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尽桥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

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法)阿波里奈尔《蜜腊波桥》,闻家驷译

“你真的爱我么?”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阴性人。满树繁花,雪白的花瓣正纷纷落下,如一场雨。

“你真的爱我么?”

因为他的犹豫,她重复了一句。

“爱。”

她欢呼一声,猛地扑向他的怀中,拥抱着他。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但他却皱起了眉,这种逼真的虚拟触觉并不能让他感到有什么快感,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生物人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简单,无聊,白痴。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地下三维虚拟游戏时的评价。一个阳性的人去向一个阴性的人拼命示好,毫无理由地为她做一切事,实在令他难以理解。而更难以理解的就是很大一部份生物人如醉如痴地迷恋这个简单、无聊和白痴的游戏,几乎已经成为一个社会问题了。当他第一次跟随说明进入这个游戏,在游戏分配给他一个阴性的游戏对象时,他只感到了最轻微度的惊愕。这个阴性人很美,但还没有美得街上随时可见的电子阴性人的程度。他跟着说明进行游戏的进程,请她吃饭,喝茶,外出看戏,送花,然后看着她对自己的好感程度一点点上升,直到最后,高潮来临,在一棵开满繁花的树下,她对着他说出那句话,而他必须作出一个正确的回答。

只是这个回答说明里没有提供,必须由游戏者自由说出,不由的回答,她也会有不同的反应。他试过好几次,回答“爱”是得到一个拥抱,回答“我爱你”是一个亲吻,回答……当然,回答“不爱”的话,得到的是一个耳光。那个耳光也是虚拟的,很清脆,当然不疼。他不知道哪一个回答才算是正确的,对于他个人来说,耳光更合适他的口味。

就是这样一个游戏。这是一个在互联网上暗中流行的一个地下游戏,没人知道开发者是谁,只是以惊人的速度在底层生物人中传播,并且不断地完善中。那些底层生物人不断沉溺在其中,津津乐道于每一个细节,甚至使得他们与上层生物人和电子人的交流都产生困难,终于引起了语言文字规范司的注意,对游戏的访问量进行了控制。但这个游戏本身也使得语言文字规范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些底层生物人虽然缺乏才能,但似乎具有令人惊叹的创造新语言常数的能力,使得这个游戏本身成为不规范语文的范本了。

这是他第五次结束游戏。每一次结束,只让他感到茫然。他不明白游戏开发者为什么为开发出这样的游戏来。毫无意义的游戏。他想着,只会让人感到茫然。

“你真的爱我么?”

“爱。”“不爱。”“我爱你。”“我恨你。”“我不爱你。”

答案林林总总,字符的组合也是无穷无尽的。理论上说,常用的七千个字符都可以成为答案,而答案也可以从一个到七千个为止,所以可能的答案也几乎无穷无尽。这样看来,这实际上就是一个纯数学游戏。

而纯数学游戏,对于他这样的电子人来说,从来不用玩第二次的。让他玩到第五次,就是那关键的第一次时,互联网服务器突然产生过一次短暂的死机。

那次死机只不过持续了三秒钟。在这三秒钟里,他就被那个虚拟的阴性人问了近十万次这个问题。当网络恢复畅通时,他发现自己的内存中多了一小段莫名的代码。

可能是游戏中的冗余代码留下来的吧。他曾经想过去总部清洗一下内存,但清洗内存的费用着实不菲,对于他这样的电子人来说也不是简单就可以付出的,何况由于内存数量太过巨大,清洗机为了保证清洗干净,往往会把别的数据也给清洗掉,他更担心的就是这个。

那一小段代码也没什么大碍,唯一对他的影响,就是让他五次进入这个游戏。当然,虽然多次进入游戏的绝大部份是生物人,电子人则绝无仅有,却也不能说没有,他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所以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他关掉了电源,让自己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墙壁发出淡淡的萤光,黑暗中,他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个阴性人的问题:

“你真的爱我么?”

他是一个政府部门的雇员。和其他政府部门大同小异,在这个名为语言文字规范司的政府部门中,电子人雇员占了绝大部份,所以上班时听到的招呼往往是:“喝过合成力了?”“今天下班后去做一个超声波除尘吧。”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其实在生物人占优势的地方,听到的话也差不了太多,无非是“喝过酒了吧”、“今天下班后一块儿做面膜去”之类。他和几个人打过招呼,坐了下来,打开手指上的USB接口,插进了办公计算机里,开始处理今天的数据。

“阿辰,过来一下。”

科长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叫他。阿辰是他的简称,他的大名是庚辰36722。这是大陆东部命名习惯,据说是依据一种极为古老的纪年方法来命名的,六十年一轮回,他得到出生证的那一年按古历是庚辰年,36722则是他的编号,说明他是那一年第36722个出厂的电子人。那一年虽然出生了四万多个电子人,但在这个语言文字规范司里,庚辰系列的只有他一个,所以这个简称不会产生歧意。

他走进了科长的办公室。

在办公室里,除了科长,还有一个人。按照办公礼仪,他应该微笑一下,但又笑不出来,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微笑程序完全正常。

那是一个阴性人。可是,不知为什么,看到她,总让他想起在那个游戏中看到过的对手。并不是说她们长得如何相象,只是在神情间,她们有一种奇特的酷似,他几乎要认为游戏开发者在设计那个游戏对手形象时是否采取了与她相同的母本。

“阿辰,介绍一下,这是历史档案部的刘小姐。”

刘小姐?尽管他是属于公务型电子人,这句话还是让他体内的神经系统产生短暂地超负荷运转。在他所存储的资料中,公务员的名字里从来没有这个“刘”字,也从来没有被称为“小姐”,这种称呼只有生物人才有。他有些茫然地道:“杨……小姐,你好,我是庚辰36722。”

她皱了皱眉。这个动作很微妙,又让他感到一阵茫然。只有艺术型电子人才有皱眉这一类动作,他也不会。可是艺术型电子人又怎么会和历史档案部挂上钩?

