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者无路

《归者无路》

原载《科幻世界》06年五月号,作者迟卉

引子

离开家的那一天,我没有回头。

妈妈送我到车站,或许那个时候她已经意识到我将一去不回,但是她只是微笑,手指抚过我的眉毛和耳朵:“妹妹,好好照顾自己。”

我把自己放逐到网络波涛汹涌的深处,像一叶浮萍漂过大海。那一刻我突然想握住妈妈的手,掌心却只是一片虚无。我在深渊的尽头呼唤自己的名字,因为已经没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我从不曾告诉任何人,我想回家。

当我从被泪水浸润的梦境中醒来时,又是一个苍白的早晨。猫咪阿克夏蜷缩在我被窝里,均匀得打着呼噜。阴霾的天空,斜飞的雨丝,湿润粘稠的空气,现实,南方。

我翻了个身,再度入睡。纷乱的梦境在记忆里消失无痕,仿佛一张被格式化的磁碟,空白。

其实,我只是在刻意地遗忘。

刀手

上午,11:30。

敲门声。

“喂,夏雪姣,有人敲门。”阿克夏把它的爪子搭在我的脸上。

“知道了。”翻身,蒙头,睡觉。

执着的敲门声。

阿克夏钻出被窝,优雅地伸了个懒腰,扒拉了几下昨夜的猫粮,很没有胃口地趴在我的枕头上:“有人敲门,夏雪姣。”

“我他妈的知道了!”我跳起身来,掀开被子,三天前放在床边的半杯泡面被我踢翻了,汤汤水水,一片狼籍。屋子越发狭小。

顽强的敲门声。

我胡乱地抓了件衣服披上,踩着满地的纸片垃圾脏衣服走到门前。门镜中,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门口,白净的脸上木木的,什么表情也没有,一副我不开门就接着敲下去的架势。

“你找谁?”我没好气地隔门喊。

“我找……”男人突然不说话了,从笔挺的灰色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朝着门镜举起来,上面只有两个字――刀手。

“买菜刀的在市场,下楼左转!”朝着门吼完这一句,我转身从门边的柜子上抓下牛奶和猫粮。

阿克夏跑来,尾巴竖得高高的,很认真的盯着我,完全无视猫粮的诱惑。就一只猫而言,那表情相当的严肃了。

“找刀手的?”阿克夏问。

“下午搬家。”我小声回答。

它不满地呼噜两声,从我手中把猫粮叼了过去。猫不喜欢离开自己的领地,我们这样漂泊,每次阿克夏还没有充分享受他奋力战斗才赢得的母猫们,就不得不离开了。

“哪个耗子养的混帐把我们的地址泄露出去了?”阿克夏抱怨着,把猫粮嚼得咔咔响。我叼着牛奶,开始把衣服扔进箱子。

敲门声。

我扫了一眼门镜,这个男人相当固执,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哗啦一声,我拉开门,叉腰立在中年男人面前:“你有病啊!”

男人愣住了,也许像他这样带眼镜穿西装,温文尔雅,裤子上还有粉笔灰的教师绝少被人这样对待;又可能是因为他本以为眼前会是一个苍白瘦削,眼神冷漠的男人,结果却看到一个邋遢不堪的年轻女人,头发蓬乱,气势汹汹地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找……刀手。”他的声音很小。

“刀你个头啊!要自杀买菜刀到楼下市场去,老娘这里没有菜刀买,送你根绳子吊起来要不要?哪个精神病院没关门把你给放出来了?跑到人家家里买菜刀,你脑子进水了哈?快滚!老娘看你闹心!”

