一次决不会让你久等了。”说完,萧何衣服也没换就匆匆离去了。
韩信坐在萧何的书房里,从怀中取出寻卷图画,轻轻摊开在几案上。
一幅他从未见过的,极为精细、详尽的军画地图展现在眼前。
王宫中,汉王像一头困兽一样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嘴里骂骂咧咧。
“你也走了,人也走了,萧何也走了。好!我算是看清了:什么叫交情。呸!狗屁!”
“好啊!走啊!走得越远越好,全走光了才好。哼!我不稀罕!我不稀罕!我不……”骂着,骂着,忽又蹲下去抱头大哭起来:“谁走了不该你走啊!萧何,萧何,你忘了我们同富贵共患难的誓言了吗?那时在沛县,你当吏椽,我当亭长,你就一直很照应我了。现在我好歹也混上个汉王了,你怎么反而弃我而去呢?我哪里对不起你啊?你攀高枝也别挑这个时候啊!萧何,萧何,我需要你碍…进入咸阳,人人争抢金玉珍宝,只有你去收集秦朝的律令图籍,你说这些咱们将来用得着……现在你叫我用到哪里去……呸!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无赖!你这个朝三暮四的家伙,我要杀了你……”“大王,你要杀了我?”
汉王猛地抬头,萧何垂手恭立在殿门口,微笑地看着他。
汉王跳起来,撩起衣袖擦掉脸上的泪痕,冲过过一把揪住萧何,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突然破涕为笑,一拳砸在萧保肩上,骂道:“老萧,你没良心!我什么地方亏待你了?别人逃走,你也逃走,你还对不对得起我?”
萧何见汉王像孩子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民不禁好笑,揉了揉肩头,道:“大王,你冤枉我了。臣不敢逃,臣只是去追逃走的人了。”
汉王道:“追谁?”
萧何道:“韩信。”
“呸!”汉王又火了,“你这个笨蛋,连撒谎都不会!诸将逃跑的有好几十个,你不追。哦,单单去追一个钻过人家裤裆的懦夫?鬼才相信!你撒谎撒得像一点儿嘛,我心里也好舒服些。”
萧何道:“臣没撒谎,臣真的去追韩信了。大王,他不是懦夫,而是国士!别人逃走多少也没关系,他这样的人才,一国之中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一定要把他拉祝”汉王道:“又来了,又来了。我听的耳都快起老茧了!你和夏侯婴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拿这种人当宝贝?我问你,他韩信要是真有本事,怎么在项羽那里没干出什么名堂来?”
萧何道;“宝剑落到不识货的屠夫手中,只会被用来杀猪宰羊,也许还不如普通的屠刀来得称手,可若握在豪侠剑客手里,就可以成为无敌于天下的利器。项羽没能重用韩信,是他的失策,也是大王的幸运。韩信是上天赐予大王的宝剑,大王一定要重用他啊!
汉王道:“嗬嗬!你这个老实人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厉害起来了?看来我要是不肯重用韩信,就要堕为‘不识货的屠夫’之流了。
萧何道:“臣不敢。臣只问大王一件事:大王是只想做一辈子汉中王呢,还是想夺取天下?”
汉王道:“废话!谁甘心一辈子窝在这鬼地方?我当然想向东发展,夺取天下啊,可是……“萧何道:”大王要向东进取,就必须重用韩信!”
汉王愣了半晌,才道:“好吧,算我怕了你!我就用他为将。”
萧何道:“这不够,他还会逃跑的。”
汉王道:“那你说吧,要怎样才够?”
萧何斩钉截铁地道:“拜他为大将!”
“什么?”汉王差点跳了起来,“樊哙、曹参他们跑我打了那么多场血仗,我还没拜他们为大将哪!这小子一来就爬过他们头顶去?你还讲不讲理?我用他为将已经够给你面子了……”萧何道:“不是给我面子,是给张子房面子。”
汉王一怔:“张良?你是说……你是说…萧何道:“横尘剑就在他身上!”
汉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那他……那他……为什么一直不拿出来?早知道他有这个,我也不会那样对他了。”
萧何道:“我怎么知道?他这个人一身傲骨,也许是不想单靠别人的推荐获得名位吧。”
汉王道:“好!你现在就叫他来,我马上拜他为大将!”
萧何道:“这不行。”
汉王又差点跳起来:“这还不行?你到底想要怎样?是不是要我杀身以谢?”
萧何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是这样,大王。拜一名大将不是叫一个小孩,不能那样随随便便。而且,韩信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他逃走,就是因为以前受了太多的冷遇。要真正把他留住,就必须郑重其事:择良辰吉日,斋戒沐浴,筑土为坛,除地为场,行拜将之礼,这才行。”
汉王道:“好,好,都依!真是,明知道我最怕这一套了。”
“不要紧,大王。”萧何安慰道:“就几句仪式上的套话要背一下,不难的。”
汉王要拜大将了!
消息像一阵风似的迅速传遍了三军将士。
会是谁?樊哙?曹参?夏侯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去向丞相萧何打听,萧何笑而不语。
于是人们纷纷自行猜测。一番评头论下来,多数人认定:樊哙的可能性最大。一是因为他有鸿门宴上救驾之功,二是因为他与汉王有一层诸将谁也比不上的关系—他的妻子就是王后的妹妹。
斋戒三天之后,汉王前往太庙祷祝。祝毕,上拜将台,仪式开始。
“宣——”司礼官拉长了嗓门传唤,众人凝神屏息倾听,“治粟都慰韩信上台!”
惊讶,意外,怀疑,还有一些窃窃私语,“韩信?”“韩信是谁?”“不知道……”韩信神态平静,步履沉稳地向拜将台上走去。登上拜将台,恭恭敬敬地向汉王行参拜之礼。
汉王从身旁一名侍从手上取过黄钺,手持黄钺上部,把钺柄授交韩信,道:“从此上自天者,将军制之。”
韩信接过黄钺,道:“谨诺。”
汉王从另一名侍从手中取过玄斧,手持斧柄,将斧刃授交韩信,道:“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韩信接过玄斧,道:“谨诺。”向汉王一拜,道:“臣闻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中御。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臣既受命,不敢生还。愿大王垂一言之命于臣,臣乃敢将。”
汉王背书一样硬邦邦地道:“军中之事,毋俟君命。临敌决战,无有二心。寡人其许之。”
韩信道:“臣奉诏。”又向汉王一拜。
汉王道:“寡人有厚望焉,将军勉哉!”说完,松了一口气——总算全背完了。
韩信向汉王三拜,然后站起来,转身面向拜将台下三军将士,举起斧钺。
“万岁——”十余万将士齐声呐喊,同时举起手中的矛戈,仿佛一片刺向天空的金属树木,声势惊人。
仪式结束,汉王在宫中设宴,款待他新拜的大将。
头一回,汉王认认真真地打量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唔,年轻人相貌倒还可以,丰神俊朗,只眉宇间微有忧悒之色,似是受了长期压抑所致。抿了一口酒,道:“萧丞相和夏侯将军多次向我提起你,说我要夺取天下,非重用你不可。那么究竟可以向我指教些什么呢?”
韩信欠身说了句“不敢当”,道:“大王要向东去争夺天下,对手就是项王吧?”
汉王道:“那当然。”
韩信道:“那么请赂大王:在勇悍仁强各方面,大王自认为比项王如何?”
汉王沉默了。项羽天生神力,巨鹿之战中,他独力杀伤秦军数百,这方面自己怎么能跟他比?他又是楚国名将项燕之后,有身份有修养,那套婆婆妈妈的礼仪自然也比自己内行得多。自己起自布衣,放荡不羁惯了,这种东西学也学不来。平素箕踞喝骂,从不管彼此的身份,老早就听外头有人说:“在沛公手下真不是人过的。”瞧这名声!至于强大,那就更没法提了。要不是因为强弱悬殊,自己何致于先入咸阳还被人家踹到汉中呢?想来想去,汉王只得道:“我都不如他。”
韩信再拜贺到:“大王能这样说,臣感到很高兴。项王这几项长处,是人所共知的,臣也以为大王不如他。不过,他这些长处的背后,也隐藏着致命的弱点,这就不是人所共知的了。臣曾事奉于他,深知其人,愿为大王略述一二。”
“项王厉声怒喝时,人人色变惊心;上阵杀敌时,当者无不披靡。然而他不能任用贤能之将。一个人的勇力再大,若无股肱之助,又能有多大作为?所以他勇,只是匹夫之勇罢了。”
“项王待人仁而有礼,部属生病,他会流着眼泪把自己的饮食分给人家。但是,当有人立下大功、应受封赏时,他把官印摩弄得光滑了还舍不得给出去。所以,他的仁慈,是是妇人之仁罢了。”
“项王虽称霸天下,势压诸侯,却不占据关中而定都彭城,这是他的一大失策。项王大封诸侯,以亲疏不以功劳,尤其是违背怀王之约,排挤大王入汉中,人人心中不服。项王起身,称是奉怀王之命,成功后,却只给了他一个义帝的虚名,还把他驱逐到江南。诸侯见了,也都学他的样,回去后驱逐故主,夺善地为王。众人见了,谁不心寒?项王军队所过之处,无不残灭,咸阳甚至被他焚烧成一片废墟,百姓无不怨恨,只是为威势所逼,不敢不尊奉罢了。他名为霸王,实已丧尽民心。所以,他的强大,是很容易变成弱小的。
“现在大王只要能反其道而行之:任天下勇武之人,什么样的强敌不能诛灭?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什么人会不服?以日夜思归的将士麾师东进,什么样的阻碍不能铲除?”
汉王越听越兴奋,见韩信停下,忙道:“那么,依将军之见,我们该何时起兵呢?”
韩信道:“八月。”
汉王吃了一惊:“这么快?恐怕……有点仓促吧?”
韩信道:“必须这么快!现在将士思归,军心可用。拖得太久,这股锐气一过,人人安于现状,不愿再战,就难办多了。”
汉王一拍大腿,道:“有理,有理,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忽又颓然坐下道:“不行,还是不行。我们从哪出蜀呢?栈道已经焚毁了啊!”
“这个,臣已经考虑过了。栈道的焚毁,也许倒是件好事。”韩信说着,移坐到汉王案前,道:“请借大王的玉箸一用。”
汉王道:“你用,你用。”
韩信拿起一支玉箸,蘸了点酒,在案面上画了几条线,边画边道:“这是褒斜栈道。从这里到这里,是被烧毁了的。大王可命人在此处形式,重修栈道。声势造得越大越好,把章邯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这儿来,以为大王将从原路返回,于是把兵力都集中到斜谷关前。而我军刚至褒谷后即折向西北,这里有一条湮没已久的古道,名为陈仓道,平素少有人知,但臣已得到些道的详细地图。届时我军即从此道出关,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汉王听得又惊又喜,喃喃道:“太奇妙了!太奇妙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此计一出,天下谁复可与论兵者?”
沉吟感慨良久,汉王才道:“出了陈仓,我们要对付的就是章邯、董翳、司马欣三人了。这三人也是久经沙场之辈,实力不可小视埃”韩信往下玉箸,道:“至于这个,大王就更不用担心了。他们三人原是秦将,率关中子弟作战数年,伤亡不可胜数;后来巨鹿一战,又举众向项羽投降,结果在新安,二十万降卒全被项羽活埋,只有他们三人安然无恙。秦地父老兄弟怨此三人痛入骨髓。如今项羽硬借威势让这三人在秦地为王,秦地百姓无人拥戴他们。而大王自入武关、进咸阳后,秋毫无所犯,废除秦朝苛法,只与民约法三章,秦民无不希望大王在关中为王。且怀王与诸侯相约:‘先入关中者王之’,此事天下皆知。大王受项羽排挤而入汉中,秦民对此无不感恨。人心如此,大王只要起兵东进,三秦之地可传檄而定!”
韩信的一席话,让汉王好象拨云见日一样,豁然开朗。以前,还从未有人这样清晰通透地为他剖析天下大势,讲解用兵之道。汉王乐得心花怒放,道:“我怎么现在才得到你?唉!太晚了,太晚了。我早该听萧何他们的话啊!”
八月初二,陈仓道。汉军在急速行进。
韩信勒马站在道旁,注视着他所统率的这支大军。
他成功了,可是他自己不知道这成功是怎么来的。
八月之前,他就已秘密派出六批探马按图索骥来这个地方了,探马无一例外地回报,那里古木参天,榛莾遍地,荒无人烟,根本无路可走,也没见有什么人在开辟道路的迹象。
然而到了八月初一,派去的探马回报:道路畅通无阻!
他说不出听到这消息是什么心情。惊讶?兴奋?疑惑?都不像。他内心里似乎早已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尽管他也无法解释。
他很沉着地处理了出兵的最后一些事项,然后跟萧何谈妥随后将汉中军民迁回关中的工作。萧何对此紧凑的日程安排感到不解,但出于对韩信的绝对信赖,一句为难的话也没有,很爽快地一口应承下来。
八月初二一大早,他就率大军出发了。
路,走得相当顺利。从汉中向西北,穿越褒水峡谷,至凤县,再折向东北,便进入了一条山间小道,就是这条不该存在的陈仓道。
走到孤云山下,已是晚上。韩信下令就地扎营休息,准备明日一早出关迎敌。
士卒们大多是从崤山以东来的,没几个愿意在汉中待一辈子。此时出关在望,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心里暗暗感激这位新任主帅,准备明天好好一个漂亮仗。韩信不惯早睡,巡视了几个营地,还不想睡觉,便一个人坐在一截树桩上,抱膝沉思。
八月的天气月色很好,清朗宜人。从喧嚣中沉静下来,月亮仿佛与人更近了。一道流星低低地从头顶掠过,拖着一条细细的光带,自南向北而去,越来越远,直至不见。
夏侯婴走过来,道:“怎么了,还不睡?”
韩信道:“我向来睡得不多。你不也没睡么?”
“我是兴奋,睡不着。”夏侯婴说着,走到韩信身坐下,“嗨!我的大将军,这条道你是怎么找到的?我可真服了你!我在南郑那么长间,愣就没发现。”
韩信微笑不语。
不知何处传来几声野鸡的鸣叫,句!句!句!声音凄清而又有此怪异。
夏侯婴道:“怪事!这么晚了,会有鸡叫。”忽然眼睛一亮,“等我一下,待会儿送你一件礼物!”说着一头钻进自己的营帐,不一会儿拿了副弓箭出来。
韩信诧异道:“你干什么?”
夏侯婴笑道:“人家说开战前逮住只野鸡吉利。要不怎么武冠上加雉履呢?你等着,我去把它弄来。”
韩信道:“开玩笑!深更半夜怎么逮得着?它不会飞走?”
夏侯婴道:“就是深更半夜才好抓!鸡都是夜盲,晚上只会傻呆在一个地方。这一只听声音好像挺近,活该它这时候瞎叫!瞧我的!”说完,便拎着弓箭轻手轻脚往树丛中去了。
韩信笑笑,摇了摇头。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夏侯婴才怏怏地回来。
“见鬼了”,夏侯婴皱着眉道,“明明听见叫声的,偏就连个影子也找不到。”
韩信道:“行啦,上天有好生之德,放它一条生路吧。胜仗又不是靠一只野鸡打出来的,我从来不讲究这一套。不早了,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开战呢?”
夏侯婴一脸疑惑,搔着后脑勺向营帐走去,嘟嘟囔囔地道;“怪!真怪!”
句!句!句!
像是示威似的,寻只野鸡又叫了起来。
韩信笑了笑,看看那天边月色,也站起来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月色朗朗,人声俱寂。山谷间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野鸡的鸣叫,便再无别的声音。
天深中又划过一颗流星,低低地着细长的光带,自南向北而去,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韩信大军进驻陈仓城。
陈仓城与陈仓道不完全是一回事。陈仓道在散关西南,陈仓城则是散关东北的一座小城。
章邯坐梦都没想到汉军从这个地方冒了出来,他的重兵全集中在余谷前。等得到消息,韩信的大军已经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散关和陈仓城那点少得可怜的守军,夺取了在关中的第一块立足之地。
章邯手忙脚乱地调整兵力,挥师西向。
他必须将这支刚刚冒出来的军队立即扑灭,否则将后患无穷!
陈仓城,城楼上。
韩信手搭凉棚,向东面眺望。三秦大地,辽阔地呈现在眼前几名将领跟在他身后,大家都在向夏侯婴使眼色。夏侯婴咳嗽一声,道:“大将军,咱们……在这儿休整得也差不多了吧?”
韩信回过头来,道:“怎么?你们的意思是……”樊哙是个急性子,喜欢爽快,忍不住道;“我们的意思就是该乘胜追击!干吗在这小地方磨蹭呢?汉王可等着你大败章邯的捷报哪!”
韩信微微一笑,道:“捷报会有的。这里地势不错,我安排在这里先打一仗。”
樊哙道:“这里有什么打头?直接杀到章邯的老窝废丘,那可有我痛快!”
韩信道:“反正要打,何必我们去找他?让他来找我们好了。”
樊哙愣头愣脑地听不明白。
夏侯婴若有所悟,道:“啊!大将军的意思是…以逸待劳:”韩信看着夏侯婴,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本来以逸待劳的该是章邯,我们是远道而来,但现在我们偏把它反过来,让他从斜谷关跑这儿来,等他立脚未稳,再给他来个迎头痛击。看吧!这位雍王可就有得苦头吃了。”
众将领这才恍然大悟,心中佩服不已。
韩信又道:“废丘我是一定要拿下的,但不是现在。我不鼓欠打硬碰硬的攻城战,那样消耗太大。城沁本身就是为了防守而建的。发展到现在,它的防御功能已相当完善,对防守者极为有利,而对进攻者十分不利。你们想:三个月造云梯,三个月筑土山,然后是旷日持久的对峙。你切断我的粮道,我堵截你的援兵,来来往往,要打到什么时候?反正我们现在是在章邯的地盘上,我们打他哪儿他不得来救?我们就牵着他的鼻子叫他多跑几趟,不断找机会削弱他的实力。一来二去,等他耗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去打废丘,那时废丘已经成了一个空壳,拿下来不是轻而易举吗?”
众将领听得心服口服,均感到跟着这位大将军获益匪浅。
入夜,韩信在陈仓城头信步行走。
句!句!句!又有野鸡在什么地方鸣叫,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叫人捉摸不定。
韩信站住脚步,听了一会儿。
一道长长的流星的光芒从天空掠过。
这两天流星似乎特别多,而且样子也有些异常,光芒很亮,飞得很低,看起来简直像能伸手捕捉得到。
又一道流星掠过。韩信注视着它飞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这时连韩信身后的待卫也注意到了,一人道:“这几天的流星可真多,东一道西一道的。大将军,这可是好兆头啊!”
韩信道:“哦?是吗?”
那待卫道:“是埃听说武王伐纣时,就出现了流星,不到武车盖上,变成一只红乌鸦,大叫特叫呢!”
韩信笑道:“乌鸦还有红的?”
另一名待卫道:“什么稀奇?人家说燕子丹在秦国做人质时,还有白乌鸦出现呢!”
韩信道:“得了,干脆说,什么颜色的没有吧!”
众待卫都笑了。
韩信站在那儿,看着远方沉思了一会儿,便走下城头,向城东北走去。
陈仓城东北有座陈仓祠。外形高,但已显败落。祠中只剩下一名太祝丞,其他人都已跑光了。
韩信挥手命待卫们在祠外等候。
祠内打扫得还算干净,只是年代久远,无一物不显得陈旧破落。正中台上,不见供着什么神像,只摆着一只不大的石函。供案上却很隆重地陈放着烤熟的牛、羊、猪各一头。
韩信道:“什么神这么尊贵?边太牢(古代祭祀时的牲畜,因在祀前须用栏圈畜一段时间,故将祭祀用的牲畜称为“牢”,“少牢”一般指羊和猪。用上了牛的,都称为“太牢”)!秦国的祖先吗?”
太祝丞小心地回禀道:“不,是雉神。”
“雉神?”韩信目光一动,道:“野鸡还要用牛羊猪来供奉?”
太祝道;“是啊,就连这座陈仓城,都是为了祭祀它而建的呢!”
韩信道;“连神像都没了,还祭祀什么?”
太祝丞诧道;“谁说没了?那不就是吗?”说着向台上那只石函一指。
韩信道;“那是雉神?”
太祝丞道:“不,那里面是雉神。”从台上将那石函端过来,打开函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样东西,“将军请看。”
韩信一看,大为诧异。原来是一夫拳头大小的浑圆的玉石。通体洁白,样子倒还可以,可也不是多么珍贵的东西,更没法叫人跟雉鸡联想起来。道;“这就是你们的雉神?我看不出它跟雉鸡有什么关系啊,为什么叫它雉神呢?”
太祝丞放下玉石,端起案上一盏油灯,道;“将军请这边看。”说着向边上的墙壁走去。
韩信一怔,跟着过去。走近才发现,原来这灰蒙蒙的墙壁上居然绘着一幅大型壁画。虽因年深日久,已是多处斑驳剥落,色泽黯淡,但仍可看出个大概。
那是一场规模宏大的出猎。
上千名背弓挽箭的猎手,分散在山林河泽间搜寻着猎物,上百头猎犬穿梭其间或奔或嗅,无数大大小小的雀鸟被惊起,从林中仓皇飞出,还有许多獐、兔、狍、鹿之类的野兽四处奔逃。
再细看,却又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这些猎手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些禽兽身上,对眼前唾手可得的猎物视而不见,只一味聚精会神的寻找着什么。
太祝丞端着油灯,看着那陈旧的壁画,道;“那是文公十九年的一场大猎……”韩信道;“文公十九年?”
太祝丞道:“哦,就是我们秦文公,比穆公还早,在春秋之初了。离现在大概有……嗯……有五百四十多年了。年深日久,这事传到现在也许有些变样了,不过本是不会错的。那一年,陈仓人经常听到有野鸡夜啼,想找却又找不到,还见到一些奇异的光芒从天空处习过,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便禀报给了文公。文公十分惊异,派人来查看,也无法查出究间。于是下令发精骑五百、步卒一千,大猎于陈仓。不猎熊,不猎虎,只猎那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野鸡。找了十多天,才终于找到这块玉石。找到这块玉石的几名士卒,亲眼见到天空中一道长长的光芒飞来,钻入这玉石之中。拿起它,四周飘忽莫测的雉鸣也立刻停止了。于是知道它是个宝贝,就把它献给了秦文公。文公它,命太卜占卜,卜辞很吉利,说得到这东西,小则可以称霸,大则可以成。王。文公很高兴,于是就在这里筑城建祠,用太牢祭祀它。后来,秦国果然称了霸,成成了王,甚至还出了皇帝……可现在终于还是灭亡了。唉!五百多年了,也是气数已荆始皇帝和二世皇帝就从不关心这雉神的祭祀。这两天雉神又显灵了,将军,您注意到野鸡的鸣叫了么?还有那流星的光芒?那也许是在预视有当为王称霸的英雄出现了。将军……”夜色越来越深,守候在祠外的待卫有几个倚着墙打起瞌睡,其他几个也是百无聊赖,奇怪这位韩大将军怎么会对一座破祠这么感兴趣。
韩信终于从祠中走了出来。
那太祝丞恭恭敬敬地送到祠外,道;“将军走好。”
韩信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眉头微锁,似在思索什么难解之事。众侍卫见他这样,也不敢问,忙跟了上去。
有人偷偷问那太祝丞:“哎,我们大将军刚才跟你聊什么事?”
那太祝丞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的题,只拍拍他的肩膀,神神秘秘地道;“小兄弟,你们跟对人了。好好干!包你们将来大富大贵。”
众待卫恍然大悟:原来韩将军来这儿卜筮的。
太祝丞看着这一干人越来越远,才托着油类回到祠中,望着正中台上的石函,喃喃地道:“天意,天意。章邯占了关中这么长时间,都没得到它……”石函中已是空空如也。
章邯十五万大军来到陈仓,韩信以十万军迎之。
一仗下来,章邯大败,退至好(田寺)。再战,又败,退至废丘。
章邯军退一步,汉王进下。汉王和他的小朝廷按着韩信的计划顺顺当当地迁出了汉中,回到了关中。
汉王觉得像做梦一样。
在韩信一轮又一轮急风骤雨一般的打击下,三秦王中实力最强的雍王章邯,地盘越缩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都城废丘,被汉军围的铁桶一般。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投降。
汉王乐昏了头。次年三月,听说项羽派人击杀义帝于江南,便让为这是一个攻击项羽绝佳借口。等不及关中全部占,就以“为义帝报仇”的名义,联合各路诸候向项羽的根本重地彭城发动进攻。
汉中精兵被汉王带走,增中了攻打废丘的难度。不过这难不倒韩信。仔细观察了地形后,他在雨季来临之时,决引河水倒灌废丘城,逼得废丘守军投降。关中最后一个顽敌章邯自杀身亡。
关中全部平定,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萧何兴冲冲地忙里忙外:张贴安民告示,大赦罪人,把秦朝过去的苑囿园池都分赐给百姓耕作,除秦社稷,立汉社稷……祭礼结束后,百官散去。萧何叫住了韩信。
韩信道:“有什么事?丞相?”
萧何道:“你跟我来。有样东西,要请你看一下。汉王、子房先生和我到现在都没弄懂。你智慧过人,也许能看出点门道来。
萧何将韩信带到一间密室。
韩信注意到那密室的门用了三把钥匙才打开。
“高一丈二尺八寸,长宽俱为五尺三寸。”萧何道:“我想不出这尺寸有什么象征意义。更想不出它能派什么用常韩信绕着那物走过去,见到其中一侧的下方有个方形的门洞。
萧何道:“我怀疑这是火门,可以从这里点火,梦烧内部的柴炭。可烧了干什么用呢?那么高,不见得在上面放什么食器吧?张子房叫我们点火试烧一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不过他认为这一定不是简单的东西,叫我们好好保管。”
韩信道;“为什么一定不是简单东西?”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火门上方光滑冰凉的壁面,一点点向上摸去。
一尺、二尺……
萧何道;“它是藏在帮始皇卧榻下的一个地下密室里,还有威力极大的机关暗弩守卫着。我们死了一百二十七个人才得到它。床下挖洞是最犯忌讳的事,堪舆术(天地的总称,即相地的学术,风水)上认为是‘自掘坟墓’。秦始皇向来疑神疑鬼,可为了它,居然连这么大的忌讳都不顾了。可见它决不会是简单的东西。”
……五尺、六尺,果然有一条细细的小缝。韩信的手没有停下,若无其事的继续摸上去。
萧何道:“韩将军,依你看究竟会是什么东西?”
韩信把手放下,默默然地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萧何脸上显出失望之色,道;“连你也不知道,看业是不会有人知道了。”
韩信道:“也许是个权力的象征吧。丞相,你看它外方内圆,不有点像个放大的玉琮吗?”
萧何脸上的失望之色更深了,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太不值得了。子房从没错过,这次他恐怕是判断错了。”
关中的形势很好,汉王那边却打得烂透了。
汉王率五路诸侯共计五十六万大军跟项羽远道赶来的三恨人马打,居然败得一塌糊涂。睢水一战,惨不可言。汉军士兵的尸体把偌大的睢水都堵得无法流动了。汉王总算侥幸逃出,可也逃得狼狈不堪。一路上几次三番把儿子女儿推下车,好减轻分量逃得快点,夏侯婴再几次三番地把孩子抱上车,汉王气得要发疯,差点把夏侯婴都杀了。
为了给汉王收拾残局,韩信带着他新编练的关中军队奔赴荥阳,与汉王残部会师,大败楚军于京、索之间,总算阻止住了楚军西进的攻势。
但睢水惨败的影响太恶劣了。许多已经或将要与汉结盟的诸侯纷纷见风使舵,又站到西楚一边去,反过来助楚攻汉。汉王搞得焦头烂额,又气又急,于是叫韩信先去收拾这些背信弃义的诸候,出掉胸中一口恶气,顺使也牵制楚军的行动。
汉三年八月,韩信奉命攻魏。巧布疑兵,木罂渡河,取安邑城,虏魏王豹,平定魏国。
闰九月,韩信又马不停蹄地奉命北击赵、代。很快就打败代国,擒代国夏说。
当他要向赵国发动进攻时,汉王派人来调走了他的精锐部队,开赴荥阳,去抵挡楚军的进攻。
韩信迅速就地招募新兵来充实他的军队,但就这样也还与赵军差距很大。他倒不怕数量上的差距,只是有点担心赵国的广武君李左车。这个李左车名声不如成安君陈馀大,但韩信知道他的见识实际上比陈馀高。幸而打探下来,陈馀刚愎自用,没听李左车的作战方略,便放了心。
于是一番妙计安排,汉军在井陉口背水为阵,以拨旗易帜之计,一个上午,凭一万二千新募之兵,大败二十万训练有素的赵军。斩成安君陈馀,擒赵王歇。韩信传令军中,不要杀死广武君李左车,能活捉他的赏千金。很快就有人押着成为了俘虏的左车来,韩信亲自为他争开绑缚,请他上坐,向他请教燕齐一带的形势。李左车本已输得心服口服,见韩信这样相待,越发感激,遂也诚意地为他出谋划策。
战后,诸将大惑不解地问韩信:“为何大违兵法常理,背水列阵,反能取胜?”
韩信微微一笑,道:“兵法是不能死搬硬套的。你们看我这支军队:贩夫走卒,新近降兵,什么样的人都有,整个一群乌河之众,能以常理指挥吗?我把他们放入背月就叫‘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兵法上也是有的嘛,只是诸位不察啊!如果我依常理把这些人放入生地,你们看吧,大概不等开战就逃掉一半了。”
诸将听得叹服不已,都道:“大将军高明,非我等所能及。”
不久,韩信派去燕国的使者回来一个好消息,燕国慑于韩信的威势,不战而降了。
一年之内就倒下四个盟国,项羽开始感到北方形势不妙,遂接连派出军队北渡黄河,去攻打燕赵之地,试图收回一些城邑。韩信率军来回驰骋于燕赵大地,轻而易举地击退了这些徒劳的的扑,与此同时,还能腾出手来不时派兵去援助汉王。
但汉王的用兵之术实再是太槽了。一年前韩信替他在荥阳制造的有利局面又被他一点一点丧失了,就和夏侯婴共乘一辆马车突围,向东北渡过黄河,直奔韩信的驻地修武。
到了武修,汉王总逄松了一口气。但他没直接去找韩信,先不声不响地找了个客舍睡了晚。次日一早,才去韩信的军营。也没表露自己的身份,只拿汉使符节叫开营门,便直驰入营。
韩信的营帐很难找。在为这位主帅与别的将帅不同,饮食起居都和士兵一样。问好几个人,才找到主帅营帐。韩信还在睡觉,汉王叫夏侯婴守在门口,自己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营帐不大,汉王眼光一扫,便瞄上了旁边一张矮几上的印信兵符。看一眼沉睡着的韩信,轻吸了一口气,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向矮几走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地看韩信。
韩信身子一动,汉王的心一阵狂跳,紧张地盯着韩信。
韩信闭着眼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睡。
汉王松了口气,紧走几步,扑到矮几前,一手抓起帅印,一手抓起兵符,再倒退着向帐门走去,眼睛依然盯着韩信。
韩信睡重很沉,纹丝不动。
汉王一个转身,冲出了营帐。
“大王,”夏侯婴迎上来道:“见到韩将军了?”
“见到了,那小子睡得死党沉。瞧!”汉王得意地一举手中的东西,“得手了”。
夏候婴目瞪口呆:“大王,你这是……”汉王道:“别大惊小怪!墙倒众人推,我倒霉成这样,他未必肯听我的了,这法子保险!走,咱们到中军帐击鼓升帐去!”
韩信翻过身来,听着汉王和夏侯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坐起来,慢吞吞的穿衣服穿鞋,再叫人进来侍候他梳洗。
洗脸时,李左车走进来,道:“将军,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一回事!汉王在拿着你的兵符印信发号施令,把你的精兵全调走了,你倒由着他?”
韩信洗完脸,把毛巾往脸盆里一扔,挥手叫侍从退下,道:“由着他吧!君臣一场,算是我报答他。”
李左车道:“哪有这样报答的!这个君都不像君了,鼠窃狗盗,全无体统!你何必还要守你的臣道?”
韩信对着镜子戴上自己的雉尾冠,道:“我有我的原则。”
韩信走进中军帐时,汉王已经完成了人事大调整,见他进来,只微微一怔,想起大局已定,就放下心来。
韩信像过去一样,恭恭敬敬地跪下,向汉王行参拜之礼。
汉王手一抬,笑嘻嘻的道:“免礼免礼。我被项羽打惨了,向你借点兵,不介意吧?”
韩信站起来,道:“为君分忧是臣子的职分。不知大王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汉王身边的夏侯婴已有些尴尬,忙道;“啊,我们没有别的……”“北方就剩一个齐国了,”汉王觍着脸道“你能想办法把齐国拿下来吗?”
夏侯婴吃惊地看着汉王。
汉王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齐国活野二千里,带甲数十万,齐王田广,齐相田横统治齐国已有三年,田氏宗族势力极其强大。叫韩信拿剩下的这点兵力去攻打齐国,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韩信道:“可以,只是臣想向大王请求一件事。”
汉王道:“你说。”
韩信道:“如果臣拿下了齐国,能不能把齐国赐给臣?”
汉王哈哈大笑。这原就是他的以进为退之计,想使韩信只顾推托新的任务,忘了刚才窃符夺军的不快,没想到韩信还真一本正经考虑起来了。看来这小子也就打仗行,为人处世上还嫩着呢!
“哈哈!行!只要你打得下来,都归你!哈哈……”拿尚在敌手的土地作人情,这种不要本钱的生意简直太划算了。
汉王大笑着从帅案的符架上抽出一支竹符,扬长而去。
夏侯婴尴尬地看了韩信一眼,低着头跟上。
韩信看着帅案上的符架,道:“夏侯兄请留步。”
夏侯婴站住,回过头来,讷讷地说:“韩将军,我……我真不的不知道……”韩信道:“夏侯兄,你过来一下。”
夏侯婴一脸尴尬地走过去。
韩信的手指在符架上拨弄着,“汉王拿错了,那支不是调兵符。”他从符架上抽出一支五寸左右的短符,“这才是。你拿去给汉王,免得待会儿他临营调兵时弄僵了——我的兵只认军令不认人的。”
夏侯婴接过竹符,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满心歉疚。半晌,才道;“要不…要不…等荥阳这边形势好转,我们再拨一部分兵给你……”“不用,”韩信道:“我自有办法。到是你那边,提醒着汉王一点,别老拿我的兵去送死。”
夏侯婴更觉愧疚,道;“我们打得是……太差了,但楚军强悍,确实……确实很难对付。”
韩信沉思了一会儿,道;“那你跟汉王说,尽量别跟项羽正面交锋,只深沟高垒,凭险而守,再分兵两肆去帮帮彭越……”“分两万给彭越?”夏侯婴吃了一惊,“为什么?我们自己现在都很吃紧埃”韩信道:“不要紧,你听我说完。彭越自己有四万多人,一直想收复梁地,只苦于实力不足,你给他添上两万,他信心大增,必然尽力出自己的兵力去出击梁地。梁楚攸关,项羽势必放松成皋、荥阳,挥师东向,去对付彭越。这下汉王的麻烦不就自然解决了?你出两万人,换取彭越把全部压力挑过去,比拿这两万人直接进攻项羽合算呀!”
夏侯婴恍然大悟,赞道:“啊!好计!好计!真是好计!哎,这么好的计策,还是你自己去跟汉王说吧。”
韩信道:“你去讲一样的。”
夏侯婴道:“这可是大功一件啊,怎么叫我去讲?”
韩信微微一笑:“功劳我已经够多了,这个就送给你吧!我这条命,还是你救下来的啊!”
夏侯婴看着韩信,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了。
齐国在各诸侯国中势力极大,韩信消耗不起。所以,这次他彩取了速战速决的战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齐国驻历下的军队,一经得手,也不死缠滥打,掉转锋头,直扑齐都临淄,齐国主力军队已全部调赴历下,临淄空虚,被韩信一举攻下,再乘势东追齐王田广至高密。
都城陷落,国君出逃,齐军尽失斗志,尚在顽抗的也不攻自破了。
项羽闻讯大为惊慌。若齐国也倒了,汉、代、赵、燕、齐将联成一道致密的防线从西、北、东三面将自己包围起来,形势会对自己极为不利,齐王田广虽然与自己不合,但此时也不能不管他了。于是项羽派龙且率二十万楚军来援救田广。
二十万不是小数目。剧战之余,韩信无论如何也凑不出一支能与之匹敌的大军来,只能借助天地自然之力。
他命人深夜在潍水上游用一万多个沙囊堵住流水,然后诱龙且过河来追杀自己。龙且大喜过望,但早知道韩信的军队少得可怜,自己占有绝对的优势,于是兴冲冲地率军追上去。当楚军过河刚过了一小部份人,上游的沙囊被掘开了,蓄势已久的大水呼啸而来,一下子将尚在河床中妈难跋涉的楚军吞噬的无影无踪!楚军被一冲为二,龙且对着自己这部分过了河的队伍呆住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从绝对的优势变成了绝对的劣势。
韩信回军反击。
……
一场仗打下来,龙且被杀,齐王田广被俘,二十万楚军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化为乌有。
汉四年,十二月,齐国七十余城全部平定。韩信回师临淄,一面休整兵马,一面遣使向汉王告捷,请汉王给自己一个封号,以利镇守。
临淄的王宫,是从太公姜尚时代开始营造的,那时还比较简陋。直到齐桓公称霸之时,才初具外观。田氏代齐之后,宣王、昏王等几任几任齐王都讲究享受,大力扩建,终于形成现在的规模。虽几经虎乱劫掠,依然气派雄伟,华美非凡。
韩信和李左车、蒯彻漫步在王宫的御道上。
蒯彻是齐、赵出了名的辨士,口才极好,韩信攻齐前,主动前来投奔帐下,成为一名得力和谋士,和李左车一样深受韩信信任,无话不谈。此时他见边上几名官吏正在将一大群原齐宫的后妃待女进行挑选分类,或遣送,或留用,莺莺呖呖,好不热闹,便笑道;“大王……”“哎——”韩信道,别这么叫,汉王的诏旨还没有下来呢。
“早晚的事嘛。蒯彻道;“好吧,将军,你怎么不过去看看,他们都给你挑了些什么样的?”
韩信向那边瞟了一眼,道;“不用了。我吩咐了,相貌不拘,只要手脚利索,做事勤快的。”
蒯彻道;“嗬!嗝膊痪校鍪虑诳臁腔共蝗缬没鹿倭耍司偷门膳说挠贸÷铮∥宜到愫孟穸耘嗣欢啻笮巳ぐ!焙诺溃弧八档模渴成砸玻晌颐ρ剑∧忝且部吹降模挠锌湛悸钦馐拢俊
蒯乇一本正经地道;“可外头有人说,你对女人没胃口,八成是有断袖之癖。
李左车“扑哧”一声笑了。
韩信“呸!”了一声,笑骂道:“岂有此理!哪来这种胡说八道?”
蒯彻道:“人家可有证据此说凡献俘,诸将哪个不把俘虏的侍妾留个把自己享用?就你,看都不看,一股脑全献给汉王!前年你打败魏豹,魏宫里那个薄姬,听说可是绝色哪!你倒好,一个指头没碰,就送给汉王了。”
韩信又好气又好笑,道;“叫他们来过过我的日子!一年到少有三百天在打仗,剩下六十天也是在行军,还有空想女人?”
蒯彻道:“别那么替汉王卖命了,不值得!他是个小人。”
李左车也道:“是啊将军。这回当上齐王,就好好歇歇吧,顺便考虑一下立后的事。
韩信摇摇头,道:“没办法,歇不了,我还欠人家一笔债,马上就有个工程要……”还没说完,那边一大群宫女中忽然冲出来一人,直捉到韩信面前,大声道:“大王,为什么不要我,嫌我丑吗?大王你自己说过不拘相貌的!”
韩信身边的侍卫先是吃了一惊,待要动手,却见那人是个瘦瘦小小的少女,看模样不过十三四岁,不同一怔,向韩信看去,韩信向他们打了个‘不必紧张’的手势,再细看那少女。
那少女生得皮肤黝黑,似是齐国海滨常见的那种渔家少女。宽额厚唇,头发稀疏,确实不漂亮,不过也说不上丑。只是一双眼睛还挺耐看,又圆又大,黑如点漆。见她气呼呼地瞪着自己,韩信笑道:“谁说嫌你丑了?是嫌你太小了。”
“我小?”那少女更火了,“哼!都说我小!其实我就是矮了点,再过一个月我就十六了。”
“十六?”韩信觉得有趣,这少女怎么看都不像有十六岁的样子,“好吧,算你有十六岁。说说看,为什么想留下来?以为服侍我好玩吗?告诉你,我可比你们原来那位齐王难侍候多了,忙起来昼夜不分是常事。而且”说着做出一幅凶霸霸的样子,“我还会杀人!”
“别拿这吓唬我!”那少女不悦地道:“跟你说了我不是小孩,我知道你会杀人那是在战场上!我想服侍你,是因为你是百战百胜的大英雄,我敬重你。服侍你我高兴!齐王田广有什么了不起?里里外外都是靠他叔叔田横,自己一点儿本事也没有!”
韩信开始对这少女感兴趣了。这少女虽然言语稚嫩,倒似颇有主见,不像一般无知无识的奴仆婢妾。便道:“你识字吗?”
“识字?”那少女像是觉得受了污辱,黝黑的脸蛋涨得发红,道:“我念过《春秋》!”
“哦?”韩信大感意外,再仔细打量这少女,见她虽然相貌平常,但明亮的大眼睛中果有一股灵慧之气,便笑道:“好吧,那你说,偿能为我做什么?”
那少女一愣,倒一时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才道:“我…我能为大王梳头。”
蒯彻和李左车哈哈大笑。
韩信也笑了,见那少女头发上插着一把小小的黄杨木梳,便指了指道:“那好,你现在就给我梳了试试。梳得好,我就留下你。”
那少女高兴地道:“好!大王你在这边坐下。”
韩信依言走过去坐下。那少女为他解开发髻,打散了重梳。她的手法果然熟练,梳得又快又通顺,一根头发也没有扯伤,又没有那种过于轻柔而觉得没梳透的感觉。一会儿工夫,发髻就梳扎好了。
韩信道:“嗯,不错,是挺有一手的。”
那少女重意地道;“本来就是嘛,牛皮不是吹的。”
韩信抻手摸了摸头上的发髻,忽地脸色一变,道:“你给我梳的什么玩意儿?胡闹!快拆了重梳。”
那少女道:“好玩,自己外行搞错了,人家帮你纠正,还不领情。”
韩信道;“胡说,什么外行内行?我几十年来一直是那样梳的,要你给我乱来?快给我重梳!”
那少女生气了道:“乱来?到底是谁乱来?你做的又不是楚王,扎什么右髻?我们齐人都是发髻偏左的,难道你这个做国王的倒要跟臣民反着来?好,我这就给你重梳!”说着就要动手拆发髻。
韩信一怔,忙举手挡着,道:“别!别!别拆!算我错怪你了。”
那少女气鼓鼓地道:“不是‘算’,你就是错怪我了。”
韩信道:“好吧,好吧,就是错怪你了。喂,生这么大气干吗?我本来就是楚人,不知道你们齐国的风俗呀!”
那少女道:“那你就该虚心一点,多听听,多看看啊!”
韩信笑道:“嗬!教训起我来了,有意思。那么多人见我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你这小丫头怎么就不怕我?”
那少女道:“我为什么要怕你?理在我这儿呀,大王也要讲理呀!”
韩信大笑,道:“你好像和别的女孩有点不一样,唔——我喜欢你的不一样。好,我要你了!不过别叫我大王,我现在还不是。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大为高兴,道:“我叫季姜。”
下部季姜篇
季姜躺在床上,仰面看着屋顶,想起白天那番对话,脸上不禁现出笑容。
嗬!教训起我来了,有意思。那么多人见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你这个小丫头怎么就不怕我?
是啊,她怎么就不怕他呢?不知道,她就是不怕他。
新国王英俊,挺拔,有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和自己想像中差不多。她很早就渴盼见到他了,他天下无敌,威名赫赫,多么叫人仰慕啊!为什么要怕他呢?
她心里甜丝丝的,脸上带着微笑,慢慢闭上眼睛。
雊!雊!雊!
奇怪,王宫里从来没有野鸡的。怎么回事?想爬起来看个究竟,但睡意已经袭上来,懒洋洋地实在不想动。算了,管它呢!也许前段时间打仗,宫里人少了,就偷偷飞进来一两只吧!
睡吧!明天还要给他梳头呢。
季姜开始每天为齐王梳头—虽然他不肯承认这个称号,但她认定他就是了。
这位齐王果然就像他自己说的,起居毫无规律。每天批阅简牍到深夜不说,有时半夜里头有紧急军情来,总要立刻起身,处理完了再睡。这种事多了,季姜就奇怪:他这么折腾,怎么日常还能照样精力十足地操练兵马?看到后来,季姜不忍心他整天这样玩命,便主动帮他整理待批的简牍。整理完后,齐王过来翻看一下,惊讶地道:“咦,我没跟你说过呀,你怎么知道这里面的轻重缓急?”
季姜道:“我看你批阅时总是先批这一类嘛!再说你平定齐国不久,当然是军事第一,政事第二啦。”
齐王赞许地点点头,道:“看不出你这个小丫头,还有这一手!”
季姜得意地一扬脸道:“才知道呀?我会干的事多了,只是大王你不让我干我显示不出来罢了。还有什么事要做的?大王你尽管吩咐。”
齐王道:“没什么了,大主意总得我拿,别人也帮不上忙……哦,对了,这两天我挺忙的,这样吧,我用膳时你念一些简牍给我听,让我抓紧时间多处理几件事。”
一天午膳时,季姜为齐王读着一份奏报。
“等等”齐王小心吹勺中滚烫的芜菁肉羹,道:“你好像少念了几段吧?我记得这人的奏报不上这一点。”
季姜道:“是不止,可他真正要说的就这些。”
齐王沉下脸道:“别给我乱作主张!万一漏掉什么要紧的话呢?快把原文念给我听。”
季姜不高兴了,道:“这人啰里啰嗦的,废话一箩筐!我好不容易才把要点拣出来。你喜欢看他的废话,自己看,我不念!”说着把那册竹简往食案上一扔,差点砸翻齐王面前那滚烫的羹汤。
齐王吓了一跳,瞪了季姜一眼,拿起那简册看了起来。才看了个开头,齐王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季姜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齐王好不容易才把那份废话连篇的奏报看完,抬起头看着季姜,神情似有些疑惑。
季姜狡黠地笑道:“怎么样?很有看头吧?”
“季姜,”齐王踌躇了一下,道:“你……你是什么时候看到这份奏报的?”
季姜道:“就刚才啊,怎么了?”
齐王道:“刚才?就是你拿起来读给我听的刚才?”
季姜道:“是啊,还有第二个刚才吗?”
齐王道:“你是一边读,就一边把要点找出来了?”
季姜道:“那当然。等我慢慢琢磨好了再读还来得及吗?你叫我读这些不就是为了省点时间?”
齐王看看奏报,再看看季姜,许久,才道:“继续吧—就照你这法子读。”
难得有几天空闲,齐王也不会找什么斗鸡走马之类的玩乐,只偶尔练练剑,或者就一个人坐着下棋。他的棋盘与别人的不一样,线条纵横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
季姜好奇地看了几天,道:“大王,自己跟自己下多闷!我陪你下好不好?”
齐王抬起头来一笑,道:“很难的,你不懂的。”
季姜道:“哼!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按八卦方位来吗?”
齐王一怔,似有些意外,道:“好,那你来试试。”
季姜在齐王对面坐下,恼他看不起人,很用心地下起来,一心要杀杀他的威风。
下到二十步,季姜输了。
看着一败涂地的棋局,季姜又气又羞,怎么也搞不懂自己怎么会输得这么快,于是伸手拂乱棋子,道:“不行,再来一局,刚才我大意了,第十七步应该走‘豫’位的。”
齐王一把抓住季姜的手,道:“季姜!”
季姜抬头道:“好啦!我认输还不行?再来一局吧,给我个机会嘛。”
齐王道:“不是的,季姜。告诉我,你学过这‘八宫戏’吗?”
季姜道:“什么七宫戏八宫戏,听都没听说过!要学过还能被你杀得这么惨?”
齐王怔怔地看着季姜,半响,才叹了口气。
季姜道:“咦,大王,你赢了还叹什么气呀?”
齐王一脸爱惜地看着季姜,道:“我叹呀,吧你可惜是个女子。唉……丫头,你知道你有多聪明吗?”
蒯彻、李左车等幕僚发现,齐王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带着那个“会梳头”的小丫头出入,讨论军机大事居然也不避着她,有时还很自然地叫她去取一些极其机密的文档。
于是取笑齐王道:“上回劝了半天,就选了这么一个?大王,我们可是真搞不懂你的口味了。”
齐王道:“呵!你们想到哪儿去了?也不看看她才几岁?”
蒯彻道:“不是啊,大王。不管派什么用场,摆在眼前的总得耐看一点吧。齐王宫美女如云,你挑什么样的不行,单单挑了这么一个丑丫头,不怕人家笑话你吗?”
齐王道:“哦,你们看着她丑啊?那我看到的跟你们不一样,我是九方相马,得其精而忘其粗,观其内而忘其外。”
蒯彻底看着远处季姜忙碌的背影,看了半天,摇头道:“我横看竖看,里看外看,还是看不出她会个美人坯子。”
齐王笑道:“就说我看到的跟你们不一样嘛!你没注意到她那双眼睛?什么叫聪明尽眉眼?这就是!老实跟你说,这小丫头要是个男的啊,你们全都要……”正说着,待者通报:“汉王使者到!”齐五忙叫快请。
使者进来了,原来是张良,故重逢,齐王又惊又喜,张良也很高兴。
两个坐下,叙了一番别来之情。随后传达了汉王的旨意:正式封韩信为齐王,另外再向齐王要五万精兵,增援广武前线。
齐王很爽快地答应了,写了一道手令,再叫季姜拿来一去调兵符,一起交给张良。
李左车脸上露出不悦之意,没告辞就扬长而去了。
蒯彻没动,站在旁边不声不响地听着,脸上毫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齐王和张良聊了一会前线战况,张良站起来道:“汉王那边还在等我的信,我得马上赶回去抱歉不能久留。”说罢拱手告辞。
齐王起身相送。回来时,蒯彻也走了。
季姜道:“大五,这个张良跟你交情很好吗?”
齐五点点头,道:“人生难得一知己,他算是一个。可惜每次都是匆匆而别,总找不到机会好好促膝谈一次。”
季姜道:“我看他心里只有一个汉王,跟他交朋友有什么意思?”
齐王道:“他心里只有汉王是对的,汉王于他有知遇之恩,再说我和他是惺惺相惜,与实得无涉。”
季姜道:“与实得无涉?哼!这世上还有什么与实利无涉的事?这次汉王不正是利用他跟你的交情来强要你的精兵吗?”
齐王笑了笑,道:“不就是五万精兵么?我们间的交情又不是只值这点兵马。”
季姜道:“大五,你跟张良的交情是一加咸,跟汉王是又一回事,别搅浑了!汉王这种无赖小人,贪得无厌,大王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吗总对他忍气吞声?以你的实力,早就可以跟他决裂了,何必还要向他俯首称臣?”
齐王淡淡地道:“有些事你懂。”
季姜气得一跺脚,道:“好!我不懂!我不懂!你最懂!是知道不跟你说了,好心反被狗咬!”说完扭头就跑。
齐王道:“喂!你说谁哪!你骂谁是狗?”
季姜已经跑远了。
齐王笑笑,摇了摇头。
尽管齐王有些做法让季姜无法理解,但她依然和以前一样关心齐王的生活,所以当那只该的野鸡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夜啼时,她决定说什么也要逮住它,叫它以后再也不能打扰日理万机的齐王的睡眠。
她在宫里找了一夜。
第二天,她呵欠连天地为齐王梳头,齐王笑道道:“怎么样?吃不消了吧?早跟你说我起居无常,很难侍候的,还不信!”
季姜又打了一个呵欠,道:“不是大王你难侍候,是那只野鸡难伺候。”
齐王目光一动,道:“你说什么?野鸡?”
季姜道:“近来不是老有野鸡叫吗?我怕它打扰你睡觉,昨晚我去抓它了……”齐五道:“结果没抓到,是吧?”
委姜道:“咦,大王,你怎么知道的?”
齐王回过头来,抓住季姜的手,拍了拍,微笑道:“好丫头,辛苦你了,去睡吧。今天不要你侍候了,把觉补回来,以后别再管那只野鸡的事。你抓不住它的。”
季姜很高兴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下来。
补个觉是小事,她高兴的是齐王的体贴,只是说到那只野鸡的时候,齐王的神情似乎有些古怪,为什么呢?
项羽终于真正感觉到了那个他昔日不屑一顾的侍卫的份量。
他的爱将龙且率二十万大军伐齐,居然一天之间就败了个干干净净,主帅当场被杀二十万哪!这是个数目?就韩信那点后力,二十万伸长脖子由他们砍,也得她几天啊!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毛病?然而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他必须面对现实,赶快采取补救措施了。他派了一个名叫武涉的说客来游说齐王,希望能劝说齐王反汉联楚,或者至少保持中立,三分天下。
武涉的口才不可谓不好,搬出一大套证据,说明汉王只能同患难,不能共富贵,而项王与齐王有此时此刻,可以重新联合云云。说得指天划地,唇焦舌燥,自以为就算石人也动心了。哪知齐王只是这样淡淡地回答道:“我在项王手下为臣,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计不用,所以我才弃楚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信,给我数万人马,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从,所以我才会有今天。背叛这样亲近信任我的人,是会遭天遣的。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议,劳驾替我身项王道个歉吧。”
武涉走后,蒯彻来了。
蒯彻今天的打扮有些稀奇,青袍高冠,竹杖芒鞋,一副江湖游士的样子。一开口,说的话更稀奇道:“大王,想看个相吗?”
齐王笑道:“蒯先生在玩什么花样?你什么时候人这个了?我怎么不知道?”
蒯彻底正色道:“在下年轻时曾受高人传授,学过相术,不信大王您试试看”齐王忍住笑道:“好吧,那你先说说看,给我看相是怎么看的?”
蒯彻道:“贵贱在于骨骼,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经此三项来参验相人,万无一失”齐王点点头,道:“嗯倒也不是信口开河,有点道理,那你看看我这相怎么样?”
蒯彻向四周望了望,道:“我想单独对大王说”齐王挥手命左右退下。季姜最后一个退出。很细心的把门带上了。
她觉得蒯彻不像是真要给大王看相,而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要说过了大半天,蒯彻才出来。皱着眉,似乎心事重得的样子,一句也不说,就走了季姜跨进殿内,齐王也正起身向里面走去,见她进来,便道:“季姜,你来得正好,跟我到书房里来一下季姜跟上去好奇地道:“大王,蒯先生跟你说了些什么”齐王一边走一边道:“哦,没什么,就是看相。”
季姜道:“骗人!看相看那个半天?”
齐王道:“信不信由你,反正就是看相。”
季姜满心怀疑,噘起嘴不说话。
齐王看了看她,一笑,跨进了书房门,季姜进来,齐王叫季姜先坐在一旁,自己取出笔墨开始绘一幅图画,想一想,画一画,有时还用尺矩精心测量,季姜好奇,走到齐王背后看一进却看不出是什么,只得重又坐下,闷闷地看着。画完后,齐五将那幅画交给季姜,道:“季姜,你去给我找个临淄城手艺最好的冶工,叫他照这张图给我打顶紫金冠,钱花多少无所谓做工尺寸一定要地道,记住了吗?”
季姜接过图一看,外形果然是顶王冠,只是构造挺复杂,她卷起图一脸的不高兴。
齐王道:“咦?又不是苦差事,你拉长了脸做什么?”
季姜道:“神神秘秘搞了半天,我以为大王你在弄什么军政要务呢,原来是这个!大王,你以前可从来不讲究这种衣冠饰物的呀1”齐王道:“我现在讲究了,怎么,不行吗?”季姜道:“没什么不行,你是大王么!只是你挡不住我在心里看轻你”“看轻我?”齐王笑了起来,“你这是跟我说话吗?没上没下的”季姜道:“”有上有下的人不敢跟你说真话,我可是真心为了大王你好,这叫“忠言逆耳”。
齐王笑道:“不得了,拿大道理压起我来了!行了,快去给我办事吧!”
季姜拿着图画怏怏不乐地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大王,刚才蒯先生真的是在给你看相?”
齐王收拾着案上笔墨,道:“是氨
季姜道:“那他说你的相是怎么样?”
齐王漫不经心地道:“他说:“相君之面,位不过封侯且危险不安,相君之背,贵不可言”季姜一怔:“面相不过封侯,背相贵不可言?这算什么意——啊,我知道了!”向四周看了一下,低声道:“大王,他不是看相,是劝你背汉自立哪!”
齐王道:“我知道”
季姜道:“你知道?那大王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齐王道:“我说我会考虑的”
季姜急道:“这种事怎么能考虑来考虑去要当机立断!要我说上回你就不该把那五万精兵给张良……”齐王道:“那又是一回事,我应该给他的”季姜更急,道:“怎么会是另一回事?如果你早晚要和汉王角逐天下,就该趁早削弱他的实力,壮大自己哪有这样倒着来的?你这不是为自己的将来增加麻烦么?”
齐王道:“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
季姜道:“有什么好理由?”齐王看了一会季姜,道:“丫头,说你小吧,你好像又懂得挺多的。也好,就跟你说吧,也许人能理解,你听说过我的过去吗?”
季姜道:“听说过。他们说你出身寒微,经历过很多坎坷。大王,自古英雄多磨难,总算你已经出头了,也没白吃那些苦”齐王点点头,道:“正因为如此,你可以想像,一旦我得到权力,会对那些给予我权力的人产生怎么样的感激!你知道退避三舍的故事吧?”
季姜道:“知道。晋文公在外流亡时,楚成王厚待过他,后来他回国继位为君,晋城楚城濮之战时,晋军退避三舍共九十里地,以报前恩”齐王道:“我也是这样。登坛拜将之时,我在心中立下誓言:汉不负信,信不负汉。我也知道,汉王贪心重,疑心更重,我们君蔬未必能善始善终,但毕竟是他给我起家的军队,所以那时我就想好了,倘若将来他对我有侵夺之事,我必当让他三次”季姜道:“三次?在次……啊!已经有三次了!大王,你看,破魏,代后收你的精兵是一次,破赵后修武夺军是第二次,平齐后再派张良来调你精兵是第三次,大王,你让够了,可以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齐王笑笑,一挥手道:“行了,做你的事去吧”季姜心中疑惑解开,便不再生闷气,高高兴兴地拿着图画走开了。
晚上,那只该死的野鸡又开始啼叫了。
季姜拉开房门冲出去。
门外空荡荡,月光洒落在青石铺的地面上,冷冷清清。
一颗流星从头顶划过。
季姜仰头观看,流星拖着细细的光带,向远方飞去,渐渐消失。
年像这样的流星似乎特别多,她有好几个晚上都看到有流星从王宫上方掠过了,不矢怎地,她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是在验证她的预感,宫里开始出现一些怪事一些东西陆陆续续的失窃,不久以后,又陆陆续续地重新出现,出现的地方千奇百怪,墙角,厨下,花园,有时甚至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原地。也有一些东西失窃后就再也没找着季姜先是以为宫里出了内贼,但失窃的东西五花八门,也不见得特别值钱,如:熏炉,铜镜,陶壶、宫灯……窃贼为何不拣最值钱的偷呢?
当被窃物重新出现时,季姜感到不对劲了,世上哪有偷了东西再放回去的窃贼呢?她原不想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去齐王的,但见有这样的异状,放心不下,便去跟齐王说了,不料齐王却毫不在意地说了声:“哦,知道了”齐王近来好像心思很重,成天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出来,也不大要季姜去读简册了,可她看不出齐国近来有什么事会让他烦心的少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季姜还可以忍受,但当宫里凭空多出一样庞然大物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那天一大早,她睡眼惺忪地走近马厩,想看看齐五准备今天骑着去看练兵的那匹追风是不是安分第一眼看到,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揉眼再看,她惊恐地尖叫起来,把隔壁几名马夫都惊醒了众人冲过来一看,也都大吃一惊两匹一模一样的追风站马厩里!一样纯白的毛色,一样瘦长的四腿,连马身上的烙印,拴马的缰绳都是一模一样的这件奇事很快就报到齐王那里,齐王道:“嗯,别管它,由那马待着”季姜忍不住了,道:“大王,我觉得这里面不对劲”齐王道:“什么不对劲?”
