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魂曲

囚魂曲
作者:罗隆翔 摘自《科幻世界》

一、车祸

公元2018年,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
“爸爸,我去学校了。”舆嫣菲洗干净最后一个碗,对爸爸说。

舆嫣菲今年刚刚从一所三流大学毕业,现在是一个很普通的幼儿园老师。

以前,当花生屯还是一个小屯子的时候,整个屯子只有一个很小的幼儿园,后来文老爷子带着资金回来了,整个屯子慢慢发展成一座小城镇,老爷子还斥资修建了不少学校,舆嫣菲所任教的幼儿园也是其中之一。

文老爷子是“无限雨季”公司的总裁,他是花生屯的骄傲。听说他是在1980年离开屯子进京读大学的,那个时代的大学生可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文老爷子弃教从商之前已经是某个名牌大学的博士生导师,在这个屯子里,不管是谁,只要提起文老爷子,莫不翘起大拇指。

文老爷子很富有,屯子里的老人都这样说:“就算你种十辈子的花生,也买不起文老爷子的一只袜子!”但舆嫣菲知道,文老爷子所穿的袜子也同样是在屯子小超市里买的便宜货。那个人没有架子,只要有空,就会出现在屯子的旧码头上,和老人们聊家常。

几年前,舆嫣菲见过文老爷子。她觉得屯子里有些老规矩很奇怪,比如说,上了年纪的人,如果是有点名望的,人们都把他称呼为“老爷子”,尽管有时候别人年纪并不大。比如说文老爷子,其实也只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罢了,穿着一套法式西服,挂着一副金丝眼镜,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文老爷子的故事在这屯子是流传很广的:他的爸爸是渔夫,每天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就要出海捕鱼,他的妈妈就在家织鱼网,或者是种些花生。有一天,他的爸爸出海之后,天刮起了大风,太阳刚刚出来没多久天就黑了,雨点夹着冰雹砸下来,把地里的花生苗全打坏了,他的爸爸自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的妈妈一直在等丈夫回家,等了很多天,然后就疯了,每天除了站在码头上傻等之外,什么都不懂得做了。那一年,文老爷子只有三岁,整个屯子――那时叫公社――的粮食几乎绝收。

现在算来,那是1965年的事了,年代挺遥远的。

文老爷子十八岁那年考上了大学,那时是1980年。屯子里破天荒出了个大学生,这可是当时方圆百里的头等大事,乡亲们像过年一样敲锣打鼓欢送他去念书,他当时穿的就是一套除了补丁还是补丁的衣服,仅有的一支钢笔还是隔壁邻居家卖了自己家唯一的一头牛买来的。

现在的“无限雨季”公司说大也不算太大,尽管在全国已经算是小有名气,但在国际上还是寂寂无名的。

这年头的公司都喜欢把总部搬到宁静的小城里去,所以老爷子就回来了。

现在的花生屯像个大工地,文老爷子买下了大片大片的土地,听说是准备建一座全国最先进的生化实验室。一辆又一辆的大卡车运着建筑材料,在小镇的泥土地上飞驰,搞得黄土飞扬,偶尔也可以看见有标记着“Designed in China”的集装箱被运往屯子东边的新码头。

路边有个报刊亭,每天中午去幼儿园之前,舆嫣菲都习惯到那儿翻翻最新的科幻杂志,看看有没精彩的文章,然后再考虑买不买。

她很爱想象未来世界的样子,每当看到家里珍藏的二十世纪的旧杂志上对于二十一世纪的预测,总是觉得有些可笑。在这2018年,生活一切如故,既不见机器人满街跑,也不见外星人降临,总体来说就是比以前的人们过得滋润些罢了。

她买了一本杂志,然后又想起了前些天看见的那个畸形的孩子。那个孩子大概就五六岁吧,四肢萎缩得像芦柴杆儿,细瘦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光秃秃的脑袋,本应该是左眼的地方长着一颗肿瘤,那孩子说他想上幼儿园。

毫无疑问的,那个孩子的愿望破灭了,因为幼儿园里别的孩子一看见他就被吓得哭个不停,听医学杂志上说,那样严重畸形的孩子是活不久的。真是太可惜了,从那孩子仅剩的一只右眼透出光芒来看,那无疑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她从来没见过有哪一个孩子有这么平静又睿智的眼睛。

人们常说:上帝关上了你的门,必定还会给你留一扇窗。但对那孩子来说,只怕那扇窗开启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了。

路边的红绿灯还没有正式投入使用,舆嫣菲心不在焉地翻看杂志,走过马路。手机铃声刚好响起,她拿起手机,一个熟悉的男声传了进来:“嫣菲,今晚有空吗?”