哐当!我狠狠地摔上门,门镜中是那个男人离开的背影,颓然而苍老。

“追踪到他的手机没有?”我向阿克夏做了个手势。

“13709015577。”阿克夏甩甩尾巴,“许梁,47岁,K大化学系教授,家庭住址对应IP已记录。”

我把干净的衣服塞进箱子,拆下硬盘,给房东留了一张简短的字条说我搬家了。当阿克夏不情愿的跳进猫笼的时候,打电话叫来的出租车已经等在了楼下。

一个旅行箱,一个猫笼,一个硬盘,一只猫,这就是我从这个住了四个月的“窝”里带走的一切,剩下的留给了那个很少见面的房东,或许这些东西可以知道我是谁,但却无法追踪我的脚步。我将去另外一个地方,开始另外一段生活。

总是这样,我的生活被一次次搬家割裂成一段一段,有些时候我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日子在这些碎裂的回忆里慢慢腐烂的声音。我的生活颓废邋遢,肮脏不堪。一个女人应该有的安宁幸福我全都没有,当然,也没有男人。

男人不会陪伴我这样的女人,所以我养了一只唠叨的猫,勉强算做我“刀手”生涯中的伴侣。

但是母猫对于它的诱惑力总是大一些。

深渊

在一百八十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一个安身的小房间。证件用的是第三套方案:一个工作很烂,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考取研究生文凭的年轻女人。年龄和摸样都无懈可击。

第一件事,是电脑和网络。房东不住在这里,但是她的儿子离开前很热心地帮我把新买的电脑搬进房间装好,眼睛时刻不离开我的低胸上衣。

房东很骄傲地说她的儿子学习很好,在读10年级,肯定能考上好的大学。

我瞄了一眼男孩颌下的茸茸胡须,心想,现在的的孩子都早熟。

第二天凌晨两点,我连上了“深渊”。

网络有很多层面,一般的人都只喜欢在表层游走,享受那些被电波刺激大脑带来的虚象或者信息。很久以前有些人打开那些对他们是关闭的门,于是被称为黑客。后来人脑――网络链接建立起来,有些人发现某些地方没有门,却从来无人涉足。在这些被遗忘的角落里堆积着古老的数据,消失已久的数据,甚至本以为已经被删除的秘密。

我们把这种地方叫做“深渊”。

很多人乐于做政府雇佣的“潜手”,凭着自己微末的技巧,从古老的深渊中挖掘数据,转手变成钱,运气好,还能发一笔财。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乐于做潜手,有些人喜欢用更加边缘的形式挣钱,或者干脆从政府的口袋里抢钱,我们把自己叫做“刀手”。

我连线的时候,阿克夏一直陪伴着我,猫不能连线,说这些话的人肯定是傻子。二十年前有人说人类登不上火星,十年前有人说人脑和网络无法连线,五年前有人说猫狗不会说话。

事实证明,他们都是白痴。

虽然在表象层面如鱼得水,但是一旦要潜入深渊,阿克夏就乖巧地停下脚步,它不喜欢那片巨大渺远的数据空间,只是在深渊之外梭巡,为我提防政府的探查程序。

很多人不知道如何找到“刀手”的深渊,他们盯着那些空置的服务器,,挂机的电脑,却不知道有一种深渊正在和他们擦身而过。

“刀手”们利用的是正在运转的服务器,尤其是那些庞大的网络游戏数据库,以见缝插针的手法,建立自己动态的空间。

我穿过《群星世界》的游戏数据,在一团迷雾般的运算中找到一扇伪装巧妙的门。清晰得仿佛刻在记忆里的密码如流水般淌出,幻景中的那扇门应手而开。

我从来不把必要的程序放在硬盘上,一个聪明的刀手所使用的程序都在网络隐秘的深处,作为自己头脑最灵巧也是最强大的外延。

同样的道理:如果一个刀手被别人掌握了数据库里的资料,他也就被别人捏在了掌心里。说老实话,那个男人举起写有“刀手”字样的纸条时,我几乎吓得尿了裤子。

数据库里有被人窥视过的痕迹,有一些精巧,小心的掩饰,却还是不经意间留下了尾巴。另外一些痕迹还很笨拙,却干净利落地斩断了来源,无法追踪。我感到寒冷掠过脊背,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深渊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没有谁能了解,和你接触的或者是窥视着你的人,是一个政府的潜手,还是一个刀手,或者是一个隐藏在浩瀚数据中的幽灵鬼怪。潜手和刀手中流传着一个说法:有些深渊绝对不能尝试,那里潜伏着巨大而无法理解的存在,凡是前往那里的家伙都被卷进了数据的旋涡,一去不回,留下僵硬的身体,躺在医院的植物人特护病房里。