季姜道:“我怀疑宫里有内奸!”
齐王笑道:“别逗了,内奸白送我一匹马?”
季姜发急道:“大王,你认真一点好不好?如果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么大一匹马弄进王宫,也能神不知道鬼不觉地潜入你的卧室,楚霸王要你的人头,赏千金,封万户候!想要剌杀你的人排着长队呢!
齐王道:“赏千金、封万户候?我的脑袋就值这个价?咳!这个项羽,到现在还看不起我,下回我也开这个赏额要他的脑袋!”
季姜气得直跺脚:“大王,大王,你是怎么回事?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紫金冠取来了,果然打造得很漂亮。
齐王拿起来望头上比了比,较季姜道:“来,帮我梳一下头,我要试试这顶新冠。”
季姜拿起黄杨木梳过来,为齐王解下旧冠,开始为他梳头,一边梳,一边道:"大王,你远来为什么事伤脑筋?"齐王把玩着手里的紫金冠,道:"嗯?你怎么知道?"季姜拔下一根头发,齐王"哎哟"一声,道:"干什么?"季姜把头发拿到齐王眼前,道:"大王,你看你都长白头发了!我还从没见你这么伤神过。大王,到底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分点忧吗?"齐王接过白发,看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季姜,眼中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道:"丫头,你心真好。不过,不要替我担心,我很快就不用伤脑筋了。"季姜把他的头拨转过去,继续为他梳着头发,道:"到底是什么事啊,能告诉我吗?"齐王又玩弄起手里的紫金冠来,道:"唔……将来我也许会告诉你。"一名待从慌里慌张地进来禀报:马厮里那两匹追风又只剩一匹了。
齐王继续玩弄着手里的紫金冠,道:"哦,知道了,下去吧!"季姜怔住了。
齐王道:"咦,怎么不动了?还没梳好哪,继续啊!"季姜道:"不行了,大王。王宫的守卫一定要换!这里成什么地方了?这么大的活物,人家想弄进来就弄进来,想弄出去就弄出去,简直如入无人之境!"齐王道:"哎,不就一匹马么?没事!你放心。来,继续梳,梳好把这顶紫金冠给我戴上,我看看是个什么样子。"季姜忧心忡忡地为齐王扎着发髻,道:"大王,你到底是怎么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一点也不放在心上?"齐王道:"嗨!你看你,多了一匹马你紧张,少了一匹你又紧张。干什么呀?我本来就只有一匹追风,现在这不是正常了吗?"季姜将紫金冠为齐王戴上,道:"大王,我不是说马,我是说你。你……你近来有些变了,你自己知道吗?"齐王道:"哦?我变了?哪里变了?我不知道埃"季姜道:"该关心的事,你和关心,不该关心的,你却关心起来了。大王,你……你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齐王道:"咦,什么叫该关心的?什么叫不该关心的?这是你的看法,不能硬加给我嘛。来,镜子再过来一点。"季姜捧着铜镜站在齐王面前:"大王,许多人一登帝王之位就变了,希望大王你不会……" "再高一点,对!"齐王对着镜子,满意地欣赏着头上的紫金王冠,道,"你看我象这样的人吗?"四月,宫里来了一位客人,神情冷漠,面容瘦削,一身黑衣。
他自称叫"沧海客".齐王对这位冷漠的客人很客气,延入内室说话。这黑衣人却似对齐王很不客气——也不是不客气,而是他对齐王说的话不恭敬得叫人吃惊。
他坐定下来的第一句话是:"很好,我主人果然没看错你。三年不到,你就取得了这样的成就。"侍立在角落的季姜惊讶得合不拢嘴:这人怎么敢这样跟大王说话?
齐王却毫不以为忤地道:"一切皆拜贵主人所赐,大恩不言谢,图你带来了吧?"季姜越听越惊奇。
黑衣人道:"带来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画模样的东西,放在几案上,又取出一卷小的,道,"计划有些变动,你先帮我搜集一下这些东西。"'齐王接过那卷画,展开看了一会儿道:"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工程上是用不着的。"黑衣人道:"出了点意外,我主人丢了样很重要的东西,必须以这些为原料重做一个。原料品种很多,纯度又很高,搜集起来有在麻烦。不过你现在是一国之君,应该不难做到吧?"齐王想了想,道:"得给我时间。"黑衣人道:"两年怎么样?"齐王点头道:"可以。"黑衣人道:"我主人不会让你白做的。等大事成功,他会额外给你报酬。"齐王道:"不用了,他给我的已经够多了。"黑衣人道:"那你可以开工了吧?"齐王道:"我还有一个要求。"黑衣人道:"什么要求?"齐王道:"告诉我原因!"黑衣人道:"什么原因?"齐王指着几案上那卷大的画卷,道:"施行工程的原因。"黑衣人沉声道:"我曾经跟你说过: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要好好地去做就行了。"齐王道:"但我必须知道!"黑衣人的目光渐渐严厉起来:"你想毁约吗?"齐王道:"不,我只是想知道原因,而且正是为了工程。"黑衣人道:"什么意思?"齐王道:"我不能无缘无故大兴土木,总要给国人一个交代。"黑衣人道:"以你现在的权势和威望,不管做什么,都已经可以不作任何解释了。"齐王道:"也许,可你忘了一件事。"黑衣人道:"什么事?"齐王道:"权力威望再大的帝王,也会老的。"黑衣人一怔。
齐王缓缓地道:"工程耗时太长了,我可以控制现在,但不能保证将来。告诉我原因!那样我也许可以制订出一个长期有效的计划,保证工程的实施。"黑衣人摇了摇头:"抱歉,不是我不肯告诉你,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主人从没跟我说过。"齐王道:"那好,回去转告你主人:我想见他。"黑衣人全身一震,道:"你……你说什么?"齐王道:"我要见你主人,亲自问他,他也许会告诉我原因的。"黑衣人脸上露出古怪之极的神色,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道:"你……你确定吗?你真的想见我主人?"齐王道:"是的。请你转告他:不管那原因有多艰深,我相信我是能理解的,请他试一下。"黑衣人看了齐王许久,点一点头,道:"我可以把你的要求转告给我的主人,但我什么也不能保证。下个月我再给你回音。"说着,起身向外走。
齐王道:"等等,我还想问件事。"黑衣人回过头来,冷漠的脸上微现怒意,道:"我希望你不要再在工程的事上……”齐王道:"不,不是工程的事,我想问点关于你自己的事。只是出于好奇,你若不愿回答也没关系。"黑衣人有些意外地道:"关于我?什么事?"齐王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也只是个凡人。"黑衣人道:"不错。"齐王道:"那你当初是怎么跟随了你主人的呢?"黑衣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惆怅,许久,才道:"他和我曾祖有过交往,我出于仰慕,就追随了他。"黑衣人的话很短,可不知怎的,三言两语之中,却似蕴含着无尽的沧桑之感。
齐王被他这样的语调听得一怔。
黑衣人看着他,轻轻叹息一声,缓缓地道:"我走了。年轻人,你才华出众,前途无量,好好把握住自己。别忘了我说过的话:与神做交易,是不能毁约的。否则,他能让你得到的,也能让你失去。"说完转身离去。
季姜看着黑衣人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坐在那儿若有所思的齐王,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齐王开始派人搜购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丹砂、雄黄、石墨、水晶、铅、云母、独居石……有的一下子就要许多,有的却只要一点点。搜购来后,都分门别类堆在西配殿。
在齐王大忙特忙这些事的时候,剻彻再次求见,又眼齐王在密室里叽哩咕噜了半天。
剻彻出来后,守在门外的季姜追上去道:“剻先生,剻先生。”
剻彻停住脚步,回头道:咐么事?大王又叫我吗?"季姜一笑道:"不是,是我有一些事想问先生。剻先生,我知道你在跟大王说些什么,我只想问问,大王同意了吗?"剻彻一笑道:"你小丫头懂什么?"说完转身就走。
季姜道:"不就是劝大王背汉自立吗?".剻彻猛地停住脚步,回转身道:"你说什么?"'季姜一撇嘴道:"紧张什么!我又不会说出去。我也是和先生一样的想法,也劝过大王,可就是摸不清大王的态度。先生,刚才大王怎么说?他同意了吗?"剻彻看着季姜,叹道:"丫头,难怪大王说你和别的女孩不同——可是,你难道没发现大王现在都在忙些什么?"季姜道:“忙什么?不知道啊,成天叫人找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把西配殿都腾出来堆放这些玩意了。打仗好像是用不着这些东西的吧?"剻彻道:"打仗?哼!丹砂、雄黄、铅……这些不是炼丹用的吗?"季姜呆住了,许久,才猛地摇着头道:"不!不会的!大王不是这样的人,不会做这种荒唐事的!"剻彻道:"我也不信啊,我认识他比你还早呢!可你看他现在这样子,跟他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唉……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对了,季姜,你在大王身边,你想想看,近来大王有没有接触过方士之类的人?"季姜道:"没有。哦,前两天倒是来过一个神神秘秘的黑衣人,样子冷冰冰的,自称什么‘沧海客'.大王和他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我也听不懂。只是他们话里好像没提到什么神仙丹药之类的事啊!"剻彻一顿足道:"那还不就是了?你以为方士都是直接打着神仙丹药的旗号来的?这正是他们的狡猾之处埃山遥路远地绕过来,最后叫你堕入他的计中还不知道。唉!大王一世英明,怎么会……"季姜越听越心惊。
剻彻摇头叹息着走了。
季姜走进密室,齐王正呆呆坐着出神。
季姜道:"大王。"齐王"嗯"了一声,眼睛却没朝她看。
季姜心里忧虑,走到齐王对面坐下来,看着他。
好久,齐王才像是突然发现了季姜似的,道:"哦,季姜啊,有什么事吗?"季姜道:"大王,剻先生的话,你考虑好了吗?"l齐王笑笑,道:"哦,那个啊?小事。这两天我有别的事要考虑,等我忙完了再说。”说完,又两眼望着前上方,而起神来。
季姜看着齐王,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坐了一会儿,又烦闷又难过,只得站起来向外走去。
沉思中的齐王一点也没发觉她的离去。
季姜坐在花园的池塘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倒影: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女孩,相貌平庸,惟一略有可取的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却又有着和年龄不符的忧郁。池边的垂柳、假山都在水中有着美丽的倒影,惟有自己的倒影那么丑。唉!
那个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的国王,怎么会在意这样一个丑丫头呢?可她却在意他呵……齐王啊,齐王啊,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她叹了口气,想起身离去。
突然,她全身一震,两眼死死地盯着水中的倒影。
对面的假山倒映在水中,假山上站着两个人,一个头带紫金冠,依稀就像是齐王—可刚才她明明看到齐王正坐在他的密室里苦思冥想;另一个,瘦瘦小小,看不清,可她有一种可怕的直觉。
她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
对面的假山上,齐王就站在那里,搂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的肩头。那女孩又黑、又瘦、又小,相貌平常,但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一一那个女孩,简直就是她在镜中看到的自己!
那个"齐王"开始说话了,晴空丽日,周用静谧无声,所以她听得清清楚楚。
"你明白了吗?"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季姜心里在大喊,身体在发抖。
李代桃僵!
偷天换日!
"我明白了。"那一个"自己"点点头说道。
天哪,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季姜呻吟一声,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她恍惚看见有光芒一闪。
醒来时,齐王坐在她床边。
"好点了吗?"齐王关心地问道,"好点了?我扶你起来喝药。太医说你惊吓过度,开了药,已经熬好了。"季姜点点头,勉强坐起来,齐王扶住她,在她背后垫了个枕头,又端过药来,亲自用汤匙喂她。
季姜一边喝,一边牙齿不停打架,磕得汤匙不停抖动,里面的药汁都溅到齐王崭新的锦袍上了。喂完药,齐王放下药碗,拿丝巾为季姜擦了擦嘴角,再揩了一下自己的锦袍,道:"到底怎么啦?莫名其妙地昏倒在池塘边,把我吓了一大跳。"季姜怔怔地靠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我看见了……看见了……"忽然扑到齐王身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大王,我怕……我真的好害怕……”齐王轻拍她的背,柔声道:"别怕,别怕,慢慢说。我是齐王,没有咱们对付不了的事。"季姜哭道:"不是的,不是的,这次连你也对付不了的。他们……他们有了跟追风一模一样的马,有了……跟你一模一样的人,还有……还有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在战场上打不过你,就……就用这阴险的法子……他们知道别人都不敢正眼看你,更不会怀疑你的真假,只有……只有我跟你没上没下……只有追风不认衣冠只认人。大王,我好怕,我好怕碍…假如有一天,他们把我们全都暗中替换了,谁也没法发现。我们死了都不会有人追查……大王,大王,我们怎么办啊?”
齐王听了半晌,忽然展颜一笑,道:"季姜,我明白了。别哭,没事,真的没事,相信我。"季姜泪眼瞟胧地看着齐王,道:"大王……"齐王道:"好了,你睡吧,不会有事的,放心。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将来你一定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睡吧!"说着拉过被子给季姜盖上。
季姜却向里一缩,泪水未干的眼里露出戒惧的神色。
齐王一怔,随即笑道:"你怀疑我是假的?我还要怀疑你是假的呢!剻彻给我看相的事我只对你说过,他说我‘相君之面,位不过封侯,且危险不安',还有呢?"季姜心里松弛下来,道:"‘相君之背,贵不可言'."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齐王轻轻拍拍她的脸蛋,道:"小丫头,记性倒不错,好啦,乖乖睡一觉,别胡思乱想了。"说是别胡思乱想了,哪能真不想呢?乱七八糟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渐渐睡着,又净是做噩梦。一会儿梦见成千上万匹一模一样的追风马挤在马厮里,自己拼命要找出真的,却怎么也找不着:一会儿梦见齐王微笑着看着自己,然后慢慢从头顶撕下整张脸皮,里面是一张青惨惨冷冰冰完全陌生的脸;一会儿梦见王宫成了荒草丛生的废墟,只有几只野鸡在其中漫步觅食,她站在其中,又孤单、又恐惧……五月,那个神情冷漠、面容瘦削的黑衣人又来了。
自从被剻彻提醒,季姜就对这黑衣人满心反感。可齐王依然待他很客气,季姜只能憋着气气看着。
"我主人同意了。"黑衣人道,"我把你的话转告给他,他似乎对你发生了兴趣,很愿意见你一面。"齐王似乎在意料之中的样子,道:"什么时候?今天能去吗?"黑衣人道:"可以,不过今天我们未必到得了,顶多能到海边吧。"齐王道:"海边?"'黑衣人道:"我主人住在海中一个岛屿上。"'齐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道:"怪不得你用的化名都带一个‘海'字。那我们该先到海边哪里?"黑衣人道:"芝罒不(此字上“四”下“不”。"'季姜越听越疑心。
当齐王出来吩咐人备好马车时,季姜跟过来,悄悄地道:"大王,你别去。"齐王道:"为什么?"季姜道:"我看这个沧海客有问题。" "哦?"齐王回过头来,"有什么问题?"季姜道:"他在把你往邪路上引。"齐王道:"邪路?"季姜道:"秦始皇出海寻仙,就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唔一一"齐王若有所思。
季姜道:"大王,秦始皇东巡,到过最多的山,就是芝罒不山,那上面还有秦始皇立下的两块颂德碑,我们齐国人都知道。他自己出海,还有派徐市、卢生、侯生他们出海求药,也多是从这里出发的。大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一一你别去了,好不好?"齐王摸摸季姜的头发,又轻轻拍拍季姜的脸蛋,笑道:"别担心,我不是秦始皇。"齐王走了,说好三五天才能回来。哪知第二天,碰巧剻彻就来找他了。
季姜吞吞吐吐地把齐王随黑衣人出海去了的事说了,剻彻仰天长叹一声,道:"天意!天意!大王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季姜,等大王回来后,你跟他说,我不能再事奉他了,让他好自为之吧!"季姜拖住剻彻的袖子,焦急地道:“剻先生,剻先生,你不要走,再试试吧!你口才那么好,如果连你都不能劝回大王的心意,还有谁能啊!"剻彻摇摇头,道:"不管如何精明的帝王,走到这一步,都无法挽救了。"季姜哭着跪下道:"删先生,你再试一次吧!你再试一次吧!"剻彻看着季姜,叹了口气,扶她起来,道:"大王果然没有看错你,可他却不能看清自己。唉,那你就去给我拿支竹简来吧,我留几句话给大王。"季姜抽泣着拿来竹筒,看着剻彻写完,交到她手里。剻彻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回转身来。
季姜心中生出一丝希望,道:"剻先生……"剻彻道:"季姜,请你顺便转告大王,以前我眼他说过的面相背相的话,并不完全是游说的借辞。我确实学过一点相术,大王五岳丰隆,但肩卓如刀,是大贵之中藏有大患的相。请他善自珍重吧!唉!他是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值得辅佐的明主,可惜……”齐王终于回来了,一脸的疲惫,什么话也不肯多说,一进内殿,就往榻上一躺,呆呆地仰面看着屋顶。
季姜道:"大王,剻先生他……他走了。"齐王道:"哦,是吗?"眼睛还看着屋顶。
季姜道:"他给你留下了这个。"说完将竹简递给齐王。
齐王接过,眼睛一扫,往旁边一丢,道:"咳!这个剻彻,当我在干什么啊!"又仰着脸出神起来。
季姜拿起竹简,怔怔地看着上面的字:"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足下将安所归乎?将以丹药御藏弓烹狗之祸乎?惟足下三思之。"又看看齐王,道:“大王,他还有话要我转告你。"然后就把剻彻关于面相的话说了一遍。
齐王"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许久,齐王忽道:"季姜,我记得你说你读过《春秋》?"季姜一愣,道:"是埃"齐王道:"那你读过《尚书》吗?"季姜道:"读过。差不多上古典籍只要能流传到今天的我都读过。"齐王转过头来,惊奇地看着季姜,道:"哦?谁教你的?"季姜眼圈一红,两颗大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齐王有点慌了,忙道:"别哭,别哭,我问错什么了吗?"季姜摇摇头,擦了擦眼泪,道:"我的学识都是父亲教的,我父亲是秦朝的博士,始皇三十五年,受侯生卢生案的牵连,在咸阳被活埋了。娘和我逃回老家胶东,在海边打鱼。后来天下大乱,日子太苦,娘改嫁了,不要我了。"齐王眼眶有点湿润,拉过她小小的手,轻轻拍着道:"好了,苦日子过去了。那时世道不好,大家都不好过。我还差点掉过脑袋呢,信不信?可现在咱们都好了不是?别哭了,我是齐王,要什么有什么,我会给你很多好东西,让你过得快快乐乐的。等你长大了,再给你找个年轻英俊又有才学的夫婿,让你这一生不再……"季姜忽然把手抽回,板着脸别过身子坐着。
齐王道:"咦,怎么啦?"季姜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满心不舒服,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齐王看着她,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过了一会儿,轻轻抓着她的肩头将她身子扳过来,道:"好季姜,帮我一个忙:给我查查看,上古有没有一个叫篯铿的人?" "篯铿?"季姜心里奇怪,一动脑筋,忘了刚才的不高兴,沉吟着道,"篯铿……好像没听说过这个人啊!嗯,我去给你查查。"说着站起来向外走去。
齐王道:"他可能比夏禹还要早一点。"季姜道:"嗯,比夏禹还早,夏禹之前是尧舜……那得去查《虞书》……"忽地站住,大叫一声道,"啊!你是说他啊!"齐王一下坐起,目光炯炯地望着季姜,道:"你知道了?"季姜笑道:"谁不知道他啊,这么大的名声,想不知道都难!你怎么跟我说这个名字?这是他的本名啊,现在没人这么叫他了。"齐王催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季姜道:"他就是彭祖啊?"齐王失声道:"彭祖?那个长生不老的彭祖?"季姜道:“是啊,大王,你那么大声干吗?"齐王呆呆地坐了许久,才道:"跟我说说彭祖的事。"季姜道:"这事说来就玄啦。有人说他活了七百多岁,有人说他活了八百多岁,从尧舜时一直活到商末周初。商末不是纣王在位么?纣王听说有这么一个异人,特地派人去向他请教长寿之道,然后他就开始胡吹啦!说什么他是个遗腹子,小时候怎么怎么啦;什么父死母亡,战火烽起,四处流浪啦,什么这么多年来,他死了四十九个妻子,五十四个儿子,饱经忧患,心力交瘁啦……总之把商纣王骗得晕晕乎乎,还想请他出山从政呢!再派人去找他,他却已经溜掉了。大王,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个商纣王,被人家开涮成这样还不知道,难怪要亡国了。咦,大王,你问这事干什么?"齐王道:"季姜,你再跟我说说,史书上说他到底是怎么得以长寿的?"季姜道:"那肯定是蒙人的啦,谁能真活那么长?据史书上记载,他自己的说法是:他也没什么秘诀,只不过吃些桂芝,做些导引,注意冷暖,知足常乐罢了。这不是老生常谈么?还有个说法更可笑,据屈原在《楚辞·天问》里说:‘篯铿斟稚,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意思大概是说他做得一手好野鸡汤,奉献给天帝,天帝喝了高兴,就赐给了他长生。"齐王道:"野鸡汤?天帝?嗯,也不尽是讹传,也许…”季姜道:"大王,你说什么?"齐王道:"没什么。哦,对了,你知不知道,篯铿的曾祖父是谁?"季姜道:"大王,这你可问巧了,史书上还正好是有记载的,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颛顼帝呀!”
齐王像是很有些意外,道:"颛顼帝?那……史书上有没有关于颛顼帝的记载?"季姜道:"有当然是有啦,他是五帝之一嘛。不过说来倒是很奇怪,正史上关于他的记载是五帝之中最少的,野史中倒很多。五帝之中的黄、眷、尧、舜,都有大德盛名传世,惟独没听说颛顼有什么盛德,也不知怎么会列为五帝之一。大王,你要听正史的记载,还是听野史的?"齐王道:"不管正史野史,你都说给我听听。"季姜道:"正史上说,他为人静默深沉,对鬼神的祭祀很虔诚,连礼义纲纪都是按鬼神的指示制订的。不知怎么回事,他这样治国居然还挺有效的,北至幽陵、南至交趾、西至流沙、东至蟠木,日月所照之处,动静大小之物,莫不前来归属。"齐王道:"那野史呢,怎么说?"季姜道:"那可就离奇古怪得吓人了!颛顼不是黄帝之孙,昌意之子吗?据说他出生前,昌意行走于河滨,见到一条黑龙背负玄玉图而出。后来颛顼降生,恰好左手有龙纹。右手有玉图。于是黄帝认为,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黄帝崩逝,果然传位颛顼。在他的即位仪式上,出现了许多吉祥奇异的征兆:高空的神鸟从云间降落,随着音乐起舞和鸣,海中浮现出奇异的巨鱼,也跟着音乐的节奏游动。颛顼帝甚至还向各方使臣展示了一样叫‘曳影剑'的奇物。传说那是一把有灵性的神剑,若四方有乱,此剑即会腾空而起,飞袭敌方,千里克伐,无可抵御。一演示之下,那些使者当然看得目眩心惊。回去以后,各方大大小小的邦国首领都服服帖帖地奉事中原朝廷,年年纳贡、岁岁来朝,不敢有误。 "齐王眼睛看着前方,自语道:"不错,他是做得到的……难怪篯铿要追随他……黑龙……‘曳影剑'……‘曳影剑’……为什么叫‘曳影剑’呢?黑龙……黑龙……"忽然将目光移向季姜,道,"季姜,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龙吗?"季姜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有和没有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要说有吧,有谁能证明它真的存在呢?要说没有吧,为什么上古传说又那么言之凿凿地多次提到它呢?大王你看,你这锦袍上织的不就是X龙吗?这种纹饰自古到现在,一直是极为尊贵的,总不会完全无缘无故吧。"齐王看着自己身上的锦袍,轻轻抚摸着那上面绚丽而又威严的X龙纹,沉默了许久,摇摇头自语道:"不,不会的,他的脸明明很正常……唉,我想到哪里去了!太荒谬了。"六月,齐王继续搜集那些奇奇怪怪的矿物,同时开始自己翻阅一些上古典籍,不懂的地方时常来问季姜。
季姜越来越担心,因为齐王问的东西越来越远离现实,全是些与军国大事无关的上古玄怪之事,有些连她也回答不出来。
七月,张良再次代表汉王出使齐国。
"汉王与项羽在固陵打了一仗,"张良道,"很不顺手。现在暂时退回壁垒坚守。汉王问你,齐国是不是平定得差不多了?可不可以来帮他灭项羽了?"齐王估算了一下各方的实力,道:"楚军强悍,真要彻底歼灭,我需要有绝对优势的兵力。"张良道:"汉王打算和你、还有彭越一起发兵,共击项羽。你任元帅,三路大军都由你指挥。可以了吗?"齐王道:"可以了。就算再有不足,我也可以用阵法弥补,应该能击败项羽了。"张良道:"好!只要你出兵灭了西楚,汉王说了:‘楚国自陈以东至大海,全都加封给齐王,剖符定封,世世勿绝'."说着,张良将元帅虎符授交齐王。
齐王拜领后,道:"子房,今天就不要匆匆回去了。大局已定,我有把握在近期内灭掉西楚,来,今晚咱们把盏夜谈,一醉方休!”
张良笑道;“陪你聊天可以,饮酒可不行。我近来正习道家导引轻身之术,不能沾荤酒。”
齐王道:“开玩笑!你是尘世中人,学什么道家方术!走走走,喝酒去。季姜,你叫人去把那几坛上好的……”张良道:“不跟你开玩笑,我真的在练。”
齐王一怔,道;“你真在修练?”
张良道;“真在修练。”
齐王上上下下打量着张良,道:“为什么?”
张良道:“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
齐王愣了好久,才摇摇头道;“我搞不懂你。这样吧,就来一点果酒,齐地的果酒清洌甘甜,不带人间烟火气,误不了你的修炼。
话虽如此,当宴席罢上,季姜为张良斟酒时,张良还是只让斟了极浅的一小杯。席上珍馐美味很多,张良却只肯吃一咪清淡的蔬菜,连蒜姜之类的都不碰。
齐王有点看不下去了,道;“子房,就算要修道,也不能这样过于节食埃汉王对你多方倚重,你肩上的担子很重。饮食太少,会把身体搞垮的。”
张良道:“不少了。我已经几年滴酒未沾了,今天破例,还是看你的面子。我修习的是赤松子那一路,修到后来,是要辟谷的。”
季姜在旁边听得吓了一跳,道;“辟谷?是不是就是什么都不吃?”
齐王也吃惊不小,道:“子房,人生短暂,何必如此自苦呢?”
张良微微一笑,道:“苦?这就是要看你怎么看了。”轻抿了一口酒,道:“我幼年时,家里人曾抱着我请蓍名的相士许负看过相。许负说,这孩子眉目过于清秀,虽职颖异常,却是福薄之人。劝家里人让我从小吃点苦,粗养粗长,对我反有好处。可家里人怎么肯呢?我家五世相韩,是出了名的大族,怎能叫人说连个孩子都养不好呢?结果,锦衣玉食,挥金如土,小时候倒是舒服,长大可就不好过了:体弱多病,颠沛流离,没过上一天好日了。那都是我小时候把那点微薄的福份提前挥霍光了啊,无福可享,就只剩下吃苦了。我现在这样节食惜福,正是保命之道。而且我确实感到,自从节食以来,身体要比以前好多了。”
齐王怔了怔,摇摇头,道;“你从哪里找来的这套谬论?照你这么说,每个世家子弟都注定下半辈子要吃苦了?”
张良道:“这倒不一定。各人各福,我福分薄嘛。”
齐王笑道:“胡说!你那些苦都是找得出原因的,不就是在为你在博浪沙给了秦始皇一下子,才弄得流亡多年,把自己身体折腾坏的嘛!说什么福薄福厚!”
张良道:“可我不正是因为出生世家,世受国恩,才会去刺杀秦始皇的吗?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的韩国民众,至于这么做吗?”
齐王道:“歪理,全是歪理。”
张良很平和地微微一笑道:“也许吧。冥冥之中的事,有谁知道呢?我所说的因果,也许还只是我个人的臆测,离真正的因果还差得很远呢。”
齐王道:“越说越玄了。你呀,聪明人脑筋一动到歪里,比笨人还难拉回来。很简单的事,偏要往复杂里想,还会自己弄出一套滴水不漏的说法来。算了,不跟你争这些了,说到博浪沙,我倒有件事想问你——其实老早就想问了,可又怕你误会。”
张良目光一动,道;“你问。”
齐王道:“人家都说,你用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铁椎击毁了秦始皇的副车。可你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使行动那东西?况且若真要使用如此重物,只可居高临下,或在近距搏击,那就必须是高山深谷、密林苍莽的地形,博浪沙那地方我前年打仗时去过,一马平川,无险可恃,顶多就几个低矮的沙丘,连棵像相的大树都没有。当时我见一就想:这种地方怎么可以用来行刺?怎么设伏?怎么出击?一击不中又怎么全身而退?我打仗用的鬼点子算多了,可这事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哎,告诉我,你倒底用的是什么妙计啊?
张良转动着手听酒杯,叹了口气,道;“终于有人想到问这些问题了。”
齐王奇道:“以前竟从来没有人问进你吗?”
张良道:“你以为人人都会有你那份细心和智慧?何况那些愚民愚妇,再无法解释的事,他们也会编出个说法来。我就曾亲耳听到一个人在酒肆里口沫横习地说我雇了一个神力过人的大力士,身高八丈,腰大十围。你想想看,那还是人吧?”
季姜“扑哧”一声笑了。
齐王笑道:“这样的人,给我用来攻城倒正好,云梯都可以省下了。”
张良也笑了笑,道:“不过也难怪,这件事确实让常人无法猜想。不要说他们,就是我自己,亲身经历过,明知是怎么回事,回想起来,也依然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
说着,张良敛容危坐,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地道:“这要从人的故国初亡那时说起。我说过,我家五世相韩,我祖父做过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的丞相,我父亲做过厘(上面是未和反文,打不出了)王、倬(竖心的那个)惠王的丞相,世受国恩,无以为报。所以我想,就算复不了国,至少也要杀了那个暴君,替韩国报仇。
“我遣散了家中的三百多名奴仆,变卖了万金家产,弟弟死了也不去厚葬,一心要寻防能助我刺杀成功的奇人异士。
“人人都说我疯了,毁掉这么大的家业去做一件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也许吧。当年燕太子丹以太子之尊,动用一个国家的力量来做这种事,结果都能失败而告终,我一个亡了国的纨绔子弟,又怎么可能做成功呢?况且听说自从荆轲、高渐离相继行刺失败后,秦始皇对六国之人大起戒心,防范更加严密。就算我愿意走忍辱负重、屈身为奴的路,也休想接近他了。
“我明知道,行刺之举难逾登天,可还是要这么做。我年纪轻轻,还没有在韩国做过官,氢也没什么门客故旧,更没有振臂一呼、四方响应的威望。除了行刺,我还能为我的韩国做什么呢?”
“我遍游天下,四处寻访,走了很多路,吃了很多苦,有几次险些把命都丢掉了,我不抱怨吃这些苦,我只抱怨:为什么还是没有找到那个能帮助我实现愿望的人?”
终于有一天,啊,上天垂怜我,让我在淮阳见到了那个人。他叫沧海君……”齐王悚然动容,道:“你说他叫什么?”
张良道:“仓海君,怎么了?”
齐王喃喃地道;“沧海君……东海君……沧海客……难道真会那么巧?不,不……”忽道,“他长什么样子?”
张良道:“面貌倒无出奇之处,只是一脸冷漠,再加上那一身黑衣……”齐王“氨的一声,站起来道:“你等等。”说着迅速转入内室。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卷帛画走出来,将那画展开摊开在案几上,道;“你看持,是这个人吗?”
张良失声道;“不错!是他!就是他!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他好种冷漠的神情了……咦,你怎么会有他的画像?”
齐王收起帛画,微微一笑,道;“这个人做过的事多了,一言难荆不地他接触的好像都不是普通人,他会找上你,说明你也不是凡俗之辈。好了,继续说吧,我对这个故事越来越感兴趣了。”
张良道:“我们见面的过程很奇特。那天,我正一个人坐在客舍里,为钱财将劲前途渺茫而发愁。忽然,一个黑衣人推门而入——我敢肯定,此前我从未见过这个人,可他不知怎地,一下就喊出了我的名字,对我说,他能帮我完成我的‘大事’。
“一时间,我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感觉:他就是我要找的奇人异士!于是,我什么也没问,就向他跪拜下去,说:只要他能助我成功此事,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听任驱策,决无怨言。”
“他上前扶我起来,看到我的脸,却愣了一下,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脸上显出失望之色,道:“不,不行……你男生女相,恐怕日后难以服众……唉,可惜……”说着后退几步,坐下来,望着我,又叹了口气。
“我被他的言行搞糊涂了,想问,又不敢问。他坐在那儿,出神地想着什么,时而喃喃自语道:“只能找那一个了……可是……唉!”时而抬头看看我,道:“嗯……这样安排的话,也行……至少可以借此激怒他一下……”我越听越糊涂,他却忽然站起来,对我道:“明天早晨,我再来这里找你,你不要走开。”说完他就走了。
“他那些古怪的言语,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按照他的嘱咐没有离开。我不怕他去告密,我相信自己的命运。何况生死早已不是我所关心的,只要有一丝刺杀成功的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第二天,他如约而来,带来了一个狭长沉重的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一支黑黝黝的长形尖头的物体,似椎非椎,似剑非剑,形状极其怪异。我看不懂。他神情凝重地告诉我:此物是上古神器,可袭敌于千里之外,要谨慎使用。他详细地给我讲解了使用之法。我记下了,可心里却半信半疑。
“他又交给我一卷图画。说,两个月后,秦始皇又要开始巡遊了,图中就是他这次巡游的路线,我可以按这路线图找地方行刺秦始皇。我听了更是疑惑:秦始皇疑心极生,在咸阳宫苑中行走,都不准侍者泄露他的行踪,泄者立斩。这黑衣人怎么会这样神通广大,提前两个月弄到他的巡游路线图?
“我满腹疑问,可他说完这些话后,就飘然离去了。追上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只头也不回地说:他叫沧海君。这当然不会是真名,我明知他在随口敷衍,却也无法可想。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我按照那路线图,沿途考察,最后决定选在博浪沙。如果那沧海君那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博浪沙将是最容易成功的地方。
“我就要一马平川,我就是无险可守。别人行刺需要隐藏之所,我不用。我将在离驰道十里的地方设伏,有谁能发现我?事发之后,又有谁能抓住我?要不是为了亲眼看到仇人的毁灭,我甚至可以待在更远的地方。
“等啊等,终于,秦始皇的车驾来了。遥遥望去,浩浩荡荡,不见尽头。我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举起那神器,按照沧海君教过我的方法,抚摸目标。我吃惊地发现,那神器竟能使我将那么远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我一下就找到了皇帝专乘的金根车,驾六马,张羽盖,黄屋左纛,不错……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了第二辆金根车,不,不止!还有第三辆、第四辆……我越看,心越往下沉。
“长长的队伍里,前前后后竟有十九辆金根车!
“十九辆中,当然只有一辆是真的,可我怎么知道是哪一辆呢?
“我不能把时机白白放走!我不想让这独夫再多活一天!长期郁积着的亡国之恨涌上心头,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无法再控制自己——我把那神器对准了一辆看起来最华丽的金根车。唉,其实我只要冷静地想一想,就该想到:秦始皇为人严峻深刻,怎么会把自己的坐车打坐得那么花哨繁复呢?唉!”张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了无比懊悔的神情。
齐王道:“那辆车到底是谁坐的呢?”
张良道:“后来我打听到,是秦始皇的一个宠姬坐的。”
齐王道:“那么那件……神器又是怎样摧毁那辆车的?”
张良闭上眼眼,隔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那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亲眼看到,那神器怒矢离弦般飞出去,它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像闪电一样从空中划过,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白影,然后,几乎是一眨眼间,它击中了那辆金根车。随着一声可怕的轰然声响,一蓬巨大的火焰从那里升起,然后消散在空中。”
“我震惊得忘了自己是在行刺,只呆呆地向那里走去,想去看个究竟。我遥遥地看到地上散落着七零八落的还在燃烧着的车子残体,侍从、宫女们全都被这剧变惊呆了,站在那儿发愣。很快,训练有素的武士们清醒过来,他们首先做的,不是检视车子的残体,而是迅速冲向另一辆金根车,将那辆金根车密密地围护起来。然后一部人开始分头向四面搜索。
“我这才回到现实中来,同时明白了一件事,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选错目标了。
“天哪,我遇到了真正的神人,他授予了我如此威力奇大的武器,而我竟然失手了!我的悔恨难以用语言形容。
“朋友知道了我做了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夸赞我的胆量,有本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算什么有胆量有本事?我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人!我把一切都搞错了,我愚蠢,我无能,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那个错误……这件事成了我心中啊深的憾恨,然而别人偏偏常因此称赞我,这使我更加痛苦。我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隐藏起来,让时间洗掉世间众人对我的一切记忆,我的避世静修的念头,其实就源于此。但后来群雄逐鹿,风起云涌,我身不由已卷入其中,想退也不能退了。看来,真正要修道只能等到天下太平以后了。”
张良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情间无限萧素。
室内沉默了许久,齐王忽道:“子房,你刚才说,那神器飞出去后,身后拖着一条白影?”
张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怔,道:“是啊,也不知怎么回事。而且那白影在空中凝固了许久才慢慢消散。”
齐王道:“白影……拖着一条白影……拖,就是‘曳’……嗯,对了……”张良奇怪地道:“你说什么?”
齐王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来,干了这杯!”
张良走后,齐王又陷入了沉思的状态,与前段时间的沉思不同的是,这次他的神情间多了一层忧虑之色,这是季姜从未见的。以前就是遇到在别人看来是天大的难题,齐王也能轻松自如地解决,从不会显示出忧虑的样子。季姜非常担心,关切地问道:“大王,你在忧虑什么?跟项羽的决战吗?听说范增已经让陈平的离间计赶跑了,气死在半道上。现在项羽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大王你不必须为此……”齐王摇摇头,道:“不是为了项羽。”季姜道:“那是为了什么?”
齐王吧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似乎有些事……不大对头,我说不出来。齐王说着,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眉头深锁,轻声自语道:“难道是因为那强大的攻击力量?可他并没有敌意碍…何况他还要靠我们……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就逄担心了又有什么用呢?那样巨大的神力,如果存心要做什么不利的举动,又有谁拦得住呢?唉!到底哪里有什么问题呢……”季姜的目光跟着齐王转来转去,道:“大王,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啊?”
齐王抬眼看了一下季姜,隔了一会儿,忽道:“季姜,陪我玩一局‘八宫戏’。”
季姜一怔,道:“‘八宫戏’?大王,你要下‘八宫戏’棋?”
齐王道:“是啊,去把棋盘棋子拿来。”
季姜道:“大王,如果你正为什么事伤脑筋,就别下这棋了,这棋挺费神的。”
齐王道:“这你就不懂了,脑子越练越好使,这棋能帮我开拓思路,去拿来吧。”
季姜有些不情愿地拿来了棋盘棋子,陪齐王下了起来。现在季姜已经对八宫戏的棋路摸乡里很熟,能跟齐王走上三四十步了,好也对这游戏越来越感兴趣,只是此时却无心多下。
齐王摆开局阵势,指着道:“季姜,你看,八宫戏是按八卦的原理来的,遵循天地生化之道,多玩玩,对脑子绝对有好处。”
下了几步,季姜道:“也就大王你了,要换了旁人哪,八卦生克,千变万化,非搞得晕头转向不可。大王,你居然拿这么深奥的东西来锻炼脑子,真叫厉害。”
齐王微微一笑,道:“这算什么厉害?八宫戏只是八卦一个微不足道的衍生物罢了,发明八卦的那人才叫厉害呢!也不知怎么想出来的,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代表天、地、雷、木、水、火、土、山泽,再两卦相重为六十四别卦,不得了!把天下万物都囊括进去了,叫人钻一辈子也钻不完。”
季姜道:“大王,你不要跟那人比。人间没有超得过你,可那一位不是人,是半人半蛇的天神伏羲,那智慧当然不是咱们凡人能比得上的。”
齐王拈着一枚棋子,看着棋盘,道:“是吗?有意思,这么博大精深的东西居然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忽然,齐王拈着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抬起头,道:“半人半蛇?你说半人半蛇?”
季姜道:“是啊,传说伏羲不是人首蛇身么?上古龙蛇不分,也有说他人首龙身的。哎,管他蛇身龙身,想想都恶心死了,古你怎么会编出这么难看的神呢?真不知……”“啪”的一声,齐王手上的棋子掉落在棋盘上,滚了几滚,才定下来。
季姜抬头,只见齐王两眼定定地望着半空中,吓了一跳,道:“大王,你怎么啦?”
齐王喃喃地道:“人首蛇身……伏羲……啊!我怎么没想到他呢?”说着,慢慢把目光转向季姜,“季姜,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伏羲的事。”
季姜道:“那些事有什么好听的?大王,伏羲氏的时代离现在少说也两三千年了,那时的人类连记载史事的能力都没有呢。那时的事流传到现在的,大多已经歪曲得不像样了,十句里只怕有九句是假的。”
齐王道:“别管什么真假,你知道多少说多少。”
季姜奇怪地看了看齐王,仰起头沉思了一会儿,道:“一般的说法,认为伏羲是雷神之子,开辟以来的第一任统治者。三皇五帝之首的‘泰皇’就是他。诸子百家的典籍,提到他的也不少,不过大多是杜撰出来的以佐证自己观点的,不足为信。真正可信一点的,我看就《周易·系辞》中一段讲得还可以。那里面称他为‘包牺氏’,包是包罗万象之意,牺就是以牲畜奉祀神灵。文中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季姜的记忆很好,旁征博引,一一道来,讲完后,道:“大王,你怎么近来尽对这种上古之事感兴趣?一会儿彭祖,一会儿伏羲,还有什么颛顼帝啊龙啊之类的,这些传说与现实无关,又大多荒诞不经,大王你最好别沉溺太……”齐王喃喃自语道:“这是恩德啊,他为什么要隐瞒呢?……”忽然全身一震,人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叫道:“啊!不!”
季姜吓了一大跳,道:“大王,你……你怎么了?”
齐王背着手在室内来回急速行走着,道:“对了!对了!没有始,怎么会有终?没有因,怎么会有果?如果一开始就不是这样,那么……那么……蔼—”齐王把手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睛,颤声道:“天哪!我竟险些做下如此可怕的事……”季姜慌乱地道:“大王,你冷静点,冷静点。到底怎么了?”
齐王木立当地,一句话也不说,室内只听得到他那急促的呼吸声,许久,齐王沉声道:“来人!”
一名侍从应声而入,躬身道:“大王有何吩咐?”
齐王道:“传令:把西殿那些东西全给我扔出去!扔河里也罢,扔山沟里也罢,扔得越远越好,一丝一毫也不准留下!”
那侍从一愣,但还是道:“是。”转身出门传令去了。
季姜奇怪地道:“大王,那些东西不是你命人搜集来的吗?现在怎么又叫扔了?”
齐王摇摇头道:“这就对啦,大王。丹药这东西最害人了,哪个帝王一沾上它啊,准好不了,大王你能及时醒悟,真是太好了!大王,我真为你高兴。”
齐王看了看季姜兴高采烈的样子,摇摇头,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齐王把一卷长长的画像展开,摊在几案上,聚精会神地观看着。
季姜走到齐王身后,见那画卷有两幅画。左边一幅画的是一座形状古怪的高山,山顶呈平滑的圆形,旁边还标了许多数字和一些奇怪的符号,山体上画着十余条或粗或细的直线,不明何意。季姜想了想,不记得齐国境内有这样一座古怪的高山。再看右边那幅,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是渤海海图。齐国的地图她看过无数次,记得海岸线的形状。只是这幅看起来更具体、更精细,而且画的重点似乎不在陆地,而是海上,海中大大小小的岛屿都标得一清二楚,有些连她都不知道。
齐王的视线似乎全在海图上,死盯着一刻不放,却看也不看那幅怪山图。
八月,那个可恶的黑衣人又来了。季姜看见他就来气,走得远远地往下一坐,气哼哼地斜眼瞟这边。打定注意齐王就算叫她也不过去侍候——只当没听到!哪知道这次谈话齐王从头到尾没有叫她一声。
“你怎么还没开始?”一坐下来,黑衣人就用训斥的口气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齐王平静地道:“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黑衣人道:“什么东西?”
齐王道:“曳影剑。”
黑衣人脸色一变,道:“你说什么?”
齐王道:“你能给张良,为什么不能跟我?”
黑衣人死死地盯着齐王,许久才道:“我跟你说过,凡人不能窥测天机的。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齐王道:“我没有存心打探,是无意中得知的”黑衣人道:“那你要曳影剑干什么?”
齐王道:“用它对付汉王!”
黑衣人道:“汉王不是你的对手,不必动用这样的神器,再说这也不在我们的交易条件之中。”
齐王道:“如果这是工程的需要呢?”
黑衣一怔道:“什么意思?”
齐王道:“明年年初,我将与汉王合力进攻项羽,项羽一灭,我夺取天下的惟一障碍就只剩下汉王了。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国家不统一,工程给以开展,我和汉王之间早晚要有一场决战。汉王现在的实力已不可不视,又有萧何、张良这些能臣辅佐,对付他很不容易。不错,我早晚会打败他,但那将至少用去三年时间。最主要的是……”齐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到那时,国家人口将有可能以一千三百万以下,而这对工程是很不利的。”
黑衣人道:“一千多万人还会不够?”
齐王微微一笑,道:“你没治过国,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老、弱、妇、孺能算劳力吗?干活的人不要吃饭吗?我的军队士卒、朝廷官吏不要供养吗?你以为一千多万人全能派出施行工程?何况战火过后,满目疮痍,民生艰难,总要与民休息一段时间,做一点恢复重建的工作吧?”
黑衣人被他说得怔住,道:“那……你算出来是怎样的呢?”
齐王道:“战后余生者,往往妇人多于男子,一千二三百万人里,青壮年男子能有个两成就不错了,也就是二百四五十万人吧,这太少了。我算来算去,要使工程在我有生之后完成,至少要有男丁四百万,那么国家的人口基数就必须保证在两千万以上。当然,天下安定之后,人口会逐年递增,但就算把这个因素算进去,初始人口也不能只有一千二三百万。”
黑衣人踌躇着道:“那你打算做?用了曳影剑就可以不发生战争了?”
齐王道:“是的,用曳影剑除地汉王,事后谁也无法追查。到时一片混乱,群龙无首,我将力主由汉王幼子继位――汉王表示过,他喜欢如意甚于太子。凭我的地位、权势,群臣必无人能拗。如意幼弱,我自任辅政,逐步翦除异已,尽揽大权于一身。一两年后,形势差不多可以了,我再逼他禅位于我。如此则不战而尽得天下,对国力的损耗岂不是要小得多。”
黑衣人震惊许久,才回过神来,道:“好厉害的计策!也只有你想得到了。好吧,我去跟主人说说试试。曳影剑威力太大,制造也很麻烦,主人轻易是不肯动用的。”
齐王道:“可以的话,多给我几支。”
黑衣人瞪大了眼睛道:“你说什么?多给你几支?你以为是买东西吗,想要多少就多少?这种神器主人那里都不多。一支够你用了!曳影剑无坚不摧,汉王又不是铜筋铁骨,你要多了干什么?”
齐王道:“张良杀死秦始皇了吗?计划得再好,也可能出意外。汉王为人狡诈,有好几个替身,我不能保证一击必中。去年荥阳之围,假扮汉王出降、被项羽烧死的纪信你听说过吗?你去打听打听,他跟汉王有多像!有时连我们群臣都分不清!”
黑衣人神色间似乎被齐王说服了,犹豫着道:“我不知道主人会不会同意,不过……你说得确实有理,我尽力而为吧。”
黑衣人走后,季姜笑嘻嘻地走过来,道:“大王,你终于看出这个沧海客不是好东西啦?”
齐王一怔,道:“你说什么?”
季姜道:“你们叽里咕噜地说什么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跟他说的一定没一句真话,你在蒙他呢?是不是?”
齐王脸色一变,道:“季姜,你看出什么了?”
季姜凑到齐王耳朵跟前,道:“大王,你有个小毛病,一用计,右手就喜欢握着左手的食扳来扳去。放心,你这毛病只有我知道。”
齐王松了一口气苦笑道:“都是跟师傅学的,改不了,终于叫人看出来了。”
季姜道:“我成天在你身边呀?也要细看才看得出来呢。大五你可狡猾了,知道自己有这毛病,有时不用计也扳几下,叫人家摸不着规律。我观察了好久才知道你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
齐王伸手轻轻捏着季姜的下巴怜爱地端详着。道:“小鬼头,我还说可惜你是女的呢!好在你是女的,要是你是男的,恐怕没哪个君王敢用你。”
季姜头一扬,道:“哼!还是看不起人!我为什么非要被别人所用?我要是个男的,老早就自己打天下了,干吗还看人脸色?”
齐王道:“唔,这倒是……咦,对了,我什么时候给你脸色看了?”
季姜道:“我没这么说呀,大王。你和别和君王不一样,自己见识高,还能包容采纳别人的意思。李左车那样有才气有傲骨的人,不都给你收服了?我休是个男的啊,跟谁争天下也不跟你争。我愿意做你的臣子,不过小的不行,至少也得是个丞相。”
齐王笑道:“嗬!至少?你可够谦虚的,还有比丞相更大的官吗?再行为表现上你就得篡位啦!”
季姜道:“我就服你一个人嘛!别的人我都没放在眼里。”
齐王道:“越说越好玩了,还当真哪?行了,说正经的,季姜,你今天看出的事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讲,尤其不要在那个沧海客面前流露出一星半点,知道吗?”
季姜不高兴地道:“大王,那么多军政密件我都替你保管得好好的,这点小事你还不放心我?那个沧海客阴恻恻的,冷得叫人汗毛直竖,一看就不是好人,我巴不得你早点疏远他!你对他耍点计谋给他点苦头吃,我高兴都来不及,哪会来坏你的事?”
齐王点点道:“这样就好。不过季姜,你不要这样漫不经心。这不是小事,真不是小事。只要你泄露了一点点口风,就会造成远比你能想像得到的大得多的牺牲。我决不是在吓你,季姜,你明白吗?”
五天后,黑衣人沧海客又来了,带着一只狭长的木匣,大小看上去可以放进一张琴,但里面肯定不是琴,因为黑衣人抱着它的样子有些吃力,显然分量不轻。
两人进入内室,又谈了很久时间。
出来时,齐王送他到门口,道:“……就请贵主人等我的捷报吧。对了,你现在打算回岛吗?”
黑衣人道:“是的,我的事已经办完了。”
齐王道:“既然事情都已办完,不妨多留几天吧。孤岛生涯,日复一日,不嫌无聊么?临淄景物繁华,所谓‘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挥汗成雨’,这景物在外地可不容易见着。我叫人拿我的车驾载你在城里四处看看,怎么样?你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这种热热闹闹的市井生活了吧?”
黑衣人脸上现出一阵怅然之色,但很快消失了,叹口气道:“算了,我看得够多了。盛衰交替,永无休止。兴盛时顾念留恋,将来徒生憾恨,不如不看。”
齐王笑道:“既知盛衰是常事,又何必耿耿于怀?就趁兴盛时多留点愉快的记忆,将来衰落,不去看它就是了。好比春兰秋菊,本就该正当时令去欣赏,谁叫你一直盯着它到凋谢呢?生命是用来享受的,否则纵得长生又有什么意义?”
黑衣人似在些被打动了,默不作声。
齐王道:“临淄城北有一座颛顼祠,有年头了。前几天我叫人修缮了一下,齐鲁一班老夫子还作篇洋洋洒洒的祭文,历数了从颛顼帝到高阳八恺的种种功绩德声,文彩可真不错,字字有来历,句句有典故。我看了才知道,高阳氏一族原来曾如此昌盛。怎么样,有兴趣看一下吗?碑文、壁画、塑像,全都是齐国一流的好手制作的,包你看了不会失望。”齐王似是很随意地说着,眼睛却专注地看着黑衣人的脸色。
黑衣人动容了,点一点头,有些感动地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去。”
宫门大开,齐王的车驾鱼贯而出。
齐王亲民,出巡不大警跸清道,以免惊扰百姓。所以,当车驾缓缓驶入临淄市中时,行人商贾们也不惊慌躲避,反而兴奋,好奇地盯着主车车窗垂着的那一薄层黄绢帘幕,希望能幸运地一睹这位名震天下的国王的风采,但帘幕纹丝不动。
宫中,齐王整装待发。他小心地把一只狭长的木匣包裹好,再捆扎到他追风的背上。
季姜走过来,摸了摸追风的脖颈。
齐王一语不发,脸色凝重地忙碌着。捆扎完后,摇了摇那只木匣,看看捆得是否牢固。
季姜道:“大王,你……你要去打一场没有必胜把握的战争了,是吗?”
齐王道:“是的。”回过头来,看着季姜,道:“你能陪我去吗?”
季姜和齐王对视了片刻,道:“我去。”
齐王微微一笑,道:“你相信我了?”
季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道:“因为我没有选择,大王,我只能相信。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如果连你都不可相信,我……我……”齐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伸手捋捋季姜的头发,托起她的头来,轻声道:“季姜,你对我同样重要。”说罢,一挥手,一名侍卫牵来一匹马,交给季姜。
季姜接着缰绳,道:“大王,我们要去哪儿?”
齐王跨上追风,道:“芝罘。”
临淄城中,熙熙攘攘。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蹴鞠……什么样的戏娱都有。车驾在人群中缓缓前进,黑衣人隔着薄薄的黄绢帘幕看着车外的一切,目光有些惆怅。
驿道上,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前进。蹄声得得,仿佛急促的鼓点,敲击得一路尘土飞扬,在这队人身后形成一条黄龙。
季姜大声道:“大王,为什么要这么急?”
前面的齐王头也不回地道:“那条调虎离山计拖不多久,他很快会醒过神来的。我们必须赶在他前面。”
季姜听得迷惑不解。齐王不再说话,伏在马背上,快马加鞭,奔驰得更快了。
临淄城中,车声辚辚,人语喧哗。忽然,有人喊道:“萠疯子来了,萠疯子来了!”人群分开一条道路,一个披头散发、疯疯癲癲的人过来,笑嘻嘻地唱着一支调子古怪的歌,一群小儿跟在他身后起哄相和。但显然谁也没听懂他的歌词。
车中的黑衣人浑身一震,他听懂了。那是一首古曲。“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諌兮,来者犹可追也……”那疯子唱着,忽然冲向齐王座车,一下扑在车窗前,低低地道:“大王,萠彻没疯,疯了的是你。我不想为你陪葬,所以只能佯狂避祸。大王,我是多么想念过去的那个你埃唉,那时你那么聪明,那么果决……”黑衣人看着帘幕外侍从们连拖带拽把这疯子拉走,神情中现出一丝深思。
萠彻仰天大笑,一甩手摆脱众侍从,继续唱道:“休矣,休矣,今之从政者危矣!哈哈……”又笑又唱,扬长而去。众小儿跟在他身后,拍着手学着他的声调唱道:“休矣,休矣,今之从政者危矣……”车驾前行了一会儿。车中的黑衣人忽然脸色一变,跳了起来,一把拉开车门,揪住车旁一名侍从的衣襟,大声道:“你们大王呢?他去哪里了?”
终于到了芝罘山下,大海之滨。
一行人下了马,都已汗出如浆,疲累不堪。季姜也累,更多的却是兴奋。她站在海边,张开双臂,迎着海风,深深呼吸着那熟悉的带着咸味的空气,心中欢喜无限。天上飘着几朵白云,海鸟在海面上飞翔盘旋,不时发出几声鸣叫。季姜吧道:“唉,住在海边时,从没觉得它的好。在临淄待久了,才发觉有多么想念它。”
齐王在旁边地上不知忙些什么,口中道:“给我看看海风的动向。”
季姜一怔,道:“看海风的动向?大王,你……”回过头来,只见齐王带来的那只长形木匣已解下放在地上,打了开来。匣子里并排放着三支黑黝黝的长形尖头物体,通体闪着金属的暗光,却又看不出是哪种金属旁边还摆着一些形状古怪的附件,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诡异。
齐王从匣中取出一支那长形尖头的怪物,手脚敏捷地在地上组装起来,道:“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怎么判断风向了。”
季姜道:“当然不会。可这是……”
齐王道:“那就给我看看吧!现在海风的方向和强度怎么样?半个时辰之内会不会有什么变化?”齐王说着,手里的动作不停。
季姜疑惑地看着齐王,抬头盯着天上的白云看一阵,再看了看海浪的浪高,道:“大王,要出海么?今天这点风恐怕张满了帆也快不了。是西风,稍偏北一点,风力很小,三个时辰之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齐王道:“很好,你站过去一点。”那支黑黝黝的怪物已被齐王架设起来,尖端斜斜地指向海面的天空。
季姜道:“大王,这是什么?”
齐王道:“曳影剑。”向季姜挥了挥手,“再站远点,再远点,对,就这样。叫侍从们也站在那边,跟他们说,注意来路。如果见到沧海客来,拦住他,别让他靠近我。”
季姜道:“沧海客?那个黑衣人?大王不是安排他在临淄城闲逛吗?怎么会来这儿?”
齐王道:“他会来的。他不算聪明,但经历得太多了,总比一般人警觉。如果我猜得不错,他大概离这里已经不远了……”季姜越听越莫名其妙。忽然,她心头一震──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向声音来处望去,果见一人一骑远远地飞奔而来,她倒抽一口冷气,虽然遥远,但看得出骑者是一身黑衣。季姜惊疑不定地回头看齐王,齐王却是恍若未闻,只半跪在地上对那“曳影剑”作最后的细微调整。
得得得!得得得!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马上那黑衣人的面貌也已看得见了,果然就是那沧海客。
齐王继续着手上的工作。黑衣人策马急驰,越来越近,终于近到能看清齐王手中的动作了,黑衣人脸色聚变,惊叫道:“你在干什么?住手!快住手!”
齐王头也不抬,沉声道:“射他的马!”
侍卫们弯弓搭箭。
黑衣人叫道:“住手!篆…”
一阵“嗖嗖”声响,数十支羽箭射中他座下的马,那马惨嘶一声,人立而起,将黑衣人摔了下来。马痛苦地挣扎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季姜正惊怔间,忽听“轰”的一声闷响,脚下的地一震,急回头看去,只见那支黑黝黝的曳影剑竟已腾空而起,尾部拖着一道白影,呼啸着向大海飞去。
季姜和众侍卫都看呆了。那边黑衣人大叫一声:“不!”从地上爬起来,向齐王那边冲去,众侍卫回过神来,忙上前挡祝黑衣人拼命要挣脱阻拦,一边叫道:“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第一支曳影剑很快飞得不见踪影,齐王眺望了一阵,又开始架设第二支,这次他的手法更熟练迅捷了。
黑衣人挣扎着大叫道:“住手,快住手!你这个疯子!你不想活了吗?”
季姜见黑衣人那一向冷漠的脸上充满了惊惶与愤怒,目眦俱裂,状似疯狂,简直和平时判若两人。便冷笑道:“疯子?你现在这样子才像个疯子呢!”
黑衣人转向她,急急地叫道:“你知不知道你主人在做什么!他在找死!你快拦住他!快拦住他!”
季姜冷冷地道:“我不知道大王在做什么,但我相信他做的一定是对的。”
黑衣人又急又怒,道:“不!不!他错了!他错了!你没看到曳影剑的威力吗?那不是人间的东西,那是神授予他的。他竟用来……”第二支曳影剑腾空而起,带着长长的白影向同一个方向飞去。
黑衣人绝望地大叫一声:“啊!不!”他的胳膊被侍卫们死死抓住,只能望向季姜,焦急地叫道:“拦住你主人呀!快拦住他呀!拦住他你就是救了他,他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疯了呀!你快拦住他,快救他啊!”
