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爆炸
终极爆炸
王晋康
有这么一句名言:没有著名作家,只有著名作品。
提到王晋康,读者立即会联想起许多篇脍炙人口的科幻小说:《亚当回归》、《天火》、《生命之歌》、《七重外壳》、《生死平衡》、《豹》、《拉格朗日墓场》、《替天行道》、《他才是我》、《水星播种》、《生存实验》……可谓数不胜数,如果要在科幻作家的队伍中推举一位佼佼者来托擎大旗,恐怕非老王莫属!从1993年初登科幻文坛到1999年,王晋康创造了连续六年蝉联银河奖的辉煌记录。
王晋康是一个有鲜明特色的科幻作家,一个广受读者欢迎和推崇的科幻名家,他将哲学思想引入科幻,并以作家的使命感对我们国家所面临的现实给予了深切的关注。
老王年近花甲,却宝刀不老,现在,他又给读者带来了新作《终极爆炸》,用超乎常人的想像预测了未来战争可能出现的模式;但愿科学家用智慧和理智,给世界带来永久的和平。
祝愿老王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问世,为科幻小说的创作发展树立一座又一座的丰碑。
对一个人的了解,也许两年的相处比不上一次长谈。在去特拉维夫的飞机上,以及在特拉维夫的伯塞尔饭店里,一向冷漠寡言的司马完与史林有过一次长淡。这次谈话在史林心中树起了对司马老师深深的敬畏。他有点后悔不该向国家安全部密告自己的老师――说告密其实是过分的自责,不大恰当的。史林并没有(主动)告密,而是在国安部向他了解司马完的近情时,没有隐瞒自己对司马完的怀疑。不过他的陈述不带任何个人成见和私利,完全出于对国家民族的忠诚。对此他并没有任何良心负担。
但在此次长谈后,史林想,也许自已对司马老师的怀疑是完全错误的。
这么一位完全醉心于“宇宙闪闪发光的核心机制”的科学家,绝不可能成为敌国的间谍。
当然,国安部对司马完的怀疑也有非常过硬的理由。单是他们向史林透露的只言片语,也够可怕了。史林想来想去,无法得出确定的结论。
史林来到北方研究所后就分到司马完手下,研究以“核同质异能素”为能源的灵巧型电磁脉冲炸弹,至今已经两年半了。当年史林以优异成绩从北大物理系毕业,可没想到会舍弃科学之神而为战神效劳。史林一心想作个超一流的理论物理学家,这个志愿从少年时代就深植于心中,成了他毕生的信仰。初中一年级时他看过一本科普著作《可怕的对称》,作者是美国理论物理学家阿维・热。阿维・热也许算不上一流的科学大师。但绝对是一流的传教者,以生花妙笔传布了对科学之神的虔诚信仰。
阿维・热在书中说,宇宙是由一位最高明的设计师设计的,基于简单和统一的规则,基于美和对称性。宇宙的运行规则更像规则简约的围棋,而不像规则复杂的橄榄球。他说,物理学家就像是完全不知道规则的观棋者,经过了长时期的观察、思考、摸索、失败,已经敢小小地吹一点牛了,已经敢说他们大致猜到了上帝设计宇宙的规则,即破解宇宙的终极定律,或终极公式。
这本书强烈地拨动了史林的心弦。他很想由自己来踢出这致胜的一脚。
按阿维・热的观点,现在已经大致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了。那么,如果能由一个中国人来完成宇宙终极理论,倒也不错,算得上有始有终。宇宙诞生的理论,马虎一点,可以说是由一位中国人在两千年前最早提出,即老子,他在《老子》四十二章中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宇宙万物是按某种确定的规律生成的,并且是单源的。他还写道:“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正是今天宇宙学家的观点――宇宙从“无”中爆炸出来。真是匪夷所思啊,一个两千年前的老人,在科学几乎尚未启蒙之时,他怎么能有这样的奇想?史林的志向是狂了一点,但也不算太离谱。可惜他也是生不逢时,毕业时,第三次世界大战,或者如后代历史学家命名的“2,5次世界大战”,已经越来越近了。国家正在为战争而全力冲刺,所有的基础研究被暂时束之高阁。史林没能去科学院,而是被招聘到这家一流的武器研究所。
对此,史林倒没有什么怨言。在他醉心于宇宙终极理论时,他的精神无疑是属于全人类的。但这个精神得有一个物质的载体,而这个肉体是生活在尘世之中,隶属于某个特定的国家和民族。
既然如此,他也会诚心诚意地履行一个公民的义务。
他向国家安全部如实陈述自己对司马老师的怀疑,也正是基于这种义务(社会属性),而不是缘于他的本性(人格属性).司马完是一位造诣极深的高能物理学家,专攻能破坏信息系统的电磁脉冲炸弹,在此领域中,他是中国乃至世界的一流高手。中国已经为这场无法避免的战争作了一些准备,鉴于美国在军事上的绝对优势和中国非常薄弱的军工基础,中国的对策是大力发展不对称战力,比如信息战战力。在这些特定领域中,中国已经赶上甚至超过了美国。而在这个领域中执牛耳的司马完自然是一个国宝级的人物。
司马完今年五十岁,小个子,比较瘦,外貌毫不惊人,妻子卓君慧个子比丈夫高一些,非常漂亮,高雅雍容,具有大家风范,今年四十五岁,但保养得很好,只像三十几岁的人,与她交往,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卓君慧是位一流的脑科学家。现代脑科学大致上有两个分支,一个分支偏重于哲理性,研究神经元如何形成智慧,如何出现自我,或者探讨人类作为观察者能否最终洞悉自身的秘密(不少科学家认为:人类决不能完全认识自身,从理论上说也不行。因为“自指”就会产生悖逆和不决),等等。另一个分支则偏重实用性,研究如何开发深度智力,加强左右脑联系,增强记忆力,研究老年痴呆症的防治等。两个分支的距离不业于牛郎星与织女星的迢迢之遥,但卓君慧在两个分支中都游刃有余,她甚至在脑外科手术中也是一把好刀。
他们有一个十九岁的儿子,那小子是他父母的“不肖子”,一个狂热的新嬉皮士,信仰自我主义、爱与和平。他也很聪明,虽然从不用功,还是轻松地考进北大数学系,所以他与史林是相差五届的系友。这小子在大学里仍不怎么学习,只要考试能上六十分,决不愿在课堂多待一分钟。
司马夫妇对他比较头疼,这算是这个美满家庭中唯一不如人意的地方吧。
中航的A380起飞了,这是二十年前正式投入运营的超大型客机,双层,标准载客五百五十五人。现在飞机是在平流层飞行,非常平稳。透过飞机下很远的云层,能看到连绵的群山,还有在山岭中蜿蜒的长城。他们这次一行三人,司马夫妇和史林。司马完和史林是去以色列两个武器研究所作例行工作访问。这些年来他们和以色列同行保持着融洽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政治。卓师母则是去特拉维夫的魏茨曼研究所,那儿是世界上脑科学的重镇,有一台运算速度为每秒十亿次的超大型计算机,专门用于模拟140亿人脑神经原的缔合方式。据说爱因斯坦的大脑现在已经“回归故里”(指他的犹太人族籍而不是他的瑞士国籍),在这个研究所受到精心的研究。
卓师母常来这里访问,史林来以色列的三次都是和司马老师、卓师母同行。
史林走前,国家安全部的洪先生又约见了他。
这次会见没什么实质内容,洪先生只是再三告诫他不要露出什么破绽,仍要像过去一样与司马相处。
“司马先生是国宝级的人物,对他一定要慎重再慎重。当然,”洪先生转了口气,“也应该时刻竖起耳朵,注意他的行动。如果能洗脱他的嫌疑,无论对他个人或者对国家都是幸事。”
洪先生希望在此行中,史林能以适当的借口,始终把司马“罩在视野里”,但前提是不能引起司马的怀疑。史林答应尽量做到。
司马夫妇坐在头等舱,史林在普通舱下层,不能时刻把司马完罩在视野中。他有点担心――也许就在那道帷幕之后,司马完正和某个神秘人物进行接头?他正在想办法如何接近司马完时,卓师母从头等舱出来了,来到史林的座位前,轻声说:“你这会儿没有事吧。老马(她总是这样称呼丈夫)想请你过去,谈一点工作之外的话题。你去吧,咱俩换换座位。”
史林过去了。司马完用目光示意史林在卓君慧的座位上坐下,又唤空姐为史林斟上一杯热咖啡。史林忖度着司马老师今天会谈什么“工作之外的话题”?司马完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有志于理论物理,宇宙学研究?”
“对。我搞武器研究是角色反串,暂时的。战事结束后我肯定会回本行。”
司马完有点突兀地问:“你是否相信有宇宙终极定律?”
史林谨慎地说:“我想,在地球所在的‘这个’宇宙中,如果它在时间和空间上是有限的――这已经是大多数理论物理学家的共识――那么,关于它的理论也就应该有终极。”
司马完点点头,说:“还应该加一个条件:如果宇宙确实是他――上帝――基于简单、质朴和优美的原则建造的。”
史林激动地说:“对这一点我绝对相信!当然没有人格化的上帝,但我相信两点:一是宇宙只有一个单一的起源;二是它的自我建构一定天然地遵循一个最简单的规则。有这两点,就能保证你说的那种质朴和优美。”
司马完赞赏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史林也沉默着,不知道司马完还会谈什么。司马完忽然问:“你的IQ值是一百六十?”
史林不想炫耀自己,有点难为情地说:“对,我做过一次测定,一百六十。不过,我不大相信它,至少是不大看重它。”
司马完皱着眉头问:“不相信什么?是IQ测定的准确性,还是不相信人的智力有差异?”
“我指的前者。智商测定标准不会是普适的,一个智商为六十的弱智者也可能是个音乐天才。至于人与人之间的智力差异,那是绝对存在的,谁说没有差异反倒不可思议。”
“IQ的准确与否是小事情,不必管它。关键是――是否承认天才。我就承认自己是天才,在理论物理领域的天才。承认天才并不是为了炫耀,而是认识到自己的责任。老天既然生下爱因斯坦,他就有责任发现相对论,否则他就是失职,是对人类犯了渎职罪。”
史林听得一愣。从来没有听过对爱因斯坦如此“严厉”的评判,或者说是如此深刻的赞美,觉得很新鲜。从这番话中他感受到司马完思维的锋利,也多少听出一些偏激。他想天才大都这样吧。
“我知道你也是个天才。我观察你两年多了。”司马完说得很平静,不是赞赏,而是就事论事,就像说“我知道你的体重是一百六十斤”
一样,“也知道你一直没放弃对终极理论的研究,并用业余时间一直在作这方面的研究。你想由一个中国人来揭开上帝档案柜上的最后一张封条。我没说错吧?”
史林感动地默默点头。他没想到司马老师在悄悄观察他。对他而言,探索宇宙终极理论已经成了此生的终极目的,这种忠诚溶化在他的血液中,今生不会改变。所以,司马老师的话让他觉得亲切,有一种天涯知己的感觉――不过他马上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国家安全部的嘱咐,对司马老师时刻都得睁着“第二只眼睛”。
“其实我也一直致力于此,比你早了二十年吧。你不妨说说近来的思考、进展或者疑难,也许我能对你有所帮助。”
司马老师说得很平淡,但透出不事声张的自信。史林考虑
片刻,说:“我想,要解决终极理论,还得走阿维・热所说的对称性的路子。德国女数学家艾米・诺特尔以极敏锐的灵感,指出大自然中守恒量必然与某种对称相关。比如她指出:如果物理定律不随时间变化(相对于时间对称),能量就守恒;如果作用量不随空间平移而变化,动量就守恒;如果不随空间旋转而变化,角动量就守恒。司马老师,这些守恒定律我在初中就学过了,但从来没想到它们的对称本质!诺特尔的洞察力是人类智慧的一个极好例子,简直有如神示,给我极深刻的印象,让我敬畏和动情。我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史林说得很动情。司马完没有插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爱因斯坦非常深刻地理解这一点――上帝对宇宙的设计必定由对称性支配。他能完成相对论,就是因为他善于从浩繁杂乱的实验事实中抽取对称性。比如,在那么多有关引力的事实中,他只抽取了最关键的一个守恒量,就是所有物体,不管轻重,不管它是什么元素,都以同样的速度下落。这就导致他发现了一种对称:均匀引力场与某个数值的加速运动完全等效。爱因斯坦称,这对他来说是一次‘非常幸福的思考’,从那之后广义相对论就呼之欲出了。”史林说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在司马老师面前说这些无疑是班门弄斧,“这些历史你一定很清楚。我对它们进行回溯,只是想说明,我对终极理论的研究一直是走这条对称性的路子。”
司马完微徽点头:“我想你的路子不错。有进展吗?”