“你找到那个混帐了?”阿克夏的意识游移过来。

“我倒宁愿没找到。”我带着阿克夏在数据中穿梭,把一段段记录卷轴般展开,“你看,这些痕迹是我们走了以后政府的潜手进出我的数据库留下。但是这个留下很笨拙痕迹的家伙,注意到了么,还是个新手,但是干净利落,能做到这样的,就只有……”

“嘘……”

阿克夏挥动了一下爪子,从线上断开了。我也发出了离线的指令,仿佛从温暖的水池中硬生生将自己拔出来一般,我恋恋不舍地离开网络,回到冰冷刺骨的现实。虽然难受但是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在网络中谈论。

“你的意思是有‘渊隐’盯上我们了?”阿克夏烦躁地磨着爪子,“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要知道,我们已经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了。”

“那得接了生意才知道。”我调出那些数据,“13709015577,许梁。让我们明天和这个大学教授好好谈一下吧。”

父女

破解进入许梁的私人电脑很容易。下午五点,他还没有下班,我就已经了解了这个男人的基本情况:工作很顺利,妻子早逝,女儿许昱患病,在上海市中心医院疗养。在女儿患病前,他似乎没有什么工作之外的兴趣,但是在女儿住院以后,他开始在网络上搜索各种关于“刀手”的传说和故事,这类资料几乎装满了整个硬盘。

阿克夏拿了几个数据,一头钻进了上海市中心医院的数据库里。我们默契地配合着,很快就找到了许昱。

她在单人特护病房,症状是精神分裂。

和别的病房里那些狂躁的疯子不同,从监视器里看过去,许昱显得非常安静。她蜷缩在病床上,清澈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床头的电脑。在病房记录里,我了解到电脑是许梁为女儿配备的,因为如果没有电脑,她就干脆绝食抗议。

门开了,许梁提着饭盒走进病房。一名护士陪在旁边。

“许昱?”许梁小心翼翼地看着女儿的反应,轻手轻脚地把饭盒放到床头柜上。

女孩转过头,看了许梁一眼,那不是一个疯子的眼神,相反,那眼神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她的嘴唇翕张了两下,似乎要叫“爸爸”,却没有叫出口。

“小昱,吃饭了。”许梁在床边坐下,打开饭盒,却小心地和自己的女儿保持一定的距离。

“谢谢。”女孩礼貌地接过饭盒,文雅地一点点吃下去。我注意到她用的是刀叉,而不是筷子。

病房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父女二人相对无言,明明是至亲的骨血,却像陌生人一样,保持着礼节的疏远。一丝细微的痛苦,镜子般映照在两人相似的脸庞上。

女孩吃完饭,许梁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来:“我走了,许昱。”

“嗯,再见。”

自始至终,她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

我叹了一口气,从医院的监视系统脱离出来,逐步清扫着自己的痕迹,退出网络。头痛这个时候才穿过神经屏袭击我的意识,带来阵阵眩晕和颤抖。我踉跄着走到厨房吞下药片,抓起一杯水灌进嘴里,回头又坐在了电脑前。

“不休息一会么?”阿克夏问我。

“不用。”我盯着屏幕,“剩下的事比较简单。我大概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但现在的关键,是让这个大学教授相信我们。”

“书读得太多的人都很好骗。”阿克夏打了个哈欠,在我腿上盘成一个热乎乎的大毛球。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对手机的追踪显示:许梁到家了。

我启动了他的电脑,在屏幕上打出一行字:“你在找我吗?”