齐王开始架设第三支曳影剑。
季姜看了看齐王,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管他怎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就像每次战役前,他做的那些令人不解的布置一样,事实证明他最终总是对的。”
黑衣人忽然不叫了,也不挣扎了,仰起头静静地看着那支飞出的曳影剑。
曳影剑越飞越远,越看越小,终于消失在大海尽头。
海鸟又开始在海面优美地盘旋飞翔,而海浪依旧温柔地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平静的大海没有任何异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黑衣人喃喃道:“我就你在找死!你以为这么多年来就没人想过对付他?可他是神啊!和他作对注定只有死路一条,从来没人能成功。”
齐王注视着海面,道:“未必,这次我不是用凡人的力量对付他,而是用他自己的力量。”
海面平静依旧。
黑衣人道:“愚蠢啊!能制造矛,自然也能制造盾。你这点小伎俩,怎能损他分毫?”
忽然,齐王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遥远的海天相接处,升起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黑色东西,初时还太远,要极目及力才能看到。渐渐地,那缕黑色扩张弥漫开来,将那片天空也染成了灰蒙蒙的。众人顺着齐王的目光看着这奇景,又是惊讶,又是不明所以。隔了一会儿,那儿传来一阵低沉连绵的滚雷般的声音。那声音使季姜的心一跳。
齐王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变得很轻松,他转向黑衣人,对侍卫们挥了挥手,道:“放开他——你认为我拿曳影剑直接去进攻他那固若金汤的巢穴了?我是拿它们去攻击那座岛屿了!”
黑衣人道:“你……你说什么?”
齐王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三支曳影剑,是无法摧毁一座岛屿的,但火山岛是例外。”
又是一连串滚雷般的闷响,季姜把视线转向大海。
黑衣人的面部肌肉开始可怕地扭曲,道:“你……你……”齐王道:“我打仗从来不喜欢硬碰硬,借助外力是我的爱好。天地自身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一旦激发出来,能摧毁一切,不管是人还是神。”
黑衣人一声怒吼,像只疯狂的野兽猛扑过来,扬手一掌狠狠地打在齐王脸上。齐王被他打得一个趔趄,退了好几步,嘴角流下一丝鲜血。众侍卫大吃一惊,忙又冲上来七手八脚制住黑衣人。黑衣人挣扎着吼道:“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是魔鬼!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会遭报应的!”
齐王擦掉嘴角的鲜血,平静地道:“抱歉,我毁了你的家。但够对得起你了,把你拖在临淄,不让你回岛跟它同归于荆”黑衣人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齐王叹了口气,道:“你跟了它这么多年,就真的一点也没发现吗?好吧,我问你,这一千八百年里,它有没有让你见过它袭白袍下的真形?”
黑衣人道:“那关你屁事!我知道他天生异相!他是神,当然和我们不一样……”齐王道:“不,它不是神。它是一种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比我们强大得多的异类。你注意到了吗,它走路时……”黑衣人道:“胡说!胡说!你这个疯子!你自作聪明……”季姜忽然尖叫一声,道:“都不要吵了!”
两人一怔,都朝她看来。
季姜颤声道:“你们……你们闻到了吗?”
齐王诧道:“闻到什么?”
季姜急促地道:“海腥味!海腥味”
经她一提醒,众人立刻发觉,海面上吹来海风,不知何时开始充斥着一股浓烈的海水咸腥味,而且似还隐隐夹杂着一丝硫磺的味道。
季姜看着大海,脸上渐渐现出恐惧之色。
海面依旧平静——似乎太平静,刚才还在海面上空飞翔鸣叫的海鸟此时一只都不见了,海面空旷得有些诡异。遥遥的海天相接处,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白线,那白线慢慢地变近、变粗,黑衣人脸色微变,道:“怎么回事?现在怎么会潮?”
季姜喃喃道:“不是潮,不是潮……”忽然大叫一声,“海啸!是海啸!”
现在众人都看出来了,那白线越来越粗,显然是一列浪墙在急遽推进,不禁心惊色变。黑衣人和齐王也忘了他们的争吵。
忽然,有人大叫一声:“快!快跑!”几个人立即向马匹冲去。
季姜尖叫道:“不!我们跑不过啸浪的!快上山!上芝罘山!”一语提醒了众人,大家忙向芝罘山上冲去。
这一带的芝罘山山形极其陡峭,众人丢弃了一切累赘之物,还是攀爬得气喘吁吁,由于用力,更由于惊慌,每个人的心都怦怦乱跳,但都一语不发。风中带来的海腥味更浓了,让人闻不寒而栗。
渐渐地,海风中又隐隐夹带着一种低沉的轰鸣声,仿佛深海中的精怪一齐敲响了无数面牛皮大鼓,那声音震得人更加心慌。有人回头一看,惊呼一声。只见刚才那道白线此时已变成一列遥遥可见的长长的浪墙,两边望不到头,仿佛一条横亘海面的长蛇。
齐王沉声道:“别看,快上!”
季姜慢慢落到了后面,但咬着牙没吭声,依然手攀脚踩往上爬。忽然,她踩着的一块风化的岩石碎裂了,一脚踩空,惊叫起来,齐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去,碎裂的岩石窸窸窣窣掉下山崖,齐王看也不看,一语不发将季姜拉到自己身前,推着她向上去。
爬到离山顶还有三分之一距离时,海浪轰鸣声已轰轰隆隆如在耳旁,令人心惊肉跳。有人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道浪墙看上去已高达丈余,由于推进速度太快,浪头竟始终微微前倾而不倒下。
那浪墙一尺一尺向上增高,一里一里向海岸推进。
七十里,六十里,五十里……二十里,十里,五里……终于,在浪头离海岸只剩约三四里时,众人已全部爬上了山顶,松了口气,或坐或站,筋疲力尽地看那大海。
此时的大海已成了一幅极其诡异的景象:那弓起的浪墙,竟已高达数十丈,仿佛一头巨大得无以伦比的大鸟,正张开它的翼翅,向海岸猛扑过来。而海浪的轰鸣声,也已是震耳欲聋,那声音超过了最大规模战役中千军万马奔腾时发出的声音。
“轰”的一声巨响,可怖的巨鸟覆盖了沿岸的一切,扑上了高大的芝罘山……许久,许久,海啸才稍稍平息去一点,众人犹沉耳中轰鸣不绝,一时竟分不清是耳鸣还是真声。而山脚下,已是一片汪洋。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海啸,”季姜跌坐在地上,喃喃道:“幸而芝罘山还算够高。”
齐王走过去,蹲下来,抓过她小小的手,轻轻拍了拍,微笑道:“好季姜,你很聪明,你救了我们大家。”
季姜忽然扑到他肩上大哭起来,道:“大王,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衣人失魂落魄地看着大海,喃喃道:“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都干了些什么……”齐王拍拍季姜的背,站起来,道:“我只是做了我必须做的——它太危险了。”
“危险?”黑衣人不于激愤,只是用一种无限疲惫的声音道:“到底是谁危险?是你杀了他。在起用你之前,主人就曾经犹豫过。他说,你太聪明了,聪明的近于危险。可以不用,就尽量不用。可前面两个都……唉,天意,天意。”
齐王道:“前面两个?你说前面两个?在我之前你主人还选过两个人?是谁?”
黑衣人道:“第一个是赢政,第二个是张良。他们也很优秀,又不像你那样聪明得叫人担心。可是遍及政贪心太重,野心太大,不断与我主人讨价还价,有了秦国要天下,得了天下要长生,工程成了他要挟的筹码,主人无法再忍耐下去,于是让我去找张良。张良天赋高超,品性纯正,一切都是那么符合我主人的要求,可他偏偏长了一张柔弱如女子的脸,这使他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令人敬畏的铁腕君主。就这样,在无可奈何之下,我主人才选用你。”
齐王忽然想起一件事,道:“这么说来,当初你化名东海君,去见秦始皇,其实是去和他谈判的?”
黑衣人道:“是埃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工程上,一心只想套出我长生的奥秘。他已经贪婪得不可救药了,白费了我主人几十年的心血,唉……”齐王道;“几十年?你们很早就已经和他有接触?”黑衣人道:“是的。”
齐王道:“多早?”
黑衣人望着远方,叹了一口气,道:“确切地说,从他小时候就开始了。那时他和他父亲在赵国作人质。每次跟赵国的孩子玩游戏,总是非做大王不可,不惜打架打得遍体鳞伤……唉,主人在他身上下的本钱是最大的。否则,以他父亲那样不得宠的地位,以他自己那样暖昧不清的身世,怎有可能继承王位?秦国宗嗣繁盛,条件比他优越的王孙公子不知有多少,要是没有我主人,他主辈子连王位的边都休想沾上”齐王恍然大悟,道:“难怪天下一统后,他着了魔似的不顾群臣劝阻,屡屡到沿海巡游,还派人出海找你,原来他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
黑衣人道:“我不明白。”
齐王道:“你确实不会明白。要明白,这一千八百多年的时间里,你早该明白了。你安于做一个盲从的神仆,不敢对任何事表示怀疑。这,这也正是他当初选择你做他的人间的信使的原因。而我正好与你相反,这也就是人直到最后关头才选择我的原因。”
黑衣人道:“不要跟我故弄玄虚!”
齐王道:“我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确实无法跟你详细解释。我问你,你能接受‘宣夜说’吗?”
黑衣人怔了怔,道:“不,我相信‘盖天说’。明明天穹如盖,怎么会是无形无质的虚空呢?这太荒谬了。”
齐王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大概也不会理解它那幅浮在空中的星象图吧?”
黑衣人道:“那……那是星象图吗?我……我不知道。”
齐王叹道:“你看,你连最初步的东西都无法理解,我又如何你解释宇宙未形成前的最大奥秘?如何向你解释你主人隐藏在这奥秘中的可怕阴谋?就是我,那次跟你主人谈了一天后。也是回去想了半个月才完全明白的。我告诉你,你是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了。无意义的长生使你的心灵沉寂得太久,你已经不会思考过于深奥的问题了。”
黑衣人怔了半天,才道:“什么奥秘?什么阴谋?这又和天文星象有什么关系?你说话颠三倒四,莫名其妙。我看你是疯了,一定是疯了!”说着,他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去,一边走,一边喃喃地道,:“疯了……疯了……萠彻说得不错,你真的疯了……哈哈,多么可笑!主人竟是被一个疯子置于死地……”十月,齐王调兵遣将,南下与汉王及各路诸侯会攻项羽。在齐王的指挥进击下,项羽左支右绌,势力范围越缩越校十一月,齐王收紧包围,项羽连同他的十万大军被困垓下。
十二月,大战开始。
临淄齐王宫里的季姜再也忍不住了,决定赶往定陶,在那个战时前沿基地等待齐王,即早日与凯旋的齐王相见。赶到定陶时,听到一个好消息:联军已经胜利了!项羽兵败垓下,身死乌江,各路兵马或扫荡余寇,或凯旋归国,定陶是好几支军队的共同基地,此时各军陆续返回。热闹非凡,整个定陶城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季姜很高兴,问路问到齐军营垒。齐军军容整齐,甲胄鲜明,明显比其他几批人马雄壮得多。凭着齐王宫的信符,她进了宫,打听齐五的所在。几名将官认得她,知道她在齐王面前极受宠幸,便很热心地领她去王帐,说:“齐五有事出去了,你等一会儿,他下午再回来”几个人一边带路,一边得意地向她述说这次战役的激烈之状,说到起劲处,眉飞色舞,豪气冲天,季姜听得也是大为兴奋,道:“那后来呢?到底是谁杀了西楚霸王项羽?”
几个人一听,互视一眼立时泄了气,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一人道:“别提了,这事说来就叫人窝火。”
季姜诧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那人气愤愤地道:“我们辛辛苦苦设下十道埋伏,层层削弱,逼得项羽最的只剩二十六骑逃到乌江边。好,一窝蜂拥上去的全是汉军!哼没本事打硬伏,倒有本事打死老虎。”
另一人道:“咱们齐王也真是好说话,后撤三里,说:“不要跟汉王的人争功”。可这哪是争功啊?是争一口气埃”又一人道:“算了,不就是赏千金,封万户候吗?让他们去争,去抢,天下人的眼睛都亮着呢,谁不知道打败西楚霸王的是咱们齐军?
先一人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我们种树他们摘果子?是这个汉王也真做得出来决战时缩得比谁都后,跳出来捡现成便宜比谁都来得快!”
又一人道:“就是。什么德性!”
季姜眼珠一转,笑道:“你们以为吃亏了哪?齐王是照应你们?汉军才叫吃亏了呢。”
几个人大为诧异,一人道:“季姜姑娘,你开什么玩笑?汉军占了这么大便宜你说他们吃亏?”
季姜道:我问你:你想不想得到那金千斤,邑万户?”
那人道:“想!当然想!”
季姜道:“你们呢?”
那几个人道:“想啊,谁不想呢?”
季姜道:“对啊,谁不想呢?齐军三十万人,谁不想得到这赏金封邑的?可楚霸王只有一个啊!”
几个人一怔,有人若有所悟:“啊!对了,听说汉军工企业了争抢项羽的尸体,自相残杀而死的就有好几百,挤死的,踩死的不计其数,最后硬是把尸体扯成五块,拼起来殓尸时简直惨不忍睹,后来那赏金封邑也就分成了五分,一人一份。”
季姜道:“是了,那不过就金二百,邑二千户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最终抢到手的也还罢了,那些尸体没抢到,自己反倒成了尸体的才叫冤枉呢!黄金封邑再好,总不及自己的性命珍贵吧!你们说,和汉军相比,你们到底是吃亏还是占了便宜?
几个人恍然大悟,对这貌不惊人的少女佩服得五体投地,均想:难怪齐王对她这么倚重信任,果然有过人之处,纷纷道:“季姜姑娘真是才思敏捷,令人佩服。我等愚鲁武人,竟这么长时间没能领会齐王一番苦心。”
说话间已到了营帐,又一人道:“不过我看齐王在彭城扔掉那在神镜实在没道理。那时可没汉王的人来抢啊,大家一心一意愿意献给他,干吧这么做呢?”
季姜听得奇怪道:“什么神镜?”
那人道:“我们攻入彭城后,一队兄弟在西楚霸王的王宫里发现了一面方镜,说起来真神了,那镜子居然照得出人的五脏六腑!大伙儿一合计,决定把这宝贝献给齐王。哪知齐王一看——你猜怎么着?”
季姜道:“怎么着?”
那人道:“齐王下令:立刻把这镜子抬出城,扔到泗水里去。唉,齐王军令森严,谁也不敢违抗,多好的宝贝,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扔进了滚滚的泗水河,真叫可惜。”
季姜愣了半晌,道:“齐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人道:“就是不知道啊,要知道倒好了。”
季姜思索了一会儿,也不过得要领,便道:“齐王必定有他的道理。好了,谢谢各位,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也歇一歇,就在这儿等齐王。”
那几名将官走后,季姜把鞋子一甩,往齐王的行军床上一躺,连日奔波的疲劳弥漫到四肢百骸,浑身又是酸痛,又是舒坦,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又隐隐闻到枕上那股熟悉的齐王头发的味道,没来由地感到愉快安心,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齐王就站在床前,微笑地看着她,道:“怎么样?睡够了吗?”
季姜见到齐王,说不出的开心,道:“够限,大王,你早来了吗?干么不叫我?”
齐王道:“叫你你还能睡个够?来,擦把脸。”说着把一块拧好的毛巾递给季姜。
季姜接过擦了擦,放下手巾笑道:“大王,你刚刚打败大名鼎鼎的西楚霸王,就来侍候我这小丫头洗脸,我可得把这事跟家乡那帮小姐妹说说——多大的面子啊!”
齐王轻轻捏了捏季姜的脸,笑道:“行啊,你说好了,说我侍候你洗脚都成,!就怕人家不信。”
季姜道:“她们敢不信?她们要敢不信,大王你说诏告天下,寡人有疾,寡人好侍候人侍季姜氏洗脸之事,诚有之哉!诸卿勿以为谬也。”说完就咯咯笑了起来,齐王也哈哈大笑。
两个嬉笑了一笑,季姜又道:“大王,我可听说了,这场仗你打得真叫漂亮!十面埋伏阵,把项羽玩得团团转。听说你还叫人夜里唱楚歌吧?唱得项羽简直要发疯,不知道你们究竟占了他多少地盘,他深更半夜在在帐里又唱又哭又闹,整个人都崩溃了。
齐王叹道:“老实说,我有些可怜他。他人不坏,只是那张位子不适合他。说来也是乱世风云,硬把他推上去的,他也没有选择。如果他能清醒一点,有点自知之明,遇事多听听范增的,也许还不至于落到这一步。然而人到了这个位置,又有几个能保持清醒?更何况还有那……”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了。
季姜道:“更何况还有什么?”
齐王道:“算了,不提了。反正那东西已不能再为害人间了。”
季姜越听越好奇,道:“大王,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为害人间”?
齐王想了想,道:“好吧,都已经过去了,告诉你也无妨,那是一面镜子……”季姜“氨的一声道:“镜子?”
齐王见季姜面色有异,道:“你听说什么了?”
季姜点点头,道:“你们告诉我,攻入彭城时,得了一面神镜,能照见人脏腑的,好心献给你,哪知你下令把它扔进了泗水。”
齐王道:“对,就是那面镜子。你不要听了好玩,那东西是害人的。我虽然不明白其中的机理,但我知道那东西照久了会损伤人的心智。秦始皇、楚霸王都是得到它后变得性情乖戾、行为悖谬的。你说这东西还能继续留在世上吗?”
季姜听得又是惊讶,又能眩惑,咋舌许久,忽然心念一动,道:“不过大王,我看其实你也不必把它扔掉的,可以拿它派另外一个用常”齐王道:“什么用场?”季姜往同周围看了看,凑近齐王低声道:“把它献给汉王。”
不料齐王一听到“汉王”二字,脸上的轻松喜悦之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烦闷之色。他在床沿坐下,一言不发,像是满腹心事的样子。
季姜道:“大王,你怎么了?”
齐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如果我的谍报没错,那个沧海客现在是到汉王身边去了。”
季姜道:“就是那个阴恻恻的黑衣人?那好埃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人,成天鼓动大王你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那段时间我还真有些替你担心呢!现在他又跑去蛊惑汉王了?那最好不过了!”
齐王道:“沧海客不足为虑,我只担心……唉!”
季姜道:“大王,你担心什么?”
齐王道:“我担心……它……它其实还没死。唉,但愿是我猜错了……”说着抬头看看上方,眉头微蹙:“怎么会呢?那么惊天动地的海啸……难道它的生命力竞能强大到……”季姜握住齐王的手,道:“大王,谁没死?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不错,他还没有死!随着这句冷冰冰的话语,一个黑衣人幽录般地闪入了营帐,“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可笑你居然以为凡人真的能跟神斗!”
季姜感到自己握着齐王的手一下子变得冰冷,吃了一惊。再看齐王,只见齐王脸色极其苍白,吃力地道:“不……不可能,我叫人去打探过了,那岛上的火山灰有几丈厚,山口还有熔岩冒着热气!”
黑衣人道:“不错,你是把他辛苦经营了两千多年的神殿毁了,那么多珍惜的神器碍…可是!
你怎么损伤得了他本身?他是真正的天神,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偏偏不信,偏听偏信偏听偏信要跟他作对。好,现在你就等着受到惩罚吧!”说完,他转身扬长而去。
齐王道:“等等。”
黑衣人停步回头,用戏谑的声音道:“怎么?后悔了?想求饶了?告诉你,来不及了!”
齐王道:“它的异能还剩下多少?”
黑衣人一怔:“你说什么?”
齐王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它的异能绝大部分来自那些器械。现在,它恐怕已没以前那么神通广大了吧?”
黑衣人盯着齐王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就算是,对付你也足够了!”
齐王道:“不错,我知道。它的智慧比我高了不知多少倍,我本就没打算大获全胜,能做到这样,已经很满意了。”
黑衣人冷冷一笑,道:“满意?你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
齐王淡淡一笑,笑容中有一种苍凉,道:“当我将那三支曳影剑射向大海的时候,就已准备好这一天了。
让它来报复吧,我等着。”
夜晚,军营里灯火通明,上上下下欢宴庆贺战争的胜利。
中军帐内,齐王摆下了丰盛的庆功宴,一席一席向手下的将领们敬酒,说辛道苦。
季姜站在他身旁,斟酒斟得胳膊都酸了,但心里很高兴。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众人一愣,谁敢在齐王的营垒中纵马急驰?马蹄声在军帐外止祝汉王带着一帮人一拥而入。
从将还在酒醉和震惊中没有清醒过来,齐王已经跪下行礼,道:“臣恭迎大王御驾。
不知大王驾临,未曾远迎,望大王恕罪。”
汉王既不答礼,也不说“免礼”,径直走上齐王的席位,往下一坐,拿起帅案上的元帅虎符,盘在手里把玩着,看着齐王笑嘻嘻地道:“西楚既灭,天下皆定,齐王,你恐怕不需要这个了吧?”
季姜死死地抓住酒壶的壶柄,她所自己会控制不住将酒泼到汉王脸上去。
齐王默默地解下腰间的紫绶,放到汉王面前,躬身一礼,退后几步,转身对目瞪口呆的众将道:“从今天起,你们一律受大王节制,听到没有?”
众将愣了一会,才参差不齐地道:“听到了。”“是。”“知道了……”一个趴在席上烂醉如泥的将官含糊地道:”大……大王?你不就是……大王吗?”
汉王脸上依然是大大咧咧的笑容,只是那又笑意正浓的眼睛深处,有鸷鸟般凌厉的光芒一闪。
齐王道:“不是我,是汉王!听到了没有?”他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听到了。”这次众将的声音总算整齐了一点。
“咣当!”一声响,一只酒壶被摔在地上,醇香的烈酒汩汩流出。
季姜冲击波出了营帐。
呼啸的北风吹在身上,剌骨的冷。
季姜抱着又臂,坐在一个长满枯草的小土丘上,身体在发抖。她身上很冷,心里却像烧着一把烈火,那烈火烧得她想哭,想骂,想喊,但最终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一件貂皮斗篷披到了她身上,她抬头回望,见是齐王,身子一摇,甩掉斗篷。
齐王将斗篷再次披到了她身上,道:“会着凉的。”
季姜仰脸看着齐王,嘴唇颤抖着,眼泪淌了下来,道:“大王,你窝囊!”
齐王沉默了一会,道:“是的,我窝囊。”
季姜道:“你说过就让他三次的。”
齐王道:“是的,我说过就让他三次的。”
季姜道:“这是第四次了。”
齐王道:“是的,这是第四次了。”
和姜哭道“那你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啊?大王,你说啊!”
齐王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季姜的头发,道:“将来你会明白的,一定会明白的。”
正月,汉王下了一道诏书:“诏曰:楚地已定,义帝亡后,欲存恤楚众,以定其主,齐王信习楚风俗,更立为楚王,王淮北,都下邳。魏相国建成候彭越,勤劳魏民,卑下士卒,党以少击众,数破楚军。其以魏故地王之。
号曰梁王,都定陶。”
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虽然一诏封二王,其实彭越只是个陪衬,彭越本就长期在梁作战,战后得梁地为王,是当初约好了的。但齐王徙封为楚王,却明显等于贬抑。以“习楚风俗”为借口,更是牵强之至。哪有是哪里人就非得去哪里当王的道理?可见这道诏书就是冲着齐王来的。
季姜拿着诏书的抄本去找齐王——不,现在应该说是楚王。
楚王正伏案写着什么。
季姜把抄本往几案上一扔,道:“大王,你看看!这就是他当初承诺的“自陈以东至大海,全都加封给齐王!”
楚王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道:“看过了,没错埃”季姜道:“没错?明明说好是加封,现在却成了徙封,大王你还说没错?”
楚王放下手中的笔,道:“算不了,徙封就徙封吧。我也好久没回家乡了,正好回去看看,顺便办几件事。”
季姜气得要发抖,道:“齐国给你治理得国富民强,年年鱼盐之利巨万,他一道诏书就给你剥夺了,扔给你一个土地薄瘠、战火方熄的淮北,你居然一点不当回事?”
楚五王拿起写发的简册站了起来,走到季姜身旁,拍拍她的肩头,道:“楚国没你想得那么糟,跟我回去看看,你会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不比齐国差呢!”说完向外走去。
季姜又气又难过,道:“大王……”
楚王回头道:“什么事?”
季姜满肚子的话无由说出,想了半天,指了指楚王手中的简册,道:“你刚才写的什么?”
楚王低头看看,道:“哦,这个啊,他们叫我草拟的推戴书。”
季姜道:“推戴书?什么推戴书?”
楚王道:“推戴汉王称帝。”
季姜看着楚王,说不出话来。
楚王笑了笑,道:“没办法,诸候王里我地位最高,只能由我领衔。”
季姜还是不说话,看着他。
楚王似乎有些不自在,又笑笑道:“其实我也挺烦的,都是官样文章,到时他三辞三让,我还得率群臣再三劝进呢!”
季姜盯着楚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大五,我真希望被劝进的人是你。”
楚王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之色,但很快垂下眼睑,平静地道:“别说了,季姜,大势已去,大局已定。”
季姜木然地坐下,看着楚王远去背影,轻轻自语道:“大王,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二月,汉王在群臣的一致推戴下,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阳。
三月,楚国,淮阴城泗水边,楚王静静地站在那儿钓鱼。
一会儿,有人带了两个人过来,一个是七十多岁的老妇,一个是位四五十岁地方小吏模样的人,两个见到眼前这个头戴紫金冠王,身穿夔龙纹深衣的人,知道就是新来的楚王,忙跪下行礼,楚王走过去,扶住那老妇,道:“阿母,你不要行礼,我不能当您的大礼。”
那老妇吃了一惊,颤巍巍地站在楚王面前,惶恐地道:“大王,这、这……”楚王一挥手,随从们抬来一只沉重的箱子,放在老妇面前,打了开来,只见一片金光灿然,时面竟是整整齐齐一箱的金块!
楚王道:“阿母,这一千斤黄金,都是你的了,待会儿我叫人给你抬到家里去。”
那老妇道:“大王,这……这是……”
楚王道:“阿母,您别叫我大王。您仔细看看,我是谁?”
那老妇眯起昏花的老眼,道:“你是……”楚王举起手中的渔竿摇了遥那老妇恍然道:“啊!你就是那个钓鱼的少年郎。你叫韩……韩……”楚王道:“韩信。阿母,那会儿我饿着肚子钓鱼,您在这儿漂絮,见我面有饥色,便拿您带的饭给我吃,一连给了我几十天,我心里感激,便对您说,将来我一定好好报答你。你对我发火,说:“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我看你可怜才给你饭吃,难道是图什么报答吗!”阿母,现在我能养活自己了,请你接受我这一点谢意。”
那老妇又惊又喜,道:“韩孺子有出息啦!好,好……”那老妇离开后,楚王走到那跪着的小吏模样的人面前。
那我战战兢兢地叩首道:“大王恕罪,大王恕罪。当年小人有眼无珠,慢待了大王……”楚王道:“姚亭长,你没有罪,你也有恩德于我,只可惜为德不卒,你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给我好处也指望不到什么报答,于是懒得再施恩于我,好吧——”说着手一挥,“把你该得到的那份拿回去吧!”
一名随从端了一只圆盘来到那姚亭长身前,盘子里放着一串百枚装的制钱,姚亭长一愣。
楚王道:“我在你家里蹭过的那些顿饭,顶多也就值这个价吧?拿去,顺便教你一件事:施恩不望报者,常常能得到非常之报;而施恩望报着,永远也别想得到。”姚亭长又惭又悔,抖着手拿起制钱,逃了似的去了。
楚王拿起渔竿正要回身钓鱼,却见自己的几名卫士押着一个人过来。那人被绳捆索绑,在卫士们的推推搡搡下之下踉跄而来,一见楚王,立刻“扑嗵”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楚王一怔,道:‘这人是谁?谁叫你们抓的?”
一名卫士一把揪起那人的头发,将那人的脸拉了仰起来,道:“大王,这小子当年胆敢侮辱您,我们弟兄几个气不过,就去打听出来把他抓到了,本想一刀杀了他,又怕大王你不解恨,就押了过来由大王您处置。”
楚王一看,见那人全身籁籁发抖,一脸惊惶之色,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印虎,我记得你以前挺横的嘛,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印虎抖得像筛糠一样。脸色惨白。
楚王俯下身,在印虎耳边轻声道:“叫我钻你裤裆那会儿,你大概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印虎已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道:“只求……只求……大王给……小人一个痛快的。”
楚王直起身来,挥了挥手,道:“松绑!”
卫士一怔,但还是依言解开了印虎身上的绑绳。
钱了虎抖抖索索地站起来。
楚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印虎,道:“体格不错嘛!什么不好做,成天在市井间惹事生非!这样吧,我都城下邳那儿缺一个巡城中尉,你给我到下邳巡城捕盗去。把你的闲气闲力都用到正事上去!
印虎和众卫士都愣住了。
楚王回过峰,将钓线向河中一甩,又开始钓鱼起来。
印虎一句话也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楚王向后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众卫士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一人嗫嚅着道:“大王,为什么……”楚王看着水面的浮子,淡淡地道:“当年他侮辱我的时候,我难道就不能杀了他吗?只是杀了他毫无意义,所以忍耐到今天,但是到了今天,我又没有杀他的念头了―――难道我奋斗了一生,获得今天的权势地位,就是为了向这样一个小人物复仇么?自己想想都有些可笑,再说,”说到这里,楚王顿了顿,望向远方,“我能有今天,说起来倒也算拜他所赐,侮辱也是一种力量。所以,你们其实不必特意把他抓来的。不过既然抓来了,也好。恩也罢,仇也罢,该了的都了了,省得牵挂。
回到下邳王宫,季姜已等得很焦急了。
“大王,”她一边帮风尘仆仆的楚王卸下披风,一边道:“皇帝派来的使节在等你。
那帮家伙气焰嚣张得很,跟他们主子一个德性,眼睛长在额头上,鼻孔朝天,颐指气使,倒好像他们是这里的主人!我看得肺都要气炸了,大王你横扫天下的时候,这几个小子还不知道猫在哪个角落呢!”
楚王道:“哦,我看看去,他们在哪儿?”
季姜道:“在偏殿。”
楚王和季姜走在偏殿,几个人正在里面嘻嘻哈哈说得起劲,其中一个人公然坐在楚王的王座,把脚搁在御案上。见楚王进来,几个人停止了说笑,那坐在王座上的家伙像是其中为首的,冷冷报了一眼楚王,脚也不从御案上放下,道:“楚王,你好大的架子呀!把我们哥几个晾在这里,自己跑到哪儿快活去了?”
季姜怒不可遏,正要开口说话,楚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道:“劳各位大人久等,是我的不是。”
那使者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陛下有诏旨,问你两件事。”
楚王,道:“臣恭聆陛下诏询。但有所知,知无不言。”
那使者道:“第一件事,西楚余孽钟离味,是不是躲在你这儿?”
楚五回答得很干脆:“不是”
“第二件事,”那使者说到这儿,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郑重,离座下阶。走到楚王跟前,低声道:“鼎心是不是在你这儿?”说完,目光灼灼的盯着楚王的脸。
楚王神态平静,道:“我不明白上使大人的意思。”
那使者盯了他半天,才悻悻地道:“明不明白你自己心里有数。陛下还会派人来的。楚王,你最好识时务一点!”
说完,那使者一挥手带着众人走了。
季姜又气又恨,道?:“大王你还没失势哪,他们怎么就敢这么嚣张?简直是狗仗人势!”
楚王摇了摇头,道:“还会有更嚣张的。”
一个月后,更嚣张的来了,当时楚王正和季姜在泗水漫步。
泗水两岸绿柳成荫,夕阳斜照,平阔的水面波光粼粼。季姜心事重重,无心欣赏这些美景。楚王却悠闲地用一根柳条指点着道:“季姜,你看,这泗水源出你们齐国蒙山,流到我们楚国境内,蜿蜒千数百里,经过我、项羽和当今皇帝的家乡。似乎冥冥之中,我们这些人的命运注定要纠结在一起……”远处有马蹄声传来,季姜向声音来处望去,见一队人马渐近,到了近前,那些人勒住缰绳停下,为首一人身着锦衣,头带锦羽冠,一望而知是皇帝的贴身侍卫。那人下了马,手持一枚龙首铜符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道:“奉陛下诏,命楚王二事!”
楚王道:“请上使吩咐。”
那人道:“第一件事:尽速缉拿要犯钟离味,不得有误!如有窝藏纵放之事,按律严惩!”
季姜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谁有资格惩处我们大王?!问问皇帝,他的江山是谁替他打下的?按律严惩?呸!不要说我们大王没有窝藏钟离味了,就算窝藏了,我们大王也是为皇帝灭了项羽,难道还抵不上一个……”楚王止住季姜,向那人道:“臣谨奉陛下诏。还有什么事?”
那人走近了一步,手一伸,沉身道:“陛下命你把鼎心交出来。”
楚王摇了摇头,目光望向泗水,道:“我没有这东西。”
那人又逼近一步,低声道:“要么是王位,要么是鼎心,你自己挑!”
“王位?”楚王一笑,解下头下的紫金王冠,递到那人面前,“拿去吧,富贵于我如浮云。”
“呸!”那人恼火地一挥手,道:“陛下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等着接受廷尉的传讯吧!”说完回身上马,拨转马头,向来路而去。
季姜道:“什么是鼎心?居然拿夺爵刑讯来威胁您?”
楚王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原想是将它留给将来的,也许那时的人会有足够的智慧解开它的奥秘,可现在看来,是等不到了。我享受新营已太久,不可能忍受得了那些折磨苦楚了―――”忽扬声道:“上使大人!”
前方马上那人勒马回望。
楚王道:“鼎心其实我已给过你了,是你自己不要。”说着,倒过手中的紫金冠,伸指在其中一拧一按,“喀”的一声轻响,一枚小小的亮晶晶的银白色薄片立时出现在他指间,“是这东西吗?”
那人眼睛一亮,脸上现出惊之色,道:“啊!就是它!就是……”楚王手指轻轻一弹,那亮晶晶的小薄片飞了出去,在空中翻过几个身,掉入了水波轻漾的泗水河中。
“你?!”那人又惊又怒,来不及发火,尽快指挥众随人道:“快!快!还愣着干什么?快下水,快下水啊!全给我下水去找!去找!”
楚王看着他们手尽快脚乱地折腾,慢悠悠地戴上紫金冠,道:“上使大人,请你回去转告陛下:如果陛下是明君,没有九鼎也一样,如果陛下是昏君,得了九鼎也枉然。再神奇的器物,也不能使残暴的统治永存。要想长治久安,就对百姓好一点吧!”
那人没空搭理楚王,在河边跑来跑去,急吼吼地道:“找到了没有?找到了没有?快找、快找啊!”
岸上那人欣喜若狂,连声道:“快拿过来!快拿过来!”
那片小薄片到手,那人小心翼翼地将它擦干包好,放入一只垫了丝绸的匣子里,贴身收好。然后狠狠地瞪了楚王一眼,上马率众离去。
季姜道:“怪不得大王要特地亲手设计这顶紫金冠,原来要拿这藏宝啊!哎,大王,你既然藏得那么好,又何必拿出来让他们抢到手?”
楚王目视前方,淡淡地道:“他们得到的只是一片废物―――那东西一见水就完了。”
季姜道:“到底是什么啊?那么丁点大的东西,扔到河里还要下去捞,他们怎么就这么看重?”
“那是历代帝王最梦寐以求的宝物。”楚王说着,叹了一口气,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看着季姜,道:“季姜,我们坐到那边去,我要给你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本来早就该告诉你的,但这个故事的跨度太长了,脉络也很乱,我直到近期才彻底理清了它的前因后果。
首先,你要答应我,不管你对听到的故事如何惊讶,甚至怀疑,请先不要打断我,否则你会听得支离破碎,更加难以理解。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到底是多久,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两三千年,也许是三四千年,总之那时的人类还没有记载史事的能力。一个不知名的、与我们迥然相异的天外生灵降临到我们这个世界上。它的降临伴随着惊人的“隆卤声。所以,我们的先人把它称为“龙”,又有人说它是雷神之子——季姜,我说过了,不管你有多么惊讶,有问题等我说完再提——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我只知道,它来自一个与我们这里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使它刚来到这个世界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它把我们的海洋当成陆地了。
它认为如此平坦的地方正是适于停降的。于是,它把它驾驭的乘具——我们有人称之为“星槎”——降落在了渤海。
我说过,它来自一个与我们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那个世界对海洋一无所知。它们制造的器具坚不可摧,却惟独对我们这里最为平凡的海洋没有丝毫的防护能力。
所以,星槎毁了,毁于海水的腐蚀。
这个天外生灵异常惊恐。因为失去了星槎。它将无法回到它的世界。它开始考察的们这个世界。
考察的结果使它更恐慌:这个世界缺乏制作“星槎”的原料!并且,这是一个还处在蛮荒中的世界,没有文字,没有计算,没有冶炼,没有建筑……总之,这个世界帮不了它任何忙。
就在它濒临绝望的时候,它注意到了我们的月亮,注意到了月亮的力量。
星槎坠海使它失去了一切身外之物,但没有使它失去智慧。在它们那个世界,已经知道了一条宇宙间最为神奇的奥秘:天体间存在着一种彼此牵引之力,近者强,远者弱,大者强,小者弱,正是这种力量维持着日月星辰的运转。你在海边住过,总熟悉潮汐吧?潮涨潮落,就是这种力量引发的。同时,这种力量还能使时间和空间发生轻微的变形。如果能用巧妙的办法,把这种变形集中、放大,就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比如,时间会翘曲,甚至翻转——不要问,我说过了,有问题等我说完再提。
一个大胆的设想在它心中升起:只要能设法填平它的星槎所坠落的那片海域,然后将这片填出的平地“逆卷”到它降落的时间里去,使它在那次降落的最后瞬间,落到一片平地上而不是海洋里,那么灾难就不可能发生。
填海虽然工程浩大,但不需要什么珍稀的原料,也不需要多么高超的技巧,只要有足够的人手就行了。
它为这个绝妙的设想而兴奋,立刻着手实施。
一方面,它开始制作能控制时间变形的神器。这比制作一艘星槎要容易多了,所需的原料,也都能在我们这个世界找到:丹砂、雄黄、石墨、铅、云母、水晶、独居石……另一方面,它开始用它的智慧推进我们先人的繁衍和发展。它教他们渔猎、耕作、书写、计算……它帮助他们建立国家,制定礼仪,以保持长期的安定,使人口得以持续繁衍。为了尽快开启民智,它甚至把它那个世界的智慧的精华——八卦,都传授给了人类。如果它知道这东西日后会对一个年轻人产生怎样的启发,也许就不会这么做了。
先民们对它既崇拜,又感激,尊奉它为“伏羲”。“伏”,就是“溥”,博大、伟大的意思;“羲”就是太阳神羲和。先民们把他们所能想像得到的最尊贵的名号奉献给了他。
但是,我们到底该叫它什么呢?“龙”和“伏羲”都不是它的真名,然而我也不知道它的原名是什么,也许在它那个世界根本是连名字都没有的。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姑且称它为“龙羲”吧。
两项工作,要耗费龙羲很长的时间。但这对它不成问题,因为它的生命节律和我们不一样,它有足够的寿命来完成这些工作。
成问题的是,它的形体给它带来了越来越多的麻烦。它的脸和人类一样,然而它的身体却完全不同于人类。随着智慧的开启,人们逐渐注意到它的形体的怪诞,并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它。尽管它又教了他们裁制衣裳遮蔽身体,但已不能完全消除疑虑。
它到底长了一个什么样的身体呢?我也不十分清楚。凭着后来观察到的蛛丝马迹,以及上古典籍中片言只字的记载,我推测它的身体大致像蛇一样,但比蛇身粗得多,鳞甲也厚得多。
多么可笑!一个拥有如此高度智慧的生灵,却长着一副与我们这世界上最卑贱、最丑陋的生物一样的身躯。
它不得不退居幕后,由一名信使为它在人间奔走行事。它赐予了这名信使长生不老的生命,以换取他忠心耿耿地为自已效劳。这名信使就是钱(加竹字头,后同)铿,后人所称的彭祖。
龙羲把它的全部工作移到渤海中的一个小岛上,在那里继续制造它的神器,但它依然控制着陆地上的一切。它不停地干预着我们的历史,使这个国家朝着它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它为夏禹铸造了九鼎,以巩固帝国的统治。九鼎可以用来监视九州,使帝王轻而易举地扑灭尚在酝酿中的叛乱,避免因战争导致的人口减少、国力削弱。它要最大限度地增强我们的实力,以使我们早日有能力为它实施那项庞大的工程。
夏、商、周三代过去了,我们由一个中原小国扩张成一个疆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国。我们使用的器具由木石变为铜铁;我们的算术已会计算面积、体积、效率,会解方程,会算勾股……施行工程的条件成熟了。同时,龙羲那件能控制时间的神器也已大功告成。
现在,只缺少一个工程的领导者了。
他开始物色合适的人物。
找谁呢?如此浩大的工程,会严重地动摇国本,不会有哪个现任统治者肯做这样的蠢事。所以,它必须找一个有足够的统治才能、有强烈的权力欲望而又出头无望的年轻人,以获取权力为诱饵,以施行工程为条件,使他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劳。
它找到了第一个人。当时那人基本上还是个孩子,但已显示出了统治国家的天赋和与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勃勃野心。然而这孩子在王室中低微的身份,已注定他此生与王们无缘。于是,龙羲轻而易举地收买了这个孩子,一步步为他铺平通向权力的道路。经过数十年的谋划努力,终于使这个孩子神话般地实现了他的帝王梦,成为了一个拥有空前强在的权力的君主。
然而,龙羲没有料到贪欲的力量。人心不足蛇吞象,得到了权力的孩子又向他索取长生之法,也许,得到长生之后他还会再向他索取别的什么。
龙羲忍无可忍,让它的信使对这孩子进行了惩罚:取走了九鼎上最关键的部件——鼎心;同时,留下了一面能照见人五脏六腑的神奇镜子。
得到神镜使孩子由衷高兴,失去鼎心则使他怒火中烧。然而孩子不知道,就是那面使他高兴的神镜,其实也是埋藏在他身边的一个祸根。神镜损伤了他的心智,并最终断送了他的万里江山。
在放弃这个贪婪的孩子后,龙羲开始找第二个人。
这次他很小心,找了一个聪明又正直的年轻人。他国破家亡,满腔仇恨,同样也正处于需要帮助的状态。然而,当它的信使钱铿跟这个年轻人一接触,立刻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相貌太特殊了——是一种柔美,女子一样的柔美。在这个凭勇力竞逐天下的时代,这样的相貌简直是致命的弱点!怎么能想像,一个貌若女子的统治者能驭使臣民服服帖帖地完成一项如此艰巨的工程?
龙羲不得不再次放弃,开始找第三个候选人。但它的信使在离开之前,给了那年轻人一件利器,让他用这利器去对付那个贪婪的孩子,算是对那孩子的惩罚之一。如果成功,将提前结束那孩子的统治,如果不成功,也能在心灵上给那孩子一个沉重的打击,加速他的神智的崩溃。
第三个候选人在淮阴。他比前面两个更聪明、更优秀,但处境却比前面两个更糟糕。那时他正苦受贫穷、饥饿和寒冷的折磨,这使他对权势的渴望比任何人都强烈,对成功的追求比任何人都迫切。应该说,他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最合适的人眩改变这年轻人的命运,也比改变前面两个容易得多。年轻人缺乏的只是一条战时通道。而这条通道,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只要利用那件能控制时间的神器,在月亮对大地引力最强的八月动手,就可以使这条通道重现。一旦得到这条通道,年轻人就能凭着他自己的智慧征服整个天下,不需要龙羲再额外费心。
然而龙羲却对这年轻人疑虑重重,原因正在于年轻人太优秀了。他的智慧超出了安全的界限,超出了龙羲所能控制的范围。在启用他之前,龙羲就测到了时间长河中传来的“预震”。这意味着,一旦正式启用,有可能发生强烈的“变异波动”,这将使龙羲失去预知未来的能力……哦,这太艰深了,我该解释一下。
对于我们这个世界来说,龙羲是个外来者。它对我们这个世界作的每一点干预,都会改变我们固有的历史。而历史的每一次改变,又都会引发时间长河的一阵“变异波动”。变异波向前传递期间,未来的历史是模糊不清的。就好象一块石头投进水塘,只要波纹还在扩散,就无法看清水面的倒影。“模糊期”有长有短,但终有结束的一天,所以龙羲最终总能稳稳地把握我们历史的大局。
偏偏对于这个年轻人命运的改变,似乎竟牵涉到整条的“时间河”,由此引发的“变异波”可能要传递很久,也可能永远也不会停下来,因为时间是无限延伸的。
这样的情况,只有在改变极端优秀的人的命运时才会发生。这类人一生怀才不遇和充分施展才华这两种命运,对历史产生影响的差别之大,是不言而喻的。这样大的落差,足以形成一阵空前强烈的变异波,使整个未来随之改变。
到底要不要启用这年轻人,龙羲很犹豫。
对于杰出的才华,既是一种危险,也是一种诱惑。这样的人才如果能为它所用,对工程的好处将是无法估量的。
最终,龙羲决定启用他。
年轻人恃才傲物,有点不肯就范。不过这不要紧,现实会使他低头的。在年轻人被现实逼到绝望的境地时,龙羲的信使出现了。他用那神器牛刀小试,“扭曲”了一条山间小溪的时间,使年轻人目睹了一场激流忽断的神迹。年轻人死心塌地地信服了,他从信使的手中接过珍贵的鼎心,答应了这场交易。
于是,龙羲用它的神器打开了五百多年前的古道,也打开了年轻人的命运之门。
然而,意外发生了。
强烈的变异波在古道重现的刹那间诞生了!它震撼着整条时间长河,它的振幅是如此的巨大,竟至于把那件运行中的神器都弹射了出来,失落在了五百多年前的时代!
这本来也没什么,神器遗失了,可以再造。神殿中的设备已十分完善,再造一个不会再耗费很长时间。年轻人已日渐崛起,可以在资源方面给予它许多帮助。
然而它万万没有料到,世上竟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失落在五百多年前的神器经过辗转流传,居然落到了年轻人的手中!
年轻人凭着自己的智慧,小心翼翼地摸索,从死的物,到活的马,一步步试验过来,逐渐掌握了这神器的使用方法,迈出了探索真相的第一步。
随后,年轻人通过信使,提出要见他那位神秘的主人。他的理由编得很充分,龙羲同意了。
在海岛的神殿中,龙羲把它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奇异器械毫无戒备地展现在年轻人面前。以为这个蒙昧世界的人还没有足够的智慧来了解那其中的意义,只会因此增加对它的敬畏和恐惧。
龙羲错了,它低估了年轻人。
年轻人装作惊讶和崇拜的样子,心里却牢牢记住了他所记住的一切。他开始向龙羲询问一些与工程有关的问题,龙羲很乐意回答他。它已经太久没有遇到好的谈话者了,年轻人对它说的每一句话都来有极强的理解能力,又有极强的好奇心,不停地追根究底。谈到后来,龙羲甚至把工程的真正原因也说了:星槎坠海、时空可控、海陆转换……它并不指望这年轻人能听懂,只是在这个蛮荒的世界待得太久了,它感到一种深深的寂寞。难得有这么好的听众,既不把它当作神灵,也不把它当作妖孽,愿意平心静气地听它述说。
龙羲说得很高兴。但是,当它发现这年轻人真的能理解这一切时,它又警觉起来。
它感到了危险!
年轻人也许会发现它的计划中那个致命的缺陷,并因此拒绝合作。于是,它向年轻人隐瞒了自己作为“伏羲”的那段历史。
但是晚了。神殿中无处不在的奇特徽号,龙羲怪异的装束与步态,已经引起了年轻人的怀疑。
回去后,年轻人查阅了大量的史料典籍,再加上一个聪慧过人的女孩的帮助,终于发现了这个神秘主人的真实身份。
年轻人先是感到奇怪,不知道这样一段荣耀的历史有什么好隐瞒的。但很快,他就恍然大悟,继之而来的,是极度的震惊和忧虑。
那是一个阴谋,一个极其可怕的阴谋。
他必须制止这个阴谋!
年轻人深知,这是一项危险的任务,几乎不可能成功。而失败,则意味着残酷的报复。他并不关心失败后个人的遭遇,与阴谋得逞会带来的可怕后果相比,个人罹受的任何祸难都是微不足道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是这个时代的人中之杰,千百年难得一出的奇才,如果他竭尽自己的智慧,都不能阻止龙羲的阴谋,那以后还有谁能治得住它?
他必须成功!他一定要成功!
他殚精竭虑,用上自己在战争上的全部智慧,制订了一个极其周密的计划。他将动用此前从未在战场上使用过的、最强大的自然之力——地底的烈火。
一开始,计划实施得很顺利。信使彭祖上了当,替他去说服主人,拿来了三支威力巨大的利器。然后,在渤海之滨、芝罘山下,他将这三支利器全部射向了龙羲所在的岛屿。就像他所预料的。利器的威力激发了沉睡已久的火山,火山爆发吞没了岛屿上的神殿,并引发了罕见的大海啸……但当一切平息下来后,他得知了一个坏消息:龙羲还没有死!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那种生灵的生命力远远超出了人类。
不管怎么说,他尽力了,并且不是没有成效。他摧毁了龙羲至少耗费三千年时间建造起来的神殿和神器,而重建这一切又要耗费同样长的时间。
他延迟了阴谋的实施,为人类赢得了一段喘息的时间。有了这段时间,人类也许会发展出足够的智慧,找出对付他的办法。
他满意了。
他深知自己很快就要为此付出代价,但他将坦然面对,并且永不后悔。
故事讲完了。
明月东升,月亮的清辉洒落在缓缓流淌的泗水河上,泛着阵阵银光。
季姜许久不作声。
楚王道:“你听懂了吗?”
季姜点一点头:“听懂了。可是……”她慢慢地回过头,道,“这是真的吗?”
楚王道:“是真的。”
季姜道:“你能像我证明吗?”
楚王道:“可以。”仰头看了一下天上,道,“月色不错,不过现在是四月,最好不要走得太远。”
季姜一愕。
楚王探手入怀,很小心地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通体洁白、拳头大小的浑圆的玉石。
“季姜,”楚王道,“还记得王宫中那只总也找不到的野鸡吗?那不是野鸡在啼叫,那是时空在扭曲。还有那些划过王宫上方的流星,也一定让你感到迷惑了吧?那也不是流星在飞翔,而是玉雉在吸收月亮的能量。这是供奉在陈仓祠的雉神,我叫它玉雉。它就是那失落的神器。本来,他这么小,外形这么平凡,又是失落在荒无人烟的荒山野岭,被人发现的可能微乎其微,所以龙羲对它的下落并没有十分在意。它没有料到,居然会有一个好奇的君王不惜出动上千人的军队来寻找它。那个君王就是秦文公。经过漫山遍野的搜索,玉雉最终被找到,并供奉到现在。我查过史料了,秦文公的时代,正是陈仓古道畅通的时代。”玉雉开始由内向外发亮,仿佛它的深处有一个小小的精灵点起了一盏灯。
雎(句字边,后同)!雎!雎!野鸡的鸣叫由低而高响了起来,笼罩在两人身周。
一道流星般的细长的光芒飞来,直入玉雉之中。又是一道……玉雉越来越亮。
季姜有些恐惧地望着它,退后了两步。
楚王道:“不要害怕,靠近我一点。我们就要出发了。”说着,楚王轻轻旋开玉雉,那浑圆的、看不出有任何裂痕的玉雉竟随手裂为两半,每一半的内侧面上各有一个形状奇怪的凸起,环绕着那凸起的是一圈圈精细的刻度,还标着许多奇怪的符号。
楚王道:“看着,这是时间,这是空间。”楚王小心地调节着那形状古怪的凸起,然后合上玉雉。
一道强烈但并不刺眼的白光立时从玉雉中射出,那光很奇怪地并不照射到远处,只是温和大度地将二人包容在这光亮中。
季姜不知道是由于紧张还是害怕,感到头晕,还有恶心。
楚王搂着她的肩道:“如果你觉得头晕恶心,别怕,那是正常的现象。”
季姜发现,白光像迷雾一样越来越浓,彻底阻断了她的视线,外界的事物已经丝毫不见,连近在身旁的楚王也变得朦胧难辨了。但她还能清楚地感觉到楚王搂着她的肩头,轻声道:“别怕,别怕……”迷雾般的白光还在变浓,渐渐变得像牛乳一样浓稠。沉陷在这白色的海洋里,简直令人恐惧。那白色充斥了她身外的一切空隙,紧紧贴着她的眼耳口鼻,仿佛张口就可以吞食得到,伸手就可揉搓到一把,偏偏那依然只是无形无质的光。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巨大的尖啸声,那尖啸震耳欲聋,一下压过了楚王正安慰着她的声音。
无比的惊恐中,惟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楚王那只始终搂着她的肩头的温暖的手……眼前忽然一亮。可怕的白光和尖啸声消失了。
丽日当空,万里无空。她发现他们站在一个漂亮的花园里,他们的脚下是一座假山。假山前是一泓清澈的池塘。池塘对面,有个女孩正在发呆,眼睛无意识地看着水面。忽然那女孩身子一震,缓缓抬头向这边看来。
女孩皮肤黝黑,瘦瘦小小,但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这双眼睛中现出了极其惊恐的神色。
楚王道:“你明白了吗?”
季姜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池塘对面的女孩呻吟了一声,昏倒在地。
又回到夜色深沉的泗水边上,月亮的清辉洒落在缓缓流淌的泗水河上,泛着阵阵银光。
楚王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季姜道:“有。”
楚王道:“你说。”
季姜道:“龙羲是在这个时代失落的玉雉,可那玉雉却又明明早在五百多年前就供奉在秦国了。那么在龙羲失落之前的五百多年前时间里,世上岂不存在着两个玉雉:一个在龙羲那儿,一个在秦国的祠庙?可玉雉又明明只有一个啊!”
楚王道:“是只有一个。秦国的那个,就是龙羲的那个。没错,我说过,时光变形的时候,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还记得那两匹一模一样的‘追风’吗?其实,那不是两匹‘追风’,而是一匹。还有刚才,你不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吗?这似乎令人难以理解,其实那只是因为我们长期生活在单向匀速的时间流中,无法跳出来看到它的全景。这样吧,想像一根长绸带,当我把它弯过来结成一个圆环,它是几根?”
季姜道:“当然是一根。”
楚王道:“很好。那么当我把手伸进圆环的两侧,把这圆环绷直了呢?”
季姜道:“还是一根。”
楚王道:“不错,确实是一根。但假设这绷直的绸带环上有一个微小的生灵,比如蚂蚁,它太小了,以至于视线还达不到我的手绷着的两头,那么在它的眼里,将看到几根绸带?”
季姜犹豫了一下,道:“两根。”
楚王道:“是的,它将看到两根一模一样的平行着的绸带,一根是它所行走的。另一根在它对面。这种情况,就近似于时光变形造成的种种异像。”
季姜思索着,不说话。
楚王也不催问,静静地等着。他知道理解这一切的艰难程度。
许久,季姜道:“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不过我还有第二个问题。”
楚王道:“你问。”
季姜道:“龙羲用玉雉为你打开的古道,就是陈仓道吧?”
楚王道:“是的。”
季姜道:“它为什么不选择栈道呢?据我所知,当时栈道才焚毁了几个月,而陈仓道已经荒废了五百多年了,想来重现天日的难度应该大于栈道,它为什么舍易就难呢?”
楚王叹道:“只因那时它还心存侥幸。”
季姜道:“心存侥幸?”
楚王道:“它希望选择一条荒无人烟的道路可以减轻‘变异波动’。褒斜栈道自古商旅往来频繁,很难找得出一个月的空档。如果不慎将那些路人裹进这钞时空扭曲’,无疑将加剧未来历史的动荡,使它更难以控制。只是它没有想到,这道变异波的产生,根本与道路本身无关,完全是由我造成的。”
季姜点头道:“我明白了。”停了一下,又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主要的问题。”
楚王眼中显出期待的神情。
季姜道:“你为什么要消灭龙羲?”
楚王道:“你说呢?”
季姜踌躇道:“难道是因为工程浩大劳民伤财?难道是因为它过于强大威胁到我们的生存?可不管怎么说,它毕竟有过大恩于我们人类。没有它,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埃”楚王点点头,意味深长地道:“是啊,没有它,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埃”他说得很慢,似乎有意让季姜把这句话的每一字都细细体会一遍。
季姜有些茫然,慢慢地,她似乎想到了点什么……忽然,心灵深处像闪电般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但没等她抓住就消散了,只留下一阵极大的恐慌感。
楚王注视着她的脸:“你想到什么了?”
我想到了什么?她拼命问自己,拼命地重寻那可怕念头的出处,一点一滴,慢慢地,慢慢地……突然,就像一头狰狞的怪兽猛地从地底钻出,那个念头一下子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她脑海中。
她被这可怕的阴谋惊呆了。
楚王缓缓地道:“明白了吧?没有始,怎么会有终?没有因,怎么会有果?如果一开始就不是这样,那么今天的一切又何从出现?
“如果我真的为它完成了移山填海的工程,那么几千年前那艘星槎就不会坠毁,龙羲就不会需要传授文明给我们,以使我们在若干年后有能力为它移山填海。
“多么奇怪的悖论!如果它不曾传授文明给我们,又怎么可能挽救那般星槎?但事实就是这样。历史只能有一个,如果被更改,那么更改过的历史就会‘覆盖’原先的。这是宇宙的铁律!
“记得在龙羲的神殿里,我曾经问过它:它的信使第一次和我见面时,曾告诉我,如果没有它的帮助,我将终生郁郁不得志。而现在,我已功成名就,割据称王,那么那个终生郁郁不得志的‘我’又在哪里呢?如果根本不存在那个‘我’,那么当初它又是如何从时间的长河中预见到那个‘我’的呢?那时它笑而不答,只给我看了一首诗。那是千年之后的一位诗人写在那一个‘我’的衣冠冢旁的,抒发对一个终生怀才不遇者的同情。我看后惆怅了许久。然后它才慢条斯理地对我说:‘你看,没有我的帮助,你依然会功成名就,只是要到你死后!知道那一个“你”是怎么得到那名声的吗?“你”死后留下了一部兵书,它的价值很久以后才被发现,随之立即被所有用兵者奉为至宝。于是“你”的地位节节攀升,到处建起了“你”的祭庙,年年都有“你”的祭典,历代朝廷都为“你”追加封号。由候而王、由王而帝、由帝而圣……然而这些身后的荣耀又有什么意义?这个世界对活着的圣贤总是很吝啬,而对死去的则很大方,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对当权者的实利造成威胁。这样不公平的历史,难道是你愿意看到的吗?而我把历史改成了现在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我被它的话深深地震撼了,并因此对它更为感激。但过后,我才想起来,它其实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它为什么要回避这个问题呢?
“后来我明白了。因为那个终生不得意的‘我’确实存在,只是被现在这个功成名就的‘我’‘覆盖’了。存在是事实,不存在也是事实,然而不存在比存在更真实。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龙羲不敢把这可怕的后果告诉我,它怕我由此推断出施行工程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文明毁灭!
“当最后一铲土铺上大海中那片人造陆地,想像一下吧,会发生什么?没有文字、没有衣冠、没有礼仪,一切复归于蒙昧!茹毛饮血,穴居野外,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不是国王,你不是婢女,你我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不,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你我。龙羲对我们的历史篡改得太多了,该发生的战争没有发生,该死亡的战士没有死亡,该减少的人口没有减少。
“当然,从龙羲的角度说,文明既是它赐予的,它自然也有权收回。事实上,那个没有经过它任何干预的历史才是该我们所有的。可是从我们的角度说,智慧之门一旦开启,便谁也无权将它关闭——包括开启它的人或神。由蒙昧进入开化可以,由开化复归于蒙昧绝对不行!
“所以,我必须毁灭它,不是因为工程浩大,不是因为强弱悬殊,而是为了文明的安全。”
月上中天,尽管是在春季,季姜还是感到一阵阵寒意。“那么,”她道,“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告诉我?”
楚王温和地看着季姜:“你还不明白?需要有人把这个阴谋揭露出来,但不是现在。你,带上玉雉,到一个人类已有足够的智慧理解这一切的时代去!把这一切公之于众使后人永远不要再受它的诱惑,去做自掘坟墓的蠢事。”
季姜颤声道:“我吗?就我一个人?”
楚王道:“是的,就你一个人。我找了很久,你是最合适的。你那么聪明,会做好这件事的,对吗?”
季姜道:“那么……你呢?”
楚王道:“我留下,在这个时代和它周旋到底。”
季姜惶急地道:“不,不,你斗不过它的,我们一起走!”