打电话进来的人是她正式交往不到一个月的男友企华,她犹豫着说:“今晚,只怕不方便。。。”她一直惦记着自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的畸形小男孩,想去查一查他的名字、家庭住址,试图进行家访。

一辆不长眼的大卡车突然冲来,舆嫣菲只感觉到一阵猛烈的冲力,天地好像突然倒转。。。她重重地摔在地上。肇事司机一看闯了大祸,猛踩油门跑了,轮胎上拖着猩红的血迹。。。

二、文仲影的实验品

2037年。

文仲影还只是个大孩子。在很多时候,很多人都在这么想。

那天,文老爷子过世了,没过几年文夫人也撒手人寰,二十来岁的文仲影就开始坐上了公司总裁的位置。

事实上,人们并不相信年仅二十多岁的文仲影能够坐稳他那个总裁皮椅,却更容易相信给他出谋划策的是他身边三十二岁的秘书裴红蝶。

因为从来没有外人见过文仲影,有关他的种种传闻似乎比尼斯湖水怪更神秘。

裴红蝶在文仲影的别墅里,推开他的房门,看见他正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的世界地图发呆。

“仲影,你在想些什么?”她问他。

“市场份额,还有欧洲的那件案子。。。”文仲影说。

“你是说那个反垄断调查吗?”裴红蝶说,“调查的进展对我们很有利,因为市场上根本没有同类产品和我们公司竞争,案子很可能不成立。”

十九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现在的“无限雨季”公司就像一匹狼,国际市场上的西方公司愕然发现他们正面对一个强大而陌生的对手。

文仲影说:“下次的董事会,要他们加大对科研的投资,原因我想不用说了。”

“你想加快‘那个’研究项目的进度吗?”裴红蝶问他。

“这世上最好做的生意,是没有竞争对手的生意。”文仲影盯着北美大陆说。

舆嫣菲这些天一直都浑浑噩噩的,老是做梦,一会儿梦见自己浑身是血躺在马路上,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和企华在筹办婚事。。。很多时候,她的眼前总是出现一些穿白大褂的人走来走去,像是在做什么实验,有时候那些人还会停下来看她,像是在观察笼子里的白鼠。

她知道自己现在醒着,她领悟到自己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就是在醒着。她好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中,一片黑暗,死寂无声。她想大声呐喊,但喊不出来,甚至连喉咙在哪里都感觉不到。

又做梦了吧?她又看见了那些白大褂,还有那些奇怪的实验仪器,但这次,她好像能听到声音了。

“耳蜗装上了,一切正常。”她听见一个人在说话。

她激动得想哭,在一片死寂的无声世界中,她哪怕是听到一丁点儿噪音,也会激动得要哭。

“十九年了,如果实验失败,我们真不知道该怎样对总裁交待。”一个女人说。

那个年轻的女研究员背对着舆嫣菲,拿出化妆盒化妆,她下班之后还要去约会呢!在她收起化妆盒的一瞬间,舆嫣菲看见了小镜子里倒映的怪物:装满培养液的罐子里浸泡着一个大脑,大脑下挂着几个器官和一双眼球,那双眼球正盯着她。

那是什么怪东西?像一堆活着的烂肉!

一个研究员说:“手术时间是下个月吧?我见过她的照片,挺水灵的一个女孩,可惜现在只剩下一个大脑和几个器官了,希望手术能一切顺利。。。”

那团烂肉。。。就是她自己?舆嫣菲只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三、裴红蝶,舆嫣菲,以及。。。

舆嫣菲又做梦了。。。那是她脑子里永远也抹不去的“噩梦”:那天,那辆不长眼的大卡车,那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那毫无良心的司机闯祸之后竟然猛踩油门逃走了,那硕大的车轮从她胸口压过。。。

为什么自己还活着?她又看见那个研究室了,但这次没看见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坐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个女人。

那女人一身职业女性打扮,从衣服到高跟鞋全是火红色的,一双眼睛像刀子一样锐利,修长的手指拿着一份分析报告,她很美,全身上下透射着冰与火交融的性格。她当然是裴红蝶,人如其名,火红色的衣服是她的最爱。

从那天的车祸到现在,十九年的时间过去了,自从上个月研究人员从液氦罐中将保存完好的舆嫣菲的大脑解冻以来,一切都恢复得很正常,她依然活着。

“你醒来了?”裴红蝶问她。

舆嫣菲不回答,她根本无法说话。

裴红蝶按下一个按钮,说:“我现在通过设备把你的神经信号转换为声音,你可以说话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快放我走!”舆嫣菲的声音通过墙上的音箱传了出来,震耳欲聋,裴红蝶忙不迭地调低音量,免得耳膜被震破。