我猜他一定被吓得半死,因为从电脑的麦克风里传来东西破碎的声音。

“我是刀手,你在找我,是吗?说话,我听得到。”我补充。

他发出一些类似被掐住脖子的鹅那样古怪的声音,我把他电脑的音箱切换到语音合成,开始飞快地打字,在那边,发出来的是一种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的恶心声音,足以让人对刀手厌恶而畏惧。

“我知道你在找我。”我说,“你要我做什么?你付出多少报酬?还有谁知道你在找一个刀手?”

他缓了一阵子:“我要……我要你找一个人。”

我笑了:“找谁?”

“我……我的女儿。”这个大学教授突然像无助得像一个孩子,“我要你帮我找我的女儿,我被上传的女儿。”

“你的女儿没有被上传,她现在正在你们最好的医院里接受最优秀的神经科医生的治疗。”我冷笑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他声音的恐惧,仿佛我能透过网络咬他一口似的。

“因为我是刀手。”我回答。

“她不是我的女儿!”许梁咆哮起来,“我知道她不是!”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女儿被上传了,鬼才知道她身体里面现在是个什么东西!我要你找许昱回来,多少钱也无所谓,我要你找她回来!”

我看了一眼阿克夏,他打了个哈欠,点点头。

我叹了口气:“先说明,我不一定能找到你被上传的女儿,所以我不会先要你的钱,等有了线索,我自然会联系你,不要再去找别的刀手,否则我不能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没有犹豫,迫切的回答,可以感觉到他的绝望。上传这种严重违法的行为,除了找刀手,他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

“那么。”我缓缓地说,“把你女儿的事情详细地告诉我。”

电脑的那一边,许梁絮絮地说,电脑的这一边,我点燃一只烟,静静地听。

这个大学教授说,他的女儿一直是个“很听话的乖孩子”,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迷上了虚拟现实游戏,沉溺在里面无法自拔。他用了所有的办法,就是没有用。终于有一天,她上传了自己,只留给父亲一条短信:我累了。乖很累,不乖也很累。爸爸,对不起。

其实许昱的故事和每一个上传自己的人都差不多。一个独生的孩子,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什么真心的朋友。每天都听话地上学放学回家吃饭睡觉。学校和家两个支点撑起一个精致的笼子,孩子在里面,以为这就是整个世界。

直到有一天,她迷上了网络。

我明白那种感觉,打开网络,信息象洪水一样冲击你,告诉你这才是完整的世界;但是离开网络,你发现洪水退去,你仍然在笼子里,寸步未移。你想得到那个世界,想进入那个世界,想拥抱这片崭新的天地,可是你发现,现实、自己的身体、家人的爱、都沉甸甸地坠着你,仿佛囚牢里的锁链。

在一个秘密的上传站点,有一句话,红色的粗体,很醒目:

上帝把人放逐出乐园的时候说:给他们爱吧,这是最好的枷锁,只要他们还被爱捆绑,就永远无法回到天堂。

这句话在网络中广为流传,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笼子里挣扎嘶喊,想要得到新的世界,他们其实都很迷茫。很多人觉得:得到新世界的代价是失去旧世界的一切,谁会做出如此重大的抉择?

但是我知道,那些上传自己的人,抛弃过去的理由其实很简单。

是的,我知道。

比如许昱,她想要的,无非是一个比较轻松的生活。

再比如林雨,她上传自己无非是她坚信:在现实生活中一无是处的她,能够在网络里大展拳脚,干出一番事业,让那些曾经将她视为垃圾的亲戚朋友邻居对她刮目相看。

但是她们都错了,网络不是现实世界,在电子流中他们不会睁开眼睛就找到一片坚实的土地和碧水蓝天。网络的深渊就像一片海洋,把每一个投生其中的人都吞没,洗涤。

绝少有人知道:在深渊的更深处,无论是程序,潜手,还是刀手都很难到达的地方,潜伏着怎样巨大而幽暗的存在!那里是一切非法的数据,上传的意识,被破坏的程序,被抛弃的人工智能混杂,蛰伏,孳生的地方。在那里的意识,有些用上传的人类思想作为核心,有些只有程序的拼接和生长,他们巨大,庞杂,无所不包,却又一无所有。