楚王和蔼地微笑着,道:“聪明的丫头,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它不会放过我。它有着几乎无限长的寿命,如果我逃走,它会在漫长的时光中不停地追踪我,使你我都无法安全。”楚王的微笑绞得季姜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可是……”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淌了下来,“留下来是死路一条啊!它会向你展开报复的。”
“报复已经开始了,”楚王道,“去年在定陶就开始了。好季姜,不要哭,这是天意。”楚王说着,抬起头来,看着满天繁星,“最初,我不相信天意。后来,我相信天意。再后来,我以为神意可以改变天意。而现在,我才知道,神意之外还有天意。”
季姜哭道:“什么神意天意!我们有玉雉,让我们改变天意吧!”
楚王道:“不,季姜,不要这样。天意是无法违背的,拥有玉雉也一样。还记得张良跟我说过的‘福分’之类的话吗?我曾对此不以为然。现在才知道,他是对的。就是玉雉告诉的我,我将走什么样的路。这条路确实不好走,但我还是要走下去,这是我利用玉雉打通陈仓道违背了天意的代价。如果我利用玉雉逃脱,那就是再次违背天意,将会付出更大的代价。天意的设定有它自身的规律,那是一种比龙羲的力量更强大的力量。凭借外力也许可以一时扭曲它,阻遏它,但它终将恢复平衡。表现在具体的事情上,那就是,得到了不该得到的,就会失去不该失去的。”
季姜道:“可你没有得到不该得到的呀!打通了陈仓道又怎样?夺取了天下又怎样?获得了王位又怎样?那本来就是你该得的呀!浅陋如项羽,粗鄙如刘邦都能得到的,难道你反而不能得到?大王,你是人中龙凤,你是这个时代智慧的顶峰,你本来就该权倾天下,你本来就该名扬四海,得到这些你当之无愧啊!如果天意不让你得到,那算什么天意!这样不公平的天意,凭什么要去遵循?这样不合理的天意,为什么不能反抗?”
楚王抚摸着季姜被眼泪淌湿了的脸颊,道:“我也曾怀疑过天意的公正,但现在,我知道了,天意没有错。是的,我是拥有过人的智慧,然而,这智慧是什么方面的呢?战争。换言之,就是杀人。在这个几乎没有人是我的对手的时代,我的每一条计策都有惊人的杀伤力,这是上天所不能容许的。它必须遏制我的命运,否则我会吞噬整个世界的。季姜,你懂吗?谁也没有错,错的只是我自己。是我生不逢时,提前了数百年甚至千年来到这个世间。”
季姜泪眼朦胧地望着楚王,好一会儿,才道:“大王,你……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了?”
楚王道:“是的,我还知道你的命运,知道这个世界的命运。不久前,变异波动终于平息了,玉雉让我看到了一切。你会好好照我的话去做的,你会挽救整个文明,世界也也会安然无恙地存在下去……”楚王不语,把脸转向别处,许久,才轻轻地道:“到了未来,你去看史书吧!”
季姜心中一寒,扑到楚王身上,大哭道:“不!我不走!我要陪伴着你!不管你是什么命运,我都要陪伴在你身边,不让你感到孤独。”
楚王轻抚着好她因哭泣而耸动的双肩,叹了口气,道:“好丫头,那不是你的命运。你可以再陪我一段时间,但我们总有分别的一天。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不要再多留恋,不要再多拖延,知道了吗?”
季姜泣不成声地道:“知……知道了。”
终于平息了,玉雉让我看到了一切。你会好好按照我的话去做的,你会挽救整个文明,世界也会安然无恙地存下去……”季姜道;“你呢?你自己的命运呢?你最终会怎样?”
楚王不语,把脸转向别处,许久,才轻轻地道;“到了未来,你去看史书吧!”
季姜心中一han,扑到楚王身上,大哭道;“不!我不走!我要陪着你!不管你是什么命运,我都要陪着在你身边,不让你感到孤独。”
楚王轻抚着她因哭泣而耸动的双肩,叹了口气,道;“好丫头,那不是你的命运,你可以再陪我一段时间,但我们总有分别的一天。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不要再多留恋,不要再多拖延,知道了吗?”
季姜泣不成声地道;“知……知道了。”
四月,五月,六月……日子快得像飞梭一样,留也留不祝十二月的一天,楚王终于摧她出发了。
季姜看着楚王,道:“一年都没满啊,大王。就让我陪满你一年,好吗?”
楚王摇摇头,道:“这不是由我决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你没有看到那道诏书吗?”
季姜道;“什么诏书?”
楚王道:“皇帝巡游到了云梦泽,要在陈县会见诸侯。”
季姜道:“皇帝巡游,关我们什么事?为什么他来,我就必须走?”
楚王道:“季姜,你一向很聪明的,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你在欺骗自己,是不是?季姜,该来的终究会来,不会因为你的自我欺骗而消失。所以,你必须面对现实。帝不是喜欢游山玩水的人,他此次南巡,分明是针对我来的。我只要一去朝见,就回不来了。龙羲控制了皇帝,皇帝控制了我,你怎么还能待在我身边?你想让龙羲发现玉雉的下落吗?”
季姜哭道;“那你就不要去了,不要去了,好吗?”
楚王道;“没用的,季姜。我说过,该来的终究会来。龙羲比你我都聪明得多,我不去朝见,它还会想出别的法子来,我最终是逃脱不了的。”
季姜道:“可龙羲有什么理由挑拨皇帝来对付你?你没有对不起皇帝的地方啊!你为他打下江山,你对他忍让再三……他怎么可以听信一个妖物的谗言来这样对待一个功臣啊!他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啊!”
楚王道:“龙羲不需要进谗言,它只需把鼎芯的效用告诉皇帝,就足以使皇帝恨我入骨了。至于明的理由,可以随便找,也许是钟离昧的事,也许……”季姜道;“鼎芯?就是被你掷入泗水中的小东西吗?”
楚王道:“是的,它是九鼎的心脏。有了它,就能使沉睡的九鼎重获生命,成为统治天下的最有力的工具。”
季姜道:“既是这么珍贵的宝物,你为什么还要毁了它呢?你为什么不把它献给皇帝以免祸呢?你应该知道皇帝会为此向你兴师问罪的啊!”
楚王道:“是的,我知道可我还是要毁了它,因为它的存在背了天道。”
季姜道;“天道?什么天道?”
谒者通报:有个自称叫钱(+竹字头)铿的黑衣人求见。
楚王道;“让他进来吧。”
季姜道:“他来做什么?来参观他主人的杰作吗?来欣赏我们的落魄吗?哼!现在倒不神秘兮兮地叫这个客那个君了,真名都亮出来了。长生不老很了不起吗?”
楚王道:“季姜,别这样,他不是个坏人,长生也没有给他带来快乐,你没见他从来没有笑过吗?”
黑衣人进来了。他站定后,静静地看着楚王。慢慢地,他一向冷漠的眼里似乎多了一种复杂的东西。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敢肯定,是否真正认识你。”他叹了一口气,道:、这次我来,不是代表我主人,只是自己有一些疑问想问,不知你能否回答我。”
楚王道:“你问吧!”
钱铿道:“刘邦定陶夺军,以楚易齐,这些举动都足以激起你举兵反叛了,你为什么毫无动作,任由他摆布呢?以你用兵之能,还怕一个刘邦吗?”
楚王道:“刘邦本不足以当我一击,可有你主人在,就不同了。他那些举动,不正是你主人挑唆的吗?”
钱铿道:“是的。”
楚王道;“它想挑起一场战争,可没想到我根本不应战,是吧。”
钱铿道:“是的。他很意外,也很扫兴。”
楚王道:“他为什么会扫兴呢?我这样束手就擒,它应该感到满意啊!”
钱铿道:“我也奇怪。他有些想法我无法理解。他说,你使他少了许多复仇的快意。还说,他暂时回不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又很寂寞,只有你勉强可以算是他的对手,原想和你斗一阵消磨一点时间的,哪知道你一开局就认输,他觉得很失望。”
楚王点点头,道:“这就是我不抵抗的原因。你看,你主人企图玩一场战争游戏解闷,而这是一场猫鼠游戏,我没有丝毫胜算。既然早晚是输,又何必把那么多人拖进来陪葬呢?你以为我打过这么多场仗,就把战争看得很随意吗?不,对我来说,战争从来就是最神圣的事情。很久以前,师傅就跟我说过: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故不得已而用之。《孙子》开篇也主:“兵者,国之大咸,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我的所有用兵之能,都来自这些先贤,我不能违背这一行的宗旨。对战争来说,没有比目的更重要的了。战争的目的是什么?是止戈为武,是用尽量少的伤亡制止更我的伤亡,而不是反过来,你明白吗?”
钱铿喃喃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慢慢后退几步,转身向外走去。
楚王道:“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就是天道!九鼎的存在,使帝王们不必费心于用仁政讨好民众,而只面仗着器左的神力维持统治,这是违背天道的。我曾对皇帝的使者说,再神奇的器物,也不能使残暴的统治长存。其实我心里知道,这话不无全正确。神物确实可以延长暴政的生命,夏、商、周的空前长命就是明证。九鼎使民间的反抗行为稍有规模即遭振压,使国群不荒淫残暴到极点便不会被推翻。帝王们于是有恃无恐,肆意威福。夏桀、商纣、周厉王…这些罕见的暴君为何会出现?因为他们有九鼎在撑腰啊!为什么在夏朝之前,帝位被视为苦差使,人人都要推让?为什么在夏朝之后帝位被视为至尊至贵,人人都要挣抢?因为九鼎就是夏禹时铸造砀啊!所以,九鼎必须毁去,因为天道必长存。”
季姜道:“可是……可是,鼎心在你手里,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没想过拿它为自己所用吗”?
楚王叹了口气,道;“怎么没想过?那是多大的诱惑啊!四年前在关中,鼎心已经在我手里,九鼎又毫设防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正手握重兵,没有任何人能阴止我得到它。当时我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啊!那是可以不劳而获的天下,那是可以坐享其成的统治,我为什么洒呢?那么多帝王都用过来了,每个人都用得心安理得,我有什么义务从我开始中断它的使用呢?但我终于抵制住了这个诱惑。如果我不从自己开始终断,以后恐怕没人能下得了这个决心了。就是我自己,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都不敢肯定是否还能作出朵的选择。唉,那诱惑太叫人心动了。”
季姜道:“大王,你……你总是这样,顾念天下苍生的安危,甚于顾念自己的生死荣辱。可……可命运为什么对你这么不公……”楚王道:“别这么说,季姜,命运对我已经够好了。原来天意注定下的我是要困厄一生的。我还记得龙羲给我看的那首诗,它存在于被‘履盖’的历史中,今后是不会再有了。”楚王说着,凝神思索了一会,轻轻呤诵道;““长恨此生不逢时,才堪经纬有谁知?
千秋盛名身死后,奈何当年人未识。”
“你看,比起好一个‘我’来,现在的我是多么幸福呀。权势、财富、荣誉……年轻时所渴望的一切我都得到了,也都享用了,就算再失去,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你是真正的英雄,历史会记住你的。我有无限长的生命,可历史不会记住我。”
季姜看着钱铿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凄凉,道:“让历史记住有什么好?大王,我宁可你能获得长生。”
楚王柔声道:“那我就不是你的大王了。季姜,时间差不多了,你也该走了。”
季姜忍着泪道:“大王,让我再为你梳一次头吧,将来我想为你梳也梳不到。”
楚王点点头,坐下来。
季姜解下楚王的王冠,松开发髻,楚王长而乌黑的头发垂落下来,披拂在背后。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座轮廓分明的雕像。季姜轻轻为他梳着头发,想起第一次见面给他梳头,为了发髻的偏向哪他争吵的情景……你给我梳得什么玩意?胡闹!快拆了重梳。好玩了,自己外行搞错了,人家帮你纠正,还不领情。
胡说!什么外行内行?我几十年来一直是那样梳的,要你给我乱来?快,给我重梳!
乱来?到底是谁乱来?你做的又不是楚王,扎什么右髻?我们齐人都是发髻偏左的,难道你这个做国王的倒要跟臣民反着来?好,我这就给你重梳!
别!别!别拆!算我错怪你了。
不是“算”,你就是错怪我了。
好吧好吧,就是错怪你了。喂,生这么大气干吗?我本来就是楚人,不知道你们齐国的风俗嘛!
那你就该虚心一点,多听听,多看看啊!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像飘逝的轻风,像幻灭的春梦,快乐而又短暂。从今往后,她将孤身跋涉在不可知的命运之途上。她还不到二十岁,但她知道,在她此后的人生里,再不会有天真的欢笑了。
她的眼泪流下来,落到自己的手上、梳子上,落在楚王乌黑的头发上,一滴,两滴……她挽起楚王的头发,左,还是右?
忽然,她扔掉梳子,冲到楚王面前,跪下,一把抓住楚王的手,道:“大王,让我们忘掉龙羲,忘掉星槎,忘掉移山填海,忘掉这一切。让我们找一个全新的时代,重新开始吧!我们可以混迹于茫茫人海,在深山、在乡野,在市井,隐名埋姓,过一辈子普通人的生活,让龙羲永远找不到我们。
楚王道:“季姜,我不能佯装不知道这一切。你知道,它的阴谋一旦实现,整个文明就会……”“哦,大王。”季姜哭道:“别管什么阴谋,别管什么文明,别管什么天下苍生,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呢?也许会有别人制止它呢?我们现在都好好存在着,可见它注定不会得逞的,我们何必非要出这个头呢?”
楚王道:“季姜,我难道没有告诉你吗?改变过的历史会履盖原先的,我们不能心存侥幸。文明到现在还存在,只因为你我到现在还没有放弃。季姜,你不要哭,你应该感到骄傲。我们都是被上天选中的。我注定要摧毁它的巢穴,而你,注定要在它重建一切之前,将它的阴谋公之于一古。”
季姜哭道:“世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我?别人都浑浑噩噩地享受着文明,为什么惟独你我要为文明的存续奔走牺牲?你苦心孤诣地拯救了这个世界,可是有谁会知道、有谁会感激你呢?大王,大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呀?你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呀?”
楚王轻轻为季姜拭去脸上的眼泪,道:“我什么都不会得到,可我还是要这么做,我既然知道了它的阴谋,就无权再过安宁的生活。也许地,上天赐予我那样的智慧,不是让我来完成这艰世的使命的。我总处做得还可以,对得起上天的厚赐。季姜,你不要为我哭泣。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我可以休息了。可你要做的事还很多,也会遇到许多艰难。你要适应迥异于现在的环境;你要学会不同于现在的语言;你要小心应付不怀好意的人……记住,不要到过去去,那是龙羲控制下的时代。去未来,去一个安全的时代,把这一切写下来,把它的阴谋告诉世人,永远断绝它的希望。据我所知,上一次它制作玉雉用了三千多年,这次它有经验了,也许只要两千几百年,所以,你一定要在这段时间里完成任务,知道吗?”
季姜含泪点头。
楚王道:“如果你在历史的长河中发现又有术士在鼓动统治者炼丹,在搜集丹砂、雄黄、石墨、铅之类的东西,那么你就要警惕。这说明龙羲正在活动,并且已经控制了那统治者,你不能久留,要尽快离去,记住了吗?
季姜扑进楚王的怀里,放声大哭道:“可是……可是我想用它回来看你呀!”
楚王道:“不,不要回来,永过不要回来。这是一个危险的时代。现在的我,已经有了现在的你,不用将来的你来陪伴了。把我记在你心里吧!想我,就去史书上看我。记住这个朝——汉朝。”说完,楚王从不里取出玉雉,打开,调节,再合拢,轻轻放入季姜手中。
句!句!句!
凄凉的野鸡叫声响了起来,温柔的白光慢慢笼罩在季姜身上。
季姜看着楚王逐渐模糊的身影,感到嗓子像堵了什么东西,费了很大的劲,才道:“大王,主这些年来,你难道就没有……就没有……”楚王的声音从那越越来越浓的迷雾外传来:“季姜,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但那不是受,那只是因为你我都感到寂寞。这是一个智者很难找到知音的年代。去未来吧,那里有许多聪明人,你会找到真正的……”一阵巨大的尖啸声淹没了楚王的声音,季姜大哭道:“不!不是的!大王,你心里知道,不是……”然而尖啸声使她连自己的哭声都听不到了。
她流着泪,在时空的迷雾里伸出手,哀婉而无力地想抓住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抓祝乳白色的海洋裹挟着她瘦小孤单的身子,向陌生的时代飞逝而去……尾声她用了两年时间,才学会了这个时代的语言文字。
一切都变化太大了。
这是一个喧嚣繁华的时代。高度繁荣的文明使炼丹家不再有容身之地,空前庞大的人口是她安全的保障。她悄悄地生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常感到深深的寂寞。
是的,这里有很多聪明人。他们懂的东西真多,甚至比她的大王还多,然而她总觉得他们身上少了点什么。她再也没有遇见过像她的大王那样的人。
从一本叫《史记》的书上,她知道了她的大王后来的命运:贬谪、软禁、诛杀。与他一同被杀的,还有他的全部宗族。诛杀的理由,是他企图勾结陈豨谋反。
她已经愤怒得没有眼泪了。她知道他与陈豨素无交情,并且知道还从来没有哪一个谋反者会愚蠢到在京师重地举事。然而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时间又往往会将谎言变成真理。
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知道,他身怀旷世才华而甘心就戮的真正原因了。
她坐在书桌前,铺开纸,拿起笔——这种握笔姿势她至今还没习惯——沉思着。她已经小心翼翼地生活了很久,没有暴露自已的身份。不管过去了多久,人心中的贪欲依然和几千年前一样存在着,也许更强烈。她的身份一旦暴露,怀有各种各样目的的人会立刻蜂拥前来,使她永无宁日。
但她必须开始了。
也许龙羲正隐藏在这世界的某个阴暗角落,虎视眈眈地寻找着新的猎物;也许就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一桩新的交易已开始进行,又一个优秀而不得志的年轻人,正被名利、权势、地位等各种诱铒诱入陷阱……她必须开始了。为了文明的安全,为了她那冤死的大王的嘱托。
她提笔写道:“天很冷,春天还没有到来的迹象。
“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人独坐在河边钓鱼。因为冷,他瑟缩着身子,抱紧了蜷起的双腿,下巴搁在膝上。他的眼睛似在望着水上的浮子,又似什么都不在看。
“远处阴阴的林子里,有个黑衣人正冷冷地盯着他。
“……”
后记
我属龙。据说,属龙的人什么都好,就有一个毛病,好高骛远。这话大概是对的。
我有一个梦想,梦想有朝一日成为一个大作家,人们哭着喊着要我的签名,张艺谋、斯皮尔伯格们排着队来买我的作品改编权,钱莉芳成为无锡历史上继钱钟书以后又一个响当当的名字……这个梦很早就开始做了。小时候因为作文常给老师拿到班上做范文读,那梦想便藉着老师的表场声一点一点膨胀起来。高中时几篇作文上了一份连市级都说不上的小刊物,手写字头一回变成铅字,那梦更是猛地膨胀了N倍。可惜紧接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高三复习又一下把它压扁了。
我偏科,除了文史什么都学着吃力,必须全力以赴应付高考。那时韩寒还没出现,偏科的人前景不妙。不过在任何时候,顽强的文学爱好者们总能在夹缝中求生存,在困难中谋发展。我就给自己的梦想留了一线生路:高考志愿基本上都填了师范。不是因为先知先觉,预料到教师待遇马上要提高,而是因为那可贵的寒暑假。
老天保佑,我达到了目的,以两个暑假加一个寒假的努力,写出了这部《天意》。
不过说到《天意》这个故事的缘起,倒是在我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之前。
那时大学里上计算机课,练习五笔字型时我想:打些什么字呢?辛苦半天尽打别人的文章岂不太冤?干脆来一篇自己的吧。
当时还没想到科幻,只打算写武侠。我对汉初人物很感兴趣,尤其是韩信,他传奇般的一生和悲剧性的结局令人慨叹。偶然在一份历史杂志上看到一篇《韩信是否有后》的文章,说有野史载:韩信虽遭族诛,却有子嗣留下,因有萧何的帮助,投靠南越王尉佗,把“韩”字去掉一半,改姓为“韦”云云。一看此文,不由大喜:这不是一个天然的孤儿复仇故事的开头么?此间大有文章可作!
于是兴冲冲捋袖上阵,以每分钟一二十个字的烂速度狂打了几节课,主人公还没出场呢,就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计算机课结束了,以后不用再来上机了。
我的第一部长篇武侠小说就这样胎死“机”中,但以汉初历史为背景写点东西的念头,却就此扎下根来。
现在想来,亏了那计算机课的短命,否则哪有今天的《天意》——一鸡两吃我是不干的,而功臣后代复仇的故事,写得再好,能好过金庸先生的《碧血剑》么?
所以这大概也是一种“天意”:老天要我老老实实地走科幻创作的道路。至于那段半吊子武侠小说,其实也没完全白写,其中一段韩信在寒溪边的内心斗争我用到了《天意》里,算是三年大学业余创作生涯的一点纪念吧!
钱莉芳
2004年1月4日于太湖花园
[读者提名奖]
审判日
作者:何宏伟
我今日呼天唤地与你凭证,我将生死祸福陈明在你面前。所以你要选择生命啊,让你和你的后裔得以留存。
--------《旧约全书·申命记》
一
“如果你上辈子是一个坏人,比如说总是忘记太太的生日或是爱占别人的小便宜,那么公正而万能的上帝就会在这辈子让你事事不顺处处吃亏忍让,也就是说,你将是一个好人;而如果你的生活有幸在上辈子坏透了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这辈子阁下除了诸如解放全人类之类的苦差事之外,恐怕就无事可干了。请欢迎我们前世的罪人何夕先生!”
何夕并不知道蓝一光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调动气氛的,印象中他的这个助手并不能言善道。何夕缓缓走上前台,恍惚间他觉得这几米的距离长得就像是人的一生。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站在这里首选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我的母亲。准确的讲,我是不能忘记的是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我一直都在赞美那一刻。”何夕停顿一下,一阵意料中的嘈杂声响了起来,“请原文我这么说,但这是真话。那无疑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刻,其重要性越过了我的诞生。在那之前,我和无数生活在这个科技时代的人这着几乎一样的生活,我知道地球是圆的,宇宙里有无数的鉴于;科学还告诉我,生命是由遗传密码控制的大分子序列,是由那些冰冷的元素在亿万看的亿万次碰撞中偶然聚合出来的。我也相信这一切,即使在今天谁都不能说这一切是错的,但我觉得我可以说:这一切也许是不应该的。
“我丝毫没有跟各位开文字玩笑的意思,我不妨问一个问题,从这些正确的科学理论出发我们应该怎样生存呢?很显然,我们得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生命的两极是生与死,生前死后对生命而言没有意义。这听起来像是废话,但我倒是觉得,这人人皆知的道理恰恰是这个世界多灾多难的最大根源。当年法国国王路易十五曾说过:‘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从这点上讲,他是一位绝对正确的科学的无神论者。可我要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正是无神论者干出来的。当一个国王像路易十五那样思考的时候,他惟一的可能便成为暴君,历史也正是如此。而如果一个普通人也这么想的话,他就会心安理得地把甜水当作牛奶卖给那些贫穷的母亲,然后看着一个个婴儿死去。至于说到我的母亲,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基督徒。我永远记得母亲去世时的每个细节,她从连续几日的昏迷里突然苏醒后,立即吩咐我们去找牧师来。但牧师来了之后,她却拒绝忏悔,她说她这一生没有做过需要忏悔的事情,天堂里早已为她安排了席位。直到今天,我仍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只觉得母亲的脸庞四周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芒,也许是幻觉,我觉得她的脸庞已经变得透明,让人感到必须要仰视。母亲去世的那一幕是我所见过的死亡里最宁静祥和的,我很奇怪那一刻竟然没有一丝面对死亡的感觉,倒像是送母亲前往一个美好的去处,也许就是她说的天堂。后来我常想,也许人的死亡本该就是这样,也正是从这一天起,我不再是一个无神论者了。我开始相信,在我们的智慧以外的某个地主存在着我们永远无法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才是真正的智慧者和审判者——或者说应该存在这样一种力量,因为丧失了最终审判的世界不是一个公正的世界。再次申明一 点,我不是要请回基督,实际上这也不可能做到,但我们将请回基督的末日审判台,我们要让好人享受福报让坏人堕入地狱,让死者开口让沉冤昭雪。当审判日到来的时候,人们将亲耳听到传自天国的声音,所有过往的一切会如同重放的电影般呈现于眼前。而仁慈的主会用他公正的威权对人世间的一切做出宣判。”
何夕停顿下来,四下里很安静。他挥挥手示意蓝一光协助,大厅正前方的半空中立刻出现了一个何夕的三维头像。听众席上又出现了一些嘈杂的声音。
“现在,我要在这里淙一下我们多年来的工作成果。这是一套叫做‘审判者’的系统。它的原理非常简明,谁都能听懂。现在各位看到的这个人并不是通常我们所认为的虚象,严格地说,那就是我本人,因为在这个人象后面起支撑作用的计算机里储存着我全部的记忆。”
何夕撩起额前的头发,一根黑色的细管显现出来,“这是一根天线。我想先阐明的一点是,大约在二十世纪的时候人从北京已经知道,思维和记忆活动作为精神运动,其实总是伴随着脑电波以及细胞间物质交换等物质运动的,换言之,通过分析可以定性定量的物质运动,我们能够洞察精神活动的目的。当时的人们已经通过脑电波的形状来分析人的精神状态的好坏,比如认为阿尔法波形表示人的精神状态最佳。简单扼要地讲,这实际上是个解码的过程,过现在我找到了一些更完善的方法,可以精确解释每一次物质运动后面对应的精神运动。我的脑中植入了一块叫做‘私语’的生物芯片截取我脑中每时每刻的记忆,并通过这根天线适时地发送到当代功能最为强大的电脑中储存起来。”
听众席再度传出低低的讨论声,何夕不得不停下来。这里,一个记者突然站起来发问道:“你是说这个机器是一台读心器?”
“大致是样——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
记者快步走到台上,凑到何夕耳边低声说:“何夕是个骗子。”然后他走到头像跟前问道,“刚才我说了句什么?”
“何夕是个骗子。”头像的声音由电脑合成,显得有些瓮声瓮气。
四周传来一阵意料之中的讪笑,记者顿时有了十分的得意。
何夕平静地问道:“你是说的这句话吧?”
记者胸有成竹地说:“这句话没错,不过这把戏几十年前就有人玩过了。我打赌在你的身上藏有微型窃听器,头像的话只不过是你的同伙作的配合罢了。”
人们的笑声变得有些肆无忌惮了。
但是,头像发出的声音很快结束了这种混乱场面:“你一定喜欢吃大蒜,刚才我闻到你嘴里有高浓度的臭味。”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了,记者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次他的脸真的红了。众目睽睽之下,头像的这种感受除了直接从何夕的大脑中取得外,别无他途。一丝浅浅的笑意自何夕的嘴角漾起,了在想,小记者口中的气味的确难闻,头像的抱怨一点也不过分。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喜剧。观众沸腾了,他们对头像提出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诸如“何夕有多少钱”、“何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何夕睡觉是否磨牙”之类,但他们得到的回答都是一句“无可奉告”。何夕对此的解释是:“不要说是一个活着的人了,即便是一个死去的人,他的内心世界也应该得到保护。如果没有得到法律的许可,我认为谁都没无权公布他人的内心世界。今天为了这个发布会,我们特意开放了部分数据,但只限于一些很平常的记忆,你们的问题都是些没有开放的数据。不过,不管政府以后制定什么样的法律,等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我倒是不反对解答各位的所有类似问题。”
二
发布会结束后,走道被挤得水泄不通,闹哄哄的人群始终不肯散去。组织者不得不动用保安,才将何夕护送回六十公里外的实验室——那算是何夕多年来的家。何夕刚走进办公室,政府方面的代表马维康参议员就走过来和他握手。马维康大约六十出头,头发苍白,精神矍铄,眼睛看人的时候常眯成一条刀样的缝。在政坛上的多年沉浮,使得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可供他人参考的东西。但何夕知道这都是表象。说起来,他们两人称得上是患难之交。马维康是政府方面少数几位对“审判者”系统持支持态度的人,他一直在会同几名议员游说政府批给研究经费,并因此受到了不少非难。几年前,在何夕处境最艰难的时候,他还让女儿马琳中断了医学博士的学业,将她推荐给何夕当了助手。
“欢迎我们的上帝先生。”马维康半开玩笑地说,“在你面前,我感到自己就像是真理——赤裸裸的。”
何夕撩起自己额前的头发,指着那根黑管说:“那得等到你们批准给所有人都装上这个东西才行,因为至少到目前为止,你还是穿着衣服的。”他顿了一下,“到时候给你选个花白颜色的天线,跟头发匹配。”
马维康想了一下,“但愿人们能理解这一切。”
“没有人会理解。”何夕接口说,“没有几个人会喜欢把自己脑子里的东西翻出来晒太阳,即使里面早就长满了霉菌。这也是我愿意同政府合作的原因——如果政府不通过立法来推行,我是毫无办法的。”
“你想把我们拉进来做你的挡箭牌?”
“我敢肯定,只要实施这个计划,我马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搞不好会被说成是法西斯和希魔第二。但我是不会后悔的。‘审判者’虽然防不了天灾,但绝对可以避免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的人祸。实际上,人类到现在为止的历史完全就是一本糊涂帐,我认为,仅仅依靠像中国古代的司马迁样的几位敢于拼命的史家是无法还历史以真面目的。脆弱的真相常常无法得到保留。”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政府内部对于这套系统持反对意见的人一直占大多数。另外还有件事,”马维康耸耸肩,“的确有人说你是希特勒第二。”
何夕冷笑出声,情绪有些激动,“如果当年有‘审判者’系统的话,希特勒根本就上不了台,他脑子里的那些东西如果预先让德国人民见到的话,又哪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这时,马琳从门外走了进来。她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明眸晧齿,长发飘飘,一身得体的衣服将娇美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看到何夕正在她父亲面前发火,她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怎么吵上了?好象你们俩一见面就没有清静的时候。”
当何夕情绪激动的时候,马琳是寥寥可数的几个能令他平静下来的人之一。何夕一向认为,漂亮女人不少,但“美丽”的女人却是罕见的。漂亮只涉及外表,而美丽与否却关乎整体。马琳,则是何夕见过的女人中称得上“美丽”的少数人之一。
“我已经说服政府给你追加了一些经费,不过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政府方面由我去努力,你们专心搞好自己的研究就可以了。”马维康说到“专心”两个字的时候,颇有深意地加重了语气,让何夕不由得感到一阵心跳。
马维康走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何夕和马琳,马琳看了他一眼,说:“如果没有别的中,我先出去了。”
何夕按捺住心中的失望点点头,然后便听到了门锁碰撞的声音。他掏出香烟正准备点上,又忽然有些犹豫了,因为屋子里还残留着一股好闻的味道,何夕知道,那是马琳最爱用的夏奈尔香水。十年前,他在事业上放逐自己的同时,也将自己放逐到了感情的荒漠地带;但十年后的今天,在这个值得纪念的夜晚,某种沉睡的东西却在他的心中不可抑止的苏醒了,让他深切体味到,自己三十六岁的身上其实还蕴藏着一种让无法抵抗的激情。
门铃响了。何夕满怀期待地快步上前打开门,然后他看到了马琳如花的笑靥。她手里捧着一壶热腾腾的咖啡。
三
上午八点十分,何夕走进位于基地主楼的一号实验室。在过道里,他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喧哗,中间夹杂着蓝一光的声音。何夕好奇地向窗外望去,只见保安正在阻止一群人进入基地,他们手里都举着抗议条幅,上面出现最多的几个字是“神圣思权阵线”——看起来像是一个新近成立的组织,显而易见,它的目标直指“审判者”。[最后冲破封锁来到何夕面前的是那群人的头儿——一个叫崔文的年轻人。何夕知道,以现在人类的心智水平而言,没有谁会愿意让他人探知自己的内心世界。但常人隐私无非分两种,一种是于人无害(但可能于己有羞)的,一种则是于有人害的。前一种隐私完全受社会进步程度的影响,而后一种隐私,无疑是正义社会应该千方百计调查清楚并提早预防的。何夕认为,当“审判者”系统获得广泛应用之后,人们的思想将随之发生极大地改变,届时,人们对他人的一些闪念之间的恶念将会宽容得多。
单从相貌上看,三十出头、蓄着络腮胡的崔文可以说是相当吸引人。“性感男人”,不在为什么何夕心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词,一丝按捺不住的笑意从何夕的嘴角荡漾开去。他告诉崔文:“我觉得你们并不清楚什么是‘审判者’。”
崔文摆摆手,“请不要用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和我讲话。在这个问题上,我并不认为你比我懂得多。我曾经在政府的一个实验室工作过,和你的研究方向是一样的。”
何夕一下来了兴致,“我知道政府以前试验过一个类似的系统,只是后来因故。你为什么要和自己曾经努力的目标过不去?”
“我只认这一点,那就是,任何人都无权透视他人的内心。”
看着崔文,何夕心里突然有种很奇怪的面对老友的感觉。何夕知道个中缘由很简单——崔文像极了十年前的自己:那种语气,那种自以为只要手中握有真理就敢向整个世界挑战的、让人想笑却又有几分感动的激情,还有那脸红的样子、飞扬的眼神。何夕目不转睛地盯着崔文的脸看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喜欢上这个“持不同政见者”了。
崔文真的感到愤怒了,何夕莫名其妙的态度让他无法平静下来,他大声说道:“尽管你现在是一个名人,可是在我看来,你表现得既狂妄又虚伪。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也许你自以为自己正在扮演一个救世主的角色,但那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启动你的系统只会禁锢人类的思想,把所有人都变成头脑空白的伪君子和卫道士,后果比中国古代的文字狱要严重百倍。你的失败只是迟早的事情。”说完他转身离去,背景竟然潇洒得令人过目难忘。
何夕呆立着,过了几秒钟,他突然大声对那个潇洒的背景喊道:“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亲眼看看狂人的覆灭?!”
四
实验室墙上的大屏幕正在演示记忆的物质过程,实验的样本采自两天以前,受试对象同以前一样,是何夕自己。何夕愿意看到自己内心的不可见的记忆被“审判者”系统通过可观测的物质运动制取并归纳成条理清晰的内容。何夕曾经花时间专门考证过人类对自身思维的认识,结果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世界上许多民族最早都曾把心脏当成思维器官。比如,中国古代的大哲学家孟轲就说过:“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也认为,心脏是思想和感觉的器官,而大脑的作用只是让来自心脏的血液冷却而已。公元二世纪的时候,希腊一名叫盖伦的著名医生开始认识到大脑是思维的器官,但大脑究竟是如何产生思维记忆的,对他而言还是一个不解之谜。直到十九世纪之后,对大脑功能的研究才真正走上正轨,通过法国医生布罗卡、俄国生理学家贝兹、谢切诺夫、巴甫洛夫等人的不懈研究,大脑的神秘面纱被慢慢揭开了。何夕想到这些先行者的名字的时候,心里很自然地升起一股仰慕之情,因为他现在就站在这些巨人的肩膀上。但他同时也不无自信的想到,自己很可能将成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思想争战的终结者,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成为揭开大脑思维记忆这千古之谜的第一人。
屏幕上是部分脑细胞的三维显微图象,可以作任意角度的旋转和任意比例的放大,双及任意比例的时延。如果何夕愿意的话,他甚至可以把镜头推到其中的某个大分子内部去作一番游历。实际上,何夕之所以能取得目前的成果,与眼前这种分辨率达到氢核级别的计算机住址显微技术是分不开的。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人们已经知道人的思维和记忆都是由大脑的多个部位来共同负责的。就记忆而言,大脑皮层的颞叶和额叶以及海马体都与记忆的产生有关,即当这些部位受损后,人将无法记住刚刚发生的任何事情,但不一定会遗忘以前记住的事。研究发现,长期的记忆对应着神经元细胞的结构性改变,正是这一点成为了“审判者”系统的理论基础,“审判者”正是通过分析神经元细胞的这种结构性改变来制取人的记忆的。几年来,何夕领导的这个实验小组记录并分析了几十亿个神经元细胞的结构图谱,包括它们之间相互组合所形成的更为复杂的网络,从中破译出了各种不同结构所对应的记忆内容。任何人都不难想象出这是一项多么浩大的工程。他们终于走上了正轨。正如演示的那样,“审判者”已经是一个接近实用的系统了,现在剩下要做的只是些完善工作。
在充满了整个屏幕的细胞内,除了可以看到棒状的线粒体正在剧烈地“燃烧”,由葡萄糖酵解而来的丙酮酸在三羧循环中释放出大量的三磷酸腺苷——这是一切生理活动的能量来源;还可以看到长有几千到上万个突触的神经元细胞相互纽结着。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任何两个神经元细胞之间都没有原生质联系,也就是产,它们都只是通过突触“碰”在一起的。第一个神经元细胞内,都满布着无数钾离子和有机大分子及少量钠离子与氯离子,而细胞外则布满无数的钠离子和氯离子,离子间保持着动态的电化学平稳。何夕知道,此时在细胞膜上的电压是负七十毫伏,正是这个电压维持着离子间的平稳。忽然,从某个树突传来刺激,导致神经元细胞膜上某个局部的电压突然减小到了临界值,细胞外的钠离子开始向细胞膜内扩散,膜电位也由负变正。随着膜电位的升高,细胞膜对钠离子的通透性急速下降,对钾离子的通透性却在增加,最终又回复到了开初的平衡状态,整个过程都在一毫秒内完成。虽然一切还原,但并不意味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因为刚才的那个电位倒转将造成毗临的细胞膜发生相同的过程。从效果上看,就是刺激导致的电信号会沿着神经纤维以每秒九十米的速度不误差地传输出去,直至下一个相临的神经元细胞,并最终到达神经中枢。就在这个瞬间里,最原始的记忆已经产生了,由于神经细胞的惰性作用,电信号实际上已经轻微地改变了神经元细胞突触的结构。其原理非常类似于眼睛的视觉暂留现象。当然,如果事情到此就结束的话,这种结构变化会很快消失,如同一根被外力压弯的树枝会逐渐复原一样,结果表现为记忆消失了,比如,人们并不会记得自己眼里看到的每一幅图象。但是,如果这种改变因为某种原因受到强化的话,就可能发展成长期的记忆。这时的神经元细胞的突触将形成复杂网络的活动,重现过去的经验,这就是所谓的“想起”的机制。
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那个片断才演示完了,而这实际上只是发生在神经元细胞里的不足零点一秒的过程。同时,计算机的分析结果也出来了,电子合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瓮:“高温,灼烧,肘部皮肤,摄氏一百三十二度,时间持续零点二秒。”何夕满意地点点头。实验样本正是采集了他被一个高温物体短时灼烧的记忆。当然他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物体的准确温度以及持续的准确时间的,但计算机可以根据刺激的强弱程度测出这个温度和时间。何夕想,这也不能算是什么缺陷,最多只有说是“审判者”系统在对人的记忆描述上的拟真度还不够高,看来马琳还应该在模糊计算模块上再作些改进。
这时,一名警卫走进来低声对何夕说:“马议员打电话说他马上要来,另外,总统先生和他在一起。”
五
总统看上去比传媒里的形象要显得疲惫,一丝忧虑的神色罩在他的眉宇间。这是何夕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看到这位拥有巨大权力的人。
“听说你们搞出了一样新奇的东西,可以读出别人的思想。”总统温和地微笑着,“我觉得这很有趣。”
何夕觉得总统的话里有一个他很想提出异议的地方,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请原谅,总统先生,我以为‘审判者’不应该只用来读‘别人’的思想,因为如果政府在最后的立法里使任何一个人享有审判豁免权,那都是不公正的。否则,我宁愿亲手毁掉这个我为之努力了十年的系统。”
总统很明显地感到了吃惊,眼前这个目光坚定的科学家让他很有些意外。本来他是没有打算到这个实验室来的,但因为马维康议员竭力鼓动并且又顺路,他才出现在这里了。不过他现在倒是来了兴趣,而且是大大的有兴趣。他直视着何夕说:“你真认为我们有必要去审判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以前我们没有这样做不也过来了嘛,让每个人独享自己的心灵不好吗?”
“问题在地,这个世界上每一颗心灵并非都是无害的,其中隐藏的一些肮脏龌龊乃至剧毒的东西是需要用审判的形式来彻底荡涤干净的。想想古往今来的那些欺世盗名、创立邪教危害世人、自诩人类救星背地里却是男盗女娼丧心病狂的独裁者,他们丑恶的心灵难道不该受到审判吗?”
总统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笑容,“你说的这些我也有同感。问题在于,如果要严格地讲,这个世上同有一个人能经得起审判。有谁一辈子都没做过亏心事呢?”
何夕点点头,“我同意你的说法。但如果一个人在记忆里对某件不该做的事有亏心的感觉,那他起码还是有良知的;而如果这件事并不是不可原谅的话,那么我想,当‘审判者’系统把这件事从他的记忆里发掘出来的时候,对他而言也并不是一件坏事。我不同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经得起审判的说法。对于睚大宗教的虔诚信徒而言,审判本来就是他们久已盼望的事情。无神论者用各种手段——甚至包括动用国家机器的力量打碎了人们心中曾有的天堂与地狱,自以为这才是科学的态度,但无数事例已经证明,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正是那些心中没有信仰、从不相信报应的人做出来的。有人认为,宗教里的天堂或地狱之说是荒诞的,但是如果这样的假说能够让人们的心灵得到寄托、行为受到向善的规范,那么这样的假说又有什么不好?有人曾经顺我,为什么欧洲在宗教最盛行的中世纪恰恰最黑暗?我的回答是,正是由于那时缺少一个现实的终极审判,所以不排除宗教里的某些掌权者根本就不是真正信徒的可能。其实,所有正大宗教最重要的意义就是终极审判和彼岸世界,而别的一些东西,比如唯心的认识论、自虐式的禁欲等等,基本上是无用而有害的,正是这些东西导致了中世纪的黑暗。”
总统很认真地听着,没有插一句话,这大概是很罕见的事情。许久之后,他才有些不舍的站起身,对马维康说:“我看可以给这个系统追加一些经费,你叫人写一份报告给我。”他转头看着何夕,“我必须说的是,你让我想到了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一些东西,改变了我对某些事情的看法。”
何夕淡淡地笑了笑,握住总统伸过来的手,“你也改变了我一些看法,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是有可以理喻的政治家。”
总统用力握了握手,“如果这算是恭维的话,那我接受它。当然,如果那个叫做‘审判者’的系统能证明这番话是出自你的真心,我将更加高兴。”
六
蓝一光冲进办公室,脸上的神色很焦急,“这段时间我详查了一下崔文的背景,发现他很不简单,他曾经是‘深思’系统的一名助理研究员。”
“深思。”何夕念叨着这个词。他知道这是政府在几年前资助过的一个项目,后来因故停止了,“崔文告诉我,他曾从事过与我们类似的工作,看来他很诚实,没有撒谎。”
蓝一光不想掩饰自己的不满,他实在想不通何夕为什么会信任崔文,那个崔文可是一个危险人物埃“问题在于,”蓝一光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有报告称崔文可能就是最终导致‘深思’系统失败的人。”
“可是并了就是破坏者。有一点你想过湖,现在‘审判者’系统面临的最大难题已经不在技术上,而在人们接受与否。这个视‘审判者’系统如洪水猛兽的崔文正好可以作为一个代表。我正是因此才留下他的,我希望能说服他。”
这时,从门外突然传来一怕异样的响动,何夕警觉地走过去拉开房门。他看到崔文慌张的背影一闪而过。
今天是《世界新论坛报》预约采访的日子,何夕简单地准备了一下,便随同两名保安一道前往报社。刚走出门,何夕就看见了在不远处逛荡的崔文。他向崔文招招手说:“和我一起走一趟吧。”
崔文稍稍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何夕何以叫上自己,但他并没有问什么。
汽车在海滨公路上飞驰着,一句保安负责驾驶,另一名则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可疑的迹象。道路两旁秀丽的景色不断向后媛,湿润的空气中充满了海边特有的清新味道。何夕发现坐在身边的崔文身板挺得笔直,与自己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不禁哑然失笑,觉得这个年轻人实在有趣得很。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偏执狂之类的角色?”何夕饶有兴致地看着崔文。
崔文没有回答,眼光仍然直视着前方,但这种态度等于默认了何夕的问题。
“我们有麻烦了。”这时,坐在前排右座的保安突然说道,他抽出了腰上的手枪,“后边那辆白色轿车已经跟了我们足有十分钟了。”
何夕回头看去,的确有辆车跟在后面。眼下正在一段荒僻的路上,保安的担心不无道理。正当何夕还在犹疑的时候,就听到耳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枪声,他在本能的驱使下,立即伏下了身体人。
保安开启了卫星定位紧急报警系统。枪战仍在继续,汽车在公路上剧烈地扭动着前进,有几次何夕的头都撞到了坚硬的物体上,差点令他晕倒。他听到一个保安发出了中弹的惨叫,顿时鲜血溅湿了何夕的手,感觉滑腻腻的,空气中弥漫着甜腥腥的味道。正当何夕以为自己在劫难逃的时候,他听到了直升机的轰鸣声。
一切都过去了。何夕站在道路旁,凝望着山崖下犹自冒着浓烟的白色轿车的残海荷枪实弹的士兵还在作最后的检查,那辆车里共有四个人,但都死了。陪同何夕的两名保安,一死一伤。崔文额上擦了一道口子,不太碍事,但显然惊魂未定。
七
《世界新论坛报》的资深专栏记者廖晨星快人快语地说:“我主要想了解‘审判者’系统的实用性。我听说你似乎很热衷于‘审判’我们的政治家。恕我直言,我总觉得‘审判者’系统像是把双刃剑,一方面它可以像你说的那样惩恶扬善,但另一方面,如果它被人利用的话,又会带来更大的恶行。不知道我是否准确表达出了我的意思?”
何夕一怔,但他马上就明白了廖晨星的意思,同时他也意识到,廖晨星之所以能够成为资深记者,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你是说,当有朝一日‘审判者’成为了我们这个世界上评判善恶的惟一标准之后……”廖晨星的目光中含有某种深意,“你能保证‘审判者’系统毫无偏差地行使它至高无上的审判吗?”
何夕神态自若的说:“至少从技术上来说,我认为‘审判者’系统是无懈可击的;同时,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有朝一日‘审判者’系统有愧于它的名字,我将新手毁掉它。”
廖晨星有点意外地抬起头来看着何夕,他听出了何夕这句话里的诚意。
何夕接着说:“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让每一个人都接受审判。在我们先民的时代,这并不是必须,那时人类的灵魂里还没有那么多罪恶的需要用‘审判’这种最为极端的形式来荡涤的东西。而到了今天,我觉得除了‘审判’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手段能让这个世界有所改观了。在大街上,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你能看到什么呢?反正我总是看到无数末世浮华的东西。无神论者消灭了两端的天堂和地狱,给人们剩下没有过去的也没有未来的俗世。我只想大声赞叹上帝的智慧,他竟然在人类诞生之初就看到了审判将是人类最终的宿命。”
尽管整个采访过程都有录音,但廖晨星还是飞快的在小本上写着什么。以廖晨星多年的经验,他觉得何夕这个人是足以依赖的。在他看来,何夕也许应该算是一个愤世嫉俗者,不这却是那种希望这个世界变好的愤世嫉俗者,这和那些站在世界的边缘诅咒世界的人有着天壤之别。
八
这段时间,何夕感到蓝一光对自己有点冷淡,几乎到了他不主动开口就无话可说的地步。何夕深知自己的这个助手脾气十分倔强,但他想也许过几天就会没事了。今天是休息日,马琳说,她打算趁这个机会陪蓝一光出去散心顺便劝劝他。何夕立即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因为这也正是他的想法。
送走蓝一光和马琳之后,何夕突然感到有股想要立刻投入工作的冲动。实际上何夕很少在休息日会这样,但今天他不想辜负这种热情。
与一般的计算中心不同,“审判者”并没有一个统一的主机系统,环绕在控制台四周的几百台计算机共同构成了“审判者”系统的神经中枢。它们都是平权的,也就是说,它们之间是合作而非从属的关系——这个特征完全类似于脑细胞之间的关系。“审判者”系统的全部信息资料以及用于分析破译人类记忆行为的电脑软件,就储存在这个机群里。平时,何夕很少过问程式细节,因为自己马琳加入了“审判者”系统的开发并且表现出了极高的计算机水平后,何夕就很少有机会展现他在电脑方面那略低于马琳的都能了。
何夕随意打开一段程式开始快速浏览,马琳生动行云流水般的编程风格令他赞赏不已。电脑屏幕上不断滚过一行行的代码,在何夕看来那简直就像是一串串悦耳的音符。突然,何夕停了下来,他的目光盯在了屏幕上。有一个地方有被改动的痕迹,记忆非真实性的判断阙值从九十四变成了八十九。应该说,这只是一个极小的改变,其带来的结果是将受试对象的记忆非真实性的判断要求降低了五个百分点。当阙值为一百的时候,受试者全部的记忆都将受到最严格的检验,即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想象或是梦境的记忆都会被认为是有效的必须予以注意的记忆,也就是说,每个人的每一丝记忆都不会被放过。由于这个世界从本质上讲是一种概率性的存在,所以引入阙值是绝对必要的措施。何夕主张尽可能高地设立阙值,他曾一度将判断阙值设成了九十九,但他很快发现这样做的结果是——“审判者”系统变得极端幼稚,在实验中记录下了无数莫名其妙的东西,毫无实用价值。比方说将何夕从小到大所做过的梦全部写进了实验报告——即使它荒诞离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阙值这个问题上,何夕还与蓝一光有过一次不大不小的争论。蓝一光认为应该设定较低的阙值,比如说九十一二或者八十几就能够达到审判的要求了,这样可以剔掉受试者那些毫无意义的记忆内容。最后的结果是大家都作了让步,何夕放弃了他曾经坚持的九十六,蓝一光也同意采取一个相对较高的阙值,这就是后来采用九十四这个阙值的由来。
但现在这个阙值却被更改了,进入计算中心大门的密码每天都不一样,它是由一个精心设计的密码公式每天产生的。知道这个公式的人只有三个,除了何夕,就是蓝一光和马琳。看来,更改者应该是他们中的一个。不过,何夕想不明白他们有何必要瞒着他作这样的修改。何夕不自觉的摇摇头,心想,也许因为崔文的事情使马琳和蓝一光变得有点害怕与自己商量了。想到这里,何夕不禁感到微微有些汗颜,他想,自己也许应该找时间和蓝一光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这时,突然传来合金门开启的声音,何夕有些吃惊的回过头去。走进门的那个人看到何夕时,脸上的惊讶程度丝毫也不亚于何夕。
来人是崔文。
“怎么——你会在这里?”崔文有点语无伦次,由于事变仓促他有些脸红。
“你是说我不该在这里?”何夕保持着平静,他觉得今天崔文脸上的络腮胡看上去没有以前那样顺眼了,“你的确很善于观察,知道我在休息日都是不工作的。”
“噢,我不是这个意思。”崔文挠挠头皮,似乎也觉得此情此景不好解释,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口气,“我是无意中知道计算中心的密码公式的,当然,没经过你的允许我不该使用这个密码。可是,谁都会有点好奇心的。”
“无意中知道的……”何夕重复着崔文的话,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无意地试探差不多七百万亿次的话,你的确可以找出这个密码公式。”
崔文仍然是满脸无辜的样子。凭何夕的阅历,他竟然无法看出崔文的这副表情是装出来的,而他越是这样,越是让何夕感到他的可怕。
“好吧,”过了一会儿之后,崔文缓缓开口道,“现在我要走你总不会再拦着我了吧。”崔文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幽微,“不过说实话,你令我难忘。”
九
和心仪的恋人在海滨漫步总是令人感到惬意的,即便是你的身后不远处牢牢跟着两名体形剽悍荷枪实弹的保安人员。夕阳的余晖把沙滩染成了金黄色,海浪一波波地涌上来,又一波波地退下去,在沙滩上留下道道鱼尾样的花纹。
何夕斟酌着如何开口,他的眼光掠过马琳凝脂般的手臂,停在她娇美的脸庞上,“以前为了工作,我曾经放弃了家这样的东西,并且自以为这样做非常正确,但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何夕轻轻执住马琳的手说,“嫁给我吧。”
马琳低下头,过了许久才轻声地说道:“就在前天,也是在这个地方,蓝一光说了跟你几乎完全一样的话。”
何夕有些颓然的坐倒在沙滩上。蓝一光?怎么会是蓝一光?尽管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但何夕还清楚记得自己最初见到蓝一光时的情景。那时,何夕的实验室还只是一处租住的小公寓,刚从一所名牌院校毕业的蓝一光从朋友那里听说了何夕的一些事情,这个本来不用为前程担忧的年轻人便鬼使神差地找到何夕要求另入他的研究。用蓝一光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这件充满风险的工作听起来让人着迷”。当然,因为这句话,蓝一光后来陪何夕吃了太多的苦头,而他却从没有动摇过。在何夕看来,蓝一光无疑是个好助手,他也知道,蓝一光的智力水平虽然不算低,但对于从事“审判者”系统的研究来说却是不够的,比如说,马琳或是崔文都在他之上。不过何夕在心里是非常喜爱这个助手的,因为他虽然不够聪明,但却既专一又踏实。
“算了。”何夕洒脱地站起身,“这个问题太复杂了,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还是把它放在最后来解决吧。现在我想到一个问题,从你的角度看,‘审判者’系统对于记忆真伪判定的那个阙值应该定为多少?”何夕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可能我这个人有时显得太偏激了,那个九十四的值会不会高了点?”
“那个值的确太高了。其实根据我们的实验,取值八十六或八十七是最恰当的。那些实验都是你亲自参与的。我承认,世上有你所说的那种极具心计的人,就像以前在测谎仪下也有少数逃脱者一样。但是,‘审判者’系统远非当年的测谎仪可比,如果有什么人能够凭藉心智的力量逃脱审判的话,”马琳轻轻叹口气,“那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
何夕望着天边沉默了半晌之后,说:“也许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刚愎自用。好吧,等回去后,我们就把阙值定到八十六。”
这时,一个稍大的浪头涌来,打湿了他们的鞋和裤脚。浪头退去的时候,岸边意外地留下了一条镶着淡蓝色花纹的小鱼,在沙滩上痛苦地挣扎。何夕轻轻拈住它的尾巴提到眼前,注视着它半透明的身体,然后在第二个浪头涌来的时候,把它放回了广阔无垠的大海。
十
何夕特立独行的思想与廖晨星犀利无比的文字结晶而成的报道获得了极大的反响,在一片毁誉参半声里,“审判者”这个并不让人愉快的字眼立即成为了这个世界最为流行的词汇。人们已经开始猜度“审判”将会在什么时候和什么情况下来临,某种既紧张又热切的情绪渐渐漫延开来,像一场传播速度很快的疾玻有个别政府官员甚至惶惶不安地递交了辞呈。
是的,也许那个日子就要来临了,那个审判日。
但无论是谁都没有料到,第一个接受审判的竟会是总统。当马维康议员向何夕转达总统的这一意愿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总统先生说,如果审判不可避免的话,不妨由他来带这个头。当然,我的建议也起了一些作用。”马维康语气平和地说着话。
何夕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外,“这样是不是风险太大了。毕竟他的身份过于特殊,如果因此造成社会动荡不安,岂不是得不偿失。”
马维康突然很少有的笑了,“我记得你是最热衷于把政治家们都押上你的审判台的,怎么现在机会来了反而又退缩了?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或者是不忍心对总统先生第一个下手?
“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新一届总统大选就要开始了,现在的民意测验对执政党不大有利。总统先生自认为这辈子没有做过什么该下地狱的坏事,如果能通过‘审判者’系统让人们知道总统先生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的话,形势将会向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
何夕本能地大叫道:“我不会让‘审判者’成为你们的工具!怪不得你们一直向我们提供经费,原来都是为了达到你们的目的!”
马维康毫不见怪地等着何夕平静下来,“你太激动了。总统先生所做的不正是你一向期望的事情吗?这件事对‘审判者’来说正是一次难得的契机。总统这样做其实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如果有人觉得不公平的话,他们也可以来试试审判的滋味。”
何夕回想着马维康的话。然后他不得不承认马维康说出了真理。他慢慢地点头表示自己同意了。“‘审判者’系统已经具备了足够的实用性,总统先生只需要接受一次脑部手术以植入记忆采集芯片,然后……”马维康摆摆手说:“你不用对牛弹琴了,这些我都听不懂。”
十一
威廉姆博士是何夕长期的合作伙伴,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了解“审判者”系统,实际上他只是一位著名的显微手术大夫,他在“审判者”里充当着实践者的角色。威廉姆其实并不清楚他的工作有什么作用,他只是严格按照何夕的要求将那种叫做“私语”的生物计算机芯片植入受试者的脑部。这种奇特的芯片看上去有些像蜘蛛,当然,自然界里不会有任何一只蜘蛛长有这么多只脚。对任何一位大夫来说,要将“私语”芯片的一百多条细丝一样的引脚与人的神经系统天衣无缝地连接起来无疑是一件非常有挑战性的工作,即使他有最为先进的仪器作为帮助。
如果这时一个不明就里的人突然见到威廉姆博士的话,他一定会以为这位头发花白、服饰整洁的大夫正在打太极拳,因为威廉姆博士面前很开阔,也没有病人,而且他一直就那么站立着,两只手伸到面前的虚空中,一动不动地就像是在理一团线。不过这些只是表象,实际上威廉姆博士正在蚝最为复杂的虚拟现实脑部显微手术。他正把从病人脑部拍摄的三维图象送到数字眼罩里,同时他手部的每一个动作都通过数字手套传送到真正位于病人脑部的微型机械手。每次手术完毕后,威廉姆博士满意地取下头盔时,他总会从心中升起一股感念之情——他庆幸上帝让他出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并让他成为了医生。
手术进入了关键的时候,威廉姆博士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让人害怕,他一会儿龇牙咧嘴,一会儿又露出呆滞的笑容,汗水不断从他的额头沁出来,他身边的助手不停地给他擦拭。看样子,威廉姆博士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那个由三维摄像机和计算机共同构筑的奇幻世界之中。手术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当威廉姆博士终于成功缝合了最后一根引脚的图像传来时,蓝一光兴奋地打了一个响指。手术成功了。现在,“私语”芯片的每一根引脚都天衣无缝地同总统的神经系统连接到了一起。从这个时刻起,总统成为了世界上第二个与“审判者”系统相连的人。
总统从手术台上坐起,在最初的十几秒里,他的表情看上去显得有些呆滞。何夕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说:“从今天起,我和你就是同类了。”
总统想了一下,说:“你知不知道,在手术进行的过程中,我时时感到眼前飞过一些很奇怪的亮点,耳边也听到了某种非常空灵而神秘的声音。也许站在你们科学家的立场上,会认为这只是由于神经系统受到刺激后的正常反应,但是从我的角度却无法这样理性地去看。作为普通人,我只会相信自己的亲身体验。我觉得那些影像和声音都仿佛有所暗示,它们在告诉我,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是以前那个我了,现在我的全部内心都不再专属于我一个人,而是——”总统停了一下,似乎想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形容他此时的感受,“怎么说呢?中国古代的圣人曾经说过,当一人独自或是处在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陌生环境的时候,尤其需要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的人很容易做出可怕的事情来。他们用了一个词叫做‘慎独’,并且说,如果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就离圣人的标准不远了。现在的我再也不可能有所谓的人前人后的区别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的第一感觉是害怕,但同时我又觉得,这种‘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真实感受正是让我远离一切邪恶的力量。”
十二
“你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何夕向总统提醒道,与此同时他瞟了眼正在进场的人们。
“我早上起床的时候,的确感到有些后悔,”总统笑了笑,脸上现出刀削样的皱纹,“不过有一点你肯定弄错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我此时拒绝审判的话,各大媒体马上就会用最大篇幅发布这一新闻,同时还不知道会披露多少有关我的轶事——肯定会比‘审判者’以及我自己知道的都要多得多。”
何夕伸手同总统握别,然后他立刻赶往实验室。蓝一光和马琳已经就位,过一会儿一个三维的头像将代表总统回答人们的提问。由于总统身份特殊,其记忆中有大量的政府机密,因此,所有获准前来旁听的人都被禁止提出涉及类似方面的问题。
大厅里的灯光暗了下来,虚空浮现出一张脸孔。
马维康拿过麦克风,“请允许我成为第一个提问的人。”他说,“你是谁?”