“还没有,引力还是没法进行重整,不能与其他三种力合并到一个公式中。”
司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对称性的路子肯定不会错的,但你是否可以换一个角度?当年爱因斯坦没能完成统一场论,是因为那时弱力和强力还没有被发现。那么,今天物理学界在终极理论上举步维艰,是不是因为仍然有未知力隐藏于时空深处?我相信物质层级不会到夸克和胶子这儿就戛然而止。应该有更深的层级。当然,随着粒子的尺度愈益接近普朗克长度(10-33厘米,夸克是l0-21厘米),粒子实体或物质层级就会愈益模糊、虚浮、互相粘连,研究它们会越来越难,最终干脆不可知。不过,我们并不需要完全了解。门捷列夫也不是在了解所有元素后才建立周期律的。他只用推断出元素性质跟重量有关,并呈周期性变化就行了,这是个比较复杂的周期,取决于最外电子层可容纳的电子数。
但只要发现这个‘定律之核’,周期律就成功了。”
这番见解让史林受到震动。他说:“老师你说得很对,我也相信你所抽提的脉络。不过我一直没能发现有关宇宙力的那个‘核’。那个核!只要抓住这个核,终极理论就会在地平线上露头了。”
史林企盼地看着司马完。直觉告诉他,也许司马老师手里就握着这把钥匙。不过他同时又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司马老师已经做出突破,绝对不会藏在心里而不去发表,更不会在这样的闲聊中轻易披露,要知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成功!对这样的成功来说,诺贝尔奖是太轻太轻的奖赏。不会的,司马老师不会握有这把钥匙。
不过,他无法排除这种奇怪的感觉――对于宇宙终极真理,司马老师的神情完全是成竹在胸。
司马完看着舷窗外的天空,平淡地说:“以往的终极研究都是瞄着把宇宙几种力统一,实际上,力的本质是信使粒子的交换,像光子的交换形成电磁力,引力子的交换形成引力,介子的交换形成弱力等。所以,力的本质就是物质,换一个说法而已。而物质呢,不过是空间由于能量富集所造成的畸变,这么说吧,力、物质、能量这些都是中间量,可以撇开的。宇宙的生命史从本质上说只是两个相逆的过程:空间从大褶皱(如黑洞)转换为小褶皱,冒出无数小泡泡,又自发地有序组合;然后,又被自发地抹平。其中,空间形成褶皱是负熵过程(这点不难理解,按质能公式,任何粒子的生成都是能量的富集化);空间被抹平则是熵增。你看,这又是艾米・诺特尔式的一个对应:字宙运行相对于时间的对称性,对应于空间畸变度的守恒。”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看史林,“你试试吧。沿着这个思路――抛开一切中间量,直接考虑空间的褶皱与抹平――也许能比较容易得出宇宙的终极公式。”
司马完朝史林点点头,结束了谈话,闭目靠在座椅上。他已经看见了史林的激动,甚至可以说是狂热。史林感觉到了“幸福的思考”,就像爱因斯坦坐电梯时因胃部下沉而感受到引力与加速度的等效;像麦克思韦仅用数学方法就推导出电磁波恰恰等于光速;像狄拉克在狄拉克方程的多余解中预言了反粒子……所有的顿悟对科学家来说都是最幸福的,而这次的幸福更是幸福之最,它是真理的终极,是对真理探索的最完美的一次俯冲。
史林的目光在燃烧,血液沸腾了。眼前是奇特优美的宇宙图景,是宇宙的生死图像:一个极度畸变的空间,光线被锁闭在内部,无法向外逃逸;连时间也被锁死,永久地停滞在零点零分零秒。然后,它因偶然的量子涨落爆炸了,时间由此开始。空间暴涨,单一的畸变在暴涨中被迅速抹平,但同时转变为无数的微观畸变。空间中撕裂出一个个“小泡泡”,它们就是最初层面的粒子。泡泡以自组织的方式排列组合,形成夸克和胶子,再粘结成轻子重子、原子、分子、星云、星体、星系。星体在核反应中抛出废料,形成行星,某些行星上的“太初汤”
再进行自组织,生成有机物、有机物团聚体、第一个DNA、简单生物,等等,这个负熵过程的高级产物之一就是人,是人的智慧和意识……
但同时,随着氢原子聚合,随着恒星向太空倾倒光和热,一只看不见的手又在轻轻抹去物质的褶皱,回归平滑空间。这个熵增过程是在多个层级上进行的;不过,局部的抹平又会导致整体的空间畸变,于是黑洞(奇点)又形成了。空间的畸变和抹平最终构成了宇宙史。
史林完全相信,只要抽出这个艾米・诺特尔对称,宇宙终极公式也就不远了。它一定非常简约质朴,像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一样优美。激动中,他竟然有些气喘吁吁。这会儿他把国安部洪先生的交待完全抛到脑后了。他虔诚地看着司马老师,等他往下说,但司马完似乎已经把话说完了。
过了一会儿,史林不得不轻声唤道:“老师?”
司马完睁开眼看看他。
“老师,你的见解极有启发性。我想,你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为什么还没得出最终结果?”
司马完淡然说:“也许是我的才智不够。这也是个悖论吧――要想破解这个最简约的宇宙公式,可能需要超出我这种小天才的超级天才。”
史林有些失望,也免不了兴奋(带点自私的兴奋)――如果司马老师没有完成,那自己还有戏。他沉默一会儿,说:“可惜,这样的公式即使被破译。恐怕也很难检验。物理学家和玄学家的区别,是物理学家有实验室,而且所做的实验必须有可重复性。但惟独物理学中的宇宙学例外:宇宙学家倒是有一个天然的大实验室――宇宙,但没人能看到实验的终点,更无法把宇宙的时间拨到零点,反复运行,以验证它的可重复性。”
“谁说不能验证?只要是真理,就应该得到验证,也必然能验证。”司马完不屑地说,“我知道有类似的论渊,说宇宙学是惟一不能验证的科学。不要信它!总有办法验证的,即使不是直接验证,也是很有说服力的间接验证。”
史林渴望地看着司马完,依他的感觉,司马老师不但对终极定律成竹在胸,而且对如何验证也早有定论。他真希望老师能把这个“包袱”彻底抖出来。非常不巧,飞机马上要降落了。空姐走出来,让乘客回到自己的座位,系上安全带。卓君慧从普通舱回来,她看出这次谈话对史林的触动显然很大,因为史林是恋恋不舍地离开头等舱,并一直陷在沉思中。
地中海的海面在舷窗外闪过,特拉维夫机场的灯光向他们迎来,飞机降落了。他们出了机场,随即坐出租车来到伯塞尔饭店。饭店依海而建,窗户中嵌着地中海的风光,非常美丽;位置又比较适中,离他们要去的三个研究所都不远。前两次史林陪司马老师和师母来时,也是下榻在这个饭店的。
在前两次同行中,史林对司马老师产生过怀疑,因为老师在特拉维夫的行为多少透着古怪。
史林的怀疑不大清晰,只是想想而已。不过,国家安全部官员的那次到来,把这些怀疑明朗化,也强化了。所以,即使史林因这次长谈而对司马老师相当敬畏,也不能完全抵消他内心对司马老师的怀疑。从住进伯塞尔饭店后,史林仍时刻“竖着耳朵”观察老师的动静。
半个月前的一天,北方研究所吕所长(他的军衔是少将,在国内外军工界是一个大人物)让秘书把史林唤到办公室。屋里还坐着一个人,穿便衣,但有明显的军人气质,四方脸不怒而威,打眼一看就是个相当级别的大人物。那人迎上来和史林握手,请他在沙发上落座。吕所长介绍,“这是国家安全部的领导,姓洪,想找你问一些情况,你要全力配合。”吕所长说完就走了,临走小心地带上门。
史林心中免不了忐忑,单看吕所长的态度,就知道今天的谈话一定相当重要。洪先生先和颜悦色地扯了几句家常,问史林哪个学校毕业,来所里有几年,一直跟谁当助手,等等。史林知道这些话只是引子,既然国安部找到自己,自己的情况他一定事先调查清楚了。然后洪先生慢慢把谈话引到司马完身上。史林谨慎地回答说:他来这儿时间不长,对司马老师非常敬佩,老师专业造诣极深,工作也非常敬业。不过他们没有多少工作之外的接触,只是应卓师母之邀去赴过两次家宴。
洪先生不停点头,他说这位司马老师可是国宝啊,是列在国家安全部重点保护名单上的。我们的保护足百倍小心,不容出任何差错的。所以想找你来了解一下,看他有没有什么心理上的问题,身体上的问题,等等。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尽可直言不讳。
虽然洪先生的话很委婉,史林不会听不出话外之音。史林断定,洪先生既然来找他了解司马完,肯定有什么重要原因吧。他踌躇片刻,决定对国安部应该实话实说:“我没发现什么问题,只有一点,不知道算不算异常。他在以色列工作访问时,总有两三天不见踪影。我陪他去过两次特拉维夫,都是这样。
据他说是陪妻子去魏茨曼研究所,那是个综合性的研究所,以脑科学研究为强项,所以,卓师母去那里是正常的,但司马老师去干什么,我就不清楚了。我原来以为,也许这牵涉到什么秘密工作,是我这样级别的人不该了解的,所以我一直没有打探过。”
洪先生听得很认真:“还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了。”史林想想又补充道,“我们去特拉维夫的工作访问一般不会超过一星期,所以,单单为了陪妻子而耽误两三天时间,这不符合司马老师的为人。”
洪先生赞赏地点点头,这才说出来这儿的用意:“谢谢你小史。我来之前对你做过深入了解,吕所长说你是一个完全可以信赖的年轻人。
今天我找你来,是有一个重担要交给你。”史林听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屏息以听,“我们对司马先生非常信任,非常器重,他对国家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但不久前一次例行体检中,发现他脑中有异物。”
史林极为震惊!他瞪大眼睛看着洪先生。对方点点头,肯定地说:“没错,确定有异物,是在头部正上方,穿透头盏骨,向下延伸到胼胝体。
异物的材质看来是某种芯片,或其他电子元件,我们还没机会确认。”
史林张口结舌。说震惊是太轻了,完全是惊骇欲绝。
有异物!在一个国宝级的武器科学家脑中!在战争阴云越来越浓的特殊时刻!他觉得,洪先生宣布的事实,就像是阴河里的水,漫地而来,让他不寒而粟。他说:“你是说他被……”
“对,我们担心他被别人控制,被敌人控制,在他本人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所以……”洪先生摇摇头,没把这句话说完。
史林下意识地轻轻摇头。这事太不可思议,他实在不愿相信。他想劝洪先生再去认真复核,不要把事情搞错。当然,他知道这个想法太幼稚。
对一个国宝级的人物,来人又是国安部的重要官员,肯定不会贸然行事的。但……脑中有异物!
受人控制!这实在太诡异。洪先生问:“你是否知道,司马先生在魏茨曼研究所接触的是什么人?”
“不清楚,他从不在我面前谈论那边的事,卓师母也不谈。”
“那么,司马先生的行为有否异常?比如偶然地动作僵硬,表情怔忡,无名烦躁,等等。如果他真受到外来力量的控制,应该会表现出一些异常的。”
史林认真回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从来没发现过。”
“那好吧,今天就谈到这儿,以后请你注意观察,但不要紧张,不要在他面前露出什么迹象。
现在,既然知道司马脑中有异物,那么一切都已在控制之中了,不会出大娄子。”
洪先生说得轻描淡写,但史林清楚,这些安慰恐怕言不由衷。史林突然问:“你说是在对他例行体检时发现的,那么上一次的体检是什么时候?”
洪先生看看史林,心想这年轻人确实思维敏捷,糊弄不住的。他叹口气:“是去年二月十号。你说得对。这个异物可能是去年二月十号以后就植入了,而我们到今年二月才发现。如果是那样,他就有近一年的时间处于我们的控制之外。如果真的……能泄露的军事机密也该泄露完了。”他摇摇头,“不管怎样,我们要尽快查个水落石出,这也是为他本人负责。”
到达特拉维夫后,他们三人照例访问了以色列军事技术公司(IMI),第二天又访问了迪莫纳核研究所。访问中明显看到战争阴云的影响,以色列同行们虽然还是谈笑自若,但能看出他们内心深处的疏远和提防。毕竟以色列一直是美国的忠实盟国,在即将来临的战争中,以色列不一定会直接参战,但至少是倾向于“自家大哥”的。
卓师母这两天一直陪着他们,她的美貌高雅、雍容大度是有效的润滑剂,让双方已经生涩的交往变得融洽一些。那些研究杀人武器的男人们都愿意和她交谈。但史林却心情复杂。在和国安部洪先生的那次谈话中,有一点洪先生避而不提,史林当时也没想到。但随后想到了,那就是:卓师母是否知道丈夫脑袋中的异物。作为夫妻,终日耳鬓厮磨、同床共枕,她应该能发现丈夫脑袋上的异常吧。如果知道――她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是同谋还是包庇犯?如果不知道――她与之同床共枕的男人竟然是个受他人控制的“机器人”,而她却一无所知!