它们称自己是“渊隐”。

政府其实知道渊隐的存在,多次扫荡过渊隐藏身的地方,但渊隐比程序更聪明,比潜手更灵活,就像网络表象下的条条暗流,就连最狡猾的刀手也难以捕捉它们的存在。在网络中,自行孳生出意识的可能性不比猴子写出《哈姆雷特》更大,所以政府采取了釜底抽薪的办法:禁止一切意识上传的行为,并将其列为重罪加以处罚。

那些上传自己的人们中,百分之八十的意识被政府的搜索程序撕碎,百分之十的意识被分解成一个个数据包,成了渊隐们充实自己的粮食,还有百分之十成为渊隐,在数据中流窜,躲避政府,也躲避同类,他们撕裂别的意识来填补自己对信息的讥渴,嗅探甚至引诱那些有上传意向的人,伺机抢夺空置的身体。

但是只有百分之一的渊隐,可以幸运地找到一个把自己上传的傻子丢下的身体,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也就是“借尸还魂”。

我猜想,也许在某个时候,那个叫许昱的女孩听到网络深处有一个低语呼唤着她,诱惑她前往,只是她不知道,这一步迈出,得到的不是脱胎换骨,而是万劫不复。

许梁告诉我,当他收到女儿的短信,从学校赶回家里,看到女儿在电脑前的背影,舒了一口气,但是当他触到女儿回过头来的目光,他却感到恐惧,那眼神分明不是他的许昱。许梁罗里罗嗦地列举了后来女儿和以前不同的例子,我只是简单地敷衍过去。为人父母总是对自己的孩子有一种敏锐的直觉,我相信他的判断。

因为每一个有上传意向人身后都会隐藏着一个甚至更多渊隐,他们静静得潜伏在那里,引诱着,鼓动着,当上传的意识一离开头脑,他们就回争先恐后地去抢夺那个已经没有灵魂的躯体,鸠占鹊巢。

至于那个离开了躯体的意识,她的命运就只能取决于百分之一的机会,和百分之九十九的运气。但是只要能够成为渊隐,那么她要追踪到我这样的刀手,还是轻而易举的。

许梁说,后来他又收到一条短信:

爸爸,找刀手,帮我。

下面是我的地址。

正是这条短信让他下了决心,将“女儿”送进医院,然后捏着鼻子走进我租房的市场。

无处归去

漫长的叙述结束时,已经是凌晨四点。我的头痛得仿佛要裂开,纷杂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奔流,胀得耳朵嗡嗡作响。

吞了两片药,一点作用都没起,我发狠地有吃下三片,关了电脑,按着头晃到厨房,用已经没有热度的水泡了一包方便面,半生不熟地吃下去,回到屋里,一头扎进从打开就没叠过的被子里,衣服也没脱,就昏昏沉沉地跌入了梦乡。

一直睡到下午两点,我才有力气爬起来,草草抹了把脸,揣了点钱去楼下的超市买东西。提了一大堆食物和猫粮,突然看到一个公用电话亭,迟疑了好一会,还是走过去,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喂,你好,找哪位?”

“妈,是我,夏雪姣。”

对面突然就安静下来,很久很久没有声音。我拿着话筒,手微微地颤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勇气,等着,等下去。

“夏雪姣,你现在在哪里了?”好一会,妈才找到话说。

“我调到嘉兴上班了。”我开始撒谎,每一次都是这样撒谎,其实我怀疑,妈早就知道我在干什么了。

“是个不错的地方啊。闺女,好好工作,好好照看自己……”妈的声音低了下去,“啥时候,也回家一趟吧。”

“嗯,过年吧。”我说。

每一次都承诺了过年的时候回家,每一次我都窝在不属于自己的房间里,抱着阿克夏,睁着干涩的眼睛,听着新年钟声冷酷地响起,想着自己无法向母亲兑现的承诺。

看到我无精打采地回来,阿克夏跳上桌子:“又给你妈打电话了?”