科长在一边道:“刘小姐是来我司要求协助解决几个疑难问题的,阿辰,资料接口是你在负责,从现在起就由你负责这件事。”

他点了点头,道:“是。”

走出科长办公室,他领着她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道:“刘小姐,请问你要查什么数据?”

“听说你们的任务是收集日常出现的新语言常数,是吧?”

“是。”他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根据统计,平均每二十四小时出现近万个新语言常数。当然,其中绝大部份的使用率不及十亿分之一,但也必须存档待查。只是,刘小姐,你不是历史档案部的么?怎么去查新语言常数?”

“有必要。”

她的脸上仍然没有笑意,可能她是属于比旧老旧的型号吧。电子人每年获得出生证的有近十万个,而报废死亡的也基本上是这个数字。电子人自从一百二十七年前正式获得身份证以后,与生物人类似,电子人的年限为六十年,但偶尔也会有一些非常古老的电子人会保留下来,她可能就是其中一个,所以编号采用的是老式姓氏编号法。他学着游戏中看到的那样叹口气,道:“那请刘小姐把你的USB接头接在这儿,提供一下你要查的语言常数。”

“不用了,我报一下,你输进去吧。”她仍然没有表情地回答,“有五个常数,爱情,消逝,流逝,春水,迂回。”

声音信号马上转变为文字信号,显示在显示屏上,不断地跳动,那是正在与主机数据库中查询。虽然主机功能极其强大,但这数据库实在太过庞大,必须在全球一百三十种语言中寻找到合适的数据,仍然需要一定的时间。他看着这几个常数,道:“都是罕见的常数,大概得过一阵的。刘小姐,要来一杯合成力饮料么?”

她正毫无必要地盯着显示屏,听到他的话,她抬起头,疑惑地道:“什么?”

“合成力饮料,高效临时能量补充,你不需要么?”

她似乎仍然听不懂。他感到第五级的惊愕,大概这位刘小姐型号老旧,而历史档案部也是个清水衙门,置办不起合成力饮料机吧。他指了指一边的饮料机道:“就是那个,对临时补充很有用的。”

她恍然大悟,道:“是液态氢啊。谢谢,我不需要这个,你们这儿有矿泉水么?”

现在轮到他茫然了:“矿泉水?是新牌子?”

“水,H2O。”

他的神经回路又发生了短暂的自激。他调整了一下,努力让自己从目前得到的资料中得出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她的型号需要H2O:可能性百分之零点三;她在开玩笑:可能性百分之零点一;她是生物人:可能性百分之九十八……

不需要专门的数学型电子人,他已经可以确实这个超高可能性的答案就是真正的答案了。他看着她,慢慢地说道:“你,是生物人?”

她点了点头:“我以为你早知道了。我姓刘,我叫刘念。”

刘,生物人姓氏,总人口约一亿二千五百二十七万人。数据马上进入他的中央处理器,当然,这些数据她都不必要的。他这时有点埋怨总设计者为什么要把庚辰型的电子人设计成和生物人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七的相似度了,中央处理器的处理结果让他脸上挂着一副根本无法掩饰的尴尬。如果是最早期的电子人多好,象蜡像一样,动也不动,不会笑,不会惊讶,也不会尴尬。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正常,道:“对不起。”

“没什么,同事们一开始也不能理解我是个生物人,慢慢就接受了。”

公务员一般不吸纳生物人加入,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因为生物人没有电子人效率高,而且容易发生各种意外事故。历史档案部大概是个无关痛痒的机构,才会如此。他尴尬地笑着,道:“对不起,我们部里没有生物人,所以也没有你说的矿泉水。”

“没关系。”她似乎没有在意他的道歉,仍然盯着显示屏。突然,她叫道:“查出来了!快看!”

他并不需要看,因为他的手指还没有从USB接口中拔出,主机查询结果是和传输到显示屏同步传输到他的中央处理器的。他不必去看,就可以念出结果来:“爱情:男女间爱恋的感情。”

他没来得及念下面的,脸上已经又浮起了惊愕。这是什么意思?“男女间爱恋的感情”?这句话是八个语言因子,可以分为六个语言常数,男、女、间、爱恋、的、感情。男、女、间这三个常数可以得到明确解释,男就是阳性人,女就是阳性人,间就是二者之间,而“的”这个常数是用来连接语言常数的语助词,没有实际意义,这句话中最关键的两个常数“爱恋”和“感情”却没有解释。

她摸出一本笔记本在上面抄着。生物人缺乏效率也体现在这些地方,速度既慢,又不规范。她看着纸上抄下的这句解释,满面愕然地道:“这是什么意思?爱恋?感情?似乎是从上一个语言常数中派生出来的。”

“可以再这查询一下这两个语言常数。”他马上把这两个常数输入系统,“再看第二个常数的结果吧,这两个常数的查询也需要一定时间的。”

下一个常数是“消逝”,解释是“[声音、时间等]慢慢逝去,不再存在”。这个解释可以理解,虽然“慢慢”是个已经不太使用的语言常数,因为不规茫,无法定量分析,但他还是知道意义的。慢,也就是持续时间比较长,只不过这个时间究竟是十秒还是十分,或者十小时,就都有可能了。不管怎么说,这第二个常数还是顺利解决,她也有点高兴地记了下来,道:“那第三个呢?”