头像瓮声瓮气地说:“我是总统。”
……
很久之后,何夕都难以忘却发生在议会大厅里的那一幕。那天开始的时候一切正常,头像坦然地回答了人们的各种问题。包括他的生活,童年,学生时代,还有工作。其中有些事情听起来温馨可人,让人觉得总统也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有些事情听起来则令人不快,比如少年的任性,以及成人之间的激烈竞争与勾心斗角。不过在何夕看来,这些都是人们可以理解的,算不得什么恶行,因为更多的时候,人们通过头像的回答看到的是一个心中充满理想的有责任感的人。但是后来出了点问题,有一位记者问以了总统的私人生活。有两个女人,是的,两个。似乎在总统的生活中曾经有过对婚姻不忠的行为,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当时他还很年轻,也不是总统。提出此问题的记者简直兴奋到了极点,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变调。快点讲,他急促地说,都在什么地方,有多少次。
何夕后来已经记不起那天的审判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他只记得记者们狂热而兴奋的欢呼,以及当头像回答了某次幽会的过程后全场充满淫邪意味的哄笑,随即,有些人跳上了椅子,有些人则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当然,还有一些人感到了失意,政府官员们有的黯然退场,有的则对总统怒目相向。他们并不是介意总统的那些风流韵事,而是认为总统不该接受这次莫名其妙的实验。不知不觉之中,人潮渐渐地分开,一个孤独的身影凸现出来。那是总统,他一直站在原地。从他的表情谁也看不到他在想些什么,这是多年政治生涯锻炼的结果。但是现在,这种目我表情的脸庞再也无法给他以保护了,因为“审判者”正在踏实地向所有人讲述他的内心世界。
但是那些人并不打算放过他,有一名记者带着捉弄的口气向头像问道:“现在你在想些什么?是的,就是珔。是不是故作镇静啊?你脸上那种清高的神情是不是故意装出来给大家看的呀?啊哈哈哈。”
何夕在监视器里看到这一幕,他立刻非常清醒地伸出手去关掉了开头。头像消失了。“系统出现故障,预计短时间无法修复。”他大声对着话筒说。
十三
大厅里已是人去楼空。没有了辉煌明亮的灯光,这间巨大的厅堂显得空旷而荒凉。
而那个人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何夕清楚地从那个人略显佝偻的身影里读出了他此时的心境。这个身影显得苍老百无奈,就像是突然之间——垮掉了。
何夕走近了些,轻轻地咳了一下。那个人仿佛吃了一惊,第一瞬间的反应是挺直了自己的身躯,如同他平时的样子。不知为何,他的这个举动竟然差点让何夕落下眼泪。
“今天的事我感到抱歉。”何夕缓缓开口,“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总统回过头来,“你不用抱歉,你没有什么过错。”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衣兜里摸索,何夕理解地递过去一枝香烟。时,他们立刻听到不远处的一名保安高喊道:“总统先生,这枝烟没有经过安全检查。”总统苦笑着点燃香烟说:“就让我相信一次自己的判断吧。”
“他们仍然忠于自己的职守,仍然把我管得死死的。”总统接着说道,“只是我不知道他们还能管我多久。”
可饱和的出了总统话里的意思,他摆摆手说:“今天的事情未必就无可挽回,如果人们是理智的,他们就就当多看你的政绩,而不是那些与他们无关的事情。”
总统叹口气,“你不用安慰我。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是不可更改的,今天‘审判得’挖出了我内心深藏的秘密,我反而有种解脱感。我早已从那些事情里挣脱出来,就连我自己都差不多忘这些事了。”总统停了一下,语气变得低沉而虚弱,“现在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我的妻子,我现在感到后悔不是为别的,就是因为她。”说到这里,这个到目前为止仍是这个国家里最有权力的人突然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是城马维康议员走了过来,他看上去也显得疲惫而苍老。他低声对总统说:“我们该回去了。按照今天的日程安排,你和企业界人士还有个会晤。”
总统挺了下身板,他握了握何夕的手,说:“不管怎么说你都令我敬佩。我真想知道你们是怎样做到的,这一切太神奇了。”
第二天,几乎所有的报纸都用极大篇幅报道了一则新闻:“总统宣布退出下届竞驯。何夕看到报纸之后,第一个反应便是接通了马维康议员的电话,他说:“我想见总统。”
…………
从总统官邸出来之后,何夕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因为他没能劝说总统回心转意。总统回绝了何夕的建议,他的神情就如同一个看破了红尘的人。
“就让这一切成为我的结局吧。”总统说同,“你可以认为我懦弱,但我觉得这是我正确的选择。”
何夕感到自己无力说服眼前的这个人了,“但是你有没有为你的政府想过?”
总统慢吞吞地说:“我退出竞选之后,将会有新的人选代表执政党参眩你的老朋友,马维康议员。”
总统不再说话,他踱到窗前,默默注视室外的草坪。何夕还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他悄悄地朝门外走去。
“有件事我想提前告诉你,马维康议员提出他准备接受审判。”就在何夕快要走出刻意的时候,总统突然开口道。
“不——”令何夕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惊呼起来,“这不行。”
十四
后来的事情证明,何夕错了。在同样的地方,面对几乎同样的观众,结果却完全不同。个中原因相当简单——马维康是一个品行高尚的人。
就是这个原因。“审判者”系统踏实地表明了这一点。从马维康出生至今的记忆也都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马维康走上审判台之前对何夕说了一句话,他说自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转头对表情焦灼的马琳笑了笑说:“别担心,我除了你妈妈之外没喜欢过别人。”
其实这正是何夕心里的看法。与马维康长久以来的交往,使他有理由这样想。继总统之后,马维康还有勇气走上审判台,单凭这一点他就已经通过了一半的审判。除了内心无所畏惧的人,还有谁敢这样做?他没有让人不能接受的恶行,除了年轻时的青春幻想之外也没有什么绯闻。有的是对民生的关注,对清明政治的向往,当然,还有对世界没能变得更好的遗憾。那些花尽心思提问刁钻的记者到最后都是自取其辱,除了暴露自己的小人之心外,他们一无所获。
现场安静得能听到人们的呼吸,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沉浸到了另一个人的心灵当中,感受他的温和、正义,以及面对不公不义时的愤懑。马维康面色如常地坐在头像的旁边,同所有人一道聆听自己的内心世界。他看上去是平静而自信的,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甚至不时露出着迷的神色。
最后一个被允许提问的人站起来,因为激动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仰视的神色就像是面对圣人。“请问,如果你成为总统的话,你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我将效忠于我的国家和人民。”头像和马维康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掌声的海洋淹没了整个大厅。
……
“以审判的名义,”电视屏幕上马维康一字一顿地说,“我宣誓永远效忠于我的国家和人民。”
马维康议员以从未有过的巨大优势当选为下任总统,他最后的得票率史无前例地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九。在大选结果公布后的第五天,总统递交的辞呈获得通过。而与此同时,为了保证政府的连贯性,马维康宣誓就职。本届总统的任期比以往提前了一些。
总统的离去多少有些影响何夕的心情,所以他只是委托蓝一光和马琳前去观礼。电视里闪过不少熟悉的面孔,包括蓝一光、马琳、廖晨星,还有威廉姆博士。马维康的“私语”芯片植入手术也是由威廉姆博士做的,他的技术的确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时,镜头又对准了马维康,他开始宣誓。
突然,何夕有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马维康的样子和威廉姆博士看上去有几分相象,但他又说不出具体是在什么地方。响彻大厅的掌声经久不息,记者们手里的闪光灯几乎亮成了连续的一片。马维康容光焕发地走下台来,接受着人们的祝贺。他所过之处,们都以面对圣人般的崇敬目光注视着他,有些人甚至流下了热泪。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何夕拿起听筒,立刻听出了是崔文的声音。
“很早就想同你联系。”崔文说,语气竟然有些害羞,“但每一次都觉得下不了决心。通过这两次事件我想了很多,也许你是对的。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崔文犹疑了一下,“那天在海滨公路上发生的事情是我安排的。”
何夕愣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天自己邀请崔文时他的迟疑,以及一路上他坐立不安的情形。
何夕突然大笑起来,是那种非常彻底的足以舒筋活血的笑。
崔文大惑不解地问道:“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过了好一会儿,何夕才平静下来说:“这么说来,那一次你本来打算陪我一起死?”
“当时情况紧急,我怕如果不陪你去会让你怀疑。当时你在我心中是——”崔文斟酌着说,“一个于世界有害的狂人。”
何夕沉默了半晌之后,叹口气说:“这个世上像你这样的人已经很少见了。一个只要能忠于自己的原则就是可敬的,相比之下他的原则是否正确我看倒在其次。我佩服这样的人。现在我倒是有一个请求,我想请你加入‘审判者’系统的研究。”
崔文在电话那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说:“我明天就来报道。”
何夕稍稍感慨了一务,然后他出门朝计算中心走去。他准备在计算机里给崔文建一个用户。
十五
“口令错。”“口令错。”
何夕有点不相信地看着屏幕上的几排字。他没想到,自己作为“审判者”系统的谛造者居然会被拒绝访问。何夕觉得脑子有点乱,他怔怔地坐了一会儿,想要理清楚什么问题。末了他抬起头来俯身到键盘前,坚定地敲出了一串字符。
大约四十分钟之后,何夕取得了突破,他破解了系统的根用户口令,这几乎令他耗尽脑汁。然后,他立即迫不及待地朝系统隐藏最深的地方寻找。
“审判者”系统核心程式代码,阙值维护,“私语”生物芯片构造,神经元细胞突触结构图谱……一个个重要的模块资料自何夕眼前掠过,他全神贯注地搜寻着一切可疑的地方。现在到了受试者记忆存储区,一号受试者的资料何夕一晃而过,因为这就是他自己。然后是二号受试者也就是总统的资料,何夕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接下来便是马维康,何夕放慢了浏览的速度。资料按照阙值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按阙值被判断为有效记忆的部分,大约占了十分之九。何夕看了一下,斟酌上是在上次审判中都看到过的东西。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剩余的十分之一,这些都是按照阙值被判定为无效记忆的部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何夕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和又回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心里在是虚脱了一般的感觉。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刚刚从一场可怕的梦魇里拼命挣脱出来的感觉。我的上帝,何夕几乎听得到自己内心里发出的惊悚的叫声,那都是一些什么样的记忆埃死尸遍布的荒园,腐烂的面孔露出森森白骨,血丝密布的眼球。黑漆漆的树林,灰尘满布的老宅。面色苍白的少年,灰色的天空,黑色的大鸟怪叫着飞远。镜子里古怪而扭曲的笑容,杀手冷酷的脸,政敌在刀光里身首异处。巨大的蘑菇云,异教徒横陈的尸身。恶毒的诅咒,对世界极度的绝望与仇恨…………百分之八十九的可能性为梦境等非真实记忆。
……百分之八十七的可能性为梦境等非真实记忆。
……百分之九十一的可能性为梦境等非真实记忆。
……百分之八十七的可能性为梦境等非真实记忆。
……
在每一个单元的后面,都跟着这么一段说明文字。按照现在的八十六这个阙值取值来讲,这些记忆都是无效的。但是何夕感到了极度的恐惧,尽管他知道这个阙值是足够高的,但他的身体却仍然一阵阵的发抖。那上结地狱般的场面就像是无数只鬼爪般攫住了何夕的心脏,令他感到喘不过气来。太可怕了,他知道那些情形可能只是梦境是想像中的场景,可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做这样的梦和想像出这样的场景呢?
这时,何夕才突然注意到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了面前的地上,看起来这个影子已经在那里站立了很长的时间,过度的投入使他没有听到这个人进门的声音。从眼睛的余光里,何夕看出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人。
何夕缓缓抬起头来,然后他便看到了掩藏在头发城的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失神的双眼。
那是马琳。
十六
亿万年过去了,地球停止了转动,世界化为了乌有,静谧的荒园成为万物的归宿。赞美诗高扬的旋律充斥何夕的耳孔,灯光在他眼前旋转,幻化成无数闪烁的亮点。天堂的轻风与地狱的烈焰同时向他袭来,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就像是在梦里。
不,只是一瞬间。何夕定了定神,前因后果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急速地翻转。
“那个值的确太高了。”马琳的声音在回响,“……如果有什么人能够凭藉心智的力量逃避审判的话,那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是的,马琳是这么说的。“取值为八十六或是八十七是最为恰当的。”回忆中马琳的声音如此银铃般悦耳。
何夕痛苦地摇摇头,他的心正在往无尽的深渊沉落。是的,他竟然忘记除了神之外,还有这样的也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他遇见的是魔鬼,那个人竟然骗过了“审判者”。老天,何夕在内心里哀叹一声,我竟然亲手给魔鬼装上了天使的翅膀,并且将他送上了亿万人顶礼膜拜的神坛。
“这是为什么?”何夕喃喃地说,他的眼睛直视着马琳,仿佛要用眼光从她的脸上剜下肉来。现在一切都可以解释了,包括阙值,包括她在何夕与蓝一光之间制造的芥蒂。现在想来,从一开始她就是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进入到“审判者”系统中来的。白嫩的肌肤。艳丽的红唇,雾蒙蒙的你是会说话的眼睛,飘飞的长发,让人热血沸腾的娇媚体态,她依然是那样美丽动人,但此刻马琳看上去越是美丽,就越让何夕感到害怕。他的心脏一阵阵地痉挛着,像是要收缩成一个点。
“你不要再难为马琳了,她只是在按我的安排行事。”马维康突然从门口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枝乌黑的手枪。同时,他反手关上了密码门。
“马维康议员……”何夕微微一惊。
“怎么不称我为总统先生?”马维康有几分揶揄地开口道,他的脸上写满得意,“我能有今天,可以说有大半功劳都是你的。”
“这是为什么?”何夕满眼疑惑地直视着马维康,“怎么会这样?你到底是个什么人?你内心的那些东西……”马维康大笑道:“我当然就是我自己。是的,我的内心色不是上回审判表现出来的那样。可我要说,这世上真有什么圣人吗?我只知道这个世界已经无可救药了,你选择的道路是当医生,而我只想顺时势而动。”
何夕平静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又能思考问题了,“有一点我能确定,你不可能凭意志来骗过‘审判者’——即便你真的具有神或者魔鬼的意志力。这倒不是在为我自己的成果辩护,我只是从理智出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告诉我吧,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反正,”何夕望了一眼马维康手里的枪,“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就算是让我死得瞑目。”
十七
马维康露出得意的神色,“其实答案很简单。你只要回忆一下你的老朋友威廉姆博士做的那些手术,就应该知道真相了。”
“手术。”何夕喃喃地重复道。他的眼前浮现出威廉姆博士奇异的表情和古怪的动作,他的手伸在虚空里,一动一动地就像在理一团看不见的线,脸上是呆滞的笑容。刹那间,一道亮光有如电光火石般自何夕的脑海里掠过。“虚拟现实。”他脱口而出。难怪他会觉得马维康和威廉姆博士有几分相像,其实相像的不是他们的相貌,而是他们不经意间流露的那种神情。
“不错。”马维康抚弄着手枪的枪把,“差不多有四个月的时候,我每天都要花将近七个小时在一套精心设计的虚拟现实环境里生活。那真是一套了不起的系统,它将‘审判者’和虚拟现实技术结合在了一起。我让女儿加入你的研究的目的之一也在于此。”马维康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色,“我就早就由另外的医生植入了一套‘私语’芯片,我脑子里的神经与系统沟通后,那个世界和真正的现实没有任何区别,我以前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都在这套系统里得以重现而我就如同一个可以反复出场的赏般生活在其中。在那个世界里畅游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体验。”
“同时,你还扮演编剧的角色,可以按照意愿改变事情的本来面目,”何夕倒吸一口凉气,他全身都在不可抑制地发抖,“重新设计人生的剧情,可以让自己的全部恶行都得到纠正,还可以虚构本来并不存在的善举。你就是凭这些来欺骗了全世界。原来,这一切都早在你的安排之中,甚至连总统也被你算计了——你居然有脸说你是他的朋友!你真是一个伟大的天才,相比之下我们简直就是一群白痴。”
马维康并未因何夕的讽刺而脸红,“老实说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不知道我这种坦率算不算是你所说的善举。不过假的总是假的,用虚拟现实技术造就的记忆不管怎么说总是有漏洞的,所以后来才会有那个阙值之争。比方说,‘制造记忆’本身这件事情也是我的记忆之一,但是不可以让人知道,为了掩盖这一事实,我们便在接下来的实验里设计了一些场面来消解它,比如将其设计为一场梦境等等。多做几次之后,这件事情就成了一析半真半假的事情,然后我们便可以通过设定阙值来控制它了。惟一麻烦的地方是我总共做了三次手术,一次植入一次取出,再加上后来的这一次植入。”
何夕现在才知道当初自己的确是冤枉崔文了,当然,他也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当面向崔文道歉了,除非能出现奇迹——何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密码门。
何夕的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马维康的眼睛,他举起了枪,“不要枉费心机了。现在蓝一光身边至少有十个保安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告诉你,我会让所有人一个个地走上审判台,他们其实是接受我的审判——感谢你给予了我这个权力。所有人都不可能对我的权力提出异议,因为我是圣人。到那时候,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主宰这个世界。”马维康说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的手指用上了力气,“好了,说再见吧,以你的品行一定可以上天堂的,我的上帝先生。”
何夕听出了马维康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叹口气闭上了眼睛。其实真正让何夕感到如坠深渊的并不是马维康手里的枪,而是他描述的未来世界的可怕情形。但愿这只是一场噩梦,但愿我此时不在此地,何夕这样想着,眼中不觉淌出了绝望的泪水。万劫不复,这个词是何夕听到枪响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的,这是他自己亲手酿下的苦果。何夕自己知道马维康说的并不对,他根本上不了天堂,因为他是魔鬼的帮凶,等待他的人能是永无超脱的地狱。
十八
荒园,陵墓,晦暗的树影,天空中飘荡的生者与死者。
芙蓉白面之下隐隐显露的骷髅,温柔乡里闪动的嗜血嘴脸。
阴森可怖的笑声,青紫色的脸,沾着腐肉的利齿,腥臭的气味。
绿色的火焰环绕四周,发出炙人的热度。滚烫的红色岩浆遍地横流,吞噬着经行的一切。
还有似乎永不停止的颠簸,颠簸。
……
何夕大叫一声从梦魇里醒来,一时间竟不知身之所在他慌忙打量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熄火的汽车的后排座位上,右肩散乱地缠着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一些滑腻的液体正慢慢地从面条里渗出来。何夕撑起身体,他看见前排方向盘上趴着一个人,那是崔文。
崔文的下腹有一个很大的作品,直贯后背,没有经过包扎。何夕想起了发生的事情,枪响的时候正是崔文冲进来救了自己。
“崔文,是你吗?”说话间,何夕从衣服上撕下布条给崔文包扎,右肩的疼痛使得他的动作很不协调,“啊,你先不要讲话。”
崔文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他用力地摆头,脸色白得吓人,“我本打算明天才到基地去的,但我放下电话又想早点去看看你,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崔文艰难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我更没想到那个密码公式居然还能用,你真是太信任我了。否则我也救不了你。这真是天意。”
何夕难过地埋下头,他知道眼前这个昔日的“持不同政见者”的伤势已经无可救治。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崔文又浮现在何夕面前,一切就仿佛发生在昨天。
“你是对的。”何夕说,“我不应该研制‘审判者’,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我真的很难过。”
“这不是你的错。”崔文吃力地喘了口气,“马维康不会得逞的。”
“可是他已经得逞了。”何夕悲伤地说,“现在还有谁能阻止他?我恨我自己,是我一手把世界推向了深渊。”
“你能阻止他。”崔文一字一顿地说,“你必须阻止他。我们不能让披着天使外衣的魔鬼主宰这个世界,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死不瞑目!”
何夕还没有想清楚该怎样回答这个请求,崔文的身体已经软了下去,他的眼睛直视着虚空,从他口腔里和着血水吐出了最后两个字:“审……判……”何夕给廖晨星,他几乎是本能地认为廖晨星可以依赖,而实际上他们不过仅仅见过一次面而已。这也是何夕决定和他联系的原因之一,因为他知道,自己平日里的社会关系已经无一不在政府监控之中。在电话里,廖晨星一个劲儿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何夕只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便放下了电话,他知道时间稍长就可能暴露自己的行踪,甚至还会祸及朋友。
这是家名叫“雨栏”的小酒吧,生意很冷清。何夕进门后稍稍闭了会儿眼,才适应了光线的变化。廖晨星坐在深处角落里的一个小间里等他。何夕下意识地摸了摸唇上的假胡须,才走到廖晨星身边落座。
“……原来是这样。”廖晨星听完何夕的讲述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想不到马维康会这样可怕。这不是帮不帮你的问题,这是我的天职。”廖晨星低头从随身带来的提包里找出采访录音设备和纸笔。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当他郑重其事地将纸笔铺开的时候,一丝近乎虔诚的光泽在他瘦削的脸膛上浮动着。正是这种光泽将他与那些平庸的同行们区别开来。何夕完全相信对廖晨星来说新闻就是他生存的意义所在,就如同“审判者”在何夕心中的位置一样。但不同之处在于,廖晨星的新闻此时仍然是他手里的长剑,可以掷向敌人,而“审判者”此刻却已成为了魔鬼手里的刀叉。
出于安全考虑,何夕让廖晨星比自己晚五分钟离去。出门之前,何夕习惯性地摸了摸唇上的假胡须,同时回头与坐在原位上的廖晨星相视一笑。天已经黑了,路灯正将金黄色的光线洒在热闹的街道上,让整个世界显出了某种温情。何夕看了下表,再过十个小时早报就会上市了。邪恶终究压不过正义的,廖晨星是这样说的。何夕感到自己的心情已经同几个小时之前判若两样。
何夕走到街道拐角处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他几乎是本能地匍匐倒地。几秒钟后何夕慢慢地挣扎着起身,随即下意识地朝自己的来处看去。
“雨栏”酒吧已是一片火海。
何夕的嘴里满是苦涩的咸味,巨大的悲伤冲击之下,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有几个黑色的身影正从不同方向朝他逼近,他们手里的杀人武器在火焰的映照下闪着森冷的光芒。
……
十九
小车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狂飙,夜色笼罩下的景物飞一般地向后逝去。
何夕坐在车子的后排,自责与内疚如同一条毒蛇缠住了他的心,使得他完全没有去想此时自己何以会身自这样的一辆汽车上。
车子突然停在了路边。速度的变化让何夕从沉思里惊醒过来,他有些发怔地看着蓝一光的背影——爆炸,火光,呛人的烟雾,杀手冷酷的脸,然后蓝一光赶到拖他上车。
“你只能在这里下车。”蓝一光没有回头,车内没有开灯,虽然有月光从车窗外投射进来,但是仍然看不清他的脸,“警察在公路的出口处设了卡,你只能翻过公路护栏后步行到下一个小镇。”蓝一光递过来一张卡片,“这是信用卡,你可以任意提取现金。”
何夕没有伸手去接,“你是叫我逃亡?”
蓝一光点点头,“只能如此。这是为你好。也许你还应该考虑整容世界这么大,马维康想找到你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何夕冷笑了一声,“那你呢?现在想来你应该早就知道其中的秘密了,却一直瞒着我。”他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们合作了这么多年。”
蓝一光的肩头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他的头埋了下去。“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如果知道的话,我早就对你讲了。马琳当初只是对我说那个阙值太高了,而你又不可理喻,所以让我私下里和她一起做些改动……她还说,你只信任崔文,眼睛里根本没有我和她,我们跟着你是没有前途的。”
“马琳——”何夕轻轻叹口气,“她还对你说过些什么?”
蓝一光犹豫了一下,说:“她还说,她喜欢我。”蓝一光的神色渐渐有些痴了,“她的眼睛那么美丽那么深邃,她的头发散发出阵阵幽香……”何夕再次叹口气,他感到自己已经原谅了蓝一光。一个人在名利和情欲的双重诱惑之下,要想超脱实在是难之又难,就连他自己也曾经陷入对马琳的迷恋之中差点不能自拔。何夕直视着蓝一光说:“你是不是打算永远和马维康待在一起,永远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
蓝一光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我该怎么做?现在还有谁能和马维康对抗?马维康已经控制了一切,他现在是总统,是所有人心中的圣人。凭借‘审判者’,他拥有了对任何人任何事的最终评判权,和他对抗的人只能得到失败的结局。”他神经质地大叫着,“想想廖晨星的下场吧当我看到廖晨星死去的时候简直快疯了,我当时觉得在火海里哀嚎着死去的人仿佛就是我自己。太可能了!”
何夕好象没有听到蓝一光在说些什么,他把目光转向车窗的外面。那里是黑漆漆的田野,树木的影子在薄纱般的月色笼罩下仿佛是一张张剪纸。不知名的夜鸟啾啾地掠过天空,道路上不时有车辆疾驰而过。
“你是不是对‘审判者’系统很失望?”何夕突然开口道,他的目光仍然看着窗外,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是否后悔和我一起缔造了它?”
“审判。”蓝一光下意识地念叨着这个他一度自以为相当熟悉但在经过许多事情之后却变得有些陌生了的词汇,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自他的胸臆间升起,但更多的却只是茫然。
二十
今天是政府组阁后的第一次新闻发布会。
马维康站在前台,按照惯例向人们介绍他身旁的几位高级官员,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在术手例行检查中,威廉姆博士查出植入他脑中的“私语”芯片产生了轻微的免疫排斥反应,所以两天前刚刚做完一次修补手术,现在还处在恢复期。当人们得知总统是抱病来到现场时,掌声变得更加热烈和真挚了。
记者招待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气氛非常活跃。看得出马维康及其下属们得体的回答让大多数人都感到满意。
“总统先生,”这时,坐在后排的一名年轻记者站了起来,“你如何保证政府能够秉公办事?我是说,无论如何,是我们这些纳税人出钱养活了你们。”
“这点不成问题。”马维康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我和我的部属都经历过最严格的审判,一定能够忠诚地履行职责——我尤其欢迎新闻界能够对我们的工作实行全面的监督。请相信,纳税人的每一分钱都会物超所值。”
台下响起愉快的轻笑,年轻记者坐下来开始往一子上记东西。
“你这个猪猡!没见识的家伙!”扩音器里突然传出一个高亢的声音,虽然有些变调,但仍然能听出是马维康,“政府是我的,连这个国家都是我的,用得着你来操心吗?”
全场所有人立时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这样不可思议的话竟然会从总统口中说出。每个人的目光都朝台上看去,马维康惊慌地捂住了嘴。
“有人搞破坏。这不是我说的!”马维康紧张地辩解道。
马维康的嘴刚刚闭上,那个声音又来了:“他妈的,是谁在搞鬼?等我查清了,我要让他全家死得和那个叫廖晨星的记者一样惨!”
这回人们不仅听得相当清楚,而且也看得非常清楚,这些话的的确确是从马维康嘴里说出来的。只不过似乎不是他自己想说出来,而是好象有一种力量控制了他——一旦他停止说话,这个力量就会操纵他的嘴说话,而且专说内心里的真话。这一回马维康显然惊呆了,他甚至忘了捂嘴。
“各位,这是有人恶意破坏。请相信我,这不是我在说话,一定有人控制了音响系统。”
马维康面色苍白地解释着。
高亢的声音:“糟了,这件事情如果传出去怎么办?干脆让卫兵把他们抓起来,一个都不放过。”
全场立时炸了营,所有人都蜂拥着朝外面跑去。
“噢,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怎么会这样想?我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马维康用力摆手,声嘶力竭地大叫道。
高亢的声音:“事到召集,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快叫珀,快把所有人都抓起来。一个都不能放走。”马维康大汗淋漓地对着身旁的人嚷道。荷枪实弹的卫兵冲进屋来,他们惊恐地挤在一起面面相觑,不知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
“全都在这里了。”一名卫兵报告道,“没有一个跑掉。”
马维康如释重负地擦了擦汗,“很好,这些人都涉嫌危害国家安全,现在把他们都带走,一路上不准他们讲话。”
卫兵们押着人们朝室外走去,外面已经清常哭丧着脸的人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上车,有些人刚刚哭出声便被卫兵们粗暴地呵斥住了。马维康吁出口气,脸上露出了笑意。现在好了,他想,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了。那些人将终生保持沉默。是的,终生,直到他们死。当然,他们都会死得很快。这一刻,马维康的面目在灯光下竟显得有几分狰狞。
我控制住了形势,我还是胜利者。马维康这样想着,他的笑意更深了。
二十一
人群还在慢慢移动着,朝着马维康指示的方向。
高亢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对了,还有这些士兵怎么办?他们也都听到了。等事情完结后另外得找人把他们也干掉。这不算什么,自古以来的政治家都是这么做的。”
士兵们停下了脚步,一个个转过身来,连同他们手里乌黑的枪口,就像是突然被一阵风吹过来的一样。马维康这次是真的感到了惊恐,他面色惨白地捂住嘴,但是已经迟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悄无声息地盯着马维康惨白的脸,一时间,空气紧张沉闷得令人感到窒息。
“我是总统……”马维康语无伦次地说,看得出他的双腿在不住地发拌,“我是你们的总统……”这时,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呐喊,然后愤怒的士兵连同人群就开始向前冲去。马维康惊慌得还没来得及躲藏,便被人潮淹没了。
“揍他。”
“打死这个魔鬼。”
“别打了,饶命碍…他妈的,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不,这不是我在说……饶命啊!”
“天哪,你听听,他一边求饶一边还在心里诅咒我们。”
“撕烂他的嘴。”
“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有多黑。”
“……我不敢了……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哎哟……”“打死魔鬼!”
……
有一个人没动,他远远地站在大门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就像是一具石像。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撕去了唇上的假胡须。他是何夕。
是的,现在这一切都是何夕的安排。他在那次故意安排的修补手术中,蓝一光和威廉姆博士帮助他对马维康脑子里的“私语”芯片作了改动。公道自在人心,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便是他自己的终极审判台。何夕所做的只是在十分钟前启动了一个新增的功能,在马维康的脑海深处发起了一场战争,从某种意义上讲,马维康是败给了自己的心魔。当然,这个功能只会用来对付这个世上那些特殊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终于慢慢散去了,他们一边离去,一边回过头来吐着唾沫发泄心头的余恨。在何夕的脚边,蜷缩着一个黑色的身躯,那是马维康。马维康双手抱头蜷曲在地上,血污和着灰尘胡满了他的脸。看上去他的伤势并不会致命。“救命,饶了我吧。”他有气无力地喊叫着,就像是一只丧家犬。何夕皱了下眉,然后拿出电话拨通了急救中心的号码。
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何夕心里滚过一句感叹。他摇摇头,最后看了一眼脚下瘫软如泥的马维康,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走出几步远之后,何夕隐约听见马维康在身后念叨着什么,仔细听去却是一些非常古怪的句子。
“……今天天气好……晴天……我吃过了吃过了……杀死他杀死他……不,这不是我在说……天气好……吃过了……我叫马维康……男……六十二岁……我要你们都不得好死……噢不敢不敢……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吃过了吃过了……啊鬼,你们不要找我,别过来……救救我……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天气好天气好……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何夕有些纳闷儿地放慢了脚步,但他立刻又大步朝前走去。何夕想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只要马维康的嘴稍有空闲,他内心里的那些令所有人——或许连他自己也包括在内——都会感到作呕和恐惧的脏东西就会不可遏止地通过他的嘴冒出来,于是,马维康想到的惟一办法便是强迫自己不断地说话。看来,马维康这辈子都将在这种令人发疯的无休止的唠叨中生活下去了,一直到他死。何夕深叹口气。
何夕没有看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他离开之后不久,有一个身影缓缓走进了大厅。马维康害怕地捂住头低声地哀求道:“饶了我吧……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来人的身形颤抖了一下,然后便有几滴水珠样的东西落在了马维康面前的地上。马维康若有所悟地想要抬头看清来人的面孔,但等他抬起头来时,大厅里已经是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的几点水渍表明刚才那一幕并不是他的幻觉。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大厅外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已经心灰意冷。”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我咎由自取,世界之大不知何处可以容下我这有罪之身。”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不该这么做,你还年轻,前程不可限量。何必为我做出这样大的牺牲?何况,我算不上一个好女人。”
“我知道你心里也是充满无奈。老实说,就算你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我也会陪着你。这对我而言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这就是我的命运。”
“你将来会后悔的。”
“也许吧。但我知道如果不陪你走的话,我现在就会后悔。”
声音渐渐远去,大厅里只剩下马维康在喋喋不休念叨:“……今天天气好……晴天……我吃过了吃过了……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天气好天气好……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尾声这是一座位于城市近郊的小公墓,冷清而幽寂。一道石柱上钉着一块小小的塑料牌,上面写着:“南山公墓”。一圈不大整齐的石头墙把公墓围绕起来,地上打扫得还算干净。一些墓前放置的鲜花已经凋谢,瑟瑟地在风里颤抖着。下一场雨水到来的时候,这一切都会不知所终。这时,从城里的方向驰来一辆白色的汽车停在了道路旁。随后,有一个人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束很朴素的花。
何夕慢慢走着,风吹乱了他已经很久没有理过的头发,有几次还遮住了视线。在公墓的一角,何夕找到了他的目标。这是两块并列着的新墓碑,上面刻着两个名字:崔文,廖晨星。这时,故人的面庞浮现在何夕的眼前,带着他曾经熟悉的笑容。何夕环视四周,到处充满着宁静,只有树叶在微风里沙沙作响。
“你们好吗?我的朋友。”他低声对着墓碑说道,“你们知道吗?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人们终于认识到审判的重要意义了。新一届政府刚刚通过一项提案,从明天起,就将开始实施我和你们都盼望已久的审判——不是对某一个人或某些人,是对所有的人。理想社会的光芒终于要照亮这个世界了。明天,明天就是审判日。”何夕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想起来真是可怕,当初我们差一点就把自己出卖给了魔鬼。好在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你们终于能够含笑九泉了。”说完,他把手中的花儿轻轻放在墓碑前,对着两位昔日的战友深深一鞠躬,然后慢慢站起身,恋恋不舍地朝车子的方向走去,“还有我。”他继续低声说道,“我的灵魂终于可以安宁了。”
何夕启运了汽车,朝来时的方向驶去。这时,他眼睛的余光看到有两个人在后视镜里一脸祥和地向他缓缓挥手,一如他们生前,何夕的眼泪立时就流了下来。他们静默无言地站在那里,好象很柔弱的样子,但何夕知道,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强大的力量,而这种力量也正是这个世界得以存续至今的惟一原因。
为欣赏一路的风景,何夕故意把车开得很慢。今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高大的行道树自由自在地舒展着繁茂的枝叶,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投射下圆圆的斑块,平坦的草地绿得发亮,空气里散发着清闲的味道。快乐的人们与何夕擦身而过,他们脸上的笑容感染着何夕的心情。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健康而富有活力,老人充满爱怜地牵着孩子们的手,他们的眼里充满对生命与生活的无限信赖。一切都会变得更加美好,谁也不能肆意破坏它。何夕想。
这时,有一个两三岁模样的小女孩蹒跚着走过,吸引了何夕的目光。小女孩伸出粉嘟嘟的手一晃一晃地指点着明媚动人的天空,错落有致的山峦,鳞次栉比的楼宇,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稚嫩的语气里充满骄傲:看,丫丫的家。
异天行
作者:罗隆翔
宋都城汴梁,深夜。
太师府,书房。
长案之上,有圆规、直矩、六分仪,还有一份戊型蒸汽机设计图纸。书房墙上,挂着先秦铸剑大师欧冶子的作品——价值连城的名剑“湛卢”。一个年轻人坐在舒适的太师椅上,他身材不高,俊美的脸庞上冰冷的双眸凝视着繁星。他是墨家钜子①、大宋太师墨羽。
太师府外,鸡飞狗跳,喝吼之声竟然一直传到了墨羽的耳朵里。大理寺又在查抄那本据说是“天人所授”的禁书《天命》吗?其实这又何必……很久没上朝了,如今大功终于告成,看来,明天得……一道奇怪的光划过天际。是流星?是彗星?都不太像……一 坎坷墨家路墨羽在墨翟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墨翟是墨家的创始人,史称墨子。自从墨学在大唐时期终于超过儒学被帝王独尊以后,墨家成员的地位越来越高,其领袖在朝廷里往往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于是,墨子自然就被尊为了“至圣先师”。墨羽是当下的墨家钜子,自幼墨子就在他心中占据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纵观历史,这世上总有太多的机械奇才。据史书记载,先秦的木工祖师公输般曾经制造出能够飞翔的“木鹞”,在空中飞行了七日七夜不落,他还乘坐于其上,从空中观察宋国的城池,这是人类首次冲上蓝天;三国时蜀汉丞相诸葛孔明,曾经大量制造“木牛流马”用于战场,运输粮草,他还制出了火力极为强大的损益连弩,于木门道射杀曹魏名将张郃,这是人类第一次正式将机关术大规模运用在战争中;而在大唐皇朝时代,安西都护府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在决定西域命运的怛罗斯①战役中,以三千装备了突火枪的铁甲骑兵配合装备有射程超过四百步的伏远弩的两万余精锐步兵,血战五日,终将黑衣大食帝国配备了大量骆驼兵的十几万呼罗珊骑兵击破,更是预示了黑火药兵器时代的来临……从汉末至今,机关术在王朝更迭中的作用越来越明显,几个关键发明,往往能决定国之大运,左右庙堂之大略。
“阿羽,听说你苦拼了三年之久的戊型蒸汽机终于设计完成了,是不是啊?”墨羽不用回头,就知道说话的是工部侍郎雷子恒,他和墨羽是至交好友兼儿时玩伴,而且同为墨家弟子,还有一层师兄弟关系,说话间自然随意得多。也只有他,可以随意出入这戒备森严的太师府。
墨羽看他一眼,说:“哦,子恒,是的,我的设计已经完成了……我很久没出过门了,这段时间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雷子恒说:“这次殿试,很多学子的水平都很高,有些学子的理论实在是令人惊叹。看来苏大胡子又打算往我们工部这边塞人了。此外,枢密使狄大人的使臣昨天来找过你。”
墨羽问:“狄青大人不是正在西边和大秦诸国作战吗?”西方的大秦诸国总想征服控制丝绸之路沿途的所有国家,独霸丝路,而这些丝路上的弱小国家有不少是大宋的属国,再加上大宋在国际贸易中处于强势地位,贸易摩擦中基本都是大秦诸国吃亏,于是就和大宋打开了没完没了的罗圈架。冲突或大或小,反正几乎无年不有,都成家常便饭了。遇上这么些个家伙也是大宋的晦气,好在大宋国力冠绝当世,尚可从容奉陪。
雷子恒回答:“枢密使大人对大秦人的投石机很忌惮,这些巨型投石机力道强劲,抛出的巨石大如磨盘,声若疾风,砸坏了我军不少飞楼战车,狄大人希望我们立项开发一种不怕投石机的攻城利器,以攻破敌人的城堡。”
墨羽道:“狄大人已经年过六十,还亲自率师伐远,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狄大人风采不减当年,真乃当世廉颇啊!”
雷子恒说:“狄大人常说,天下承平太久,自己半生废置,难建李卫公那样的盖世之功。所以现在,他也顾不得许多,皮毛小仗也不嫌弃了。再说我爹说什么也不同意调动北方的精锐部队,所以皇上也觉得出征的那些二流部队由威名素著的狄大人领军比较放心。”
提到被狄青大人奉为终生偶像的大唐卫国公李靖,墨羽不禁肃然起敬。卫国公李靖,是墨家地位仅次于墨翟祖师的先辈,正是他,在墨学崛起的过程中起了极为关键的作用②。
墨家并非一开始就拥有现在这样的地位的,墨家的复兴之路,非常坎坷。昔年,汉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儒术缺乏探索自然规律的志趣,崇礼复古,因循守旧,把各种新发明视作奇技淫巧,将善技艺经营工商者贬为小人;东汉时甚至更有人认为伟大的公输般先生“作奇器以疑众”,将其列为“首诛”对象!两汉时期,墨学一直在垂死的边缘苦苦挣扎,差点消亡。
三国时,蜀汉诸葛武侯英明有远略,鼓励、资助墨家弟子开发研究武器装备。于是,许多墨家弟子将原为墨家理论的一个旁支——《备城门》等篇中提到的防御作战战术、守城器械的制作方法、使用技巧等提升为墨家学说的核心之一,发展成为机关术。依靠着大量机关武器,国力弱孝人口稀少的蜀汉建立起了一支战斗力极强的技术型军队,长期占据着战略进攻地位,打得偌大的魏国终年关门闭户不敢出战,只能依靠地理优势化解蜀汉的凌厉攻势。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墨家机关术的发端。若不是当时机关术还不够成熟,蜀汉很有可能实现其复兴汉室的目标。
有晋一代,开国皇帝司马炎对当年魏国军队被机关武器打得溃不成军的往事印象深刻,深恐有人利用机关术作乱,竟然下令废止机关术,大肆搜捕墨家弟子。结果整个晋代,朝野间充斥着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清谈风气,举国沉迷于虚无缥缈的玄学。墨家弟子们只得远避偏远地区,暗中传承着祖先的伟大精神和神奇的机关术,在漫长的黑暗中等待光明的降临。
直到大唐开国之时,墨家一名年轻的钜子带着只有不到五百人的墨家子弟,拜访了当时更为年轻的英明神武的大英雄李世民。而后,这位精于天文能精确地推算天象的钜子,统领装备着依靠机关术开发出的威力强大的精良武器的部队,屡出奇兵,常常是出一两千兵力可打败外敌数万,出数万兵力就能征服一个国家。这个年轻的钜子,就是后来被封为卫国公的李靖。他的超群绝伦的成就,使得大唐历代皇帝都颇为重视机关术,墨学自此在全国范围内开始复兴。与此同时,炼丹、机械、冶金、天文、历法都得到了蓬勃的发展,精炼火药的出现,以及更加先进的炼钢技术,极大地改变了整个世界的面貌——特别是军事。当怛罗斯血战大唐帝国凭着领先敌人不知多少百年的机关术大败黑衣大食军队,彻底巩固了西域和丝绸之路的安全之后,全天下再也没有人敢将“术”蔑称为“六艺之末”了。
唐末,大批节度使裂土割据,互相攻伐。由于深知机关术在军事上的重要性,各路节度使拼命招揽墨学人才,狂投资金竭尽全力发展机关术,华夏大地上展开了一场旷古未有的奇特竞赛。最终,大宋那伟大而尚武的开国皇帝,曾经一条军棍打遍天下军州的太祖赵匡胤,取得了这场大赛的最后胜利。太祖在众多墨家弟子的精心帮助下组建起火器部队,摧枯拉朽一般,短短数年时间就扫平了那些拥兵自重各自为政的节度使,虽然刘继元等败类招引契丹援军祸乱中原,但这些以打围食肉为乐的马背上的游牧军队旋即遭到太祖犀利火器的沉重打击,死伤惨重,仓皇退出中原,远遁中亚不知所终……大宋顺利重现了昔日大唐天朝上国四夷臣服的局面。由于大宋以墨家机关术立本起家,所以彻底放弃了“重道轻器”、“重仕轻技”、缺乏探索自然规律的志趣的儒学,而独尊墨学……这时,墨羽的思路被拉了回来。原来雷子恒在喊他:“喂,发什么呆啊?你看看你,为这蒸汽机都累傻了……现在设计终于完成了,你也该歇歇了。对了,咱哥儿俩好久没去啜一顿了,前天,我特意去那家号称‘小樊楼’的酒楼去看了一看,那儿的酒食真的很不错!招牌菜鹌子水晶脍、香螺炸肚、荔枝白腰子实在是绝了!哪天有空我带你去好好尝尝……”二 神秘女子早朝结束后,高官三三两两散去。一袭紫袍的墨羽走在金銮殿的青石台阶上。每天早朝,很多高官都只能分列于青石台阶的两旁。能站在金銮殿内的全是高官中的高官,也即是真正控制着这个天底下最为强大的国家的实权人物。墨羽身为太师,他的站位当然是在位于金銮殿内最靠近皇帝的三级台阶上。
“太师大人!”宰相王安石突然叫住了他。
墨羽转身,问:“王大人,您想问晚辈关于禁书一事的看法?”墨羽的年纪比王安石小三十岁左右,且因敬重王大人的人品,所以向来习惯自称“晚辈”。
王安石拿出一卷书交给墨羽,连连摇头道:“《天命》此书,实在荒唐,荒唐!太师可以拿去好好看看。此等谤书,怎能不禁?怎能不驳?”这批高官为讨论政事公然携带禁书,并不算违反律例。然后,这位人称“拗相公”的宰相大人因公事繁忙,匆匆离开了。
“咦?阿羽!我正纳闷儿今天早朝为何如此安静,原来是你上朝了!是为了机关术还是为了禁书一事?”雷子恒走到墨羽身边,问道。
墨羽点头,说:“为了禁书一事。我听听他们的论调而已,你知道我极少在朝廷上发言。”大宋朝廷言论向来宽松,且大臣有相当大的权力,皇帝无法完全左右朝政,庙堂之上的大臣们往往会为了政事吵翻天。这是从太祖皇帝时代就兴起的风气。当年太祖赵匡胤曾密誓“誓不诛大臣、言官”,并专门建立了许“风闻言事”的言官制度,到仁宗皇帝时,一句“言者无罪”,更加助长了这种风气,最后竟发展到有人于朝堂上跳掷叫号,只差拳脚相加了。每遇重大决策,朝堂上百口争鸣,各种意见和见解层出不穷,乱则乱矣,倒也确实使许多决策变得理性而周全。但这也不是毫无弊端,若不是历朝太师挟墨家无法小觑之势以强力手腕压住局势,只怕朝臣们会党争连连、纠纷不断。今日他上朝,除了王安石、苏轼、司马光等少数几位有名的诤臣仍然在大声争论之外,朝臣竟然全都变成了沉默的“乖宝宝”。墨羽深知这一点,所以,除非是关系国运的头等大事,否则他一概保持沉默——好不容易出现的议政风气,怎可为一派之私利而断送?墨家不计个人得失、只谈“天下之大利”的思想深深地影响着他。
雷子恒说:“那批朝臣早就为了这件事不知吵了多少次了,有人说要严刑禁书,有人说只要以理驳斥书中荒谬论调以使天下无人相信其中内容即可。对了,你看过那本《天命》没有?”
“当然早看过了。”墨羽手里拿着的是王宰相交给他的一卷《墨子》,他此刻最担心的是王宰相越来越差的视力。听说上次皇上大宴群臣,这位宰相大人只吃离自己最近的一盘菜,居然不晓得其他盘子放在哪儿,现在又把一卷《墨子》误当作《天命》交给他。看来得想想用什么方法解决人的视力下降的问题,墨羽想道。雷子恒说:“看过就好,我爹很想听听你怎么看这本书……他很久没见到你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雷子恒的父亲,也就是前任钜子兼前任太师、墨羽的恩师,五年前因健康原因而辞官。若不是有这样的爹,雷子恒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当上工部侍郎。
“也好,我正想和恩师讨论一些有关机关术的事情。”
墨羽和雷子恒都不喜欢那些端坐轿中、由一大批人鸣锣开道并让百姓回避的繁文缛节,于是,两人换上一袭寻常百姓的青衣,只在怀里揣了一块证明身份的腰牌,就离开了大内。
黄河,一架巨大的水车矗立在水面上,旁边是一间很大的锦缎坊。远远地,就能听到水车带动青铜机括和齿轮发出的吱呀声。驿道上,运载生丝和锦缎的马车如一条长龙般见首不见尾。
来锦缎坊是墨羽的主意。两人刚出皇城,墨羽心血来潮,非要到这儿来看看不可,说是锦缎坊的问题不能再拖了。
黄河岸边,水车旁是一片竹林,河水甚清。雷子恒站在岸边,纵目远望,长舒一口气后,说:“黄河水又变清了。我记得上古传说留下了一句话:‘黄河水清,圣人出。’现在水清了,只是不知道那个圣人是谁?”
墨羽不置一词。三百年来,黄河的大小支流两岸都种满了树木,一些信奉原始宗教的河岸居民更是把森林视为自己的神祇,黄河水现在想变黄都难。清澈的河水冲击在精钢铸造的水车叶片上,发出浪涛般的声音。水车边缘铸着古兽“囚牛”的图案,人们可以从图案被河水冲蚀的程度估算出水车的剩余寿命。
子恒看见墨羽在发呆,就问:“喂,你怎么了?”
墨羽轻声地说:“唉……虽然钢质水车已经很精良了,可绸缎产量还是太不理想……”子恒叹了口气:“要不明天我就召集工部最好的工匠,再认真改进一下水车?”
墨羽摇了摇头,说:“我看水车剩余的改进潜力也不会太大了,河水之力,虽然取之无穷,但是力道毕竟太弱,终究不是个办法……”子恒不禁默然。身为工部侍郎,他很清楚这些问题。
良久,墨羽口中梦呓一般轻轻飘出一个词:“蒸汽机……”“墨大人一向深居简出埋首机关术,今日怎么竟然有雅兴驾临这锦缎坊啊?”一个中年人从竹林中向他们走来,“墨大人的商号遍布整条丝路,想必这锦缎坊的产量,也事关墨大人的进账吧?”他的语气中透出讥讽的味道。
“司马大人?”雷子恒皱起了眉头。儒学虽然已经没落,但是它毕竟流行华夏上千年,其影响目前依然不可小视,因此,君子耻于言利之类的思想还被一些士大夫奉为人生信条,并试图影响庙堂大略。这一点雷子恒并不奇怪,他只是没想到向来被誉为见识高远、心胸开阔的司马光也会说出这种调子的话。
墨羽却神色恬淡不急不恼,“敢问司马大人,这丝路,自古以来就是不毛之地,不少地方甚至鸟兽都不愿涉足,如果没有利益驱使,谁会冒着生命危险去经商?而如果没有丝路,全国上下每年用于水利、农业的巨额资金又从何而来?我大宋疆域空前辽阔,甲兵之盛,古无其匹,器甲铠胄,极今古之工巧,赡军之用,年费亿万,若不言利,如何维持?况且如果没有丝路的对外联系,我们难免会固步自封,终有一日将成为井底之蛙,为世所弃!”
司马光并没有像雷子恒预料的那样勃然大怒,更没有哑口无言,却是抚着山羊胡子微笑着说:“很久没有听到墨大人的高见了!”
墨羽嘴角微微一翘,说:“谈不上什么高见。我这个人生性就喜欢追逐名利,如果在百年之后,还有人记得我的机关术、记得我的名字,那么我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万分。芸芸众生,有人喜欢金钱,有人喜欢盛名。这没什么不对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即可。自从燧人氏取火、有巢氏造屋以来,人类的需求、利益、梦想、欲望,这每一样东西都在推动着世界的进步。这就像眼前的黄河之水,纵使有再多的高山挡住去路,也无法改变其奔流至海的大势。”
司马光闻言默然,随即抚掌大笑道:“墨大人高见!我们英雄所见略同呀……”繁华,是惟一能够形容都城东京①景象的一个词。州桥夜市煎茶斗浆,相国寺内品果博鱼,金明池畔填词吟诗,白矾楼头宴饮听琴……花花美景汴梁城,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遍地皆为高达数层的楼房,满城都是衣绸履锦的人们,有道是“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昼里车马如织,夜间灯火通明,“比汉唐京邑,民庶十倍”。真是说不尽的热闹,道不完的繁荣。
在黄河之滨拜别司马光之后,墨羽和雷子恒回到了城内闹市,尽管他们自小就生活在汴梁,但墨羽已经三年没有步行逛街了,热闹繁华的街景依然令他们感到眼花缭乱。
走在大街上,雷子恒突然半开玩笑说:“最近你好像很烦,是因为整天有王公大臣向你提亲吗?”纵观朝野,也只有雷子恒敢跟他开这种玩笑。要知道,墨羽就和当年的枢密使狄青一样,长相极美且酷似女子②,从及冠那年开始就不断有人上门提亲,但至今为止都被一一婉拒。雷子恒不时取笑墨羽,说他不近女色的原因是没有任何女子比他更美。
经常被他取笑,也习惯了。墨羽说:“我心烦的是机关术方面的事。我大宋商业、农业都非常发达,而农业税赋只占朝廷收入的三成,而其余七成则由工、商业所贡献。据我所知,在商业方面,特别是丝绸买卖,在遥远的西方国度从古到今都一直供不应求。在我国就连平民、农夫都可以消费得起的丝绸制品,在西方的许多国家却连富豪都未必买得起,在某些地方,丝绸的价格几乎相当于同面积的金箔,可我们的丝绸生产力却已经接近极限。还有茶叶、瓷器、药材、香料、饰品……在好多国家都是可居之奇货,但现在即使所有内外局场昼夜不息地赶工,也还是不能满足需求呀!各大商家都希望我们墨家能够进一步改进技术……”“咦?那堆脏兮兮的东西是什么?”雷子恒突然发现一向整洁干净的大街上有一堆奇怪的东西。
墨羽说:“是乞丐。问问他家在哪里,有什么困难,只要不是好吃懒做之辈,就帮他一把。”扶助弱小是墨家的传统,身为墨家弟子,他无法对此视而不见。大宋向来富足,特别是集繁荣富强之极致于一身的京都汴梁,“路有冻死骨”的事可极为罕见,也难怪雷子恒一时之间认不出那是个什么“东西”了。
雷子恒走过去问:“你家在哪……咦?你是女的……你……你!”她的眼眸是紫色的!而那身脏得离谱的衣服也是从没见过的样式。她是胡人?
这家名为“太白遗风”的酒楼,即使在京城也绝对称得上一流,店家似乎意欲与东京七十二酒楼之首的樊楼一争高下,光是那些桌椅,就是用从千里之外运来的湘竹所做成。酒楼所用碗碟,一水儿的钧州钧瓷,五彩缤纷,艳丽绝伦。墨羽站在酒楼的三楼,倚着栏杆品茶,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行人。
而雷子恒却好奇地打量着那位狼吞虎咽的脏女子。她的模样看上去顶多十七岁,吃饭的劲头把子恒给吓着了,那架势好像要把盘子也嚼了似的。天知道她饿了多久了!汴梁繁华无比、商业发达,各国胡商往来如织,子恒见过的胡人中,有蓝眼睛的、棕眼睛的,也有和华夏子民相差无几的黑眼睛的,但这紫色的眼睛,他可是听都没听说过。“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他问。
那女子毫无吃相地抓着一只醉香鸡,回答:“我叫长孙蝶,家住在一个远得你绝对去不了的地方。”好嚣张!简直比刚才看见这女子一身脏兮兮就想阻拦不让入内的势利店小二还要嚣张!当时,雷子恒只凭一块证明身份的腰牌就镇住了整个酒楼上上下下的人——正所谓皇城根下,多大的官儿也不算大。其实他们不是怕身为工部侍郎的雷子恒,而是害怕雷侍郎亲若手足的好哥们儿、权倾朝野的墨太师!但子恒却不敢指望这个神秘的胡女会害怕那块腰牌——她只怕连墨太师到底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墨羽看着繁华无比的大街,继续刚才大街之上的话题:“不单是丝绸业,就连造瓷、冶金等行业的产量也已经到了极限。自从我们大量采用水轮织机纺织绸缎之后,造瓷、冶金等行业也相应采用水轮机关,极大地提高了产量和质量。但现在黄河、长江沿岸已经是水轮工坊林立,水力的利用已经到极限了。我们需要新的动力。”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一些丝绸商号对已经挖尽潜力的水力机关纺织术伤透了脑筋,他们雇用了不少口才极佳的说客,不断游说政府高官,及墨家学府,希望能开发替代水力机关的新动力。但墨家及以王宰相为首的重视理财的高官又何尝不是为此伤透了脑筋?商业对生产力的渴求是非常巨大的,大宋非但不抑商,反而因为从皇室到平民皆可从中获得大量利益,还相当鼓励,以至于在此时,相对其他国家而言还是先进得难以想像的水轮机关,在短短几十年间就已经满足不了需求了。
“可惜你们这个时代没有蒸汽机,否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长孙蝶突然插嘴的一句话令墨羽立时转身!这时,只见墨羽俊美的脸庞冰冷的神色虽然未变,但双眼瞳孔却骤然收缩!手里的紫檀木雕茶杯被捏得格格作响!
蒸汽机!她怎么知道的?一切关系到国家重大利益的东西皆为国家机密!比如说,养蚕技术便是华夏历朝历代的国家机密,在边关,千百年来,戍边将士一直严防死守以防桑椹、蚕种流传出境,以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西方诸国一直以为丝绸是“生于树叶上,取出,湿之以水,理之成丝,后织成锦绣文绮”!而三年前才刚刚出现在图纸上、三年来的每一次试验都有重兵把守、严防闲杂人等靠近的蒸汽机,除了墨家相关机关师之外,在朝廷上也仅有少数一品以上的大臣才知道此事,此物堪称国家机密中的机密!
墨羽一把抓住了这女子的手腕。
三 逆天
雷府后院,墨羽正在和恩师雷守懿下围棋。
雷守懿突然说:“阿羽,听吾儿说,你府上住进了一名女子?终于开窍了?”雷老爸向来称呼墨羽为“阿羽”,雷子恒正是有样学样地从他老爸那里拣来了这称呼。雷守懿将墨羽视同己出,墨羽多年来沉迷于机关术、不理婚配的生活态度一直让他忧心。
墨羽下了一颗黑子,说:“是有这么回事……那女子名叫长孙蝶,不知道她家在何方……很奇怪,她竟然知道蒸汽机一事,事关重大,学生不得不出此下策。”
雷守懿思索半晌,在棋盘上按下一颗白子,说:“蒸汽机一事,每一个保密环节都经过精心设计,虽然说不上天衣无缝,但其制造、设计都需要相配套的算术、冶炼、机关技术,那些没有相关知识的外族人,就算把图纸送给他们,他们也制造不出来。那女子知道蒸汽机一事,除非……”墨羽不假思索地投下一颗黑子,问:“除非她是神仙?”