“放你走?你有腿吗?”裴红蝶问。

舆嫣菲的瞳孔猛然收缩,然后,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裴红蝶静静地听着她哭,听着她的哭声从那有着堪称完美的环绕立体声效果的音箱里倾泻出来。

――下次应该下个命令禁止在实验室听音乐才对,否则那些研究员多好的音箱都敢往实验室里装。裴红蝶觉得自己太纵容他们了。

一小时三十分钟零八秒。

“哭完了吗?”裴红蝶问舆嫣菲。

舆嫣菲哽咽着说:“杀了我吧。。。”

裴红蝶耸肩:“杀人可是重罪,想死的话请自杀,我不会阻拦你。”

自杀?舆嫣菲整个身体只剩下大脑和几个器官,想自杀只怕比登天还难。

实验室里只剩下她的哽咽声,裴红蝶说:“能活着就别死。我查过了,你是独生女,你死了你的父母怎么办?如果你能配合我们,你还有重生的机会,我敢保证,一个月以后,你能够再次拥有一副身体,和你出车祸之前一模一样。”

“你是谁?”舆嫣菲带着哭腔问。

“我是裴红蝶,‘无限雨季’公司总裁的秘书。”裴红蝶回答说。

“我要见总裁!我见过文老爷子的!”舆嫣菲哭着说。

“老爷子几年前死了,脑溢血。。。现在的总裁是他的儿子文仲影。”裴红蝶黯然地说。

舆嫣菲沉默了,文老爷子是个好人,但她不敢指望他的儿子也是好人。

裴红蝶说:“仲影说了,希望你成为我的实验的志愿者,那样我们就可以为你进行手术了。”

“我有不同意的余地吗?”舆嫣菲问。

“当然有,如果你喜欢一辈子保持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待在这个比洗衣机还小的培养馆里的话。”裴红蝶对她说。

舆嫣菲除了同意,别无选择。

一个月后,舆嫣菲接受了手术,一切都还算顺利。当手术完成之后,她再次拥有了一副身体。那次让她丧生的车祸好像是一场噩梦,梦醒之后,似乎一切如故。

“我想回家。”书房里,舆嫣菲对裴红蝶说。

“不行,你还要接受一段时间的观察,我不敢保证你的身体能完全正常运作。”裴红蝶说。

舆嫣菲说:“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正常。”
  裴红蝶拿出一份资料:“这是你的手术记录,你全身上下,除了大脑以外,包括内脏、血管、皮肤在内所有的器官,都是由人造细胞组成的,尽管你的身体各器官的表面抗原都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被抑制了,但会不会出问题还是未知数。”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舆嫣菲问她。
  裴红蝶说:“不知道,也许两年之后,也许永远不能,最糟糕的情况是你死于实验失败。”
  死于实验失败?舆嫣菲打了个寒颤,她顿时觉得自己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裴红蝶当然知道这个实验的风险,舆嫣菲体内的人造器官表面都覆盖着一种特殊的信息素,正常人的体细胞碰到那种信息素,就会“忘记”自己已经分化,重新回拨到干细胞的状态,然后再次分化成和人造器官相同的体细胞,并开始扩散、取代组成人造器官的人工合成细胞,最后将会长成一副真正的躯体。
  对舆嫣菲而言,实验失败最可怕的后果也许不是死亡。如果实验失败,她就算不死,全身细胞也会胡乱分裂疯长,她会变成一团活着的肉球,或者是长出七八只手五六条腿三四个脑袋,多长出几个器官什么的。

裴红蝶对她隐瞒了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后果。

“我要见文仲影。” 舆嫣菲又提了一个要求。

裴红蝶点了支香烟,冷冷地看着舆嫣菲:“总裁不是人人都能随便见的,这个你应该明白。”

舆嫣菲发现了裴红蝶眼中的戒备,她是不会让任何女人去见文仲影的。舆嫣菲只觉得裴红蝶误解了她的意思,辩解说:“我只是。。。”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劝你都别去见他,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裴红蝶说。

这女人看起来好像会吃人。舆嫣菲并不知道裴红蝶是文老爷子的心腹,能让文老爷子把文仲影托付给她,很大的原因是看中她强硬的手腕镇得住局势,能为自己的儿子保驾护航。

传说中,冥府的大地上有一条隔开阴间和阳间的大河,河边盛开着用鲜血浇灌的彼岸花,如果非得要用鲜花形容女人,裴红蝶就应该是那血红的彼岸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