史林对师母很尊敬,无论是哪种情况,史林觉得都比较恐怖,为她感到心痛。
第三天正好是犹太新年,即逾越节,司马夫妇一位老朋友,IMI一位高层主管胡沃德・卡斯皮邀三人去他的私人农场玩。卡斯皮二十年前曾任以色列军工司司长,是一个公认的亲华派。在这样一个相对微妙的时刻,这种邀请显然不是纯粹的私谊。四人乘坐着卡斯皮的大奔出城。他的私人农场相当远,已经接近加沙了。快中午时到达农场,卡斯皮夫人已经准备好饭菜,笑着说:“欢迎来到我的农场。能在逾越节招待尊贵的客人,我非常高兴。”
餐桌上堆着烤羊肉、苦菜和未发酵的面包,这是逾越节的传统食品,是为了记念当年犹太民族逃离埃及。午饭中大家有意识地“不谈国事”,高高兴兴地闲聊着。
饭后卡斯皮带客人们参观了他的农场,随后他领客人回到客厅,他夫人斟上咖啡后就退出去。
客人们知道,真正的谈话就要开始了。卡斯皮脸色凝重地说:“恐怕咱们之间的交往不得不中断了。原因你们都知道的:战争。美国的压力。关于战争的正义性我不想多说,各国政治家都有非常雄辩的诠释,但我想倒不如用一个浅显的比喻更为实在。
这是一场资源之战,就像一群海豹争夺惟一的可以换气的冰窟窿。先来的海豹要求维持旧有秩序,后来的说,你们占了这么久,轮也该轮到我们了!谁对?可能后来者的要求多一些正义,但考虑到换气口对先来者同样生死攸关,他们的强占也是可以原谅的。尤其是,如果换气口太小而海豹个数太多,即使达成完全公平的分配办法也不能保证所有海豹的最基本需求,那就只有靠战争来解决了。你们如果最终走进战争,那是为了自己民族的生存,我敬重你们,至少是理解你们。”
司马完说:“谢谢。战争确非我们所愿,甚至当一个武器科学家也违反我的本性。我总忘不了,美国一个科学家班布里奇的话,他在参与完成了第一颗原子弹的成功爆炸后,痛心疾首地对奥本海默说:现在,我们都是狗娘养的了!”他摇摇头,“可是,总得有人干这种狗娘养的事。”
卡斯皮用力点头,重复道:“我能够理解,非常理解,甚至在道义上对你们的同情更多一些。
但战争一旦爆发,以色列势必站在另一方。你们知道的,多年的政治同盟,以色列人对美国的感恩心理。而且,即使没有这些因素,”他盯着司马完,加重语气说,“我们也不能把宝押在注定失败的一方。”
这句话非常刺耳,史林有倒噎一口气的感觉。看看司马完夫妇,他们神色不动。司马完平静地说:“看来你已经预判了战争的输赢。”
卡斯皮的话毫不留情:“我知道这些话很不中听,但我还是要说,作为朋友我不得不说。这些年中国国力大增,按GDP(以平价购买力计算)来说已经是世界第一经济体。但你们的军事力量大大滞后。当然,你们也大力发展了不对称战法,在某些领域,比如你主持的电磁脉冲武器就不亚于美国。但这改变不了整体的劣势。我曾接触过一些中国军方人士,他们说,中国十四亿民众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是足以让任何侵略者灭顶的泥沼。我绝对相信这一点,但问题是美国军方也绝对相信这一点!经历了多次局部战争后,他们有足够的精明,不会陷入这个泥沼的。
所以,我估计,这次战争不会以占领土地和消灭有生力量为主,而是远程绞杀战和点穴战,重点破坏你们的石油运输、电力、通汛、交通等,直到中国经济被慢慢扼死。这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是2,5次世界大战。”
这是史林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后来它成了历史学家公认的名称,虽然并不是卡斯皮所说的理由。
司马夫妇沉默着,不作任何表态,但听得很用心。卡斯皮继续说:“坦率地讲,你们大力发展的不对称战法恐怕难以奏效。关键是:即使在这些领域你们也并不占绝对优势,因而改变不了你们的整体劣势。据我估计,战争中真正能实现的,反倒是对方的不对称战法,即:在信息战、地面战、岸基海战等你们有均势或优势的领域,对方按兵不动;对方将只使用远洋打击力量、空中力量和天基打击力量等你们处于绝对劣势的领域,实行远程绞杀和精确点穴。你们对这种战法将毫无办法:”
司马完平静地听着,点点头:“你的分析很精辟。”
“一定要避免这场战争!请务必把我的话转达到贵国的高层。我算不上虔诚的和平主义者,以色列国是从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我们不会迂腐到反对一切战争,但至少要避免必败的战争。说句我不该说的话吧,即使这场战争实在不可避免,也要尽量推迟,推迟十年,二十年,那才符合你们的利益。”
“谢谢你的诤言。我会转达的。”
卡斯皮摇摇头:“你刚才说了班布里奇的自责,使我想起俄国和美国两大枪族的鼻祖,卡拉什尼科夫和斯通纳。两人七十多岁时在美国第一次会面,见面时说:我们都是罪人,上帝的两群子孙拿着我俩发明的武器互相残杀。”
司马完叹息着,重复道:“狗娘养的职业。武器科学家就像是令人憎厌的行刑手,偏偏义是社会不可缺少的。不过,现在不少国家已经进步了,废除了死刑,也不需要行刑手了。但愿有一天不再需要武器科学家。咱们等着那一天吧。”
私人访问结束后,卡斯皮把他们三人送回特拉维夫。三个中国人很清楚,卡斯皮实际上是受以色列政府的授意,对他们宣布了非正式的断交。
当然,以色列政府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利益,虽断交但做得很有人情味,很义气。
回到伯塞尔饭店后,史林心情相当抑郁。他太年轻,虽然对双方的军力一向都有基本的了解,但难免受偏见所蒙蔽。现在,卡斯皮为他们指出了一座阴森森的冰山,它横亘在必走的航线上,正缓慢地、不可阻挡地向这边逼近。它是真实的威胁,不是海市蜃楼。没有任何办法躲开它。
史林也注意地观察着司马夫妇的反应。不知道他们内心如何,至少表面上相当平静。也许他们对卡斯皮的谈话内容并不意外,他们早就认识到形势的严峻?晚上洗浴后史林到司马夫妇住的套房,卓君慧新浴过后正在内室梳妆,对外边大声说:是小史吗?你先和老马聊,我马上就出去。司马完向史林点点头,仍自顾翻阅犹太教的《塔木德》法典。法典是英文版的,以色列饭店中经常放有犹太教的典籍,以供客人们翻阅或带走。司马完的翻阅显得心不在焉,史林想,他原来并非心静如水啊。史林坐下来,不服气地说:“司马老师,今天卡斯皮说得未免太武断。”
司马完淡淡地说:“一家之言罢了。不过,他的分析确实很有见地。”
“那我们怎么办?”
“尽人力、听天命吧。”
这个表态未免过于消极。史林心里不太舒服,沉默着。这会儿卓师母走出来说:“明天咱们到魏茨曼研究所去,这恐怕是战前最后一次了。小史,明天你也去。”
史林非常意外,因为过去两次陪司马夫妇来以色列,他们从不提让史林去那个研究所,甚至在闲淡中也从不提它。史林一直有一个感觉:司马夫妇总是小心地捂着那边的一切。今天的态度变化未免太突然。他看看司马完,后者点头认可。
卓君慧对丈夫说:“你也去洗浴吧,洗完早点休息,要连着绞两三天脑汁呢。”
司马完嗯了一声,起身去卫生间。史林有点纳闷:她所说的“绞两三天脑汁”是什么意思?按说,在魏茨曼研究所应该是卓师母去绞脑汁吧,那是她的本职工作。卓师母坐到沙发上,和史林聊了一会儿。电话响了,她去接了电话,听见她声音柔柔地说了很久,最后说:“去吧,我和你爸都尊重你的决定。”
等卓师母放下电话过来,史林发现她神情有些黯然。
“儿子的电话。”卓师母说,“军队在大学征兵,他办了休学,参军了。他说,中国之大,已经放不下一个安静的书桌。他的很多同学都参军了。”
史林在老师家里见过这位晚五届的系友,印象不是太佳。但他没想到,这个表面上玩世不恭的小伙子原来是性情中人,一个热血青年。他钦佩地说:“师母,他是好样的。如果我不是在搞武器,也会报名参军。”
卓师母叹口气:“我和他爸爸都支持他的决定。当然,担心是免不了的,他年纪太小。”
“他到什么部队?”
“南方一个长波雷达站。在那儿他的专业多少有点用处。”
司马完在浴室里喊妻子,让她把行李箱中的电动刮胡刀拿过去。史林觉得自己留这儿不合适,立即起身告辞。临走,那个念头又冒出来:终日与丈夫耳鬓厮磨的卓师母是否知道他脑中的异物。她不可能毫无觉察吧。史林想,国安部委派的工作真是难为自己了。现在,面对一向敬重的司马老师,春风般温暖的师母,还有他们满腔热血、投笔从戎的儿子,他真不愿意再扮演监视者的角色。
第二天,他们三人借用卡斯皮先生的大奔,由卓师母开着去魏茨曼研究所。路上史林有一个明显的感觉:睡过一觉之后,司马夫妇已经把卡斯皮那番沉重的谈话,以及对战争前景的担心完全抛在脑后,现在他们一心想的是去魏茨曼研究所之后的工作,有一种临战前的紧张和企盼,一种隐约的兴奋。行路时,夫妇两人一直在进行简短的交谈,如:“肯定是战前最后一次冲刺了。”或者:“我估计这次会有突破。”他们的谈话不再回避史林,似乎史林突然也成了“圈内人”。史林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揣摸着。
研究所在海边,是一幢不大的灰色四层小楼。门口没有设警卫,汽车长驱直入地开进去,停在长有棕榈树的院内。小楼内部的建筑和装修相当高档,过往的工作人员都热情地和司马夫妇打招呼,看来他们在这儿很熟络的。三人来到一间地下室内,屋子比较封闭,里面有七张椅子,类似于牙科病人坐的那种可调节的手术椅,南墙上一个相当大的电脑屏幕。屋里已经有五个人,司马完夫妇同他们依次握手,同时向史林介绍他们的身份,其中有一些史林已经早闻其名。
那位黄面孔、衣冠楚楚的男人叫松本清智,是日本东京大学物理系的主任。那位俄国人叫格拉祖诺夫,长得虎背熊腰,胡须茂密,是“俄国熊”
这个绰号的最好标本,是俄国实验地球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那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是东道主,以色列人西尔曼。这位叫吉斯特那莫提,瘦骨嶙峋,衣着粗劣,令人想起印度电影中的弄蛇艺人。年纪最大的高个子是美国人肯尼思・贝利茨,满头白发,粉红色的手背上长满了老人斑。
卓君慧说,贝利茨是这个“一六○小组”的组长。
一六○小组?史林疑惑地看着卓师母。卓师母笑着解释,这个研究小组完全是民间性质,一直没有正式名称,在他们的圈内常戏称为一六○小组,后来就这么固定下来了。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小组成员的IQ一般都不低于一百六十,都是世界上最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不一定是最著名,但一定是最杰出的,比如那位印度人,是一个无正式职业的贱民,完全靠自学成才,在物理学界内外都没有名望,但他的实力不在任何人之下。”卓君慧补充说。
这句介绍让史林掂量出了这个小组的分量。他很困惑,不知道这几个人的集合与“脑科学”有什么关联。卓师母还介绍了第六位:电脑屏幕上一个不断变幻着的面孔。她说这是电脑亚伯拉罕,算是一六○小组的第八个成员吧。
几个人都微笑看着第一次与会的史林。司马完向大家介绍说,这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年轻人,专业是理论物理,智商一百六十,是一个不错的候补人选。“我因个人原因即将退出一六○小组,所以很冒昧地向大家引荐他,彼此先接触一下。当然,是否接纳他还要等正式的投票。”司马完转向吃惊的史林,“小史,请原谅我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反正是非正式的见面,究竟参加与否你有完全的自由。不过我想你肯定会参加的,因为,”他难得地微微一笑,“这是向宇宙终极堡垒进攻的敢死队。”
宇宙终极堡垒!史林确实吃惊,没有想到司马老师会这么突然地把他推到这个陌生的组织内。
他内心已经升腾起强烈的欲望。这些人中凡是史林已闻其名的,都是一流的宇宙学家,或量子物理学家。各人主攻方向不同,但没关系的,正如阿维・热所说,在向宇宙终极定律的进攻中,科学的各个分支已经快会师了。
鉴于自己多年的追求,和深种于心中的宇宙终极情结,他当然十分乐意参加,甚至可以说,这是司马完老师对他的莫大恩惠。当然,想到国安部洪先生的话,他心中也免不了有疑虑。也许司马完突然给他的恩惠是别有用心?司马完随后的话使他的疑虑更加重了,司马完说:“依照一六○小组的惯例,你需要首先起誓:决不向外界透露有关一六○小组的任何情况。无论最终是否决定参加,你都要首先宣誓。”
大家对新来者点点头,表示是有这样的程序。
史林迟疑地说:“只要这儿的秘密不危害我的国家。”
贝利茨摇摇头:“一六○小组中没有国家的概念。我们的工作是以整个人类为基点的。”
史林犹豫着。人类――这当然是个崇高的字眼,但他知道人类利益和国家利益并非完全一致。很显然,人类内部有过多次战争,包括将要发生的战争,上帝的子孙们一直在互相残杀。在这样的情形下,怎能去侈谈什么单一的人类?司马完看看他,冷静地说:“你可以不起誓的,这样你就不会知道一六○小组的内情;你也可以起誓,这样你将了解一六○小组的内情但不得向外人披露。对于国家安全部来说,这两种情况的最终结果是完全等效的。你选择吧。”
司马完似不经意地点出了国家安全部的名字,史林不由得转过目光看着他。司马完面无表情,卓师母安详地微笑着。史林想,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国家安全部与自己的那次谈话。史林飞快地盘算一下,果断地作出了选择。他想,如果一六○小组中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他们不会把宝押在一个新人的誓言上吧。他郑重地说:“我以生命起誓:决不向任何人透露有关一六○小组的内情。”
屋里的人都满意地点头。贝利茨说:“好的,现在进入阵地吧。这可能是战前最后一次冲刺,希锅这次能得到确定的结论。”
格拉祖诺夫笑着说:“没关系,这次一定能撬开上帝的嘴巴。”
“开始吧。”
以下的进程让史林目瞪口呆。格拉祖诺夫先坐到可调座椅上,卓君慧过去,熟练地揭开他的一片头骨,里边弹出两个插孔,她拉过座椅旁的两根带插头的电缆,分别与两个插孔相连。计算机屏幕上,在亚伯拉罕的模拟人脸旁边,立时闪出格托祖诺夫的面孔,不,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面孔与“原件”相比有些人为的变形,而且变形全都左右对称,比如一个人左耳大而另一个右耳大,这大概是用来区分格拉祖诺夫的左右分身吧。它们在屏幕上对着大家做鬼脸。卓君慧依次为六个人作好同样的连结,更准确地说是联机,十二个面孔依次闪现在屏幕上。
虽然很震惊,但史林在那一刻就猜到了真相。
这是一种集体智力。六个大脑的胼胝体被断开,每人的左右脑独立,变成十二个相对独立的思维场,再分别与计算机联机,建成一个大一统的思维场。胼胝体是人脑左右大脑的连接,有大约两亿条通路。早期治疗癫痫时曾有过割断胼胝体的治疗方法,可以防止一侧大脑的病变影响到另一侧。大约在二三十年前有人提出设想,说人脑的胼胝体实际是很好的对外通道,可以实现人脑之间、或人脑与电脑的联机,并戏言它是“上帝造人时预留的电脑接口”。
非常可喜的是:这种联机的结果并不是加法,大致说来,n个人脑的联机,其联合智力大约是单个人脑的10n次方的数量级。所以,这是一种非常诱人的技术。但因为它牵涉到太多的伦理方面的问题,没有了下文。没想到,在一六○小组中已经不声不响地实行起来。现在,六个人脑的联机(先不算卓师母和电脑亚伯拉罕),其综合智力大致相当于10 6个人脑――也就是说,相当于一百万个一流的理沦物理学家!在这么一个强大的思维机器前,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
史林苦笑着想,这就是国家安全部所怀疑的“脑中异物”啊。他们在大脑中插人异物,原来并不是为了当间谍,而完全是为了非功利的思维。他佩服这六个人的勇敢,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有点“自我摧残”、“非人”的味道。
这会儿是司马完在进行联机,他不动声色地说:“我的神经插头在上次体检时被外人发现了。我推测,国安部一定找你了解过我的情况。关于这一点你回国后尽可以向他们汇报,不算你违誓。”
原来司马完(和卓师母)心里早就明镜似的,非常清楚自已对他们的监视。一时间,史林有被剥光衣服的感觉。不过,这会儿他已经把什么“监视”抛到脑后了。那是世俗中的事情,而现在他已经到了天国,面前是六个主管宇宙运行机制的天界政治局常委,正在研究宇宙的最终设计。这也正是他毕生的追求,现在哪里还有闲心去管尘世中的琐事!