“流逝”的意义是“时间消逝;悄悄逝去”。与“消逝”等价,他马上想到了。接连两个常数都顺利解决,让他感到高兴,不等她问,他已念出了第四个常数的解释:“春水,春:四季的第一季。水,H2O。”他笑了起来,道:“你弄错了,这是两个常数,春天的H2O。”

“春天的H2O?”她又皱起了眉,“可是这的确是一个常数,我们的主机分析,这个常数多次出现,不会是独立的。不知道这两个不同类的常数连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义……”

他道:“别管这个了,看看最后一个解释吧。迂回,1、进攻的军队绕向敌人深远侧后作战。2、指在思想或表达方式上绕圈子的性质或状态。3、曲折回旋的;环绕的。”

“有三个啊。”她喃喃地说着。他道:“这个常数出现在什么地方的?根据前后常数,才可以确实上下文的含意。”

她的嘴很轻地撅了一下:“真麻烦。”这个动作虽然十分细微,他仍然收集到了。有一种谣言说艺术型电子人收集再多的资料,也不及一个普通的生物人那样可以做出复杂多变的表情来,可能也是真的,仅仅这短短一刻,她的表情就发生了多种变化,不象他只有正常、喜悦、惊愕三种。她翻了两页笔记,念道:“爱情消逝了象一江流逝的春水。爱情消逝了,生命多么迂回,希望又是多么雄伟。”

“完了?”他的脸上又浮上了惊愕的表情。她点点头,道:“就这些。”

他把这几句话输入主机,要求主机分析出此段话中“迂回”这个语言常数的含意。分析逻辑关系比在数十亿个语言常数中查询数据容易多了,几乎与查询同步,结果就返回了。

“感叹句,与‘迂回的生命’等价,语气更加强烈。迂回的解释为第三种。”他说。但这个结果却更让他迷惑,“生命”是一个明确的语言常数,是一个时间长度变量,而不是距离长度变量,怎么可以说是“迂回”呢?迂回的道路,迂回的河流,这些都可以理解,可是迂回的生命,究竟是什么?

她也无法理解,想了想,道:“先不要管这些吧,看看刚才再次查询的两个语言常数有结果了么?”

有结果了,但这个结果实在让他们不愿看到,“爱恋”的解释是“1、多指男女之间相爱而恋恋不舍。2、感到深深地吸引。”“感情”的解释则是“1、对于外界刺激所产生的喜怒哀乐等心理反应。2、对人或事物关心、喜爱的心情。”虽然当中有不少可以明确的常数,却也有太多更加扑朔迷离、不可捉摸的常数了。当他再次将新常数输入后,得到的是含有更多未知常数的解释。这个怪圈持续了五遍后,他也放弃了,因为取得的新常数已经多得无法再理解了。

“无法再查询了。”

恶性循环。他想着,这是个恶性循环。越无法理解的语言常数,就越有可能用同样无法理解的语言常数去解释,再这样搜下去,恐怕得用整个数据库的内容去解释“爱情”这个语言常数了。她也理解,点点头道:“这样的确不是办法。”

“真对不起,你要我查询五个未知的语言常数,我倒返还给你十多个。”

她“扑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可真有意思。”

他的脸上又浮上了少量惊愕,也就是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微笑道,“对不起,我虽然是公务员,但也是生物人,所以语言也有点不那么规范。今天就到这里吧,谢稿你了。”

“没关系。”当她告辞后,他喃喃地说着。今天的查询并不是毫无用处,虽然“感情”这个语言常数仍然未能确定,他也知道了,“喜怒哀乐”原来就叫感情。他所具备的正常、喜悦、惊愕三种表情,原来都叫感情。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个叫“刘念”的阴性生物人,总让他感到喜悦。也就是说,看到她,他就产生感情吧。他想着,忽然想对自己笑一下。

这一天下班后回到住处,他第六次接入那个无聊的游戏。电子人其实并不象生物人一样需要休息,但制度就是制度,必须执行。现在我把下班后的时间都泡在这个游戏里了。他毫无来由地又调动了喜悦模式,有点想笑出声来。在这个年代里,没有犯罪,没有骚动,一切都按部就班,时间安排精确到秒。这的确是个美好的年代,只是他也偶尔觉得,这样的日子是否太无聊了。虽然这种想法完全违背电子人的条例,可他还是会这样想。

“你真的爱我么?”

那个阴性人又用轻柔的声音问道。他抬起头,看着她。虽然只是摸拟出来的虚构人物,但她的眼间仍然明亮,就象她……象一场雨,雪白的花瓣正纷纷落下,在地面上铺了薄薄一层,她的身影几乎要淹没在这一片白色的花瓣中。

“为什么我要爱你?”他突然这样问道。他现在想到的只是今天查询出来的那两个未知常数,“爱恋”和“感情”。可是,这个反问使得眼前这个虚构的模拟人边缘产生了模糊,可能程序中并没有准备这样的答案吧。她顿了顿,又回答:“为什么你不要爱我?”

自学习模式。他的喜悦模式又没来由地发动了。这个游戏只是具有非常朴素的自学习模式,通过反诘同样的问题来取得符合逻辑的答案。他这样先进的庚辰型电子人来说所具有的其实也是同样的自学习模式,只是比这个游戏中的要复杂许多。他又问道:“为什么我要爱你?”

“为什么你不要爱我?”

……

死循环。必须跳出了,否则这样的对话永远都不会停止。他感到自己的喜悦模式又开动了,脸上也浮起了笑意,只是和平常有点不同。游戏由于简单,不具备高级的逻辑判断能力,但他有。他跳出了这个死循环,游戏也会从中学习到处理类似情形的正确方法,下一次就不会再这样了。可是正当要断开连接时,他突然听到她说:“因为爱情。”

他的神经回路响起了因为暂时性短路而产生的爆裂声。她从哪里听到这个极其少见的常数的?他转过头,道:“什么?”

“因为爱情。”她重复了一遍,脸上的笑容却只是程式化的。他道:“爱情是什么?”

“爱情:男女间爱恋的感情。”

她的回答十分正确。然而他突然想到了,“爱情”这个这个常数既然可以分为“爱恋”和“感情”两个常数,那么必定是一种感情。而“感情”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了,喜悦、惊愕都是感情的一种,“爱情”一定也与其类似。

这是一条捷径!他关掉了游戏,喜悦模式已经达到了最高点。如果告诉她这个发现的话,她也一定会高兴的吧。白天,她把自己的终端号告诉自己了,他向通信中心发了一个信号,要求联接到“刘念”的终端。

网络十分顺畅,但也要在二十秒后信号才接通。这是生物人的极限,他们不象电子人一样可以在毫秒级就做出反映的。他看着显示屏,上面的她正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H2O,懒洋洋地说着:“谁啊?”