雷守懿却像是逃避话题,话锋一转:“你看过禁书《天命》了吗?”然后按下一颗白子,围死了一小片黑子。
墨羽眼眸闪过一丝旁人难以觉察的惊异,但脸色却毫不动容,将围死的黑子拿下:“当然看过,司马大人竭力主张查禁此书,因为此书以预言大宋将亡于蒙古铁蹄之下作为全书结尾。不过,司马大人只是主张禁书而已,他反对派兵灭掉蒙古的主张。”在这一点上,墨羽完全赞同司马光。墨家主张兼爱,坚决反对不义战争。而自从当年太祖大败契丹之后,周边各族与大宋一直和睦相处相安无事,如今怎能因为一本谤书中毫无根据的谣言,就擅动刀兵,滥杀无辜?这实在有违墨家扶弱之道,有损大宋之盛名。
雷守懿问:“你认为蒙古能亡大宋吗?”他又下了一颗白子。
墨羽按下一颗黑子,摇了摇头:“此书一派胡言乱语,前半段倒也和正史大致吻合,但越到后面越是胡言乱语、不攻自破,荒谬绝伦堪称举世无双。这也正是苏学士主张不必理会此书的原因所在。”
话虽如此说,墨羽此时却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细读《天命》时所受到的震撼。
在此书中记录的历史和正史所记载的内容颇为不同。在《天命》一书中,墨家没有能够复兴,华夏大地的纷争和苦难更是多得数不胜数!除了汉唐盛世,其余中原皇朝大多数时候都衰弱不振国运如缕。中原板荡,夷狄交侵,神州沉沦。匈奴、鲜卑、契丹等马背民族倚仗剽悍勇武的民风和强弓骏马,长期在中原大地上纵横肆虐。而抛弃了墨家精神的中原皇朝的人们,在诗词歌赋中沉湎得文弱不堪,面对除了善于骑射外无一所长的敌手,竟拿不出任何保护自己的举措!胡马铁蹄踏处,文明顿成碎片。“随营木佛贱于柴,大乐编钟满市排。”“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狼烟四起流血没腕的大地,野哭千家白骨蔽原的世界……一场场惨烈漫长的战争,一次次狰狞可怕的浩劫,诸多奸雄强虏,无数仁人志士,都在书中那金戈铁马、风雨如磐的往昔世界汇成惊心动魄的汹涌洪流,扑面呼啸而出,震撼着当时身处宁静书房的墨羽。墨羽原本以为此书定是荒诞不经漏洞百出,却不想它竟能给人以如此强烈的厚重之感……这种感觉令墨羽神思恍惚、思绪纷乱。
最为大逆不道的是,《天命》中说,大宋太祖赵匡胤在统一南方后,攻北汉都城晋阳不克,不久在“烛影斧声”中神秘地驾崩;随后,太宗赵光义两次仓促北伐,昧于知彼,轻敌冒进,加之步卒难敌铁骑,均先胜后败,在契丹尽发五院之兵的疯狂反扑之下,于高粱河、岐沟关两次遭受惨败,太宗在幽州城下身中两箭,乘驴车南逃……从此,宋朝君臣再无克复幽云之志。伐辽失败,群夷胆张,未几,党项酋长李继迁反,至其孙元昊,终于建立西夏,与辽一起和大宋分庭抗礼,演变出又一个三国鼎立的局面……而墨家,自秦末汉初式微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真是一派胡言!我煌煌大宋,怎会狼狈至斯?墨羽无法接受书中那个积贫积弱窝囊到家的宋朝,但同时他又感到一丝奇怪的骄傲——缺失了墨家精神,中原皇朝竟是一副如此这般的熊样。书中的大宋,竟被人口稀少,武器落后的西夏国打得丧师赔款,整得民穷财经…为什么在《天命》中墨家没有复兴呢?墨羽想不通,《天命》中各朝皇帝为什么不重视墨家?不发展机关术,国力如何能强盛呢?墨羽无法理解,诗词歌赋、伦理道德,真的值得举国上下没完没了地研究数千年吗?《天命》中,华夏民族为什么会迷恋这些东西而冷落机关术……此时,只听雷守懿叹了口气,道:“还是谨慎为好,居安思危,我觉得蒙古不能不防……”如今,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完全是一盘散沙,看不出半点威胁。然而,大宋北部边界仍然驻守有二十余万雄兵,大宋最精锐的火器部队几乎尽数部署其中,火铳战车连珠炮……最犀利的武器可谓应有尽有。而且军器监每研制出一种新武器,都优先配发给北方边界的部队。真是如临大敌。而做出此种部署的人,正是坐在墨羽面前的大宋前任太师雷守懿。雷守懿好像深信《天命》的预言,然而身为墨家前任钜子,他不便主张发动对蒙古的战争,他只有尽其所能进行最严密的防范。
墨羽随口劝解道:“师父您真比当年的诸葛武侯还谨慎三分呀!蒙古没有机关术……事实上,他们连打造围猎用的箭头的铁都冶炼不出,何况您又坚持严禁向他们出口先进武器、机械和铁,致使他们甚至不惜将贸易所得的大宋铁钱熔化了打造兵器。这样的对手,怎能威胁大宋呢……”雷守懿下了一颗白子,语气极为慎重地说:“可是在《天命》中,蒙古横扫宇内灭国无数并吞八荒碍…阿羽,有谣言称此书乃天人所授,你是否相信?若真是天人所授,那书中所言,就应是天机呀……”墨羽反问:“师父,您说呢?”他连棋盘都不看,就丢下一颗黑子,并准确命中他所想要的位置。这本怪书挑动了他心底某一根说不清道不明的弦。尽管他一再下意识地否认,但心底有一个奇特的声音一直在告诉他,这是“另一种真实的历史”。
雷守懿猜不出墨羽的想法。早在二十多年前,当墨羽还是一名荒野孤婴的时候,墨家学院收养了他。因其奇特的身世,墨家所有的长老一致认为此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授予他尊贵无比的“墨”字作为姓氏,并在十八岁那年让其继任钜子之位!而他,也的确从未让墨家失望过。
墨羽问:“师父,您又在想我十八岁第一次上朝的事情了?”按大宋律例,太师一职由墨家钜子担任,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太师凌驾于朝臣之上,一些儒学出身的守旧老臣看着颇不舒服,但他们自知墨家之势只怕永世难撼,只得兀自翻书找借口自我安慰:“古时甘罗十二岁为秦相,政绩斐然。年少而身居高位,并非无先例可循……”“老夫在想……呃,在想有关蒸汽机的事……”雷守懿吃惊于墨羽居然猜中了自己此时所想。他突然发现,恐怕自己及所有的墨家元老都远远低估了墨羽!
“师父,学生敬重您犹如生父,也感激您养育、教导之恩,您何必多虑?”墨羽一双寒眸如夜空冷星般不可捉摸。他站起身,话语不带一丝感情,“就算书中所言真是天机又如何?如果上天真如《天命》所说要亡我大宋、灭我墨家,那我墨羽将逆天而行!”言毕,墨羽起身离去,竟未向恩师道别。
那盘棋,一盘接近尾声的棋局大势已定,雷守懿蓦然发觉,自己的每一步竟都在墨羽的意料之中!一时间,他禁不住满身冷汗。难道,墨羽他……他对自己的身世知道了多少?那个堪称墨家最高机密的“真相”,以及《天命》的由来……四 蒸汽机太师府,书房。
明灿灿的汽灯下,紫檀木书案旁,手握《天命》的墨家钜子,望着从长孙蝶处收缴来的奇怪东西,一夜未眠。
汽灯的燃料是一种透明的油,它是从一种黑色的油状液体中提取的。最初,那种黑色的油是在玉门关外发现的,那时它是从岩石缝中自然渗出的,当地的人利用其生火,但其烟甚浓。经过墨家学者提炼精馏之后,便得此上佳燃料。墨羽的至交,虽非出身墨家但却才华横溢的罕世奇才——司天监沈括大人,对这东西特别感兴趣,曾经专门仔细向墨羽介绍过这种东西,并且因为这东西“生于地中无穷”,便亲自将它命名为“石油”,还预言说“此物日后必大行于世矣”。
对于沈大人的这个预言,墨羽毫不怀疑。不轻易说不可能,这是成为一个墨家子弟的最基本的要求。只有怀着将不可能之事变为可能的强烈愿望,才会有全力思考研究的动力。墨家弟子的眼光,总是看着前方关注未来,他们一向认为,世界一直在不停地变化,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比如说,人们取暖烧饭自古用的都是柴薪木炭,石炭到唐代还都不怎么流行,而如今汴梁城数十万户居民,已经“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者”,那么,将来这“石油”取代石炭流行于世界,又为什么不可能呢?
汽灯中的燃料被高温汽化,然后燃烧,火焰灼烧着雕刻有三脚鸦图案的耐热金属网,金属网受热,发出明亮的白光。如果不是深受墨家崇尚技术的思想影响,人们又怎么会挖空心思发明这种照明工具呢?只怕一盏昏暗的油灯会将就着用上数千年吧?一种思想就像一颗深埋在人心中的种子,它会在不知不觉之中改变整个社会。
然而,这本《天命》……如果真如它所说的,墨家在汉初消亡之后便不再存在,那么这上面所预言的一切:大宋、辽、西夏三分天下,大宋富而不强,至女真崛起,遭靖康之耻,百余年后蒙古铁蹄南下,经济、商业、文化、科技皆盛极一时的大宋竟……墨羽不愿看到大宋落得如此下场,或者说他不愿看到一个如此辉煌的文明就此被重创,继而失去遥遥领先于其他文明的地位。但他心底最深处,那种对机关术越来越深切的渴望究竟是什么?他自幼便有着对机关术天生的渴求,其心灵深处,好像一直有些什么东西在竭力挣扎着想要醒来……墨羽拿起那个从长孙蝶处收缴来的奇怪的盒子,心想:今天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迟些再向恩师“讨教”自己心中的困惑吧。
一阵轻微的丝竹之声传来,这是报更的乐声。书房里,墨羽看着墙边的计时工具机关晷。精密的齿轮在发条的力量下缓慢地转动,带动着刻着时辰的青铜转盘。现在,转盘上的“寅”字正不偏不倚地指着晷弦上的北极星图案。寅时了,天边依然黑暗,但却离清晨的曙光不远了。今天,将会是非常关键的一天。
天边,启明星渐渐隐去,如火的朝霞映红了天际云彩。金銮殿外,一名太监尖声宣布:“皇上有旨——今日不上朝!”殿外高官们面面相觑,他们只知今日将有大事发生,却不知究竟是何事。候在此地的全是红衣的二、三品官员,那些身着紫袍的一品大臣却一个都不见。
原来,这些一品大员全在汴梁郊外一个从前人迹罕至、现在却被御林军层层包围的深谷之中。此时,只见谷中华盖云集,紫袍如云,而帝王的黄袍也赫然在其中!这些真正控制着这个当世最强国家的高官们,尽管并非清一色的墨家弟子,但机关术在他们心中的分量却是重之又重的。
山谷中,十二台蒸汽机并联而成一个蒸汽机组,静静地躺在铸有神兽“赑屃”①图案的底座上。
在宰相王安石为首的重商派眼中,他们希望看到的是,以蒸汽机为动力的绸缎机关织坊、陶瓷造坯坊、造船厂可以不像水轮机关坊那样受水力、气候、地点等影响,能够绕过水力工坊的瓶颈进一步提高商品产量,以使本来就获利甚丰的对外贸易获得更加丰厚的收入;而在大学士苏轼为首的重农派心里,则琢磨着怎样用蒸汽机减轻人力负担以进一步扩大农田桑林、积累社会财富,从而实现天下百姓“歌儿舞女以终天年”的梦想。
十余名机关巧匠开始操纵蒸汽机,在巨大的声响中,蒸汽机组的每一个汽缸都开始缓缓运动,并越来越快。每一个蒸汽机单元的汽缸尽用油脂润滑,并裹有精铁夹木灰制成的隔热层,接着蛇管盘绕的冷凝器;精钢铸造的传动杆上有数个活动关节,并通过一个大圆轮将往复运动转换成和水轮机关相同的圆周运动,继而带动大逾五尺、雕工精美的惯性飞轮!②成功了!这是一种全新的动力!任何一名深知机关术威力的人都为此欣喜若狂!漫山遍野的御林军齐呼“万岁”,声入云霄。就连朝廷之上最为固执、互不相容的王、苏、司马三位重臣,这一刻也都忘却了身份、年纪和派系之争互相拥抱在一起,苏大胡子还被兴奋的人们揪下了几根胡子!
而墨羽,他的唇边却只是显露出一道淡淡的微笑。其实这次演示,只是在确定此技术完全成熟可用之后,专门“表演”给王公大臣们看的。这壮丽的一刻背后,遭受了多少挫折和失败,付出了多少时间和心血,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只有墨羽和他手下的匠师们知道。那些锦衣玉食的王子公孙们,怕是想也想不出的。
皇帝赵顼问他:“如此重大的突破,其重要性只怕无法估计,为何太师还仅是微笑而已?”
墨羽的微笑却慢慢消失了:“皇上,这仅仅是一个开始。身为墨家钜子,臣深知机关术的发展是无止境的。”这的确是一个开始,一个代表着机关术从此深植于文明灵魂之中,只要民族不灭,不管朝代如何变更都无法阻止技术进步的开始!
司马光抚摸着山羊胡子大笑道:“臣为官多年,还是首次看见墨太师昙花一现的笑容哪!”
“皇上,还有这件事情呐!”乐得差点忘了自己是谁的王安石宰相想将一名不知所措的年轻工匠推到皇帝面前,却因为视力问题而误推到了墨羽跟前。
墨羽永远记得这名姓蒯的穷工匠。三年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带着一张极其简单的草图进京求见太师墨羽,然而,太师大人又岂是人人可见?那份草图随即由一名专门负责搜集民间发明的低级文官按程序递交到工部。由于墨家占统治地位,大宋发明创造之风极盛,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民间图纸、模型或实物送交朝廷。例如咸平三年,平民唐福呈献新式火箭、火球等火药武器,就受到朝廷重赏并册封为官。
但是,那名工匠的图纸也实在太简陋了,上面只画有一个勉强看得出是半封闭容器的东西,里面充水而后加热,蒸汽推动活塞让一根棍子向上运动,其力道弱得几乎推不动任何东西,并且还要靠人力打开活塞放走蒸汽之后才能复位。设计者就连“巧匠”也算不上。
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这份图纸被当时的新任工部侍郎雷子恒当作废纸处理了。然而“命不该绝”的是,这张“废纸”竟被雷子恒在和墨羽的一次野宴中被拿来铺地面!那时的墨羽正在为水力机关力量已使用至极限而困扰,只不经意的一眼,那拙劣的图纸上“由热生力”的方案竟然撩拨起墨羽心底仿佛隔世重逢的熟悉感,他立即在其上写下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蒸汽机”。
而短短的三年间,墨羽为其重新设计了汽缸、曲杆、冷凝器等部件,一个潜意识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让他觉得蒸汽机就应该是这样子的。当然,在这三年中,这些方案也经历了无数实验的锤炼,这其中也并非他墨羽一人之力所能完成的。
皇帝一时兴起,要为所有在这次发明蒸汽机中有功的机关师加封官职。墨羽表面不动声色,但内心却在发笑:工程浩大的蒸汽机设计方案是整个墨家数千机关师共同设计的,且往往数百套试验方案同时进行,其中,更因为此时大宋的锻造、冶金工艺已非常过硬,且国力强大支撑得起如此花费奇高的实验,否则绝不可能在短短三年就出成果。只要稍过片刻,皇帝赵顼就会发现官职不够用!不过现在大家这么高兴,墨羽也不想去点破它。
但是,还有一件事有待解决。他走到王宰相面前,问:“王大人,关于禁书一事……”王安石似乎还没高兴过瘾,他大声道:“老夫早就主张驳斥那本荒谬之书,而太师的机关术则是对该书最有力的驳斥……”这位老宰相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大致意思是,现在不用管这本书了。
“王宰相此言差矣!在下认为,如此集天下荒谬之大成的书根本就不值一驳!”苏学士的意思是,自始至终就根本不必管这本书。
“本官不同意两位的说法!如此妖言惑众之书理当受禁!但按如今局势,天下万民若主动抛弃此妖书,自是最好不过!”司马光也凑了一嘴。其实这三人现在所言,明明大致意思都差不多,但他们还是在一些无关轻重的小地方吵了起来。墨羽也不奇怪,他们一向如此①。
墨羽想:他们三人这次马马虎虎算是意见统一了吧?他心知,蒸汽机试验成功之事将成为明日报端②的爆炸性新闻,那本《天命》里的谣言自然会被压下去,无人再相信,禁不禁也都无所谓了。
但这只是对朝廷而言!自从蒸汽机的设计图纸完成之后,他总觉得那个自幼年以来便一直呼唤着他的神秘的声音越来越明显!而且据他暗中调查,那本禁书《天命》极有可能是自墨家流传出去的!
五 墨羽身世
次日深夜,一个黑影,携带一把黑色长剑,消失在黑暗之中。
太师府,墨羽的书房。长案上,放着一套非常肮脏、但却式样古怪的衣服。雷子恒本来是来找墨羽的,但却发现他根本不在家。也正因为两人自幼亲若兄弟,雷子恒在太师府根本不会有人阻拦,所以他此刻才会出现在墨羽的寝室中。
这,不就是那天那个怪女子长孙蝶所穿的衣服吗?这衣服除了领口之外,全身上下竟没有任何缝隙!而那道长长的裂痕明显是被强行撕开的!这衣物似乎并不是用布裁成的,衣料非皮非革,而是另外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材料!雷子恒突然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成语:天衣无缝。这个成语的原意是说:传说天人的衣服并非用布料做成,所以全身上下都没有缝隙。长孙蝶曾经说她来自一个远得他绝对去不了的地方,难道,真是“上天”吗?
窗外,雷声隆隆,看来要下午夜雷雨了。长孙蝶,她,真的是“天人”吗?雷子恒今天早上还问过礼部尚书,得知迄今为止,与大宋交往的各族中,从来没有任何一族拥有紫色的眼眸!如果长孙蝶是来自大宋所知之外的国度,那她的大宋官话为何又说得如此纯熟?更让人疑惑不解的是,“长孙”这一姓氏现在完全是汉人的姓!而长孙蝶,除了一双紫眸外,相貌身形全都与中土女子无异!心中越积越多的疑惑,使得他的心越来越沉重。
书房墙上,那把价值连城的古剑“湛卢”不见了。迟了一步吗?想起半个时辰前爹那惊魂未定的目光,雷子恒心有余悸。
“爹!你说什么?”
“汴梁远郊,有人发现天降奇异陨石,扁平如双碟相扣,光亮如镜,内有空腔并有无数奇特的机关按钮,材料非金非铁。此事绝不能让墨羽知晓!”雷守懿全身发抖,脸上肌肉扭曲,看上去有几分狰狞。
“但昨天下午蒸汽机演示结束之后,我和墨羽听到此事,就已经一起去看过了啊!而且看了那怪石头之后,墨羽还说了一句奇怪的话。”雷子恒吃惊地望着情绪非常反常的父亲,说道。
“他说了什么?”雷守懿双眼圆瞪,急切地问。
“他说:‘这东西残留的香气和长孙蝶衣物上的一模一样。’”“天意!莫非是天意……墨羽他……难道要回到……上天……”雷守懿如丧魂魄,一下子跌坐到了华贵的太师椅里。
“爹!你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墨羽的身世是朝廷最高机密!你现在立即去太师府……”雷守懿高声喊道。
“去太师府干什么?”
“干什么?干什么……如果他真的‘觉醒’,只怕做什么都来不及了……”雷守懿几近崩溃。
电闪雷鸣似要撕裂夜空,一间布置淡雅的客房中,长孙蝶蜷缩在床角,一套宋代衣裙穿得怪怪的——其实她并不知道这种衣服该怎样穿。此刻,她只觉得自己太轻率冲动了,悔不该一个人私自闯到这个世界来……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墨羽曾经来过这里,他冷冷地盯着她看了近一刻钟,手上提着那柄通体乌黑的“湛卢”剑。尽管墨羽极为俊美,但那种发自灵魂、透自寒眸,似能把人灵魂冻结的冰冷眼神,看得她心里直发毛,加上身上的装备现在都没了,那“湛卢”剑在她眼里显得杀气四溢,压迫得她简直无法呼吸。她只觉得恐惧像严寒一样从脚底升将起来,不一会儿就令她全身颤抖。长孙蝶越来越害怕,只差哭出声来。还好正在这时候,墨羽面无表情地走了。
正在冥想间,门被用力推开,雷子恒抱着长孙蝶那堆奇怪的衣服冲了进来。他大声问:“长孙蝶!你究竟是什么人?”在长孙蝶面前,雷子恒抑制不住地颤抖,万一她的答复正是他所揣测的那个,那未免也太……“我……我我……”长孙蝶的恐惧之意并不比雷子恒少,她声音发抖,说不出话。
“你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墨羽呢?他到哪里去了?”雷子恒一急,伸手抓住她披肩的丝帛将她直抵到墙上,隆隆的雷声完全遮盖住了雷子恒的吼叫。
“放手呀!”长孙蝶一声大叫,雷子恒突然感到一阵如遭雷击的感觉穿遍全身,四肢百骸剧痛无比,猛地倒在地上。这就是“神”的力量吗?果然,她不是寻常的弱女子。
幸亏右手的电击手套没丢……长孙蝶得意地想。衣服被换了之后,她的装备都被墨羽拿走了,她本以为原本是一双的电击手套和皮肤颜色一样,不会被人发现,可不知怎么现在只剩右手这一只了,这玩意儿现在是她惟一的护身法宝。看见身材高大的雷子恒被收拾得直如面条一般,长孙蝶高兴得心花怒放,恐惧感一下子飞到爪哇国去了。她扳起雷子恒的脸,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是来自另一个平行宇宙的人。”
“宇宙?”《淮南子·原道训》曰:上下四方称“宇”,古往今来曰“宙”,另一个“宇宙”?雷子恒努力地用他所懂得的知识理解长孙蝶的话,难道是在这个天地苍穹之外、不属于古往今来任何一处的另一个世界?难道她果真是神话传说中的“天人”?他颤声问:“你……你为什么要……要来到这里?”
“我要找一个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他在婴儿时代因为一场意外事故而流落在这儿。我也是很偶然地发现这个孤儿的存在。”
雷子恒问:“你说的那个婴儿……他有什么特征吗?”
“按照这儿的时间计算,他是二十三年前来到这儿的,根据我查到的资料,那个婴儿是在飞船穿越多维平行宇宙发生空难时及时被送入救生舱而得救,因为婴儿的大脑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所以救生舱的计算机只能在他的大脑内有选择地输入一些最重要的资料,那些资料会刺激他长大后找回资料记录仪重新获取他应该拥有的知识。而与此同时,那些资料也会模糊地刺激他强烈追求对科技——也就是你们所说的‘机关术’——的执著,并在此方面表现出极为不凡的才华。”长孙蝶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据我们位于1396平行宇宙的总计算机库内有关他的基因样本模拟推算结果,这个婴儿长大后相貌极美,酷似女子。”
长孙蝶的话雷子恒大多听不懂,但关键的几句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他是二十三年前来到这儿的,在机关术方面极为不凡,相貌极美,酷似女子!雷子恒完全惊呆了:这不就是墨羽吗?他突然记起墨羽经常对他说:“我总觉得心底里有一个奇怪的声音要我去某个地方取回某些东西,但又不知道具体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雷子恒恢复了体力,他站起身来,看见了地上长孙蝶的那堆奇怪的衣服。雷子恒曾经听说过这样的民间传说:一群天女落在某个大湖中沐浴,一名好事的牧童偷偷藏起其中一套衣服,那名失去衣服的天女便失去了神奇的力量,无法重返天庭。现在看来,长孙蝶也正是如此。他赶紧把那堆奇怪的衣物交给“天女”,说:“快穿上!”
然而,长孙蝶却只是在那堆脏衣服中四处乱翻:“我的资料记录仪呢?嘿嘿,他总算把它拿走了……”雷子恒诧异地说:“你很希望他拿走你的东西?”
“那当然了!”长孙蝶跳起来将右手握成拳头在雷子恒眼前晃了晃,“不然你们哪能靠近我?”
午夜雷雨滂沱,真是好天气!墨羽站在汴梁城外黄河边的承天书院。他看着左手的电击手套,笑容中有一股寒气。他实在得感谢长孙蝶,在他碰到她的便携式资料记录仪的一瞬间,他的大脑好像开了一道口,种种匪夷所思的知识如潮水般涌入!他知道了很多很多的东西,知道了她那些奇怪的东西的使用方法,也知道了自己来自另外的世界!
也许他早该想到的。他姓墨,名羽,而鲜有人提的字则为“天赐”!
承天书院后院有一片约三十顷的草地,矗立着一栋三层砖石建筑,整个建筑占地约四十丈见方,一条水流湍急的人工河被从建筑物下的龙口引入,又从另一边的龙口排出,建筑内不断传出隆隆的机括运转声。这,就是墨家的浑天阁。
浑天阁守卫森严,里面重重机关保护着各种先进机关的设计图纸。除了全国最顶尖机关术大师们之外,就连皇帝也不能轻易进入此间。
滂沱雷雨打在身上,很痛,但舒服。墨羽站在大雨中,他面前的一批带铳侍卫感到极度为难:前任墨家钜子兼前太师雷守懿大人下令不许任何人靠近浑天阁,而硬要进入的人却是现任墨家钜子兼现任太师墨大人!
不让我入内,是吗?墨羽是左撇子,戴着电击手套的左手紧握通体乌黑的古剑“湛卢”,猛然击向身旁怀抱粗的大树!随着一声惊天雷鸣,高达百万伏的电能穿过导电的古剑将大树击毁,其效果竟与遭天雷狂殛相同!这简直就是雷神的力量!惊恐莫名的侍卫见状不敢不退开。
走进浑天阁的大门,水声奇响。那条被引入阁中的急流推动着十几个大小不等的青铜水车,带动大小不一的齿轮、铁索。各种杠杆、链条昼夜不息地绞动,带动整座浑天阁中繁复的机关。四十丈见方的浑天阁内,除了二十多根承重的玄武岩柱子之外,全都是复杂的水轮机关,直径达十丈的巨大惯性飞轮上饰有雕工精美的北斗图案。
墨羽仗剑前行。数步后突感剑身微微一滞。两枝弩箭电射而来,与墨羽擦身而过,钉入地面,镞深入砖,犹自颤抖不止。墨羽发现前方系有几根肉眼难以察觉的细线。随着一阵金属滑动的声音,巧夺天工的机关弩在发射之后凭借水轮的带动,又重新扣上了锐利的弩箭。浑天阁藏有数万份当世顶尖机关师设计的图纸,因而机关重重,比传说中的秦始皇陵里的机关陷阱还要厉害百倍。但是这些机关,对墨羽来说,都太熟悉不过了。
墨羽走上约一丈宽的刻有精美防滑图案的钢铁楼梯,四周缓缓转动的齿轮不时有油污滴下。数十根大小不等的轴承,直通向天花板。他知道“恩师”雷守懿大人就躲在这儿。
他早该想到的。
墨家钜子权力极大,每当推举新钜子时,各路长老往往争辩不休,而每位有心钜子之位的墨家弟子,也都使出浑身解数向天下墨家弟子阐释自己的治国之道,同时证明自己在机关术上的成就以获取支持。
然而,墨羽的继位却不同!五年前,前任钜子因病辞官,只向诸位长老问了一句:“诸位可记得十八年前之事?当时之婴儿如今已长大成人。”那批长老就全票通过奉墨羽为钜子,甚至连竞争者都没有!
楼梯尽头位于离地面约十余丈的钢质天花板边,一道巨大的铁门挡住去路,上方轮盘刻着四方星宿和天干地支,似是一个密码锁。铁门的密码会在机关带动下随着时辰的改变而变换,防卫措施可谓滴水不漏。但这密码,他十岁那年就懂得破解之法了。
浑天阁的二楼,四十丈见方、二十多丈高的一个有些昏暗的空间,屋顶、墙壁上净是先秦传说中的著名机关师的浮雕,无数珍贵的图纸就那么大剌剌地摆在墙壁四周十丈多高的巨大书架上。
这就是浑天仪了,一台青铜和精钢铸造的精密仪器,占据了整个空间的绝大部分,数十根大小不等的轴承从地板下通上来,最小的一根也有约三尺的直径。轴承带动天球面上代表各颗星宿运行轨迹的青铜圆环,圆环上的黄金球刻着各个星宿的名字。地板上,是青铜雕成的华夏立体地形图,通过这仪器,可以很方便地推算出华夏大地,甚至邻近大海上任何地方任何时刻的天象。这对调兵驻防,以及新兴的远洋航海都非常重要。
和浑天仪庞大的体积相比,人,就像是站在大象脚边的小老鼠。而那位隐瞒了墨羽二十三年身世真相的“恩师”雷守懿就站在浑天仪旁。他将代表时辰的控制盘转到“辰”时的方位,直径三尺、代表太阳的黄金球降落到地平线的位置。他打开黄金球,里面是空的,空腔中有一套非布非革的婴儿衣服,一个闪着红光、不知用何种材料铸成的盒子,此外还有其他一些奇怪的东西。
雷守懿按下盒子上的一个按钮,巨大的幻象投影在整个浑天阁内。另一种历史展现在了墨羽眼前。墨羽看见了只擅长填词作画的赵佶当了大宋的皇帝,看见了横行京师的“六贼”,看见了白山黑水间爆炸般发展起来的女真人,看见了伟大的汴梁城于纷飞的大雪中在女真铁蹄下陷落,看见了在五国城“坐井观天”的徽、钦二帝……随后,他看见了狼狈泛海而逃的赵构,听见了黄天荡的隆隆战鼓,看见了和尚原的漫天箭雨和顺昌城的生死搏斗,看见了精忠报国的岳飞,还有他那“莫须有”的冤死,看见了秦桧、汤思退、史弥远、贾似道等国贼巨蠹,看见了狂言“提兵百万西湖侧,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完颜亮,看见了采石一战成就千古传奇的虞允文,看见了壮志难酬的辛弃疾,看见了志大才疏的韩侂胄,看见了力挽狂澜的毕再遇,看见了在斡难河源头被尊为成吉思汗的铁木真……蒙古骑兵的洪水在蒙古高原聚集着能量,最后终于冲垮了一切堤防,徒具外壳的西辽、内外交困的西夏、江河日下的金国、苟延残喘了百年的南宋,统统被蒙古所灭……中原大地血流成河,华夏登峰造极的经济、文学、算术、天文从此一蹶不振,甚至轶失……这,就是《天命》中所记载的大宋末日!
二十三年前,墨家元老齐聚汴梁,讨论机关大事,然而天降奇异陨石,光滑如球,里面却卧有一婴儿。时任墨家钜子的雷守懿触动其中一个奇特小盒,结果眼前竟出现了可怖的大宋末日幻象!墨家元老俱认为此乃上天预警,一致决定若天意要亡大宋,即使逆天而行也在所不惜!于是,他们收养了这个来自上天的婴儿,并将奇特小盒不断展示的历史写成一书,由各位元老暗中收藏,并时时提醒自己:万万不能让书中预言成真!
但后来不知何故,此书竟流传了出去,并被好事者起名为《天命》!
“‘恩师’,原来我那记载有华夏历史的资料记录仪被你藏在这儿,我被它‘呼唤’了好多年,却一直找不着它。”门边,传来墨羽冰冷的声音。该死的黄金球!该死的电磁屏蔽!害得他一直找不到具体地点!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人类的大脑就像一台讯号接收机,可以直接接受某些波段的无线电波。如果不是黄金球的电磁屏蔽,他早就该找到那些属于他的东西了!如果不是长孙蝶的通讯器能够接收记录仪同时发出的宇宙波,只怕他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自己一直在找的东西就藏在这他经常光顾的浑天阁!
“阿羽,你……你知道了多少……”
“不多,但足够弄清自己的真正身份。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这一切真相?”他手握古剑指向恩师。
提到这个问题,雷守懿挺身而立,慷慨陈辞:“为了华夏苍生!老夫想借助你那天人之才逆转天命……身为大宋重臣,老夫安能坐视社稷倾覆、民填沟壑?为了黎民百姓免遭涂炭,老夫万万不能让《天命》预言的历史成真!老夫怕你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份之后,终会离开……”“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天命》中描写华夏大地狼烟四起、国破山河在的惨烈画面,让墨羽慢慢垂下了“湛卢”古剑。为了天下苍生吗?哼……雷守懿还真伟大,将墨子济世救民的思想贯彻到如此地步!然而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他是雷守懿,二十三年前又敢不敢冒着在世人眼里绝对想都不敢想的“冒犯天人”的风险,隐瞒他的身世以图留下他?
看着因为激动而双手颤抖不止的雷守懿,墨羽冷冷地微笑着,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这世界有没有我都一样。因为一连串的侥幸,这个世界的墨家思想不但没有式微,而且还日益壮大,也就注定了今日举国崇尚机关术的局面必然会出现。我的存在,只不过促使蒸汽机提前出现罢了。如果没有举国崇尚机关术的氛围,如果墨家精神没能融入整个民族的血液,纵有十个墨羽摆在你面前也是枉然,说不定还会被扣上个‘作奇器以疑众’的罪名给‘首诛’了……只有在合适的氛围中,天才才能放射出他应有的光辉!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忧,从墨学复兴的那一天开始,历史就不可能是《天命》中的那个样子了。”
这时,雷子恒和长孙蝶跑了进来,两人浑身都湿透了。
雷子恒望着墨羽,这……这是他一同长大的好友墨羽吗?雷子恒曾经以为墨羽从不会笑,但现在为何笑得如此冰冷而陌生?
令人胆寒的笑容消失了,墨羽冷冷地盯着雷子恒。一边是恩师,一边是好友。浑天阁外雷声四起。
“后会有期。”墨羽吐出四个字,声音居然有些颤抖。然后,他走下浑天阁,离开承天书院,消失在豪雨中。
望着墨羽渐渐消失的背影,浑天阁中的三个人思绪万千,无语凝噎。
六 驶向另一个方向的历史之轮
大宋的交通发达程度为世界之最,每十里设一邮亭,每三十里设一驿站。各地的官道星罗棋布,四通八达。有诗为证:“白塔桥边卖地经①,长亭短驿甚分明。”
由汴梁南下的官道上,一台体型庞大、样子笨拙的由蒸汽驱动的机关马车在轰鸣着前进。一些行人站在道旁的树下笑呵呵地看热闹。看来又是墨家弟子们在做实验。只见三名年轻男女各骑一匹西域骏马,在比试究竟是马跑得快还是蒸汽车快。
“喂!这车跑得好慢啊!”长孙蝶刚刚学会骑马,她策马跑在蒸汽车前面说。儒裙、抽丝披帛、广袖短衫,额间妆点着梅花印,这正是此刻全天下女子最流行的装扮,只不过天下恐怕不会有哪位大家闺秀像她这样不惧世俗眼光策马奔驰就是了。
“给我三年时间,我保证全天下的战马都跑不过它!”雷子恒大声说。
“区区蒸汽机而已。”墨羽依然不苟言笑。
“我国商人从南方海洋之外的岛屿上带回来的‘橡胶’,果然解决了蒸汽车车体沉重容易压坏路面的难题。”在墨家崇尚技术的影响下,即使寻常商人,一般也极有科技远见,甚至出现了富商私人出钱资助研究机关术的新鲜事。
“喂!你的眼睛怎么变成黑色的了?我记得以前是紫色的。”雷子恒问长孙蝶。
“隐形眼镜啊!对了,过几天我弄一副给王宰相,也解解他的燃眉之急吧。”
雷子恒想,紫色眼睛的王安石大人一定很吓人,估计以后朝堂上和他争辩的人气焰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嚣张了……“对了,七天前你离开浑天阁之后究竟去了哪里?我们大家都以为你回到天上了。”雷子恒很好奇。
“去了一趟我父母生活过的世界,然后又回来了。”墨羽淡然地说。
“为什么要回来?不能适应那个世界吗?”长孙蝶问。
“我是墨家弟子,在哪个世界更能造福世人,我就留在哪个世界。这个世界有我的梦想。在我父母生活的那个世界,宋朝早已经灭亡了一千多年,墨家也消亡了两千多年。但在这个世界,却一切都不一样,在这儿奋斗,还真有‘逆天而行’的快感。”墨羽笑着说。
“那么长孙蝶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呢?”雷子恒转头问道。
“真是有意思呀!想不到这么多的平行宇宙里竟然碰巧也有一个宇宙有宋朝,还真的有一个近视眼的王安石,有一个爱砸缸的司马光。许许多多地方都一样,只是这里不尊儒而尊墨……留下来看着历史之轮轰然脱轨驶向另一个不同的方向,多好玩啊!”
“当然。看着一个我们祖祖辈辈都盼望着、但却没有出现的完美世界在这个世界慢慢显出雏形,当然令人兴奋了。”墨羽意气风发,兴致极高。
“神仙说的话,果然难以理解……”雷子恒一直无法理解什么叫“平行宇宙”。
“昨天有一名民间机关师对我说了一个改良蒸汽机的设想,他想把目前人们用来点灯的油注入气缸,直接燃烧产生气体推动杠杆活动。”雷子恒说。自从那蒯工匠因最先提出了蒸汽机的原始设想而被皇上厚加赏赐一夜暴富之后,现在到工部献计献策的人是越来越多,搞得工部衙门周围的客栈房价翻着跟头往上涨。
“值得考虑。”墨羽连连点头。
“你们也太夸张了吧!刚弄完蒸汽机,又打算发明内燃机了?”长孙蝶挥舞着马鞭问。
“‘内燃机’?好名字,算是你发明了这名字好了!”雷子恒大笑着说。
“我们这次南下的目的是什么?”雷子恒问。
“你听说前一个月发生的事情了吗?杭州有个墨家弟子利用蒸汽机带动绸布翅膀想飞上蓝天,结果摔了个半死。”墨羽说,“这位师兄照我们的设计依样画葫芦搞了台蒸汽机,急切地想重现公输般先生那早已失传的飞天绝技,实现他小时候的飞天梦,结果差点掉了脑袋……”“依靠这么原始笨重的机器上天,亏他想得出来……再说采用扑翼方式,这路子也没走对啊,能飞得上去才叫奇迹呢!”长孙蝶笑着说。
“没摔死也是一个奇迹,听说他醒过来没多久,就宣布下一次打算在自己身上绑满冲天炮再试一次。”墨羽说。
“哇!那他一定能成功地变成一个大冲天炮!不过精神可嘉呀。”雷子恒也笑了。
“我想劝他试试由孔明灯改造而成的热气球。”墨羽说,“现在,大宋国中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的心简直如同脱缰野马,什么事情都觉得是可以做到的。刚才我在茶馆就听见有人说要想办法飞到月亮上,看看嫦娥到底美到什么地步……”“呵呵,全国百姓搞的这些发明,我看大多难成正果,好多都是些无法实现的梦想。”雷子恒身为工部侍郎,当然能看出那些尝试的问题来。
“你不觉得这种错误也是很美丽的吗?”墨羽说,“我们这次南下,就是想看看在……是怎么说来着……对了,工业革命之后人民的智慧能放出多么璀璨的光彩。”
“那还等什么?出发吧!”长孙蝶扬鞭一打胯下的大宛宝马,向前冲去,墨羽、雷子恒两人也忙策马跟上。
长孙蝶大声说:“咱们比赛马术!输了的人要送我苏轼的《东坡先生文集》和王安石的《王文公文集》!还要附有他们的亲笔签名!”
咦?“王文公”文集?墨羽吼了起来:“王大人还活着,你干吗把他的谥号给捅出来?这不是咒他去死吗?”
三人策马飞奔,后面还有一台蒸汽车在缓慢地爬行。这台样子笨得可爱的蒸汽车的速度,虽然完全不能和前面三个年轻人胯下的骏马相比,但是它在稳步前行之时全身上下却透出一股凛然不可抗拒的气势,仿佛什么力量也不能阻止它抵达目的地。
关于《异天行》
很难准确说出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写一篇“古代版”的科幻小说了,也许是在初中时代,或者更早。
我很喜欢玩电脑游戏,算是骨灰级玩家了。大概是在1995年吧?我打穿《轩辕剑外传·枫之舞》,脑海中就突然有了想写东西的冲动。而后,开始了漫长的写作练习。但在2003年之前,我都没有写出过真正像样的稿子。
很多东西我都是从游戏中开始的。比如说,打穿了那个具有科幻色彩的《枫之舞》后,一下子我开始对历史感兴趣了。当时的我还真的去找历史书翻看先秦的历史,看看历史中记载的墨子、偃师、公输般究竟是怎样的人,看看真实的历史上是否有过游戏中那么先进的古代科技“木甲术”。结果,我失望了,公输般的木鹞、偃师的人偶在历史书上只有只言片语,几近传说。惟一有据可考的,仅有墨子及其门生纂写的《墨子》一书中记载的攻城武器。
后来,我知道在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个百家争鸣的时代,儒家、道家、墨家、法家、纵横家……一切都那么多姿多彩。在那个年代,墨家行馆就像后来的儒家书院,遍布整个华夏大地,墨家子弟活跃在整个战国,弩、冲车、云梯等在当时算极为先进的武器被不断开发出来。
但是到了汉代,那个曾经对历史影响甚为深远的墨家思想却慢慢式微了,就好像一种科技思想尚未萌芽就枯萎了。那些曾经一度辉煌的技术,也从此或者变成传说,或者深埋地下,时不时给考古学家来一个惊叹——就像越王勾践永不生锈的宝剑和秦始皇陵精美绝伦的铜马车。如果墨家思想没有式微,整个世界会是怎样的?
再后来,中考、高考,还有学生时代永远写不完的作业,使我再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尽管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进度缓慢的写作练习,但随着岁月的推移,最初的念头——想写一个假设墨家思想从来没有式微的故事——却被慢慢淡忘了。
这一念头再次复活,是在我今年年初打穿了《轩辕剑外传·沧之涛》之后的事情。那时,我在游戏中又看到了久违的墨家木甲术、浓郁的先秦技术风格。本来,我满怀期待地以为这是一款情节围绕古代科技去留问题的游戏,但打到最后,尽管那结局让我感动,但却不是我希望的,如此构思独特的古代科技最终却只是为了烘托一些和技术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而存在,或为情、或为义、或为打败邪魔,却没有一种是我所期待的——人和技术之间的联系和反思。至于说就古代科技对历史进程的影响进行“思想实验”,更是无从谈起。也许在游戏中,这一构思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卖点而存在吧?古代科技的命运,从来没有成为这个系列游戏的中心,在这游戏中完全感受不到科技对社会的巨大影响,这是很不可思议的。更过分的是,游戏中把机关术(木甲术)的动力归结为在用妖怪的力量来驱动,是把机关术作为一种另类的魔法来阐述的,严格说来根本称不上科技。
如果硬要说这游戏有对科技的反思的话,那么这种反思实在有点人云亦云不值称道:墨家子弟觉得机关术可能被暴君拿去祸害人间,为防止机关术被“滥用”,竟选择了毁灭机关术!并禁止弟子们继续学习、研究。这是典型的反科技论调,充满了对科学技术的彻底否定。
这样的做法和观点,我断然不能苟同。本来,思考防范科技的负面作用和影响,这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也是科幻小说的重要功能之一,无可厚非。但是,反思科技,乃是为了更好、更安全地运用科技,如果为防范负面作用而到了扼杀、毁灭科技的地步,则只能用“自虐”、“病狂”来形容这种荒谬绝伦的选择。人不能因为存在被撑死的可能就拒绝吃饭,如此浅显之理,不知为何时至今日尚有人不明?况且,滥用科技祸之元凶在人而不在科技,若心无邪念行为谨慎,何来滥用之说?人有约束自己行为的能力而科技没有,所以发生滥用现象,人只应该反省自身,人不自省而归罪于科技,实乃缘木求鱼颠倒黑白。如此见识,令人气索。
也正因为存在着这种遗憾,我才有了写这篇文章的动力。
对我而言,文中的墨家思想和机关术,其实是科学思想和科学技术的化身,寄托了我对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某种期望。此文,就算是我对我们这个民族所作的一点肤浅反思吧。
此外,非常感谢刘维佳编辑对我的大力支持,他亲自动笔为我纠正、补充了许多历史细节上的错误,并对文章进行了较大的修改。在此聊表谢忱。
圆圆的肥皂泡
作者:刘慈欣
一
很多人生来就会莫名其妙地迷上一样东西,仿佛他的出生就是要和这东西约会似的,正是这样,圆圆迷上了肥皂泡。
圆圆出生后一直是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连哭啼都像是在应付差事,似乎这个世界让她很失望。
直到她第一次看到肥皂泡。
圆圆第一次看到肥皂泡时才五个月大,她立刻在妈妈怀中手舞足蹈起来,小眼睛中爆发出足以使太阳星辰都黯然失色的光芒,仿佛这才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到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西北的正午,已经数月无雨,窗外,烈日下的城市弥漫着海洋法,在这异常干燥的世界中,那飘浮在空中的绚丽的水的精灵确实是绝美的东西,看到小女儿能认识到这种美,为她吹出肥皂泡的爸爸很高兴,抱着她的妈妈也很高兴,圆圆的妈妈放弃了还有一个月的产假,第二天就要回实验室上班了。
二
时光飞逝,圆圆进幼儿园大班了,她仍然热爱肥皂泡。
这个星期天和爸爸出去玩儿,她的小衣袋中就装着吹泡泡的上瓶儿,爸爸许诺要让妈妈带她坐飞机吹泡泡。这并不是吹牛,他们真的去了近郊的一个简易机场,妈妈用来进行飞播造林研究的飞机就停在那里。那飞机让圆圆很失望,这是一架破旧的双翼农用飞机,估计是那个已消失的社会主义联盟制造的,圆圆觉得它是旧木板做的,像童话中的猎人在森林中住的破木屋,真不相信这玩艺儿能飞起来。但就这破飞机,妈妈也不让圆圆坐。
“今天是孩子生日,你学加班不回家,让圆圆坐坐飞机,总能给她个惊喜嘛!”爸爸说。
“惊喜什么呀,她已这么重了,我要少带多少树种?”妈妈说着,又把一个沉重的大塑料包吃力地搬进舱门。
圆圆觉得自己没有多重,咧嘴大哭起来。妈妈于是赶紧来哄女儿,她从地上的一堆大塑料袋中的一个里拿出一件奇怪的东西,样子和大小与胡萝卜差不多,头儿尖尖的呈流线型,屁股上还有一对用硬纸板做的尾翼,看上去像个小炸弹,但却是透明的,很好玩儿的样子。圆圆伸手去抓,但小手立刻又松开了,这玩艺儿是冰做的。妈妈指着小炸弹中心的一个小黑粒,告诉圆圆那就是树种:“飞机从好高的地方把这些冰炸弹扔下去,它们落到地上时会扎进沙土中。春天来了冰弹就会在沙土里悄悄地化开,化出的水会让种子发芽出苗。把好多好多这样的冰炸弹投下来,沙漠就会变绿,沙子就不会吹到我圆圆的小脸儿上了……这是研究项目,它能使西北干旱地区飞播造林的成活率提高一倍……”“孩子懂什么成活率,真是,圆圆,咱们走!”爸爸抱起圆圆,气鼓鼓地走了,妈妈没有留他们,只是赶紧用两手又捧了一下女儿的脸蛋儿。
圆圆感到妈妈的手比爸爸的粗糙多了。
圆圆伏在爸爸的肩膀上看到“猎人木屋”轰鸣着起飞,她对着飞机吹出一串肥皂泡,看着它消失在沙尘迷漫的空中。
爸爸抱着圆圆走出了机场,在公路边的车站等着回市里的汽车,圆圆感到爸爸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
“爸爸,你冷吗?”
“不……圆圆。你没听到什么?”
“嗯……没有呀。”
但他听到了,那是一声沉闷的爆炸,从飞机飞向的远方传来,隐隐约约,他几乎是用第六感听到的。他猛地回头看着那个方向,在他和女儿面前,大西北干旱的大地冷酷地凝视着苍穹。
三
时光继续飞逝,圆圆上了小学,她仍然热爱肥皂泡。
清明节,当她和你你来到妈妈墓前时,仍拿着吹泡泡的小瓶,当爸爸把鲜花放到那朴素的墓碑前时,圆圆吹出了一串泡泡。爸爸正要发作,女儿的一句话使他平静下来,双眼湿润了。
“妈妈会看到的!”圆圆指着飘过墓碑的肥皂泡说。
“孩子啊,你要做一个妈妈那样的人,像她那样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像她那样有一个远大的人生目标!”爸爸搂着圆圆说。
“我有远大的目标呀!”圆圆喊道。
“说给爸爸听听?”
“吹——”嘿嘿指已飞远的肥皂泡,“大——大——的——泡——泡!”
爸爸苦笑着摇摇头,拉着女儿走去。这里距几年前飞机坠毁的地点不远,当年由自天而降的冰弹播下的种确实都成活了,长成了小树苗,但最后的胜利者仍是无边的干旱,飞播林在干旱少雨的第二年都死光了,沙漠化仍继续着它不可阻挡的步伐。爸爸回头看,夕阳将墓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圆圆吹出的肥皂泡已经一个都不见了,像墓中人的理想,像西部大开发美丽的梦幻。
四
时光继续飞逝,圆圆上了中学,仍然喜欢肥皂泡。
这天,圆圆年轻的女班主任老师来家访,递给爸爸一把新奇漂亮的玩具手枪,说是圆圆在课上玩,让物理老师没收的。那把枪有上大肚子,枪管顶部固定着一个天线似的圆圈,爸爸翻来覆去地看着,很迷惑它怎么玩。“这是泡泡枪。”班主任说着,拿过来一扣板机,随着一阵嗡嗡的轻响,从松口的小圆圈上飞出一长串肥皂泡。
班主任告诉爸爸,圆圆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同年级中领先,她最大的长处是有很强的创造性思维,班主任说自己还是头一次看到思想这么活跃的沉重,告诉爸爸要珍惜这个苗头。
“你不觉得这孩子……怎么说呢,有些轻飘飘的吗?”爸爸拿着泡泡枪问。
“现在的孩子嘛,都这样儿……其实在这个新时代,轻松洒脱一些的思想和性格也不一定就是缺点。”
爸爸叹口气,挥挥泡泡枪结束了谈话,他觉得和这个班主任没什么可谈的,她自己几乎还是个孩子呢。
送走了班主任,回到只有他们父女两人的家中,爸爸想和圆圆谈谈泡泡枪的问题,但立刻发生了另一件让他不快的事:“又换了一个?今年你已经换了一个了!”他指着圆圆挂在胸前的手机问。
“没有呀爸爸,人家只是换了个壳儿嘛!看,这能给我新鲜的感觉。”圆圆说着,拿出了一个扁盒子,爸爸打开来,看到一排鲜艳的色块,最初以为是绘画颜料一类的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十二个手机外壳,十二种色彩。
爸爸摇摇头,把盒子放在一边:“我正想和你谈谈你的这种……嗯,思想倾向。”
圆圆看到了爸爸手中的泡泡枪,一把抢了过来。“爸爸,我保证以后不再带它去学校了!”说完,她对着爸爸射出了一串泡泡。
“我要说的不是这上,我要说的问题比这深刻得多,圆圆,你看你这么大了还喜欢吹肥皂泡……”“不行吗?”
“哦,不,这本来不算什么大问题,我是说,你的这种喜好反映出了你的一种,嗯,刚才说过的,思想倾向。”
圆圆不解地看着父亲。
“这说明你倾向于追求美丽、新奇而虚幻的东西,容易对远离现实的幻影着迷,你的双脚将离开大地,会把你的人生引向一个错误的方向。”
圆圆看看满屋飘浮着的肥皂泡,显得更迷惑。那些肥皂泡像一群透明金鱼,在空气中幽幽地游着。
“爸爸,咱们还是谈一些更有趣的事吧!”靠到爸爸的肩膀上,语气变得神秘起来,“爸,我们的班主任漂亮吗?”
“没注意……圆圆,我刚才的意思是……”“她显然很PP的!”
“也许吧……我刚才要说的是……”
“爸爸,您真没注意到她和您说话时的眼神?她好象被您吸引了耶!”
“我说你这孩子,就不能少想些无聊的事?”爸爸生气地把女儿的手从肩上拨开。
圆圆长叹一声:“唉,爸爸呀爸爸,您已经变成了一个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人了,您这没有新鲜没有新奇没有激动的日子,有什么劲呢?还好意思当别人的人生教师。”
一个肥皂泡飘到爸爸脸前爆裂了,他隐约感到了一小股弱得不能再弱的湿润水汽,这一场转瞬即逝的微型毛毛雨令他感到片刻的陶醉,不可思议,这竟让他想起了自己遥远的南方故乡。他不为人察觉地叹息了一下。
“我年轻的时候也追逐过飘渺的梦想,和你妈妈从上海来到这里,天真地把大西北看做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地方。我们那批建设者用了那么短的时间,就让荒漠上出现了这座崭新的城市,我们曾把它当作一生的骄傲,想到当离开人世之前,这城市能作为自己没有虚度一生的证明。谁能想到,它不过是我们这一代人用青春甚至生命吹出的一个肥皂泡。”
圆圆很吃惊:“丝路市怎么是肥皂泡呢?它可是实实在在的,总不会啪地一下就消失吧?”
“它将消失,中央已经认可了省里的报告,中止了为丝路市引水的一切新项目。”
“那要把我们渴死吗?现在已经是两天来一次水,每只来一个半小时!”
“正在制定一个为期十年的拆迁计划,整座城市将全部分散迁移,丝路市将成为现代世界第一座因缺水而消失的城市,一个现代的楼兰……其实,曾让年轻的我们热血沸腾的整个西部大开发,现在已经变成了噩梦般的西部大开矿,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更大的肥皂泡呢?”
“哇,太棒了!”圆圆欢呼起来,“早就该离开这地方了!一个平淡乏味的地方,我真的不喜欢这里耶!迁移!迁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这是多美妙的事啊,爸爸!”
爸爸默默地看了女儿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呆呆地看着外面黄沙中的城市,他双肩下垂的背影,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许多。
“爸——”圆圆轻叫了一声,父亲没有回答。
两天后,圆圆的爸爸成为即将消失的城市的最后一任市长。
五
高考结束了,圆圆取得了全省理科第二名的成绩。爸爸难得彻底地高兴了一次,慷慨地问女儿有什么要求,过分些也行,圆圆冲他张开一个手掌。
“五……五个什么?”
“五块雕牌透明皂,”说完她又张开另一个手掌,“十袋汰渍洗衣粉,”双手翻了一下,“二十瓶白猫洗洁精,”最后拿出一张纸,“最重要的是这些化学药剂,照清单上的分量买。”
那些化学药剂让父亲费了些事,他让一个在北京出差的办公室副主任跑了一天才买齐。
拿到这些东西后,圆圆一头扎进了卫生间,在那里面忙活了三天,配制了整整一浴池的溶液,怪味弥漫在家里的每个刻房间。第四天,两个男生送来了她定做的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圆环,那圆环是用一根钻了许多小眼的长金属管弯成的。
第五天,家里早早就有一群人来访,他们中包括两个电视台的摄像师,市长还认出了其中的一位漂亮女士,是省电视台一个娱乐节目的主持人,还有两个穿着花里胡哨的家伙,自称是吉尼斯中国分部的人,昨天刚从上海飞来,其中一位沙哑着嗓子说:“市长先生,您的……咳咳……这地方空气真干燥……您的女儿要创造吉尼斯纪录了!”
市长随着一行人爬到开阔的楼顶上,他发现女儿和她的几个同学已经上来了,圆圆扛着那个大圆环,他们面前放着的那个大澡盆中盛满了她配的那种溶液。那两个吉尼斯的人开始架设两根有刻度的标杆,后来才知道那是用于测量肥皂泡直径的。
一切准备就绪后,圆圆把那个圆环伸进澡盆,再提出来时环面已经附着了一层液膜。她小心地把带液膜的圆环固定在一根长杆的顶端,走到楼顶边缘,挥动长杆使圆环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吹出了一个巨大的肥皂泡。那个大泡在空中颤颤地变着形状,像是在跳舞。后来知道,这个大泡的直径竟达四点六米,打破了由比利时人凯利斯保持的三点九米的吉尼斯纪录。
“液体的配方是很重要的,但窍门还在这个大环上。”圆圆在回答主持人提问时说,“那个比利时人用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液膜环圈,而我这个,是由钻了一排洞铅管弯成的,管里面充满了发泡液体,在大泡的形成过程中,这些液体不断从管上的小孔中泄出,以使尽可能多的液体参与成泡,这样自然就可以形成更大的泡泡了。”
“那么,你还有可能制造出更在的泡泡来吗?”主持人问。
“当然会的!这就要研究肥皂泡形成的几个要素,它包括液体黏度、延展性、蒸发率和表面张力,但对于形成超大的泡泡来说,最需要改进的是后两项。蒸发率必须降低,因为蒸发是泡壁破裂的主要原因之一;表面张力嘛……你知道为什么纯水不能吹出泡泡?”
“它的表面张力太小了?”
“恰恰相反,是因为纯水的表面张力太大了,形不成气泡。再问一句,你知道肥皂泡形成以后,它的表面张力与直径大小有什么关系?”
“那……照你说的,张力越小泡就越大?”
“不,不!当泡形成后,随着直径的增大,它反而需要增大自己的表面张力,以维持泡壁的强度。这就出现一个问题:液体的表面张力是恒定的,那么要想吹出超大的泡泡,我们该解决什么样的问题呢?”
主持人茫然地摇摇头,她属于外形漂亮口齿伶俐头脑简单的那一类,圆圆看出了这一点:“算了,我们还是给观众们再吹几个大泡泡吧!”
于是,又有几个直径四五米的大肥皂泡顺风飘行在城市上空,在这沙尘弥漫的干旱世界中,她们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影。
一星期后,圆圆离开了这座她出生长大的西北城市,到中国那所最好的理工大学去学习纳米专业了。
六
时光继续飞逝,但圆圆不再吹肥皂泡了。
圆圆读完了学士、硕士和博士,然后以令她父亲头晕目眩的速度开始创业。她以做博士课题时创造的一项技术为基础,开发了一种新的太阳能电池,成本仅为传统的单晶硅电池的几十分之一,可以作为马赛克贴到整个建筑表面上。仅三四年时间,她的公司就发展到几亿元资产的规模,成为纳米技术的东风催生的一大批急剧膨胀的奇迹企业之一。
圆圆的父亲由些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以事业的成功程度而言,女儿现在已经有资格教导父亲了。看来圆圆当年的那个漂亮的班主任说得有道理,轻飘洒脱的思想和性格不一定就是缺点。这是一个令父亲这一代人恼火的时代,现在的成功需要的是逼人的思想灵气,经验、毅力和使命感之类的不再起决定作用,凝重和沉重更是显得傻乎乎的。
“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歌唱,他们确实比上一代那三个强。”在国家大剧院广阔的出口平台上,市长对女儿说。圆圆知道父亲喜欢听古典美声,这是他不多的爱好之一,就趁他到北京开会之际,请他听新一代世界三大男高音为即将到来的奥运会举办的演唱会。
“早知道我该买最好座位的票,怕您又嫌我诣,就买了两张中等的。”
“这样的票多少钱一张?”父亲随口问。
“便宜多了,好象每张两万八吧。”
“嗯……啊,什么?!”
看着父亲目瞪口呆的样子,圆圆笑了起来:“如果您能找回很久没有过的感觉,就是二十八万也值得。看这座大剧院,投资几十个亿,还不是为了人们从艺术中得到或找回某种感觉?”
“也许你有道理,我还是希望你的钱能花到更有意义的地方。圆圆,我想与你谈谈有关丝路市的事,你能不能进行一项它的市政投资?”
“是什么?”
“一个大型的水处理工程,建成后能够大大提高城市用水的循环利用率,还能够用太阳能淡化一部分盐湖的水。如果这个系统能够实现,丝路市就能在缩小规模后继续存在下去,避免完全消失的命运。”
“投资是多少?”
“初步规划,大约十六个亿吧。大部分资金已有来源,但到位时间很长,怕来不及了,所以现在需要你投入一笔启动资金,约一个亿吧。”
“爸爸,不行,目前能周围的资金也就这么多了,我想用它搞一个研究项目……”父亲举起一只手打断女儿的话说:“那就算了。圆圆,我丝毫没有想影响你的事业,其实,我本来没打算向你提这个要求的,虽然你的投资能保证收回,但利润回报却微乎其微。”
“呵,那倒无所谓,爸爸,我这个项目更惨,别说赢利,提交都肯定会打水漂!”
“你想搞基础研究吗?”
“不,但也不是应用研究,是好玩儿的研究。”
“……”
“我将研制一种超级表面活性剂,名字已经想好了,叫飞液。它的溶液黏性和延展性比现有的任何液体都大几个数量级,蒸发速度仅是甘油的千分之一。这种表面活性剂还具有一个魔鬼般的特性——它的表面张力能够随着液层的厚度和液面的曲率自动调节,调节范围从水的张力的百分之一到一万多倍。”
“它是干什么用的?”父亲惊恐地问,他已知道答案,但还是不敢相信。
年轻的亿万富翁搂住父亲的肩膀大声说“吹——大——大——的——泡——泡!”
“你不是开玩笑吧?”
圆圆看着长安街上的灯火,沉默了好久:“谁知道呢?也许我的整个生活就是一个大玩笑,但,爸爸,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一个人用一生开一个玩笑也是一种使命吧。”
“用一亿元吹泡泡?有什么用吗?”父亲的语气好象觉得自己在做梦。
“没什么用,好玩呗。不过,比起你们当年用几百个亿建起一座很快就拆掉的城市,我的奢侈微不足道。”
“可你现在能救这城市,它也是你的城市,你在那里出生长大。可你却用这笔钱吹肥皂泡!你……你也太自私了!”
“我在过自己的生活,无私奉献并不一定能推动历史,您的那座城市就是证明!”
直到圆圆把车开上长安街,父女俩都没有再说话。
“对不起,爸爸。”圆圆轻声说。
“这些天我总是想起拉着你的小手的那些日子,那是多好的时光埃”灯光中,父亲的双眼一闪一闪的,似乎有些湿润。
“我知道让您失望了。您一直想让我成为妈妈那样的人,如果我能有两次人生的话,其中的一次会照您的做,把自己奉献给责任和使命,可是,爸爸,我只能活一次。”
父亲没有说话。当这沉默的路程快结束时,圆圆拿出一个大纸袋递给父亲。
“什么?”父亲不解地问。
“房产证和钥匙。爸,我给您买了一幢别墅,在太湖边上,您退休后可以回到南方了。”
父亲把纸袋轻轻地推了回来,“不,孩子,我会在丝路的废墟上度过余生,我和你妈妈的青春和理想都埋在那儿,离不开了。”
北京在夏夜里尽情地闪烁着,看着这绚丽的光海,圆圆和父亲竟同时联想到肥皂泡,这无边的灿烂似乎在极力向他们展示着什么,是生命之重还是生命之轻?
七
两年后的一天,市长在办公室里接到了女儿的电话。
“爸爸,生日快乐!”
“呵,圆圆吗?你在哪儿?”
“离您那儿不远,我给您送生日礼物来了!”
“嗨,我好多年没想起生日这回事儿了,那中午回家吧,我也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就保姆在那儿照看着。”
“不,礼物现在就送给您!”