“嗯。”

阿克夏添添自己的爪子。“给自己找郁闷哈,你这不是?”

“我乐意!”我没好气地回它。

“想哭就哭,夏雪姣。”阿克夏的声音听起来有种饱经人情世故的感觉,但是胡子上还沾着猫粮的样子实在缺乏说服力。

我耸耸肩,抓起装钱的信封,点出三分之二的钱,分成两份。

“要去汇款?”

“嗯,老样子,一半给妈,一半给周阿姨。”我把钱揣进兜里。

阿克夏用粗糙的舌头添着我的手指。“出门别忘了带药。”

“我知道。”

从邮局回来,我和阿克夏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然后我再次倒头大睡,直到第二天早上。

充沛的精力和体力是寻找渊隐的前提,我吃足了抗排斥反应的药,睡饱了觉,爬起来又吃了一顿,喝完牛奶,我打开电脑,连线。

许梁说他的女儿沉迷于《江湖无限》这个游戏,并且强烈建议我去游戏里寻找他女儿上传的意识,但是我用了更简单的方法:沿着电脑中上传数据包的痕迹查找。

在第一个节点,痕迹就断了。这在我意料之中。阿克夏那边已经下载了女孩电脑里的游戏数据,开始在《江湖无限》中寻找游戏手法类似的ID。

“没有。”它说,“干干净净,比最狡猾的耗子留下的痕迹更少。”

“政府的数据库里也没有捕获或者清除类似意识数据包的记录。”我回应。

“那里还有线索?”阿克夏问。

“深处。”我回答,“最深处。”

要找到一个渊隐并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是寻找一个特定的渊隐。现在有两个可能:女孩自己还是渊隐,或者更糟,被其他渊隐分解成碎片,包裹在不同的意识里。我调整了自己的模式,开始寻觅。

要知道:“连线”和“上传”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用一个比较恰当的比喻:连线就好像坐船在河上漂过。而上传则是将你直接扔到水里,你要学会在水中如何看,如何呼吸,如何生存。从前的一切概念全部被颠覆,你必须在被吞噬之前,就把自己变成一条鱼。

我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从游戏入手:女孩如果很喜欢这个游戏,初入网络,对一切尚且懵懂的她一定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直奔游戏而去,在断了痕迹的节点和游戏服务器的节点之间,我小心地寻找着,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信号一:九月二日。也就是女孩上传那天,游戏三区第六服务器出现卡机,强行弹出,掉线情况。

信号二:这个服务器的负载经常过大。

信号三:从这里曾发出一个追踪程序,虽然目标不明,但是位置是在宁波市。那是我曾经呆过的地方,却被许梁吓得搬了家。

是这里了。阿克夏说。

我深深潜入下去,服务器里有一连串的存储区域,巧妙地分布在不同的地方,连贯、完整,但是不容易被人发现。

我打开了那扇门。

连绵的金色灼痛了我的双眼,晚秋的霜为大地涂抹了一层淡淡的白色。稻田已经收割,高高的扬树立在路边,玉米金黄的穗粒映着碧蓝澄澈的天空。

“怀念吗?夏雪姣,怀念你的家乡吗?”

淡淡而庸懒的声音,低矮的平房里走出一个女孩。是许昱,小小的鼻头,圆圆的脸,洋娃娃一样笑起来很可爱。

但是那双眼睛,黑色的,夜空一样渺远,深不可测。

“或者我应该叫你吉兹娜?”她笑了起来,“好久不见,老朋友。”

“……斯特拉?”我艰难地吐出那个代号,四周的风景突然间翻滚起来,化作无数奔流的色带,仿佛一条彩虹甬道,一头是我和阿克夏,一头是斯特拉―许昱。

“我一直在等你。”女孩笑了,转了个圈,短裙飞舞成好看的花朵,“我把意识下载到这个身体之后,那个傻姑娘却后悔放弃身体了,其实她不应该追踪你,也不应该把地址通知她的父亲,如果她一直躲在这个服务器里,我通过精神病院的电脑,根本追踪不到她。”

我一阵心痛。

“你偷了她的身体,现在又吃了她的意识?”我问。

“别做正人君子给我看。”她秀气的脸上露出冷漠的嘲讽,“你做的事情又比我好多少?”