“我是语言文字规范司的阿辰。”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报自己的全码编号,只报了这个简称,他觉得她应该知道。果然,她眼睛一下子睁得大了一些,道:“是你啊,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么?”

“我发现你给我的‘爱情’那个常数,应该是属于‘感情’这个常数的子集。”

她打了个哈欠,道:“这个我早就知道了,谢谢你。”

他的回路里闪过一丝震颤。那是第二级的惊愕,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应该属于“负喜悦”。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象当他看到游戏分配给他一个人像时,或者看到她听不懂合成力饮料时,都有这样的感觉。这应该也是一种“感情”吧,只是不知道哪一种?“喜、怒、哀、乐”,喜和乐都是喜乐的简称,怒和哀却不知道是什么了。也许,应该把这种负喜悦命名为怒?

“还有什么事么?太晚了,我要睡了。”

虽然只是显示屏上的一个图像,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她心中的某种感情。对,那也是种负喜悦,但和他感觉到的负喜悦总觉得有点不同……

“刘小姐,‘感情’这个参数的含意是1、对于外界刺激所产生的喜怒哀乐等心理反应。2、对人或事物关心、喜爱的心情。我的反应模式只能理解‘喜’和‘乐’两个参数,你知道‘怒’和‘哀’是什么么?”

“怒就是你打扰我睡觉,我很不高兴。”她半开玩笑地说着,“刚才我就是在怒了。而‘哀’,也叫‘哀伤’,就是能让你感到喜悦的事或物消失了,无法再次出现了,你感到的一种感情。”

他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存在了内存里,由衷地道:“你懂得的可真多。”

“我是生物人,毕竟和你们电子人有点区别的。虽然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可是仍然沾着一些低级生物人的通病。”她叹了口气,“你是电子人,这些大概永远都不会懂的。”

“我懂的。”

他突然答道。这个回答让她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他。他道:“在办公楼门外,有两株桃树,每年的春天,这两棵桃树都会开出红色的花朵。每次看到这些红色的花朵,我都感到喜悦。有一天,这两棵桃树被一辆失事的飞车撞断了,于是换成了虚拟的影像,但是我知道那里已经成为一片空地,那时就感到了……哀伤。对,就叫哀伤。”

她的头发散开了,她正挽到脑后,听到他的话,她道:“对!就是这个。没想到,你这样的电子人,原来也有这些低级生物人才有的毛病啊。”

他笑了,但喜悦模式却仍然似开不开。这也是一种新的感情吧,该叫什么?虚笑?假笑?……苦笑?

“要没事的话,我关掉了。”

由于他的停顿,显示屏上传出了她的声音。他连忙把另一只手按在显示屏上,似乎这样可以让她留下来,一边大声道:“等等!”

“怎么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反应,在她问自己时,又说不上什么来了。他嚅嚅地道:“明天……明天你还来么?”

她笑了起来:“你这个电子人,真的有意思啊,明天当然还会来继续查询的。晚安。”

对于电子人来说,白天和晚上只是时间的差异。但他没有说,只是看着显示屏。显示屏上,仍然残留着一点虚像,那是她刚才的影像。他把手按在上面,心中充满了第一级的喜悦。可是,隐隐约约地,他又有些惊愕。

游戏中,那个阴性人是怎样回答的?“爱情:男女间爱恋的感情。”对,不会有错,可是,编制游戏的人是怎么知道这个定义的?一个已经废除了的语言常数还流传在民间,那是有可能的,但一个定义流传在外的可能性几近于零。

她就是编程者的可能性超过了百分之五十。他觉得身体在发抖,虽然按道理并不应该这样,他的型号是最先进的,超负荷运转也不会产生抖动,可是他还在颤抖个不停。她把机密数据库中的数据公开了!虽然数据库是机密,但这还不算犯罪,可是如果被查到的话,她的工作一定会丢掉的。

※       ※       ※

常数不断地增强,这些久无人访问的数据库一定象一堆陈旧的垃圾一样,被他们翻得飞散出灰尘。虽然查到的常数已经几乎要溢出他的内存,“爱情”这个词仍然没有明确的解释。这个词仿佛包罗万象,与什么都是有关的,可以引起喜、怒、哀、乐、疑、惊、惧等等三十余种感情――在查询的过程中,他已经了解到感情原来有七十种以上,这让他的惊愕一度上升到第一级――只是爱情到底是什么,不论哪种典籍都没有明说。每查到一个新的常数,她的眼睛就会发亮,有时他甚至觉得,她其实并不是想查询这几个常数,目的其实是为了那些派生出来的常数。

也许该提醒一下她不应该把查询到的常数公开出去?

“歇一歇吧。”他刚要说话,她却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着,“我又饿又渴,也累坏了,看来也查不出什么来了。”

饿、渴、累这三个常数电子人一样也用,不过对于电子人来说,补充一杯合成力饮料就可以立刻解除这三个不良常数,但她是个生物人,问题不会那么简单。他怔了怔,道:“你要喝一点H2O么?”

她笑了:“喝水可不成,我得吃饭。来吧,男士优先,你请我吃饭吧。”

对于电子人来说,吃饭也并不陌生,不过他吃饭要么是补充能量,要么是临时性地饮用一杯合成力饮料,从来没有到过生物人的餐厅来过。当她带着他坐到椅子上时,他带着四级惊愕的感情打量着四周。

“生物人吃饭这么麻烦?”他看到一边有一个胖胖的生物人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一种红色块状物,块状物上还浇着一种深色的粘稠液体,就感到了第五级的惊愕加第七级的怒和第七级的疑――那种感情叫恶心,他今天才查到。一本典籍上这样写着:“你的爱让我恶心。”这样才让他明白恶心这个常数的含意,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实际感受了。

“那是合成牛排。”她小心地说着。这时一个机器侍者过来,用圆润的声音问道:“请问,要点什么?”

他手上拿着一份液晶显示菜单。她手按着翻页键看了一阵,道:“给我来一份茄汁香菇米饭,加一碗海苔鱼。”

“您要些什么?”机器侍者把菜单放到他跟前,他一阵茫然,看了看菜单,道:“请问,有合成力饮料么?”