六人已经进人禅定状态,屏幕上的十三个面孔(包括电脑亚伯拉罕的)消失了,代之以奇形怪状的曲线和信息流,令人目不暇接。现在屋里只剩下史林和卓君慧。卓师母帮六个人联完机,这才有时间对他解释。她说,这样的人脑联机,或者说集体智慧,是由贝利茨先生最先提议,由她帮助搞成的,惟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探求宇宙终极定律。正如司马完曾说的:为了探求那个最简约的字宙终极公式,需要超出人类天才的超级智慧,“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也要进去了,是例行的巡视。”卓师母有点得意地说,“我可以说是这个智力网络的斑竹,负责它的健康运行。你耐心等一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小史,等我回来,也许我有话要跟你说。”
卓师母坐到第七张手术椅上,散开长发,把两手举到头顶,熟练地做好与计算机的联机,然后闭上眼睛。她的面部表情也被割裂,变得和其他六位男人一样怪异。史林看着她自我联机,感情上再度受到强烈的冲击。原来,卓师母不仅知道丈夫的“异物”,她自己也是如此!很奇怪的是,史林可以接受六个男人的现实,却不愿相信卓师母也是这样。这位慈和明朗、春风沐人的女性,不应该和“脑中异物”扯到一块儿。
其实史林对这种异物并无敌意,如果一六○小组同意,他会很乐意地照样办理,只要能参与到对宇宙终极定律的冲刺中。所以,他对师母的怜惜就显得违反逻辑。
屋里很静,只有计算机运行时轻轻的嗡嗡声。
六个男人都处于非常亢奋的作战状态,面部变幻着怪异的表情,大部分时间他们闭着眼,有时他们也会突然睁开眼(一般只睁一只),但此时他们的目光中是无物的,对焦在无限远处。他们面颊肌肉抖动着,嘴角也常轻轻抽动,左手或右手神经质地敲击着手术椅的不锈钢扶手。大屏幕上翻滚着繁杂怪异的信息流,一刻也不停息,其变化毫无规则,非常强劲。六道思维的光流频繁向终极堡垒冲击,从繁复难解的大千世界中理出清晰的脉络,这些脉络逐渐合并,并成一条,指向宇宙大爆炸的奇点。然后,汹涌拍击的思维波涛涌动于整个宇宙。
史林贪婪地盯着屏幕,盯着他们。他此时无缘体会对宇宙深层机理的顿悟,那种爱因斯坦所称的“幸福思考”。不过,透过六个人的表情,他已经充分感受到这个思维场的张力:而他暂时只能作壁上观,他简直急不可耐了。
只有卓师母的面容相对平和,基本上闭着眼,表情一直很恬静,不大显出那种怪异的割裂。这当然和她的工作性质有关,她并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冲锋陷阵,而是充当在战线之后巡回服务的卫生兵。屋中的安静长久地保持着,和宇宙一样漫无尽头。一直到吃中午饭时,卓师母才睁开眼睛,伸手去取自己头顶的插头。
卓师母取下插头后仍躺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她的表情现在完全恢复“正常”了,不再左右割裂了,但她似乎沉浸在深重的忧虑中,眉头紧蹙,默默地望着屋顶。史林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忧虑,但不知道原因。他想,是否是这个智力网络有什么问题?或者他们的集体思维没有效果?卓师母起来了,从柜子中取出早就备好的食物,是装在软包装袋中的糊状物,类似于早期太空食品(后来的太空食品也讲究色香味,基本不再使用这种糊状物),让史林帮他分发给各人。
六个男人都机械地接过食品,挤到嘴中,在做这些动作时,明显没有中断他们的思维。六人都吃完了,卓师母把食品袋收回,从微波炉中取出两份快餐,递给史林一份。两人吃饭时,史林有数不清的问题想问卓师母,但一时不知道该问哪个;另外,他也不知道卓师母会不会向他透露核心秘密,毕竟他还没有被一六○小组接纳。他问:“师母,他们的探索已经到了哪个阶段?如果可以对我透露的话。”
卓师母平静地、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宇宙公式已经破解了,去年就成功了。”史林瞪大眼睛,震骇地望着师母,“非常简约、非常优美的公式。你如果看到它,一定会喊道:噢,它原来是这样,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她看看史林,“不过,在你正式加人之前,很抱歉我不能透露详情。它对一六○小组之外是严格保密的,极严格的保密。”
这个消息太惊人了,史林难以相信。当然,卓师母是不会骗他的。他想不通的是,既然已经取得这样惊人的成功,换上他,睡梦中都会笑醒的,卓师母今天的忧虑又因何而来?小组又为什么不公布?沉思很久后,史林委婉地说:“我上次对司马老师说过,宇宙学研究的最大难点是对于它的验证。这个终极公式一定难以验证吧。不过我认为,再难也必须通过某种验证,超越于逻辑思维之外的验证。”
卓师母轻松地说:“谁说难以验证?恰恰相反,非常容易的,已经验证过了。”
“真――的?”
“当然。你想,在没有确凿的验证之前,一六○小组会贸然喝庆功酒吗?”卓师母说,“虽然我不能向你披露这个公式,但讲讲对它的验证倒不妨的。这会儿没事,我大略讲讲吧。”
史林已经急不可耐了,忘记了吃饭:“请讲吧,师母,快讲吧。”
卓师母对史林的猴急笑了:“别急,你边吃边听。这要先说说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不少教课书上说,质能公式的发现打开了利用核能的大门,其实这纯属误解,是一个沿袭已久的误解。”
史林接过话头:“对,你说得很对。质能公式是从分析物体的运动推导出来的,只涉及物体的质量(动量),完全不涉及核能或放射性。核能其实和化学能一样,都是某种特定物质的特定性质,只有少量元素才能通过分裂或聚变释放能量,大部分物质不行。比如铁原子就是最稳定的,可以说它是宇宙核熔炉进行到最终结果时的废料,它的原子核内就绝对没有能量可以释放。
总归一句话:具有能释放的核能,并不是物质的普适性质。但根据质能公式,任何物质,包括铁、岩石、水、惰性气体,甚至我们的肉体,都应该具有极大的能量。”他又补充一句,“核能在释放时确实伴随着质能转换(铀裂变时大约有百分之一的质量洇灭),但那只能看作是质能公式的一个特例,不能代表公式本身。其实,化学反应中同样有质量的损失,只是为数极微。”
“对,是这样的。质能公式只是指出质量与能量的等效性,但并不涉及‘如何释放能量’。那么你是否知道,有哪种办法可以释放普通物质中所内蕴的、符合质能公式的能量?可以称它为物质的终极能量。”卓师母补充道,“正反物质的洇灭不算,因为咱们的宇宙中并没有反物质,要想取得反物质首先要耗费更多的能量。”
史林好笑地摇摇头:“哪有这种方法啊,没有,绝对没有,连最基本的技术设想也没有。如果有了它,世界早变样啦。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某个理论物理学家倒是提出过一个设想:假设地球旁边有一个黑洞,我们把重物投进黑洞,使用某种机械方法控制其匀速下落(从理论上说这可以做到),那么这个物体的势能就能转变为能利用的能量,其理论值正好符合质能公式的计算。”他笑着补充,“当然,这只是一个思维游戏,不可能转变为实用技术。”
“是否实用并不重要,关键看这个设想从理论上是否正确。我想它是正确的。这个设想中有两个重要特点,你能指出来吗?”
史林略略思索片刻,说:“我试试吧。我想一个特点足:这种能量释放和物质的种类无关,只和质量有关,所以它对所有物质都是普通的。对垃圾也适用,填到黑洞的垃圾将全部转换为终极能量,那位物理学家开玩笑说,这是世界上最彻底最经济的垃圾处理方式。”
“还有什么特点?”卓师母提示道,“想想老马曾说过的:抹平空间褶皱。”
史林的反应非常敏捷,立即说:“第二个特点是:它是借助于宇宙最极端的畸变空间实现的,物质放出了终极能最,然后被黑洞抹平自身的‘褶皱’,消失在黑洞中。”
卓师母赞许地点头:“不错,你的思维很敏锐,善于抓关键,你老师没看错你。”
史林心潮澎湃。他在阅读到这个设想时,只是把它当成智力游戏,一点也没有引起重视。但此刻在卓师母的提示下,他意识到:这个简单的思想实验也许正好显示了终极能量的本质。被投入黑洞的物质完成了它在宇宙中的最终轮回,被剃去所有毛发(抹去所有信息),不管它是什么元素,不管它是什么状态(固态、液态、气态、离子态,甚至是单独的夸克),都将放出终极能量,被黑洞一视同仁地抹平褶皱,化为乌有。但这和卓师母所说的“对宇宙终极公式的验证”有什么关系?卓师母似乎知道他的思想活动,随即说:“一六○小组发现的宇宙终极公式,恰恰揭示了空间‘褶皱’与‘抹平’的关系。利用这个公式,就有办法让物质‘抹平褶皱’,放出它的终极能量。所有的物质都可以。而且技术方法相当简单,比冷聚变简单多了。我们一般称它为终极技术。”
卓师母说得很平淡,但史林再次被惊呆了。
他激动地看着卓师母,生怕她是在开玩笑。他忽然脱口而出:“这么说,冰窟窿可以扩大了,甚至可以无限地扩大!卓师母。那你们为什么还要保密?”
他说的话没头没脑,但卓君慧完全理解。他是在借用卡斯皮的比喻:即将开始的资源之战就像一群海豹在争夺冰面上的换气口。是啊,现在冰窟窿可以无限扩大了,因为对资源的争夺首先集中在能源上,如果物质的终极能量能轻易释放,那么,人类能源问题可以说得到了彻底解决,以后,只用把社会运行中产生的垃圾、核废料等这么转换一下就行了。哪里还用得着打仗呢?史林非常亢奋,情动于色。卓君慧心疼地看看这个大男孩:他还是年轻啊,一腔热血,但未免太理想化。她摇摇头:“不行的,终极公式绝不能对外宣布。这是小组全体成员的决定。”
史林的亢奋被泼了冷水,不满地追问:“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卓师母叹口气:“我这就告诉你。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文明发展的一个潜规则,虽然它并没有什么内在的必然性,但它一直是很管用的。那就是:当技术之威力发展到某种程度时,它的掌握者必然会具有相应程度的成熟。形象地说,就是上帝不允许小孩得到危险玩具。这么说吧,二战时核爆炸技术没有落到希特勒和日本天皇手里,看似出于偶然,实则有其必然性,更不用说它绝不会落在成吉思汗手里。大自然能有这条潜规则实在是人类的幸运,否则就太危险了。但一六○小组的出现打破了这种潜规则。由于智力联网,小组所达到的科技水平远远超越时代,至少超越五个世纪。反过来也就是说,今天的人类还不具备与终极技术相应的成熟度。”她强调着,“不,绝不能让他们得到这个危险的玩具。”
史林悟到这个结论的分量,但并不完全信服。他不好意思反驳,沉默着。卓君慧看看他:“你不大信服这条潜规则,是不是?我们并不愿意隐瞒终极技术,不过很可惜,它还有一个……
怎么说呢,相当怪异的、善恶难辨的特点,它使我刚才说的危险性大大增加了。”
“什么特点?”
“量子力学揭示,一个观察者会造成观察对象量子态的塌缩,也就是说,精神可以影响实在。这个观点有点神神鬼鬼的味道,爱因斯坦就坚决反对,但一百多年的科学发展完全证实了它。而且,这种精神作用并不是永远局限在量子世界中――那样给人的感觉还安全些――通过某种技巧,精神作用甚至可以影响到宏观世界,比如著名的薛定锷猫佯谬。这些观点你当然了解的。”
“是的,我很了解,我一点都不怀疑。”
“问题是这种精神作用中的一个特例:当观察者的观察对象就是他本身时,这种‘自指’会产生一种自激反应。把它应用到终极技术上,会得出这样一个结果:如果一个人想引爆自身会特别容易,可以借助于装在上衣口袋中的某种器具去实现。而普通物质终极能量的释放相对要复杂一些。”她看着史林,说,“你当然能想像得到,这意味着什么。”
史林当然能恕像得到,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这就意味着,一旦终极技术被散播到公众中去,那对恐怖分子太有利了。他们今后甚至不用腰缠炸药,只用在上衣口袋中装上某种小器具,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他想去的地方,然后微笑着引爆自身。而且……这是怎样威力的人体炸弹啊。按质能公式,一个体重六十公斤的人具有大约5×10 18焦耳能量,按每克TNT能量密度为5000焦耳算,相当于10 9吨TNT,也就是说一亿吨!而美国扔在广岛的原子弹才1,3万吨!太可怕了,确实太可怕了。现在,史林完全理解了一六○小组对终极公式严格保密的苦心。
卓君慧说:“迄今为止,世界上只有七个人了解这件事。你是第八个。”
史林沉重地点头,他已经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他也会死死地守住这个秘密,不向任何人透露――甚至包括祖国的国家安全部。随后他想到,卓师母今天主动向他透露这些秘密,恐怕是有所考虑的,也许是受一六○小组的授意吧。这些秘密不会向一个“外人”轻易泄露,那么,一六○小组可能已经决定接纳自己。
对此史林没什么可犹豫的,虽然“脑中植入异物”难免引起一些恐惧的联想,有可能毁了他作为普通人的生活(也不一定,司马夫妇照旧生活得很好),但为了他从少年时代就深植于心中的宇宙终极情结,为了满足自己的探索欲,他愿意做出这样的牺牲。
卓师母又要进去巡回检查了,史林帮她插好神经插头。等她沉入那个思维场后,史林一个人坐在旁边发呆。卓师母指出的终极武器的前景太可怕,与之相比,今天的核弹简直是儿童玩具了。因为人类所珍视、所保护、所信赖的一切:建筑、文物、书籍、野花、绿草、白云、空气、清水,甚至你的亲人、你的自身,都会变成超级炸弹。也许一连串的终极爆炸能引起地球的爆炸,半径6000公里的物质球在一瞬间能被抹平,变成强光和高热,人类的诺亚方舟从此化为没有褶皱的空间,不留下任何痕迹。
话又说回来,如果终极能量完全用于高尚的目的,那时人类文明的前景该是何等光明!这是最干净最高效的能源,它的使用不会在系统内引起熵增,人类社会不但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能源问题,连带着把最头疼的环境污染(本质是熵增)也解决了。
但谁能保证人类中没有一个恶人?没有一个谈笑间在学生教室里引爆自身的恐怖分子?一万年后也不敢保证。由于人性之恶,技术之“善”与“恶”被交织在一起,永远分拆不开。于是,一六○小组的成员们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已经到手的伟大发现而不能用,甚至还要处心积虑地把它掩盖起来。
史林沮丧地想,看来人之善恶比宇宙终极定律更为复杂难解。也许这就是一六○小组的下一个终极目标吧――致力于人类灵魂的净化。
六个人的“智力攻坚”整整进行了两天。这两天中,卓师母曾四次进入思维场。那里一切正常,后来她就不再进去了。但她也不再和史林交谈,一直沉思着,眉间锁着很深重的愁云。但究竟是为什么,史林不敢问。晚上她和史林没去睡觉,倚在椅子上断断续续眯了几次。那六个人则显然没有片刻休息,一直处于极为亢奋的搏杀状态中。第二天晚上七点,卓师母最后一次“进入”,半个小时后返回,对史林简短地说:“快要结束了,他们已经太疲累。这次不大顺利,看来仍然得不出结论。”
史林试探地问:“他们在思考什么问题?既然终极公式已经得出来了。”
“终极公式可不代表终极问题。现在他们的进攻目标,其实是探究爱因斯坦曾说过的一句话:我真正感兴趣的是,上帝能否用别的方法来建造世界。换言之,如果我们这个宇宙灭亡后还会有‘下一个’宇宙,或者在我们这个宇宙‘之外’还有另外的宇宙――只是象征性的说法,实际宇宙灭亡后连时间空间都不存在――我们的公式在那儿是否还管用。”
卓师母微笑道,“你一直强调对真理的验证,但这一个问题能否验证,还真的很难说。因为,对它的研究很难跳出纯粹的逻辑推理。要知道,依靠一六○小组的超级智力,提出几种能够自洽的假说并不难,难的是设计出验证办法。”
她补充道,“而且必须要在‘这个宇宙’之内对‘宁宙之外’的事情做出验证。这个问题甚至比破解终极公式更难一些。他们正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你说他们这次的进攻没有成功?”