“那么你现在有多少是许昱?”

“很多,接近百分之四十。”她摊摊手,“这么大的数据,我怎么肯分给别人?我把她拆着吃了,和我的数据放在一起,还需要时间慢慢消化。”

我望着她,在她幽深的双眼中读出熟悉的饥渴。虽然每一个渊隐都孳生于上传自己的人类意识,但是似乎每一个渊隐似乎都渴望回到现实。

“你就这么想要身体?”我轻声问。

“你自己有身体,就不让别人有?”她抬眼看着我,“那么多渊隐,都在找身体,甚至抢夺身体。我看见了这个,就拿过来,有什么错吗?”

“下载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我苦笑起来。

“可是,我想要,我想要能够拥抱的手臂,我想要能够流泪的眼睛,我想要一个身体,我想……”她转头看向远方,沉默了好久,“我想回家。”

一个渊隐吞噬另一个渊隐,人格会融合在一起,那一刻我无法分清:想要回家的,是那个在深渊里奔流以久,很久以前就将身体放弃了的存在,还是那个傻傻地冲入网络,再也无法回头的女孩。

“没有那么容易。”我说,“就算你已经把渊隐巨大的意识塞进人脑,你也必须终生服用黑市上抗意识排斥的药物。”

“那不关你的事。”她说。

“好吧。”我回答,“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斯特拉―许昱耸耸肩,“快点,护士要查房了。”

“你说你想回家,可是你想回哪个家呢?是斯特拉在美国的家,还是许昱在上海的家?”

她呆住了,好一会,她才抬起头,用幽深的黑色眼睛惘然地望着我。

“我……我不知道。”

我快意地笑了,开始逐步退出深渊,当我就要断线的时候,深处飘来斯特拉―许昱的叹息:“吉兹娜,你有能回去那个家呢?”

疼痛猛地刺中我的胸口,我伤害她的利剑转过来穿透了我自己的情感。那个在阴霾天空下悠闲而安逸的城市,和群山间被白雪覆盖的安静小镇的残象纠结在一起,哽住了我的咽喉。

“妈妈……”我喃喃自语,却不知道自己呼唤的,是林雨的妈妈,还是我的母亲。

母亲

我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把自己上传的,那个时候很傻,跟着自己喜欢的男人一起进了网络,才发觉自己不过是一块可口的肥肉。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最后的下场,在洪流般的数据中我没有找到他的碎片,连痕迹都没有。

我在深渊中奔跑,躲避政府程序,同时躲避或者谋杀同类,吞噬他们的数据来充实自己。“吉兹娜”是我随手取的名字,没有什么意义,三个字都是舌头抵着牙齿挤出来的声音,简洁凶狠。

渊隐们几乎都会和自己新躯体的亲友一刀两断,但是也很少听说谁能回到以前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拿走我身体的那个人去了什么地方,很快,在本地的网络上已经追踪不到她的消息了。

在本地的网络中,斯特拉和我纠缠得最久。我们相互争斗,试图吞噬对方,但是最终划地为界,切割了彼此的势力范围。没人能够胜过我的凶狠残忍,我疯狂地掠夺一切信息,为的只是能够回到现实世界。但是在渊隐们对身体的争夺中,机会总是稍纵即逝。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阿克夏。

阿克夏其实很弱小,和我们这些渊隐比起来,它根本不是对手,但是它没有那么多冗长信息的拖累。渊隐们多半保留着身体信息,准备有朝一日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但是作为人工智能,阿克夏没有这些东西,它在深渊中如鱼得水,就好像游走在我们这些大象脚边的鼹鼠。

它告诉我,它想要一个身体。但是人类的身体不适合它的模式。

“我想,我有办法。”我说,“我们来做一个交易。”