机器侍者肯定没有感情系统,仍然保持着平时的语调:“菜单上无合成力饮料,请问要些什么?”

他不知该说些这些。这些机器侍者肯定要靠合成力饮料在必要时临时补充能量的,但这是生物人餐厅,他也不能硬要求提供合成力饮料。这时,她忽然插嘴道:“餐厅有不得提供合成力饮料的禁令么?”

机器侍者的中央处理器比较低级,但这个问题很好回答,马上道:“没有。”

“那么请提供一杯吧。”

淡蓝色的合成力饮料今天喝下去时让他启动了非常特别的喜悦模式。他微笑着说:“你为什么知道这样他就一定会提供的?”

她也笑了:“我小时候还住在低层生物人社区。那时有个小朋友特别聪明,总是带着我们去看电影。他从来不需要买票,只要对门卫说:‘你的程序不允许无票人士入内是吧?’那个机器门卫说:‘是的。’‘那你的程序是否禁止无票人士外出?’答案当然没有。于是他要求自己这个无票人士从戏院里出来,机器门卫经过逻辑思考,就觉得这样做没有违反程序,他并没有要求进去,而是要求出来,这样的要求没有违反‘无票人士不得入内’这个前提。而要从戏院出来就必须先进去,于是放他进去了。”

他笑了起来。第一次,这种喜悦模式是他自己无法察觉就打开了。“后来呢?没被发现?”

“后来门卫改成了电子人担任,就不再有这种事了。”

电子人是具有出生证、身份证这两证的合法公民,也具有和生物人同样的精密逻辑思考能力,自然没办法用一个小小的逻辑错误骗过去了。他笑着,说道:“真有意思。”

“你也会说了!”她伸手捂住嘴,指着他笑着。

他带着第六级惊愕模式,猛地察觉这句话其实是她说自己的。他又笑了笑,道:“对了,你为什么要查这些特别冷僻的语言常数?这些常数非常少见了。”

这时机器侍者端着饭菜上来了。米饭是雪白的,上面浇着鲜红的茄汁,当中夹着几朵黑色的香菇,这些颜色又让他有了第七级的喜悦模式。海苔鱼则是用海生植物在模具里压制出来的,制作得极为精致,那碗汤里,一条条小小的鱼型海苔象活了一样在游动。

她舀了一勺米饭放进嘴里,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们部里有个考古队,在上海大陆架上发现了一片颇具规模的遗趾,基本上距今二百六十年到三百年之间,其中有一些长方型的石块上刻着一些远古文字。”

上海大陆架,是一片非常平坦的海底平原,平均深度十三米,最浅处只有二米。这些他都知道,但那儿有遗趾实在让人难以理解。特别是二百六十年到三百年之间,这一段时间正好位于历史书上所称的“蒙昧期”。当时的电子人数量极少,政府公务员大部份仍然由生物人担任。但由于一系列目前人类已无法解释的常数作为理由:“意识形态”、“领土争端”,爆发了持续四十年的“战争”。这个常数因为还保留下一系列影音资料而能够理解,也就是当时的生物人手拿一些可以喷射出光线的器具,进行打斗。那些资料中显示,当时的生物人一定陷入了大规模的集体狂躁之中,丝毫不把他人的权益放在眼里,甚至在剥夺了其他一些衣着不同的生物人的生命之后还象牲畜一样拼命晃动四肢,嘴里发出嘈杂的响声,似乎应该是处于喜悦模式。他一直不能理解当时的生物人为什么在这种情况,甚至脚底还踩着另一个生物人的情况下进入喜悦模式。

蒙昧期是人类最黑暗的时期,过了蒙昧期后,进入了开明期,直至当今。这时候电子人掌握了政权,把一切人为的陆地屏障拆除后,那些狂躁的生物人才开始变得理智起来,政治也逐渐走上了正轨。为了保持生物人再次陷入狂躁之中,当时生物人中有一批专家提出一个动议,要求对生物人的教育实行管制,废除一切不正确娱乐。经过十年的试行期,这条办法初步见效,但后遗症就是生物人越来越不适合担任政府公务员,甚至有电子人宣称,生物人已经是过时的物种,必须采取节制生产的方式逐步减少生物人在人类中的比例。这条办法也在有限制地逐步执行,现在的世界,电子人和生物人的比例已经从两百多年前的一比三十万上升到一比五千了,不过以电子人取代生物人的动议却一直被否决。因为只要不是太偏执的,都不得不承认,尽管生物人具有这样那样的弱点,但电子人却有一个天生无法相比的缺点:创造力。

再低级的生物人,也会采取程序中全然不载的方法完成某件事,电子人却只能按已定程序办。虽然也有电子人专家说这是由于生物人的生物型中央处理器和生物型内存无法储存处理过于庞大的数据有关,但有些电子人束手无策的事生物人可以轻易完成,这也是不争的现实,因此没人会觉得生物人真象某些专家那样说的是过时的物种。

就象对“感情”这个常数的理解,她理解的速度比我快得多了,虽然我的中央处理器比她的生物型中央处理器先进万倍。他想着,有点呆呆地看着她。她仍然地说着,嘴在不停地动。

“你没听我的话!”她忽然放下小勺,有点嗔怪地说着。他放下杯子,笑了笑道:“对不起,我都听着呢。”

她的话虽在暂时没经过中央处理器,但都已经转变为数字信号储存在他的内存中了。他扫描了一遍内存中的这部份信息,道:“是啊,上海大陆架曾经有过文明,实在令人惊奇。”

“两百多年前开明初期的教育管制也带来了不好的结果,就是历史资料的缺失。”她把手里的小勺子轻轻敲着碟子,“我们在那片海底遗趾中发现了大量尚未分解的生物人骨胳,说明当时这个城市具有相当的规模,但可惜的是,文字资料保存下来的极少,找到的一些我们已经根本无法理解。象这些长方形石块,我们已无从确认它的真正用途。切割这样一块石块,本身就不太容易,而在上面凿刻上文字,就更加费力。当时的人物为什么要花费如此巨大的精力去制作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如果能解开这个谜,这对历史资料搜集工作有很大意义。你看,这是其中一块背面的字迹。”