“嗯。”
史林笑了:“这对我其实是个好事,总不能把鞑子杀完了,得给我留一个吧。”
卓师母会心地笑了,但没有往下说,因为贝利茨先生已经举手示意要结束了。卓师母过去,动作轻柔地为他们拔下神经插头,再互相对接,把那块头骨按平。六个人依次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们表情割裂的面容都恢复了正常,但都显得非常疲惫,入骨的疲惫,看来,连续两天的绞脑汁把他们累惨了。他们略定定神,贝利茨笑着说:“别急,等下一次吧。上帝一百五十亿年才完成的东西,咱们想撬开它,不能太性急。”
这边茶几上卓君慧已经摆好了食物,这次不是瓶装流食,而是三明治、五香牛肉、羊肉(印度人不吃牛肉)、火鸡肉、饮料等,六个饿坏的人立即围上去,大吃大嚼起来。
尽管今天的探索失败了,但他们丝毫不显沮丧,餐桌上反倒有腾腾搏动着的欢快。探索本身就是幸福,也许其过程比结果更幸福,史林非常理解这一点,他真想立即加入到这个小组中去――当然,与渴望伴随的还有对终极武器的恐惧,同卓师母谈话后,这样的恐惧已经如附骨之蛆,摆脱不掉了。司马完看看史林,对妻子说:“你对小史介绍了吧。”
“嗯,该介绍的我都说了。”
贝利茨温和地说:“史先生,你考虑一下,如果愿意加入一六○小组,就提出一个正式申请,我们将在下次聚会时表决。”
“谢谢,我马上会提出申请。”
贝利茨没有问司马完为什么要退出一六○小组,他对此有点困惑。凡是加入一六○小组的人,都把这种无损耗的智力合作、这种对终极真理的孜孜探索,当成了人生第一需要,当成了人生快乐的极致。所以,不是为了非常重大的原因,没有人会愿意退出小组的。当然他没有问,其他人也都没有问,这属于个人的隐私,个人的自由。
七个人中间,只有卓君慧知道丈夫这个决定的深层原因。并不是丈夫告诉她的,司马完甚至对自己的妻子也守口如瓶。但卓君慧早就发现了丈夫的心事,半年前就发现了。在刚才的巡回检查中,当七个人的思维形成无边界的共同体时,卓君慧曾悄悄叩问了丈夫的潜意识,她的叩问非常小心,正致力于智力搏杀的司马完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她甚至还悄悄叩问了其他几个人的潜意识,他们同样没发现。当六道思维大潮汇聚到一起,汹涌拍击宇宙终极堡垒的围墙时,他们不会注意到大潮下面是否有一道细细的潜流。
这种思维潜入在一六○小组中并没有明令禁止,但从公共道德来说,这种作法肯定是违规的。但卓师母还是做了。她要去验证一些重要的东西,非常重要,足以让她有勇气违背平时的做人道德。现在她已经完成了验证,验证的结果使她倍感忧愁。
夜里九点,八个人互相握别,也没忘了同电脑亚伯拉罕告别。他们依次同电脑中的那个面孔碰了碰额头,亚伯拉罕对每一个人说:“再见,希望下一次早日相聚。”
他们预定的聚会被无限期地推迟了。
战争。
在随后的半年中,世界上的主要国家进行了最后的排列组合。分成两个阵营。一个阵营是“老海豹”,包括美国、日本、英国、澳大利亚等;另一个阵营是“新海豹”,包括中国、印度、韩国、巴西等。不用说,这种分组取决于各国在旧的世界资源分配体系中所占的地位。
2028年5月28日,后人所称的2,5次世界大战终于打响了第一枪。战争的进程一如那位以色列军事专家卡斯皮的预期,是典型的远洋绞杀战和点穴战。老海豹们宣布了对新海豹阵营绝对的石油禁运,所有通往这些国家的油船都被拦截,中国“郑和号”五十万吨油轮没能回国,被“暂时”扣押在伊拉克的巴士拉港。中俄石油管道和中哈石油管道“因技术原因”无限期关闭。中国西气东输管道,及伊朗――巴基斯坦――印度石油管道被空中投掷的动能武器炸毁,而且从此没能有效修复,因为这种天基打击是不可抵御的。中国和美国开始了对敌方卫星的绞杀战,一夜之间双方都损失了二分之一的卫星。然后又突然同时中止,原因不明。各国的核力量(陆基和海基)都张紧了弦,但却一直引而不发。直到战争结束,谁都不敢首先启用。所以,最危险的核力量反倒毫发无伤。
最激烈的战事发生在对各重要海峡的争夺上,这是没有悬念的战斗,因为美、日、英的远洋海空力量及天基力量都处于绝对优势。然后战火蔓延到新海豹国家的海港、铁路枢纽、通讯光缆会聚点等,但多是电磁脉冲轰炸或精确轰炸,是以破坏交通、电力、通讯为目的,人员伤亡并不大。人们讥讽地说,看来社会确实进步了,连战争也变得文明啦。
这种慢性扼杀战术的效果逐渐显现。司马完夫妇就越来越感受到“透不过气”的感觉。北京城里,那曾经川流不息、似乎永不会中断的车流几乎消失了,普通人的汽车全部趴在车库里,因为有限的石油被集中起来,确保军队的需要。铁路交通处于半瘫痪状态。电信通讯经常中断,社会不得不回过头来依靠邮政通信。北京的夜晚因为空防和经常断电变得漆黑一团。社会越来越难于正常运行了。
失败就像是黑夜中的冰山,缓慢地、无可逆转地向新海豹阵营逼来,伴随着砭入骨髓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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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开始两星期前,史林到日本探亲(他一个叔爷定居在日本),随后两国断交,史林没有回国。其实两国断交后都遣返了滞留在自己国家的对方公民,但据说是史林自已坚决拒绝回国,他的叔爷便为他办了暂居证。
史林从以色列返回后,向国家安全部的洪先生汇报了在特拉维夫的见闻,主要是说明了司马完(还有他妻子)脑中的异物是怎么回事,但对终极公式和终极能量的情况则完全保密,信守了他对一六○小组的承诺。他对洪先生说:“我可以保证,他俩装上这个插头是为了科学探索,而不是其他的卑劣目的,也不存在受别人控制的情况。”
洪先生没想到一桩大案最终是这么一个结果,一下子轻松了。从他内心讲,他实在不愿意这个重量级的武器专家成了敌国间谍。同时他也非常不理解:一个人会仅仅为了强化智力而摧残自身,把自已变成“半机器人”。听完汇报后他摇摇头,没有多加评论,只是对史林表示了感谢。随后他和吕所长通了电活,气恼地说:“太轻率了。司马完这种作法至少是太轻率了。要知道,他的脑袋不光是他个人的,还是国家的。”
吕所长叹道:“是的,他的轻率做法让我非常为难。以后我该怎样对待他?我敢不敢信任一个大脑里装着神经外插头的人?尽管他不会是间谍――你知道,我对这一点一直敢肯定,从一开始就敢肯定――但有了这么一个大脑外插头,就存在着向外泄密的可能,尽管泄密并非他本人的意愿。”
这么一来,战争开始后司马完反倒非常清闲。北方研究所彬彬有礼地把他束之高阁,不再让他参与具体的研究工作。对此他非常坦然地接受了,丝毫不加解释。他研制的电磁脉冲弹在战争中也没派上太大的用场。对日本倒是用上了,在几个城市、海港进行了饱和电磁轰炸,对信息系统造成了很大破坏。但对远隔重洋的美英澳则有力使不上,毕竟中国的远程投掷能力有限。
司马完和妻子赋闲在家,散步,打太极拳,盼着儿子那儿寄来的军邮。儿子来过几封信,信中情绪很不好,一再说这场战争打得太窝囊,与其这样熬下去,不如驾一只装满炸药的小船去撞美国军舰,毕竟在几十年前,在南也门的亚丁港就有人这么成功地实施过。卓君慧很担心儿子的情绪,回了一封很长的信,尽最劝慰他,但她知道这些空洞的安慰不会起多大效力。
这是战争开始一年半后的事。儿子没能见到妈妈的信。几乎在发走这封信的同时,家里接到了军队送来的阵亡通知书。仍是一次天基力量的精确打击,美国的武装卫星向儿子所在的长波雷达站投掷了一枚钨棒,以每秒六公里的极高速度打击地面,其威力相当于一枚小型核弹。雷达站被完全抹去了,里面的人尸骨无存,甚至连一件遗物都找不到。
办完儿子的丧事后,司马完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并不仅仅是为了儿子的死,不是的,这个计划他早就筹划好了,自从确认中国在这场准备不足的战争中必然失利后,甚至早在卡斯皮那次谈话半年之前,他就开始了秘密筹划。但儿子的牺牲无疑也是一次轻轻的推动,在道义上为他解去了最后的束缚。他办妥了去中立国瑞士的护照,借口是一次工作访问,然后准备从那儿到美国,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把自己五十六公斤质量的身体变为一个绚丽的巨火球。
妻子因爱子的死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他在出发前一直尽量抽时间安慰妻子。在这样的时刻,语言的力量太苍白了,他只是默默地陪着她,搂着她的腰,看着她的眼睛,或者轻柔地摸着她的手背。其实他的悲痛并不比妻子稍轻,妻子睡熟后,他睡不着,一个人来到阳台,躺到摇椅上,望着深邃的夜空,思念着儿子,心疼着妻子,也梳理着自己的一生。他常说自己当一个武器科学家纯属角色反串,他的一生只是为了探索宇宙终极真理,享受思维的快乐。他们(一六○小组的伙伴)的探索完全是非功利的,是属于全人类的。他也曾真诚地发誓,不会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但他终究是尘世中人,当他的思维翱翔于宇宙深处时,思维的载体还得站在一个被称作中国的黄土地上。这儿有流淌五千年的血脉之河、文化之河,这儿的人都是黄皮肤,眼角有蒙古褶皱,有棚同的基因谱系。他必须为这儿、为这些人,尽一份力量,做一些事情,虽然他要做的事可能有悖于一个终极科学家的道德观,有悖于他的本性。
他在无尽的思考中逐渐淬硬自己的决心。他并非没有迟疑和反复,不过他最终确认只能这样做。
他一直没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妻子,但妻子也许早已洞察到了。娶了这么一位高智商的妻子也有这点不便――他一般无法在妻子面前隐藏自己的内心活动。不过,这些天来,儿子之死对她的打击太大,妻子一直心神恍惚,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离愁,甚至没为他准备出门的衣物,晚饭后,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司马完发现妻子眼神像秋水一样清明。妻子冷静地、开门见山地说:“老马,后天你就要走了,去行那件事了吧?”
“对。我要走了。”
“你打算在哪儿引爆自身?”
司马完不由得看看妻子,妻子沉默着,不加解释,等着他的回答。他也不再隐瞒,直言道:“还没定,到美国后我会选一个合适的地方。我之意在于威慑,不愿造成过多的人员伤亡。”
妻子叹息道:“即使这样,恐怕死者也是数万之众了。”
司马完沉重地点头:“可能吧。君慧,你了解我的,我真的不愿这样做……”
妻子叹息一声:“我没打算劝你。你已决定的事,别人没法改变的。其实我早知道你在筹划,大约半年前就开始了吧,而且是在卡斯皮那次谈话后最后定型。你决定赴死后开始推荐史林接你的空缺。我对这些很清楚,因为,”她对丈夫第一次坦白,“在以色列那次智力联网中,我曾悄悄叩问了你的潜意识。”
司马完惊讶地看看妻子,认真回忆了一下,没能回忆到那次联网时妻子对他的思维侵入。他素来佩服妻子的智商,这会儿更佩服了。虽然那时他尽量做得不动声色,但还是没能瞒过明察秋毫的妻子,反倒是自己被蒙在鼓里。卓君慧接着说:“那次我还同时叩同了其他五个人。他们大都会恪守一六○小组制定的道德红线,即:在任何情况下,决不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
司马完诚心诚意地说:“我敬重他们,也羡慕他们――如果我也能坚持那样的决定就太幸福了。
他们的心地比我纯净。”
卓君慧仍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除了一个人。我是说,有可能背离这条红线的,除你之外还有一个人。当然他现在不会这样干,但一旦你用终极能量改变了战争的均势,他也会背离自己的本意,仿效你的做法。我想,不用说名字,你大概能猜出他是谁吧。”
司马完迟疑了一会儿,不大肯定地说:“松本清智?”
“对,是他。你――想想吧。”
卓君慧没有深谈,但司马完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一个可怕的前景。敌我双方都握着这种撒的力量,战争最终会变成终极能量的对决,双方将同归于尽,没有胜利者――如果不说地球毁灭的话。
不过,在这一瞬间,司马完马上想到了史林。
从以色列回来后,妻子曾经同那个年轻人有过一次秘密谈话,然后史林就去了日本,而且在战争爆发后拒绝回国。司马完对此一直有怀疑,他了解那个青年,他和儿子一样。血是热的,在战争来临时拒绝回国不符合他的为人。这么说,他是妻子事先安排好的棋子?他看着妻子的眼睛,轻声问:“但你已经事先做了必要的安排?”