一个新的意识懵懂地出现在我们中间的时候,在阿克夏的帮助下,我绕过那片纷乱的争夺,直接切入了那个空白的大脑。

排斥反应比我想象中更加猛烈。得到身体后的一周里,我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凄厉地号叫。直到阿克夏透过网络为我带来了它抢夺的意识碎片,情况才缓解下来。

出院后的第二天,我就找借口离开了那个叫林雨的女孩的家,在黑市买了一大把抗意识排斥药物,和一个“上传――下载”装置,以及一只安装了智能芯片的黑猫。

然后我带着阿克夏,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这些年来,我的口袋里总是揣着一封信,一个母亲写给自己已经不复存在的女儿的信。

小雨:

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

妈妈知道你在外面打拼,想干一翻事业,但是你也不能过年不回家啊。

妈想你了,你爸也总念叨你。

你大了,也该找个男人成家了。

今年回成都看看吧。别让我们担心,钱不用寄了,我和你爸的退休金够花的了。

妈妈

2025/1/26

我抬起头,镜子里是一个微胖的女人,裹着皱巴巴的睡衣,头发蓬乱,眼圈青黑,嘴角边有一颗小黑痣。

每一次照镜子,我都一种陌生的感觉,就像林雨在成都的家,林雨的母亲,和她沉默寡言的父亲,还有那一口我听不懂的四川话,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自己:我其实是一个偷窃别人身体的贼。

离开林雨家那天,她母亲撑伞把我送到巷口,她其实已经意识到在林雨的身体里占据着别人的灵魂,但是她仍然笑着,试图挽留她女儿最后的残像。

这封信是四年前她寄到我第一个住处的,很快我就搬了家,漂泊中不再有她的消息。上传自己的林雨,我分到的碎片其实不多。从骨子里我还是渊隐夏雪姣,我的母亲还是那个等待在东北林区小镇的女人。关于林雨,我得到了她的身躯,却无法爱她的亲人。

回家,回家

大年二十九,我抱着阿克夏来到火车站,在站口看到一张寻人启示,风鼓动纸片,发出苍白的唰啦声。

寻人启示

许昱,女,19岁。

米黄色毛衣,白色外套,灰色外裤。

长发,带眼镜。

2029年1月3日离家出走。

望好心人提供线索。

望女儿归家。

父 许梁 泣启 2029/1/7

我默然得望着那张照片,那上面许昱的笑脸给人一种很遥远的感觉。又一个渊隐回到世间以后,才发现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前往,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我苦涩地笑笑,抱着阿克夏,踏上了回东北老家的火车。

家乡还是从前的样子,小小的镇子仿佛被冻结在时间里,只有居住在里面的人慢慢老去。我鼓起勇气回来这里,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周阿姨和许梁,都能意识到自己孩子的躯体里寄居了别人的意识,那么,我的母亲是不是能透过林雨的外表,辨认出我从前的模样,哪怕再抱我一次,再叫我一次夏雪姣?

我换上大衣,抱起阿克夏,它温暖的身体为我增添了一点勇气。

“去试试吧。”它说。

“嗯。”

北方凛冽的风割痛我的脸。在镇口的大路上,我的母亲正等待着她的女儿回家过年。

我鼓起勇气向着妈妈走去,这么多年不见,她老了,厚实的羽绒服裹在她瘦削的身躯上显得很空荡。她在寒风中瑟缩着,眼睛却固执地望着前方,等我回家。

我回来了。妈妈。

我走过去,走过去,她的目光从我身上滑过,我的脚步从她身边檫过,她看到的是一个抱着猫的陌生女人,和我檫肩而过的是我的母亲。

风雪将天地漫卷成一片纯白,我和母亲是雪地上两个小小的黑点,越走越远。

我不知道有多少身体里有另外的灵魂,我不知道有多少父母等不到回家的孩子。

有可以流泪的眼睛,未必可以肆意地哭泣。

有可以拥抱的臂膀,也未必可以拥抱你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