她把笔记本摊开来给他看着,上面写着六个字:“爱妻杨枫之墓。”他怔了怔,道:“这里也有‘爱’这个语言元素。”

“对。”她的手指着这几个字,“这些字我们都认识,但除了这个‘之’是上古汉语中的语助词外,别的都已经无法理解了。‘爱’是什么?‘妻’是什么?‘爱妻’两个字是不是一个语言常数?‘杨枫’两个字又是另一个语言常数还是两个单元数常数?‘墓’又是什么?这些我们都毫无头绪。象‘墓’的解释,是‘形声。从土,莫声。本义:上古时期凡掘塘穴葬棺木,盖土与堆平,不植树者称墓。泛指坟墓’,这个解释比不解释更加费解,‘墓’仅仅是一个未知常数,解释却是几十个未知常数了。”

和“爱情”这个常数的解释如出一辙。他想笑了,道:“那你给我的常数又是从哪里来的?”

“那是这个长方形石块正面刻着的。分行排列,四行,那天我给你看过。”她说着,又翻开一页,慢慢念道:

“爱情消逝了象一江流逝的春水

爱情消逝了

生命多么迂回

希望又是多么雄伟”

如果他有呼吸的话,一定会屏住呼吸的。经过神经元内三十五点六毫秒的短暂传输,他大声道:“‘爱情’这个参数是关键!”

“你也看出来了。”她皱了皱眉,轻声说着。不知为什么,她这时的一皱眉让他突然象发生了能量泄漏一样,浑身都是一麻,到处都充满了第一级的喜悦模式和第五级的惊愕模式,还有天知道是什么样的模式。这两天他已经习惯了那么多新模式的,如果仍然回到只有正常、喜悦、惊愕三种模式下,只怕他反而会不习惯。她却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仍然指着笔记本道:“正反面的字迹中,‘爱情’这个语言常数出现了两次,‘爱’这个语言元素出现了三次,的确是最为重要的。可以说,只要能够清楚解释‘爱’这个元素,就能够解开整个迷底了。事实上,那些石块一共有五百七十七块,共有语言元素三万多个,而‘爱’这个元素在其中出现率竟然高达百分之十一,真令人费解。”

他点了点头,道:“‘杨枫’我倾向于是一个语言常数,并且是一个按照姓氏命名法取的姓名。刘小姐……”

“叫我小念吧。他们这样叫我。”

他的反应仍然有点慢,也许这两天储存的新东西太多了。他重复了一遍:“小念?”

“是的,庚辰36722。”

他笑了:“你也叫我阿辰吧,他们也是这样叫我的。”

他有礼貌地笑着。按照喜悦模式,现在应该表达六到七级的喜悦才不会有失礼仪,但他心中的喜悦却象开闸的洪水一样喷礴而出,似乎已经浸透了他整个身体。

“好的,阿辰,你该付钱了吧。”她抿了抿嘴,笑容象一朵花一样绽放。“你不会连这么一客生物人的饭都请不起吧?”

他拼命收束着正在急剧膨胀的喜悦模式,突然,内存中象炸开一个火球,他慢慢地说:“你的笑象花朵绽放,开在没有人的地方。”

“你说什么?”她的笑容淡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费解的话来,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刚才我的内存中堆栈似乎有些溢出……”

“不是,很好听啊,‘你的笑象花朵绽放,开在没有人的地方。’真美。”

他感到了第三级的惊愕模式:“奇怪,是我说的?真奇怪。”说到第二个‘奇怪’时,惊愕模式马上上升到了第二级。这两句话他仍然无法完全理解,但他明明还记得说出这两句话时的感觉。那是一种奇怪的,让人懒洋洋的感觉,好像身体忽然间变得轻如无物,成了一团烟,正向天空中扩散。

“谢谢你。”她的脸突然变得红了,“谢谢你的赞美。有时,我觉得你好象不象是电子人。”

那是赞美么?现在他有一种近似于惊愕的模式――那叫惶惑。他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是不是赞美,但既然她这样说了,多半就是,而且那时他沉浸在一种异样的感觉之中。这种感情该叫什么?不是喜悦,不是惊愕,倒有点哀伤,又有些别的。他不知道那到底是种什么感情,虽然让他觉得难受,却又无比地美好。

真是矛盾。这到底是种什么感情?他道:“电子人和生物人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么?我可没有法律严禁的种族歧视的。”

她突然有些不安,站起身,道:“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天的确是晚了。现在正是春季,黄昏不知不觉就来了,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细雨,雨点细细碎碎,若有若无地洒在人的头上。他走在她身边,没有说什么。

“多好的黄昏。”她忽然叹了口气,“这样下雨的黄昏,都不愿意想一切事。”

不想一切事,是电源关闭的结果。不过他知道生物人不象自己一样需要关闭电源,也没说什么。前面是一个出租飞车的停靠站点,她站住了,道:“阿辰,谢谢你了,这两天多亏你的帮助。”

他道:“没什么,这是我的工作。”可是他实在不愿意这样和她分手,似乎,他盼望着能永远这样走在她身边,慢慢地走着……

她突然抬起头,睁大了眼,道:“哎呀,你看!”

前面是一座桥。这是一座极其古老的桥,已经不能行走,早就成为这个城市中的一件文物。在桥头,立着一块方形的石块,上面刻着几行字。

那是这个城市中最大的谜,虽然那些字人人都认识,仍从来没有人破译出真正的含意。他也站住了,看着那块石块慢慢念着:“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他离恨一条条。”

虽然没有“爱”字,却有两个“情”啊。在这里,这个语言元素又是什么意思呢?这四句话和在上海大陆架发现的那四句难道有什么联系?除了同样费解,似乎也没有太多的相似性了。他笑了笑。太远了,空间距离上千公里,时间距离大约数千年,怎么可能一样的呢?可是他慢慢咀嚼着这几句话,却觉得的确有些类似。“从来只有情难尽”,和“爱情消逝了象一江春水”,似乎有着什么联系。

“‘爱情’这种感情,一定是非常特殊的,保质期很短,马上会消失……”他顺口说着,她却叫道:“春水!”