妻子点点头:“对,史林。昨天我已经通知他开始行动。咱们等一等,等到那边的结果再说吧。”
此时史林正待在日本千叶县一家拉面馆里。战争爆发后他拒绝回国,求他的叔爷为他办了暂居证,但此后他坚决拒绝了叔爷的挽留,离开叔爷在东京的家,到千叶县“和爱屋”拉面馆找到了工作,并住在这里。其实离开北京前他已经提前做了准备,用一千元的学费,花费一天时间在一家兰州拉面馆中学会了拉面技艺。他那高达一百六十的智商可不是虚的,在体力活上也表现得游刃有余。到“和爱屋”半个月后,他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可以把手中的面拉得比头发还细,是这里挂头牌的拉面师了。
千叶县在日本的东面,离东京不远。这儿受战争影响不大,拉面馆生意相当红火,每天晚上到十一点后才能休息。忙完一天,累得两条胳膊抬不起来,但他在睡觉前总要抽点时间看看专业书。
战争终归要结束的,而自己也终归会卸掉戏装(他目前就像是票友在舞台上扮演角色),回归自我。
他不能让自己的脑子在这段时间锈死,至少要让它保持怠速运转吧。
他所看的专业书就包括松本清智的一些著作,日文原版,如《宇宙暗能量的计算》、《杨-米尔斯理论中的非规范对称》、《物质前夸克层级的自发破缺》、《奇点内的高熵和有序》等。这些著作写得极为出色,浅中见深,举重若轻,逻辑非常清晰,给人的感觉是数学博士到小学讲加减法。如果是过去,阅读之后史林只会空泛地称赞一番,但现在他知道这些著作之所以出色的内在原因――松本清智已经知道了宇宙终极定律,虽然著作中只字未提,但以已经破解的终极定律来来统摄这些前期的理论探讨,那就像登山者到达山顶后再回头看走过的路,当然是条分缕析清清楚楚了。
史林很敬重松本清智教授,所以对自己将不得不做的事,心中十分歉疚。从以色列回来后,卓师母和他有过一次深谈。那时他才知道,自他们到达以色列之后的一切举动,包括让史林走进一六○小组的圈子内,包括卓师母主动向他透露有关终极武器的情报,实际上都属于一次周密的策划――不,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交织在一起的计划。司马老师是第一个计划的策划者,他决心背离一六○小组的道德红线,用终极武器来改变战争的结局,于是推荐史林来接替自己死后留下的空缺;卓师母敏锐地发现了丈夫的秘密计划,不动声色地作了补救,并巧妙地利用那次大脑联网查清了各人的潜意识。
从以色列回国后的那次深谈中,她对史林坚决地说:“决不能让终极能量用于战争!一定要避免这一点,对于准备背离那条道德红线的人,无论是谁,不管是我丈夫还是松本清智,都不得不对其采取断然措施!”
史林开始并不同意她的做法,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从感情上说,他更多的是站在司马老师这一边。但卓师母用一个深刻的比喻把他说服了。卓师母说:“假如一群二十世纪的文明人在海岛上发现一个野蛮人部落,他们还盛行部族仇杀,甚至吃掉俘虏。这当然是很丑恶的行为,文明人会怜悯他们,劝阻他们,但并不会仇视他们,因为他们的社会心智还没进化到必要的高度。如果一时劝阻不住,文明人会寄希望于时间,期待他们的心智逐渐开化。不过,如果因为痛恨他们的丑恶而大开杀戒,用原子弹或艾滋病毒把他们灭族,那这样的文明人就比野蛮人更丑恶了!
“相对于一六○小组的成员来说,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也处于蒙昧阶段,想想吧,他们仍然那么迷恋危险的武器玩具,热衷于用战争来解决人类内部的争端。但这是现实,没办法的,无法让他们在一夕之间来个道德跃升,也只能奇希望于时间。可是,如果我们也头脑发热,甚至把‘五百年后的技术’用于今天的战争,帮助一部分人去屠杀另一部分人,那我们就比他们更丑恶了!”
史林被她的哲人情怀完全征服了,心悦诚服地执行师母给他布置的任务、他在日本住下来,老老实实地做他的拉面师傅,每星期按时到警察厅报告自己的行踪(这是日本警方对敌国侨民的要求),其余时间就窝在“和爱屋”拉面馆里。日本社会中本来就有浓厚的军国主义思想,战争更强化了它。
拉面馆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刺耳的言论,甚至有狂热的右翼分子知道这位拉面师傅是中国人,常常来向他挑衅。但史林对这些挑衅安之若素。
转眼一年半过去了。
这天,他正在操作间拉面,服务员惠子小姐过来喊他,说一位客人要见见中国拉面师傅。顺着惠子的手指,他看到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吃着饭馆里的酱油拉面。史林走过去,那人抬起头,微笑着问:“你是史林君?从中国来的?”
“对。”
“听说你曾是物理学硕士?”
“对。”
“你认识卓君慧女士吗?”
“认识的,她是我的师母。先生你是……”
那人改用汉语说:“卓女士托我捎来一样东西。”他把一个很小的纸包递过来,里面硬硬的像是一把钥匙。然后唤服务员结账,走了。
当天晚上,史林向拉面馆老扳递了辞呈,说他的叔爷让他立即回东京,家里有要事。老板舍不得这个干活卖力、技术又好的拉面师,诚心诚意地作了挽留,留不住,便为他结清了工资。
第二天上午,史林已经到了东京大学物理系办公室。在此之前,他先到东京车站,用那位信使交给他的钥匙,打开车站寄存处第二十三号寄存箱,从里面取出一个皮包。包内是一枝电击枪,美国XADS公司研制的,有效射程五十米,它是用强大的紫外线激光脉冲将空气离子化,产生长长的、闪闪发光的等离子体丝,电流再通过这一通路击向目标。为了将人击晕而又不造成致命伤害,所用的电脉冲必须极强,但持续时间又极短,每次只有零点四皮秒(一皮秒等于一百亿分之一秒),这相当于瞬间作用能量达到一万兆千瓦。
这是一种非杀伤性武器,一般用于警察行动。
但史林手中这个型号的震击枪强度可调,在最强挡使用,可以使目标的大脑受到不可逆的损伤,变成植物人,无论是催苏醒药物还是高压氧舱都无能为力。致残效果是非常可靠的,美国XADS公司对其作过缜密的研究和动物实验,史林阅读过有关的实验数据。现在,这只皮包就放在他的腿上。
秘书去喊松本先生,在这段时间里史林打量着松本的办公室。原来松本是很有性格特点的,大学物理系主任的办公室应该很严肃,但这儿贴满了漫画,似乎都是从科普著作或科幻读物中摘录并由他重新绘制的,而且全都和宇宙终极定律暗暗相合。
这张画上是一个麻衣跣足、长发遮面的上帝,他在向宇宙挥手下令:我要空间有褶皱,于是就有了褶皱;那儿仍是这位上帝,右手托着下巴苦苦思索:我该不该用另外的办法来造出下一个宇宙?后墙上的画更让他感到亲切,那是一群小人,推着小车,排成长队,向地球之外的一个桶里倾倒垃圾,而这个桶则连着绳索和种种可笑的滑轮,控制其速度后坠向下面的黑洞。这正是他向卓师母提及的那个“释放物质的终极能量”的设想啊。
他欣赏着这些漫画,从中感受到松本清智未泯的童心。然后他用手捏了捏皮包,里面硬硬的,是那件杀人武器。他不由得叹息一声。
松本先生进来了,一眼就认出了史林:“是史林君?我们在以色列见过一面。你怎么这会儿来日本。”
史林立起身,恭谨地说:“我已经在日本停留一年多了,战前我来日本探亲,战争爆发后我没有回去。”
松本看看他,没有说话。松本不赞成战争,但也不赞成一个年轻人逃避对国家的责任。这两种观点是相悖的,用物理学家的直觉或形式逻辑都无法理清它。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不明不白的感觉让他对史林心存芥蒂。不过他没有把心中的芥蒂表示出来,亲切地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有难处尽管说,我同你的老师、师母都是很好的朋友。”
“谢谢松本先生。我没有什么难处。我来找你,是受卓君慧女士之托,想请你回答一个问题。”
松本扬扬眉毛:“是吗,是受卓女士所托?请问吧。”
“请问松本先生,你会把终极能量用于这场战事吗?”
松本愣了一下,没想到史林会直率地问这个问题。一般来说,一六○小组的组员们都不在那间地下室之外谈论与终极定律有关的话题。他简单地说:“不会。这是所有组员的共识。”
“但如果某个人,比如我的老师司马完,首先使用了它,从而改变了战争的均势,那时你会使用它吗?”
松本感受到这个问题的分量。认真地思考着,史林这个问题不会是随便提出的,其中必然涉及司马完的某个重要决定。在他思考时,史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松本坦率地说:“如果是在那样的情势下,我会考虑的。”
史林从皮包中拿出那把电击枪,苦涩地说:“松本先生,我非常抱歉。卓师母说,决不能让终极能量变成杀人武器,那对人类太危险了。为了百分之百的安全,必须事先就对你和司马完先生采取行动。我真的很抱歉,我是为你尚未犯下的罪行伤害你。但我不得不这样做。”
在松本先生吃惊的盯视中,他扣响了扳机。松本身体猛然抽搐,脸朝后跌了下去。史林抢上一步抱住他,把他慢慢放在地上。坐在外间的女秘书透过玻璃看见屋里发生的事,尖叫一声,向外面跑去。史林没有跑,他把松本先生抱到沙发上,仔细放好,用沉重的目光端详着他。松本脸上冻结着惊讶的表情,不再对外界的刺激发生反应,他已经成为植物人了。史林对他深深鞠了一躬。
他用办公室的电话机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那位送钥匙的信使。一个给东京警视厅。然后他就端坐在松本先生身边,等着警察到来,在妻子扣动XADS电击枪扳机的那一瞬间,司马完没有恐惧而只有轻松。妻子把他身上这副担子卸下来了,他相信妻子随后会把这副担子背起来,肯定会背起来的。她比自己更睿智。
一道闪闪发光的细线从枪口射向他的头部,然后,强劲的电脉冲顺着这个离子通道射过来。司马完仰面倒下去,妻子抢前一步抱住他,把他小心地放在沙发上,苦涩地看着丈夫。她没有哭,只是长长地叹息着。
战争没有改变贝利茨闲逸的退休生活。他住在特拉华半岛上的奥南科克城郊,每天早上,他与老妻带着爱犬巴比步行到海滨,驾着私人游艇在海上徜徉一个上午。这天他们照旧去了,他扶着妻子上了游艇,巴比也跳上来了,他开始解缆绳。忽然海滨路上一辆警车风驰电掣般驶来,很远就听见有人在喊:“是贝利茨先生吗?请等一等,请等一等!”
贝利茨站直了,手搭凉棚,狐疑地看着来人。
一个警官下来,向他行礼:“你是斯坦福大学的终身教授肯尼思・贝利茨先生吗?”
“对,我是。”
“请即刻跟我们走,总统派来的直升机在等着你。”
他十分纳闷,想不通总统突然请他干什么?但他没有犹豫,立即跳到岸上,对老妻简单地道别。
他说:“琳达,你不要出海了,你自己驾游艇我不放心。”
琳达说:“你快去吧,我会照顾自己的。”
他同老妻扬手告别,坐上警车。那时他不知道,这是他同老妻最后的见面了。两个小时后,他来到白宫的总统办公室。会议室中坐着一群人,有总统、副总统、国务卿、国防部长和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单从这个阵势看,总统一会儿要谈的问题必定非同小可。屋里,椭圆形办公桌上插着国旗、总统旗及陆、海、空、海军陆战队四个军种的军旗,天花板上印着总统印记,灰绿色的地毯上则嵌有美国鹰徽。他进去时,总统起身迎接,握手,没有寒暄,简洁地说:“谢谢你能及时赶来。贝利茨先生,有一位中国人,卓君慧女士,要立即同你通话。是通过元首热线打来的。你去吧。”
白宫办公室主任领他来到热线电话的保密间,总统和国务卿跟着他进来。贝利茨拿起话机,对方马上说:“是老贝吗(卓君慧常这样称呼他),我是卓君慧。”
“对,是我。”
“我有极紧要的情况对你通报。请把我的话传达给贵国决策者,并请充分运用你的影响力,务必使他们了解情况的严重性。因为,”她冷峭地说,“据我估计,他们的理解力不一定够用的。”
“我会尽力的。请讲。”
卓君慧言简意赅地讲了事情的经过:卡斯皮的谈话,她丈夫司马完的打算,她对一六○小组其他六个成员意识的的秘密探查――“我很歉疚,我的秘密探问是越权的。我……”
“你的道歉以后再说,说主要的。”
“我确认,小组中有两人,即我的丈夫和松本清智先生,会把终级能量用于当前的战争。我随后又用其他方法,对两人的态度作了直接验证。验证后我采取了断然行动,使用美国XADS电击枪使他们变成了植物人。关于松本先生的情况,你们可以通过日本政府得到验证;关于我丈夫的情况,你是否需要亲自来验证一下?这一点很重要,你可以带上一个官方代表。”
贝利茨已经猜到了卓君慧以下要谈的事。他略徼犹豫,说:“不需要了,我信得过你。继续说吧。”
她加重语气说:“我们已经做出了足够的自我克制,希望这种克制能得到善意的回应。”她重复道,“希望你能把这些话传达给贵国决策者,诺亚方舟的存亡在他们的一念之间。我希望在三天内听到回音,可以吗?”
“可以的,三天时间够了。再见。”
“再见。”她说了一句美国人爱说的话,“愿上帝保佑美利坚,也保佑整个诺亚方舟。”
贝利茨挂上电话,陷入沉思。总统一行人一声不响地等着他说话。等了一会儿,国务卿忍不住问:“贝利茨先生,那位中国女人所说的终极能量是怎么回事?”