“我在工作,马上要开市政周例会了。”
“没关系,您打开窗向天上看!”
今天的天空万里无云,蓝得清澈,这种天气在这一地区是很少见的。空中传来引擎的轰鸣声,市长看到有一架飞机在城市上空缓缓地盘旋,在蓝天的背景上很醒目。
“爸爸,我在飞机上呢!”圆圆在电话里喊道。
这是一架老式双翼螺旋桨飞机,在空中像一只懒洋洋的大鸟。时光瞬间闪回,一种熟悉的感觉闪电般出现,市长浑身颤抖了一下,二十多年前他也这样过,那时女儿问他是不是冷了。
“圆圆,你……干什么?”
“要送礼物啦爸爸,注意飞机下面!”
市长刚才就发现,飞机机腹下面吊着一个大环,那环的直径比飞机还长,显然是升空以后才展开的。整体看去,飞机和大环组成了一个在空中飞行的戒指。后来知道,那上大环的结构同圆圆破吉尼斯记录时用的环一样,由轻型金属管制成,管内充满了那种叫飞液的魔鬼液体。环面上罩着一层飞液的液膜,环上有无数的小洞,使飞液能够不断地从围成大圆环的细管中流出。
令人震惊的景象出现了,在那个大环后面,吹出了一个大肥皂泡!它反射着阳光,形状时隐时现。肥皂泡在急剧膨胀,很快,飞机与它相比只是透明西瓜上的一粒小芝麻。
下面的城市广场上所有人都在驻足仰望,市政府办公大楼里也开始有人跑出来看。
飞机拖着巨泡在城市上空缓缓盘旋,肥皂泡的膨胀速度大大减慢,但仍在继续着,巨泡渐渐占据了半个天空!最后,它脱离了飞机下的大环,独自在空中飘浮着。
“这就是礼物啦,爸爸!”圆圆在电话中兴奋地喊着。
蓝天上晃动着大片的闪光,仿佛整个天空就是一张平滑的玻璃纸,正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在阳光下抖动着。细看去,那些闪光勾勒出了一个巨大的球体形状,那个透明球体此时占据了大部分天空,下面的人们得将头转动近一百八十度才能看全它。它仿佛是地球在天空的镜面上投下的一个晶莹的幻影。
城市骚动起来,大街上开始出现交通堵塞。
巨泡缓缓从空中降下来,当它降到足够低时,地面上的人们竟然在泡壁上看到了城市的高楼群的镜像,由于泡壁在风中的波动,高楼群扭曲变形,像是海中的植物林。这广阔的泡壁从上方气势磅礴地压下来人们不由得捂住了脑袋。当巨泡接触地面时,地面上暴露在外的人们在身体穿过泡壁时感到脸上痒痒了一下。
巨泡没有破碎,而是成一个直径近十公里的半球形立在大地上。这座城市,连同边缘的一个火力发电厂和一个化工厂,全被巨泡扣在其中!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圆圆对着摄像机说,“本来,按一般的情况,大泡是会顺风飘走,谁想到今天这里的风力竟这么弱,这儿一贯是风很大的!所以它才掉了下来,把城市扣住了!”
市长看着市电视台中断了正常节目插进的紧急现场报道,他看到女儿身穿航空皮夹克,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蓝色工作服。她的身后,是那架老式双翼飞机……时光再次闪回,太像了,太像了……市长的心融化了,泪水夺眶而出。
两小时后,市长同刚刚成立的紧急小组一起,驱车来到了城市边缘巨泡泡壁的位置,圆圆和她的几个工程师早已等在那里。
“爸爸,我的肥皂泡很棒吧?”圆圆没有了刚才的恐慌,不合时宜地一脸兴奋。
市长没理女儿,抬头打量着泡壁,这是一张在阳光下发出多彩霓光的大膜,它表面那结构极其精细的衍射条纹,令人迷惑地变幻着,构成一个疯狂展示宇宙间所有色彩的妖艳的海洋。大膜是全透明的,这使得透过它看到的外部世界也蒙上了一层霓彩。向上到一定的高度,霓彩消失了,从空中看不出膜的存在。
市长伸出一只手,小心地触摸泡壁,他的手背感到一阵极其轻微的掻痒,手已在膜的另一面了,这膜可能只有几个分子的厚度。他抽回手来,膜瞬间恢复原状,那一处的霓彩光纹仍是完整的形状,仿佛根本没有中断过。
其他人也开始触摸大膜,后来挥手试图撕裂膜面,最后发展成对大膜拳打脚踢……但这一切对大膜没有丝毫影响,所有的打击物都毫无阻碍地穿膜而过,之后膜面完好无损。市长挥手制止了大家的徒劳,接着指指远处的高速公路,人们看到,公路上的车流正在不间断地高速穿过大膜。
“同肥皂泡膜的性质一样:固体可以穿过,但不透气。”圆圆说。
“正是因为它不透气,现在城市里的空气质量在急剧恶化。”市长瞪了一眼女儿说。
众人抬头看去,发现城市上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半球状白色顶盖。这是由于城市和工厂产生的烟雾被大膜限制在泡内,使大泡的形状显现出来,这时,如果从远处看城市,恐怕只能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乳白色半球了。
“可能需要关闭发电厂和化工厂,以减缓空气污染的速度。”紧急小组组长说,“但了严重的问题是泡内气温的上升,现在城市实际上处于一个密闭极好的温室内,与外界没有空气流通,阳光的热量在很快聚集,现在正值盛夏,据测算,泡内气温最终将达到摄氏六十度!”
“到现在为止,都进行了哪些方面的尝试来打破它?”市长问。
一名驻军指挥官回答:“一小时前,我们曾调用陆军航空兵的直升机在泡顶反复穿过,试图用螺旋桨撕裂它,没有用;后来又用炸药在泡壁与地面的交接处进行爆破,爆炸只是使大膜波动了一会儿,不能造成任何破坏,更邪乎的是,这张膜居然瞬间延伸到爆炸产生的大坑中,天衣无缝地横穿过坑的底部!”
市长问圆圆:“大泡要多长时间才能自然破裂?”
“大泡的破裂主要是由于泡壁液体的蒸发,这种物质的蒸发速度是极慢的,即使日照良好,大泡也得五六天才能破。”圆圆回答,令父亲气恼的是,女儿的语气显得很得意。“那只有全城紧急疏散了。”紧急小组组长叹了口气说。
市长摇遥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一步。”
“还有一个办法,”一名环境专家说,“赶造许多长筒,口径越大越好,把这些筒的一头伸出泡外,在筒的底部装上大功率换气扇,以实现与外界的空气交换。”
“哈哈……”圆圆大笑起来,把大家吓了一跳,她在众人气愤的目光中笑得直不起腰来,“这想法真……真够滑稽的!哈哈……”“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市长厉声喝道,“你要为此负责的,必须赔偿对本市造成的一切损失!”
圆圆两眼看天止住笑说:“那是,我会赔的。不过我刚想出一个使大泡破裂的简单方法——烧。在泡壁与地面交接线的内侧,挖一条一百至二百米长的壕沟,沟中灌满燃油并点着燃,火焰会大大加速泡壁的蒸发,可以在三个小时左右使大泡破裂。”
市长命令抢险队照圆圆的方案做了。城市的边缘出现了一道一百多米长的火墙,在那一排冲天烈焰的上方,被火舌舔着的泡壁变幻着各种怪异的色彩和图案,从图案的纹路可以看出,大膜上其他部分的飞液正涌过来补充已被火焰蒸发掉的部分,这使得大膜上被烧灼的位置像一个大旋涡,绚丽妖艳的色彩洪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消失在火焰中。火焰的黑烟顺着泡壁上升,在天空中形成了一个黑色巨掌,令大泡中的百万市民惊恐不已。
三小时后,大泡破裂了,城市里的人们听到天地间发出一声轻微的破碎声,清脆悠扬深远,仿佛宇宙的琴弦被轻轻扭动了一下。
“爸爸,我很奇怪,您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暴跳如雷。”圆圆对父亲说,这时,他们正站在市政府在楼的楼顶着着大泡的破裂。
“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圆圆,你认真回答我几个问题。”
“关于大肥皂泡的?”
“是的。我问你,既然泡壁是不透气的,那大泡也能保持住内部的湿润空气了?”
“当然。其实,在飞液的研制即将完成时,我不经意想到了它的一项可能的用途:用大泡作为超大型温室,可以在冬季制造小型气候区,为大片的远远地提供适合作物生长的湿度和温度。当然,这还要使大泡更持久些。”
“第二个问题:我能让大泡随风飘很远吗?比如说几千公里?”
“这没问题,阳光的热量在泡内聚集,使其内部空气膨胀,会产生类似于热气球的浮力。至于今天这个大泡的坠落,只是因为它生成的位置太低,风也太小了。”
“第三个问题:你能让大泡在确定的时间破裂吗?”
“这也不难,只需要调节飞液内的一种成分,改变其溶液的蒸发速度就行了。”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足够的资金,你能够吹出几千万甚至上亿个大泡吗?”
圆圆吃惊地瞪大双眼:“上亿个?天啊,干什么?”
“想像这样一幅图景:在遥远的海洋上空,形成了无数个大肥皂泡,它们在平流层强风的吹送下,飞越了漫长的路程,来到大西北上空,全部破裂了,把它们在海洋上空包裹起来的潮湿的空气,都播散在我们这片干旱的天空中……是的,肥皂泡能为大西北从海洋上运来潮湿空气,也就是运来雨水!”
震惊和激动使圆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父亲。
“圆圆,你送给我一件伟大的生日礼物,说不一,这一天也是大西北的生日!”
这时,外界清凉的风吹过城市,上空那个由烟雾构成的巨大白色半球失去了大膜的限制,在风中缓慢地改变着开头,东方的天空中有一道色彩奇异的彩虹,这是大泡破裂后,构成它的散布到空中形成的。
八
向中国西部空中调水的宏大工程进行了十年。
这十年,在中国南海和孟加拉湾,建成了许多巨大的天网。这些天网由表面布满小孔的细管构成,每个网眼有几百米甚至上千米的直径,相当于那个十多年前曾吹出超级肥皂泡的大圆环。每张天网有几千个网眼。天网分陆基和空中两种,陆基天网沿海岸线布设,空中天网则由巨型系留气球悬挂在几千米的高空。在南海和孟加拉湾,天网在海岸线和海洋上空连绵两千多仅是,被称作“泡泡长城”。
空中调水系统首次启动的那天,构成天网的细管中充满了飞液,并在每个网眼上形成一层液膜。潮湿而强劲的海风在天网上吹出了无数巨型气泡,它们的直径都有几公里,这些气泡相继脱离天网,一群群升上更高的天空,升向平流层,随风而去,同时,更多的气泡从天网上源源不断地被吹出来。大群大群的巨型气泡浩浩荡荡地飘向大陆深处,包裹着海洋的湿气,飘过了喜马拉雅山,飘过了大西南,飘到大西北上空,在南海、孟加拉湾和大西北之间的天空中,形成了两条长达数千仅是的气泡长河!
九
在空中调水系统正式启动的两天后,圆圆从孟加拉湾飞到大西北的一座省会城市。当她走下飞机时,看到一轮圆月静静地悬在夜空中,从海上启程的气泡还没有到达。在城市里,月光下挤满了人群,圆圆也在中心广场下车,挤在人群中,同他们一起热切地等待着。一直到午夜,夜空依旧,人群开始同两天前一样散去,但圆圆没走,她知道气泡在今夜一定会到达这里。她坐在一把长椅上,正在睡意朦胧之际,突然听到有人喊:“天啊,怎么这么多的月亮!”
圆圆睁开眼,真的在夜空中看到了一条月亮河!那无数个涂油膏是由无数个巨型气泡映出的,与真月亮不同,它们都是弯月,有上弦的也有下弦的,每个都是那么晶莹剔透,真正的月亮倒显得平淡无奇了,只有根据其静止状态才能从浩浩荡荡流过长空的月亮河是将它分辨出来。
从此,大西北的天空成了梦的天空。
白天,空中的气泡看不太清楚,只是蓝天上到处出现泡壁的反光整个天空像阳光下泛起涟漪的湖面,大地上缓缓运行着气泡巨大而浅淡的影子。最壮丽的时刻是在清晨和黄昏,当地平线上的朝阳或夕阳将天空中的气泡大河镀上灿烂的金色时。
但这些美景并不会存在很久,空中的气泡相继破裂。虽然有更多的气泡滚滚而来,天空中的云却多了起来,使气泡看不清了。
接着,在这个往年最干旱的时节,天空飘下了绵绵细雨。
圆圆在雨中来到了自己出生的那座城市。经过十年的搬迁,丝路市已成了一座寂静的空城。一座座空荡的高楼在小雨中静静地立着。圆圆注意到,这些建筑并没有真正被抛弃,它们都被保护得很好,窗上的玻璃还都完整,整座城市仿佛在沉睡中,等待着肯定要到来的复活之日。
小雨掩盖了尘埃,空气清闲宜人,雨洒在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圆圆慢慢行走在她熟悉的街道上,那些街道,爸爸曾拉着她的小手无数次地走过,曾洒落过她吹出的无数个肥皂泡,圆圆的心里响起了一支童年的歌。
突然她发现,这歌真的在响着。这时天已黑了,在整座浸没于夜色中的空城里,只有一扇窗户亮着灯,那是一幢普通住宅楼的二楼,是她的家,歌声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圆圆来到楼前,看到周围收拾得很干净,还有一小片菜地,里面的菜长得很好。地边有一辆小工具车,车上装有大铁桶,显然是用来从远处运水浇地的。即使在朦胧的夜色中,这里也能感觉到一股生活的气息,它在这一片死寂的空城里,像沙漠中的绿洲一样令圆圆向往。
圆圆走上了扫得很干净的楼梯,轻轻地推开家门,看到灯下头发苍白的父亲,仰在躺椅上,陶醉地哼着那首童年老歌,他手里拿着那个圆圆在孩子时代装肥皂液的小瓶儿,还有那个小小的塑料吹环,正吹出一串五光十色的肥皂泡。
冰上海
作者:呼呼
那一年我才七十岁,却已经是“亚博”号太空船的舰长了。能当上太空探险队的首领绝非易事,许多人都说我很了不起也很幸运,进而对我首航后就宣布退役很不理解。很少有人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后悔,如果当初换作一个经验丰富的舰长,就不会铸成那个大错了。那个错误我没对任何人说起过,管委会这些年也一直保持着沉默——对于管委会委员们来说,资源是最重要的,利润是最最重要的。
那些钞票上是否血迹斑斑?谁又会在乎呢!
1
“这是我们的画像!”主舵手瓦里安特的声音里抑制不住惊喜。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在冰壁上看到了壁画。壁画的颜料才渗入冰面下一点点,可见是不久前的作品。阿姆托人不知道是怎么配置颜料的,他们的壁画时间越久,就会渗入冰层越深——这个特点是医生艾发现的,探险队五个成员里,只有他喜欢美术。不过虽然我们并不太懂艺术,却也被壁画那粗狂简洁的笔法所震撼。阿姆托人平均身高不足一米,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外来者个个高壮雄伟。“他们很敬畏我们这些神呢!”瓦里安特喃喃说道。
“如果你脱下头盔,让他们看到你只有两只眼睛,那你就会当作魔鬼被晒死了。”我笑了笑说。
我们在这个寒冷的星球上已经停留了一个月,基本上搞清楚了阿姆托人的情况。鄂斯玛——阿姆托人是这么称呼他们的星球的——是一颗冰星,据星矿学高材生阿斯塔特说,这颗行星原本气候温暖物种繁盛,却在几万年前偏移了自己的轨道,绕着圈子渐渐远离自己的恒星,鄂斯玛的大海变成了冰川,仅有的几块陆地也被厚厚的冰原包裹着。如此寒冷的环境,居然也能孕育出智慧,确实令人惊叹。只不过,这个文明的幼蕾终将会夭折,阿姆托人还处于冷兵器时代,而按照鄂斯玛的逃逸速度,再过两千年这颗行星就会飞出星系,成为一个巨大的流浪者。失去恒星的关照,生命又怎能存留下来?
我们没有能力拯救阿姆托文明。鄂斯玛这样怪异的运动,是因为曾遭受过一次巨流星擦身撞撞,虽然没有被直接撞飞甚至撞裂,但已被突然而来的鲁莽舞伴带得偏离了舞池。如果要回到原有的轨道,就必须再施加一次精心计算过力道的撞击。我们只是一艘探险船,船上的星炮最大功率也只能击碎一颗直径三公里的陨石。再说就算我们有这本事,谁又能知道已经适应严寒的阿姆托人是否能经受再次撞击,又是否会被温暖的气候扼杀?
最近的几次会议上,探险队成员们都为了这个问题而争吵不休,是很认真的那种吵架,没有人能面对一个濒死的文明无动于衷。“我们不是神,我们做不到。”我告诉大家,也是在安慰自己。“别跟他们发生接触,我们的目的是矿石。”我警告他们。
我们的形迹当然不可能逃脱当地土著的眼睛。阿姆托人有三只眼,两只长在脸上,一只长在头顶。医师艾认为,可能阿姆托人是从某种陆生动物演化来的,那种动物可能曾有一种飞禽类天敌,头顶上的眼睛就是用来放哨的——和另两只眼睛不同,天眼没有眼睑,始终睁着,而且只对远处的移动物体有反应。自然造化真是神奇。
在阿姆托人看来,我们就是神——电脑破译了他们那种尖锐的语言,施放在基地附近阿姆托人村落里的监听器很有效,我们被他们称作“介介吉亦阿佳”,意思是“他神”——因为我们的形体和阿姆托人所信仰的创始神或者冰神都不一样。看来村落的祭师很有创造力,居然用这么个很有趣的称呼来维护他们的神灵体系。只是他们为什么不把我们当作魔鬼呢?这个问题很让我们迷惑。
我们不是星际生物考察组,也不是文明公使团,吸引我们在鄂斯玛降落的,是计算机接43俄收到了刹什海下面强烈的铮矿反应。
也就是说,我们其实是小偷,我们的目的是要偷走阿姆托人的宝物,尽管他们并不懂得这宝物的价值。或许他们的文明根本发展不到那个阶段,或许他们即使将来能够延续文明,也不会拥有和人类文明一样的模式。被人类称作信息技术新纪元材料的的铮,对他们而言可能只是某种沉重的石料,将来可以用来做成房基,或者锤子,或者钱币什么的——而目前他们只能在近海打渔,藏在刹什海中央海域深处的铮,对他们来说压根就不存在。但我们毕竟是小偷,好像任何文明都不会存在偷神这一说法。而要从一个将死的人的家里偷东西,这种行为更偏向魔鬼的风格。
或者说,坏人的风格。
2
我们的基地就建在刹什海边。在阿姆托话里,这片星球上唯一的水域被称作“居吉亚比”,意思是“安洋”。不过来自中国的艾坚持“刹什海”这个名字。作为行星的发现者,探险队拥有命名权,不过仅限于无文明行星。反正我们也没办法用女高音C发出“居吉亚比”,刹什海就刹什海好了。真搞不懂阿姆托人的腹部发声器是怎么长的,比汽笛还要生猛。而比起阿姆托人说话方式更加古怪的事情就是——刹什海为什么不结冰?
阿姆托的温差很大,从摄氏零下十几度到零下七十几度,一天九变。这里随时起风,起风就降温,风停了就会“暖和”不少。但无论如何不应该还有海洋存在的。阿斯塔特对这个问题很是痴迷,这些天总是开着小飞船,带上各种探测仪器在海上满世界乱转。
“这是一个大冰盆里的大温水池。”阿斯塔特如此形容。“海底都是冰,海水温度却保持在零上五度左右。简直莫名其妙!”
作为一个舰长,我知道每个星球总会有一些违反常理的怪事情,更何况阿姆托本身就很古怪。从没听人说起过行星往外逃跑的,结果就让咱们遇上了,还有什么怪事出现在这里也很正常。我这样劝慰阿斯塔特——不劝一下是不行了,四十多岁的小伙子,急得两眼全是血丝,真可怜。“你只要告诉咱们,该怎么下水把矿石弄上来最快最安全就可以了。”
“你难道不明白么我亲爱的哈里斯特舰长?”阿斯塔特鼓起眼睛瞪着我。“这绝对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地热?不可能,海底有冰层。太阳能?恒星的光芒照到这里还不如管委会的慰问状暖人心。没有热源,你们明白么?整个海洋,面积3721.7849297万平方公里的海洋,只要是水分子,都保持在零上五度!”
“注意一下你的言辞。”我咳嗽一下。
“是不是生物作用。”瓦里安特问。
艾用力摇头。“海洋里生物倒是不少,但没发现什么异常。除非是深海里藏着什么我还没找到。”
“也许是阿姆托人干的。”我托着下巴。“也不可能,除了打渔,没看出阿姆托人有亲水情结埃做这么大个鱼缸,连地球人都办不到,也毫无意义。”
“舰长!大事情!”负责监听的导航员迪斯卡福瑞跑来说。“阿姆托人大游行!”
我们从飞船餐厅赶到指挥舱。显示屏上正现场直播呢,四百多个微型高空摄像器把信号传到我们眼前。乖乖!我倒吸一口凉气。阿姆托人人口还真不少。
白皑皑的冰原大陆如今已变了颜色,数不清的阿姆托人摆出个铺天盖地的阵势,正向大海这边进发。在分画面上能看见这些穿着厚厚皮甲的冰原侏儒,以及他们手中刺枪上的寒光。
是军队,阿姆托军队。
见鬼了,我猛然从指挥席上站起身。“起飞!”他们不会是来攻打“他神”的吧?
“各就各位,一级战斗准备。”我一边吩咐一边琢磨,我们没做什么得罪阿姆托人的事情埃“爬升到一千米,再释放五百个监视器。”
“还是在高一点吧,如果这些家伙真能做出这么大的鱼缸,搞不齐还有什么本事。”阿斯塔特建议。
“爬升到三千米。”我从善如流。这邪门星球!
3
我们在安全高度挂着,看着下面灰蒙蒙的一大片——统计数字说是一千三百万阿姆托士兵,密密麻麻沿着海岸线排开。而我们的临时基地里那些没来得及带走的仪器和采集到的样品,应该正被呈给大人物们鉴别吧,不晓得会被他们当成神迹还是妖物?
我发现我的队员们有些沮丧,那些样品可是这些天来大家的心血。“找到他们的指挥部了么?”我问。
“可以开始监听了。”迪斯卡福瑞竖起拇指。
“不要同声语音翻译,还是在画面上打字幕吧。”我说,电脑的声音都听腻了。
我们坐到屏幕前,开始收看阿姆托有史以来第一次大型军事活动现场直播节目——这感觉很奇妙。
阿姆托人的帅帐是用动物皮毛缝制的,两层兽皮之间填满了毛线织物,我们发射了十多只窥针才掌握好到力道,总算是能看见帐内的情景了。可惜那些探针是没法回收了,不知道以后会否引起麻烦。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阿姆托的大人物,真的是大人物——伊斯玛姆托亚帝国皇帝陛下和他的文武大臣们都在这帐子里呢。我被他们尖利的对话声弄得毛骨悚然,把声音打到最低仍然有一种牙齿在矬子上蹭的感觉,好半天才搞清楚这些人的身份关系。皇帝衣着还是很简朴的,至少没有穿金戴银。不过艾提醒我注意陛下的皮袄,那灰白色绣花的袄子好像是用阿姆托人的皮缝制的。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然后对艾怒目而视。
“看节目。”我咬牙说。
“只要越过安洋,就可以给萨斯基玛姆托亚人一个惊喜了。”皇帝陛下说。现在我们已经能够分辨出他们的嗓音区别了——女高音A和女高音C之间还是有着很大的变化空间的。
“此次陛下亲征,适逢他神降世吉兆,已然昭显我军必将一击攻成!”大臣甲佝偻着身子上前说道。这让我们又发现一个有趣的细节,阿姆托人行弯腰礼的时候,头顶的天眼能透过皮帽子的眼孔看着对方,就是不晓得能看到何等景象。
“大祭师能否请下他神助吾军冰封安洋?”陛下的右手把玩着一根本属于我们的钛钢试管,试管在他的七个手指间翻来绕去,动作倒是相当纯熟。
“陛下,他神并非冰神,恐无此等法力……”大祭师的声调顿时低了半截。
“大祭师能否请下冰神降世?”陛下问。
“……”大祭师的脑袋快弯到地上了。“恕臣无能。”
“那就拿你祭旗好了。”陛下挥了挥左手。
大祭师被士兵拖出帐外时肚皮急速起伏,虽说我们关小了音响,却仍被这个可怜的家伙的尖叫吵得不寒而栗。屏幕上滑过一连串字符,不过我们都没什么心思看那些废话,倒是觉得阿姆托皇帝还真有点皇帝的气势。
“谁能为吾解忧?”皇帝直起身子问众大臣。
“十万渔夫已征召完毕,正加紧赶制船只……”武将乙探出身子刚说了半句,就成了大祭师的追随者。然后帅帐里的人们陷入了沉默。
“把耶禹易斯基姆带回来。”陛下瞅着手中的试管,咧嘴一笑——也许是笑,我们不敢肯定——露出满口尖锐的细牙。
浑身瘫软的大祭师趴在帐中,聆听着皇帝的旨意。
“他神显圣绝非寻常,请其襄助吾军未必不可成。”皇帝拖长了嗓子。“吾尚缺一战袍,背甲暂待大祭师献忠。”
还真是用人皮做衣服。我们在飞船里面面相觑,这些野蛮人太可怕了。
4
探险队不得干预文明社会,这是铁的纪律。我们当然不会理睬大祭师在下面装神弄鬼做法事——就算可以干预文明,那个一口尖牙的皇帝也很讨人嫌,不对他做点什么就算他走运了。我指挥飞船飞到安洋的中心地带,临时基地没法呆了。这个星球透着一股子邪气,还是赶紧弄走矿石回家的好。
于是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了——冰星上的大温泉里会否有什么危险?我们开始逐一排查。
海底湍流或者漩涡——安洋平和得很,没有这些可怕的陷阱,就象我们形容的,这片大海是一个鱼缸,虽然大,却波澜不惊。
强烈磁唱—没有发现。
辐射——没有明显的重元素辐射源。下面的水域深处只有铮矿反应,储量足有七十吨,而且是纯度极高的铮晶元矿。按照阿斯塔特的说法,搬上来就可以直接加工成电脑数据储存器。我们赚大了,按出发的行情计算,这批货至少能值五百亿。
有害生物——这个问题也不存在。反正下水的是机器人,对于飞船上的生物隔离系统我们还是很有信心的。
矿藏守卫者——还没发现。不过我们对这一点倒是有些担心,和这恒温海洋一样,高纯度的铮矿大量聚集,实在不像是自然造化。虽然安洋里最大的活物也就是一米长的水母——据艾探测这些水母属于硅基生命,总数超过四亿——但说不定会有阿托姆机器战士埋伏在矿区附近。
根据阿斯塔特的探测分析,我们目前愈发倾向于阿托姆存在一个高度发达的史前文明,那些剥人皮做大旗的野蛮人是不可能制造这些奇迹的——我们的目标静静躺在深达4327.5米的海底,呈八角星立柱状耸立在冰基上,以铮柱为中心向外辐射状排列着将近两亿个结构不明的硅质球体。海水恒温的谜底也被揭开了——史前文明把安洋变成了一个大微波炉,那些球体让所辖区域的海水保持温暖,而能源是水。要维持这样大的供热工程需要难以想象的能量,以我们的智慧只能想到一个方法,就是将水分解成氢和氧,然后制造氢元素聚变反应来解决能源供给,这也符合就地取材的原则。那些球体不光是微波站,更可能装有整套微型的反应堆。我们能够猜出答案,却做不到,人类的技术水平还做不到。整个工程设计之宏大完美令人赞叹,而微波辐射居然严格控制在水域之内,聚变反应也没有一丝辐射外泄。可以肯定,阿托姆史前文明的科技水平比人类先进不少。
这更让我们增添了一丝罪恶感,拆掉史前文明遗迹和偷矿石是完全不同的罪过。阿斯塔特还发现,这个神秘的工程所制造的副产品氧气,对已经被冰封的阿托姆而言非常重要——失去植被保护的行星已经没有了造氧能力,而活跃在冰上川的皇帝陛下所管辖的文明,显然还不懂得环保学说。可惜了,如此伟大的工程现在只能庇佑那四亿只水母,还有那些可恶的阿姆托人。但如果我们搬走铮柱,绝对就会导致整个史前海底工程停止运转,也许阿托姆皇帝陛下的子孙后代也许等不到行星冲出星系就会缺氧而死。
问题很严重,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权限。于是我们向管委会发了封信请求指示。
待等待回信的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关注着阿托姆大军的动静。
阿托姆人似乎对温水很是恐惧,艾猜测海水会烫伤他们的皮肤。不过我觉得这个理论说不通,红外线探测反应阿姆托人的体温维持在零上二度左右,五度的水怕是烫不坏可以做成衣服的皮肤的。这又是一个谜。我们又不能抓一个阿姆托人上来做解剖试验,他们虽然很野蛮,好歹是智慧生物,应该受到尊重。
这些天海边多了许多船,或者说是用吹气皮囊绑在一起的巨大皮筏子,装上留好桨口的冰质挡板,样子看上去倒还不赖。那些初学乍练的水手们正每日加紧练习划船技术,不过我们怀疑这支新成立的海军能经得起安洋的考验。阿托姆唯一的海洋基本上可以说风平浪静,不过超过两万公里的航程似乎绝非人力所能克服的。
总而言之,我们认为皇帝陛下正在率领他的数千万大军蹈海自杀。不过皇帝似乎并不知道所谓的“他神”们的担忧,在第一支先遣船队出发的时候,陛下站在一座冰砌的高台上冒着凛冽的寒风,发表了战前动员:“伊斯玛姆托亚创国七百五十一年,历代明君上承诸神之谕,下察万民之心,强国富民开疆辟土成就万代伟业,此乃吾等之福也。吾幸为诸神钦命之子,不敢片刻背负天恩。今日起兵奇袭萨斯基玛姆托亚,定可消除三百年来萨族侵扰之害。彼国昏君无道上下奢靡,虽有安洋天险,怎奈吾军神祗庇佑军民一心……”仪式上我们没有发现可怜的大祭师的身影——现在已经被皇帝陛下穿在身上了。
5
“众神来到人间,给我们带来希望,但他们只愿作为过客,又从我们的天眼里消失,仿佛凡尘中最圣洁的冰,对他们而言都是污秽的。”我躺在床上,念着大祭师的遗言,很像是诗,至少电脑翻译成了现在这个格式,可惜我不懂诗也不喜欢这几句话,也许是大祭师就这水平吧。我实在很讨厌阿姆托人,我知道人类历史时期曾发生过比穿人皮衣服更兽性的事情,但亲眼所见的感受到的冲击毕竟比翻阅历史要大得多。难怪这个文明不会长命,我想。
这几天很无聊,探测机器人下水无数次了,没发现海底有什么武器系统。机器人每次下水都会引起水母们一阵骚乱,除此之外一切正常。我们只等着管委会的回复一到就可以回家了——空着手,或者满载而归。
我的心里并不愿意挖走铮柱,那是值得敬仰的文明奇迹,虽然文明已经消亡,我们作为智慧同类也实在没有理由从这海底圣殿窃走任何物事。不过我估计管委会应该想不到这些道德范畴的问题,铮柱对他们而言恐怕只不过是一大块价值连城的优质原材料。
“舰长。”迪斯卡福瑞的声音从通话器里传出。
“说。”我心想莫非那位比我还无聊的皇帝又有新花样了。
“管委会的回复收到了。”
我翻身下床,沿着甬道朝指挥舱走去,突然觉着自己有些心慌气短,不禁停住脚深呼吸。
“行情暴涨,尽快完成任务返航,期待你们胜利归来!”我把回复念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看着大家。
“他们应该明白我们的意思是不愿意,否则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发什么情况报告。”艾皱起眉头。“这件事情我下不了手,谁知道后果怎样。”
“没听说过什么文明会庇佑新一代文明的,再说阿姆托人也看不出有什么值得保护的——他们不正在找死么。”迪斯卡福瑞咧嘴一笑。“阿姆托行星整个就是一飞行大棺材,其实我们是在盗墓,只不过没那个耐心等着棺材里的人气绝罢了。大家也听见了,行情暴涨!”
我看看艾。
“不干这份差使,回去就麻烦大了。”瓦里安特低声说。
“阿斯塔特?”
“我们再带几个球体回去留作纪念。阿姆托是废掉了,但过去的那个文明还是值得人类纪念的。”他慢慢地说。
我突然发现我们这些人中,阿斯塔特比我还适合当官,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有这个优点?
“我反对,艾反对,二比三。”我的口气不太好。“执行任务。”
实施计划早已经在电脑里演习过多次了:机器工程队下水,把推进器绑在铮柱上,挖松柱子四周的地基,然后推进器点火——就这么简单。不过在实际施工时,还是出现了一件我们意料之外的事情。
那些水母疯了。
无数的水母集合起来,更多的水母正从其他海域朝这里赶来。我们能够从水下机器人传来的画面中看到它们——到处都是水母,急速地扭摆着触手游向机器人,用它们的头撞击着来自异星的合金结构怪物。它们将机器施工队包围住,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整个水下战场听不到一声呐喊,只有密集的气泡碎裂声。淡紫色的水母们冲上来,弹回去,又冲上来。可惜它们柔弱的身体不能对机器人造成任何伤害,它们的撞击对机器人来说犹如和风拂面。点火了,推进器的喷口闪出炫目的光芒,铮柱在的巨大推力下渐渐升起,轻而易举地闯过水母大军那不堪一击的包围圈。铮柱冲出水面腾空而起的那一刻,我们看到掀起的巨浪间至少有数千只水母的残骸四下飞溅。而他们破碎的躯壳里流出的淡紫色液体,竟然让附近的海面改变了颜色。
“那是它们的血液。”艾喃喃自语。
整个铮柱柱体上附满了水母,在飞升的过程中它们不断跌落下来。水母很轻,在空中无力地挥舞着触手,很快被寒风凝固成近乎白色的冰封标本,缓缓飘荡降落。
我们静静地站在大屏幕前,屏息注视着海面上空落花缤纷的凄美场面。所有的操作由电脑控制,无需我们费心。这一刻我们只是观众。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是什么,只晓得自己一点也不兴奋。
飞船打开货舱入口,让负责收集球体的机器人返航,然后继续停在那里等待着水下施工队。
“它们回不来了。”阿斯塔特突然闷声说道。
是的,我们下方的海域已经完全变成了紫色,数不清的水母漂浮在水面上,而探测器告诉我们,水面下的区域也都被水母填满了。我们的机器人就被这些水母用它们的身躯死死压在海底,再也上不来了。
“看呐!”瓦里安特颤声指着屏幕。
在我们下方,海面变高了——水母层层叠叠垒起来,终于超过了水面,构成了一个由水母身躯组成的平台。平台越升越高,变成了一座塔,塔顶的水母们将触手伸得笔直,指着铮柱飞离的方向。一阵风掠过,这些弱小的生灵就变成了雕塑,让它们保持着这个绝望的姿势。海面下的水母人不屈不挠地继续上涌,以惊人的速度将高塔托起,仿佛这样就可以追上已消失在云端的铮柱。如果是在平日,越来越重的冰塔很快就会压垮水下那血肉组成的基座,但现在铮柱已被我们拔去,一直保佑着安洋的恒温系统熄火了,非自然的温暖失去了根源,所有的一切便迅速在寒冷的咒语下变成了僵硬的固体。
这是一幕奇观,冰神的诅咒沿着洁白的水母之塔朝下蔓延,湛蓝的海洋以高塔为中心在我们眼前泛出一圈白色,那白色的边缘不断扩展,将水下的一切生命和灵魂封存在晶莹璀璨的透明结构里。
天啊,全都停滞了。
这就是阿姆托皇帝梦寐以求的奇迹,却经我们罪恶的手变成了现实。过不了多久,阿姆托大军就能穿过变成冰川的安洋,在我们所未曾探访过的某个地方摆开战场进行厮杀。那一千三百万士兵的血肉所汇聚成的毁灭力量,究竟会给远方的国度带来多大的伤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位残暴的阿姆托皇帝,可以谈笑间剥下人皮,可以用冠冕堂皇的名义指挥屠杀掠夺,但他还是远远比不上我们。我们拔走了铮柱,不仅将安洋变作冰川,不仅凭空造就了一座高达一千米的巨大灵塔,我们还在最短的时间里杀死了四亿只水母,也将整个阿姆托生命圈的末日推近到了眼前。是的,我们讨厌阿姆托人,所以我们可以故意忽略铮柱对阿姆托生命圈的重要性,但这些水母的绝望挣扎,却让我们无比震撼。它们原本是这海洋里唯一的主人,过着平静的生活,是我们毁灭了一切。
安洋的主人!我看着水母之塔,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天呐!如此广袤的海洋里,只有水母!这种单一的生态只能在一种环境里呈现——城市!我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半天也没能勇气讲出来,只觉得自己突然失去了呼吸的能力。我转头看看其他人,却也都是一脸惊惶。
这个问题,已经根本没必要问出来了。
“撤!”我嘎声说道。飞船应声而起,迅速穿破云层进入乌黑的外空间,然后转变航向,很快找到正静静呆在近地轨道上的铮柱,装货,返航。
这段时间里大家都没有说话,我也一样,只想赶快做完例行程序躲进冬眠舱。
“等一下!”艾喊住大家,他已经满脸是泪。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对他惨然一笑,然后掉头就走。
6
回到故乡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了一份辞职信申请退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我的队员们。我返还了那一大笔奖金,谢绝了庆功宴,谢绝了一切公开活动。为了躲开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和热情的求婚女郎,我更名改姓隐居起来。
但我还是不如艾——他自杀了。我没有自杀的勇气。
阿斯塔特后来进入了管委会,终于成为掌权者之一,据说他政绩卓然。
瓦里安特和迪斯卡福瑞不知所终。
神秘球体没有出现在任何报道中。
管委会把铮柱加工成晶圆,卖了七百亿。这件事情轰动一时。这些来自阿托姆的储存器质量非常好,人们在使用中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如果说它们曾经记载过什么,也早被抹除得干干净净。没有人再提起阿托姆,这只不过是人类扩张过程中的一件很小的事情罢了,除了价值七百亿的顶级矿石外,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但它却改变了我的一生,至今我都不敢抬头仰望星空,不敢去海边,不敢观看有关水母的任何节目。
紫色的水母组成的高塔,艾那瞪得溜圆的满是泪水的黑色眼睛,成了我梦中交替出现的两个画面,一直伴随着我的生活。最优秀的心理医生也没法消除这两个画面。
我本来可以行使舰长的权力否决行动方案的,不过那样我必将受到管委会的惩罚,然后会有别的飞船完成任务。但当时,我确实可以制止惨剧的发生。
所以我没法原谅自己。
永远不能。
潜入贵阳
作者:凌晨
(又名弦弦相关)
本文主要出场人物——
雷宇:来自未知世界的杀手。
单弦:“单”做姓氏用,读音为善。单弦是一个无业游民,在表亲单大婶的小吃店帮工。
璇:单弦的女友。
“贵阳,简称筑,中型城市,贵州首府,位于东经106°7′、北纬26°5′,海拔高度2100米。四季如春,气候宜人。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分平,人无三分银’的说法,早已经是过去时。近年来,贵阳更作为西南旅游中枢深受中外游客的欢迎。”
放下《贵阳简介》,青年男子将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是阳光灿烂,云海茫茫的世界,与他来的地方有着几分相似。但到底相似在哪里,男子说不上来——只是记忆中一些模糊的影像轮廓,让男子觉得亲切而已。其实亲切这种感觉对他完全没有必要,男子很清楚。
“还给您,您的身份证。这是办好的健康登记卡。希望您在贵阳旅行愉快。”空姐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他接过对方递来的信封,拆开。信封里米色身份证和橙色健康卡上他的大头照片呆滞无神,模样却是一丝一毫没有差错。他望着那两张白痴样的脸,以及照片下姓名栏铅印的“雷宇”二字,一时出神。
“有问题吗?”空姐殷勤地问。
“不,喔,没有。”那叫雷宇的人抬起头,表情温和,“还有多少时间到贵阳?”
“还有25分钟。”空姐微笑,“贵阳正在下雨。不过别担心,机场会为您提供雨具。”
“谢谢。我第一次来贵阳。”雷宇礼貌得无懈可击,“听说这是座迷人的城市。”
空姐脸颊微微一红,“我为这座城市骄傲。希望您也和我有同感。”
“到贵阳您是旅游还是商务啊?”雷宇同座的人问。
窗外的阳光忽然隐没,云团弥塞住视野中的每个孔隙。“找人。”雷宇回答,声音中的寒意无法抑制。
问话的人不自禁地向外坐了坐。
上 48小时的任务
1
飞机果然25分钟后准点到达贵阳龙洞堡机常从空中俯瞰机场,云贵高原那令人心醉的绿色像被打上了褐黄的补叮为了修建机场炸平的十余座山头附近,劈开的山体乱石嶙峋植被稀少,仿佛破衣褴褛的乞丐裸露在天空下任凭日晒雨淋。机场本身却鲜亮精致,候机大厅洁净的大理石地面可做镜子。
雷宇往这镜子里瞅了瞅自己:高个子、身材结实、俊朗的面孔阳刚气息显著,这形象在此世界里应该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人?雷宇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这个字的发音,“人”真是个奇怪的字眼。他向大厅的时钟墙望去——7:30分。雷宇迅速换算了一下时间单位,他还有46个本地小时。
对于身手一向敏捷的他,48小时执行这个简单的任务,应该绰绰有余。
雷宇理理稍乱的头发,朝总服务台走去。值班的年轻女子立刻站起。随着他的走近,女子喉部抽动,脸部肌肉明显紧张起来。
“您需要什么?”女子上唇生的一颗小小黑痣,给她青春的面容增加了几分俏丽。
从雷宇1米92的高度俯瞰,那女子堆在脸上的殷勤不过是一堆过剩荷尔蒙制造的脂肪。“我想要一本《贵阳自助游手册》,有这样的东西吗?”他问。
女子立刻将一本牛皮纸封面的精美印刷品放到柜台上,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当然有,先生。”她努力将每一个字的音节都咬准,普通话说得越发艰涩。
雷宇拿起手册,道了声谢,附赠上微笑一个。
女子的呼吸顿时乱了,急忙低下头去。
候机大厅外果然淅淅沥沥下着雨。
雷宇将手册塞进风衣宽大的口袋,提起公文箱。他刚要推开大门,斜刺里急速伸出一只白手套挡住了他。雷宇心里一紧,顺手的方向看——其他旅客都是通过一个门框状检查口走进雨中的。
门框伫立在大理石地上,影子与正身组成L形。在四周无物的空间中,这L形生硬而且僵直。雷宇盯着它,内心深处涌起极其厌恶的情绪。他走过去。门框中的温度感应器立时响声大作。门边两个白衣装束的检查员凑过来。
“没事没事,上飞机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可能太紧张了。”雷宇笑,“我再走一遍。”他退回去,深呼吸,放松情绪,然后走进门。
感应器这次没有任何响动。
两个检查员如释重负,半对自己半对雷宇说:“没事就好。你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不能不谨慎。”
“我明白。”雷宇点头。整个国家都在遭受着瘟疫的折磨,非瘟疫地区自然要如防大敌。幸而他的出发地点不在疫区。
门后办公桌上的灰色机器吐出一张肉色卡片。检查员熟练地撕掉卡片上的护膜,抓住雷宇的左手腕,“啪”地用力一拍就将卡片贴到那里。雷宇只觉手腕上被无数细小的针扎了一般,一阵酥麻。但肌肤很快就失去敏感,对凭空多出来的那片东西没了知觉。
“抱歉,我们必须对每一个到贵阳来的人实施健康跟踪。请理解我们在非常情况下的这种非常手段。”检查员的措词虽然礼貌,却透着无法抗拒的威严。雷宇默默接过另一个调查员递上的资料袋。他背后有人歇斯底里地罗嗦:“这东西安全吗?你们能保证它是无菌的吗?万一我的健康因为这个监视器受到损害,你们如何赔偿……”雨比刚才大了很多。不时有汹涌的雨点冲进门厅,撞到旅客的身上,被衣物吸收。雨点消失了,水分子渗入衣物的纤维,加速纤维的老化。然后,衣物会被粉粹为浆,制造成纸。纸被使用,被回收,被粉碎,直到无法再次利用埋入垃圾常土壤和微生物对纸屑进行处理,将其中的水分子蒸发到空气中。水分子被云层吸收,演变成雨,完成这个复杂漫长的循环。雷宇掸掸身上的雨珠,万事万物之间都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平衡打乱了,就一定有另一个平衡代替它。
自己就是冲进贵阳的一滴雨珠,将在某种程度上扰乱它的和谐。
雷宇挺直背,走向等待在门厅外的出租汽车。那司机站在半开的车门前,满脸职业化亲切笑容:“您要去哪里?”
2
出租汽车驶入隧道,投在窗户上的阴影让雷宇想到了机场的那扇门,多少有些不舒服。他打开资料袋。里面有一张贵阳市地图,一份健康跟踪说明书,一套包括洗浴理发餐饮住宿电影的贵阳生活优惠券,以及一把折叠雨桑“每个到贵阳的人都能得到这些?”雷宇拍拍袋子,“你们太好客了。”
“啊,不,瘟疫开始以后才这样。来的人少了嘛,都是贵宾。你对健康跟踪有什么看法?别的城市没这样的吧?”出租汽车司机的普通话非常流利标准,礼貌得也恰到好处。
雷宇抬起手腕,跟踪卡已经完全嵌进了肉里,与皮肤浑然一体,看不出痕迹了。
“你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仪上呢。”司机说,做个鬼脸,“你可得小心。”
“他们是谁?”
司机耸耸肩膀,那意思是这你还不知道吗?就是他们呗。隧道尽头竖立着“市区十公里”的标志牌。“你到底决定了去哪里吗?”司机有些不耐烦。
“化龙桥。”雷宇不加思索,地名脱口而出。
司机的表情从诧异变为迷惑,随即恍然大悟:“嗨,你以前来过贵阳了?”
“没有,这是第一次。”
“那你怎么知道化龙桥呢?本地人都不见得会晓得那地方。而且现在修路,附近都过不去。”
“你去不去?不去我就换车了。”
“去得去得。”那司机一叠声本地口音冒出来,眼角余光落在袋子里的优惠券上。“这么多你一个人也用不完,不如分一点给我吧。”
“都给你。”雷宇将优惠券扔在驾驶台上。
“你要是用车以后还找我吧,我给你优惠。”司机加大车速,雨水被甩向车后,形成一道银色的帘子。
雷宇拣起健康跟踪说明书。说明书上一再强调健康跟踪是于己于城市都有好处的事情,希望得到使用者最大限度的配合。“跟踪装置具有最强的灵敏度,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良好的工作状态。当您离开本市的时候,交通部门将使用专用设备为您解除该装置。个人试图解除该装置不但对身体健康有影响,还将因违背城市管理条例而被处罚。”说明书的最后用黑体印刷着这样的字句。
他们正在监视仪上注意着你的一举一动。
雷宇心里格登一下子,就有什么东西丢掉了——那应该是对这座城市最初的善意吧。从此不可不防。城市如同陷阱,早就为每个外来者布下了天罗地网。虽然他只是来执行一个与城市本身毫无瓜葛的任务。速战速决吧,在“人”的世界里还是少停留为好。抚摸那被注册了的手臂,雷宇嘴角现出几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3
雷宇到化龙桥时雨已经停了。乌云之中透出几缕惨白的阳光。有风从阳光里倾泻,将桥下污泥中的潮腐气息带到桥上。雷宇调整呼吸,靠近桥栏。石制的栏杆光滑油腻,栏杆下部和这城市里许多建筑一样生了碧绿的苔藓。雷宇抹开一片苔藓,果然看到那行刻入石头三分的字迹:“民国二十六年七月立桥,跨贯城河,黔灵东路始通。”
那个他要找的人,应该就在这附近的某处居祝雷宇向桥下看。河水几乎干涸了,这是因为上游修路而围堰的缘故。条石垒起的河堤上,也是苔藓丛生——绿得仿佛是特意加在那石条上的装饰品。时空就从这绿上泛滥开去,渐成无限。雷宇肃然,上面派他到贵阳来找那个人,也许还有让他体会时空玄妙的另一层含义。
这之前他对时空的存在总是漫不经心,就如对自己的存在那样无所谓感觉。
事物只有拉远一点距离,有疏离感的时候,才能比较真切的感觉到它的重要。所以,到贵阳来于其说是找那个人,不如说是找回他自己吧?上面就是这样刻意安排的吧?
当然现在不可能理解上面的意图,以后也不会有谁向他解释上面的意图。一切只有依靠他自己判断。其实做出什么样的判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完成这个任务的结果。
雷宇擦干净手上的苔藓,走向桥东的十字路口。那里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突然之间就挤满了水果与蔬菜摊贩:李子、葡萄、地瓜、荔枝、桃子、西瓜;小葱、土豆、折耳根、空心菜……将雷宇的去路截断了。雷宇只好买了5角钱的细葱,塞进资料袋,和健康跟踪说明书、自助旅游手册混在一起,勉强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
路口朝北是陕西路,两旁原有的半西洋式建筑被蓝白编织袋的围幔遮盖;路面挖开的沟渠里,两个人正在调试一台抽水机。没有围幔的房屋上,到处是白粉圈子中黑体的拆字。
雷宇小心绕过水洼和泥坑,顺着陕西路往北走。几分钟后他就看到路东侧的虎门巷。巷子口的朝向和法式三层老楼与他记忆中的相同,但巷口南边的一片木制房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3栋7层板楼。
雷宇在巷子口停下脚步,有些犹豫不定。法式建筑底层的杂货铺依旧,卖杂货的男人也还在,只是头发几乎都掉光了,这让他有一种人到中年的落魄颓废。高高的玻璃柜台和那盛放糖果的玻璃罐子一如往昔。雷宇脑海中闪过“一如往昔”这几个字,立刻意识到这感怀不应该存在,毕竟自己是第一次到这座城市。虽然他的记忆库中那些糖果的滋味一清二楚。
上面给的资料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4
遇到问题时冷静分析和做出正确决定并为之积极努力,这是上面给雷宇的评价。但雷宇认为,此评价与其说是夸赞他的能力,不如说是为了掩饰上面派发任务的草率和仓促。当每一个任务都关乎个体生死,他能不尽最大努力去完成吗?
比如现在,48小时之内他若找不到那个人,他就无法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对于不能按照合同规定完成任务的雇员,上面是没有同情心施于的,一律抛弃在时空的海洋之中任自生自灭,还美其名曰“奖惩分明,且节约任务成本”。据说被抛弃的那些雇员因为任务对象的模拟体对任务环境的认知有限,又无法获得本体的认知经验,下场都很悲惨。具体如何悲惨雷宇就不得而知,除非他任务失败留在了贵阳。
留在这里?雷宇环顾四周:常青藤茂密盘旋在法式爱奥尼亚的廊柱上,从理发店、小吃铺、手机专卖、蛋糕房、打字复印等等的店铺招牌上延伸过去;艳丽的招贴画与肮脏的霓虹灯交错起伏。这些店铺中间,云岩区普陀街道办事处的白底黑字招牌朴素得最为醒目。
雷宇摇头,贵阳是一个陌生而复杂的所在,与他的审美情趣所差甚远。上面肯定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放心让他前来。
“有百香果吗?”雷宇走进杂货店询问。这应该是一种草绿色清凉的圈状软糖,5分钱一块。
中年人正专注地看电视。20寸彩色电视机放在货架顶上,图像还算清晰——几个梳二把头的年轻女孩子和几个留辫子的年轻男孩子在里面哭哭啼啼,间或还慷慨激昂地辩论。雷宇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那是哪个时候的事情嘛?百香果?”中年男人掉过头,看古董样的表情,“老早就不生产罗。厂房都拆了盖什么TOWNHOUSE。”他耸耸肩,“味道可再也尝不到了。”继续看电视里那群男女拿腔拿调地表演。
雷宇哑然,他只是需要点什么东西来填补因发现问题而出现在胃部的不快。精神上的失落会引起生理上的空虚,“人”真是种奇怪的东西。而“人”的思维方式,他心里颇为鄙视,却不能不用这种方式思考。雷宇想了想,便转身走向那挂街道办事处牌子的地方。
办事处里的两个人正在一堆档案表格与计算机间忙碌,对雷宇的到来无动于衷。计算机终端是一台17英寸华丽的液晶显示器。显示器上数据飞速流动,如瀑布流淌,雷宇顿觉心驰神往。
“请问,”雷宇提高声音,“我想打听一个人。”他说了四遍,那计算机前的人才答应道:“找谁?”
“原来住虎门巷一号的,叫方乔。帮我查一下他还住这里吗?”雷宇的声音与姿态都有一种压迫感,令人无法直视。
计算机前的人嘀咕了句什么,继而开始敲击键盘。几秒钟后,他抬起头,“现在没有姓方的在这里祝”“他以前是住这里的。”
“多久以前?”
“拆迁修楼以前。”
键盘又生硬地响起来。雷宇似乎看得到程序调动下数据库的蠕动。那人摇头:“20年来,就没有姓方的住在这里过。抱歉,你记错了。”
5
杂货铺隔壁的小吃店还没有什么食客。店铺收拾得很干净,满墙都贴了雪白耀眼的瓷砖。灶台、桌椅没有一丝油腻,似乎就不曾开张过。一个25岁左右的年轻人,若古代弱冠书生般清瘦白净,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只顾翻来覆去瞅自己的手掌,似乎掌心里有什么天机隐藏着。
雷宇踩到铺前的擦脚垫上,向店里面探了探头。“你们有什么吃的?”他喊。年轻人仿佛被从梦中惊醒,鹿般温润清亮的大眼睛看向雷宇。
“你们有什么吃的?”雷宇提高声音重复问题。年轻人一指墙上的告示牌,示意雷宇自己瞧。雷宇望过去,肠旺面、脆哨面、素面、肠旺粉、鸡蛋炒饭、酸辣粉、米豆腐等等本地特色都一一在列,并附份量与价格比照。
“肠旺面,大碗。”雷宇说。他找僻静地方坐下,取了筷筒中的竹筷在手上。
上面给的资料出了很大的问题。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是不会出现的。但千分之五的错误率,依他执行任务密度之高,碰上了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种把名字和住址搞错的事情有点太离谱了。两只筷子在雷宇手上互相刮动着,发出“呲呲”的刺耳声音。在这座超过二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如何寻找根本不知道姓名和住所的人?
雷宇对面的墙上,方形时钟的指针正指在8点30分的位置上。他还有45个小时。
那年轻人此时才懒懒站起,冰箱里取面,灶台前掀锅下面,浇水备底料,忙得有条不紊而毫无生气,呈现出机械式运动的惯性。
“红轻红重?宽汤吗?”年轻人走形式般地问。
“什么意思?”
“红辣椒要多要少?汤要多要少?”那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解释。
雷宇见青瓷中海碗底放了酱油、醋、盐、味精、猪油、黄豆芽、油辣椒,胃肠中便有几分馋意。“都多些。”他回答。不知道这样的食物会不会让体温升高。他看看左手腕,似乎看到了芯片上无数的热敏电阻和电流线路,它们压迫在他动脉血管上,警惕着,随时准备送他进医院的隔离检查区。甚至不仅仅如此,它们还刺探他的血液,他的思想,最终会发现他只是“人”的模拟品而将他消灭。
想到这儿雷宇脑子里就是一机灵,觉得那个训练有素的出租汽车司机就在路边的出租车里看着他。雷宇相信,如果他真的被证明不是“人”,那个外表和气的出租汽车是会毫不犹豫将他撕成碎片的。据说就是由于“人”对待不同智慧生命存有与生俱来的不友善,所以在“人”的世界中只投放48小时内的任务。
好在并没有谁真的站在人行道上看他,雷宇面前,是黄澄澄刚从滚水中捞出来的面条——盛放在底料上,浇肠段、血旺子、脆哨、油辣椒,兑鸡汤,再撒葱末,红黄翠绿油光闪亮。雷宇顾不得想健康跟踪的事情,夹起筷子来就是一大口,险然被面烫掉了嘴唇。
那年轻人退回角落中,仍然看他的手掌。雷宇喘口气,但面条的香气不可抵挡,他恨不得立刻将它占为己有,哪怕再烫掉了牙齿和舌头也在所不惜。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这种决心,他从餐桌上的青花磁罐中舀了满满一汤勺辣椒油,加到面条中去。面条几乎漂浮在辣椒之上,那种味觉刺激,竟然有些令他勃起的冲动。
“人”的快感,无非如此。雷宇在狼吞虎咽中,顿有所悟。
6
“单弦,你买菜了没得?”一个丰腴过头的女人在店外喊,本地话铿锵有力而语调婉转。那年轻人抬起头来,“哪点要去这样早买菜嘛,门口有得是。”“你作死啊,那些菜你吃得起呀,贵得很嘛,去后街市场上买,”女人嚷,“多买两斤排骨。”
“排骨没得人吃嘛,要那么多搞哪样么?”年轻人有些不耐烦。
“搞怪,叫你买就去买,好生厌躁人埃”女人挥手。
那叫单弦的年轻人便低了头,抄拢双手在背后,踱出他的角落,与雷宇擦肩而过。
雷宇望着他微驼的背影,将记忆中所有关于方乔的资料又从头梳理了一遍。也许是方言发音的问题,才将那个人的名字和住所搞错。
“你就吃一碗面啊?不来点别的吗?我的酱烧排骨味道很好。”女人突然换了标准的普通话对雷宇说。雷宇一惊,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他忙摇头,片刻又点头道:“您给我杯水吧。”
女人便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凉水给他。雷宇仰手立荆女人又给了他一杯。雷宇这才缓过辣劲。女人笑,竟然有几分妩媚:“你是北方人吧?以后少加点辣椒,你们受不了的。”
“还成还成,无辣不香嘛。和您打听个人。这面条多少钱?”
“3块5。你尽管问。我住这里也有20年了,兴许能给您点线索。”
雷宇掏出三个银币和一个铜币给她。潮湿的气候使金属币在这城市里颇为流行。女人将金属币握在手里玩弄,殷勤地问:“那你要找谁?”
7
“以前这胡同口有个大院子,里外院。外面还有公厕。外院有,有一栋两层的木头房子,老式的那种,一层养猪,二层住人,楼梯在外面。旁边是砖房子,一个过道通里院。里面有两层楼的砖房子,房子南面就对着这条街,陕西路。房子北面隔个院坝是一座平房。我说清楚没有?”雷宇停住描述问。
女人满脸迷惑。
“是这样的,”雷宇从公文包中取了纸笔,画出两个院子中的建筑大概位置。那女人顿时明白了,“啊,有这样的院子,就是虎门巷1号噻,七八年前就开始拆,三年前拆光了。”
“我看见了,全都变成了7层楼房。我想找一个小孩,不不,他现在应该已经长大。就在这两个院子里住的那些孩子中的一个。”
“两个院十几家都有小孩,你能不能说具体点。那孩子长什么样?”
雷宇的表情比女人还要茫然了,“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他的样子。”
“耶——,你要找人又不晓得他长相。”女人一急,方言脱口而出,“你搞哪样嘛?”
雷宇摇头。
“嚓找法嘛,”女人也摇头,“哪样线索都没有。”
“是个男孩,喜欢动手拆东西。叫方乔,或者是类似发音的名字。”雷宇说明,“您回忆一下,有没有这样的男孩子。”
“那帮孩子都喜欢拆东西搞破坏。没有姓方的。”女人撇嘴。
“我必须尽快找到他。我会重金酬劳帮助我的人。”
女人眼睛一亮,指指一号那林立的楼房,“拆迁的人基本上都回迁了。你要找的人应该也在这其中居住吧?”