她的话里带着无比的喜悦。他抬起头,看到了桥下的河。河水蜿蜿蜒蜒,映着河两岸人家的灯火,不知延伸到什么地方。细雨打在水面上,击起了无数细密的波纹,而那种波纹也让人感到那该是无比柔软的。

“原来,春天的水真的不一样啊,阿辰,你看!”

她兴奋地指着河水。但他实在看不出河水有什么不同,都是H2O,和夏天、秋天、冬天的水没什么不同,除了温度和杂质。但他不想说这些,只是点点头,道:“真美。”

“是啊。”她没有省悟到这是她说过的话,眼睛里仍然满溢着喜悦,“多美的水,温柔得就象眼波,那么缓缓地流过去。阿辰,我好象有点明白那第一句话的意思了。”

她的喜悦似乎也会感染,他感到自己也渐渐进入了喜悦模式――不,更确切地说,是那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了。他低声道:“爱情消逝了,象一江春水。爱情消逝了,生命多么迂回,希望又是多么雄伟。”

“我知道了。”她低声说着,但眉宇间闪过一丝痛苦,“原来这就叫爱情……”

他的中央处理器里又象爆发出一个白色的炽热火球,这使得他浑身都开始发热。原来这就叫爱情……就叫爱情么?他突然间发现,这种奇怪的感觉也许正可以用这个语言常数来命名。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只是感到无比的喜悦又感到无比痛苦,再加上无比哀伤的感觉。

塞纳河在蜜腊波桥下扬波

我们的爱情

应当追忆么

在痛苦的后面往往来了欢乐

在他的内存最隐密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储存进去的这几句话开始流淌出来。缓缓的,象一江春水……

她还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仍然说着:“怪不得要刻在石头上,‘爱情’这种感情的确是非常奇怪的,最难忘记又最容易忘记。也许,刻在石头上,也不能保留到永远吧,阿辰,你说是么?”

他没有回答,脑海中仍然流淌着那些话。

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脸对着脸

在我们胳臂的桥梁

底下永恒的视线

追随着困倦的波澜

“你怎么了?生病了么?”她慌了手脚,伸手还去按了按他的额头。但电子人是没有体温的,触手之处,一片冰冷,只是这样的触觉也让他回过神来,他微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电子人不应该有这样魂不守舍的感觉,难道染上了病毒?他只是道:“没什么,我不会生你这样的病。”

她拍了拍心口,道:“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你生病呢。”

他看了看河水。河水里映着街灯,长长的,象是无穷无尽。他道:“你今晚还有事么?”

“怎么了?”

“能陪我去看电影么?”

这个要求让她很吃惊,她睁大了眼看着他,当他几乎要以为这个建议被否决了的时候,她忽然说:“好的。”

电影很不好看,完全不象游戏里表现的那样。毕竟,电影都是给生物人看的,电子人从来不会去看电影,他对电影上表演的这一切毫无感觉。电影散场后,他们并排着走了出来。她叹了口气,道:“真没想到,我居然会和别人一起看电影。”

“我更没有想到。”他站住了。街上行人越来越少,这条街当电影散场后就变得很冷清。“明天还会来么?”

她咬了咬嘴唇。雪白而细碎的牙齿,咬在鲜红的嘴唇上。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看着他:“明天我要出差,得过几天才能回来了。那个考古队又有新发现,他们发现了一个圆球形建筑物,有可能与当时人们的信仰有关。”

仅仅两百多年,就几乎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但他也知道,如果全部是电子人的话,甚至只要一天时间就可以把一切记忆都抹去。象那些染上了病毒的同事,去医院做个内存清洗,回来时就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

“好吧。”他说着,又有一种新的感情涌上心头。茫然的,空洞的,不知道是什么。爱情总是苦涩的,原来就是这样……在游戏中,他还应该买一束花送给她,然后站在一株开满白花的树下,花瓣纷纷落下,如一场雨。在满天花瓣中,她会问他:“你真的爱我么?”他给她一个回答。然而这一切都不太一样,她已经走了,他却仍然呆呆地站着,周围仍然有稀疏细密的雨丝。

没有花……不对,仍然有的,在一边的一株大树上,开着几朵稀疏的花朵,最低的一朵离地二点三三米,正好在他的跳跃限高之内。虽然摘花不在他的程序范围内,可他还是大声道:“小念,等等!”

她转过身。在细雨中,她的身影象一段冗余代码形成的多余虚像,可又是那么美。他笑着,招招手道:“等等我!”

他跳了起来。虽然生物人中有个别的人跳跃能力超过一般电子人,但电子人的平均跳跃能力却比生物人要高许多。随着一跃而起,他的身体直直上升,头部已经冲出了茂密的树叶间,手指灵巧地摘下了一朵花。雪白的大花,正散发出许多芳香微粒,然而他现在已经不想去计算这些微粒的密度了,只是用两根手指捏着花茎,递到她跟前:“小念,送给你。”

现在和游戏基本上都一样了。她接过花来,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谢谢你,阿辰。”

他笑着。可是和游戏有点不一样,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了。看着她的背影,他终于按捺不住,大声道:“如果这就是爱情,你真的爱我么?”

这本来应该是游戏中那个阴性人的台词,可现在却由他说出来了。她已经走出了几步,听到他的话又站住了,回过头,微笑着说:“也许吧。”她突然抿着嘴,笑了笑道:“你好象也玩过那个叫《真情告白》的游戏,是么?”

他没有否认:“是。”他抬起头,道:“那个游戏是你编的吧?”