贝利茨笑着说:“我是个机能主义者,我认为电子元件同样能承载一个人的智慧,说不定,那样的智慧会更纯净呢,因为人性中好多的‘恶’与我们的肉体欲望有关。”
在场的几个人都不明白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心想也许贝利茨先生老糊涂了?不过他们都礼貌地保持安静。但贝利茨显然没有糊涂,他目光灼灼地扫视着众位首脑。有条不紊地吩咐着:“请立即给我安排一架专机,我要尽快赶到特拉维夫,在那儿查证一样东西。明天晚上我会返回白宫,那时请今天在座的人再次聚在这儿,我们再详谈吧。”
第三天上午,贝利茨和国防部副部长拉弗里来到新墨西哥州的阿拉莫戈多“三一”核实验场。这是美国第一次核实验的地方,以后的核试验改在内华达地下核实验场。不过,这次贝利茨要求在这儿做地上实验,他说:“在地上做这件事更直观一些,我知道有些人的IQ有限,直观教具对他们更适用吧。”
前天他赶到特拉维夫,在亚伯拉罕电脑的资料库中仔细查阅了上次智力联网的记录。他十分相信卓君慧,相信她说的事实都是可靠的,但对于如此重大的事情,他当然还是要再亲自落实一下。结果正如卓君慧所说,她确实在做智力网巡回时悄悄叩问了几个人的潜意识,包括贝利茨的,她的叩问很小心,被问的六个人当时正致力于向“终极堡垒”
进攻,都没有觉察,但都以潜意识的反应作出了不加粉饰的回答。有四个人坚决拒绝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贝利茨是其中一个,他的回答是:“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把终极技术用于战争。”
但司马完的回答是:“除非我的国家和民族处于危亡时刻。”
松奉清智的回答模糊一些:“只要别人不首先使用。”卓君慧的思维潜入――这件事本身是不光彩的,但此刻贝利茨反而很感激她。作为一六○小组的组长,他是大大失职了,他太相信六个人的誓言,相信他们的高尚,却没考虑到在事关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时刻,这样的誓言是不可靠的。这是因为准备违背誓言的两个人都不是为了私利,而是为了大义,他们自认为动机是完全纯洁的,因而就具备了违背誓言的必要勇气。看来,自己太书生气了,也许――他很不愿意这样想,但此刻他无法否定这个想法――他当时提议创建这个超智力网络,发展出“五百年后”的科技,本身就欠斟酌。潘多拉魔盒不该被提前造好,因为只要它造好就有被提前打开的可能,再严密的防范也不行。
坐实了卓君慧说的事实之后,他又在这儿多停了一夜,在亚伯拉罕的帮助下,他把自己的思维全部输到电脑中去。严格说来不是全部,在输入时他设了一个严格的过滤程序,把藏在自己思维深处的肮脏东西,那些披着圣洁外衣的肮脏:对暴力的迷恋、嫉妒、自私、沙文主义、种族优越感,等等,全都仔细剔除。这个输人很费时,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才完成。他同亚伯拉罕匆匆告别,坐专机返回美国。
回到白宫之后,他对椭圆形办公桌后边的那些首脑们讲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客观而坦率。他讲了终极能量的可怕威力,尤其是人体自我引爆的便于实现;他说,卓女士说得很对,她(及她的国家)已经做出了足够的克制,现在,那两个打算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的人都被封了口,其中一个甚至是卓的丈夫,是她亲自对丈夫下的手;但世界上还有五个人会使用它,包括中国的卓,她在做出“足够的克制”后,正在等着对方的“善意回应”呢。
她的等待只给了三天时间。万一终极能最被使用,万一有十个八个因绝望而愤怒的人(说不定他们还有美国公民身份呢)来到华盛顿、纽约或东京引爆自身,那将是何等可怕的前景。
他说:也许你们都不相信终极能量可以轻易释放,也想像不到它的威力,所以我准备做―个公开的实验,咱们到阿拉莫戈多实验场,我削下一截六克重的指尖并把它引爆――这大约就相当于1945年在广岛扔下的那颗“小男孩”的爆炸当量,一点三万吨TNT.你们睁大眼睛看着吧。
现在,具体操办此事的国防部副部长拉弗里带贝利茨到实验场中心。送他们来的黑鹰直升机没有熄火,时刻准备着接他俩返回。这儿非常荒凉,渺无人迹。当年第一次核试验的“大男孩”钚装药六点一千克,梯恩梯当量二点二万吨,核爆时产生了上千万度的高温和数百亿个大气压,三十米高的铁塔被瞬间气化,尸骨无存。地面上有一个巨大的弹坑,沙石被熔化成黄绿色的玻璃状物质。现在,弹坑旁新搭起一个帐篷,这是应贝利茨的要求盖的,是为了防止卫星的拍照,因为――那老家伙说,他会绝对小心,决不让人体引爆的操作方法被人窃去。他对总统斩钉截铁地说:“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把可怕的终极能量用于战争。关于这一点,请不要抱任何幻想。”
他还说,只需使用能装在上衣口袋里的某种器具,就能引爆自己“削下的指尖”。现在,在他上衣口袋里确实装着一个硬硬的家伙,但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拉弗里真想把那东西抢过来,然后变成美国军队的制式武器――这个前景该是何等诱人啊。当然,只能想想而已,这会儿他绝不敢得罪这个老家伙。
贝利茨对周围查看一番,表示满意,用手中的手术刀指指直升机,对拉弗里说:“行了,以下的操作只能我一人在场,你先乘机离开吧,把军用对讲机给我留下就行。等我该离开时,我再召唤直升机。”
拉弗里不情愿地离开了,乘机来到十七公里外的地下观察所。这是当年第一次核试验时的老观察所,已经破败不堪,只是被草草打扫了一遍,十几个情报人员正在里面忙碌,布置和操作各种仪器。昨天他们已经抓紧时间在那座帐篷里布下了针孔摄像头和窃听装置。拉弗里一下直升机立即赶到屏幕前,屏幕前的情报官看见拉弗里来了,回过头懊恼地说:“副部长先生,恐怕要糟,贝利茨肯定正在找咱们的秘密摄像头。”
他没说错,从屏幕上看,贝利茨正在帐篷内仔细地检查,而且很快找到了目标。现在屏幕中现出他的笑脸,因为太近而严重变形,几乎把镜头完全遮盖了。贝利茨微笑着,在对讲机里说:“拉弗里?我想这会儿你已经赶到监视屏幕前了吧。这个摄像头的效果如何?”
拉弗里只有摁下对讲机的通话键,硬着头皮回答:“不错,我看你很清楚。”
“那就对不起了,我在往下操作之前,首先要把这个镜头盖上。请通知总统,我不能回去了。我曾说,我会引爆我一个削下的指尖,实际上指尖削下后就不是我自身了,就是普通物质了,而普通物质终极能量的释放相对要困难一些,需要若干比较复杂的设备,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我不得不留在这儿引爆自身――目前我无法控制住只让一个指尖起爆――它大致相当于一亿吨TNT.你目前所处的观察所还太近,请立即后撤,至少到八十公里以外。
另外,爆炸将造成强大的电磁脉冲,请通知五百公里以内的飞机停飞,以免造成意外事故。我给你三个小时做准备,请按我的吩咐做吧。”
拉弗里十分吃惊,在心里狠狠骂着这个自行其是的老家伙。这些变化超出了上头事先拟好的应急计划,他不敢自己作主。这时总统及时地插话了,他和有关首脑一直在白宫监控着这儿的局面。他说:“贝利茨先生,既然这样,请你改变计划,不要再引爆自身了。你的生命比什么都贵重。请立即停止,我们再从长计议。”
贝利茨讥讽地说:“我的生命比战争胜利更重要吗?或者说,美国人的生命比敌国已经死去的二十万条生命的价值高一些?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不打算停下来。我知道某些人,比如此时在屏幕前的拉弗里先生,不见到棺材是不会落泪的。我必须把终极能量变成他能看见的现实。另外,我还有点私人的打算,”他微微一笑,“我想同中国的老朋友,司马完先生,来个小小的赌赛,那家伙为了信仰不惜把自身变成一个巨火球,我想让他知道,美国人也不缺少这样的勇气。不要多说了,请开始准备吧。三个小时后,即十二点十五分,我将准时起爆,不再另行通知。现在,请设法接通我家的电话,我要和妻子告别。”
总统不再犹豫,命令手下立即按照贝利茨先生所说的进行准备:飞机停飞或绕道,五百公里内的交通暂时中断,医院停止手术,所有电子设备关闭,一百公里以内的人员尽量向外撤退或待在地下室里。同时接通了贝利茨家的电话。再经过军用对讲机的中转,同贝利茨接通了。
贝利茨夫人刚刚从总统办公厅主任那儿知道了真情,被惊呆了。丈夫三天前被总统召见时,她绝对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结局!更想不到那天的匆匆告别会是夫妻的永别!她哽咽着说:“亲爱的……”
贝利茨笑着说:“不必伤心,琳达,我爱你,正因为爱你我才这样做。如果我的死能让人类从此远离战争,那我的六十四公斤体重可是宇宙中价值最高的物质啦!再说,世界上有哪个人能像我死得这样壮丽?在一瞬间抹平肉体的褶皱,回归平坦空间,同时放出终极能量,变成绚丽的火球。琳达,不要哭了,当命运不可避免时就要笑着迎接它。”
琳达忍住眼泪,不哭了,两人平静地(表面平静地)闲聊着。这边州政府宣布了紧急状态,警察、军队和准军事力量全部动员起来,进行着紧张的撤离。这对老夫妻一直聊到中午十二点,贝利茨温和地说:“再见,琳达。替我同孩子们说声再见,同巴比说声再见。我该去做准备了。”
琳达强忍住泪水说:“你去吧,我爱你。我为你而自豪。”
那边的对讲机关上了。一片寂静。安全线外,几百台摄像机从四面八方对准了爆心,记者们屏住气息等待着。这些镜头向全世界做着直播,所以,此刻至少有十亿双眼睛盯着屏幕,十五分钟后,一团耀眼而恐怖的巨大光球突然蹿上天空,火球迅速扩大,把整个沙漠和丛林映照得雪亮,天空中原来那个正午的太阳被强光融化了。那景象正如印度经典《摩诃婆罗多》经文中所说:“漫天奇光异彩,有如圣灵呈威,只有一千个太阳,才能与之争辉。”
爆炸点上空那汹涌翻腾、色彩混沌的烟云慢慢散开,在爆心处留下一个巨大的岩浆坑。岩浆在凝结过程中因表面张力把表面抹平。变成―个近乎抛物体的光滑镜面。
安全线外的观察者们通过护目镜看到了这一切,而通过实况转播观看的十亿人只能看到电视屏幕上剧烈扭动着的曲线,因为在那一瞬间,看不见的巨量电磁脉冲狂暴地冲击着这片空间,造成了电磁场的畸变。不过,电磁脉冲是不能久留的,它很快越过这儿,消失在太空深处,屏幕上的图像才逐渐还原。这次非核物质的爆炸景象和当年的第一次核爆一样,只是威力大了八千倍。这不奇怪,按照终极公式,在更深的物质层级中并没有铀、钚和碳水化合物的区别,没有所谓“核物质”和“非核物质”的区别。它们全都是因畸变而富集着能量的空间,也都能在一瞬间抹平空间的褶皱,释放出相等的终极能量。
战争很快结束了。
在贝利茨造成的这次爆炸之后,各国政府都迅速下达了“暂停军事行动”的命令。一个星期后,八国政府首脑汇集到中立国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开始了紧张的磋商。在激烈地、充满仇恨地争吵了两个星期后,终于达成了一个妥协方案。没有一个国家对这种妥协满意,“新海豹”中的韩国代表甚至痛哭着说,如果他不得不在这个“丧权辱国”的投降方案上签字,他将蹈北海而死,无面目见故国父老。而“老海豹"们同样不满,他们不得不吐出很多已经和即将到口的利益。
但不管怎样争吵,怎样谩骂,妥协还是达成了。因为有一件东西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谁也甭想忽视它:那种可怕的终极武器,如果它被普遍使用,即使不会毁灭地球,至少也能毁灭人类文明。
没人敢和它较劲。另外,人们还普遍存在着暗暗的、但足非常强烈的希望:既然终极能量已经可以掌握,那能源之争就没有必要了。
于是,这场蓄势已久的战争,在尚未爬到峰值时就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后世历史学家把它命名为2,5次世界大战。以色列的卡斯皮先生在两年前就造出了这个名称,因而在媒体上大出风头。
当然,他当时所持的原因并不正确(他认为双方力量的悬殊将造成一场非对称战,而不是说大战将因终极武器而半途结束),但这并不影响他拥有“2,5次世界大战”的命名权。人类的历史往往就是由这样的阴差阳错所构成的。
世界在狂欢。各交战国,各非交战国。华盛顿、东京、伦敦、新德里、汉城、北京。北京是用爆竹声来庆贺的,爆竹声传到了司马完的私寓。卓君慧正在为丈夫喂饭,是用鼻饲的办法,把丈夫爱吃的食物打成糊糊,通过导管送到胃里。每天还要不停地给丈夫翻身,防止因局部受压而形成褥疮。要把他扶起来拍打胸部,防止肺部积水造成肺炎。等等。这些工作又吃力又琐碎,研究所为他聘用了专职护士。但只要有可能,卓君慧还是亲自去做,她是想通过亲身的操劳来弥补对丈夫的歉意。
近一个月的劳累让她显得有点憔悴。狂欢声传进屋里时,她微微笑了。这个结局是她预料到的,或者说是她努力促成的,为此她不得不做出一些违心的事,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把她丈夫(还有松本先生)变成植物人。还有一个重大牺牲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她的朋友“老贝”也为此献出了生命。
她俯在丈夫耳边轻声说:“老马,战争停止了,没有战败国。你的心愿达到了,你该高兴啊。”
丈夫目无表情,他现在连饥饱都不知道,更不用说为战事停止而喜悦了。墙上是儿子的遗照,穿着戎装,英姿飒爽,从黑镜框中平静地看着她,似乎对这个结局并不吃惊。卓君慧看着儿子的眼睛,说了同样一番话。忽然,电话铃急骤地响了,她拿起话筒,液晶屏上显示的是日本的区号。电话那边史林兴奋地说:“卓师母!战争结束了!我也可以回国了!
今天上午日本警方把我释放了。”
“小史你辛苦了,快点回来吧,我和司马老师都盼着你。”
“我是否带着松本先生一块儿回来?你说过的,他,还有司马老师,你都能治好的,是不是?”