“有道理。不晓得我能不能在这些楼里找个住处。”
“当然能。”女人又笑了,这次笑得暧昧,“我们家就有空房子,可以租给你住,房钱你看着给好了。”
8
女人的家在2号楼的6层,复式结构,单弦带雷宇上了楼。斜屋顶的顶楼有两个房间。单弦打开其中一间,偏头瞅了雷宇一眼,“你的”,然后径直走到另一间中去了。
房间不大,一张沙发床,一个简易衣柜,一台电风扇。雷宇推开窗户,陕西路两侧隐蔽在帷障里的建筑工地纤毫俱现。钢筋水泥吞噬着草木结构,那些低矮的不符合所谓现代审美观点的房屋,都以城市现代化的名义消失了。城市边缘渐次耸立的高楼大厦给城市镶嵌了一道锯齿形的花边。曾经的浓绿被这些花边稀释,难以搜寻。
就像那个人的名字方乔。雷宇黯然。最有可信度的空间位置资料也只能做出那个人肯定在虎门巷一号的判断,其它的看来只能臆测了。
喜欢搞破坏的孩子。他为自己有此种灵感折服。这可真是个不同一般的灵感。怎么就能认为弦论大师少年时候是个喜欢搞破坏的人呢。当然,他成年的时候是很有破坏性的,他在时空之间将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震荡,因而上面不得不采取极端的措施消除隐患。要保持一个广袤时空范围的稳定性,上面必须留心各个地区的发展,谨慎掌握着时空平衡的杠杆,就像救火队员,一些时候要灭火,一些时候却要生火。这样复杂的情况下给他的资料有差错,也是可以理解的。好在资料里还有些个体资料可以做甄别。
但你由此就推断他少年时候的做为,还是太主观了。雷宇心里残存的本我说。我知道我的主观。雷宇的模拟思维回答,但这是有一定逻辑关系的,没有偶然,凡事有果必然有因,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管怎么说,还有44个小时,时间很充足。
有轻微的响动,雷宇回过头。单弦拿了一床毛巾被搁在沙发上。
“以前你们家住在哪里?”雷宇问。
“就在这里埃”
“这里?你们住虎门巷1号?”
“是啊,一直在这里的。”
“那你记得当时一起玩的伙伴吗?”
“不记得了。”
9
拿了单家的门钥匙,雷宇便带了自助游手册和地图去找这城市的各种科学机构。他等不到出租汽车,就沿着虎门巷一直朝东北走,直到看见出口处友谊路那边的印刷厂。巷子的地形缓慢地升高,他竟然爬得气喘吁吁,心说不服老不行啊,的确是只能再工作这一次。自己和那些墙壁上写了大大拆字的老屋子一样破败了。但是新的建筑就样样好吗?城市里所有新建筑都因为油漆质量上的缺陷,在每天必来的雨水浸泡下褪了颜色,显得十分颓废。不知道城市本身是不是也颓废了。但颓废其实与他无关,他只是来找一个人而已。
自己是这城市的一个过客。雷宇想。城市中的人生生死死悲欢离合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他们无法摆脱。而他可以,因为他与城市毫无瓜葛。他为自己43个小时后可以抽身而去兴奋,吹起口哨。细细的哨音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回响,配合着他的脚步,竟然有几分情调出现。
此刻云散尽了,灰白色的太阳并不耀眼,但城市的温度一下子就提高了2~3度。他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水,不得不顺着墙壁荫凉的地方走,并且经常停下来让自己的体温恢复正常,以便健康跟踪卡显示正常。巷子突然之间变得十分漫长,似乎总也不能走到尽头。他停下来不仅仅降温,还要消除内心的怀疑——来处已经隐藏进拐弯的空间中,去处却还未得见,窄小的巷子仿佛一段弦,要将他卷曲起来抛掷。
他从来没有想过弦的实质。对已经公论的事实从来熟视无睹,这是“人”的共性。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利用真相,让自己感觉舒适。对于一个流浪在时空之间的杀手,最大的舒适就是彻底结束这种流浪。但这不过属“人”的思维结论而已。他其实也是一段弦,被时空之手随意抛掷,遇到合适的场所就舒展开创造自己的世界。
印刷厂的大门洞开在马路对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墨香气。不断有人出入的门以及门两侧盛开的红白色夹竹桃,都证明了这段时空的稳定性。雷宇舒缓神经,擦拭脸上的汗。油墨的味道消解他思维节点上的障碍,他清晰听到大脑中那任务时钟呆板的“滴嗒”声。
旁边有人叫喊:“冰粉,冰粉,消暑解渴,味道好嘞——”雷宇没听过这么稀奇古怪的食品名字,问那人:“冰粉是什么?”“冰粉嘛,1块一碗。”那人答非所问,继续他的吆喝。雷宇看他插了“冰粉。消夏一绝”旗子的小车,车上玻璃罩子里摆放了数个花花绿绿的瓶子。所谓冰粉,是褐色的半透明胶状物质,被盛放在洁白的搪瓷脸盆里,极有弹性极凉爽的样子。
“来一碗?”小贩的黑色T恤上印着大大的“筑”字,脸膛被晒得赤红。
雷宇点头。这奇怪的食品吸引的与其说是他的味觉,不如说是他的好奇心。
小贩顿时来了精神,变戏法似取出一只塑料碗,舀了一勺冰粉,加葡萄干、果料碎、芝麻、冰红糖水,插了一把塑料勺,宝贝似捧给雷宇。“好吃呢,包管你还想第二碗。”
胶状物质入口即化,雷宇捉不到它的踪迹,齿间留存的都是红糖水的味道。这大张旗鼓的冰粉竟然是个空洞的东西。
10
冰粉给雷宇的空洞感一天都不能消散。他就带着这种不快拜访城市与科学有关的单位。城市最高级的科学机构对弦研究没有掌握任何资料,他们中听说过“弦”这个字的人一致认为,弦是首都的国家重点实验室才会有的研究课题。在贵阳这样一个内地城市中,即没有物质条件又没有学术土壤,不会有人莫名其妙对“弦“感兴趣。
民间科学家协会以为雷宇有赞助意向,极其热情地出示了他们所有的申请项目和在研项目,但不存在任何与“弦”相关的字眼。
“这个碟形飞行器研究如何?你知道我们的凤凰山事件吗?神秘的天外来物显示了非同一般的场效应和空气动力学特征,这启发了研究者。如果搞成了会是整个航空业的革命。”协会秘书卖力地推荐。
雷宇一笑了之。
大学,创新与发明协会,专利局……雷宇坐了环城巴士,在法国梧桐婆娑的荫凉中绕行全城。车窗外的车水马龙、林立商铺、锦衣男女,都如冰粉样外表华丽。不知道会否如冰粉样空洞不堪,只存皮相。如果他们不能找到弦,这皮相世界有滋有味自得其乐的好日子,恐怕也不会长久吧?
“所有城市都逃脱不了腐朽的命运!”有上车的少年挥动手中的杂志慷慨激昂,“时过境迁,声名显赫的帝王将相化为灰烟,宏伟的建筑与文化科技埋于尘土……没有千年不坏的城墙,什么样的文明能恒久恒新,永远占据历史的舞台?”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少年的伴侣,花般美丽的女孩儿说,“这可是法国皇帝说的话。皇帝都这样,你做哪门子杞人忧天?”
“皇帝不该打倒吗?他根本不符合时代精神嘛!”
“皇帝多神气,三妻四妾、杀人放火,要怎样都可以。姨婆叫下午去花溪打牌呢,你陪我去。”
“打一、二、三的卫生麻将啊,没得搞头。”少年嘟囔。
雷宇眼前仿佛见到八只肤色深浅差异的手,和动着144张牙白色的小长方块。在那些长方块垒成两排的时间中,有数万个星球从星际尘埃深处喷射,又有数十万个星球被那尘埃吞噬,世界的诞生与毁灭同时发生,惊心动魄。麻将牌阵势千变万化,宇宙的规律却简单明了。其实不是牌变,而是人变,人心是这天地间最复杂难以揣摩的……大滴的雨打在窗户上。天气立刻黯淡下来。果然是天无三日晴的城市。巴士遇到红灯猛然刹祝雷宇看到前面一座玻璃钢的环形过街天桥,完美的弧度仿佛弦中卷曲隐藏起来的那一段。
看来,上面派他到这座城市为他的职业生涯划上句号,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11
雷宇黄昏时分回到虎门巷。
小吃店里此刻挤满了人,大部分是附近的住家。女人和单弦都在忙,还有两个极年轻的女孩子跑堂。雷宇混在食客之中点了一份肥肠面。
“啊呀,你要什么说就好了嘛。”女人看见雷宇笑,“别客气。弦子,肥肠面一碗!”
稍过片刻,单弦神情冷漠地端过一个大海碗。浇头的肥肠足有半碗之多。旁边就有同样点了肥肠面的人抗议。那女人理直气壮:“是我亲戚,我愿意多给,你管呢。”“单大嫂,这是你家哪门子亲戚?怎么没听你说过?”“我家亲戚多得是,哪里你都听说过啦。”
雷宇只管吃,对耳边的议论置若罔闻。跑了大半天,他真的饿了。当半碗面条滑入胃中,奇怪的,他那种空洞感忽然消失了。万丈红尘重新摇曳生辉。他甚至注意到女人真丝连衣裙袖摆与领口处的蕾丝,以及蕾丝下若隐若现的白晰肌肤。他还有36个小时。于是他问那个追究女人家族谱系的老人:“老人家,虎门巷一号当年谁家养猪啊?”
那老人一愣:“猪?是孙师傅家,不,吴师傅,不,不是,我记不太清楚了。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打过那个猪,还拿鞭炮吓唬过它。现在想起来真的很过意不去,想向他们道歉。”
“那只猪早就杀了吃了。你道个什么歉嘛!”老人诧异,“你脑子坏掉了?”
“我是说向猪的主人道歉。少不更事埃”雷宇说得愈加煞有其事。那头大黑猪从漆黑的栏圈中冲出歇斯底里狂叫的情形,随着他的叙述而重现。
“应该是孙师傅家吧。”食客中有人回忆,“他们家孩子多,还有老人,养个猪,一年到头吃肉就靠它了。”
“不会,孙师傅家住里院,哪儿有地方养猪。是吴师傅,我还记得他家三丫头剁猪菜呢,每天都剁。”
“嗨,那三丫头和张家二小子好,张家养猪,她当然要贡献一把气力。别的不成,剁猪菜真是利落,刀声听着都那么像音乐。”
“听说三丫头后来成了特级厨师,去了美国,开好大的饭馆,有这事吗?”
“瞎扯,人家是移民去了澳大利亚……”雷宇追问那老人:“张师傅是哪一位?”
“你看我这记性。是张师傅养猪来着,就是他。住在虎门巷一号外院。那两层楼是他家的私房,唐山大地震那年起了火,烧没了。”
“那人呢?”
“听说都搬到花溪区去了。”
“他家男孩子小时候淘气吗?”
“淘气?他就一个儿子,是小儿麻痹症,从小就拄拐杖,安静得跟闺女似的。”
12
雷宇躺在沙发上消食。腹中的面汤似乎无法消化。夜已经深了,这座城市的灯红酒绿却才刚刚上演。单大婶换了宽松的休闲装准备去打麻将,临行前端了盘切好的西瓜到阁楼上来。“别急,我会帮你慢慢找的。”单大婶安慰雷宇,“不过你的线索真太少了。弦子,你也帮回忆一下子。”她冲对面嚷。
“我咋个晓得,那时好多人。”单弦隔着门答。
“是啊,那时他还小,特别爱看书,撵他出门玩都不肯。”女人挠头,“看那么多书,结果怎么样?都读傻了。没得考上大学,又做不得生意,就只好给我打下手煮面。”
单弦房间中有什么东西被扔在地上。女人笑:“他不高兴我数落他。我咋个不希望他有出息,可是得承认事实埃”她摆手出去了。
雷宇望望对面的屋子,可以想像那年轻人郁闷的面孔。他拿起一块西瓜咬,沙瓤酥甜,便叫:“单弦,你也出来吃瓜,好甜。”
见那屋子里没动静,雷宇过去敲门。门上却没有锁,一推就开了。节能灯昏暗的光线中,样式陈旧的单人床、写字台和书架有一股子潮湿的霉味;书架上胡乱堆着高考辅导、自考指南、英语速成等等的书籍,以及许多花里胡哨封面的杂志;墙上贴了许多电影海报和杂志中插话。在这些廉价的印刷品之间,是一台水晶蓝璀璨耀眼的苹果电脑。电脑与周遭环境的巨大反差,就仿佛钻石放在了豆腐渣里。
单弦脑袋趴在书桌上,睁大了眼睛,目光凝滞于空间中某个虚渺的点上。
“吃西瓜。”雷宇将果盘送到他面前。他看也不看。
“不管别人怎么说,首先你得自己把日子过舒服了。不开心只能自己难过。”雷宇劝他。
过了几分种,单弦才将他的目光收回,望向雷宇,质问:“你是干嘛的?”
“我要找人。”
“找人干嘛?”
“这个人很重要,他将改变这整个世界。”
“没有人能改变这个世界。你撒谎。”
“我没有。再说我干嘛要撒谎呢,我意图何在?”
“有一种谋杀叫做无动机谋杀。所以肯定也有一种撒谎损人不利己。”单弦冷笑,腿翘到桌子上。
“你比外表上聪明。为什么还要给你婶娘煮面?”
单弦白雷宇一眼,“我乐意。”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我只是想要找到一个像你这么大的男孩子,他以前在这个院里住过,爱拆东西,爱问个为什么。你能帮我想想吗?找到了我就立刻离开。”
“你找他干什么?”
问题又回到了刚开始的起点上。雷宇搓搓手,“你认为我找他干什么?”
“谁知道。也许他欠你很多钱,也许他拐跑过你的情人。也许,他知道什么秘密,而你为了掩盖秘密必须杀了他。”
13
无心之语却最接近于真实,雷宇一瞬间对单弦起了杀心。不错,雷宇就是来找拥有弦秘密的那个可能叫方乔或者别的什么名字的人,然后杀了他。或者,文雅一点的说,杀死他的思维。上面交待得很清楚,人不能在这个时间获得弦的知识,因为他们后来的表现显示出虽然有打开弦的能力却没有运用弦的智慧。所以上面要雷宇溯时空而上,到这个年代的贵阳来阻止弦论大师的成长。
这个年代弦论大师应该已经对弦的认知很深刻了,但他的理论成果还需要实验验证。没有数据就说服不了人们接受他,因而他四处奔波筹措实验经费。他的名字在理论物理界被一些人嘲笑,一些人蔑视,另一些人争论。他所在的单位把他列入异想天开的疯子行列。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一项授权专利每年都会给单位带来可观收入,单位早就不假辞色地将他解聘了。
找这样一个人,能有什么难度?雷宇想不出。所以他就轻易地和上面签了一份48小时的合同书。如果48小时之内他不能完成任务,上面不负责他的返回路径。要不他自己在时空的森严壁垒之间开凿一条路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要不,他就留在此时此地的贵阳,留在混沌的人类中间。雷宇想到后一种可能,刚硬的身躯也不禁颤抖。
在这个黑夜最浓的时候,雷宇悄悄打开了办事处的门。办事处的电脑并没有关机,他轻易就进入了民事部门的户籍登记档案。
整个城市,20年来都没有一个叫方乔的人登记过户籍。出生与死亡记录中都不曾有过这个名字。
顶楼上单弦已经熟睡。恬静的面孔如同婴儿。雷宇的手轻轻放在他的额头上。只要他略使一点劲,这个年轻脆弱的生命就会结束。
虎门巷一号的孩子中间,究竟是谁洞悉了弦的真谛,从而会在某一日跨出人类认知上质的飞跃?
如果不是上面的资料错误得离谱,就是时空路径存在严重的误差。这个时空到底存不存在方乔这样一个人?出现这么大的问题,他那份生死合同若真执行起来岂不是太冤?
雷宇躺到自己的床上,摸出感应器——他从自己世界中带来的惟一的物品。感应器滑过他的左手,冰凉侵骨。窗外夜空深邃,星光在倾斜的天花板下荡漾。正是与自己世界联络的好时候。雷宇将感应器放在胸口。在任务对象“人”的模拟体与他的本体意识之间,存在着原子水平上的振荡和谐,感应器可以将这个和谐调整为可控状态,从而达到超时空的通讯目的。
想到存储于上面库房里的自己的本我意识,雷宇就有些惆怅。这次任务之后,但愿真能退得休去,与本我从此紧密相依再不分离。
清理一下思路,雷宇两只手贴住感应器的两个面,开始一条一条阐述任务中的问题。思维的神经电流在他体内涌动,汇集在感应器中——那里将有异光反应,透射进感应器的内核。
但感应器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雷宇等了等,感应器平静如常。他将整个过程又重头来一遍,感应器依然老样子。
有冷汗从他额头冒出。他腾地跳起,打开灯。灯光聚集下,感应器没有任何伤损,完好如新。他抹抹汗,伸出小拇指,顺着感应器的一条棱往下滑。在棱的某个点上他身体特具的电磁脉冲可以将感应器的存储空间打开。
果然,他失败了!
雷宇真的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任务对象模拟体与他本体意识之间的联络一直良好,感应器也总是工作正常!问题出在了哪里?踏上贵阳之旅的每个细节瞬间在他大脑中重温。
健康跟踪器。
雷宇举起左手腕,完全嵌进了肉里的跟踪器与皮肤浑然一体,根本看不出痕迹。但那芯片发出的电波却扰乱了他自身的电磁场,从而使他的超时空通讯遭受严重阻碍。
雷宇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健康跟踪器真的只是感受他体温的变化并反映到城市某个机构的监视屏上去吗?
现在只有指望他在剩余的时间里找到那个弦论大师,哪怕大师还未有成果。因为感应器中还储存了大师的思维波片段,会与大师产生感应,从而打开另一条超时空通讯路径。那么他仍然有返回的机会。
但如果失败……雷宇深呼吸。星光已黯,黎明将至,时间正一分一秒过去,这个世界中,谁曾见过弦?
雷宇的眼眶忽然湿润了。
下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14
单弦在电脑上打拖拉机,见雷宇进来也不搭理,鼠标飞快点击着各种花色的牌,手指则在键盘上舞动,与打牌的人忙不迭地唇枪舌剑。
雷宇只好找书架上的杂志看。那些杂志紧紧压在一起,抽出来就散了,也不知道翻过了多少遍。杂志噼哩啪啦掉在地上,雷宇蹲下身子捡。单弦终于从牌局里分神,“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嚷。
“我想请你帮忙。”
“我不会帮你的。”
“你知道原来住这里的那些孩子的下落。你必须帮我。”雷宇按住鼠标。
“不关我的事。”
“那么给你一个挣钱的机会你挣不挣?”雷宇问。失去双亲寄居表婶家的单弦,最缺的恐怕就是钱了。
单弦瞪着雷宇,“给钱也不干,你别拦着我打牌!”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找那个人吗?找到了,我告诉你。”
“切,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找人的目的。”单弦不屑,“关我什么事。”
最后还是单大嫂的命令起了作用。单弦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雷宇身后,一个上午都不肯好好和雷宇说话。而雷宇计算着时间,满心焦虑,也没有心思来讨好这位小朋友。两个人沉默着,在城市中寻找虎门巷一号的孩子们——这些曾经调皮捣蛋、拖鼻涕生脚疮的少年都已经长大,或者做了城市的栋梁,或者变成城市的垃圾。但无论是谁,都会出没于城市的美食广尝饭铺酒肆。只不过一些人是品尝者,一些人是经营者,还有一些人是乞讨者。单弦带着雷宇从大十字找到紫林庵,从观风台找到黔灵山……在这种寻访中,雷宇遍尝各种他闻所未闻的食物,比如丝娃娃、独山盐酸、荷叶糍粑、羊肉粉……他做出结论,如果单以吃为标准,贵阳实在是一个美好的城市,只是那些食品都太过于零碎,适宜女孩子,却不对男性的粗犷。不过,这套理论毫不妨碍雷宇冒着肠胃坏掉的危险大吃特吃,且渐渐地无辣不欢。
单弦却很不开心,每碰到一个过去的玩伴,免不了的寒喧就逼着他去回忆过去一次,而每次的回忆都不尽相同。他经常会得到完全矛盾的说法。比如张师傅家的儿子据说小儿麻痹,但同院两个做了汽车销售商的伙伴就认定他好动异常,曾经给猪扎针并把猪粪撒在公厕门口的路上。还有那谣传出国的孙师傅家三丫头,却在丁字口开了一家麻辣烫,且死活不承认曾经和张家二小子好过;她倒是对单弦印象好得不行,说当年单弦虽然年龄小可是特别喜欢看书,看完了就讲给大家听,什么黑洞啊白矮星啊都是些特高深的名词。那时的单弦看上去志向远大,大家都对他心生敬畏。但是单弦自从高考落榜以后就不和什么人交往了,总爱深居简出,处于半与世隔绝状态。
“不可能,我不可能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单弦愤懑,忘记出门前对雷宇态度的恶劣,拉着雷宇说:“我根本不懂黑洞白矮星。为什么大家的回忆不能重合,过去无法还原吗?”
“不能。时空有无数观察角度,缺少一个角度的描述它都是不精确的。但你无法找到这所有的角度,你明白吗?”
“不明白。可是,如果你的说法正确,你是无法找那个男孩子的。你给的参数太少,根本不能确定他的状态。”
雷宇一惊,单弦的话似乎隐藏着更深的含义,他一时分辨不出。时间的紧迫压榨了他的判断力。他等着口袋里感应器的反应,但毫无所获。食物的填补压住了胃里的空虚,却压不住时间的声音——那声音清清楚楚在雷宇头脑中回响,声声催人欲老。
他们在城市里匆匆忙忙,只在路过国际交流中心的时候停下来。有文化公司牵头搞了一个梵高画展。大大的梵高头像挂在空中。单弦不顾雷宇径直去买了票。雷宇只好也跟进去。一厅的浓郁色彩,与小家碧玉般的贵阳气质不合。单弦却看得目瞪口呆,末了还买了60×60厘米大的凡高油画《星夜》的复制品——在月光黄和星辰蓝旋涡翻卷的天空下,一丛树木努力向上伸展着枝条。月亮和星星颤动中,地面上的植物低声吟唱,一切都在不可确定的状态中……单弦将画端端正正挂在他自己的房间正中。
贵阳的气氛顿时有一丝诡异。
15
时间倒计数结束的时候,雷宇正在刷牙。清晨的阳光和卖豆腐脑的吆喝声一起传进窗户。他脑子里格登像断了发条,那一直“滴嗒滴嗒”的声音消失了。雷宇握住牙刷的手一下子悬在半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
这就完结了?他所来的世界,就这样将他一笔抹杀掉了吗?他的荣誉和生活,他的经历与情感,都将随着他的名字从上面的档案中消失而无影无踪,他的本体意识将被清洗干净,好腾出地方来给下一个时空“救火”队员,是这样的吗?
他回不去了。
雷宇冲干净嘴里的牙膏沫子,洗了脸。他转头看见单弦房门大开着,单弦半躺在床上面对那幅《星夜》。星月的天地之间,是一束生命旺盛的绿色火焰。
“你为什么要喜欢这幅画?”雷宇没好气地问。
“那么你为什么要找那个男孩?”单弦偶尔言语锋芒十足,让雷宇无从反驳。
“等到我能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呸,你们每个人都当我是傻瓜。其实我比你们想的要聪明。”单弦愤恨。
“证明给我看。”雷宇的声音单调干涩。
单弦咧开嘴笑笑,“我要搞清楚空间的方向性。”
雷宇一惊,难道这年轻人正是他要找的人吗?这两天的明查暗访全是白白耗费气力?“为什么有这种想法?”他控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情绪。
“时间是有方向的,昨天、今天还有明天,不能逆转。可是空间呢?空间的方向性在哪里?上下左右根本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所以我想搞清楚。”
“你应该去考大学的物理系。这样冥思苦想什么答案都得不到。”
“可能不会有结论吧。”单弦不太在意,“我就是想想。”
“想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必须证明演算推理实证,才能得到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雷宇坐到单弦对面,挡住他凝视油画的视线。“实际上你的问题已经涉及到当前物理学的前沿领域。你听说过弦吗?”
“那是什么?”
“有猴皮筋吗?”
单弦就去单大婶的梳妆台那里找了一根皮筋。雷宇拿在手里拉伸。皮筋绷紧了又蜷缩,带动周围空间的舒张和卷曲。单弦看着雷宇的手,似乎从没发现皮筋有此特别之处。
“弦是最基本的形态,构成我们周围所有事物的基元,包括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声音,我们的目光。弦理论是一个完美的统一理论,将万有引力、电磁、弱和强相互作用都概括其中。”雷宇想不到自己的声音中有如宗教布道般的蛊惑力量。
“基本粒子是电子。”单弦却说,“谁见过弦?”
“教科书从来只会采用成熟的理论。至于弦的存在,得靠物理直觉,不能满足于理解那些有明确数学定义的东西。”雷宇引用不知从哪里看到的一句话,颇为自得,“发现弦并被大众认同是迟早的事情。”
单弦的目光积聚到雷宇脸上,似乎是要考核他话的真假。雷宇觉得单弦的目光如同山泉,清澈而简单。比他本人更容易理解。“相信我说的话。”雷宇强调。
“关我什么事?”单弦转过头去,拍拍手里新买的《梵高传》,“反正发明弦的人也不会是我。我高中数学很差,物理更坏。”
16
单弦去小吃店上班后,雷宇睡到了他的床上。看着墙上梵高的画,雷宇不知不觉睡去了。他梦到自己的记忆是一张金黄色的喷香的蛋饼,被盛放在一只靛蓝色的瓷碟里。瓷碟上绘制了苗族特有的花纹。那记忆热气腾腾,看去非常迷人。于是就有刀叉左右开弓,向那记忆正中戳进去,将它生硬地切成两片。被剖开的记忆里面是灰白的碎末,散发出干燥的陈腐的味道。刀叉在那些碎末里搅拌,碎末飞溅,蛋饼顷刻间变为空洞的面皮。
有一只手将这面皮捡起来捏在手里,捏成一个球。雷宇的目光顺着这只手慢慢上移,他看到面前的人。恍惚中以为那是另一个自己。直到那人开口给他杀人的任务,并将一袋战国时期的刀币扔在他枕头上。织锦的口袋袋口一松,刀币散落在枕头上。枕头雪白,铜币斑驳青锈,交相映称,美不胜收。雷宇到此便醒了,始终看不清楚那只手的主人的脸。
雷宇坐起来,面对那幅画发呆。梦境只是幻像,但这幻像所掩盖的是什么呢?也许他根本就不是杀手,所谓任务是一种借口,其目的只是要将他从他的那个世界中驱逐?这个想法太不可思议了,他连忙放弃它。上面收不到他的讯号,应该知道他的任务已经失败,不会再向这个时空派遣任务了。他现在必须面临的要紧事儿,是如何做“人”——他的记忆是为了这个任务存在的,任务的失败也将导致记忆的失败,从而逐渐将他变成行为混乱没有记忆的疯子。在没有找到弦论大师以前,他自己的存在都将变成问题。
不能坐等了,挽救他失忆的可能方法只有一个:他自己培养出一个弦论大师来。
雷宇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弦的微小扰动决定不同自由度的粒子,在二维膜上缔造的世界只要一个参数不同就会绝然迥异。这个他来的世界也许跟本没有什么弦论大师,有的只是一帮曾经嬉戏年少而今正为生计各使手段的青年。
这些人中谁会对对空间感兴趣?这是座比较重视实际生活的城市,能够感同身受的才是最好的。只有喜欢《星夜》的单弦例外。但一个对物理学毫无概念的25岁青年,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变成大师级人物,这不是奇迹两个字可以解决的,得在奇迹前加上“大大的”三个字才行。
但还能有什么办法吗?雷宇皱眉头。他只有培养一个弦论大师出来,才能打开时空路径,然后杀回他的世界,质问上面为什么要派他来执行如此语义不详指向模糊的任务?
雷宇走到书架前,手指一一扫过那些图书的书脊。弦论公式简单明了,但其推演出的所有理论与求证实验雷宇却都一无所知。雷宇更不知如何用人的语言来表达。何况,就如人所熟知的E=MC2,简单的公式后面是复杂的计算、大量的实证以及历史研究的沉淀,那是仅仅会背诵公式的学生无法复述的过程。
走过许多时空的雷宇,盘腿坐到地板上,拿出他的感应器。感应器仍然对他没有任何反应。但这个小东西在他手掌之间的翻动,却给了他一些启发。
雷宇的目光,最终落在梵高的《星夜》上。
17
中午大雨,从外面回来的雷宇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体温骤升了2℃。立刻有城市健康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上门来检查他的情况,禁止他再到户外活动,并责令单弦与单大婶都暂时在家休息。单大婶凶巴巴地抗议了几声,就乖乖地呆在家里宽带上网打麻将。小吃店被全面消毒后暂时关闭。
雷宇得以和单弦朝夕面对。
“你对空间感兴趣,那我就和你说说空间对称性的问题。”雷宇说,“这样你会理解什么是超对称性,从而更好地理解弦。你知道什么叫做对称吗?对,我们的脸是对称的。对称性有分立的对称性和连续的对称性。分立的对称性,就像你这本书,它是正四边形的,将它转动90度,它还是原来的正四边形。连续对称性如一个球面,以球心为原点,无论怎么转,还是原来的球面。这是一个物理系统固有的对称性,或一个物理态的对称性。在一个物理理论中,还有一种动力学的对称性。例子是,假如一个态本身不是转动不变的,但我们将之转动后,同时还转动用以描述它的座标,连续的对称性这样这个态的一切动力学性质和转动之前完全一样,这表明空间本身的各向同性和物理系统本身与空间的方向无关联性。喂,单弦,你怎么睡着了……”物理学对单弦真是一首好催眠曲。奇迹如果轻而易举就获得那便不是奇迹。需要耐心和等待。雷宇看梵高的DVD专题片,对单弦的哈欠毫不在意。
看完了梵高,雷宇拿出他的感应器给单弦看。
“你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找那个男孩儿,为了这个。”雷宇转动感应器——这是一个1立方分米的立方体,透明晶莹,但却不反光,深邃得令人晕眩。
“水晶镇纸?”单弦猜,“批发市场5块钱一个。”
“这不是水晶镇纸,这是一个感应器。”
“感应器?”
“是。”雷宇抚摸着那光滑润泽的物体,这是惟一可以证明他任务的东西,惟一可以让他在这个世界记住自己本体的东西。“每个事物都有左手征和右手征。每个弦都有其镜像。所以产生了这个感应器。”
单弦满脸困惑。
“我要找的那个男孩儿,他在成年的时候终于将高深的弦理论简化为一个通俗的公式,从而改变了整个世界。”
“没有人能改变这个世界。”
“可以的。那是在人类智慧整体积累上的突变,蒸汽机车、飞机、原子弹,都划定了一个时代。”
“那个男孩儿已经成年,他发明那个公式了?”
“还没有。”
“那么你怎知道未来的事情?天,别告诉我你是从未来来的。”单弦蒙住脸。
“不,我不是从未来来的。我从哪儿来并不重要。实际上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的记忆是从到贵阳开始的,我的感觉似乎从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但我们不讨论我的问题。只说这个感应器。”雷宇举起那个物体,“它用那个人本身的思维分子的镜像为基础结构建造,是一个超稳定的弦结构,不会被任何外力破坏。但是一旦那个人与之接触,弦之间的频率共振产生作用力,那这个结构就不会再得以保存。”
单弦竭力想理解雷宇的话,但显然他做不到。他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就是这样。”雷宇将感应器放在单弦手上。
感应器毫无反应。
“说明什么?”单弦问。
“说明你不是那个人。”雷宇舒口气,“我早知道你不是了。”
“那么有反应的就是你要找的人了。你找到他会怎么样呢?”
会杀了他。但雷宇却说:“我会告诉他这世界的终极理论——关于弦的一切。”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个物理和数学都极差的人?不,你没有这个天赋。”雷宇微笑。
单弦哼了一声,将那感应器扔回雷宇手中,不再问什么。
18
几天之后,瘟疫警报解除了。邻居们蜂拥而至请单大婶的小吃店立刻开业。单大婶正在联众棋牌室里厮杀得酣畅淋漓,坚决要众食客等她扳回老本再说。
一直不怎么和雷宇说话的单弦忽然问他:“你会开车吗?”
“会。”
“那我们租辆车出去走走。我在家里好憋闷。”
雷宇和单弦便租了一辆越野吉普车走。车子按照单弦要求穿城南行。沿途都是绿灯,新铺的沥青黝黑清爽,南明河与梧桐树左右相伴。单弦打开车窗,随CD节奏在风中呼啸。车子出贵阳市区,经小河过花溪,两旁青山不绝,田野不断。
“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来,干嘛老是说关于弦的事情。你让我心神不定,好像生活有其它的真相,另外的可能存在。比如我是因为目睹了什么事件而被黑衣人抹去了记忆,或者是计算机甄选出来做为程序的改良程序。无论哪种可能,命运都是自己不能把握的。”单弦关掉CD,对雷宇说。
雷宇目视前方,对这年轻人的困惑无动于衷:“你不是救世主。别相信好莱坞电影。”
“我知道电影必定与现实生活相差遥远。但,谁知道好莱坞编制那些可能性的真实动机。就像我不知道你的。为什么你要告诉我弦的事情?”
“等你真正理解了弦,你自然就会知道。”
单弦猛地踩刹车,不待车子停稳就跳下去。“别和我说时机未到!”他愤懑地嚷,“你他妈的又不是先知!”
“我不是。”雷宇面无表情,“如果你懂得弦,你会是。”
单弦伸开双臂,拍打车子,发狂道:“是不是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看到万物其实全都是数据流。所有东西都是虚假的,制造的,没有实体的?!”
雷宇打开车门,很平静:“生活不是科幻电影。弦也不是电子空间。你会将它们区分开的。”
单弦上了车,一路都气鼓鼓地不说话。他们开到了青岩附近,就在当地吃农家饭。木梁泥墙稻草铺顶的老房子,建在一块稻田上面。主人将柴火熏得乌黑的房梁上挂着的腊肉取下,给他们蒸腊肉饭,还有从田里新摘的西瓜做饭后水果。饭桌就对着稻田,几头仔猪在饭桌不远处的圈里哼哼。有一只鹭鹚在田里捕食,时不时飞跳起来,白羽黑爪与翠绿的水稻配出天然卓越的山水国画。
望着那只生气勃勃的鸟,单弦突然间心平气和。他问雷宇:“我该怎样开始了解弦?”
19
他们回城途中碰到庆祝瘟疫结束的花车游行。吉普开不动了,只好停在路边等游行结束。但是游行渐渐变成一场狂欢,周围的观众纷纷加入队伍中凑热闹。雷宇被银饰环佩叮当的布依少女拉下车子,在热烈欢快的乐曲声中翩然起舞。伴奏之人坐在花车上,都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们手持月琴、牛角胡、牛骨胡、葫芦琴、勒朗、笛、牛皮鼓和小马锣,敲敲打打怡然自得。
“听听,听听,这是北宋时期传入黔地的古乐“八音座唱”,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会演奏了。”“据说金阳那边修路发现古猿人化石了,这可不得了。说不定贵阳以前是古人类的发源地呢。”“不是说贵州人夜郎自大吗?总要有自大的理由吧。源远流长,天下皆出自我,你说我该不该自大?”人们喧哗着,嘻笑着,话语如同棉絮,渐渐布满雷宇周围。如果没有弦的困绕,贵阳真是好耍。雷宇心想,这时才发现单弦不见了。
单弦凌晨3点才回家。他浑身酒气,几乎瘫倒成一团泥。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送他到门口。女孩子嘴角俏皮地生了一颗小小的黑痣,看见雷宇就连声惊叫:“呀!是你!我们机场见过的。你忘记了吗?”
雷宇摇头。
女孩子不高兴,提高声音:“那你现在要记得我啊,叫我璇好了。”她顿了顿又说:“你的健康跟踪器可以去清除了。他们还给你免费做体检呢。可别忘记了。”
雷宇正想着那个跟踪器的事情,也许去掉了,他的电磁场就可以恢复正常。璇自告奋勇陪他去交通部门报道。巧得很,遇到了那个飞机场的出租汽车司机——他还记得雷宇,一见面就招呼:“你还在贵阳啊?怎么样,贵阳不错吧?”看到璇,司机脸上顿现恍然大悟的表情,冲雷宇晃大姆指:“你真真要得。”
雷宇没说话,操控健康跟踪器的那些人,是什么样子的?虽然他与人类没有任何的不同,但他仍然对那个部门有一丝丝的恐惧。毕竟他只是对人的模拟体。
璇和司机聊天。司机熟悉交通部门负责跟踪器的机构,据他说,这几天去解除跟踪器的人有好几十,他已经拉过去好几个。“我们贵阳好啊,”他一路都在唠叨,“来的人都不愿意走!”
雷宇懒得理司机,好在目的地很快到了。机构不大,一些普通的神色拘谨的公务员们有条不紊按章办事,没有对雷宇罗嗦一句话就将跟踪器从他体内吸出。手腕空空的好久,雷宇才彻底相信那健康跟踪真的只是健康跟踪。
“你怎么了?”璇挽住雷宇的手臂,“你表情怪怪的。”
“有吗?”雷宇摸摸脸,“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贵阳挺不可思议的。”
回到单家雷宇立刻取出感应器,它依然没有反应。也许电磁场的恢复需要一段时间吧。雷宇想。那边单弦房间里璇清脆地笑。少有的,单弦低沉的笑声也夹杂其中。
于是璇成了单家的常客。璇24岁,眉眼秀丽,声音温柔,除了打麻将时与单大婶对吼很不像话,其余时间都十分乖巧。
“她是我的初恋。”单弦告诉雷宇,“我们好了很久了。”
“没有那么久。”璇纠正他,“只有两年而已。而且我去旅游学校以后你根本不理我。”
“我以为你不理我了呢。”单弦辩解。
璇嫣然一笑。
璇每天都到单家的小吃店来,然后上单家看雷宇。她劝雷宇不要整天呆在房间里折腾单家的旧电器。但雷宇却似乎喜欢修理,不仅仅弄好了单家的旧电视和VCD,还把左邻右舍的坏电器都修了个遍。
璇呸雷宇:“你还喜欢做修理工啊?今天甲秀楼放花灯,你和单弦陪我去看啊!”
雷宇想推辞,单弦却也说一起吧,他好久没逛街了。雷宇只好答应。
去大南门的道路堵车,三个人弃车步行。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已成抱拢之势,树荫宽大,几乎遮日。璇穿条宝蓝色印花珠片吊带裙,走在两个男人之间,如一只蝴蝶精灵。
灯会还没有开始。单弦建议去逛路旁的书店,璇嚷着要吃恋爱豆腐果。雷宇不能两个人全陪,只好女士优先。旋却不等他,自顾自找了食摊坐下。主人送过来蘸水碟,碟里一层精炼过的油辣椒,亮晶晶的红油里混了芝麻、葱花、碎花生米、蒜末、姜茸、细盐、味精、酱油、老醋、香油、香菜末。主人给烤架上的十来块半焦黄的豆腐再刷一层油,豆腐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这是恋爱豆腐果。你也来两串?”旋回头叫雷宇。雷宇摇头,神情里有些不屑。
“你别瞧不起这种坊间小吃,以前还救过人的命呢。”旋扁嘴乐,也不管雷宇肯不肯听,自顾自说下去:”那是抗战时,日本人对西南大后方进行空袭。炸到贵阳了。有个小伙子的住处给炸了,他被埋在废墟底下,人们看得见他,就是救不出来。有个姑娘可怜他没吃的,就把家里的豆腐烤好了带给他吃。”
烤架上的豆腐变成油亮的金黄色。主人将豆腐取下放在旋面前的空盘里。旋迫不及待夹开一块豆腐上面的皮,将蘸水汁浇进去,然后咬上一大口。
“后来呢?”雷宇不喜欢没有结尾的故事。
“后来大家就管这种油炸豆腐叫做恋爱豆腐果了。”旋说,一块豆腐已经消失在她的樱桃小口中。红润嘴唇上一层油光泛动,偶然唇里露出雪白的牙齿来——雷宇看璇有滋有味地吃豆腐果,心里却极想尝尝那红唇的滋味,璇过足了瘾,发现雷宇呆望着自己,忙找纸巾擦试嘴唇,问他:“你怎么不吃?”
“啊,我不想吃。我去看看单弦,怎么逛个书店要这么久。”雷宇就要站起来。
“不许走,我还没吃完呢。”璇撒娇般地命令。雷宇又坐下,转过头,就看见了南明河中巨石之上的甲秀楼。楼檐与尖顶、窗棂镶嵌的小灯,正一盏盏亮。灯光里,单弦抱了一摞书兴冲冲过来。雷宇翻了翻,全部是高等数学和量子力学方面的书籍。
“你要干什么?”雷宇和璇同时问。
“我没有天赋,但是我会勤奋。”单弦瞧雷宇,目光里充满挑战,“我总有一天会理解弦。”
雷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手里还捧着他买的书,沉甸甸的。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好,等你理解了,我一定知无不言。”
“那我们击掌为定。”单弦伸过手。雷宇只好也伸过去。两只手掌在空中发出清脆的碰击声。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璇看看雷宇,又看看单弦,满脸疑惑。
“一个学术问题,你不懂。嗨,快看啊,月亮!”单弦指着天上,叫。
银亮的月正渐渐被黑色侵蚀,只剩下细细的牙了。浩瀚的天幕上也只有这细细的一弯月牙。月牙越来越细微,弓成一线,如弓之紧弦。随即弦断弓收,月亮被黑暗完全吞没。原来是月食,雷宇记起来。这是他原来世界没有的景象,在贵阳看见了。
“扯,你哪儿有什么学术问题啊!”璇拍单弦的背,“上次你把积蓄都花了买苹果电脑,要学平面设计,结果怎么样?你还是现实点,听婶娘的话秋天去上个厨师班。”
“如果那是我选择的,我会坚持。”单弦的脸上忽然显出从未有过的倔强表情。
20
时间自从月食以后呈现出迅疾的姿态。雷宇感觉到时间的迅速流逝,白天黑夜交替轮换,似乎在一瞬间就完成了。他人类的面孔上,居然有了细细的眼角纹和抬头纹,而感应器还是一如既往沉默着。只有单弦对弦的坚持,让他觉得等待不是那么漫长和无聊。
在等待中,雷宇渐渐搞清楚了单大婶的羊肉汤配方,杂货店里也出现了消失许久的百香果。璇看见雷宇在小吃店灶台那里忙活,诧异得都说不出话。“单弦呢?”平息了心头的惊奇,璇急问。“他在忙。我替他干一会儿。你能到隔壁给我买一块钱的百香果吗?”雷宇回答。
璇片刻跑回来,晃晃手中的食品袋,“真的有百香果,我好久没吃到这种东西了。小时候我最爱吃这种糖了。后来就没看见卖的了。”
“需要就会刺激生产。因果互相影响。没有孤立的系统存在。”雷宇一边说,一边给顾客端上牛肉面。那边有人叫肠旺面。雷宇应声问:“红轻红重?宽汤?”
“你还会做什么?”璇跟在雷宇身后,抽空将一颗百香果送到雷宇嘴里。
“厨房的事情难不到我。”
“你真行。”璇闪动的眸子令雷宇害怕,他岔开话题:“是找弦子吗?他去贵州大学旁听物理了。”
“又为了那个弦?他真是疯掉了。单大婶说他天天琢磨这个,还泡在网上找同道中人。”
“他的确有点疯狂,不过这种兴趣挺宝贵。”
璇忽然不说话,抬起头,盯住雷宇的眼睛。“你和我说实话,他在这个,什么弦上,有发展前途吗?”
雷宇摇头。
“那可怎么好,总得让他明白这一点埃”璇着急。
“每个人都可以对科学拥有热情。他现在的状态非常难得。哪怕没有什么成果,也是值得称道的。”
璇轻轻叹气,“也许你的想法是对的。可我,”她停顿一下,到底那半句话也没说出口,只是将那袋百香果塞在雷宇手中,走开了。
璇走出去几步,忽然又跑回来,问雷宇:“那你呢?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雷宇抻抻身上溅满油花的围裙,说:“等待。”
“等待?”璇不解。
雷宇点头:“对,等待,等待奇迹。”
21
等待需要耐心。雷宇很清楚。贵阳并不像是能够创造奇迹的城市。但他最有职业素质,只要存一线希望接近成功,他就不会放弃。何况,他已经将自己的未来与单弦能否领悟弦联在了一起,他必须将单弦培养出来。
趁着单弦不在,雷宇将《星夜》后面的神经诱导器又调高了一个数量级。用人类的器材原料制作出的神经诱导器非常粗糙,但对单弦还是颇有成果。人脑实际使用的部分仅仅占脑容量的1/3,大量的脑细胞还处于原始的休眠状态,唤醒这些脑细胞将极大提高人的智慧——这是雷宇正在做的事情。
单弦常常站在《星夜》前发呆。他揉着通红的眼睛对雷宇说:“我觉得我像个刚刚大梦初醒的人,这世界太玄妙了。而我以前一无所知。你看那些从网上下载的文章。”
“有收获吗?”
“网上?论坛上的东西对我这种新人真的是不知所云。”单弦苦笑。只有一位不愿意将业余时间打发去写SCI论文的研究员,很通俗地用中文演讲弦,文章他能勉强看得进去。研究员写到某位学者用一个硕大无比的夹纸板演算公式,从左上角开始用蝇头小草一直写到右下角,写满后翻过页接着写,算上几个小时不知疲倦,其间惟一的休息是将铅笔放进电动削笔刀中削尖。看到这里单弦就心存羡慕,到处去找那种夹纸板,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这样将数学公式一气呵成推算到底。
“我知道初学者要想研究弦,就如同家庭妇女要登喜马拉雅山峰一样,是件异想天开的事情。不过如果抛开所有复杂的演算,另辟奇径,它也许就不困难了。比如,我能不能计算机上建模用多维结构模拟弦运动。我说不好,但是也许我会能。弦论的基本对象不仅仅是各种振动着的弦,还含有其他自由度,比如纯粹的点状粒子,两维的膜等等。数学部分求证很困难和复杂,但物理学家要有直观,不能满足于理解那些有明确数学定义的东西。就当我现在开始大一的物理课,我不过才25岁而已。学上十年,应该也能向坛子上那些人一样发言了。”
雷宇叉起双臂,冷水泼到什么地方算合适的催化剂呢?他只能走一步试一步了:“这很难,理论必须有实际的例证支持。引力红移,光线弯曲和水星近日点进动等验证了广义相对论,它能够解释所有己知的宏观引力系统。而且到目前为止,科学家们在物体108微米的距离上,都没有观测到引力定律的异常现象。引力与距离的平方依然成反比。要建立一个理论不难,要找到检验这种理论正确性的论据却很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么关于弦你究竟知道什么?”单弦的语气咄咄逼人。
雷宇躲开他的锐利目光,“我知道你无法理解的那部分。”
“我很快就会理解的。你等着。”
雷宇不再说什么,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单弦突然冲着他的背影喊:“你找的那个男孩子就是我!我想起来了,就是我。我小时候不但喜欢给大家讲书上的事情,还带着大家恶作剧,在孙师傅家楼梯底下放鞭炮,差点把他们家那口大黑猪吓疯!”
雷宇径直走回房间。
那边单弦还在大声叫:“你听见没有,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雷宇“啪”地将房门关上。
22
如果单弦是那个人,你要杀了他。如果他不是,他在你的引导下正将自己变成那个人,你还是要杀了他。你并不问动机,你只是要杀人。
雷宇心里那消失许久的本我声音,又一次出现了。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头脑中滴嗒的时钟声音,但仔细听来,却又什么也没有。
上面派他来的真实动机,究竟是什么?他真的是一个杀手吗?在飞到贵阳以前,他的世界在哪里?
感应器掉在地板上,丝毫没有任何损坏。雷宇捡起这东西,在衣襟上擦了擦,东西依然晶莹剔透如故。我要疯了。雷宇骂自己,而我是始终可以把握命运的人,哪怕真相永远不了解。他将感应器放进箱子。他需要一杯酒来镇定,好在漫长的等待中保持耐心。
城市的酒吧街在北部邻近黔灵公园的地方。雷宇走进一家迪吧。璇正在灯光中摇摆,如一条摇曳的鱼。雷宇靠近她。年轻女孩子羊脂玉般的脸上泪痕点点。“我不在乎他是厨师还是物理学家,我只在乎他心里有没有我。你知道一个女人最需要男人什么吗?”她仰头问。
雷宇迷惘。
“最需要男人在乎她——她的感受,还有她的愿望。女人是为了爱情生活的。没有了爱情就没有了空气,会窒息而死。”璇大声回答。正在蹦跳的男男女女用嘘声和掌声表示对她的赞同。
“可是男人需要全世界认同他,不仅仅是女人。”雷宇耸耸肩膀,“希望你理解他。”
“我理解可不赞同。还有你,你站在舞池外边干什么?下来跳舞啊!”璇叫。
雷宇来不及谢绝,便被璇拖下舞池。女孩子小小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乌黑的头发在他眼前飘。雷宇就觉得心脏跟着音乐节拍一跳一跳,拦都拦不住,马上会蹦出胸腔去。
音乐慢下去,璇的头抵住雷宇的胸膛,她轻轻地叹息,像是一支花儿的低语。雷宇握着她柔软的腰枝,整个人都要溶化了。
吧台送他们法国葡萄酒,冰块与柠檬皮掺和在一起。旋说受不了,要去街头吃大排档,喝纯正的贵州赤水酿的刺梨酒。两个人吃成都麻辣烫。旋脸红红的,雷宇脸更红了。小工走过来收账,油腻的手在油腻的围腰上擦了又擦。一元的硬币一个个落在桌子上,璇数着一二三四却总是数不清楚。那小工失去了耐心,将硬币一股脑儿全撺在手掌里,手掌简直都要撑破——二位麻辣烫,鸳鸯锅,他眼睛盯住门口进来的男女,嚷。
雷宇和璇一起随小工嚷,把进门的人吓了个魂飞魄散。他们在一屋子人的惊诧中跑掉了,一路上纵声大笑。雷宇拉紧险然撞车的璇,将女孩子搂进怀里。女孩子体态丰腴,气息炙热。他叫她,璇用微笑的目光答应。眼眸清亮透彻,流转顾盼之间,光华闪烁。
他们回到单家。单弦却不在。单大婶照例的打牌去了。“小时候,我做过一个梦,就是这幅画。”旋指着墙上梵高的星星,“我总在想,这些旋涡是什么?”
“是大大小小的银河。”
“瞎说。银河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就是这个样子,所有的银河都是漩涡状的,卷曲着运动,无数维的时空夹杂在一起,有各种不同的表象。”
“那些银河里,是不是也有太阳系?有地球和地球人?”璇的手指在画布上滑动。
“当然有。我们只是这万千世界中的一粒沙。”
“如果这些沙子中有一粒属于我,我就算死都会觉得很开心。”璇将头依靠在雷宇肩部,“彻彻底底只属于我。”
“单弦?”
“不,不是他,是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雷宇觉得他今天酒喝得太多了。“我要去找图书馆单弦回来,太晚了。”雷宇咬着舌头说。
23
“到哪里了?”雷宇迷迷瞪瞪问。酒力已经散了,他为自己坐在一辆空调大巴上诧异。
售票员好不高兴:”你要去哪里?”
“这儿是哪?”雷宇继续他毫无建设性的询问。身边的璇却已经站起来,拉他的衣襟,示意他下车。
车外一条水泥马路斜入密林,林子那边是山峦叠翠。一些人力三轮立时蜂拥而至,问他们要不要花两块钱到镇上去。璇挑了一辆干净的有红色遮阳篷的,靠背光的一侧坐下。雷宇只好坐到晒太阳的那一边,将璇的旅行包放在自己腿上。
三轮车晃晃悠悠发动起来,一动起来就有风,雷宇额头的汗片刻被吹散了。他定下神来,车子已经接近一座古代的城楼,楼墙青苔与雨水交错的痕迹斑驳可见。
“嗨,这儿是乡下吗?”雷宇在这时空的遗迹面前有些恍惚。
“青岩离贵阳市区30公里,算不算乡下?”璇吐出嘴里的口香糖,用面巾纸包了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我在这儿有间房。”
“古屋应该很值钱。”
“那就打八折卖给你。”璇笑。“然后我租你的房子。”
雷宇眯起眼睛,璇已经抢先冲到台阶上去了——石板路一级级通向古代的城楼,楼门黑洞洞的,不知道隐藏着什么样的未来。去处还未得见,窄小的门洞仿佛一段弦,要将他卷曲起来抛掷。是的,他就是一段弦,被时空之手随意抛掷,需要合适的场所舒展开以便创造自己的世界。
“来呀。”璇在石板路尽头招手,“你会喜欢青岩的。”
会吗?雷宇不能确定。等待和杀手的任务就这样不了了之吗?
“你来不来呀!”璇催促。
“来了!”雷宇回答,一抬腿,脚步竟然是无比的轻松。
24
雷宇在次日的报纸上看到虎门巷着火的消息,损失不算太大。但那栋有40年历史的法式建筑完全报废了。这也怪对老建筑不加修缮,一味使用。报纸上的图片显示雷宇熟悉的小吃店与杂货铺都是一片不堪的狼藉。
“我放的火。”璇将报纸从雷宇手上拽走,一本正经地说。
“瞎扯。”雷宇摇头。
“你不相信?”
“发生了什么事情?”雷宇站起身,居高临下俯瞰着璇。
“我们在胡同口碰见弦子,就去店里煮羊肉粉吃。他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我们就吵了起来。我把他打昏了。然后,不知道怎么火就起来了。”璇撅嘴,“不怪我。他老是在说那个弦啊弦,他疯了呀。”
雷宇靠住门,阳光从门外直射进来,居然刺眼地炙热。
“火灾情况怎么样?”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空洞地问。
“弦子他被怀疑纵火,已经被送健康委员会鉴定了。”璇低头踢脚边的石头,“他果然是疯了的。”
那个若古代弱冠书生般清瘦白皙的年轻人是疯子吗?雷宇闭上眼睛,所谓奇迹,真的就那么脆弱不能坚持要受天谴吗?
或者,自己陷入贵阳的世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的事实了。这就是被上面抛弃的悲惨下场吧?
就此老去,葬身时空的缝隙之中,不需要他雷宇再为自己惋惜什么了。
25
璇的房在背街上,不大,但是门面房,稍微收拾一下便可以开店。璇不久就申请做了镇上的导游。雷宇用璇的房开了一家小吃店,卖米豆腐和肠旺面。
有600多年历史的青岩处处是明清古建筑,依山傍水,清幽无限。镇上寺庙道观教堂共存,令雷宇常常感叹居民对宗教的宽容。感慨之余,他会走到百岁坊那里看下山狮,石刻的野兽似乎随时会在夕阳的余晖中夺路逃走。
弦渐渐变得遥远了。单弦因为被鉴定为精神失常而免于起诉,送进了精神病院。单大婶离开了虎门巷,据说去了新城区。有时,雷宇会想像单弦发现他失踪后的心情,也许会当他是骗子吧,骗说这世界有万能的弦,还骗走了璇。不管怎么说,这结局总比他真的去杀死单弦好。雷宇惟一遗憾的是离开得太过匆忙,将那个感应器留在单家了。
这种遗憾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渐渐遥远。雷宇和璇在那年冬天,青岩被挂牌确定为中国历史名镇的喜庆日子里结了婚。
新婚那夜雷宇却睡不着觉,结婚这种事情是他以前的世界里没有的。他真的从头到尾都彻底地变做“人”了。他不能不借一点茅台来催眠自己。酒精的作用下,他进入了梦乡,却看见单弦站在那里,浑身都是血。
“你撒谎!你根本没打算告诉我弦的事情。你不讲信用。我们击过掌的!”那年轻人说着说着,愤恨的表情变得委屈了,他蹲下身去,嘤嘤啜泣,“我想知道,我想知道碍…”火从四面八方烧起来。
雷宇骤然惊醒,他坐起来。璇急忙打开灯,给他擦额头的汗。
“那天晚上是我点的火,是不是?”雷宇抓住妻子的胳膊。
璇脸上无惊无惧,她挣脱雷宇的手,心平气和:“真相是不存在的。你比我更清楚。”
雷宇肃然。
这以后雷宇的日子安静而闲适,喝米酒、香麦茶,吃玫瑰芝麻糖、脆皮猪蹄,听佛钟寺鼓童子班唱圣诗,看杜鹃、珙桐、桂花和红枫。雷宇和璇之间再也没有出现过“弦”或者“弦子”这样的话题。雷宇想实际上他已经忘记曾经的自己,只有偶尔在为食客端茶递水的时候,他会感慨几秒自己“可耻地堕落”了。
璇接待游客,整天说历史数典故谈古人。书院街、油榨巷、西院巷、状元街,慈云寺、万寿官、北城门……一条光滑石板路,不知道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她带游客逛完历史就到雷宇的小吃店来吃米豆腐。雷宇赤膊裸胸,在小小的厨房里磨米蒸豆腐做配汤。店太小,客人们只好站到街上去吃——薄薄青花瓷碗中半透明的米粉块,红油一层环绕着,黑红的醋汁在中间流淌,让人怎么也吃不够。总有人惊奇这醋的颜色,于是雷宇就会指着醋坛子说青岩双花醋的好处,末了一定会卖出去几打1斤包装实际只有八两的醋去。
隔年过去,璇怀孕了。十月辛苦,诞下7斤重麟儿。雷宇无法描述喜悦之情,许久以来心里因为失去弦的空洞,被儿子填补得满满当当。小雷活泼好动,不惧生人。满月后璇将他的摇篮放在小吃店门口,托店里做杂役的七娘照料。小雷喜欢笑,成了食客的一爱。人们给他玩具,他都拆得稀里哗啦。雷宇还很鼓励他,美其名曰培养智力。
夏天来的时候小吃店租下隔壁的房子,有5张桌子了。小雷已经可以走路。七娘专门负责照看他,整天带着他在镇子里转。
小暑过后,传来瘟疫又在临海地区死灰复燃的消息,虽然是内陆城市,贵阳也立刻如临大敌。雷宇才看到报纸上的新闻,健康委员会的人就出现在他的小吃店里。雷宇再一次听到“健康跟踪”这几个字,初到贵阳的情形立刻浮现眼前。他愣住了,任由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将肉色的装置贴进他的肌肤。
忽然七娘跑回来,焦急地说孩子不见了。她把孩子捆在牌坊那儿去上茅房,出来发现绳子断了。雷宇听了浑身冷汗直冒,赶紧叫人找。璇也扔下游客们过来与雷宇会齐。他们爬上城墙,穿过百岁的牌坊,打开状元府每一间房。他们呼喊,四只眼睛360°搜寻,直到筋疲力荆雷宇心里就有些隐隐不安。“还记得弦吗?”他问璇。
“弦吗?”璇瞪他,“我不记得了。你赶快把儿子找回来!”
镇子守门的人认识小雷,都说没看见。镇子并不大,他们找了很久,却怎么也看不到宝贝儿子的身影。他们不免垂头丧气。雷宇去挽璇的手,被她甩开了。璇眼圈红红的径直往前走。雷宇只好跟在后面,不敢再说什么了。
小巷曲曲折折,细窄得只能容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地走。雷宇有些疑惑,在青岩生活了好几年,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条小巷。巷子突然之间变得十分漫长,似乎总也不能走到尽头——来处已经隐藏进拐弯的空间中,去处却还未得见,窄小的巷子仿佛一段弦,要将他卷曲起来抛掷。
雷宇停住脚步,他清晰听见脑子里时间滴嗒的声音。那么清楚和明确,一声声都敲打在他的神经中枢上。他抱住头。但是声音就在他的脑子里,是怎么也消除不掉的。
新的48小时开始了。
原来上面始终是不曾忘记他的。
他们不过是在耐心等待。
璇也站祝她看着身后的雷宇,示意他快一点。但在巷子的深处,有熟悉的声音响起:“你看这张纸,我可以撕成无限小,小得根本看不见。纸是由纤维构成的,纤维由分子构成,然后是原子,原子核,质子、中子、电子、介子、光子、轻子和快子……世界就建筑在无限小的一根弦上。”
璇顾不上雷宇了,她向那声音跑去。雷宇要快跑才能跟上。他们拐过一座房屋的尖角,就看见小雷在地上爬,那个感应器就在他面前闪动。单弦靠墙坐着,剃了个板寸,清瘦如从前。
璇要冲上去,却被雷宇一把拉祝
单弦继续说:“他们把十一唯时空折叠起来了,只给我们三维的。三维啊!真让人痛心。”
小雷仰起脸来,面对单弦笑得天真无邪。他伸手一把抓住感应器。单弦放开手。感应器在小雷的手上异光流彩,瞬间化为无数璀璨的微粒。
(全文完)
作者注:文中关于贵阳的描述,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虚构的。虽然是贵阳人,但毕竟我离开这座城市太久了,不能将城市白描下来。至于弦,我对这物理前沿的研究对象所知浅薄,只是希望通过作品引起读者的一点点兴趣。因而,对贵阳与弦了解的读者,请原谅我在此文中的冒失。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