“是啊,真没想到电子人也会玩那个游戏。”她笑了,“你还想说什么?大概是想说我不应该把查到的常数公开出去吧?”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这话本来应该是他说的,可是她却先说出了口,而且她也没有否认,这让他觉得她和自己所理解的生物人有点不一样。他嚅嚅地道:“是。”

“可是不准公开的禁令仅仅是针对语言文字规范司的,对我并没有约束。”

她狡黠地笑了笑。他突然想到,这不就是她所说的那个偷跑进电影院里的小孩子的伎俩么?语言文字规范司不得公开这些秘密数据库,却有查询的权力。而历史档案部本来没有接触秘密数据库的权力,自然也不会有不得公开的禁令。他顿时语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你早就知道‘爱情’这个常数的意义了,是吧?”

她的双眉一扬,吃惊地道:“你知道了?有时我都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电子人了。”

这句话似乎并不是指责。他礼貌地笑了笑:“电子人和生物人究竟有什么不同?”

她怔了怔,马上答道:“生物人总会保留一些生物的特性,而电子人是根据程序行事的。”

“哪些特性?”

她笑了:“就是你查到的那种‘感情’。感情是没有理由的,也是生物人特有的……”见他要反驳的样子,她微笑着,又道:“就象你,有时也有惊愕和喜悦的表情,可是这些是如何产生的?只不过是你的中央处理器根据得到的信息而做出的正确反应而已。你会笑,可是你并不知道笑究竟是什么。同样,你不会怒,也不会哀,那只是程序并不需要电子人产生这样的反应,所以你也就不会了。”

他呆呆地站着。不,我会感到悲哀的,就是现在。可是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知道说出来的话她也不会信。

“根据历史资料记载,在蒙昧时期末期,战争结束的时候,当时的政府官员还都是些生物人。他们觉得,战争这种错误会发生,就是因为生物人具有种种喜怒哀乐的感情,因此决定把政府机关全部交给没有感情的电子人来处理。”

暮色渐渐浓了,街灯在依次亮起来。雨丝中,灯光映出一片黄晕。

“也许这是一个英明的决策,也迎来这数百年的开明时期。社会踏上了稳步发展的正轨,不再有战争,连悲哀、愤怒也没有了,一切都平静得象一潭水,一潭死水。”她平静地说着,眼中却带着茫然。“可是,抹去了感情的人,难道还算是个人么?”

他的惊愕仿佛马上就要爆炸。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外表恬静的阴性生物人的脑海中,会有如此离经叛道的思想。他反驳道:“可是,社会在稳定地发展……”

“是发展么?”她打断了他的话,“两百多年的开明时期,有什么进步了?一切都象模具中出来的一样,生物人从生物人制造厂里出来,电子人从电子人制造厂里出来,今天都在重复着昨天的一切。一切都象一台精密的机器,没有错误,也没有意外。这样的美好世界,大概只属于电子人的,却不是我的。”

她大声说着,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他没再反驳。他属于庚辰系列,可是从各方面来说,与上一代六十年前的庚辰系列也完全一致,唯一的不同仅仅是制作精度。他只是轻声道:“对不起。”

她抹去了泪水,微笑着道:“阿辰,也许你有点不同,那也仅仅是你有一些别人没有的程序而已。你问我会不会爱你,那是不可能的,你仅仅是一个庚辰系列的电子人,对于你来说,爱情只是一个看到过的互联网上的游戏而已,只能按部就班地依照流程进行下去,别的就不能理解了。”

再次有感觉能力的时候,时间大约过去了三十多分钟。但是他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也许是他的时钟发生了紊乱。地上,那枝花静静地躺着,沾上了一些泥污,细雨还在下着,把他的头发都打湿了,不过这些高分子化合物并不吸水,雨水已经流得他满脸都是。悲伤流泪。这两个常数时常连在一起,可是他悲伤的时候却不会流泪的。他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伸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过来。

一切都结束了。这个叫刘念的阴性人,在他的生活中也成为了过去。可是,她不会象那个叫《真情告白》的游戏中那个阴性人一样,只要他进入程序就会出现。

从车窗里看出去,那座桥越来越小,路上的灯火也成了一条线。小念,你也错了。他想着。

我也会悲伤。

※       ※       ※

“阿辰,医院的车来了,你去吧。”科长拍了拍他的肩,声音突然低了一些,“放心,我可以给你报工伤,清洗费报销百分之八十。”

他呆住了。震惊,恐惧,疑惑。这些消极的感情现在都已经达到了第一级,他大声道:“不要!”当他看到科长第三级的惊愕表情时,马上知道自己把声音调得太响了。他把自己的声音调整到正常范围内,努力做出一个笑容,道:“科长,没关系,我挺好。”

“还是去看看,”科长说道,“你是公务员,一旦真的染上病毒,那可不是件小事。”

他没有再说什么。他也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染上了病毒,就象一台精密的仪器上某个零件发生了故障,有可能给紧凑的政府造成严重后果。可是,他实在不愿意忘记那一天,那夜雨,那一江春水,还有那种名为“爱情”的感情。

如果现在辞职,也许可以不必接受内存清洗了……这个念头只是极快地闪了一下,就被中央处理器作为错误决定否决了。的确,从那天起到现在自己都有点不正常,可能是在那个游戏中染上了病毒,也可能是淋了雨,某些神经系统产生了短路,必须去进行检查了。他罗列了一大批应该去进行内存清洗的理由,并且这些理由完全正确,可是,他总是无法把那些无用的记忆从内存中抹去。

那天的雨、一朵白色的花。如果这就是爱情……

一辆飞车停在了办公室外,两个效率极高的电子人医生走了进来。他抹去了最后一个辞职的念头,静静地站着,等候电子人医生向他走来。

内存清洗后,虽然某些有用的资料也会被抹去,可是那些妨碍工作的病毒,诸如“爱情”之类也不会再进入他的中央处理器了吧。他整理了一下桌上的几件文具,调动了第七级的喜悦模式道:“好吧。”

我们的爱情

应当追忆么

他茫然地想着内存中这几句不知何时看来的句子,把桌上的一枝枯萎的白花扔进了垃圾桶里。

作者:燕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