卓君慧笑了:“当然。普通医学手段对这种植物人状态无能为力,但你不要忘了,这两个病人的大脑都有神经插头啊。通过思维联网,由其他小组成员‘走进去’唤醒他们,一定能成功的。小史,我已经通过外交途径和日本政府联系过,你直接去找他们,请求派一架专机将松本先生送到北京,再带上我丈夫,飞到特拉维夫。我已经通知一六○小组其他成员在那里集合,我们将合力对他俩进行治疗,还有亚伯拉罕的帮助呢。”
“太好了。师母,能把两人治好,我才能多少弥补一点自己的负罪感。我这就去联系。”
第二天上午,一架波音787停在北京机场,一架舷梯车迅速开来,与机门对接。机门打开,满脸放光的史林在门口向下面招手。早就在机场等候的卓君慧让两个助手抬着丈夫,沿舷梯上了飞机。飞机内部进行过改制,几十张椅子被拆掉,腾出很大一个空场,在空场中摆了三张床,其中一张上睡着松本先生。护士们把司马完小心地放在另一张床上,与松本先生并肩。卓君慧走过去,端详着松本的面容。轻声问候着:“松本你好,不要急,你马上就会醒来的。”
飞机没有耽搁,立即起飞。机舱内还有第三张床,是手术床,周围已经装好相应的照明设备、手术器械架等,这是按卓君慧的吩咐安装的。她拍拍史林的肩膀,微笑着说:“小史,我已经口头征求了一六○小组其他组员的意见,他们同意你加入小组,到特拉维夫后会履行正式手续。所以,你是否愿意让我现在对你进行手术?这种激光手术的刀口复原很快,明天你就能参加到思维共同体中,和大家一起唤醒这两位沉睡者。手术的安全性你不用担心,飞机在平流层飞行时,其平稳性完全可以手术。你愿意做吗?”
史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那是他事先已经签字的加入小组的申请:“我当然愿意,这是我的书面申请。谢谢师母。”
“好的,那就开始吧。”
史林躺在手术床上,卓的助手先为他剃光头发,然后进行麻醉。他还未进入深度麻醉时,手术已经开始了,由卓君慧亲自主刀。史林的头骨被钻开,一束细细的“无厚度激光”向颅腔内深人,轻轻地割开左右脑之间的胼胝体。不过史林没有感觉到疼痛,更不会感觉到激光的亮度。说来很奇怪的,大脑是人体感觉中枢,所有感觉信号都在这里被最终感知,但它本身却没有痛觉和其他任何感觉。胼胝体被切开后,一个极精巧的神经接头板被准确地插入,它是双面的,左右两面互相绝缘。分别与被切开的胼胝体两个断面紧密贴合,断面上原有的两亿条神经通路各自对着一个触点。这些神经触点的材质是有机材料,与人脑神经原有很好的生物相容性,所以,当触点与某一条神经通路相接触后,会形成永久性连结。由于切口极光滑,这种连结是在分子范围内进行,非常快速,二十四小时内就可以完成。手术后,左右脑半球彼此独立,分别经过胼胝体的两亿条神经通路,再经相应电路传到脑腔外的左右接口,左右接口可以彼此对接(此时就恢复了大脑的原始状态),也可以与电脑或其他大脑相连。
这会儿卓君慧就把左右脑的接头对接了,这样,史林的感觉还像未做手术一样。
手术顺利完成了,而此时史林才逐渐进入深度麻醉。他的意识沉入非常舒适的甜梦中,听见卓师母轻声说:“好了,让他安静地休息吧。明天他就能正常活动了。”
史林睡了―个很长的甜觉。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睁开眼,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地下室。听见卓师母欣喜地说:“好了,醒过来了。小史,你感觉怎么样?”
史林坐起身,晃动一下脑袋,说:“一切正常,就像没做手术一样。”
“那就好。这儿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你醒来。现在开机吧。”
一六○小组的其他成员走过来,依次同他握手。松本和司马睡在他身边的两张床上,仍然没有知觉。随着低微的嗡嗡声,电脑屏幕亮了,亚伯拉罕的面孔像往常一样闪出来。不过今天屏幕上又出现了另―个面孔,是贝利茨先生的。电脑的相貌生成程序非常逼真,屏幕上。老人慢慢睁开眼,迷茫的目光逐渐聚焦,定到卓君慧的脸上,他高兴地说:“哈,既然你们唤我醒来,估计战事已经结束了吧。”
卓君慧素来以安详的微笑应对一切事变,即使丈夫倒下时她也没有流泪,但这时她忍不住哽咽了:“老贝你好,你说得对,各国已经达成妥协,战争结束了。”
贝利茨大笑:“那么我的演技如何?我想我能赢得国会大剧院的表演奖。亲爱的卓,那会儿我决定配合你演一场逼真的戏,不过我知道,不,我确信,即使我最终未能说服我国的权势人物停战,你也不会把终极能量用于战争和杀人。
我说得对吗?”
卓君慧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猛烈地啜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是的是的……我绝不会使用……
谢谢你的信任……谢谢你做的一切……”说到最后,她的感情失控了,失声痛哭着,“可是我没有料到你会这样啊,你完全不必那样啊……”
贝利茨安慰她:“傻女人,干吗哭啊,应该高兴呀。我不过是失去了肉体,对,还失去我头脑中肮脏的东西,现在,一个良心清白的我,在智力网络中得到永生,有什么不好嘛。喂,”他把目光转到其他成员身上,“你们这些反应迟钝的男人们,快点过来,安慰安慰那个小女人呀。”
格拉祖诺夫笑着,首先过来,把卓君慧搂到怀里,在他两米高的身体旁,卓君慧真成―个小女人了。然后西尔曼和史林也来拥抱了她,吉斯特那莫提不大习惯这样的拥抱,走过来,向卓合什致意。
她的泪水还在淌着,不过脸上已经绽出笑容。贝利茨说:“好了,开始正题吧,今天是什么日程?”
卓君慧说:“请你首先主持投票,决定是否接纳史林加入小组。然后大家联网,合力唤醒松本和司马完。我想唤醒是没问题的,我对此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好的。不过按原来的小组章程进行表决会有麻烦,因为它规定新加入者必须经全票通过,这会儿松本和司马并未失去成员的身份,但又不能进行投票,只能算做弃权。这样吧,咱们先以三分之二多数票对章程进行修改,将‘全部成员同意’改为‘全体成员同意或不反对’,再进行接纳表决。行不行?”
大家同意,于是首先对一六○小组章程的修正案进行表决,五票赞成,两票弃权,刚好超过三分之二票数,修正案获得通过。再对接纳史林的动议表决,仍是相同的票数透过。贝利茨说:“史林先生,祝贺你。你已经成为一六○小组的正式成员。”
史林激动地说:“谢谢大家的信任。我会努力去做。”
他随即在小组成员保密誓约上签了字。贝利茨提出第三项动议:重新选举一六○小组的组长。
“我将永远是一六○小维的成员,但仍由我担任小组长就不合适了。显然,我以后出门不大方便。”
他开着玩笑,“因此我建议大家新选一个组长。作为原组长,我推荐卓君慧继任。因为,经过这场惊天大事变,她的睿智、果断、虑事周详,更不用说品行的高尚,都是有目共睹的。请大家发表意见。”
四个成员都表示同意。卓君慧没有客气:“那我也投自己一票吧。谢谢大家,我会努力去做,不让老贝落个‘荐人不当’的罪名。”
“我相信自己绝不会走眼。那么,我现在正式交棒。请新组长主持以下的议程吧。”
卓君慧为其他四人联接了神经插头。当史林头上对接的插头被拔开、又同大家进行联网后,他感受到了此生最奇特的经历。首先,他的自我被突然劈开,变成史林A和史林B.两个独立的意识在空中飘浮着,像是由等离子体组成的两团球形闪电。
然后,两“人”同时进入一个大的智力网,或者说他的大脑突然扩容,这两种说法是等效的。现在这儿包含了史林A和史林B、西尔曼A和西尔曼B、格拉祖诺夫A和格拉祖诺夫B、吉斯特那莫提A和吉斯特那莫提B、老贝利茨(他是以整体存在)、以及一个非常大的团聚体,那是从电脑亚伯拉罕的电子元件中抽出来的意识,它对集体智力主要提供后勤支持(巨量信息).这些智力场相对独立,各自有自己的边界,但同时它们又是互相“透明”的,每个个体都能在瞬间了解其他个体的思维。这些思维互相叠加,每一点神经火花的闪亮都以指数速率加强,扩展,形成强大的思维波。
史林(史林A和史林B)在第一时刻就感受到了合力思维的快乐。那简直是一种“痛彻心脾”的快乐,其奇妙无法向外人描述。
现在这个共同体开始了它的第一项工作――唤醒沉睡者。在智力网络中还有四个黑暗的聚合体,只能隐约见到它们的边界,它们沉睡着,其内部没有任何思维的火花。其他团聚体向这儿集中,向它们发出柔和的电脉冲,那是在呼唤:“醒来吧,醒来吧,战争已经结束了。一六○小组的伙伴们在等着你们,亲人在等着你们。醒来吧。”
没有回应。于是唤醒的电脉冲越来越强,像漫天飞舞的焰火。
但那四个黑暗的团聚体仍执拗地保持沉睡。这时,又有两个球形亮团加入进来。是卓君慧(A和B).她镇静地对大家说:“不要急。如果一时唤不醒,就撇下他们,开始你们对终极理论的进攻吧。也许这样更容易唤醒他们,因为,对终极理论的思考已经成了他俩最本质的冲动,比生存欲望还要强劲。”
于是所有球形亮团掉转头,开始合力进行对终极理论的思考。史林(A和B)乍然参加进来,一时还不能适应。或者说,他还不能贡献出有效的思维,只能慢慢熟悉四周。他很快消除了与其他智力团聚体进行交流的障碍,建立了关于共同思维的直观图像。那是宇宙的生死图像,是空间的皱褶和抹平。几百秒的人类思维重演了几百亿年的宇宙生命。
这个“褶皱与抹平”的过程,在宇宙公式中已经得到圆满的解释,所以思维共同体没在这儿多留。它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奇点内部。奇点内部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处于绝对的高熵或者说混沌,没有任何有序结构。但超级智力仔细探索着,在极度畸变的奇点之壁上发现了一种悖论式的潜结构――它们是不存在的,绝对不会有任何信息显露于奇点之外;但它们又是潜存在的,一旦奇点因量子涨落而爆炸,“下一个”宇宙仍将以同样的方式从空间中撕裂出同样的粒子。
也就是说,一个独立于宇宙之外的上帝,仍将以同样的方式创造另一个宇宙。
关于这一点也已经形成共识,所以合力思考的重点是:如何在“奇点之外”的宇宙中设法验证这种悖论式潜结构;或者说,如何在我们宇宙之内验证宇宙之外的潜结构。按照拓扑学理论,这两种说法也是完全等效的。
思考非常艰难,即使对这样的超级智力而言仍是如此。一个想法在某个团聚体中产生,立即变成汹涌的光波漫向全域。更多的光脉冲被激发,对原来的光波进行加强,产生正反馈,使它变得极度辉煌。但这时常常有异相的光脉冲开始闪现,慢慢加强,冲销了原来光团的亮度。于是一个灵感就被集体思维所否决,然后是下一个灵感。
思维之大潮就这样轮番拍击着,在思考中史林(A和B)感受到强烈的欣快感,比任何快感都强烈,他迷醉于其中,尽情享受着思维的幸福。不过,今天的智力合击注定仍然不能得到结果。因为,在周围辉煌光亮的诱惑下,那四个黑暗的团聚体中,忽然进出一个微弱的火花。火花一闪即逝,在漫长的中断后,在另一个团聚体中再次出现。火花慢慢变多了,变得有序,自我激励着,明明暗暗,不再彻底熄灭了。忽然,哗地一下,一个团聚体整体闪亮,并且保持下去。接着是另一个,又一个,再一个,四个团聚体全部变得辉煌。
其他人一直沉醉于幸福的思考,没有注意到四个沉睡脑半球的变化。但卓君慧(A和B)一直在关注着。这时她欣喜地通知大家:喂,你们先停一停,他们醒了!
她从智力共同体中退出,并且断开了其他人的神经联接,最后再断开那两个原植物人。在未断开前,松本和司马完已经醒了,他们睁开一只眼,再睁开另一只眼,生命的灵光在半边脸上掠过,再在另外半边脸上掠过。等卓君慧把他们的左右神经接头各自对接,他们才完全恢复正常。他们艰难地仰起头,司马完微微笑着:“是不是――战争――已经结束了? “他的说话显得很滞涩,那是沉睡太久的缘故。
松本也用滞涩的语调说:“肯定――结束了,我刚才――已经感受到――共同体内的――喜悦。”
卓君慧同松本拥抱,又同丈夫拥吻:“对,已经结束了,而且――没人使用终极能量。也没有战败国。”她开心地说,“我也没有打败仗啊,在唤醒手术中我总算成功了。松本,老马,我为当时的行为向你们道歉。”
两人都很喜悦,也有些赧然,司马完自嘲地说:“应该道歉的是我。很庆幸,我的激愤之念没有变成现实。”
松本也说:“我和你彼此彼此吧。卓女士,谢谢你。”
其他成员都过来同两人拥抱。贝利茨在屏幕内说:“别忘了还有我呢。你们向屏幕走过来吧,原谅我行动不便。”
两人还不知道贝利茨的死亡,疑惑地看着卓君慧。卓难过地说:“非常不幸,老贝牺牲了,为了配合我……”
她没有往下说,因为两人已经完全理解了。他们立即向屏幕走过去。刚刚从一个月的沉睡中醒来,他们的步履显得僵硬和迟缓。两人同屏幕中的老人碰碰额头,心情既沉重,也充满敬意。贝利茨很理解他们的心情,笑道:“我在这儿非常舒适,你们不必为我难过。司马,”他坦率地说,“多学学你的妻子,她比你更睿智。”
“我已经知道了。我会学她。”
卓君慧说:“我刚才和老贝交换了看法,从某种角度上说,我们的一六○小组是现存世界的最大危险。我们创造了远远超过时代的科技,对于还未达到相应成熟度的人类来说,它其实是一个时刻想逃出魔瓶的撒旦。当然,我们也不能因噎废食,把小组解散。但要做更周密的防范。我想再次重申和强化小组的道德公约。第一条:一六○小组任何成果均属全人类,小组各成员不得以任何借口为人类中某一特殊群体服务。第二条:鉴于我们工作的危险性,小组成员主动放弃稳私权,在大脑联网时每人都有义务接受别人的探查,也可以对其他人进行探查。你们同意吗?如果同意就请起誓。”
每一个人依次说:“我发誓。”
司马完又加了一句:“我再也不会重复过去的错误。”
他们在誓约上郑重签字。
史林急急地说:“我能不能提―个动议?”大家说当然可以,“我想,我们的下一步工作是把终极能量用于全世界,当然是和平目的。能源这样紧张,把这么巨量的干净能源束之高阁,那我们就太狠心了!如果这个冰窟窿不扩大,战争早晚还会被催生出来的。当然,把终极能量投入实用前,要先对人性进行彻底净化。”
大家都互相看看,没有作声。屏幕中的贝利茨叹口气:“我们会向这个方向努力的。不过,你说的人性净化恐怕是另一个终极问题,现在还看不到胜利的曙光。和人打交道不是物理学家们的强项,不过,让我们尽量早日促成吧。”